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李惠芳
羅蘭的大嫂李惠芳把羅蘭送走以後,走回自己屋裏,對著一盞孤燈,心緒悵惘地出神片刻,兩滴淚珠從憔悴的臉頰上偷偷滾落。她掏出手絹來擦去眼淚,歎一口氣,照著燈向對麵的房裏走去。奶媽摟抱著小女孩睡得很踏實。孩子枕在奶媽的胳膊上,小鼻扇平靜地一起一落,李惠芳用指頭在小孩子的鮮紅的臉頰上捺了捺,逗得小孩子在睡夢中發出來一串無聲微笑。她心裏一陣酸痛,幾乎又落下淚來。
奶媽一乍醒來,睜開眼向她看了看,詫異地說道:“大少奶,你還沒有睡麽?你快睡吧。”李惠芳叮嚀說:“肩膀要蓋好,否則要傷風了。”
回到自己房間裏,她剛剛在床沿坐下,看見陳嫂態度鬼祟地走了進來。她已經準備睡覺,便告訴陳嫂說:“去睡吧,不叫你了。”但陳嫂卻靠著桌子角,眨了眨紅腫的爛眼皮,小聲說:
“老先生正在生氣哩,大家都睡了,叫起來了怎麽好?”
“每天晚上都是老王侍候老先生,他也早早地睡了麽?”
“吃過晚飯他說他頭痛,又作冷作熱的,到前邊去睡了。”停一停,陳嫂又說道:“大少爺不在家,也沒人敢到房裏去勸勸;老頭子坐在椅子上,像一個木頭人兒似的,抱起水煙袋卻不知道抽,看著怪可憐的。”
“範大炮沒有勸他嗎?”
“哼,這話我不該說。今天晚上的事情都是範二爺挑唆起來的!他現在不惟不勸勸老先生,還要往火頭上添幹柴,站在高枝上說風涼話!”
“唉!這麽一個家!一個家!……”李惠芳垂下頭去,沉默了一會兒,又望著陳嫂問道:“這兩天大少爺在外鬼混著不回來,你們真的都不知道他在什麽地方?”
“他對老王說,老先生問起他時就說他有點事下鄉去了,誰曉得他這兩天在哪兒藏著?”
“同是一雙父母生的,”李惠芳喃喃地自言自語說,“好的太好,壞的太壞了……”
陳嫂惋惜地說:“按說,大少爺將近三十歲的人,大地方都到過,也該收心了。遇著像你這樣的人,性情賢慧,人品又端正,又讀過洋學堂,識文斷字的,難道還不夠如意,還想請一個仙女下凡嗎?我說,大少奶,你也應該勸勸他,別置之不理,任他的意兒放浪下去,將來吃虧的是你自己。常言道:男人在女人麵前永遠是淘氣的,一會兒不管就要出岔子。你吃虧在脾氣太好了!”
“他親老子都管不住,我對他有什麽辦法?”李惠芳眼圈兒一紅,吩咐說:“陳嫂,你去看老先生要不要吃東西。春喜已經睡了嗎?”
“別提春喜,她現在簡直是千金小姐了!生就的丫頭命,偏要想讀書識字,越讀書越著了迷,讓她做點活她就丟東忘西的,時不時一個人坐著發呆,我看她將來非跟一個男人跑掉不可。近來我就看見她有心事,上次同你說你還不信,現在她好端端地躺在**哭了起來。你看,沒人說她,又沒人打她,十五六歲的大丫頭,不是作怪麽?以後別讓二少爺跟姑娘再慫恿她讀書識字……”
李惠芳淡淡地笑了一下:“我知道了,等姑娘回來時你自己對姑娘說吧。”
陳嫂看出大少奶心裏不讚成她的意見,不敢再囉嗦,趕忙向上房走去。過了一會兒,陳嫂又輕腳輕手地走了進來,說老爺不吃東西,抱著水煙袋在屋裏走來走去。範二爺也不吃,快要去書房睡覺了。“大少奶,”她眨一眨幹澀紅腫的眼皮說,“你還有事麽?要不要我給你熱點雞湯?”
李惠芳搖搖頭:“你去睡覺吧,我這裏沒有事了。”
陳嫂要走,但又忍不住說道:“你每夜都睡得很晚。大少奶,我知道你漚一肚子死血不願吐出口,可是你留心留心自己身體也是要緊的。不早了,你也睡吧,別等大少爺啦。”
“你去吧,我馬上就要去睡。”
陳嫂走後,李惠芳把房門關上,和衣往**一歪,拿起一本書看了起來。但因為心亂如麻,隨即將書本拋下,深深地歎口長氣。聽一聽上房動靜,聽見範仁甫還沒有去書房睡覺,斷斷續續地同她的公公說著話,而後者喀喀地咳嗽一陣,跟著又呻吟兩聲。雖然她心中不同意老頭子的頑固思想,然而卻又深深地了解他的痛苦,覺得他相當可憐,擔心他會因為生氣而害起病來。她從**跳下去,靠著桌子猶豫片刻,同情心和孝心驅使她開了房門,向上房走去。
羅香齋已經進到裏間,躺在**,閉起眼睛養神。李惠芳輕腳輕手地走到窗外,隔破紙孔向裏邊偷看一眼,便打算不再進去。但屋裏似乎已聽到她的聲音,範仁甫一麵燒煙泡一麵轉動著一雙圓眼珠子問:
“誰在外邊?是陳嫂在外邊不是?”
“是我,”李惠芳回答說,“我來看伯睡了沒有。範二叔,請你老給我伯勸一勸,不要同二弟和蘭妹一般見識。他們都還算是孩子,一向任性慣了,現在不如任他們幹一個時期,不碰釘子更好,碰了釘子也讓他們多增加一點世故經驗。”
羅香齋睜開眼睛,歎息一聲,坐起身子,呷了一口溫茶,沒有說話。範大炮從枕上抬起頭來,打著藍青官腔,看著窗子說:
“惠芳,你是個明白人,你伯的苦心你是清楚的。單單隻為明和蘭做救亡工作倒沒什麽,可是近來地方上謠言很多,都認為他們那個同學會和講習班有背景,說不定他兄妹倆還都在鼓裏坐著。你想,你伯是做什麽的?在大別山‘剿共’中好容易掙下了一世英名,到現在讓別人搗他的脊梁溝子?”他把燒好的煙泡安在鬥門上,把煙槍向羅香齋這邊一送,殷勤地勸著說:“香哥,你躺下來,躺下來,再吸一口順順氣。這一口是摻過沉香的。”
羅香齋慨歎說:“從先祖父打平發匪到現在,已經差不多七十年了。雖然有許多人說我家祖墳是三元不敗之地,可是朝代尚有興亡,人家豈無盛衰?我看得很明白,這個家是要敗在我的身上了。”他傷心地搖搖頭,咂咂嘴唇,繼續說道:“這是家運,非人力可以挽回。如果明和蘭真要有什麽背景,我活著無麵目見社會人士,死後也無麵目見祖宗於地下。大別山‘剿共’我出過一份力,不料我的子女竟然跟著共匪跑!這,這,如何說呢?唉!唉!”
“香哥,你怎麽想得這麽遠啊?快躺下抽一口順順氣,我自然有主意,一切都不用你操心。我看見他兄妹倆是被別人利用,本身倒不見得就是的;縱然是的,我也有辦法讓他們自動脫離。何必為這點小事情傷心生氣?快躺下來,吸下去這一口再說話。”
羅香齋戒掉這嗜好已經十年。有時雖然因招待客人,或者因為自己傷風瀉肚,醒酒解乏,抽上一口兩口,但從不多抽,也不常抽,咬定牙根不讓舊癮複活。現在他已經抽過兩個煙泡了,再多抽就破壞了他平素替自己定的規矩。但是他恐怕自己真不幸氣下病了,對於這個家還有許多沉重的擔子無法放下,所以經範仁甫殷勤地三催兩讓,他便長籲一聲,躺下去接過煙槍,讓鬥門上的煙泡對準火頭,嗤嗤地抽了起來。
李惠芳趁這時候,站在窗外勸道:“伯,你老人家不要生氣,也不要在他們小兄妹倆身上多操心。我看他們不過是一心一意在救國,一點別的背景也沒有,外邊的無根謠言你不要聽。”
“惠芳,你這話說得很是,但願他們小兄妹倆沒有被別人在暗中牽著鼻子。”範仁甫接著說,說畢後就轉動一下眼珠子,露出來兩排黃牙冷冷一笑。
李惠芳又柔聲向室裏說:“蘭妹沒有一樣事背過我的,所以我敢擔保她沒有什麽。明弟雖然不像蘭妹那樣凡事都告訴我知道,可是他有什麽話從來沒有瞞過寄萍。如果他真要有什麽,為什麽寄萍在我麵前沒露過一點風聲?”
範仁甫嘿嘿地笑了幾聲,說道:“這種事情極端秘密,明和寄萍一鼻孔出氣,寄萍怎麽會在別人麵前露出風聲?惠芳,你平日不常出去,地方上的許多謠言你也許都沒聽到。地方紳士中早有人在縣長麵前說閑話,不過一則因為是抗戰時期,二則因為這裏邊還牽涉了許多別的關係,縣長也不肯得罪他們這一群年輕學生。我今天本來是來給蘭姑娘提親事的,順便同你伯談到了這些閑話。其實我自己也不相信他們小兄妹倆真會有不好的政治背景。”
羅香齋放下煙槍,坐起身來,喀喀地咳嗽兩聲,把一口濃痰吐到地上。他抱起水煙袋,點著紙撚兒,忽然向窗外問道:
“他這幾天到底在什麽地方?”
李惠芳聽了這句問話不覺心頭一涼,低下頭去小聲咕噥說:“下鄉了。”
“到鄉下什麽地方?”
“他沒有說清楚到什麽地方,隻說是有一點要緊事情。”
“唉,惠芳,這幾年你太受委屈了!”羅香齋搖搖頭,又恨恨地說:“你明天打聽打聽——我想他一定是在城裏躲著不做好事——打聽出他躲在什麽地方,我親自去找他,去找他回來!”
李惠芳心中酸痛,顫聲說道:“他大概真是下鄉了。伯不要再為他多生閑氣……”
“這不是閑氣,這是我心上一塊大病,叫我死不瞑目!”羅香齋的手指禁不住微微打顫,放下水煙袋和紙撚子,又傷心地說:“我養了這麽個不成器的兒子,折磨你一輩子。我每次想到這上頭,心中跟刀子割著一樣。他,他,他有你的一半孝順就好了!”
李惠芳的心中更加酸痛,不由得滾下淚來。幸而是隔著窗子,不曾被公公看見。她的聲音越發低了,哽咽地喃喃說:
“這是我的命……”
“時候不早了,”範仁甫坐起來勸道,“惠芳去休息吧。你本來是來勸你伯的,卻惹你伯更難過了。”
李惠芳偷偷地擦去眼淚,又說道:“伯,你不用難過,好好保重自己身體要緊,他近來已經好得多了。世上也有浪子回頭的事,再過一年半載,他一旦收心,還不晚哩。”
範仁甫露著一排黃牙笑著說:“對。年紀輕,又是富家子弟,自然難免**一點。人到三十是一大轉變,隻要他將來一收心,恐怕比明還要有出息呢。”
“大的不成器,二的不聽話,我已經沒資格在人麵前直起脊梁骨,”羅香齋一半自嘲一半歎息說,“我早就對大的絕望,滿以為二的可以繼承先人事業,我死後也可以見祖宗於地下,誰知他給我的打擊比大的更大。”他的聲音開始有點哽咽。“我家三世單傳,到他們這一代,才有弟兄兩個,誰想到這兩個竟然連一個好的也沒有,眼看著先祖父艱辛創造的這個家就要敗在他們手裏!”
“伯!……”李惠芳在窗外發出一聲輕輕歎息,但沒有將話說出。
範仁甫點著一根紙煙說:“惠芳快去休息吧。你伯剛吸下去一口沉香末,讓他靜下心來躺一躺就沒有氣了。”
“你們要吃東西麽?”
羅香齋搖搖頭;範仁甫回答說也不要吃東西。於是李惠芳回到自己屋裏,躺在**,撥大燈亮,拿起一本《論中國的婦女問題》小冊子消磨著失眠的長夜。
第二天上午,李惠芳到講習班去看羅蘭。羅蘭正在上課,李惠芳就坐在寢室等候。她看見羅蘭的床鋪很零亂,替她整理整理,然後很寂寞地翻弄著桌上的書籍。近兩三個月來,她從羅蘭和寄萍處借過五六本書,有些是她由於好奇心自動向她們借的,有的是她們主動送給她看。她雖然從那些書上獲得了不少知識,但對於那些書上所講的事情終覺漠然,遠不如她讀舊小說感到親切。如今她一邊翻弄著羅蘭桌上的書籍,一邊回想著她這幾年來的結婚生活,又想著將來的悠長歲月,不禁暗暗地難過起來。隨即她的略顯蒼白的雙手逐漸遲鈍,終於在書上停止不動。
正在李惠芳一個人傷心當兒,羅蘭臉色灰白,踉蹌地走進寢室。一見惠芳在桌邊坐著,她怔了一下,帶著一點哽咽地小聲叫道:“大嫂!”李惠芳猛然從桌上抬起頭,同她四目相對,都覺得滿腔酸楚,同時不由得眼圈兒紅了,喉嚨也壅塞了。足足有一分鍾時間,她們繼續無聲地相對微笑,木然不動。後來還是羅蘭走向桌邊,第二次哽咽叫道:
“大嫂!”
“呃,蘭妹!”李惠芳機械地回答說,咽下去一口唾沫。“你怎麽不上課了?”
“我頭昏。我在教室裏支持不住,請假回來了。”
“頭昏?……來,讓我摸摸你發燒不發燒。”
把羅蘭拉近身邊,李惠芳剛用手掌去摸她的前額,她忽然撲進嫂子懷裏,開始傷心地抽咽起來,像一個飽受委屈的孩子乍遇見了親人似的。李惠芳一麵用手絹替羅蘭擦眼淚,一麵竭力地忍耐著自己的眼淚,歎一口氣,柔聲勸道:“別難過,別難過,讓同學們看見了怪不好呢……”經她這一勸,羅蘭抽咽得越發厲害,差不多近於痛哭了。幾分鍾以後,羅蘭從嫂子的懷中站起身來,止住了哭,卻伏在桌上,繼續用手絹擦著眼睛,每隔片刻,喉嚨裏就禁不住嗝鬥一聲。李惠芳本來想勸她回去給父親安慰安慰,如今反不敢再向她提起家庭。她覺得肚子裏裝滿的都是話,卻又沒一句能適合目前情形。看見羅蘭旗袍的扣子有一個開了,她替她扣好,溫柔地問道:
“怎麽不穿你的製服了?”
羅蘭咕噥說:“有時高興穿製服,有時高興穿旗袍。”
李惠芳又找不到話說了。停一停,她拉著羅蘭的手問道:
“寄芸的快信上寫的什麽?”
“他……”羅蘭的心一動,冷淡地含糊說:“無聊的信,沒有寫什麽。”
但是話一出口,她越發感覺到自己的臉孔發燒,態度很不自然。“快信,可是無聊的信,”她心裏後悔說,“說得多不得體!”她趕忙避開了惠芳的眼睛,揉著眼皮,吞吞吐吐地添了一句:“他說他近來進步很快,也吃胖了。”
“關於胡天長的消息呢?”
“信上沒有提。”
“寄萍的小女孩近來很好吧?”
“也沒有提。”
“真還是孩子脾氣!”李惠芳嫻雅地微笑。“動不動就要寫快信,倒把我駭了一跳,我以為有什麽要緊事呢。我想看看他的信,他的信在什麽地方?”
“燒了,”羅蘭低著頭說,“看過後就燒了。”
“燒了?”李惠芳詫異地問。“人家從好幾千裏外寄給你一封信,你為什麽看過就燒了?”
“昨天夜裏我正在生氣,恨不得連房子都要燒掉。”
羅蘭一麵對李惠芳撒著謊,一麵卻在肚子裏責備著自己:“為什麽要對嫂子撒謊呢?為什麽不讓她看芸的信呢?本來什麽秘密也沒有,為什麽自己膽虛呢?……”她偷偷向惠芳瞟了一眼,看見惠芳已經收斂了臉上的微笑,惘然凝視著她的臉孔,想說話又中途忍住。“她一定是起疑心了!”羅蘭心裏想著,“本來是沒有事情的,我自己卻不知為什麽露出來鬼祟樣子!”為要打開僵局,轉變話題,她忽然提高聲音說:
“嫂子,我以後不再回家了!”
李惠芳苦笑一下,把羅蘭的手握得緊緊:“為什麽不再回家了?”她柔聲說,淚珠在眼角滾著。“家終究是家,不能因為一時生氣就不要家。你跟我不一樣:我命裏注定要一輩子為這個家犧牲;你呢,年紀小,有希望,有前途,有……總而言之,你自由得多了。”她歎口氣,繼續說下去:“隻要你覺得在外邊生活快活,我也讚成你不回到家裏住;可是也不要忘掉家,隔幾天不妨回家去看看伯,看看我,看看你的小侄女兒,看看奶跟娘的遺像。你不要恨伯,假若你處在他的年紀,他的地位……”
羅蘭哽咽說:“嫂子,我什麽都明白,別再說了!”
“唉,不過你要答應我,明天或者後天,你回去看看伯,給他老人家說幾句安慰話。剛才,”李惠芳撫摸著羅蘭的一雙手說,“我想問你一句話,忍幾忍沒有問出來,我怕你不肯說實話。蘭妹,雖然我是你的嫂子,可是一向把你當親妹妹看待,你是不是肯對我說句實話?”
羅蘭把頭一低,怯怯地小聲問:“嫂子,你要問什麽事?”
“我問……”李惠芳忍一忍,“你曉得你大哥這幾天在什麽地方?”
羅蘭原以為她嫂子對寄芸的來信生出疑心,要問她是否在同他戀愛,所以表麵雖然裝得冷冷淡淡,心裏邊卻著實有一點不好意思。一聽見李惠芳是打聽她大哥消息,她馬上抬起頭來,又像同情又像埋怨地說:
“哼,你難道不知道他在外邊亂七八糟地胡鬧麽?”
“我問的是他這幾天躲在什麽地方,因為伯昨天又問到他。我怕他再不回家,伯越發要生氣了。”
“他躲的地方……”羅蘭把話說到嘴邊又改口說:“大嫂,我看你還是聽我的話,別再對他抱希望,好好地創造你自己的前途吧!”
“現在我要找他並不是為我,完全是為父親,為這個家。蘭妹,”李惠芳哀求說,“別瞞我,把他的地方告訴我,我好找他。”
“你自己去找他?”
“不,我打發陳嫂或者老王去找他,我自己寧死不給他麵子過不去,你放心。”
“嫂子,你太賢慧了!”羅蘭氣憤地說:“我倒希望你能夠親自去找他,當著他那些朋友和野女人的麵前,給他幾個耳光,大鬧一場。你這樣忍耐下去,到什麽時候為止呢?”
“我隻等你小侄女兒離了腳手,離了腳手……”
一個工友走進來遞給羅蘭一張紙條,沒有說話又趕忙退了出去。羅蘭一看紙條子大吃一驚,瞪著她的嫂子問道:
“你今天看見寄萍了沒有?”
李惠芳摸不著頭腦地說:“沒有。她怎麽了?”
“你看,不曉得出了什麽事情……”
李惠芳從羅蘭手裏接過紙條子,看見上邊的字跡極潦草,也忘記署名,隻寫道:
蘭妹,快來瞧瞧萍姐吧!
“這是你二哥寫的?”李惠芳呆了半晌才說出話來。“唉,寄萍也真是個苦命人,又發生了什麽事情啊?”
羅蘭自言自語地說:“真的,又發生了什麽事情啊?”於是她又埋怨說,“二哥不寫明,真叫人莫名其妙!”
“你快去看看她,”李惠芳站起來說,“萬一她出了什麽事,快點打發人到家裏告訴我。”
羅蘭恐怖地問道:“她會不會自殺呢?”
“胡說,那麽個剛強的人,平白無故的為什麽要自殺?”
“那麽,嫂子,咱們走吧,我快去看看萍姐去。可是我也是頭暈目眩的,怕要病了。”
李惠芳看羅蘭要哭的樣子,安慰她說:“我想不會有什麽要緊事情,昨天還見她快快活活的,她還說明天要到家中吃水餃,讓我多準備點,恐怕她還要帶一位朋友去。別受你二哥的騙,他一定是怕你心中悶出病來,騙你到寄萍那裏去玩玩。你既然頭暈,休息休息再去也好,別真的給你惹出一場病來才冤枉呢。”
“二哥從來沒這樣騙過我,我們還是趕快去瞧瞧吧。”
但羅蘭忽然想起來要順便把寫給表弟寄芸的長信帶到街上投郵,趕忙反悔說:
“不,嫂子,你先走一步。我還是休息一下……頭沉重得要命!”
“那你就躺一躺,我不混你了。”
“大哥又不在家,急什麽?”
“正因為你大哥不在家,我才要趕快回家去。小孩子有一點發燒,伯又在生氣,晌午說不定還有客人來,夥計們什麽事情離了我都不行……蘭妹,快告訴我,他到底在什麽地方?”
“唉,你這個人!”羅蘭無可奈何地歎息著說。“假若我是你,我永遠也不想他!”她遲疑一下,跟著又說道:“我也不清楚他躲在什麽鬼地方。馬上我就托人去找他,你先回家等著吧。可是你這麽軟弱,我真是不願意幫你的忙。大嫂,”她稚氣地望著李惠芳的眼睛一笑,“等會兒大哥回家去,你肯給他個樣子看看嗎?”
“好的,我這次一定聽你的話,給他個樣子看看。”李惠芳噙著淚和善地笑著回答。
“真的,你能夠聽我的話就好了。”
“我將來會給他一個樣子看看哩。”
“不是將來,而是今天就給他個樣子看看。你要是不聽從我的建議,別想我托人去找他!”
“好,好,”李惠芳淒然笑著說,“我一定都聽從妹妹的話。蘭妹,你什麽時候回家去看看伯?”
“我高興回家的時候自然會回家去。”羅蘭說,臉又拖長了。
李惠芳不敢再提到家,忙說道:“我要走了。”她留戀不舍地看了看羅蘭,剛剛跨出門檻,又停住腳步,轉回身來叮嚀說:“蘭妹,你需要什麽東西,或想吃什麽小菜,可以打發人告訴我說一聲,別在這裏太受委屈了。”羅蘭深受感動地點點頭,隻用鼻孔嗯了一聲,卻吐不出一句答話。她忍著眼淚,翻著她的書堆,很費力地顫聲說道:
“嫂子,這裏有一本小說,寫一個家庭婦女參加了抗戰工作,你拿去看看。”
“真是,已經快三十歲的人,現在又叫你逼著我用功讀書了!”
李惠芳接住羅蘭遞給她的書,笑著點點頭,匆匆地走開了。
“大少爺已經回來了,”奶媽努努嘴,笑眯眯地悄聲說道,“抱著小孩子在花廳上說話。”
這喜信來得突然,李惠芳喜得一跳,幾乎認為這位平常鬼頭鬼腦的奶媽是同她說著玩話。她停住腳步,兩隻眼睛半信半疑地瞧著奶媽的臉,在高興中卻忽然有點淒酸和惘然,嘴角掠過一絲笑影,用眼睛問道:“真的嗎?”奶媽笑嘻嘻地推她一下,說道:
“誰個誆你?快點進去吧,他一回來就在問你,又要抱小孩子,看樣子他今兒跟換了個人兒似的,怪高興呢。”
“嗨,這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李惠芳不知心裏是辛酸還是喜歡,忍著兩泡眼淚笑了。顧不得走進自己的房間,她匆匆向通往花廳的角門跑去。但剛出角門馬上又跑轉回來,把手中拿的書交給奶媽,吩咐她連床頭放的兩本書都藏到別的地方。吩咐畢,她又問道:
“他在花廳上同誰談話?”
奶媽說:“沒關係的人,你隻管去吧,老奶媽的大兒子,還是為著出壯丁的事來求大少爺說個人情。”
這所謂老奶媽就是喂羅蘭的那位趙奶媽,她從羅蘭還沒有滿月時候就到羅宅來喂羅蘭,一直住了十五六年,前年羅蘭去省城讀書,她才被大兒子接回家去。羅府裏上上下下,都不敢把她當外人看待。她自己也赤心耿耿地愛護羅宅的每一個主人。前年羅蘭動身去開封時她哭過幾次,後來她兒子來接她下鄉時她又哭得像淚人兒一樣。她的大兒子也是自幼就常來羅宅走動,有時候往往留下來住三天五日,同小主人們都玩得來。李惠芳一聽說是他在同羅照談話,就大膽地跑往花廳,先同他笑著打個招呼說:“德魁,剛才進城的?老奶媽為什麽不同你一道來呢?”不等德魁回答,李惠芳又看著她的丈夫問道:“你吃過東西沒有?衝碗藕粉呢還是熱碗雞湯?”
“在街上吃過了。”羅照說,把快活得咿呀亂叫的小孩子遞給惠芳,“你剛才到什麽地方去了?”
“我去瞧瞧蘭妹,勸她回家來安慰安慰伯。伯昨晚生氣了你曉不曉得?”
羅照沒注意她的問話,心中發疑地笑著問道:
“蘭同你談些什麽?”
“談些閑話,看樣子她昨天哭了一夜。”惠芳淒然說,輕輕地歎一口氣。
“她沒有提我嗎?”羅照又問道,用手掌抹一下稍微發熱的臉孔。
“我問她知道不知道你在什麽地方,她說她不知道。可是她答應我她派人找你回家呢。”
“你真是傻子!”羅照放心了,得意地笑了笑,又說:“我下鄉去並沒有告訴她說,她怎麽會曉得我的地方?我事情一辦完,自然會回來,何必勞動你們找我?”
“我怕你會把這個家忘了。”惠芳說,心口又隱隱地一陣酸痛。
“傻話,我是最看重家庭的,難道能忘下你,忘下咱們的小千金麽?”羅照向惠芳的臉上看一眼,又伸手摸了摸小孩子的紅臉蛋,假意地大笑起來。
趙德魁,旁邊站的這位二十五歲的快活青年,聽得有趣,也跟著嘻嘻笑著,為著買羅照高興,趕快插嘴說:
“大嫂,你的命真好,看大哥待你真不錯!”
“別聽他嘴頭甜,都是假的!”李惠芳笑著說,臉色微微地紅了起來,向丈夫的背後退了一步,接著說:“德魁兄弟,我是睜隻眼合隻眼,裝聾作啞。說實話,你大哥的心早就賣給別人了。”
小孩子在母親懷裏看見周圍的大人都在笑,又經她爸爸一逗,就呀呀地笑個不住,並且把身子連連地用力聳動,每一聳動就同時把兩隻小胳膊向上一揚,手腕上的銀鈴兒當啷亂響。李惠芳雖然嘴裏說不相信丈夫的甜言蜜語,但心裏卻著實為丈夫的甜言蜜語和笑貌而感到快活。兩三年來,羅照對她一天比一天冷淡,隻要能看見他的笑,能得到他的一點溫情,不管這笑與溫情是真是假,在她已覺得是天大幸福,像陰冷的山穀中一棵可憐的幽草突然蒙陽光照射。此刻她完全把表妹吳寄萍的事情忘掉了,心上的痛苦也暫時消失了。被丈夫的假意溫存所陶醉,她在孩子的臉頰上連連吻著,並且一麵用半燃燒半朦矓的眼睛偷看丈夫,一麵用臉頰緊貼著孩子臉頰,拿著孩子的一隻小手指向丈夫,嬌聲地教孩子:
“叫他,叫他,叫爸爸……”
“啊——爸!”小孩子向父親叫了一聲,趕忙羞怯地轉過頭來,把臉孔躲藏在媽媽的肩膀頭上。
“再叫一聲,叫一聲,再叫一聲爸爸,爸爸會給你買糖吃……”
可是這位做爸爸的卻沒有興趣再同孩子玩下去,他望著趙德魁,用諷刺的口吻說道:
“老奶媽並沒喂過我。她把蘭姑娘從小帶大,蘭姑娘一生也報不清她老人家的恩。你為什麽不去找蘭姑娘,偏要來找我幫忙?”
趙德魁嘻嘻笑著,隻不說話。李惠芳向她的丈夫小聲問道:
“你去見伯了麽?他昨晚還問到你哩。”
羅照看了妻子說道:“二少爺同蘭姑娘不要父親,我可不能夠不要父親。他們都是時代戰士,可偏偏不到前線上去打仗,隻同自己的父親開火,真有意思!”
“別說氣話。”李惠芳怯怯地懇求說,“你去看看伯,向他老人家說兩句寬心話好不好?”她輕輕地拍去那落在丈夫肩上的一點塵土,又把翻卷的領角整理好,喃喃地咕噥道:“這件線春袷袍該換了。”
羅照說道:“我猜到伯近來的心情不愉快,本來是從鄉下趕回來安慰他老人家的,昨晚就進城了,被朋友留下打牌,沒有回家來。今早有人告我說兩位小戰士昨晚上同伯開了火,我立刻趕回來給他老人家解圍。可是我同伯說了幾句話,在他老人家麵前站了十幾分鍾,他都不理我。我想做孝子,他老人家不接受,我有什麽辦法呢?”
“你應該告訴伯你這幾天下鄉去做什麽,他就不會氣你了。”
“那,那,等他老人家消消氣,我再去同他說吧。”羅照隨即又問趙德魁:“你不找蘭姑娘也可以,可是為什麽不找老二去?你上次來不是找過老二麽?”
“老二不行,”趙德魁忠厚地笑著說,偷看了惠芳一眼,似乎想求她幫言。
“老二怎麽不行?”羅照冷笑起來,“這才怪了!德魁,你別看老二年紀輕,現在可不能講年紀大小。老二是新派人物的領袖,隻要他說句話,什麽事有辦不妥的?說實話,別同我纏,你還是快去找他吧。”
李惠芳知道丈夫心裏有氣,不敢隨便幫言,可是又看趙德魁急得怪可憐,便隻好插嘴問道:“德魁,你上次找二少爺給你寫封信,沒有效麽?”
趙德魁苦笑著說:“二少爺跟姑娘讀的是洋學堂,對於地方上事情全都不明白。上次進城來我去求他們想辦法,碰了一頭釘子,他們不說替我想一想辦法,先拿我責斥一頓。‘國家快亡了,每個人都有當兵的責任,你為什麽不願當壯丁?要是中國人都跟你一樣,誰還去當兵,誰還去打仗?國家不是該亡了麽?’他們說得我哭不是,笑不是。後來我死皮賴臉地纏著他們,二少爺就給我寫封信,叫我拿去見聯保主住。我是鬥大字認不了一牛車,信上寫的啥子咱也不懂。急急忙忙地去見聯保主任,滿以為聯保主任一定要看二少爺的麵子不再抽我。誰知,”他擠著眼笑了起來,“二少爺幹脆就沒有替我說人情,他信上隻泛泛地提了一筆,還說請聯保主任斟酌辦理……”
羅照不等他說完就截住問道:“聯保主任還要你當兵麽?”
趙德魁回答說:“那還用說!聯保主任不看信還看在你們羅府的人情上不肯逼得緊,一看了二少爺的信,知道你們不管我的事,反而逼得更緊了。”
李惠芳又插嘴說:“二少爺說的也是正理,要是都不肯當兵,誰還打仗呢?”
“大嫂,你又來了,”趙德魁稍微有點狼狽地笑著說,“鄉下的事情都是講麵子,看人情,誰同誰講過正理?隻要跟保長——別說是聯保主任——沾親帶故,或是在鄉下稍有麵子,在城裏有一家半家好親戚,自來都不出壯丁。我出壯丁不打緊,掏錢買個替身,全當是傳瘟症死掉一隻牛。可是,這對你們羅府上未免丟臉麵。我媽在你們羅府上住了十五六年,沒功勞也有苦勞,在左右鄰村誰不知道我家跟府上有關係?就是我自己吧,也是起小跟大少爺二少爺在一起玩慣的,稱兄喚弟,平常小保長見了我也存著三分敬意。現在我要是給抽去當壯丁,人們隻說羅府沒麵子,誰也不說這是正理。大嫂,你說我這話對不對?”他又看了羅照一眼,低下頭去說:“這次要是大哥不肯管,我隻好回家叫我媽來向老太爺當麵求情了。”
羅照掏出一支紙煙放在嘴裏,擦著一根火柴說:“為這點小事情倒不需要她老人家親自跑來。我批張片子你帶給聯保主任好啦。”隨即又諷刺地笑著說:“可是你不要告訴二少爺跟蘭姑娘曉得,他們一曉得又該罵我不懂得‘抗戰高於一切’了。”
“我不說,我不說。”趙德魁抬起臉來連聲答應著,“我隻說我已經買好替身。嘿嘿……”他感激得不知說什麽才好,把指關節捏得吧吧響,又咂了一下嘴唇。
“別忙著高興,”羅照又說道,“我又不會演戲,不會宣傳,不會在大街上喊口號,恐怕聯保主任不一定看得起我的麵子。”
剛才擦著的火柴已經燃盡,羅照把火柴的餘尾投到地上,又擦著第二根將紙煙點著。這時候,從正宅的天井裏傳來羅香齋的咳嗽聲和蒼啞而有威嚴的喊人聲。他呼喊了兩聲春喜,不見答應,但別的夥計已經跑到他跟前。他吩咐快把水煙袋換換水,把躺椅搬到過廳前邊的卷棚下邊。李惠芳看了她丈夫一眼,收斂了笑容,喃喃地說道:“夥計們害病的害病,出門的出門,不然就是摸不著老人家脾氣的笨家夥,我親自去瞧瞧吧。”說畢,她就抱著孩子走下了花廳台階。但忽然她又停止腳步,轉回頭來望著丈夫說:
“盡站著說話,不嫌累麽?”於是她就轉向趙德魁:“德魁,快替他搬把椅子放在屋簷下,我去叫陳嫂送壺茶來,也讓他曬曬太陽。你看,他整年整月把夜晚當成白天,弄得臉上連一點血色也沒有!”
“多謝好太太,”羅照拱手笑著說,“快泡壺好茶是正經。頂好的瓜片還有嗎?新到的雨前毛尖也好啊。”
李惠芳撇了一下嘴,頭一扭,笑著往角門走去。她的耳膜上繼續回響著丈夫的這句“多謝好太太”,而同時,她腦海裏又泛起來昨晚上範仁甫勸她等待羅照回頭的那句話,她覺得自己重新獲得了幸福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