第十章 羅宅風波
羅蘭回到家中,一跳上堂屋台階,她就被一種意外情形駭了一跳,登時臉色灰白,渾身的筋肉都緊張起來。
這座明三暗五坐北朝南的大屋子,她自幼就感到害怕,連白日也不敢獨個兒在屋裏逗留。今晚看起來,更顯得陰森森的,像座古刹。正中間,靠後邊,有一道古老的紅漆屏風,因為多年無人擦洗,紅色已經發暗。隔正中,略微高處,貼著一張用紅紙書寫的神位。因為是兩年前過陰曆年時貼的,隔年未換,紙色已經陳舊。那紅紙上是用正楷恭寫:
供奉
天地君親師之神位
這樣的神位款式,是從幾百年前傳下來的。雖然最後一個皇帝已經遜位二十多年了,但人們不肯改變習慣,供奉的神位中仍有一個“君”字。在紅紙神位旁邊,懸掛著一張用玻璃鏡框裝著的蔣介石的戎裝全身大照片,右邊用館閣體正楷寫著“香齋同誌惠存”,左邊稍下寫著“蔣中正贈”。這是幾年前羅蘭的父親任本縣民團司令參加大別山“剿共”時由上邊發給,作為對有功人員的獎勵,並作為在全國推行法西斯獨裁政治的一種手段。
屏風前邊放著一張高大的長幾,又叫做神櫃。神櫃前是一張有大理石心的紫檀木八仙桌,左右放兩把紫檀木雕花太師椅。
堂屋的西端有一個內間,是主人睡覺和日常生活的地方,用隔隔開,掛有門簾。堂屋的中間和東間合在一起,靠牆壁擺了許多太師椅,幾個茶幾。本來,一進二門便是內宅,這是內宅的上房,從前隻在逢年過節時候,讓至親好友們和親族女眷們來到這裏,不是這樣布置。近幾年,一則因為羅蘭的祖母已經去世,二則羅香齋的思想也隨著時代向前發展,這裏也是他任民團司令後期,有時舉行秘密會議和小型宴會的地方。不在前院,而在這個地方,所以山牆和後牆上都掛有字畫。但是堂屋正中間的屏風、神櫃和神櫃上的各種陳設,以及神櫃前紫檀木八仙桌、笨重的雕花太師椅,都是羅蘭的曾祖父時代留下來的,從晚清到現在沒有變化;隻是當年神櫃兩頭陳設著幾件古玩,在北伐時代,大別山農民暴動,威脅縣城,這些古玩都裝進箱,連同其他名貴古玩和字畫,都運往潢川,寄存在親戚家中,如今雖然早已運回,卻不曾擺出。
且說這高大神櫃的中間部分,緊靠屏風,一拉趟擺著幾個雕花紅漆神龕,裏邊供著羅家曆代考妣的神主。在正中間的神龕前邊,放著羅蘭祖母的遺像,是大前年祖母七十五歲大慶時拍的照片,在她去世後,特意托人在景德鎮燒製的放大的瓷像,安放在烏木的雕花框座上。祖母遺像的旁邊放著母親的半身放大像,裝著玻璃鏡框。雖然相片略有褪色,仍可以看出來她是一位多病的中年婦人,五官清秀,兩頰消瘦,眼窩微陷,兩道彎而細長的眉毛上壓著憂鬱。兩個遺像的前邊擺著一件仿古鼎式雙耳三足紫銅香爐和兩隻高柄白錫燭台,另外還擺著清明節上供的四色果品。神櫃的一頭放著一個紅漆描金包壺和一個假康熙瓷藍花人物大插瓶,插著一把雞毛撣子,一把馬尾拂塵,幾卷棄之可惜破爛字畫。這個大插瓶是羅蘭祖父的遺物,是辛亥革命那一年由他親手擺放在這個地方,代替珍藏起來的一件古玩。辛亥革命已經過了幾年,他仍然不肯剪掉辮子,後來勉強忍痛剪掉辮子,仍然將花白頭發留得齊脖頸長。他把這個假康熙瓷大插瓶擺在神櫃上,表示他時刻不忘先朝,深懷著前清遺民的悲苦與寂寞心情。八仙桌上放著一盞高台銅燈,燈亮兒昏黃,所以巨大的堂屋裏顯得昏暗,陰森森的,使得羅蘭一登上三層台階未進屋,就在心中起一種陰暗和淒涼之感。
父親羅香齋坐在八仙桌左邊的太師椅上,半栽著頭,以便從老花眼鏡的玳瑁邊上用憤怒目光注視著羅明的臉孔。從他那高高的顴骨和四方下巴上,從他那陰沉沉的臉色上,從他那看人的姿勢上,都表現出他是一個十分自信的、秉性頑固執拗的老頭子。羅明坐在父親的斜對麵,背靠隔扇,兩手抱在左膝上,咬緊嘴唇,嘴角掛著一絲冷笑,眼睛裏含著憤怒和倔強的目光。但畢竟是同他的父親激烈爭吵,所以在憤怒的眼睛中含有淚光。他們像一對互不退讓的公雞相鬥了半天之後,忽然間停下休息,暫時在緊張中相持沉默,等待著新的衝突。
羅蘭雖然不知道他們為什麽發生衝突,但是猜到八九,在門口停了一下,隨即屏住氣,腳步很輕地走進堂屋。父親沒有理會她,隻對她嚴厲地看了一眼。這一眼使她感到心裏邊冷森森的。她在羅明的旁邊坐下。由於她的心情過於緊張,她的手和小腿都禁不住有點顫栗。她聚起了全副力量,等待著那就要落到頭上的嚴厲訓斥。小丫頭春喜貼著牆,站在斜對麵的堂屋門框外邊,使老主人沒法看見。她對著羅蘭,在黑影中露出來蓬鬆的頭頂和半個圓臉,向羅蘭眨眼睛,擺擺手,意思是要她不要頂撞老爺,隨即溜進了黑影裏去。
羅蘭看出來父親十分生氣,顯然已經罵了她的二哥羅明,而二哥頂撞了他。到底為了什麽事,而且把她也牽連在內,她不明白。她不願多看父親的鐵青麵孔,側轉頭,將眼睛向堂屋門口瞧去。忽然,她看見大嫂李惠芳也悄悄地來到門外。惠芳站立在堂屋門外的左邊,使公公沒法看見,深情地望著羅蘭,擺擺頭,又擺擺手,叮嚀她不要言語。羅蘭轉過頭去,看著父親,心中問道:
“到底為著什麽事兒?”
羅香齋對於兒子的倔強,不但不聽教訓,而且一步不讓,不但感到意外,而且心中難過。沉默了一陣之後,他突然抬起頭來,壓低聲音說:
“我不願過問你們的事情,不過我究竟是你們的老子,不忍心眼巴巴地望著你們誤入歧途。我久已不常到外邊走動,別人縱然聽到各種閑話也不肯告我知道。可是我並不糊塗。我早就知道地方上對你們做的事議論紛紛,責備我不加管教。今天有人來告我說,你們在鄉下宣傳,在街頭演戲,男女混雜,有些宣傳同共產黨一個腔調。許多人對你們很有意見,隻是礙著我的麵子,不肯趕你們離開這地方。幸而還有人出於好心,來把地方上的輿論告訴了我……”
“哼,輿論!”羅明用挑戰的口氣問:“這個人到底是誰?”
“不準你打斷我的話!”羅香齋嚴厲地喝了一聲,左邊鬢角因激怒而突現的一條青筋緊張地跳動起來。停一停,他又勉強壓低聲音說:“這個人自然是同咱家關係密切,關心你們,才肯向我說出實話。你們看吧,聽話不聽話全在你們自己,如果你們承認是我的兒女,就聽我的話,趕快脫離同學會,退出講習班,或到後方讀書,或暫且住在家裏自修,等秋後再往後方讀大學。我的話隻有這麽多,你們想想,馬上就給我回答!”
大家又緊張地沉默起來。羅香齋望望兒子,又望望女兒,不由得一陣心酸,搖晃著方下巴深深地噓了一口氣。
從羅香齋作為臥室的西頭一間裏傳出來一陣嗤嗤聲,將這座堂屋中的沉默打破。羅蘭的眼睛落在地上,茫然想道:“這是誰在裏間抽大煙呢?”她正要隔著門簾子縫兒向裏間瞟一眼,忽聽得她父親又焦急又忿怒地問道:
“說呀!為什麽都裝啞巴?”
羅蘭看她二哥一眼,兄妹倆仍然拿沉默當做回答。
“既然沒有話說,”父親停了片刻,又說道,“就算是同意了我的主張。好吧,也不枉我生你們,養你們,畢竟你們還知道我的苦心。明天你們就搬回來住……”
“不,”羅明突然截斷父親的話說,“我不能同意你的主張!”
“我也不同意!”羅蘭跟著說。
羅香齋猛然一怔,隨即說:“好,好,不同意!不同意!難道胳膊能扭過大腿?聽著!我的話就是命令,不同意也得同意!”
羅明冷笑一聲,昂然抬起頭來,用斬釘截鐵的口氣說:“我不能聽從你的話,因為我是中國人,應該救中國!”
“狗屁!”羅香齋從太師椅子上跳起來,拍著桌子咆哮道:“你們開口救國,閉口民眾,開開會,唱唱歌,狐群狗黨,言行荒謬,自以為做的是神聖工作,實際是狗屁!你們是被共產黨利用了!我同共產黨打過多年交道。共產黨的事情我清楚,哼!你們懂得什麽?你們動不動講到北伐,講到清黨,你那時候幾歲?你懂什麽?你們這班左傾學生盡是受了共匪的宣傳,鸚鵡學舌,跟著人家胡說。你們崇拜共產黨,跟著共產黨走,必然誤入歧途,誤國誤民也誤了自己,將來會後悔不及!共產黨打著救亡旗號,實是禍國!”
羅明的眼睛冒火,攥得指頭發疼,幾乎忍不住要大聲反駁,但是咬著嘴唇,硬是忍耐住了。羅香齋認為兒子已經開始聽從他的教訓,無言答對,換了稍微緩和的口氣接著說:
“本來好好一個國家,共產黨處處鬧暴動,打土豪,分田地,共產共妻……”
羅蘭突然說:“共產共妻的話是造謠,是誣蔑!”
羅香齋轉過頭來望望女兒,看見她兩眼含淚,快要哭了,不禁心中一動。他自來疼愛女兒,盡心撫養,親戚朋友們都說羅蘭是他的掌上明珠。羅蘭長得好看,又很聰明,很像她的母親。羅香齋不能忘記,他同亡妻自從結婚以後,感情一直很好,為親戚、朋輩所稱羨。在他二十多歲的時候,有一次一位遠親長輩進城來看望他們,要見見他家的少奶奶。羅香齋命妻子出來給客人敬茶。那位長輩紳士將他們夫妻倆輪流看看,忽然高興地望著他說:“香齋呀,果非虛傳,你的豔福著實不淺!”隨即快活地放聲大笑。他的妻子羞得滿臉通紅,趕快躲回後宅去了。由於夫妻感情特好,而妻子又美貌賢慧,所以在有錢的地主紳士們納妾成風的時代,羅香齋身為一縣的民團總團長,後來改稱司令,始終不肯納妾。家中曾經有一個丫頭長得漂亮,粗通文墨。羅蘭的母親自知身體有病,不一定能夠治好,幾次勸他將這個丫頭收房。他都斷然拒絕,後來將這個丫頭打發走了。
羅蘭的母親病危的時候,有氣無力地向坐在床邊的丈夫留下遺言:“我死了,別的孩子都不牽掛,就牽掛蘭兒一個。她是姑娘,年紀還小,你務必好生撫養。她若能長大成人,嫁一個好婆家,我死在九泉之下就瞑目了。”羅香齋牢記著妻子的臨終囑咐。那時候他才是五十出頭年紀,許多人勸他續弦,他都拒絕了,為的是一則忘不下他同亡妻的恩情,二則他害怕蘭兒會受到後母的虐待。而羅蘭也沒有辜負父親撫養她的一片苦心。雖然她是嬌生慣養長大的,在家中對誰都敢發脾氣,但是在父親麵前從來十分溫順,不僅她父親十分滿意,連親戚們也常在背後誇讚說:“蘭姑娘很像她的母親,不愧是讀書識禮的大家閨秀!”今晚她當麵反駁父親的話,幾乎是她十幾年來的第一次,使羅香齋吃了一驚。但是他沒有動怒。他看她的兩眼中淚汪汪的,他的心有點軟了。他想道:“她年紀小,又是女孩子,不懂事,責任在他的二哥。”於是不理會羅蘭對他的異常態度,轉望著羅明,竭力用平靜的口氣說道:
“我參加大別山‘剿共’多年,共產黨的事情我比你們清楚。中國共產黨受第三國際指揮,處處跟著蘇聯學。蘇聯在十月革命中不是實行共妻麽?”
羅明忍不住回答說:“蘇聯十月革命後有過性關係不嚴肅的現象,可是列寧批評了這種一杯水主義,後來就糾正了。”
羅香齋用心在開導兒子,不打算在這個題目上糾纏,接著說道:“你們要救國,要抗日,我都讚成。不過,你們應該擁護蔣委員長領導抗日,為什麽要跟著共產黨跑?”
“我們是要救亡,要抗日,不是跟著什麽人跑。”
“聽說你們並不真心擁護蔣委員長領導抗戰……”
“如果蔣委員長抗戰到底,我們就擁護。不然,人民自己也要抗戰,直到把日本帝國主義趕出中國。”
“胡說,又是共產黨的腔調!”
“不,這是中國人民的聲音。”
羅香齋瞪了兒子一眼,忍下一口氣,暫時沉默。如果在幾年前,他會跳起來打羅明兩個耳光,然而考慮到現在兒子已經長成大人了,倘若沒有七七事變,今年該大學畢業了,他氣得八字胡不住抖動,竟忍住不打羅明。過了片刻,他又說道:
“你們青年人經事太少,愛趕時髦。現在你們跟著共產黨走,將來要吃大虧。共產黨六親不認,隻講階級鬥爭,不適合中國國情。中國社會並沒有階級,隻有大貧小貧之分。你懂嗎?”
羅明心中冷笑,但沒做聲。
羅香齋接著說:“共產黨將‘階級鬥爭’四個字奉為真理,越鬥眼越紅,毫無情理可言。中央軍四麵圍剿,共產黨應付不暇,還要自相屠殺。有些人剛在前線上立了戰功,忽然被指為內奸,反革命,拉出去槍斃。中央軍殺共產黨,共產黨自己殺自己。大別山蘇區的情況我清楚,可是對共產黨亂殺自己同誌的事,我簡直不能理解。聽說在江西蘇區,共產黨對自己人殺得更凶。你們糊裏糊塗地跟著共產黨跑,將來會有好結果?”
羅明說:“你說的蘇區情況我也聽說過,不過都已經過去了,錯誤的曆史決不會重演。”
“哼,曆史不會重演!你曾祖父在平定洪楊之亂中是立過戰功的。我小的時候常聽他談,洪楊盤踞南京城,清兵在孝陵衛建立江南大營,又在揚州建立江北大營,圍攻南京。這江南大營就在南京城外,時刻威脅南京,會要洪楊發匪的死命。至於江蘇、江西、安徽、浙江各處,清兵都在跟長毛作戰。任何有識之士處在洪楊地位,都應當竭盡全力消滅江南大營,將南京周圍數十州縣置於把握之中,使太平天國有土有民,足食足兵,立於不敗之地。朱洪武稱吳王時經營天下,就是從鞏固南京周圍開始,然後東征西討,逐步剪滅強敵。可是洪楊與韋昌輝之輩無此遠見,不以鞏固南京周圍為立國大計,竟然在南京城中互相屠殺,自己把從廣西來的精兵良將殺死數萬之眾,連開國元勳都殺了。發匪從此元氣大衰,走上敗局,無法挽回。你說曆史不會重演?可是共產黨在豫鄂皖邊區和江西兩處盤踞的蘇區中都屠殺自己的黨員幹部,就不曾將洪楊之亂的往事作為前車之鑒!我敢斷言,共產黨在中國絕對不能成功。退一萬步說,共產黨如果成功,仍然不能免去內訌,有太平天國的前例在,我不是隨便瞎說。你們這班青年學生,隻有滿腔熱情,將來也許不是死於抗日戰場上,而是死於你們自己同誌手中。”
羅明憤怒地說:“不會。不會。共產黨在中國成功之後,決不會發生內訌!”
“不會?哼,‘溫故而知新’。前事不忘,後事之師。遠看太平天國,近看江西蘇區和鄂豫皖蘇區,所謂‘殷鑒不遠’,就是這個道理。”
“我認為共產黨會吸取在蘇區的經驗教訓,決不會使自己的錯誤曆史重演。”
“你敢說不重演?在幾千年的曆史上,錯誤曆史反複重演的事不勝枚舉,一讀曆史書,怵目驚心。我是飽經風霜,看透世情,所以才急流勇退,自甘淡泊。你們青年後生,毫無處世經驗,隻是誤喝了馬克思主義的迷魂湯,迷了心竅,總愛把共產黨看成一朵花,將來瞧吧。哼,盲從!盲從!”
羅明聽到“盲從”一詞,氣得聲音打顫,立刻反駁說:“我沒有盲從!我是本著我的理性和良心生活。做救亡工作符合全民族的利益,毫不為私。社會上對講習班的各種謠言和中傷之詞,請你不要相信!”
“別的閑話不多,對講習班的主要意見是你們那裏有異黨活動。”
“哼,真是笑話!按照某些人的看法,凡是熱心做抗日救亡工作的團體和個人都是異黨活動,那麽國民黨方麵做的是什麽工作?”
“胡說!抗戰也好,建國也好,必須在委員長領導之下進行,才不被異黨利用!你懂麽?你懂麽?”
“我隻看現實,不信空話。誰是真心實意地抗戰,誰是半心半意地抗戰,曆史將會證明。學校有事,我要走了。”
羅明突然站起,態度堅決地走出堂屋。羅香齋對兒子這種從來沒有過的反抗態度感到意外,愣了一下,但也無可奈何,罵道:
“滾吧,滾吧!……不孝的畜生!”
他目送兒子頭也不回,迅速地走出二門,非常痛心地歎息一聲,半天沒有再說出一句話來。
羅明走時,羅蘭吃了一驚。她曾想跟在二哥的背後走開,但是正當她遲疑不決時候,她看父親很痛苦,向她望了一眼,示意有話要同她說,於是她不忍心馬上走了。剛才羅明同父親鬥爭的情況,給羅蘭增添了勇氣。她在緊張中等待著父親說話。
春喜又從門框外露出來蓬鬆的頭和稚氣的圓臉,向羅蘭擠擠眼睛,同時李惠芳對她擺一下下巴,都示意她趕快走掉。這時候羅蘭一點兒臨陣脫逃的意思也沒有。她從來在盛怒的父親麵前沒有像今晚這樣的倔強和勇敢,等待向父親反抗的機會。正沉默間,她聽見那位躺在裏間**抽大煙的人喀喀地咳嗽幾聲,向地上叭的一聲吐了一口濃痰,隨即從**坐起來,向外間開言勸道:
“香哥,你不要動怒,好好同蘭姑娘說一說,我知道蘭姑娘自幼就是一個聽話的孩子。她二哥的脾氣執拗,明天我去找他回來,好生開導開導。年輕人不知道天高地厚,你同他動什麽氣喲!”
從說話的聲音上羅蘭聽出來這人是她的遠房表叔範仁甫,外號範大炮,商會的常務委員。他是“五四”時代的大學畢業生,在北京求學時候很少讀書。親戚們都說他在北京上學時大部分時間消磨在戲院和八大胡同中,到開封也是常常迷在第四巷,不幹正事。在吳佩孚時代,他做過兩任縣長,北伐以後帶著妓女從良的姨太太和贓錢回到故鄉,在地方政治舞台上興風作浪了六七年,近幾年漸漸垮了下來。
“難道是範大炮傳的閑話麽?”羅蘭想,“好,範大炮,我總要好生記著你!”
“唉!”羅香齋又搖搖下巴,自言自語地說道:“報應,報應,全是上天給我的報應!”
羅蘭抬起頭來挑戰說:“什麽報應?”
“因為我以前殺人太多,毀的家庭太多,上天才使我的大兒子不成器,二兒子和女兒……”羅香齋沒有說完,痛心地連連搖頭。從他那令人望而生畏的眼睛裏閃落掉兩顆眼淚。
羅蘭突然小聲說道:“哼,我覺得你有這樣的二兒子和女兒,正可以在別人麵前驕傲哩!”
她以為這一句反駁的話定可以把父親激怒,等待著父親的大聲訓斥。誰知出她所料,父親竟然沒有咆哮如雷,沒有拍桌子,反而變得溫和慈愛,望著她說:
“蘭,你是好孩子,自來很聽我的話。你自從七歲上死了母親,我為著怕你受折磨不再續弦,十分心思有九分放在你身上。你現在高中已經快畢業了,我滿希望供你繼續讀書,上個好大學,一直到大學畢業,了結我一樁心願。你如今跟著你二哥參加什麽救亡工作講習班,搬到學校住,很少回家來。你已經懂事了,為什麽這樣不體諒老人家的心?唉,你越讀書越不知道‘孝順’二字是怎樣講了!”
羅蘭回答說:“現在是全民族的生死關頭,凡有愛國頭腦的青年都爭取做救亡工作。我是父母的女兒,但我也是中華民族的女兒。常言說:‘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民族正處在危亡時候,我雖是女孩,但是我也有熱血,也有責任,我不能死守家中,落在這時代的青年後邊。”
羅香齋遲疑一下,說道:“你的話也有道理。不過,你還是一個孩子,一個不懂人情世故的小姑娘,多了你一個,國家不一定得救;少了你一個,國家不一定就亡……”
羅蘭截斷父親的話頭,問道:“要是家家的父母都這樣想,還有誰家兒女去救祖國?那‘匹夫有責’的話,豈不成了空話?”
羅香齋點燃了一支香煙,沉默不語。羅蘭又說道:
“我知道父親很愛我,我也願意做一個孝順女兒。可是如果天下的父母都把兒女留在身邊,不讓他們救國,國家不是隻好亡了麽?”
羅香齋更覺得無話可說,心中開始發現,女兒雖然不像她的二哥那樣思想左傾,中毒太深,但是這姑娘的翅膀也快長硬了,對世事有了自己的看法了,不會再像往年那樣處處聽話了。他想了片刻,感到無可奈何,慢慢地說道:
“前天清明節,你們也不去上墳,也不回家來在曆代神主和你奶、你娘的遺像前磕頭燒紙,可見你們對亡故的老人一點孝心也沒有。對死去的母親盡孝道,就是要‘無違’,要‘慎終追遠’。你母親在世的時候,因為你很小,不能體諒母親的心情,沒人怪你。母親死後多年,你懂事了,卻不能讓母親在九泉之下為你放心,這能算孝?還有,如果父母一生所深惡痛絕的,兒女們偏偏樂之好之,那簡直是不肖兒女。我家世代書香,自你曾祖父以來都是父慈子孝。我不願意看到我的兒女一代敗了家風,貽笑於人……”
他傷心得說不下去,差不多要哽咽起來。吹著紙撚子,呼嚕嚕地抽一口煙,把煙灰吹落地上,然後抬起頭來,從眼鏡邊望著女兒的臉孔,期待她開口說話。但羅蘭趕忙躲開了父親的眼光,扭轉頭向院裏望去。她的心裏非常難過,一方麵反對他父親的思想頑固,一方麵又覺得父親可憐,同時她看出來他真是老了。
羅香齋等不著女兒說話,又歎了一口氣,說道:
“你小的時候,在家中讀過《論語》,你應該還記得孟武伯問什麽是孝,孔子說,‘父母唯其疾之憂’。聖人這句話表達出天下萬世為父母者的愛護兒女之心。為兒女者應該時時刻刻記著隻有父母最關切他們的身體,不僅不要誤入歧途,危害自己生命,連飲食起居也應該處處留意,免得生出疾病。蘭,我講的這番道理你能夠完全懂麽?”
羅蘭不敢望她的父親,點一下頭,兩行熱淚骨碌碌滾到頰上。父親抽了口紙煙,又接下去說道:
“古人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現在縱然不能夠再講這話,但也不可毫無代價地把自己身體毀傷,叫老的看見難過。蘭,你看,你比從前瘦多了。你縱然不為自己愛惜身體,也應該為我這個桑榆暮景的老頭子愛惜才是。你看我這兩鬢,比去年白得多了。蘭,你在講習班吃的不好,還是回家來吧。別弄壞了身體,跟你萍姐一樣。你姑近一兩年為你萍姐的事情,幾乎要哭瞎了眼睛!”
提起寄萍,羅蘭滿肚皮又是難過又是氣,恨不得大聲說道:“這都是封建家庭的罪惡,難道能怨我萍姐自己?”但是她努力忍耐著,咬著牙死不做聲。羅香齋見她仍然不言語,以為她已經有點回心轉意,趕緊說道:
“我聽說你們學校裏吃得很壞,聽我的話,還是回來吧。你住在家裏,吃家中的飯,願出去找同學玩玩我又不管束你,有什麽不好?”
“問題在生活得有意義,不在乎吃飯好。我在學校裏,比在家快活得多。”
“我何嚐不知道你呆在家中煩悶?”父親放下煙袋說,“我是怕你在外邊吃得太壞,糟踏出病來,像你萍姐那樣,使我一則對不起你早死的娘,再者我自己到老景不惟得不到你的安慰,反而要替你操心。”
“怕吃苦就別救國。我們吃得雖然不好,卻比前線士兵和鄉下老百姓吃得好多哩。”
“唉,傻話!”羅香齋苦笑一下,“你怎樣能同鄉下老百姓比?”
“這兩種人是國家真正柱石,我當然不配和他們比!”
羅香齋完全沒料到從他的女兒口中會說這樣的話,不覺一愣,同時大怒。但當他正要嚴厲責罵時,隻聽範仁甫在裏間放下煙簽子,隔著隔扇向羅蘭說道:
“蘭姑娘,別跟你二哥一樣不懂好歹。你伯說的話全是出於骨肉之情,你應該好好地聽從才是,怎麽越長越不懂話了?”
“都是跟那班沒有家教的東西混在一起學的好處!”羅香齋氣憤地說。
“香哥別動氣,你讓我同蘭姑娘說幾句。”範仁甫又向羅蘭叫道,“蘭姑娘,你來我麵前來,我同你細細談談。”
“我一不願當劣紳,二不願抽大煙,三不願放大炮,咱兩個無話可談!”
“瘋了!”羅香齋大聲喝道,歪著頭怒視著女兒臉孔,額上的青筋又跳動起來。“沒老沒少,順嘴胡說!你真是瘋了不成?我知道這都是黃梅教你的,先教你家庭革命,然後再教你,再教你……簡直是洪水猛獸!一個個都變成了洪水猛獸!我聽說你近來不讓黃梅稱你做小姑,你讓她提名道姓地稱呼你。好,好,你崇拜她,跟著她學!”
“她既沒有教我家庭革命,也沒有叫我變成你說的洪水猛獸。我應該向她學習的地方很多,但說出來你們也不會了解。”
“你,你,你……”羅香齋氣得說不出話來,搖著方下巴,急促喘氣。“你再強嘴!”
“因為她是佃戶的女兒,不是吸別人血汗長大的,所以你瞧不起她的卑賤身份。但她的靈魂比我們的高尚純潔得多,我連給她係鞋帶也不配!”
“什麽!”羅香齋猛拍著桌子,嚴厲地大叫一聲,“瘋了!”
“我連給她係鞋帶也不配!”羅蘭重複說,憎惡地向全屋掃了一眼,迅速地向門口走去。
“蘭,不要走!”羅香齋忽然改換成一種絕望的悲聲叫道,“唉,不要走,站近一點,我有話同你說。——你站在門口做什麽?”
“我要吸一點新鮮空氣,這屋裏悶死我了!”
羅蘭站在門檻邊,等待著父親說話。羅香齋不得已從椅子上站起來,向前走了兩步,喃喃地說:
“趁你範二叔在這裏,我想同你談一談你的親事……”
“我什麽人也不要!”羅蘭拔腿就走,一邊走一邊說道:“這屋裏悶死人……我要走了。”
“蘭姑娘,”客人在屋裏叫道,“你不要叫你伯太傷心了!”
羅蘭不再回答,隻顧逃走。這時候上弦月已沒留下一絲光彩,院子裏十分昏暗。剛一腳跨出過廳,她看李惠芳正在前院等她,一把拉著她的手,興奮地小聲說:
“你勝利了!你勝利了!隻是咱伯會氣下病的,你一兩天再回來看一看他,在他的麵前說一句暖心話。”她趕快把一封信塞到妹妹手裏,又說道:“快回學校吧,已經快半夜了。”
羅蘭顧不得是誰的信,往口袋裏胡亂一塞,拔腿就走。一個頭發蓬鬆的影子在她的麵前跑著。等她跑到大門時,大門的門閂響動幾下,隨即嘩啦一聲打開了。羅蘭跨過高門檻,走出大門。那個頭發蓬鬆的小姑娘和看門的老黃狗緊跟著出了大門。剛下台階,春喜緊緊拉住羅蘭的衣角,用帶哽咽的聲音向她說道:
“姑姑,我送你回校!”
“不行!快半夜了,你一個人回家不害怕麽?”
“我不怕,有老黃狗跟我一道。”
“好吧,你同老黃狗送送我吧。我可是怕一個人晚上走路!”
走了一陣,春喜忽然站住,淚眼望著羅蘭,用可憐的聲音懇求說:
“姑姑,以後你要是離開家,也帶我離開這裏吧!”
羅蘭心中一動,注視著春喜的含著淚光的一雙大眼,回答說:
“好的,我以後帶你跟我一道。”
“真的,姑姑?”
“真的。我決不騙你。可惜,你來俺家的時候太小,你已經不記得自己是什麽地方人。要是你還記得自己是什麽地方人,也記得你父親的名字,我會將你帶出去,交給你的親生父母。”
春喜突然雙膝跪地,抱住羅蘭的腿哭了起來。羅蘭說:
“春喜,快起來。你相信我,我說到做到。快快起來!”
春喜仍在跪著,仰起臉來看羅蘭,那稚氣的圓臉上滿是淚痕。她哭著說:
“姑姑,我的爹媽早餓死啦,沒有親人啦,你帶我去打日本鬼子吧,做救亡工作吧……你是我的恩人!”
“別哭啦。我離開家時一定帶你一道。快起來吧,起來!”
春喜站起來,用手背擦著熱淚。羅蘭想著離講習班不遠了,打**喜帶著黃狗回家,由她一個人往講習班走去。她將一隻手按在春喜的肩上,小聲叮嚀說:
“我決定將來帶你走,可是你不能告訴任何人!”
羅蘭平日從來不一個人在夜間走路,今晚因為過於興奮,竟然忘掉害怕,用力推開春喜,匆匆往學校跑去。誰知她隻顧低著頭向前跑,腦海中記起來當春喜五歲時由逃荒的父母賣掉時的慘痛情況,雖然已經過去十年了,曆曆如在目前。羅蘭一邊想著往事,一邊低著頭向前麵跑,到應該轉彎的地方沒有轉彎,一直到模模糊糊望見城門的時候,才恍然醒悟過來,遲疑片刻,壯著膽子折進一條小巷。經過街上的涼風一吹,她的腦筋已經清醒,十分害怕,頭發汗毛都不住地一乍一乍地直豎。
小城市在夜間像死去一樣,靜悄悄躺臥在昏暗的夜幕之下。羅蘭總覺得有什麽鬼怪或強盜在前麵巷子邊的黑影裏藏著,等待她走近時突然跳出,撲上身來;又仿佛有誰在背後緊緊追趕她,分明聽見了喘息和腳步聲,衣服的窸窣聲。有時她突然發現有一個黑影在麵前活動,駭得心口急跳,差不多要狂叫起來,不敢繼續前進。但是停下來也不行,她隻好用恐怖的眼睛死盯著麵前的怪物不放,硬著頭皮向前走,結果發現這些使她驚駭的怪物卻往往是一條狗,或是一株小樹,或是一段孤立的矮牆頭。古舊的石板路極其不平,一個不小心便會磕碰得打個前栽,使她毛發一乍,冒一身冷汗。正在恐怖間,忽聽見前麵有開門聲音,隨即有燈光射到街上。羅蘭像得了救援,心中一寬,趕忙向有燈光的門口跑去。
從打開的小門裏跳出來一個公務員打扮的小胖子,另外一個年輕人穿著長衫,照著一隻蠟燭送行。羅蘭看著那位公務員打扮的人物好生麵熟,腦筋一轉,想起來這人是動員委員會程秘書,和她的哥哥們是同學,常常包攬詞訟。羅蘭又向那位穿長衫的人物望去,無奈那人用一隻手遮著燭光,臉孔被影子遮了起來,但說話的聲音卻正是她的大哥羅照。她又傷心,又高興,向前走了兩步,哽咽地叫道:“哥!”羅照正在同客人說話,聽見她的呼喊吃了一驚,轉過頭來望著她,說道:
“我以為是誰呢!你怎麽現在還在街上胡跑?又在開什麽倒楣的會嗎?”
“剛同伯吵過架,”羅蘭用哭聲說,“我要回學校去,氣迷了,一直跑到城門口才想起來走錯了路。你送我回學校吧,哥!”
“你等一等。”
羅照和程秘書又唧唧咕咕地說了幾句話,兩個人滿意地哈哈大笑一陣。程秘書最後向羅照舉舉手,看了羅蘭一眼,用手杖敲著石板地朝左走了。
“為什麽吵起架了?”羅照向他的妹妹問道。
“他要我住在家裏,我不同意,於是就爭吵起來。”
“伯的意見很對,”羅照很正經地責備說,“你為什麽不同意?”
羅蘭受了一肚子委屈,正需要別人的同情和撫慰,聽了羅照的責備,幾乎要氣得哭出聲來。她噙著兩眶眼淚,哽咽著反問道:“你怎麽知道他的意見很對?”
羅照冷冷地說:“我知道你跟你二哥都是所謂進步青年,自來不把我這個大哥放在你們眼角裏,所以關於你們的事情我一向裝聾作啞,不提一個字兒。現在你既然問我,我少不得趁機會說一說我的意見……”
“好,我聽聽你的意見!”羅蘭嘴唇**地說,準備同她的大哥吵架。
“自從你們組織什麽救亡同學會以來,地方上就有許多人在背後散布閑話,近來我聽到的閑話更多。地方上這樣複雜,憑你們那一群同學就能夠改個樣兒麽?要不是在抗戰時期,地方上早就不允許你們胡鬧了,哼!要不是抗戰時期,陶春冰能夠回來嗎?我看,你們還是安分守己地讀書吧。國家存亡不在乎你們這一群青年,別把自己看得很神聖,別做夢了!”
羅蘭氣得渾身打顫,正要說話,忽然有一個女人輕狂地笑著從二門裏邊跑出來,一麵跑一麵叫著羅照的表字說道:
“光普呀,你怎麽送客出來就在大門外生了根啦。下一牌輪到你做莊家,我今晚手運不好,不替你了,免得輸了錢你又要罵我。大家都等著你哩,快回去吧。哈,我以為你還在同程秘書站著說話,原來給一個妖精纏著了!有什麽體己話……”
“別胡說!”羅照回頭來罵道,“我正同妹妹說話,你呼喊什麽?你不看清楚就隨便胡說!”
羅蘭已經氣得臉色發青,把腳往地上一跺,拔腿就跑。羅照在背後急得叫道:
“蘭,你等一等,等一等,我送你……”
羅蘭並不回頭,一麵跑一麵顫聲說道:“謝謝你,我不要你送!”
她的大哥不放心地照著蠟燭趕了幾步,看趕不上她,回來又對著那個扶著門框發呆的女人埋怨說:
“浪得好,浪得好,真是會浪!”
那女人生氣地咕噥說:“我又沒長夜眼,又沒看見過你妹妹,怎麽會想到是她?”
羅照不再說話,低著頭走進大門,將蠟燭交給那個女人,自己將大門關上。當坐在牌桌上時候,他心裏還在悶悶地想道:“蘭會不會告惠芳說呢?”
“蘭,你果然回來了!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回來,所以站在這裏等你。傳達已經睡了,我不等你怕沒人給你開門。哈,我已經等了半個鍾頭了!”
羅蘭哽咽得說不出話來,踉踉蹌蹌地走進門裏。她二哥把大門關上,一隻手提著燈籠,一隻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像哄一個小孩子似的對她說:
“我知道你最怕在黑夜走路,特別把燈籠放在外邊門墩上。我把燈籠往門墩上一放,就想起來從大沽口逃出來的時候,舊曆七夕夜間渤海裏風浪很大,天色漆黑,我同寄萍們坐在甲板上凍得打顫,大家擠在一起照顧寄萍母女,聽陶春冰講一個紅燈籠的故事。那個故事動人極了,什麽時候你請他講給你聽一聽,一定能感動得使你流淚。”
“二哥!……”羅蘭突然靠在羅明的身上,抽抽咽咽地哭了起來。
羅明扶著妹妹說:“哭什麽?有什麽值得哭的?大家都睡了,你也快回到寢室睡吧,別叫人家聽見了笑話。今天晚上你開始上了一課實習,怎麽動不動就哭起來了?”
羅蘭越想越難過,站在教務處院裏直哭了四五分鍾,然後才努力忍住,不過還繼續打著嗝鬥。羅明送妹妹到女生的宿舍院裏,把燈籠交給她,又小聲叮嚀說:
“不要難過,好好地早點兒睡吧。萬一你害了病,才教伯有話說呢。”
聽了後邊一句話,羅蘭的眼淚就像雨後的山泉似的,從雙頰上往下奔流。她哽咽著推開了寢室的門,走了進去。她無心再點煤油燈,就把紅紗燈籠放在桌子上。身子往**一躺,用被子蒙頭一蓋,又繼續偷偷地哭了起來。
從遠遠的什麽地方傳過來幾聲公雞的啼叫,羅蘭從被子中伸出頭來看一看表,知道剛剛過了子夜,距離天明還早。她擦幹眼淚,望著桌上的紅紗燈籠,一邊胡思亂想,一邊迷惘地傾聽著小院中的靜夜聲音。
一個鍾頭前所經曆的事情,回想起來是一場噩夢,雖然餘痛還留在心中,但也有點兒遙遠之感了。她對於頑固的父親已經沒有憤恨和憎惡之意,反覺得老人十分可憐。他已經六十多歲了,大兒子不成器,在地方上胡作非為;二兒子和女兒像小鳥兒似的被他用心用意地撫育大,卻一個個從他手中飛掉,留給他的是比什麽都無情的絕望的悲哀。想到這裏,她心中又深深地後悔不該像對待敵人似的在父親麵前鬧得那麽絕情。父親的低垂著的腦袋又在她的眼前晃來晃去,並且還有那花白頭發,兩珠眼淚,在燭光中閃閃發亮。
“唉!我氣了,我跑了,”她想著,“他老人家今夜是怎樣痛苦啊!……”
無意中手觸著忘在口袋中的那封信,她趕忙抽出一看,這是表弟吳寄芸寫來的信,厚厚的,沉甸甸的,信封的左角上注著“快信”二字。她匆匆忙忙地把信拆開,湊近燈光讀信:首先看見信上的稱呼,她心中不覺動了一動,臉孔微微一紅。原來吳寄芸隻比她小一個月,起小兒在一道玩耍,一道上學,後來又一道到省城讀書。從到省城讀書起,吳寄芸總是利用各種機會,對她表示殷勤,也為此常常碰她的釘子。有一次寄芸在信中稱她“親愛的蘭姐”,她賭氣不寫回信,後來見麵時她告訴他說:“以後信上稱呼要簡單一點,隻稱我‘蘭姐’得了。”果然,吳寄芸以後寫信不敢在稱呼上加“親愛的”三個字,雖然心裏邊依然如饑似渴地單戀著她。自從寄芸到延安後,半年來隻直接寫給她三封信,都是短短的,從不敢在信上流露出愛的熱情。隻有今晚她收到的這封快信,又在稱呼上加上“親愛的”三個字,使她不看內容就猜透一切。這封信來得正是時候,使她立刻忘掉了一切痛苦,一顆寂寞悲傷的心忽然被愛火燃燒起來,登時恢複青春的生命。
表弟吳寄芸在這封長信中雖然是向她描寫著延安生活,但字裏行間卻流露著一股熱情,使她讀下去不能不沉浸於戀愛的幸福的喜悅之中。她把信讀了三四遍,疊起來裝進信封,又從信封中抽出來再讀一遍,有些熱情而含蓄的句子她都是一字一句地細心品味,使她想起了許許多多的童年瑣事,又想起了同表弟在省城讀書的那些日子。吳寄芸的影子就仿佛電影似的,以不同的姿態,不同的表情,襯托著不同的背景和場麵,連續不斷地閃過她的眼前。她從來沒像此刻這般地愛過寄芸,他的一切長處都在她的心頭上被誇張起來,好像她並不是在想他,而是在用各種顏色描畫他,不僅僅畫出他的相貌,而且畫出一顆人間頂頂可愛的小靈魂。一句話,此刻活在她心頭和眼前的表弟已經不是真實的吳寄芸,而是混淆她自己靈魂的一幅畫,一件雕刻,一部小說中的主人公了。
羅蘭再一次把表弟的長信從頭到尾讀了一遍,把信拿起來湊近嘴唇,忽然臉一紅,放到桌上,空惹得心頭怦怦地跳了幾下。她怕她的動作被黃梅或小林看見,用羞怯的雙眼向她們的**偷看,又連忙輕輕地下床,關好窗子,她努力收攝心神,呷一口冷茶咽下,並把吳寄芸的信放進抽屜。隨手從抽屜深處找出來一疊素雅美觀的鋼筆信箋,她懷著一顆神秘飄**的心,俯下頭去給表弟寫信。她寫寫,停停,想想,忽而微笑,忽而流淚,忽而又神馳於西北高原。她把故鄉情形,今天同父親如何生氣,以及清明節萍姐如何過生日,都寫在信上,寫完了五頁信紙,她結束這封信道:“芸弟,雞叫了,改日再繼續談吧。”把寫完的信看了一遍,添上了漏字,塗抹掉過於流露熱情的句子,然後裝好,封好,寫好封麵,伸伸懶腰,打個哈欠,用一隻手支著鬢角,她惘惘然凝視著插在瓶中的花兒(其中的杜鵑花已經萎謝),出起神來。
忽聽見林夢雲格格地笑了幾聲,羅蘭吃了一驚,以為自己的秘密已經被小林發現。她慌忙向小林望了望,聽了聽,放下心來,忍不住微微一笑,心裏罵道:“這死丫頭,連做夢都是快活的!”隨即她想到她同林夢雲同入初中,同入高中,一道兒伴著長大,但小林卻有個並不封建的美滿家庭,又不覺難過起來。
雞叫聲又起了。她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心緒煩亂地和衣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