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在勝利的鞭炮聲中

當吳寄萍突然跌倒床下,失去知覺的時候,台兒莊大捷的消息在抗戰工作講習班引起空前激動。同學中有的噙著淚到處亂跑,將這個已經盡人皆知的新聞告訴別人,或者從別人處再聽一次同樣的新聞報告;有的大聲狂呼,或者一麵呼叫一麵跑,或者猛舉拳頭,同時從地上跳躍得很高;有的高叫抗日口號,有的放開喉嚨來慷慨歌唱,恨不得奔往前線,參加戰鬥。有一些同學擠在一起,又是唱又是叫,又互相你推我打。後來,朱誌剛和黃梅從街上喘著氣跑回來,差不多把全體同學都吸引在他們周圍。朱誌剛站在教務處院中的一塊石頭上,拿著一本書貼近眼睛,聲音沙啞地念著抄在書本後麵的字。他的手在打顫,腿在打顫,腿上的肌肉在**。黃梅捏著拳頭,站在他的旁邊,眼睛裏充滿熱淚,從嘴角流出來奇怪的微笑,那是又驕傲,又興奮,又狂喜,又激動得幾乎哭泣的混合表情。其實她同朱誌剛不過跑到街上親眼看一遍壁報上關於無線電廣播的消息,由朱誌剛匆匆忙忙地把那兩三條簡單消息照抄在書本的後邊罷了。雖然消息內容同人們已經知道的沒有出入,但因為朱誌剛是根據從壁報上抄來的原文念出,所以仍然能夠把同學們,甚至學校的傳達和工友們從各處號召來,他同黃梅被圍繞得水泄不通。而且在聽的時候,有的人重新滾出熱淚,有的人重新起一身雞皮疙瘩,有的人胸口緊縮得出不來氣。等朱誌剛念過以後,跟著在周圍掌聲雷動,狂呼口號。有許多人因為來遲一步,紛紛要求朱誌剛再念一遍;等第二遍和第三遍念過以後,那些因趕來最遲而聽得不全的,便隻好拉著朱誌剛要看他書後邊封皮上抄的全文。

有一個同學高聲唱一句抗戰歌,林夢雲和三四位同學一附和,於是大家都跟著唱了起來。他們唱完了一個歌又一個歌,剛才那一種瘋狂情緒在歌唱中慢慢淨化。他們把自己的歡快和興奮,蓬勃的青春和火樣的愛國熱情,一起從心的深處唱了出來。在這一刻,這群青年男女隻知道擁擠在一塊兒高聲唱歌,誰也沒想到另外還應該做一點什麽。正唱歌間,隻見張克非、羅明和楊琦三位先生額角浸著汗跑進院來。大家立刻停住唱歌,迎向他們熱情地呼喊著,要他們報告新聞。羅明和楊琦都忙著向同學們報告著他們所知道的(也已經是同學們所知道的)勝利消息,但張克非卻拍著手要大家肅靜,一麵提高了聲音叫道:

“快分配工作!快分配工作!”

“對,對,分配工作!”羅明附和說,隨即又笑著向周圍的同學搖搖手:“聽張先生分配工作,我的報告已經完了。”

在吃飯時候聽到了台兒莊大捷消息,講習班的幾位負責人就同郭心清趕快把要做的工作決定:第一要趕出六份大壁報,每個城門貼一份,其餘兩份貼在城中心的十字街頭和縣政府門口;第二要連夜趕排一個戲,準備就在幾天內排好上演。當天下午的上課暫時停止,以便全體動員起來編寫壁報和排演戲劇。張克非自己負責編壁報,黃梅和朱誌剛幫他集稿,另外又挑出幾個同學來擔任謄抄。楊琦負責排戲,張茵、小林、陳維珍、魯輝揚和沈嵐,都屬於他這一組。羅明負責到動員委員會交涉關於演出的問題,因為演戲需要金錢和劇場,還需要當局允許。當張克非將工作計劃宣布以後,同學們又一陣歡呼鼓掌。羅明壓下去紛亂聲音,接著向同學們叫著說:

“還有一個好消息,同學們,都聽我報告!”

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臉上。

“戰教團,就是我們常聽說的那個河南省戰時教育工作團,在一兩天內就要到了,準備住在同學會的前邊院裏。戰教團在救亡工作上是一個模範團體,今後不僅對我們這座山城會起很大影響,同時對我們的學習方麵也一定有很多幫助……”

不等他說完,同學中爆發出一陣熱情的掌聲,紛紛歡呼:

“戰教團萬歲!歡迎救亡工作的模範團體!”

同學們的歡呼一落地,楊琦跟著把右手向高處一舉,叫道:

“排戲的同學跟我來!”

一部分同學跟楊琦跑掉;一部分被張克非逼著去為壁報寫稿。羅明到教務處打了一轉,匆匆地走出學校,往動員委員會找人去了。

所有為壁報寫稿的同學都集合在張克非的寢室中,聽他分析台兒莊大捷的意義和指示寫作上的具體問題。因為從上兩次壁報上發現了許多毛病,有的是用了許多“刺眼的名詞”容易惹某些愛吹毛求疵的人們挑剔,有的是在同一壁報上發現了矛盾理論,至於漏字或錯字的小毛病尤其不少,所以今天他要趁機會將這些毛病來個檢查,並根據每個人的特長對寫作給以指導。聽過張克非的分析和指導之後,同學們有的去教室,有的回寢室,各人都在一種快活興奮的心情中開始構思和寫作。

黃梅決心要寫篇論文,因為她自來對寫論文的興趣很濃。進講習班以來她寫過三篇論文,有兩篇都在壁報上發表出來,這事情給了她很大鼓勵,使她寫論文的膽子更壯而興趣更高。一聽說張克非指派她幫忙集稿,她感到非常榮耀,走路就像是腳不沾地,又輕又快。她認為自己應該趕快把文章寫出,好騰出工夫向別人催稿。她的感情是那樣澎湃,一分鍾也不能讓自己拖延著不去動筆。

她興衝衝地跑進寢室,從一個本子上撕下來幾張稿紙,又跑往教室去找她的文具和參考資料。坐在教室的書桌邊,攤開稿紙,打開墨盒,抽出毛筆,但是往桌上桌下亂翻一陣,一種重要的參考資料,就是那一本筆記,卻沒有找到。“見鬼!”她罵道,“到哪兒去了?”又在桌上桌下翻了兩遍,還是找不到,急得她的鼻尖上冒汗。她從椅子上跳起來,抓住坐在旁邊的兩位同學,問他們拿了她的讀書筆記沒有。他們回答說:“別胡鬧,誰見了你的筆記本?”她生氣地拋下他們,又小聲罵道:“見鬼!”隻好在自己的桌邊坐下去,提起筆來在稿紙上寫個題目。停了一停,她很快地寫了兩段,差不多有三百個字。把兩段文章匆匆地看一遍,她起初覺得很滿意,隨後又覺得不很妥當。這兩段完全是根據張克非的意見寫的,找不出她自己的獨特見解。她心裏說:“大家都按照張先生的意見寫,全壁報許多文章隻寫了一個意見,那才是見鬼哩!”本來當聽著張克非對台兒莊大捷作簡單分析的時候,黃梅就想起來不少新意見,但這些意見隻有參考過讀書筆記後才敢發揮。於是她把毛筆往墨盒上一摔,忽地跳起,跑往寢室。因為起得太猛,把桌子碰得一晃,那支毛筆就從墨盒上噶郎郎地滾下來,噗嗒一聲落到地上,而稿紙上也滾汙了一道墨痕。

在寢室中,桌上桌下都找遍了,枕頭下也翻過了,她又彎腰到床下去找,床下也沒有。一雙破鞋上攤著一本書,不知是什麽時候落下來的,已經有一張蜘蛛網結在上麵。黃梅把書從鞋上拾起來,拍去灰塵和蜘蛛網,扔到**。“見鬼,”她一邊思索一邊喃喃自語說,“我原來放在什麽地方呢?”

林夢雲低聲唱著歌走進寢室,看見黃梅站在床邊發怔,叫道:“小黃,楊先生叫你哩,快點去吧!”

“見鬼!”黃梅扭轉頭來說,“我快要急瘋了,管他是羊先生,馬先生,還是牛先生叫我!”

林夢雲駭了一跳,但看著黃梅的樣子又覺好笑。她走到黃梅的麵前問道:

“誰得罪你了?”

“鬼也沒得罪我!”黃梅苦笑一下,又接著說,“我的讀書筆記不知放到哪兒了,現在急需要參考,千找萬找也找不到蹤影,真是見鬼!”

“是不是前幾天大家把筆記本子一道交給張先生看,你忘記拿回來了?”

“什麽?”黃梅恍然記起,抓住林夢雲的一隻胳膊,一邊笑一邊用拳頭照著她的背上捶著,“你剛才為什麽不告訴我?為什麽不告訴我?……”

“楊先生叫我去商量演戲的事情,我怎麽知道你在找筆記本子?”林夢雲分辯說,但已經被黃梅用力推倒在她自己**。

黃梅跳躍著跑出寢室,在院裏絆住一塊磚,踉蹌幾步,幾乎栽了個跟頭。從張克非處取回來讀書筆記,一麵走一麵翻看,果然她所需要的材料都在上麵。她重新在教室坐下,從地上拾起來沾了許多灰土的毛筆,把筆頭用紙捋淨,望著麵前的黑板構思。

半個鍾頭以後,黃梅已經寫滿了三張稿紙,文思旺盛得如山洪爆發。有人在她的肩頭上輕輕拍了兩下,她沒有抬頭,一麵寫一麵罵道:“滾開吧,別來混我!”但話剛出口,她聽見是楊琦的聲音在她的耳邊說:

“黃梅,請你停一停,我同你說幾句話。”

她抬起頭來,臉孔微微一紅,笑著說:“真糟糕,我以為是哪個同學呢。楊先生!”

“沒關係,”楊琦說,笑了一笑,“這一次我們要演個四幕劇,”他接著說,“實在麻煩。按說一個四幕戲起碼得排半個月,可是我們三天就要搬上舞台。抗戰時期,有什麽辦法呢?剛才研究了一下,還差一個女主角……”

不等楊琦說完,黃梅從椅子上跳了起來:“要我擔任麽?我從前沒有演過戲,你看能行麽?”

楊琦笑著說:“不讓你擔任,隻請你跑一趟腿。因為這個角你擔任也不適當。”

黃梅把脖子一縮,把鼻尖一聳,臉孔一直紅到耳根。但馬上她又極其坦然地笑起來,說道:

“我以為你是要我演個主角呢,又害怕,又高興,可惜你隻叫我高興半截兒!”

楊琦忍不住哈哈地笑了起來。

“楊先生,快點說,你要我跑什麽腿?”

楊琦說:“這個角色必須唐曉雲擔任才合適。去年她演過一次戲,還算成功。你馬上去找她,請她來幫忙。快點去吧,文章回來寫也不遲,回來後我請你吃一包花生。”

“我同她才認識不久。”黃梅為難地皺著眉頭,“她要是不願意,我不是白丟一包花生米麽?”

“不要緊,你同王淑芬一道去,她是唐曉雲的好同學。”

“你叫睡美人——”黃梅失悔地伸一下舌頭,向左右望一眼,趕忙改口說:“你叫王淑芬一個人去不好嗎?”

“她一個人不願意去。別推辭,快同她一道去吧。”

黃梅望了望桌上的未完稿,仍是不肯去,又問道:

“是一個什麽樣的角色,難道非唐曉雲擔任不成?”

“是一個閨閣小姐,後來參加了救亡工作,轉變成一個革命戰士。”

“為什麽不叫羅蘭擔任?”

“一則羅蘭不肯上台,二則她父親如果知道她在台上演戲更要罵她。”

“嗨!我又想起一個人!”黃梅叫道,“叫韓秋桐擔任好不好?”

楊琦很幹脆地搖頭說:“不成。小貓從前的外號叫含羞草,見生人就臉紅,怎麽能演好戲?”

“不能訓練嗎?”

“現在隻有三天的時間呐,我的老先生!”

黃梅看推脫不過,望著稿紙噓口長氣,喃喃地抱怨說:“起碼耽誤我半個鍾頭!”

看見王淑芬同小林拉著手一道走來,黃梅向王淑芬說聲“走吧”,就伸出一隻帶著墨的手圈住對方的肩頭,走出教室。幸而那墨已經幹了,不曾弄髒了王淑芬的白嫩皮膚。林夢雲咬著下唇微微笑著,看著她們走出了院子以後,回頭來將黃梅拋下的毛筆插進銅筆帽,低聲地唱了起來。

王淑芬一雙嫵媚的眼睛半睜不睜的,帶著困倦的笑意,一麵走一麵囑咐黃梅,如果唐曉雲的母親在家,千萬不要提演戲的事情,隻想法把曉雲叫出來玩,背著她母親商量。黃梅雖然用鼻子嗯一下答應著淑芬的囑咐,但因為在思索著未完成的論文,實際上對淑芬的話並沒有完全聽清。偶然想起來一段意見,她認為很得意,不由得笑出聲來。王淑芬看了她一眼說道:

“笑什麽?你難道不曉得小唐的家庭很封建?”

“我並不是笑你剛才說的話。我是笑我自己哩。”她馬上改換話題說:“你看我這一雙手,放在你脖子上不是黑白分明麽?”

“你小心在我脖子上抹了墨,抹了墨我可不饒你。”王淑芬拿掉黃梅的那隻手,小聲問:“你曉得唐曉雲的愛人是誰麽?”

“是誰?”

“我告訴你說了你可不能告訴別人知道啊!曉雲什麽體己話都不瞞我,她現在苦悶極了!同她的那一位感情非常好,好得也許會出你的意料之外,可是他們就不敢讓她的母親知道。那個男的本來早就想到戰地去工作,就是為了唐曉雲才一直留下來沒有走成,一提起走的問題就唉聲歎氣。”

“這個男的是誰?”

“你認識他,不過我不告你說他的名字。將來你自然會知道是誰。”

“唐曉雲為什麽不肯同他一道往戰地去工作?”

“唐曉雲很孝順她的母親,恐怕她的母親過分難過。”

“那,又要革命,又要家庭,又要愛人,又不肯同愛人一道,活該痛苦!”

“假若你遇到這樣情形呢?”

“我呀,”黃梅笑了一笑,“我永遠不會遇到這樣情形,你放心。”

王淑芬望著黃梅的臉上瞟一眼,撇一撇嘴唇,表示不相信地哼一下鼻子,靜默一笑。

兩個女孩子手拉手跑進了唐家院子。院裏寂靜,沒一點人聲。唐曉雲獨個兒坐在上房的前簷下,正低頭繡著枕頭。一隻生著黑耳朵的大白貓懶洋洋地臥在她腳邊曬太陽,鼻孔裏發出來寧靜的“念經”聲音。黃梅和王淑芬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躡腳躡手地繞彎子溜到了曉雲背後,躲在柱子的後邊站住,沒有把正在刺繡的姑娘和白貓驚醒。唐曉雲雖然看樣子是在聚精會神地繡著花,但針線做得極慢,有時還猛不防刺破了自己的指頭,輕輕地吸一口氣。黃梅和王淑芬在柱子後半忍耐著呼吸躲藏了一兩分鍾,終於同時噗嗤一聲笑了起來。唐曉雲和她的大白貓嚇得一跳,但等到看見是她的兩位女友時,罵聲“討厭”,也跟著發出來清朗圓潤的悅耳笑聲。唐曉雲站起來小聲說:

“你們倆神神鬼鬼的,跟做賊的一樣。要是早知道你們躲在背後,我故意裝做不知道,罵你們幾句才好呢!”

她正感到很寂寞無聊,對兩位女友的來訪非常歡喜。趕快跑進上房去搬出來一個矮凳子,讓黃梅坐她剛才坐的小椅子,她自己同王淑芬親親密密地擠坐在矮凳子上。當她進上房取凳子時候,大白貓跟在她腳後邊逃進屋了。

唐曉雲說:“對不起,俺家周嫂去洗衣服了,暖水瓶裏沒有開水,等她回來時再給你們燒新鮮開水泡茶。”

“我們都不要喝茶;我們特意跑來看你一個人在家裏做什麽的。”淑芬一邊說一邊偷偷地向上房望著。

“我在家裏跟坐監牢似的,苦悶死了!”唐曉雲皺著眉頭說,“總是想去找你們玩兒,可是又怕你們功課忙。你們不曉得我是多麽羨慕你們!”

“為什麽羨慕俺們?”黃梅問。

“你看,現在是抗戰時期,我自己卻悶坐家裏,既不能讀書,也不能工作,像什麽話呢?!”

黃梅見周圍並沒有第二個人,就說:“今天有個天大的好消息,我同淑芬特意跑來向你報告。你猜是什麽消息?”

“早八百年我就知道了,並且還親自到大門外放了鞭炮呢!”曉雲興奮地叫道,但聲音仍不敢提得很高。隨後她又苦笑著說:“一九二七年的大時代我還是小孩子,沒有趕得上。現在這個大時代來到了,我做了個旁觀者,真難過,真慚愧!”

王淑芬害怕黃梅性急,說話冒失,趕快使眼色不讓黃梅說話。她好像無事似的,欣賞著枕頭上繡的花,稱讚說:

“黃梅,你看曉雲的手多巧,這朵月季花繡得跟真的一樣!”

“你又來挖苦我了,我不讓你們看!”

唐曉雲伸手去奪枕頭,但黃梅比她更快地把它搶走了,舉到頭頂上一麵看,一麵誇好。唐曉雲看出來兩位朋友是實意稱讚她,倒也滿心快活,不過外表上卻裝做無可奈何的樣子,雙手抱著膝頭,身子一扭,哼一下鼻子罵道:

“你們兩個真會挖苦人,沒一個好的!”

王淑芬扒在她的肩頭上,悄悄地笑著問:“曉雲,這枕頭是給誰繡的?”

唐曉雲的臉一紅:“給我自己繡的,為著沒有事情做十分無聊。”

“哼,我不信!”王淑芬撇著嘴唇,用指頭刮刮自己的臉。

“小王,”唐曉雲急起來,小聲叫,“我撕不叉你的臭嘴!”跟著,她就在王淑芬的大腿上擰了一把,擰得王淑芬輕輕地哎喲一聲。

“你又動手動腳的,以後我再不來看你了!”王淑芬皺著鼻子哭聲說,說畢便催促黃梅:“快同她談正事,談過就走!”

黃梅簡單地說出來意,唐曉雲立刻表現出為難神情,擺了擺頭,小聲說:“現在不要談。”

黃梅隻以為她故意謙虛,反而大聲說:“楊先生說非你演這個主角不成!時間很緊,今天就得決定。”

一句話沒說了,上房東間裏發出唐曉雲母親的一聲沉重呻吟,跟著歎息一般地問道:

“曉雲,是誰在同你說話?”

黃梅和王淑芬不防唐曉雲的母親在屋中睡午覺,一聽見那呻吟聲就嚇了一跳,同時抬起頭互相看了一眼,伸一下舌頭,愣怔起來。“糟了!”唐曉雲咕噥說,隨即向屋裏問道:

“媽,你醒了?”

母親一邊下床,一邊又問:“誰同你在咕咕唧唧說了半天話?”

“是我們呐,唐大娘。”黃梅和王淑芬齊聲回答,同唐曉雲一起站起來,等待著母親出來。

又聽屋裏吐了一口痰,才看見唐曉雲的母親呻吟著走了出來。她是一位五十歲模樣的瘦弱婦人,鬢角閃亮著花白頭發,長眉毛,雙眼皮,然而眼珠子並不有神。她手裏拿一根淚斑竹長管煙袋,一邊走一邊勒手帕。由於兩隻腳過於小,她走路像蜻蜓點水,顫巍巍搖擺不定。看見黃梅和王淑芬,從她那貧血的臉孔上露出來一絲冷淡笑容,於是像驚訝又像厭惡地說道:

“噢,是你們兩位,我以為是誰呢。怎麽你們今天得閑了?”

王淑芬恭敬地回答說:“今天下午沒有課,特意來看一看大娘跟曉雲姐。大娘這幾天身體可很好?”

“將死的人,有什麽好啊!”她輕輕呻吟一聲,接下去說道:“我是苦了一輩子的人,現在又趕不上潮流,活著倒不如死的好。早晚兩隻眼一合,我也不再替你們曉雲姐瞎操心,她也可以自由自在地遠走高飛。”

王淑芬一聽話頭不順,不敢再開口說話,看了黃梅一眼。黃梅知道要碰釘子,也不說話,隻考慮著怎樣趕快走掉為好。唐曉雲怕母親說話得罪人,忙上前一步,問道:

“媽,我給你搬把椅子?”

“不用,”母親說,隨即在門檻上坐了下去,“去,替我拿個火來!”

唐曉雲跑進屋去拿了盒火柴出來。但母親接過火柴後並沒有抽煙,她隻顧冷冷淡淡地低著頭想心思,也忘掉讓站在麵前的客人落座。看出來母親的氣色越來越壞,唐曉雲害怕得不知道如何是好,趕緊讓客人們坐下後又柔聲向母親說道:

“我替你裝鍋煙吧?”

“唉,用不著你虛心假意地孝敬我!”母親笑一笑,看她一眼,又忽然傷心地說:“我一不希望你早呀晚的侍候我,二不希望你成龍變鳳,隻要你能看著我躺進棺材,就算是你行了天大的孝。我近來一天不如一天,拖累你也不會多久了。”

“媽,我真不愛聽你說這話!”曉雲急起來,帶著哭聲說。

“我曉得你不愛聽我說這話,我曉得!媽不會勸你做女戲子替唐家丟醜,也不會勸你當女兵往火線送死。當然囉,媽的話不會使你們的心上舒服!好了,你的朋友四千五,你愛聽誰的話隻管聽吧,何必管我這個老不死的?”

“媽!媽!媽!”唐曉雲用雙手捧著臉,哽咽地分辯說:“我沒有不聽你的話,人家也沒有得罪你,這是何苦來?即使我有不是處,等客人走了以後你願打願罵都可以,何必當著客人……”

母親將煙袋鍋子往磚地上猛一戳,大聲說:“別拉到客人身上!我因為她們兩位都不是外人,才當麵說你一句半句,你難道拿針線縫住我的嘴麽?!你們都瞧瞧,”她望著兩位客人,在磚地上搗著煙袋鍋子說,“我隻說了一句話她就揉眼抹淚的,以後我還敢管教她麽?”忽然她又望著天悲聲叫道:“老天爺,你為啥不叫我快快地合上眼啊!”

黃梅早就氣得變臉失色,隻是礙著曉雲的情麵,咬緊牙根不做聲。王淑芬心裏又生氣,又害怕,又後悔著不該來找釘子碰,又作難著沒法下台。忽聽見曉雲的母親聲明她的話與客人無關,王淑芬趁機勸道:

“唐大娘,請你老人家息息氣。你看見曉雲姐哭起來,過後不又要自己難過嗎?”

“哼哼,我見過眼淚!”

唐曉雲的母親垂下頭去,開始流著兩行清淚,手指微微顫抖著裝旱煙。微風吹動著她的兩鬢白發。裝好煙不曾點燃,她忽然哭了,囉囉嗦嗦地訴起苦來:

“你十歲上我就守活寡……你爹那狼心狗肺的老東西,在省城裏姘上個半掩門子,把我母子們撂下不管。我要不是盼兒盼女,有幾個不投河上吊!十來年我死守著你們,守著這點爛家產,什麽苦沒有吃過!什麽難沒有作過!我把心操碎,把眼淚哭幹,為著誰?還不是為著你們?十二個年頭裏,我哪一頓飯不是和著淚咽下肚裏!想一想我從前的身體,看一看我現在的身體,再看一看我這白——白——白頭發!……”

唐曉雲忍住了嗚咽勸道:“媽,已經過去的事情,你何必再去想它?隻要我常在你麵前不好麽?”

黃梅也同情起這位不幸的棄婦,勸道:“是的,唐大娘,過去的已經過去了,不要再想著傷心。你老人家現有孝順兒女,又不愁衣食,還不算幸福麽?”

“兒女?哪是我的兒女?盡都是我的冤孽!”母親用袖頭擦擦眼淚,又擤了一把鼻涕甩在地上,“隻有一個孝順兒子,我辛辛苦苦地把他養大成人,不想就被他的女人克死!她把她的男人克死了,起初天天同我生氣,現在就一年三百六十天住在娘家。小兒子跟著學校遷到後方,誰曉得我這一輩子能不能同他見麵?曉雲雖然是在我的身邊,我能夠依靠住麽?今天這個來勾引,明天那個來參謀,早晚免不掉翅膀一閃,吐嚕一聲打我的麵前飛走!”說到此處,她決絕地搖搖頭,加了一句:“不指望她。我命裏注定是孤人兒,誰都不指望!”

唐曉雲站起來挽著母親的一隻胳膊說:“媽,你到裏間**去休息休息,這兒有風。”

“丟手!”母親嚴厲地喝了一聲,同時把胳膊猛力一甩,“我在這兒刺你的眼?礙你的事?你怕我看著你不能同別人逃跑?哼,我偏偏不讓別人來……”

“媽,你再說我就給你跪下!”

同時黃梅忍不住憤憤地說:“唐大娘,你不要拿話傷人。即使有人來勾引她也是為了救亡工作!”

王淑芬害怕地看了黃梅一眼,照她的腳尖踢了一下。

唐曉雲的母親怔了一下。雖然那句話她不再說完,但跟著卻更加不客氣了,拿指頭搗在曉雲的臉上,嘴角噴著白沫子,罵道:

“滾開,別在我麵前惹我討厭!你是舉人的後代,秀才的孫女,書香人家的千金小姐,我不能讓你跟別人家女孩子一樣在街上丟醜,在人前落話柄……”

“媽,我已經給你跪下了!”唐曉雲為怕母親說出更難聽的話,確實在地上跪下。

“在男孩子窩裏找姘頭——除非你死或者我死!”

“媽!媽!”唐曉雲撲進她母親懷裏大哭起來,“你可憐我吧!”

“見鬼!”黃梅站起來跺一下腳說,氣憤得渾身打顫。

這位神經質的病弱婦人緊緊地抱住女兒,放聲哭道:“去年你演了一次戲,人們胡造了多少閑言,媽死也不能再讓你去錯走一步!唉唉,我的命是多麽苦啊!”

王淑芬想勸她們,站起來含淚叫道:“曉雲姐!唐大娘!”

“走,淑芬!”黃梅又把腳一跺,拉著王淑芬就往外走,“今天黴氣,別在這兒耽擱工夫!”

唐曉雲發覺了兩位客人一氣而走,馬上從母親的懷裏跳起來,一邊追一邊叫著:“黃梅!淑芬!”她到大門口才追上她們,拖住王淑芬(她走在黃梅後邊)的一隻袖子,抽咽地哀求說:

“你們別生氣,千萬別生氣!我媽的性子你們是知道的……”

黃梅和王淑芬立住腳步,回頭來看看曉雲,又是生氣,又替她們的朋友可憐。三個飽受委屈的女孩子無言地相對片刻,黃梅對曉雲笑了一下,說:

“挨了幾句罵就值得哭嗎?真是嬌生慣養長大的!別難過,有工夫時偷偷找我們玩兒去。”

“我媽也很可憐。她隻是年輕時沒有氣瘋,可是有神經病,自來對人說話就不管輕重……”

“別說了,”黃梅截斷說,“我們誰還把這件小事放在心上?見鬼!”

“對了,”王淑芬跟著說,“我們不是生氣,隻是覺得怪沒意思。你什麽時候到學校去玩兒?”

看見兩位客人原諒了她的母親,唐曉雲把心放下,因感激而滾出來兩串眼淚,同時更增添了內心慚愧。

“見了楊琦他們就說我十分抱歉,”她抽了口氣,用手背擦去滾出的眼淚說,“就說我本來很高興參加演戲,不過,不過,不過我媽的身體不好,我得隨時守在她的身邊。”

她的話剛剛說畢,她的母親在院裏嚴厲地喊道:“曉雲,你跟她們一道去了麽?”

“快回去吧,”黃梅把她一推,說:“我們很了解你,不用你囑咐了。”

黃梅同王淑芬跳到街上跑了十幾步,淑芬忽然發現唐曉雲繡的枕頭還在黃梅的左手裏拿著。她們雖是正在氣頭上,卻都忍不住笑了起來。“我簡直氣迷了,”黃梅說,“多見鬼!”正作難著不知道怎麽把枕頭送還,恰遇著唐家的周嫂提著一筐子濕衣服從塘裏回來,黃梅把枕頭扔在濕衣服上囑咐一聲“交給曉雲”,拉著王淑芬拔腳就跑。她們把周嫂弄得莫名其妙,聽見她在背後笑著問道:

“不是要幫俺們家姑娘繡花麽?為啥又不拿去了?”

羅明跑到動員委員會沒見到一個人,那個傳達兼勤務的老工友告他說程秘書昨晚上出外就沒有回來。“那麽我在辦公室裏等一等,”羅明說,“你到程秘書家裏找找他。”老工友認識他是羅家二少爺,又是“新學界”中的領袖人物,不好意思違拗他,隻好打個哈欠,鎖上傳達室的小屋門,懶洋洋地去了。

好大的三間神殿,神像早在北伐後全部拆除,隻有以《封神榜》為題材的壁畫還依然存在。在這座大房子的西頭,用木板隔出來一間屋子,擺著兩張辦公桌,門框上掛一塊木牌子,上寫著“主任委員室”。實際上主任委員是縣長兼任,很少來,程秘書就在這間屋裏辦公。除這間辦公室外,這座大房子裏還放著一張長桌,一些凳子;帶壁畫的牆壁上貼著蔣介石的戎裝半身像,另外還貼著不少關於抗戰的動員標語。這張長桌,有時人們在上邊開會,也有時在上邊打乒乓球,但現在因為動委會的委員們都忙著自己的工作,已經空閑好多天了。羅明吹去一個凳子上的灰塵坐下去,又用口袋中的廢紙在長桌上擦幹淨一小片地方,然後將一隻胳膊肘放在長桌上支著半邊臉,靜靜等待。幾隻麻雀在梁上啾啾鳴叫,使羅明越發感覺到這屋子過於空虛,而老工友去找人的時間也長得叫人不能忍耐。院裏另外的屋子裏有談笑聲音,而且談得很起勁,羅明聽見是文牘陳文治同一些人在談著什麽官司。他向來討厭這位文牘,尤其討厭人包攬詞訟,所以隻好死守在辦公室中,心神不寧地細讀著牆上標語。

過了一刻鍾(在羅明感覺上起碼是過了一點鍾),程秘書才慢騰騰地走了進來。他原來不知道有人在等候他,看見羅明時不禁愕然,搶前一步,同羅明握著手說:

“你,你怎麽一個人坐在此地?是來找我的嗎?”

“我等你半天了,”羅明說,“我叫工友到府上請你,你沒有看見他?”

程秘書笑著說:“昨天晚上出來還沒回家啊,他怎麽能找著我?我在令兄的‘別墅’裏打了通宵牌,剛才人們放鞭炮才把我鬧醒了。”

“什麽‘別墅’?”羅明莫名其妙地問。

“你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哈哈哈哈……”

程秘書的名字叫程興周,字西昌,是羅照從初中到高中的同學,中學沒畢業就回到縣裏“為桑梓服務”,在地方上新起的紳士中占重要地位。因為他與羅照是老同學關係,他向來把羅明當老弟看待,從不在他的麵前擺紳士架子。他又矮又胖,動不動就放聲大笑,看樣子十分快活。聽了程秘書的說話口氣和表情,羅明對於這所“別墅”的意義猜透八九,趕快抓住機會問:

“我真是一點也不知道,你告我說在什麽地方?女的是誰?”

小胖子程西昌搖搖頭,露著一嘴細牙笑著說:“我不說,我不說。萬一傳到你嫂子的耳朵裏,你大哥又該同我麻纏了。”

“是不是那個姓白的半掩門子?”羅明突然問。

“你知道,為什麽說你不知道?乖家夥!哈哈哈哈……”

“我仿佛聽誰說過一句,不過沒注意,你現在一提醒我才想起來。他們住在什麽地方?”

“這個我絕對不能說,不能說。”小胖子連連擺手,做出個害怕的滑稽樣子。

羅明笑一笑,說道:“不談這個也好,我們快談談正經事情。”

他拉著程秘書坐下去,感情很興奮地把來意說了出來。但一聽了他的話,小胖子程西昌先哈哈笑了一陣,連聲說好,跟著就大發牢騷,說動委會既沒有實權,又缺少經費,地方上人事又複雜,任何工作都無法推動。他的話說得很動聽,很誠懇,反使羅明對他的困難處境同情起來。

“起初縣長要我負責動委會工作,”小胖子說,“我辭過好幾回,就知道不容易做出成績。縣長因這是上邊命令,各縣都要成立一個抗戰動員委員會,不得遲延,非要我來做秘書主任不可,從旁敲鑼打鼓的紳士也很多。我想,既然大家都看見目前是抗戰第一,動員重於一切,那麽我就勉為其難吧。誰知道起初大家還熱心,雖然沒有真‘動’,起碼也算有‘動’的姿態。現在是掛了個空牌子,錢沒錢,人沒人,而且說的是要動員民眾,其實呢,不動則已,動輒得咎。過去為我敲鑼打鼓的人,有一半改放冷箭。地方上的事就是如此,沒辦法!”

“縣長既然把責任交到你身上,你就該認真幹一幹,怕什麽?”

“別人專愛站在高枝上說風涼話,躲在牆角放冷箭。我固然不在乎,可是一無權,二無錢,叫誰動誰不動,我有啥辦法?講到經費——”這當兒,老工友從外麵回來。程西昌叫道:“快點倒茶!”他又轉過來笑著說:“這是我惟一能夠動員的人!我剛才說到什麽地方了?”他停一停,眨眨眼皮,接著說:“啊,說到經費。是的,動委會現在又要縮減經費!俗話說,‘三個錢能使鬼推磨’,動委會沒有錢動個屁!”

“有些工作固然非錢不成,有些也——”

“也什麽?你們要演戲為什麽沒錢不成?”程西昌仰著身子大笑起來。

直到這時候他才想到從腰裏摸出紙煙,遞給客人一支,自己也拿了一支夾在指間,忽然提高聲音說:

“老弟,‘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何況我為婦而不巧乎?”說這最後半句話時他隨著聲調的抑揚而晃著發亮的胖腦袋,晃過後又大笑幾聲,才擦著一根火柴,將紙煙點著。

羅明對自己的交涉感到失望,默默地吸幾口煙,忍不住說道:

“動委會既然不動,何必多要這個無用機關?”

程西昌臉色一寒,停一停,慨歎說:“老弟,你是一直在外邊讀書,不曉得地方情形。縣政府呢,上頭隻要叫成立什麽機關,它就遵令成立,多做個木頭牌子。不成立當然不行,成立後多做工作也不行,說不定會惹出麻煩。按照官場經驗,隻要按月呈報一份工作報告即可。所以我常說,抗戰救國工作各機關的大小幹部都沒做,十之八九的工作給司書錄事們做了。靠他們去瞎編工作報告!”

“西昌兄,”羅明敲敲煙灰,嚴肅地懇求說,“無論如何,我們這次演戲你總得幫忙。”

“幫忙是當然的,隻恐怕愛莫能助。”

“戲算動委會演出的,由動委會向上邊報成績好不好?”

“這個……”

程西昌的心中一動,暗自盤算。如果作為縣動委會主持的演出,也是動委會的一個不小的工作成績,說不定會得到上邊嘉獎。但是又一想,縣長一則將動委會的一點經費挪作別用,二則害怕政治上擔擔子,未必能夠同意,縣黨部又喜歡挑毛病,一向認為羅明一班青年們有異黨嫌疑,他同講習班合作搞演出,後果怎樣,很沒把握。他在片刻間想了很多,不敢立即決斷。

羅明又誠懇地說:“西昌,我們隻求為台兒莊大捷作一次演戲宣傳,成績和名譽算動委會的,好不好?”

程西昌回答說:“這事情我是很願支持的,演戲也是動委會應做的宣傳工作嘛。你讓我向縣長請示一下,請他點頭。”

羅明高興地問:“你什麽時候給我回話?”

“好,好,就這麽決定。”羅明站起來說,“我等著你的消息!”

兩人在路上分手時候,程西昌囑咐羅明別把“別墅”的事情告訴他嫂子,並且報告了一個喜信:“光普近來很有辦法,快做官了。”但羅明感到摸不著頭腦,待向他打聽究竟時,他卻鬼祟地笑著說:

“就在這幾天內發表,發表後你自然知道。”

於是程西昌揚揚手,向縣政府的方向走了,而羅明則懷著希望回講習班去。

黃梅和王淑芬回到學校時候,羅明已經回來很久了,大家都在等候著程西昌的消息。聽了黃梅和王淑芬的報告以後,大家一時啼笑皆非,對唐曉雲十分同情。但目前最重要的不是演員問題,而是準不準演出問題,隻要程西昌回信說準許演戲,就讓林夢雲扮主角也未嚐不可。大家正在紛紛議論之間,程西昌的回信到了。羅明首先把程西昌的信搶來一看,氣得從地上跳了起來,衝口就罵。張克非慌忙走過來,小聲說:“別感情衝動,送信的人還沒有走呢。”他接過來那封信同楊琦看了看,咂咂嘴唇,互相交換個失望的眼色,有半天沒有說話。

程西昌的信上說縣長為怕日寇空襲,在上次行政會議上已決定禁止在城內演戲,現在在關帝廟的評劇班子因特殊情形姑準再演半月。“新戲”可以不必上演。正當大家為台兒莊的勝利而熱情蓬勃,對演戲興頭十足的時候,這封信對他們就像是當頭一瓢冷水。羅明激憤得嘴唇發青,重重地拍一下桌子,大聲說道:

“據無線電廣播說,昨天晚上武漢三鎮全市若狂,十萬人提燈遊行,呼口號的聲音高入雲霄……為什麽我們連演戲慶祝都不能?為什麽與抗戰無關的評劇可以上演,而我們的宣傳抗戰的話劇不能上演?我要親自去找縣長講講道理!寧願頭割掉,這次戲非演不可!”

“非演不可!”楊琦也極其興奮地附和說,“沒有經費我們募捐,捐不出來我自己去借,戲非演不可!羅明,你去找縣長,頭割掉是為了抗戰!”

“好,我去,我現在就去!”

羅明拿起帽子就往外走,被張克非一把拉住,推倒在椅子上邊。剛才羅明說話的時候,張克非也感動得腮幫上微微**。不過他是從打擊中,從艱苦中,從多年沉默戰鬥中成長起來的,所以在這樣時候他能夠比較沉著,用理智控製感情。昨天他曾經和郭心清研究了工作問題,郭的意見他完全讚同。他們認為,目前地方上的情況比較複雜,但隻要國民黨的主流還主張抗戰,不公開破壞國共團結,地方上的頑固勢力也不會占統治地位。何況這一帶目前劃歸第五戰區,是第五戰區的後防。戰區司令長官是李宗仁,他是桂係首領,政治態度一向與蔣介石不同。大別山一帶是第五戰區副長官廖磊的防區。廖磊兼安徽省政府主席,安徽的動員工作和抗戰文化工作就做得很熱火。目前在地方上開展救亡工作,首要一條是存在下去,擴大宣傳,壯大組織,而不是求一時痛快,把同地方當權派的矛盾擴大,甚至決裂。張克非牢記著這一原則,所以先把羅明推到椅子上,然後站在羅明的麵前說道:

張克非的話在羅明的心上是有分量的。他無可奈何地望著張克非眨眨眼睛,想了片刻,歎口氣說道:

“我知道你又要批評我‘感情衝動’,可是不衝動就能夠得到演戲的允許麽?”

“為演戲犯不著同地方當局正麵衝突,”張克非冷靜地說,每個字都好像從牙縫中擠出來一樣,“目前我們應該設法請縣長領導我們從事抗戰工作,而不應該同他鬧別扭,更增加我們的環境困難。難道我們這次不演戲就沒有別的工作可做嗎?……真是少爺脾氣!”

“我反對老張的意見!”楊琦紅著臉孔叫道,“環境是打開的,工作是爭取的,步步退讓不是辦法!”

張克非聲調沉重地說:“環境不是一拳可以打開的,工作不是輕易可以爭取的。我的辦法不是退讓,而是韌性的戰鬥。這種辦法在順境中也許不需要,但目前還不能算順境呀,兩位少爺!”

“那麽我去找魏科長談一談,請師政治部主持演戲好不好?”羅明說。

楊琦首先同意:“好,就這麽辦,我們同政治部交涉!”

“隻要政治部出麵主持,”羅明又補充說,“縣長就不敢幹涉。”

張克非望著他們問:“可是,這不是使縣長下不來台麽?再說,××師開走以後怎麽辦呢?我們也跟著滾蛋麽?”

羅明和楊琦沒有話說。

張克非又說道:“地方工作本來就非常難做,要是沒有耐性,不能承受挫折,就幹脆別想在地方上工作。今天我們的工作是抗戰,抗戰就需要獲得政府的積極領導,至少是不要作對。我們拉著政治部同縣長摩擦,將來政治部隨軍隊開走,我們的工作不是要更加困難?我們留下來,有比上演一場戲更為重要的意義!”

楊琦不明白張克非的話中含意,賭氣說道:“我要走,馬上就走!真的,對地方工作灰心極了!”

“又來了!”張克非拍著楊琦的肩膀說,和羅明不約而同地苦笑起來。

“真的,你們批評我是文化人的脾氣也好,批評我混蛋也好,”楊琦皺著眉頭,像一個任性的小孩子似的嘟嚕著嘴說,“反正我決心離開地方,到前線上吸一口新鮮空氣!”

張茵拉著陳維珍和林夢雲從窗外唱著走過,張克非向楊琦擠擠眼睛,小聲說:“你聽!”隨即也同羅明都在悲憤中顯出笑容,把臉孔朝著窗外,合著那三個女孩子們的歌聲唱道:

跌倒了爬起來,

挺著胸膛走,

黑夜有盡頭!

……

楊琦雖沒有馬上跟著唱,但也深深地被這歌聲所感動,不再一味地消極和灰心。隻是他的靈魂深處仍留有捉摸不定的一點悲哀,像詩人們常懷著無端的感觸一樣。等羅明們的歌聲停止後,楊琦情不自禁地接下去唱他自作的一支歌子。才開始時他低著頭,調子低緩而沉痛,唱著唱著他忽然把頭驀一抬,一雙濕潤而熱情的眼睛亮閃閃地望著空中,轉換成慷慨的快調。羅明和張克非一齊跟著他唱了起來:

路途遙遠,

路途遙遠,

前麵還有呀

萬水千山。

我們百煉成鐵漢,

不怕苦,

不怕難,

不怕危險呀,

往前趕,

往前趕,

往前趕!

歌聲剛停止,王淑芬跑進屋來,呼吸緊張,上氣不接下氣,報告吳寄萍已經死了。這消息恰似晴天霹靂,嚇得每個人目瞪口呆。顧不得再問別的話,羅明跳出屋子就跑,楊琦也跟著他跑了出去。王淑芬從來沒有像這樣緊張過,她慌慌張張地把這個不幸消息傳遍全校,並且說:“怪道羅蘭上午就出去,一直到現在沒有回來!”同學們對吳寄萍的死感到太突然,大部分半信半疑,及至聽說她早晨吐血的事,這才信以為真。不過同吳寄萍來往較密的隻是幾位女同學,所以男同學們雖起了一陣波動,卻沒有影響到壁報工作。女同學中首先是林夢雲和張茵忍不住落下眼淚,繼之是全體向張克非請假去探望死者。黃梅的論文已經完成,她心中極其難過,巴不得一步跳到吳寄萍的身邊放聲痛哭。張克非準了她們的假,並且愁眉苦臉地向王淑芬問道:

“剛才你聽誰說吳寄萍已經死了?”

原來王淑芬的小妹妹正在兒童補習班的門口玩,看見羅蘭的嫂嫂帶著春喜慌慌張張地跑了進去,她的小妹妹也跟了進去。一進去,就看見吳寄萍躺在地上,滿嘴鮮血。羅蘭同張嫂正在把她往**抬。羅蘭一看見她嫂嫂就放聲大哭,春喜跟著也哭了起來。淑芬的妹妹不敢看下去,跑來告訴她知道。她妹妹剛才來了一趟,她同黃梅還沒有回來,現在是第二次來告訴淑芬。她把這驚人的消息向姐姐報告之後,又跑去告訴她的小同學們去了。

張克非沒有說話,向她們揮揮手,低著頭走回寢室。想起來舊日的工作同誌有的失蹤,有的死掉,無限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