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吳寄萍病重

從昨夜給表弟寫好回信以後,羅蘭一直在考慮著是否投郵,時常在心裏責備著自己:“何必把自己表現得這麽多呢?”嫂子走後,她把回信又偷偷地看了一遍,越發躊躇起來,不願投郵,把信放回抽屜。但是一出校門,她忽然停住腳步,想了片刻,又扭轉頭跑回寢室。“不要再考慮,”她對自己說,“就把這封信投郵得了。”心跳著打開抽屜,把寫好的長信拿出來,在信封的左上角添上“快信”二字,並在旁邊加上兩個小圈,然後她脫掉旗袍,換上製服,把信小心地裝進口袋,向外走去。走著走著,她心中又動搖起來;越走近郵局,動搖得越厲害。在郵局門口,遲疑一下,她決心走了進去,但把信往郵局的櫃台上送了一半時又忽然抽回,嘴唇一咬,轉身就走,惹得旁邊另一個送信的人大感奇怪,從背後微笑著望她一眼。把這封決定不投郵的信重新裝進口袋,她登時感到滿心輕快,有一絲高傲的隱約笑意浮上眉梢。

她表姐的門虛掩著,窗子關得嚴嚴的,屋裏也啞默靜悄。恐怖和懷疑同時襲擊著羅蘭心頭,她一麵向吳寄萍的寢室走一麵急急地叫道:“萍姐!萍姐!”那虛掩著的兩扇門有一扇靜靜地開了一半,從裏麵探出來一張嚴肅而苦悶的臉孔,望著她擺擺頭,那意思是讓她不要做聲。羅蘭的心頭一冷,差不多連呼吸都被凍結,臉色一霎間變成灰白。她踮著腳尖兒走到門口,舌尖僵硬地小聲問道:

“馮大姐,我萍姐怎麽了?”

“剛睡下去。別驚醒了她。”馮永青悄聲說,讓羅蘭溜進屋裏。

吳寄萍昏昏沉沉地躺在**,身上蓋一條半新不舊的紅綢被子,兩隻手無力地擱在被子外,比平日更蒼白,白得透亮。臉向外側,放在墊得很高的枕頭上,一雙眼睛靜靜地閉著,長睫毛構成兩道半月形的淡墨曲線。她的呼吸很輕微,但很平靜,平靜到使人會疑惑她是否在繼續呼吸。在她的臉孔前邊,在雪白的枕頭上,有幾片不曾擦淨的暗紅血跡,而在掃得幹幹淨淨的地麵上新撒上幾片沙土,將血跡掩蓋了。清明節那天羅蘭送給她的那束花兒,仍舊插在冰裂紋仿古瓷花瓶中,放在靠窗的桌子上邊,原來的花朵大半已經開敗,而原來未綻開的花蕾尚未凋謝,片片花瓣散落在零亂的書堆上,墨盒上,筆架上,和倒掉的空魚肝油瓶子上……

沒有向馮永青詢問一句話,羅蘭已經知道了她表姐所發生的不幸事情。她覺得滿胸腔,滿眼眶都是熱淚,想哭又不敢哭出聲來。在寄萍的床邊默默地站立了幾分鍾,傷心而又感到淒涼。她向各處望著,想起姑母,想起表弟寄芸,又同時想起始終沒有給寄萍姐來信的胡天長,無邊悲痛在胸中一陣陣激**著波浪。最後她再也忍不住沉默了,拉著馮永青的手走到院中,艱難地顫聲問道:

“是今天早晨吐了很多血麽?”

“早晨她起床的時候一翻身吐了一口,跟著連吐了十幾口。唉,這個病!……”

“有……危險麽?”羅蘭問,每個字都說得非常吃力。

“城裏沒有一個好西醫,究竟是肺出血不是,還不能斷定。剛才請了一個中醫來,他說不要緊。張嫂到藥鋪取藥去了。”

羅蘭又低聲說:“應該通知我姑媽知道。我二哥去哪兒了?”

“因為陶春冰快要走了,張克非打算下鄉做小學教員,他忙著到同學會去商量事情了。”

“那麽我萍姐怎麽辦呢?”

“我暫且在這兒照顧一下,看她今天還吐血不吐。要是不再吐血,靜養一個時候還會複原的。小羅,”馮大姐苦笑起來,“你真是小孩子,事情臨到頭上一點也不能鎮靜,幹著急有什麽用?”

羅蘭用手絹擦著眼淚說:“大姐,我怕萍姐是不能再好了。她一直到死都在想念著胡天長,想念著她的小望西,這是她致死的重要原因。要是,大姐,要是胡天長這個時候能夠回來,或者有一封親筆信,也許比吃什麽藥都會靈驗。即使萍姐還是非死不可,臨死也應該使她心裏快活一下,哪怕僅隻是一個片刻的安慰也好。”說到這裏,羅蘭突然忍不住哽咽起來。

馮大姐向羅蘭的淚眼上望一望,淒然一笑,噓出來一股悶氣,隨即低下頭去,眼光落在一隻迷路的螞蟻身上。羅蘭的這番話不僅使她更加同情和焦慮寄萍的不幸,也使她對自己的身世感傷起來。她鬆脫了羅蘭的手,在甬道上惘然徘徊;有時的心思像一窩亂絲,新絲和舊絲糾纏一起,無從整理,隻覺得紛紛地纏繞心頭。她本是一個孤女,五六歲時父母就相繼死亡,外祖母把她養大,二十歲讀完了某城的省立女師範。外祖母和舅舅是在這前一年瘟疫流行中離開人世的,所以她畢業回來,在父親、母親、外祖母和舅舅的墳前哭過之後,就一直在外邊做小學教員,五年中不曾再回過故鄉。第一次在一個鄉鎮上教小學時她同一位同事發生戀愛,這是初戀,也差不多是最後一次拿全心去熱愛男性。這位最初和最後的愛人是一位無家可歸的亡命青年,性格倔強而富於熱情。雖然在學校時她是高材生,常常被同班們嫉妒和羨慕,但在他的麵前,她覺得自己原來什麽都不懂,像小學生崇拜著最好的老師一樣。她從他那裏不僅獲得了甜蜜的愛,也獲得了進步思想,獲得了生活的方向、勇氣和熱情。“我心裏原來是混沌一團,”她有一次向他寫信說,“是你在我心上開了個窗子,讓新鮮空氣和陽光從窗口進來,於是我從這光中認識了自己和宇宙。”一年以後,她同他就發生了實際上的夫婦關係,而且是誌同道合的恩愛伴侶。但不久,他被捕了,而且被送到開封的特務機關,受盡了各種酷刑,最後被拉到龍亭背後的荒地裏活埋了。當她從特殊的渠道知道了愛人在酷刑中堅貞不屈和英勇就義的經過以後,她不敢公開痛哭,隻能常常在夜間用被蒙著頭,悄悄痛哭。他的死對於她是一個致命打擊,使她一度對生活和工作十分灰心,像害過一次大病一樣。半年以後,她的心又恢複健康了。她的愛人雖然死去,但他的靈魂卻借著她的肉體而繼續活著,而且要永遠倔強地生活下去。三年多來她不曾接受過別人的愛,因為那第一個愛人並沒有在她的心中死去。抗戰前一年,她去到省城做事,三月前從省城回到故鄉。由於她對工作態度嚴肅,對人誠懇,做事老練,同誌們不管年長年少都稱她“大姐”或“青姐”,很少有人在當麵叫她的名字。此刻她的感情激動得實在厲害,簡直想不起一句話安慰羅蘭。沉默了一會兒,馮永青站住腳步,向羅蘭說道:

“小羅,你守在這裏沒有用,快去找你二哥,請他馬上來,我同他有話商量。”

“我不。我要守在萍姐身邊。她……”

“哭什麽?”馮永青拍著羅蘭的肩膀說,“你萍姐隻是吐了幾口血,並不會就離開我們。真是小孩子,有什麽可哭的?”

“我,我,我替她傷心,覺得她可憐。”

“封建勢力在中國根深蒂固,壓在婦女身上的封建勢力更重,有幾個婦女不可憐?你大嫂李惠芳那麽賢慧,百裏挑一,難道不可憐?不值得同情?”

“是的,大姐,要不是封建勢力,我萍姐也不會這麽不幸。”

馮永青又說:“不要動不動就哭,要堅強起來。七七事變以後,咱們都在開封。那時候,各縣在開封讀書的女學生,紛紛離開學校,跑往延安,比男學生還踴躍。三個有名的女學:女師、女中、北倉,差不多走空了。你想是為什麽?”

“大家為著抗日救亡嘛,熱情高極了。”

“當然是為著抗日救亡,可是還有個人問題。女學生受封建壓迫最大,許多人要擺脫封建家庭,擺脫封建包辦婚姻,將抗日救亡和反封建兩件事結合一起,所以紛紛奔往延安,找一個光明出路。小羅,你要堅強起來,寄萍會格外喜歡你。”

“可是萍姐的病……”羅蘭又抽泣起來。

馮永青推著羅蘭向大門走,囑咐說:“別讓她聽見你在哭。快去吧,等會兒你再來。讓她好好地睡一覺,她連著失眠幾夜了。”

把揮淚不止的羅蘭推出了大門以後,馮永青走回來倚靠著甬路旁的一株洋槐樹,等待著張嫂回來。她側著耳朵向寄萍的寢室聽一聽,聽不出什麽動靜,於是緩緩地噓口長氣,垂下頭去。

吳寄萍正做著一個夢。

自從早晨吐血以後,她就感到頭暈,身子也特別困倦。她不想說話,也不想吃東西,對於死絲毫也不感到恐懼,隻是覺得很淒涼,很感傷。當醫生走後,馮永青拿話安慰她的時候,她的嘴角笑了笑,揩去眼角的淚珠,慢慢地說:“青姐,孩子們的課我不能上了。”她的聲音很微弱,說畢就合上眼皮。

人在病中,特別容易做夢,然而病人的夢往往是忽而像鉛樣沉重,壓得人喘不過氣;忽而像霧樣輕飄,若有若無。吳寄萍合上眼皮不久就睡去,恍恍惚惚地做起夢來。起初她仿佛並沒有完全睡熟,那些小孩子們像往日一樣地跑來上課,一起一起被馮永青打發回去,有些小孩子還溜進寢室來探望她。這一切真實的事情都模模糊糊似乎知道,而和她的飄忽幻變的夢境攪在一起,使她分不出哪是夢,哪是真實。後來她看見一位三十出頭的中年婦人拉著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孩子向她走來,後邊跟著一隻黑色的長毛小狗。這孩子是她在兒童補習班中最喜愛的一個學生,那婦人是小孩的母親,一個溫柔典雅的賢慧寡婦。她常常親自送她的獨子上學,同寄萍很談得來。一看見他們走進寢室,吳寄萍就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笑著說:“你們來得真早,離上課還有一點多鍾呢。”一麵說,她一麵伸手去撫摸孩子的頭頂,並用腳尖逗著小哈叭狗在麵前打滾,跳躍。但那婦人沒有回話,在她的**一坐,把孩子抱在懷裏,忽然難過地哭了起來,對她說道:

“萍,我知道你的病是好不了啦,特意趕來讓你見一見你的孩子……”

吳寄萍駭了一跳,發現她麵前的人物全變了,變成了她的老母親抱著她自己的小女孩望西,母親的花白頭發和孩子的紅臉頰恰相映照。她自己不是站在桌旁,而是在**擁被而坐。她眼睛瞪得大大的看著抱在她母親懷中的小孩子,是的,一點兒也不錯,確確實實是她天天夜夜牽腸掛肚地想念著的小寶寶,隻是大了一點,瘦了一點,也被太陽曬黑了一點。是的,一點兒也不錯,她的眼睛,她的耳朵,她的鼻子,她的腦門同下巴,一切都沒變,都和胡天長一模一樣。是的,一點兒也不錯,她的左手腕上有一片小小的不很顯明的紅痣,她第一眼就發現它了。可是她分明記得這可憐的小孩子被她遠留在延安,怎麽會被她母親抱了來呢?“唉!”她心裏歎息一聲,懷疑地在心中說道:“難道這又是夢嗎?”她渴望把孩子接過來緊緊地摟在懷裏,痛哭一場,但又怕真是一個夢,害怕把夢驚醒。她時常夢見孩子,每次都是當她伸手去抱孩子時夢就醒了。這慘痛的經驗深深地刻在她心上,縱然在夢中她還記得,因此她現在要竭力抑製著自己的感情,不敢哭,也不敢伸出手去。

“那是你媽,”母親止住哭告訴孩子說,孩子正用驚惶的眼睛望著寄萍。“你忘了她嗎?你不認識媽媽了?……叫,叫‘媽媽’,別害怕,那是你的親媽媽呀……”

小孩子忽然一扭頭,把臉孔躲藏在外婆肩上。老婦人又用寬袖頭擦著眼淚,帶著埋怨的口氣對寄萍說:

“你天天想念小孩子,現在小孩子可到你跟前了,你為啥不快接過去親一親呀?”

寄萍仍然傻著,不敢有一點動作。她的胸口陣陣刺疼,眼淚在臉上泛濫奔流。但當她真要向孩子伸出手時,兩隻胳膊卻又像是被捆著似的不能抬動。後來用了很大力氣,她的嘴唇**地哽咽問道:

“媽,我把孩子放在幾千裏外,你怎麽會把他抱了來?”

母親噙著眼淚說:“是寄芸把他帶回來啦。芸回來好幾天啦。”

母親一麵說一麵把孩子往寄萍的懷裏送。寄萍要去接孩子,卻仍然抬不動胳膊,急出了一身大汗。正在她無可奈何時候,她看見孩子掙紮著要往地上跳,老婦人隻好彎著腰把她放下。但隨即小孩子又被抱起來,懷裏摟一隻黑色的長毛小狗,她用臉頰親昵地偎著狗頭。這狗,她記得很清楚,是她路過開封時給孩子買的玩具。許多痛苦的回憶又一起湧上心頭,使她悲傷地垂下頭去,隻覺得胸口酸痛,不能忍受。為打斷自己的種種回憶,她又艱難地顫聲問道:

“芸為什麽不來看我?”

“他先去看你舅,馬上就來看你。”

寄萍又沉默片刻,怯怯地問道:“她外爺肯要她嗎?”

母親知道這個“她”是指的小孩子,便含著淚笑著說:“為什麽不肯要她?他雖說很氣你,可一見小孩子就心軟了。”

吳寄萍突然拚命地把胳膊一抬,連母親帶小孩子一起抱住,放聲痛哭。母親和小孩子也跟著大哭起來。

“你照料這個可憐的孩子吧,”她向母親哭著說,“我是活不長久了……”

因為感情過於激動,她哇一聲又吐出一口鮮血,出了一身冷汗,一乍睜開眼睛。當確實知道了這又是一個夢,她趕忙合上眼皮,希望這個夢繼續下去。然而不行了,她的夢破了,神誌完全清醒了。

當吳寄萍的眼睛再睜開時,馮永青已經神色慌張地走進屋來,到她的床邊問道:

“寄萍,你怎麽了?感到很不舒服嗎?”

“還好。我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覺,做了許多夢。”吳寄萍勉強微微一笑,用手背擦去眼角和鼻凹間的半幹淚痕。“身體太虛了,一睡著就出汗;現在我覺得身上的襯衣全是濕漉漉的。唉!”

“你剛才沒有哭吧?”馮永青俯下身去,用手心摸摸病人的前額。

“你聽見我哭了?”

“哎,我好像聽見你哭了兩聲,所以就趕緊跑來。”

“我剛才在夢裏哭了,把我自己哭醒了。”

“你做了個什麽夢?”

“我夢見寄芸回來了。”寄萍淒然地說,又笑了一下,“我還夢見母親來看我,我一傷心又吐出一口血來。”

“真的又吐了一口血?”

“不。我做夢吐了一口血,並沒有真吐出來。”寄萍一麵說,一麵不放心地鼓了一股氣在口腔裏,品一品喉嚨裏是否有血腥氣味。證實了自己喉嚨裏並沒有血腥氣味,她的心放下來,歎息著說:“青姐,假若我繼續再吐,恐怕是沒有希望了。”

“不要胡想,”馮永青壓製著自己的難過,低聲安慰說,“養一養就會好的。據醫生說,大口大口地向外吐血多半是胃出血,或者是咳嗽咳破了氣管,都不要緊。陶先生在抗戰前常常大口吐血,現在不是像生龍活虎的一樣嗎?”

吳寄萍喉嚨似乎被淚水壅塞,說不出一句話來。她對自己的身體已經大半絕望,別人的殷勤勸慰反而會增加她的難過。停了會兒,她終於顫聲問道:“小孩子們今天沒有來上課嗎?”

“都來過了。我告訴他們說你有病,放他們幾天學。有好些小孩子還跑進屋裏看你。”馮永青憂愁的臉上掠過一個笑影,接著說道:“你喜歡的那個小孩子,可憐憐的,站在你床邊老是不走,後來還是羅明把他哄走了。”

吳寄萍笑著問:“他的小狗呢?”

“小狗跟著他。小狗把地上的血跡聞了聞,瞪著兩隻眼睛望著你。這小狗很通人性,到院裏有人逗它,它就不理會了,全不像平日活潑。”

“它近來同我玩熟了。我看見它就想起來……”吳寄萍忙改口問道,“別的誰還來過?”

“小羅來過。她真是個小孩子,性格上也有點像你,不怪乎你倆是姑表姊妹。”

“她,她,”吳寄萍輕輕地咳嗽兩聲,又順便品一品喉嚨裏有沒有血腥氣味,“她來,我一點也不曉得。”

“她一來到就哭,我怕她把你哭醒,打發她走了。聽說她昨晚上也在家中同她父親生氣,哭了一夜……”

吳寄萍不等馮永青把話說完,就把臉偏過去對著牆壁。馮永青知道自己的話又引起病人難過,默默地望著吳寄萍枕上的血跡,停了會兒,喃喃地咕噥說:

“這一年多你的感情越來越脆弱,也特別敏感,這對你的身體很不好啊。”

請醫生給吳寄萍看病之後,羅明心思沉重地跑回同學會,他事前約好張克非們在陶春冰屋裏等他。

一星期來,同學會、婦救會和抗戰工作講習班,一天更比一天地被人誤解,特別是關於講習班的謠言更多。講習班的經費一部分係羅明和楊琦到處張羅,一部分係地方上熱心抗戰的士紳捐助,另外,縣政府和動員委員會也多少補助一點。近來因謠言太多,有些原來熱心幫助的紳士開始動搖;有的同情他們的人卻變得畏首畏尾,不敢同他們十分接近;有的對他們由懷疑變為冷淡。這些情形,講習班的同學們都不明了,就連朱誌剛和張茵們少數的重要學生也知道的相當模糊,隻有羅明、張克非和楊琦最為清楚,最為焦急。所以羅明對於昨晚上被父親叫回家大罵一頓,一點也不驚奇,這事情早在他的意料之中。所幸的,全國上下正卷入愛國戰爭的**之中,附近各縣的青年運動也都在蓬勃發展,紛紛建立了青救會,而當地屬於李宗仁的第五戰區管轄,軍事當局與蔣介石的中央係統素來存在矛盾,如今比較主張抗戰,所以對青年的救亡活動願意支持。還有,這裏距武漢較近,而武漢目前是全國抗戰的政治中心,民主空氣十分濃厚。這些客觀條件迫使地方上的頑固士紳一時還不至於對青年公開打擊。在大時代愛國怒潮的激**鼓舞之下,工作愈受阻礙,羅明們的奮鬥熱情愈是高漲,愈是燃燒。現在就為著突破目前難關,他們約好在陶春冰的屋裏開會,而張克非和楊琦,已經等得差不多不耐煩了。

張克非和楊琦們在半個鍾頭前都跑去看過吳寄萍,所以他們見了羅明時都不再打聽她的病情,隻簡單地問問他醫生的診斷經過。羅明見陶春冰不在屋裏,詫異地問道:

“怎麽,主人到哪裏去了?”

“報告你個好消息,”楊琦從桌上拿起一張名片說,“戰教團快要到了。”

羅明的眼睛一瞪,嘴一張,呆了一下,大聲叫道:

“真的麽?”

這消息顯然使羅明喜出望外,幾乎是近於驚駭。恐怕楊琦騙他,他把眼光從楊琦移向張克非。在繼續張著嘴發呆中間,一滴口水落下,在下巴上掛起一根線,隨即又落下地去。等知道了這消息的絕對真實,羅明用他的右拳連打著左手掌心,在屋裏走來走去,像歎息似的說道:

“好極,好極,好極……怎麽,老陶往哪裏去了?”

“餘新之昨晚上住在城外小飯鋪裏,一清早就進城來各處活動,到現在還沒有吃早飯。老陶陪他往街上吃早飯去了。”張克非又加上一句:“我們開會不必等老陶,他回來的時候我們把結果告訴他知道得啦。”

“餘新之活動的結果怎麽樣?”

“縣長表示很歡迎。”

“好極,好極!”羅明重複說,更沒有一句話能夠表現出他的快活。

楊琦一直在玩弄著一張名片,這時就笑著把名片遞給羅明,用稍帶諷刺的口吻說:“你瞧瞧餘新之有多少官銜,縣長怎麽敢表示不歡迎呢?”

羅明接過餘新之的名片一看,見右上角密密的一大片盡是官銜,數一數,一共六條。這六條官銜是:第一條是屬於學曆,印著“國立北京大學經濟研究所畢業”;第二條和第三條是表明他同省黨部很有關係,既是省黨部文化動員委員會委員,又是省黨部機關報《民國日報》的特約撰述;第四條印的是省政府機關報《河南民報》的社論委員;第五條印的是本省最為青年擁護的一個抗戰刊物叫做《風雨周刊》的編輯委員;最後一條才是“河南省戰時教育工作團副團長”,就是他目前所擔負的實際工作。看過了這張名片以後,羅明忍不住笑了起來:

“乖乖,餘新之原來是這麽樣一個人物!”

“我想他大概是為著便於工作起見,才印了這麽多的官銜。”張克非態度正經地說。隨即轉過頭去,隔著半開的窗子向對麵屋子叫道:

“小郭!老宋!快來談一談,羅明已經來了。”

對麵屋子裏應了一聲,一霎時走過來兩個青年。小郭走在前邊,他是一個瘦子,矮矮的,紫檀色麵皮,臉上常帶著健康而樂觀的笑容。後邊的老宋,身材粗壯,上唇和下巴上帶著柔軟的黃色胡子,戴一副近視眼鏡,穿一身鄉村小學教員們所穿的土布中山服。從他的衣服和神氣上可以看出來他帶有濃重的農民氣質。

大家在**和凳子上坐定以後,張克非從口袋裏掏出來一張紙片,向大家望了一眼,用一種稍微有一點疲倦的、平靜的聲調說道:

“我們現在就開始。請羅明先報告講習班的最近情形,然後再討論問題。”

羅明把肩頭聳了一下,又靜了片刻,開始從講習班的內部情形報告起來。在他開始報告的時候,隻有從鄉下才來的宋伯慈注意細聽,不肯漏掉一個字。張克非一麵聽他報告,一麵在想著許多別的問題,眼光出神地落在地上。楊琦俯在桌上,用鉛筆在一個信封的背麵畫著漫畫。郭心清坐在對麵床沿上,臉上掛著微笑,眼睛貪饞地在滿屋的地上搜尋,不住地抬起來帶著油墨的手搔著脖頸;後來他忽然離開床沿,溜到門邊,彎腰從地上撿起來一根煙屁股,吹掉上邊的灰土,又從一個口袋裏掏出一個煙屁股,將兩截煙屁股破開,隨便從桌上找一張紙片,將煙末卷好,放進嘴裏,然後從口袋裏摸出半根火柴往鞋底子上一擦,點著煙,舒舒服服地吸了起來。但羅明的報告很快的就引起了大家注意。當他談到外邊的許多謠言,經費的來源沒有指望,這些困難日益增多的問題時,他被自己的報告激動得感情興奮,不由得把聲調逐步提高,帶著微顫。等他報告過後,大家互相望來望去,沉默有一兩分鍾,隻聽見窗外一隻蒼蠅的嗡嗡聲音。

“楊琦,”張克非終於打破沉默說,“講習班的對外活動一向是你同羅明兩個負責,請你發表一點你自己的意見。”

楊琦拋下鉛筆說:“我的意見很簡單。客觀環境的困難太多,不如早點結束,把一部分好的同學組成一個宣傳隊,或者下鄉,或者請魏科長同師政治部主任談一談,歸入政治部,這樣我覺得還較有意義。”

“我同意老楊的意見。”羅明點頭說。

“小郭,你的意見呢?”張克非望著郭心清的臉孔問。

“你先發表你的意見,”郭心清搔著蓬鬆的頭發說,“等你們都講了之後我再講。”

“讓我講幾句好不好?”宋伯慈要求說,因為他發表了自己的意見後還要下鄉。

張克非向宋伯慈點一下頭,於是宋伯慈整了整近視眼鏡,用一種很沉著不迫的、十分謙和的語調說:

“我去年秋天回故鄉來就一直在鄉下教書,說得好聽一點是在鄉下做救亡工作。一個月兩個月不一定進一次城,進城也不多停,把事情一辦完就立刻回到鄉下,所以我現在可以說是一個鄉巴佬。城裏的事情我雖然不很清楚,不過我不相信工作竟然困難到沒法支持。我認為講習班還是辦下去的好;從前我們決定兩月一期,現在不妨縮短,一個半月,甚至縮短到一月一期。其實,隻要不荒廢時間,一個月也就不少了。”

他一麵說,一麵向大家掃了一眼,看見張克非在向他連連點頭,就稍微提高聲音。關於經費困難問題,他說,萬一到了山窮水盡,隻好大家掏腰包,他自己可以捐十石稻子。他的兩個哥哥同他已經分了家,他也可以勸他們捐助一點。他又問張克非能夠離開講習班不能,要是能離開,他希望張克非趕快到他的小學校擔任教導主任。那邊的工作正在開展,應該集中力量在那兒打個基礎,萬一地方淪陷時就可以作為他們的根據地。他又向大家掃了一眼,接著說道:

“你們各位對我的意見怎樣呢?讚不讚成?”

“要走我們大家都走,”楊琦賭氣說,“我巴不得馬上就換換工作。老張一向在講習班是一個中心人物,他下鄉以後,沒有人可以頂替他,講習班豈不是更沒前途?”

“我原則上同意老張下鄉,”羅明說,“但起碼等到這一期結束以後再走。這一期如果提前半個月結束,也隻剩十來天了。”

楊琦又說道:“我半年前就急著到軍隊中做藝術宣傳工作,你們大家拖著我不放手。到現在碰了許多釘子,我對於在地方上工作頭疼萬分。等這一期結束以後,我也要離開講習班,現在先向你們提個備忘錄。”

宋伯慈拍了拍楊琦的肩膀,笑著說:“瞧,文化人的脾氣又發了。”

張克非也笑著說:“老楊,你走的問題今天不討論,先解決我的問題。我同意羅明的意見,等到這一期結束後我再下鄉。至於頂替我的人,我想是沒有問題的,我這塊料子還不是容易找的嗎?”

宋伯慈忙接著說:“別謙虛,別謙虛。那麽,就這樣決定也好,”他從床沿上站起來,整著眼鏡,“這一期結束後老張下鄉去。我今天晚上一到家,明天一早就派人送五石稻子來,過幾天再送五石,努折脊骨也要把這一期撐到底,下一期的經費另想辦法。好的,我要走了。”

宋伯慈嘴說要走,兩條腿卻仍然站著不動,等著同誌們對他有什麽話談。羅明從椅子上站起來說:

“何必把稻子送到城裏來?捐助現款不省事麽?”

宋伯慈點頭說:“那也好,明天早晨把稻子送街上一賣,就打發夥計把款子送來。”

“聽聽鄉下地主的口氣!”郭心清打趣說,引得大家都笑了起來。

宋伯慈走了以後,大家又繼續討論下去。張克非和郭心清都認為客觀環境並不似羅明和楊琦所看的那麽惡劣,反而向好轉的可能性非常之大。郭心清雖然看外表是吊兒郎當的一個人,但由於好些年的工作經驗,尤其是近半年多來擔任了本縣的地下黨的領導工作,分析起問題比羅明和楊琦們顯得冷靜、清楚而深刻。他不慌不忙地批評了楊琦的那種對工作忽冷忽熱的態度,也批評了羅明誇大了客觀困難。他指出在這個落後的山野縣份,新生的力量正迅速發展起來,這在一年前是連做夢也想不到的。“一年前,”他說,“我簡直不可能回到故鄉來,可是現在怎麽樣呢?從前,我們能辦一個講習班麽?我們能辦一個失學兒童補習班麽?我們能成立一個這樣的同學會麽?我們能成立一個婦救會麽?我們能像現在這麽容易地進行救亡工作麽?我想是不能吧。”他用幽默的口吻結束說:“如果一年前我們回故鄉來做救亡工作,早就該被抓起來啦。”他特別強調說目前他們並不是孤立作戰:一方麵是潢川青年軍團的同學一部分已經回到地方上,打進了地方政治機構;另一方麵是地方駐軍都竭力援助並領導青年的抗戰工作;還有一方麵,即地方紳士中也有大部分同情進步青年,站在抗戰方麵,在目前形勢下,真正頑固的是少數,多數隨大流。最後,他又分析到整個的政治局勢和軍事形勢,來說明他們的工作極有價值,也極有前途。張克非跟著又檢討了講習班中的一些缺點,如生活上不夠緊張,對某些進步稍差的同學忽略了加強教育工作之類。他認為這些缺點都應該由他自己負責,而在未來的十天之中,希望大家不但不要有一點灰心,反而要更加認真工作。

“客觀環境固然很重要,”他說,“但最重要的還是我們的主觀努力。在向著光明走的路上少不掉也有坎坷,隻要我們努力,栽倒了爬起來再走,有什麽要緊呢?”

楊琦一言不發,拾起鉛筆來在一張白紙上畫著漫畫。他因為決心要離開故鄉,起碼是離開城市到鄉下工作,所以郭心清和張克非的話對他並不起什麽影響。羅明剛才說的灰心話隻是因為一時憤激而發,經郭心清和張克非一批評,馬上又恢複了工作勇氣,笑著說道:

“所以我說戰教團來得很好。他們一來,空氣也許會活躍起來,也讓那些討厭我們的人開開眼界。”

“將來讓他們開眼界的時候多著哩,”郭心清偏著頭,慢條斯理說,將從脖子上搓下來的黑色灰條子拋到地上。他的臉上一直是掛著微笑,像一個從來不懂得憂愁的孩子似的。

張克非看了一下捏在手中的小紙片,接著說:“吳寄萍既然病了,婦救會幾位同誌又忙得分不出人來,小郭主張在講習班找一個同學代替吳寄萍,你們看誰比較適當?”

“別急,”郭心清打岔說,“最好是買盒煙大家抽。羅明,掏一毛錢,掏一毛錢。我身上不名一文,糟糕透了。”

他兩眼盯著羅明,嘻嘻笑著,伸著一隻手催逼著對方掏錢。錢接到手中以後,郭心清走到大門口向小攤上買了一盒“哈德門”,要了幾根火柴。抬頭看見羅蘭迎麵走來,眼睛紅紅的,似乎哭過。他猜到她是來找她二哥的,便說道:

“羅蘭,你是從你萍姐那裏來的麽?”

羅蘭用鼻子嗯了一聲,搶在他前邊走進大門,一直向陶春冰的屋子走去。

“二哥!”

一看見她的二哥,羅蘭難過得說不出話,倚著門框,用手絹擦著眼睛,抽抽咽咽地哭了起來。大家以為吳寄萍的病狀起了變化,非常恐慌,圍上來向她詢問。但她什麽也不知道,所知道的隻是她的表姐,可說是世界上最能夠了解她的人,也是最為她所敬愛和同情的人,快要死了。她是第一次看見從一個人的口中吐出來那麽多的血,第一次看見一個在昨天還像花枝招展的人兒忽然會衰弱成那個樣子,也是第一次感到了死的恐怖和將死者周圍的淒涼氣氛。她對她的二哥非常不滿,因為既然表姐快要死了,姑母又不在旁邊料理,羅明不管有什麽重要事情也不該離開病人。所以羅明、楊琦、張克非,和跟著進來的郭心清,愈急著圍在她麵前詢問,她愈是抽咽得不能成聲。後來透過滾滾熱淚,她看見她二哥焦急得頓腳歎氣,她才像賭氣似的用了很大的力氣哽咽說道:

“萍姐快死了!”

屋子裏忽然靜寂,每顆心都仿佛不再跳動,每張臉都馬上變成土色。羅明要去看到底是怎麽回事,他嘴唇顫抖地向張克非說了一句話,要他們繼續討論,一扭頭就往外跑,也忘記了從桌上拿起帽子。他心中充滿悲哀,什麽也不能夠想,也聽不分明同誌們在背後說了什麽話,隻有一個聲音在他的耳邊盤旋:“萍姐快死了!”踉踉蹌蹌地跑到街上以後,他停住腳步等著妹妹,告訴她說:

“我身上沒有多的錢,我知道萍姐這兩天也沒錢,姑母又不在此地。你,你,你回家一趟,告訴嫂子好不好?”

“我發誓永遠不回家……”提起家羅蘭很傷心,不由得喉嚨裏哽咽一聲。

羅明把眉頭皺起來,說道:“別孩子氣了,蘭!為著萍姐的事情你千萬立刻回家一趟,把萍姐的病情告訴嫂子,非她不成!”

“我怕碰見伯,”羅蘭低下頭咕噥說。但想了一下,她又抬起頭來說:“我現在回學校去寫個條子,立刻派人給嫂子送去。”

羅蘭離開了她的二哥跑到學校,正是開飯時候,寢室裏沒有一個人。早晨她就沒有吃東西,現在仍然一點不覺餓,隻覺得喉嚨發幹,鬢角發脹。喝下去一杯冷開水,她拿起筆來給李惠芳寫了一張紙條子;隨後,又匆匆忙忙地從口袋裏掏出那封未發的信,拆開信封,把昨夜所寫的一疊信紙撕掉,另寫了一頁短信裝進去。她在信上寫道:

你的快信我收到了,謝謝你常常地想念著我。知道你在學習上進步很快,生活很快活,身體結實,我感到十分高興。今早萍姐吐了很多血,看情形十分危險,我害怕極了。萍姐希望能見你一麵,請你接到這封信就馬上回來吧!為著萍姐,為著姑母,你快點回來吧!

祝你一路平安!

把信和紙條子交給一個工友,羅蘭又趕忙跑到了她表姐那裏。一走到窗子外她就把腳步放輕,簡直連呼吸也要忍住,一則是怕驚擾病人,二則是希望先聽出屋裏邊有什麽動靜。聽見陶春冰正在同病人低聲談話,知道吳寄萍的病情沒有惡化,她的心從半空中落了下來,輕腳輕手地溜進屋裏。

吳寄萍已經喝下去半碗煎藥,屋裏邊還留有藥香未散。她仰著臉靠在枕上,十分衰弱,臉很黃,暗無光彩,眼皮虛腫而微帶青色。陶春冰坐在靠桌邊的椅子上,向前探著身子,一麵說話一麵用手摸著好幾天沒有刮過的下巴。他穿著一件半舊的安安藍大褂,臉孔顯得很憔悴,濃眉微皺,頭發蓬蓬鬆鬆的像很久不曾梳理。當羅蘭進來時候,他把話停住,轉過頭望她一眼,輕輕地點一下頭。他的一雙大眼睛依然是光芒照人,極其有神,但平日見羅蘭時常流露的那種微笑卻完全絕跡。吳寄萍從枕頭上側轉臉來,看見她的表妹,不由得眼眶裏湧滿熱淚。但是她竭力不讓眼淚滾出,並且向羅蘭微微一笑,拍一拍床沿讓她坐下。

“你剛才來過一趟?”她握著羅蘭的手說,竭力使自己的聲音平靜,但聲音卻極其微弱無力。“我已經有幾個鍾頭沒有吐血,剛才又吃了藥,大概是不再吐了。”

羅蘭想不起用什麽話來安慰病人,心裏隻想著一件事:不要當著表姐的麵前哭。她對著病人叫聲萍姐,趕快低下頭去,從鼻孔裏偷偷地籲出來一口悶氣。吳寄萍看出來她表妹為著她的病十分難過,慘然一笑,把她的手握得更緊,說道:

“不要緊的,你不要害怕。女人的血是不值錢的,吐幾口血有什麽關係?你問問陶先生,他抗戰前吐過幾年血,現在不是完全好了?”

沉默片刻,吳寄萍把眼皮閉一閉,隨後又向陶春冰看了一眼,有氣無力地問:

“你決定哪一天動身?”

“我本來早就應該動身,可是路費總是湊不齊。昨天宋伯慈送來了二十塊錢,算是有了辦法。不過餘新之要我等戰教團來到以後再走,看來我又走不成了。”

“不是說縣政府接到上邊一個什麽密電麽?再耽誤著不動身是不是會出問題?”

陶春冰苦笑著搖搖頭:“在目前情形下,我想還不會發生事情。”他停一停,又感慨地說道:“將近十年,我幾乎沒一天不是在窮困和迫害中過生活,沒一時頭頂上不懸著生命危險。為著什麽?就為著不能與世人同流合汙,就為著我的腦筋不糊塗!”

“你覺得他們近來對你的態度有沒有變化?”

“還是那種老樣子:見麵時客客氣氣,背後巴不得我立刻滾蛋。我隻會做歪詩,也寫小說,還愛說幾句良心話,是一個進步的青年作家,可是在他們眼中我比傷寒菌還要危險。”

吳寄萍歎口氣。大家又有幾分鍾的時間相對沉默。過一會兒,陶春冰又慢慢說道:

“我的短處很多,尤其是詩人的氣質太重。在逆境中我雖然從不畏怯,能夠堅持下去,不過就是動不動要罵人,亂發牢騷,說憤激話,缺乏含蓄和容忍。”他自嘲似的笑一笑,接著說:“所以,我還是早一點離開故鄉,去專做文化工作好了。”

“你有學問,有才華,如果派你專門做文化工作,也許對革命的貢獻更大。抗戰也需要優秀的文化戰士。”

陶春冰沒有說話,對於組織上是否同意他做他所愛好的文化工作,毫無把握。在開封時候,有一位同誌曾經告他說,有人提議派他做洋車夫的工作,後來沒有成為事實。想起來這件事,他的心中就感到痛苦。所以關於他將來能做什麽工作,他不想再談了。吳寄萍移動了一下身子,望著他說道:

“假若我不死的話,陶先生,我希望將來能讀到你的偉大作品。”

陶春冰抬起眼來笑了一下:“我自己在創作上也抱有很大野心,不過能不能成功,將來瞧吧。”

一片沉重的雲霧籠罩在各人心上。雖然病人同陶春冰在繼續談話,但羅蘭簡直被這種沉重的雲霧所窒息,仿佛腦殼就會要炸裂似的。她早就奇怪著為什麽沒有看見她的二哥和馮永青,此刻忍不住把寄萍蒼白的纖手輕輕一拉,小聲問道:

“我二哥不是剛才來了麽?”

寄萍說:“他剛才跑來看一看,又同大姐一道往同學會了。我恐怕得休息幾天,他們要商量個代工的人。他們在同學會商量以後一道叫飯吃,你午飯還沒有吃吧?”

“為什麽不餓?快去,快去同他們一道吃,吃過飯以後再到我這兒來。”

羅蘭搖搖頭,不肯離開病人的房間。

“那麽你等一等,在我這裏吃飯也好。我叫張嫂熬了點糯米稀飯,大概快好了。”

街上有人在一麵敲鑼一麵嚷叫,但聽不清叫嚷什麽。在遠處,人聲很紛亂,還有不少處放著鞭炮。吳寄萍心裏歎息說:“這世界多麽熱鬧,我為什麽死得這麽早啊!”陡然間她心如刀割,竭力忍耐著不讓熱淚滾出。

大家沉默,側耳向街上聽著。屋裏像一團死水,隻有病人的心裏邊波濤洶湧。陶春冰不願久坐,又舉起手掌搓一下發幹的臉孔,站起來向病人說了兩句寬心話,告辭走了。

街上的鞭炮愈響愈熱鬧,而屋裏更顯得空虛和淒涼……

忽然,陶春冰急急忙忙地跑回來,站在窗外叫道:

“好消息!大捷……台兒莊大捷……”

“什麽!”吳寄萍和羅蘭同時驚呼。

“台兒莊大捷……街上都在放鞭炮……”

陶春冰不管別人對他的話聽清沒有,說完後拔腿就跑。羅蘭激動得渾身緊張,猛然跳起,甩脫表姐的手,像瘋狂似的向外跑去。但跑到院中又忽然折轉回來,靠著窗台,用兩手捧著臉孔,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吳寄萍當聽見陶的報告時就掀開被子,一躍坐起,想要大叫卻哽咽得叫不出聲,像哭泣一般地顫聲說道:“我們的祖國……勝利……勝利……”忽然,從胸脯的深處到喉嚨有一種沙沙響聲,同時一股腥味充滿了口腔。她把頭往床外一歪,嘴一張,一連吐出來幾口鮮血。有一股鮮血混合著血沫流到腮上,她用手一擦,腮上的沒擦淨,反把手背上也抹了許多。然而她沒有注意到。顧不得找水漱口,她一麵把喉嚨裏的餘腥咽下肚裏,一麵在枕頭下摸索出一張鈔票,向床外探著身子,用帶著血的蒼白的手拿著鈔票對窗外揮著,用打顫的半嘶啞的哭聲叫道:

“我們也買鞭炮!買鞭炮!……”

忽然頭一暈,眼一黑,吳寄萍從床鋪上跌下地去,然而那張鈔票卻還在她帶血的手裏捏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