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不諧和的生活樂章

被大家從地上救起之後,吳寄萍漱去了口中鮮血,靜靜地躺在**,上氣不接下氣地喘了半天。她忽然淒慘地微微一笑,對自己說道:“唉,我又活了!”隨即又望著羅蘭和春喜,有氣無力地說:“你兩個剛才哭什麽?真是小孩子!”喝下去半碗稀米粥,她的心神稍定,但是仍然十分衰弱,勉強同她的表嫂李惠芳說了幾句話,又催促羅蘭好生吃飯,隨即將眼皮合上,一則她需要養養神,一則她不願讓表嫂從她的眼睛裏看出她的傷心難過。但是她閉著眼睛反而想得更多,百感叢生,可以說生前死後的千百事同時紛亂地湧現心頭,尤其忘不下她的寄養在延安的小望西和音信渺茫的胡天長。

因為病人又昏昏沉沉睡去,李惠芳小聲囑咐春喜和張嫂守著病人,她自己帶著藥單子匆匆忙忙地跑回家去。

一到家,看見大家早已吃畢飯,廚房中連鍋碗都已洗完。夥計們瞧見她回來,向她打聽著病人情形,又問她怎樣吃飯,而陳嫂又囉哩囉嗦地告她說茅草根和藕尖芽熬茶喝可以潤肺止血,最有神效的莫過於找一個胎兒衣胞煮熟了讓病人吃下。李惠芳一麵支支吾吾地回答著夥計們的話,一麵奇怪著沒有看見羅照的蹤影,最後她忍不住向奶媽問道:

“她爸爸在書房裏麽?”

奶媽說:“沒有。大少爺在家中把他急得打哈欠,一丟下碗筷就走了。”

“又走了?沒有說往什麽地方去?”

“說是有幾位朋友在等著他,晚上一定能回來。”

“哦!”李惠芳呆了一陣,才頹然坐在椅子上,吩咐陳嫂說:“去,叫德魁馬上來,就說我有件事央求他趕快辦。”

趙德魁提著一根短管小煙袋,跟著陳嫂走進屋來,站在李惠芳的前麵等待吩咐。李惠芳把表妹的病狀一五一十地告他知道,求他立刻動身到鄉下去給姑太太送口信,請姑太太趕快進城。吳寄萍的家離城有七十裏山路,趙德魁必須在中途宿一夜,明天早飯後方能趕到,這樣,寄萍的母親在明天晚上或後天就可以來到城裏。李惠芳給了趙德魁兩元法幣,把他送出過廳,又叫他站住,十分著意地叮嚀說:“記清啊,可別嚇壞她老人家!德魁,你隻說大表妹有點感冒,千萬別提吐血的事。你隻說,看,隻說大家都盼著她老人家來城裏住幾天,趁大表妹不舒服,請她老人家坐轎子跟你一道來……”

把趙德魁打發走,李惠芳猶豫了一下,走到上房,把表妹的病情稟告公公。羅香齋剛才沐手焚香,虔心敬意地恭楷抄寫過一頁《金剛經》,正坐在椅上休息,望著在麵前繚繞的三柱香煙出神。聽了媳婦的稟告,他吃了一驚,立時要過來藥單子看了看,問道:

“吐得很多嗎?”

“不很多,”惠芳掩飾說,“一共吐有三四口。”

“是不是痰裏帶血?”

“從前吐過痰裏帶血,今天是大口吐清血。”

“嗨,小小的年紀得了這種病!”

羅香齋不再說話,心思轉到了羅蘭身上,抱起水煙袋默默抽著。李惠芳把打發趙德魁去請姑母來的事情說了一遍,他點了點頭,歎息說:“你姑的命也夠瞧了!”俗話說親舅如父,他的心中不免一酸。他很想去看一看寄萍,但討厭她住的那個地方,更討厭看見那班“新青年”。沉吟了一刻,他吩咐快把對麵的房子收拾幹淨,接外甥女回來養病。

“不管這孩子的病能好不能好,”他臉色陰沉地說,“我們也要盡人事以聽天命。城裏幾位有名的老中醫跟咱家都有關係,萍兒搬回來以後,你趕快派夥計拿我的片子去請……先請李堯臣吧,他是三代儒醫,長於婦科。要抬轎子去,還要預備酒飯,我陪他喝兩杯,不可怠慢!”

“請伯不要太操心。表妹的病我一定會盡心照料,不久就會複原的。”

羅香齋歎口氣說:“你姑媽為萍兒的病也操碎了心。寄芸也是個不孝的東西……關於萍兒的婚事,你姑父想不通,所以萍兒也不能回到自己家裏養病。其實,木已成舟了,孩子已經一歲多了,當父親的不同意有何用處?吃苦的還是自己的女兒!”

李惠芳被公公的話所感動,隨即說:“請你老人家將姑父請進城,當麵勸勸他。他隻要回心轉意,對寄萍說一句溫暖的話,比吃什麽藥都見效。”

“以後說吧。”羅香齋沉默片刻,突然問道:“你沒看見蘭麽?”

“看見了。她今天忙著照料寄萍,明天就回來看你。”李惠芳溫順地微微一笑,又說道:“她到底是小孩子,昨晚在家同你老強了幾句嘴,一出大門可就後悔得哭了,差不多哭了一夜。”

羅香齋放下水煙袋,撚著胡須說:“她真不願回來也不必勉強她,隻是……”

李惠芳猜到老頭子的心思,趕快接著說,“生活上請你老人家不要操心,一則她有什麽需要會隨時告我知道,二則還跟她二哥在一起。再說,她既然能去到省城讀書,難道在家門口還件件事用你老人家替她操心?”

老頭子又撚了一陣胡子,重新拿起藥單子看了看,然後取下眼鏡,一言不發,心思沉重地皺著眉頭,呼嚕呼嚕地吸著水煙。李惠芳不敢說話,也不敢走開,望著老頭子站了片刻,看見他手中的紙撚兒將要燃完,就踮著腳尖走到條幾邊取了一根,替他燃著,恭恭敬敬地遞他手裏,趁機問道:

“伯,你看這個藥方子還可以吃麽?”

“還好。”老頭子放下水煙袋,戴起老花鏡,又歪著頭望一望藥單子,說:“清火,潤肺,止血,鎮咳,化痰。張紹景是個牢靠大夫,吃他的方子不能馬上除病,也不至於治壞了症。唉,老人物一個個下世,現在找一個醫治癆症的高手很難了!”

見藥單子上開有阿膠,羅香齋想起來家中還存有真正的山東阿膠,便吩咐李惠芳去找出來用,怕的是目前市麵上買不到真貨。但李惠芳剛走出書房,被她公公叫住。羅香齋想起來放阿膠的那口箱子裏還放有麝香,趕忙說道:

“你不用自己去找。叫陳嫂去找出來給我瞧瞧。唔,不管叫誰去找出來都好。”

李惠芳說:“還是我自己找吧。前天奶媽右邊**出毛病,我開過那口箱子找鹿角,知道地方。”

“唔……”

老頭子由於三代單傳,到他這一代才有兩個兒子。羅照是長子,先結婚。羅香齋原希望早抱孫子,沒想到惠芳的頭胎竟生下一個女的。雖然羅香齋從來對兒媳婦不流露自己的失望,但為此心中煩悶了多日。他近來看見惠芳總是懶洋洋的,常睡悶覺,以為她懷孕了,所以不叫她親自去取阿膠,避免她接近麝香。聽了李惠芳的話,老頭子近來的希望忽然落空,不再言語了。

李惠芳去取阿膠時候,明白老頭子疑惑她懷了孕和想抱孫子的心情,不覺心中難過。她在心中說:“你兒子在外邊包了個野女人,回家來跟你兒媳婦同床異夢,如何能有孫子!”她這窩在心中的傷心話是沒法讓公公知道的。想著老頭子剛才對寄萍的關心,對蘭妹的慈愛,還有對她也是幾年來不曾大聲說過一句責備的話,這麽一位通情達理的人,為什麽對共產黨那麽仇恨呢?為了聽到些閑言碎語,弄得同明弟之間父子不和。唉,真叫人不明白其中道理!當她找到阿膠又經過上房門口時,老頭子驀不防向她問道:

“照在家裏沒有?”

“他……剛剛出去了。”

“又出去了?他天天不落窩,在外邊鬼混什麽?”

李惠芳低下頭來,不敢說話。

“唉,敗家子弟!”羅香齋吸一鍋水煙,把煙灰吹去,帶著可憐和責備的口氣說:“我是他的老子,不能跟他一輩子。你應該勸一勸他,免得你日後自己吃虧啊。”

李惠芳小聲回答說:“他怕是看望寄萍去了。”

“哼,他不會那麽關心寄萍!”

李惠芳不敢再說話,趕快走出二門,繞過過廳,到賬房中用戥子將阿膠稱準三錢,叫春喜送往寄萍處,然後回到自己屋裏,望一眼羅照留下的空床,從奶媽懷裏抱過小女孩,親一親臉頰,一陣傷心,眼圈兒不由得紅了起來。陳嫂端來了一碗雞湯掛麵,放在桌上。李惠芳把孩子遞還給奶媽,坐下去吃了幾口,忽然放下筷子,對奶媽說道:

“你端去吃吧,我心裏悶騰騰的,什麽也吃不下去。”

她把收拾房子,準備明天接表妹來家養病的事告訴陳嫂之後,就到上房找到一包銀耳和西湖藕粉,匆匆地跑到兒童補習班去。

吳寄萍對於舅父和表嫂的關心十分感激。尤其李惠芳對她的愛護、體貼、照料,使寄萍感覺著她是那麽賢良,那麽熱誠,正如自己的親姐姐一樣。她默默地望著惠芳,心頭上浮現起來一段童年時候的記憶:正如目前的情形一樣,她衰弱地躺在**,兩隻手黃得透亮。這是在連續兩三天高熱之後,病況開始回頭,腦筋清醒,心靜得像一潭沒有風絲擾動的秋水,隻是身子癱軟無力,不能起床。她覺得嘴發苦,母親在她的嘴裏填一撮白糖。她想到院裏去玩,母親告她說她還不能走動,拿話安慰她,用手掌在她的身上輕輕拍著。她忽然哭了。母親就把她抱起來在屋裏來回走著,擦幹了她的眼淚,哄到她完全不哭時,又小聲地給她唱一個好聽的歌兒……這一段印象在她的心上早已淡了顏色,像一幅年深月久的古畫一樣,但如今忽然又新鮮起來,就像是昨天的事。她非常感動,有氣無力地向惠芳說道:

“嫂子,你忙了半天,也該去休息了!”

“別管我,我一點也不累。你真是不願意搬回去嗎?”

吳寄萍在枕上搖搖頭:“請你告訴我舅舅說,我的病不要緊,不必來回搬動,過幾天就會好了。”

惠芳說:“我是無可無不可。隻怕他老人家執拗著要你搬回家去養病。”

“唉!這個學校是我辦的,我如其死在舅舅家裏,倒不如死在此地。要是不死呢,”病人噙著眼淚笑了一下,“過幾天我還要起來教書的。”

“嗨!不願搬就不搬,為什麽又提到死啊?虧你還是一個剛成長的樹苗兒,說起話來跟老人一樣!”

李惠芳想著寄萍一旦搬回家住,許多救亡青年去看她很不自由,寄萍反而像坐監一樣,所以不願勉強她搬回家住,隻好決定叫春喜搬來侍候,等姑母進城後再想辦法。她親自動手把銀耳燉好,照料病人吃下。這時羅明和黃梅已經跑來,李惠芳同他們說了一陣閑話,因為心中掛念著丈夫和孩子,就囑咐張嫂和春喜好生侍候,獨自回家去了。

羅明們見吳寄萍神誌清明,也不再吐血,都覺欣慰,將心放下。為怕病人說話勞神,大家沒敢多留,趕快跑回講習班,歡快活躍地投入工作。演劇的計劃既然被扼殺,決定集中力量出好一期壁報。連平日不愛動筆的同學們也都得為壁報寫稿,不能推辭。朱誌剛和張茵都參加壁報的編輯和抄寫;小林和沈嵐都是除寫稿外也擔任抄寫工作。楊琦擔任畫每張壁報的報頭和插圖。張克非除負責壁報的總編輯工作外,還要準備明天的下鄉宣傳。他和擔任壁報的編輯和抄寫的同誌們,一直忙到深夜。女同學中沒參加這一忙碌工作的隻有羅蘭和陳維珍,前者是因為精神欠佳,而後者是一向被先生和同學們當小孩子看待,在工作上很少讓她插手。

羅蘭在寄萍的屋裏又多坐了個把鍾頭,經李惠芳三催四逼,才依依不舍地從病人的身邊離開。一回到自己的寢室,和衣倒頭便睡,連晚飯也不曾吃。晚飯後,羅蘭似睡不睡地聽到了一陣鈴聲,心中朦朦朧朧地打算起來,但是困倦得睜不開眼睛。停了會兒,她覺到有人用極其柔軟的手掌輕輕地摸她的前額,把她完全摸醒了。於是她伸個懶腰,睜開惺忪睡眼,看見林夢雲正站在她的床邊,見她有意起來,趕忙說道:

“小羅,不要起來。你有點發低燒。”

羅蘭摸了摸自己的前額,果然是發低燒,並且太陽穴有些脹疼,腦殼裏像塞滿了潮濕的木頭。她揉著眼皮問道:

“什麽時候了?”

“剛打的是自習鈴。你要不要吃東西?”

“我要去看看萍姐。”羅蘭說,從**坐了起來。

“她一下午都很好,你甭再去了。下午李堯臣去給她號了脈,說不要緊,隻須靜養。李大夫開了藥方以後就坐轎子往你家吃晚飯去了。剛才我同黃梅跑去看過,你嫂子也在那裏,她跟你萍姐都在關心著你哩。你看,”小林打開羅蘭的抽屜,拿出來一個紙包,又說:“小羅,你嫂子聽說你沒有吃晚飯,特意叫春喜給你買了一包蛋糕。哎,她待你真是好!”

羅蘭望著點心包笑了一下,隨即又拿眼睛盯著小林,不放心地問:

“真的,這半天萍姐又吐了沒有?”

“真的沒再吐,我不誆你。你二哥又把縣立醫院的劉院長請去診了診,也沒有診出個名堂來,不能斷定是胃血還是肺血。”

“住在小城市真討厭,連個好的西醫都找不到!”羅蘭歎一口氣說。

“要不是抗戰,我準備高中畢業後不學教育就學西醫,這兩種事業我都崇拜……”

林夢雲一語未了,隻見一個女孩子連聲叫著她闖進屋來。她一轉身望著闖進屋來的女孩子罵道:

“陳維珍,你瘋了!我又沒有聾,又沒有死,你何必用那麽大聲音連聲嚷叫?”她咬著嘴唇,揚一揚小巧好看的巴掌,同時把烏黑晶瑩的雙眼一瞪:“你這丫頭真是該打!”

“你打,你打,你打!”陳維珍撒嬌地擠在她懷裏,用哭聲分辯說:“是黃梅姐要我來叫,又不是我自己有事情來找你,你不知好歹,還要打我!”

林夢雲被擠得向後邊退了兩步,把揚起的那隻手輕輕地放下,擱在陳維珍的肩膀上,責備說:

“我要打你是為你大聲嚷叫,你不曉得小羅有點不舒服麽?”

陳維珍向羅蘭的臉上打量一眼,半信半疑地問道:“羅蘭姐,你真是不舒服嗎?”

“有點發熱,不要緊。”

“糟糕!”陳維珍看著小林一笑,“黃梅這家夥沒告我說羅蘭姐不舒服,我一點不知道!”

“哼,我說你該打吧,你還不服哩!”林夢雲又對羅蘭說:“你的暖水瓶裏我剛才替你灌了開水,快起來吃東西吧!”

陳維珍從口袋裏掏出了一把花生米往羅蘭的桌上一放,頑皮地笑著說:

“羅蘭姐,這算是我給你送的禮物。千裏敬鵝毛,禮輕人意重。再見,祝你馬上健康!”

“這死丫頭,”羅蘭笑著罵,“整天吃零嘴,什麽東西都往口袋裏裝!”

林夢雲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在陳維珍的頭頂上搗一指頭,轉身就跑。到教室門口迎麵碰見黃梅從裏邊出來,後者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急急地說道:

“林夢雲,我正要找你,你的文章還沒有交給我,真見鬼!”

“我已經寫好了,馬上就交給你。你不曉得我回寢室去看羅蘭麽?”

“別見鬼了,快點把你的大作拿給我!就等著你同淑芬兩人的,偏遇著你們兩個遲遲不交。你去找羅蘭,那個去找魯輝揚,真見鬼!”

林夢雲被黃梅拖得踉踉蹌蹌地走到了桌子邊,從抽屜裏拿出來自己的文章,向黃梅要求說:

“抄得不幹淨,你讓我再抄一遍好不好?”

黃梅搶過稿子來看了一眼說:“見鬼!這還算不幹淨,難道你要用鉛字印出來才算幹淨嗎?”她轉過頭去向正在審查壁報稿子的朱誌剛叫道:“馬頭牌,來,你看小林的稿子寫得這麽幹淨,她還要重新抄一遍!”

沈嵐搶先站起來跑到黃梅身邊,伸著脖子說:“讓我瞧瞧,讓我瞧瞧。”

“你不是編輯委員,慢點瞧。”

黃梅把胳膊向高處一舉,從矮個子沈嵐的頭上伸過去,把林夢雲的文章遞給朱誌剛。沈嵐不敢發脾氣,望望黃梅,又望望朱誌剛,嘴角含笑,走回自己桌邊。楊琦正站在他對麵畫報頭,裝做什麽都不知道的神氣向沈嵐問道:“怎麽樣,小林的稿子還幹淨嗎?”沈嵐的臉一紅,含糊地答應一聲,低下頭抄寫壁報。不過為掩飾自己的狼狽起見,他裝做快活的樣子,嘻嘻笑著。

朱誌剛把林夢雲的稿子放近眼睛,看了一遍,點了點長下巴,稱讚說:

“狗攆鴨子——呱呱叫!”

“說老實話,你看能用嗎?”小林扒在黃梅的肩膀上,望著朱誌剛的帶有連鬢胡的長臉問道。

朱誌剛叫道:“很好,當然能用!”

“是不是還要我謄抄一遍?”

朱誌剛把長頭一擺,回答說:“怎麽,你想同誰比賽鋼筆小楷嗎?”

“快去抄寫壁報去,小林。”黃梅用力把肩膀一晃,把林夢雲晃開,接著說:“我又不殺豬,不宰羊,別把我當個肉架子!”

黃梅因急於要去找王淑芬催逼稿子,便用指頭向小林的胳肢窩戳一下,笑著跑出了教室。到王淑芬的寢室中撲了一個空,她登時心下明白,轉往那個魯輝揚常一個人躲在裏頭用功的空教室走去,果然老遠就看見從窗子上射出來昏黃的燈光。黃梅忽然起了好奇心,趕忙把腳步放輕,像做賊一樣溜近窗子,躲在黑影中,偷聽著魯輝揚和王淑芬在窗裏說話。

魯輝揚的聲音:“走吧,真討厭,纏得叫人頭疼!”

王淑芬的聲音:“快替我寫幾句,不替我寫幾句我不離開你。隻要你幫我這一回忙。難道這一點小事情你就不肯幫我嗎?”

“張先生要我寫篇通訊,我替你,誰替我?女孩子真是依賴性大!”

“我依賴你是應該的,你願意我依賴別人嗎?”

“隨便!”

“你隨便我可不隨便,非依賴你一輩子不成!我知道這幾天你對我忽然冷淡,你以為我沒有覺察出來……”

王淑芬的話忽然一斷,使窗外的竊聽人大為驚愕。黃梅隔著破紙洞向裏頭一瞧,看見王淑芬靠著桌子站著,拿一條小手絹揉著眼睛,金戒指映著燈光閃閃發亮。魯輝揚坐在椅子上,麵帶怒容,直是苦笑。他把指關節捏得吧吧地響了一陣,極其厭煩地把雙手向腦後一抱,身子向後一仰,望著王淑芬歎了口氣,皺著眉頭說道:

“算了,別傷心,我替你寫!寫!”

黃梅不敢做聲,更不敢久留,趕忙悄悄走掉,回到同誌們的圈子裏。她決心守秘密,不將這事情告訴任何人。拿來一張寫好畫好的壁報隨便一看,發現有一篇文章的署名是“山風”兩字,她猜出來是沈嵐寫的。馬馬虎虎地把這篇文章讀了一遍,覺得還相當滿意,便忍不住向張茵問道:

“茵姐,這篇文章你看怎麽樣?”

張茵正埋頭抄寫,經她突然一問,弄得一時茫然。

“你問的是哪一篇?”張茵抬起臉來,拿著筆管搔著頭頂問。

“我問山風的這一篇。你說這一篇寫得好不好?”

沈嵐正在兩步外伏案抄寫,不禁心頭一跳,注意聽著,但不敢抬起頭來。

“山風的……”張茵想了想,點點頭說:“相當好,隻是結尾有點小毛病,不改也可以。”

“我也覺得他這一篇還好。”黃梅說完就把手中的壁報放下,拿起來另外一張。

沈嵐被黃梅誇獎了一句,又是歡喜,又是慌張,簡直不知道如何是好。他望著黃梅,吃吃地問道:

“黃梅,你看我的文章有沒有希望?”

“隻要努力,當然有希望。”

“對,對,我應該好好努力……”

“即使不努力,”朱誌剛插嘴說,“你仍然絕對有希望。”

“不努力會有什麽希望?”沈嵐莫名其妙地問道。

“你有希望五十歲以後變成個老頭子。”

這句話引逗得周圍的同誌們哄然大笑。林夢雲正噙了一口涼開水,趕忙把頭一偏,噗嗤一聲噴在地上。大家笑過之後,楊琦從腰裏掏出來兩張角票,向眾人說道:

“喂,喂,我請大家吃花生。今天下午說過要請黃梅吃花生,現在‘並案辦理’。”他把角票送向黃梅說:“小黃,請你到街上跑跑腿,回來你多吃一點。”

“我不去,”黃梅故意推辭說,“我討厭晚上出去。”

“大家都在忙,你去吧。”張茵勸著說。

“我偏不去,橫豎這事情與抗戰無關!”

沈嵐興衝衝地跳了起來,向黃梅要求說:

“小黃,我替你去!我替你去!”

黃梅從楊琦手中搶去角票,向沈嵐撇一下嘴唇,笑了笑,嘲諷地說:

“你抄寫壁報要緊,還是我去吧。”

她走過寢室門口,看見羅蘭坐在**,對著桌上邊瓶中的鮮花(今天陳維珍又替她采的)出神。她不敢驚動她,又走到張茵們的寢室門外,向正在看書的陳維珍招招手,帶著她一道上街了。

羅蘭的孤獨同大家的緊張工作和熱鬧形成了鮮明對照。

當月亮落去的時候,全部大壁報都已“出版”,隻等明早貼出。大家雖然有點困,卻是帶著輕鬆愉快的心情走回寢室,甚至睡在**後還做著愉快的夢。張克非、張茵和朱誌剛,他們三個人因為要把全部壁報仔細校對一遍,繼續留在教室中,直到聽見鄰家院中的公雞啼叫。最後他們把壁報卷好,打個哈欠,交換了一個微笑。

一清早,講習班的壁報都貼了出去,每張壁報前圍聚了很多觀眾。稍遲一點,別的工作團體也都紛紛把壁報貼出來了。於是許多壁報連在一起,紅紅綠綠,像過節時一群鄉下小姑娘身穿新衣,頭戴野花,臉抹脂粉,手拉手一字兒排隊站著,活潑嬌憨地向人們微笑。黃梅和張茵們的宣傳小組走過城門口時,一則要看看別人的壁報,二則要看看群眾對她們的壁報有什麽反應,擠進人堆中站了一陣。那些看壁報的群眾中有的識字,有的不識字;不識字的人看看漫畫,聽聽別人的念誦。有個老頭子手中提了一塊肉,念一陣壁報,連聲說“好”,不知是讚揚勝利還是讚揚文章。他的眼光移到黃梅的文章上麵,看了兩段,笑一笑,點點頭,又說了一個“好”字,慢騰騰地從人堆中走出來,身子一搖三晃地向一條僻靜的胡同走去。黃梅完全注意到這件事情,感到十分高興。雖然老頭子並沒有把她的文章看完,但那種神氣,那個“好”字,已經夠她滿足了。走出城外,她忽然挽住張茵的胳膊說道:

“你批評批評我,批評批評我。你說,我的長處在什麽地方?短處在什麽地方?”

“奇怪,前天開小組會,我不是批評過了嗎?”

黃梅解釋說:“我不是要你批評我的生活方麵。我是要你批評批評我的文章。說實話,我這篇文章寫得怎麽樣?”

“文章寫得倒好,就是有點小毛病,你猜是什麽毛病?”

“什麽毛病?寫得太長麽?”

“張先生說你的文章很有創造性,很有力量,隻是你太馬虎,稿子上常常錯了的字也不改,漏了的字也不填,字體也太潦草,是一種跳舞字,叫我們做編輯的跟抄寫的人感到頭疼。”

黃梅笑著說:“見鬼,我可是寫得快呐!小林的文章可寫得仔細,就是慢得急人。她寫成以後,仔仔細細地看一看,改一改,有的還要抄寫一遍,那樣麻煩我可幹不來。你們做編輯的嫌頭疼,活該。難道要你們做老太爺,抄著手享福嗎?”

她忽然扒著張茵的肩膀,擠擠眼睛說:“瞧著吧,一年後我還要往報紙刊物上投稿哩!”

“碰回來怎麽辦呢?”

“碰回來——再投,沒關係。”

“再碰回來呢?”

“再投,再投,不客氣!”

張茵竭力閉著嘴不出笑聲,但笑聲終於忍不住從鼻孔噴發出來。她愛黃梅的坦率,爽快,勇敢,熱情,不由得想到了羅蘭身上。後者雖然天分很高,有時寫出來一首小詩或一篇抒情散文極其可愛,但總不免帶一點憂鬱情調。她分明愛光明卻又不能真正地擁抱光明。“羅蘭就和你完全兩樣,”張茵看著黃梅的眼睛說,“她隻會寫文藝作品,你什麽都敢來。你寫詩,寫抒情散文,隻是敢寫,卻不如小羅有才華,有詩情畫意。你愛寫論文、政治性的時事論文,一動筆就是洋洋一大篇。在為壁報寫稿的問題上,她驕傲,你不驕傲……”

“她怎麽驕傲?”

“去年我在婦女會擔任編壁報,問她要了一首詩,一看情調很消極,沒有發表,她氣得哭了一場,以後我再也不敢向她拉稿。前幾天她正在寫一首小詩,我站在背後看了一眼,她抓起稿子就撕,弄得我下不來台。所以我常說,小羅做我的妹妹可以,就不能做我一個好的工作同誌——你說對麽?”

“我覺得吳寄萍批評得很對,她說假若拿植物來比方:我是經過風霜雨雪,從曠野上長起來的,小羅是從溫室中長起來的,小林是從溫和春野的陽光、細雨與露水中長起來的。”黃梅拍一下張茵的肩膀又說,“張茵姐,我覺得小羅的可愛處很多,你為什麽不對她加強教育工作?”

張茵忙使個眼色,向走在前邊的同誌噘噘嘴。黃梅發覺自己的聲音說得太大,把脖子一縮,緊挽著張茵的胳膊笑了起來。隨即她又小聲說道:

“我覺得小羅比淑芬好一百倍。小羅不顧一切同家庭鬥爭,要是淑芬,她就不會這麽堅決。還有,你以為淑芬的那篇文章是她自己寫的麽?”

張茵沒做聲,用肘尖碰一下黃梅,讓她不要談下去。但黃梅不管三七二十一,不等對方回答,就心直口快地說道:

“你以為她會寫那麽好的文章?別見鬼!她呀,哼,她死纏活纏,纏得魯輝揚沒辦法,隻好替她寫了一篇,寫上她的名字,一點也不害羞,簡直丟我們女性的人。要是小羅,哼,見鬼!”

魯輝揚在前邊一邊走一邊唱歌,仿佛聽見黃梅在說話中提到了他的名字,轉回頭來問道:

“小黃,你在背後談我麽?為什麽又‘見鬼’了?”

“就是談你的!”黃梅笑起來,索性放高聲音說:“談你昨天替淑芬寫文章,你難道縫住我的嘴麽?”

魯輝揚的臉一紅,咕嚕說:“你為什麽不找人替你寫呢?”說完就繼續唱起歌來。

“糟糕,”張茵說,“我就怕你批評王淑芬給他聽見,果然他聽見了。要是傳到王淑芬耳朵裏……”

“我才不管。我還要在小組會上公開批評呢!”

“你真是個爽快性子!從前你在中學念書時候是不是跟現在一樣?”

“差不多。”黃梅笑著說,把鼻子聳一聳。

於是她快活地拉住了張茵的手,談著她在中學時的生活故事。她所談的片斷回憶中,有一段是關於一位訓育主任的。那些有錢人家出身的女孩子們,因為嫉妒她的功課好,想盡了方法揶揄她,譏笑她,有一次甚至當著她的麵戲弄她的母親。她去找訓育主任,訓育主任反而覺得有趣,笑了起來,氣得她大哭一場。那幾個同學看見她毫無辦法,越發放肆,圍繞著她,裝著滑稽可笑的樣子,摹仿她母親洗衣服或掃地的姿態。她頭頂冒火,立刻衝上去把那個領頭的同學摔倒地上,痛痛快快地打了她兩個耳光,其餘的同學們都把頭一縮,唧唧喳喳地嚷叫著,像老鼠似的逃開了。但結果她被訓育主任記了一過,還寫她是受了父兄不良影響的野蠻家夥。從那次受了侮辱以後,整學期她操心著放把火把學校燒掉……

談著這些回憶的時候,她一點怨怒的意思也沒有,好像她是在談著一些和她無關的可笑人物,而那些人物在她的眼中不僅是無足輕重,簡直不配再放在她的心上。尤其是近來她的眼界更大,看得更高,更相信這類可笑可憐的人物如今在世界上無聲無息地活著,除非趕快跟著時代走,否則遲早都要被消滅得幹幹淨淨。

“最近聽說這位訓育主任到一個省立高級中學當校長啦,並且還娶了個娼妓做小老婆。我呀,我希望到抗戰後還能遇見這位訓育主任一次才好哩。”

“為什麽?”

“嗨,我有見他的必要!”

黃梅輕鬆地笑了起來,像一個勝利者似的,感到無限的快活和驕傲。像抗戰爆發後大多數十分熱情、天真、進步的青年一樣,黃梅相信抗戰後的中國毫無疑問要變成新的社會,新的國家,在這社會中一切地方都充滿光明,再也不會看見那個訓育主任的影子。

“你瞧,沈嵐在偷偷瞧你哩。”張茵小聲說,向沈嵐問道:“你為啥不快走?”

自從十天前向黃梅送一個紙條子求愛以來,沈嵐繼續又碰了黃梅許多次橡皮釘子,但一點不曾灰心,越發想利用各種機會向她接近或獻獻殷勤。現在他趁機會停住腳步等她們,並且向張茵搭腔問道:

“你不是要去代替吳寄萍上課嗎?”

張茵說:“從明天開始。反正麻煩的事情都是我的。我就怕教小孩子,偏偏這工作就派到我的頭上。”

沈嵐又望著黃梅說:“唐曉雲的愛人快去徐州了,你曉得嗎?”

“他什麽時候走?”黃梅問。

“大概就在三四天以內動身。聽說小唐一方麵舍不得母親,一方麵舍不得愛人,哭了好幾次。”

“見鬼!小唐哭,你怎麽曉得?”

“她愛人說的。她愛人也非常痛苦……”

“活該,誰要他自找痛苦呀?我就討厭這一類革命青年!”黃梅不望沈嵐,拉著張茵放快腳步,走在沈嵐前邊。張茵故意問她為什麽不願談戀愛,她笑笑,說:

“戀愛費腦筋。”

為著這兩日來精神不好,羅蘭沒參加下鄉宣傳,也沒有參加下午舉行的座談會,差不多把整個上午的時間都消磨在表姐旁邊。吳寄萍的病狀比昨天有了轉機,這使羅蘭和李惠芳感到安慰。李惠芳因丈夫昨夜又沒回家,一肚子煩惱無處可說,所以一有工夫就來看寄萍。掛念著羅蘭兩天沒吃過一頓安生飯,這天中午,李惠芳親自下廚房預備了幾樣小菜,派夥計送到寄萍處,隨即她自己也跟著過來。“我同你們一道吃,”她說,“吃過飯我還有事,說不定下午不能抽出身子來看你們。”吳寄萍看見窗上的陽光十分明媚,躺在病**如坐監牢,就拿一條印度綢花首帕包在頭上,勉強下床來陪她的表嫂和表妹吃飯。她拿起筷子,忽然望著窗子歎息說:

“我愛陽光,春天的陽光真美麗!”

羅蘭向病人看了一眼,望望窗子,沒有說話。李惠芳安慰她說:

“再過兩三天,我陪你天天曬太陽。曬些時,你的病就會好了。”

病人轉過臉來,愈加感傷地說:“嫂子,我天不明就醒來,看著窗子慢慢發白,後來看見太陽的紅光在窗子上跳動,再往後陽光又變成金色。剛才我躺在**,聽著布穀鳥叫,看著窗子,想著昨天同誌們都在忙著編寫壁報,有的熬通宵,可我什麽也沒有做。生活在這樣的偉大時代,能夠為救國做工作,不僅是義務,也是幸福。可是我躺在病**,這樣死去,我死不甘心!”寄萍的聲音哽咽,流下眼淚。

李惠芳噙著熱淚,勸解說:“萍妹寬心,你會恢複健康的,以後還會做很多工作。你快吃一口東西吧,一會兒都要涼啦。”

“我不吃。我剛才想著,唉,這麽可愛的陽光,可愛的宇宙,為什麽不讓我多活幾年?死真是不幸,我簡直想對你們痛哭一場!”

“別說傻話,年輕輕的怎麽會死呢?你別把自己的病看得太嚴重,養一養就會好了。”

“養一養就會好!……可是我沒有好環境,也沒有好心情,怎麽談到養病?我對於自己的病非常清楚,雖然前天沒死,昨天沒死,今天還沒死,但不要多久終會死的,什麽力量也不能把我從死的路上拉回。想到不久就要離開你們,離開一切,變為泥土,變為灰塵,再也不會感到春風的溫暖,陽光的美麗……表嫂,我一想到這些,就不由得出一身冷汗,立刻覺得眼前又空虛,又黑暗,連窗明幾淨的小房間都變得又淒涼又陰森森的!”吳寄萍歎了一口氣,拿起筷子又放下,哽咽說:“我什麽東西都不想吃,還是讓我躺在**吧。”

李惠芳一邊說著寬心話,一邊照料著病人上床。羅蘭一直低著頭不敢看寄萍一眼,無情無緒地默默吃著,什麽東西到嘴裏都沒了滋味。等李惠芳照料好病人躺下,重新坐在羅蘭的麵前時,羅蘭抬起頭來望著嫂子微微一笑,小聲要求說:

“嫂子,我陪著你喝杯酒好麽?”

李惠芳點點頭,笑著問:“你什麽時候學會喝酒了?”隨即她伸手往腰中摸錢,轉過臉向院裏叫道:“春喜,來拿個杯子打酒去!”

羅蘭沒回答嫂子的話,不等到春喜進來,就已經跑到外麵,拿進來一個酒瓶和兩個小杯子。這是清明節那天餘下的殘酒,被她藏起來的。她先倒一杯放在嫂子麵前,隨後又給自己倒一杯,端起來用嘴唇咂一咂,酒味刺激得她不由得皺起眉頭。她本來不會喝酒,所以這種反常的行為使惠芳和寄萍深感興趣。惠芳自己喝下去半杯酒,吃了一筷頭香椿炒雞蛋,又從臘肉盤子裏夾一片鮮紅的精肉送到羅蘭麵前:

“快點吃下去,你看我替你挑的這片精肉多好。今天忘記把林夢雲拉來了,”李惠芳轉向寄萍說,“我記得林夢雲能夠吃肥肉,她同蘭妹坐在一起吃這盤臘肉才好呢。”說完,她又把自己的杯子喝幹。

“蘭這姑娘真古怪,表嫂,她平素一滴酒都不喝,今天自動地喝起酒來。”吳寄萍望著羅蘭,又說,“清明節那天,蘭,為什麽讓你喝你堅決不喝?”

羅蘭向她的表姐微微一笑,又端起杯子喝了半口,燒酒下肚仿佛是吞下去一個火球,馬上從胸口燃燒到頭頂。她吸吸嘴唇,吃口素菜,身子困倦地向椅背靠去。李惠芳對病人擠擠眼睛,轉過來向羅蘭笑著說道:

“不。我要醉。我很想喝醉。”羅蘭端起杯子,一飲而盡,於是雙頰飛紅,眼睛乜斜,聲音遲鈍地說:“嫂子,你替我倒上一杯,我同你對飲,喝完後我有幾句秘密話要對你說。嫂子,你太好了,我要是對你再隱瞞下去,良心實在不忍。嫂子,快替我倒呀……笑什麽?奇怪!”

“好妹妹,再喝一杯就真要醉了。我給你倒杯濃茶,以茶當酒,你一邊喝茶一邊告訴我你悶在心中的秘密話,好吧?”

“你怕我喝醉?笑話,我永遠也不會醉!好吧,你不肯替我倒酒,我自己倒也是一樣。”她搶到酒瓶,倒滿一杯,把瓶子向桌上用力一摔,得意地說:“瞧瞧!你們別小看我,以為一杯酒就能把我喝醉。嗨,我永遠不會醉!萍姐,說實話,我已經醉了麽?”

“你沒有醉,可是也不要再喝了。空心頭不宜多喝酒,快吃飯吧。”

“不,我偏要喝酒!”羅蘭滿不在乎地又喝下去大半杯,繼續說:“萍姐,你醉過麽?醉後是什麽滋味?人們說喝醉酒腦筋糊糊塗塗的,身子跟騰雲駕霧一樣,真的麽?唉!萍姐,假若你死了,我……”

李惠芳大聲叫道:“嚇!亂說什麽呀!平素不愛說話,怎麽一杯酒下肚就變成話匣子了?好妹妹,我替你把那半杯喝掉,你快點吃飯吧。你看,你要是再胡說,萍姐就要不高興了。”

羅蘭不讓惠芳替她喝,又端起杯子一口喝幹。牆壁和什物開始在她的眼前朦朧起來,像隔了一層薄霧,一切都不停地在霧中旋轉。

“我剛才說錯了,”她說,覺得舌頭很僵硬,“萍姐是不會死的,太陽將永遠照著萍姐……”

“讓它照著我的墳墓吧。”寄萍感傷地插了一句,慘然一笑。

“不。它永遠照著你的臉,你的眼睛!到秋天,萍姐,我們還要像小時候一樣,到山上拾楓葉,拾得多多的,比賽誰的楓葉最紅……”

“傻姑娘,我還能活到秋天嗎?唉,你看我這手,”病人伸出一隻手映著光線,一反一正地端詳著,噙著兩眼熱淚歎息說,“黃得跟霜後的白果樹葉兒一樣,很快就要落掉了。”

李惠芳不讓羅蘭再說下去,連忙把她從椅子上扶了起來,笑著說道:“哎喲,你姊妹倆盡做起詩來,弄得人心裏邊怪難受的!早知道你們是這樣,我不來同你們一道吃飯了。來,我送你到春喜的**躺一躺,免得你萍姐說話多了累神。你看,我特意給你準備的幾樣可口菜,你吃的還不抵一個貓兒吃的多,白辜負我一番好心!”

羅蘭被攙扶到春喜的**躺下,讓她喝下去一杯濃茶,又替她削了一個梨子吃下。她覺得心中很難受,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轉,床鋪也盡在起落不定。知道自己有八成醉意,她閉住眼睛,不敢再胡亂講話,一會兒就處於半醒不醒的矇矓狀態。李惠芳知道羅蘭有個愛清潔的脾氣,不敢拿春喜的被子蓋到她身上,拿寄萍的又介意著傳染肺病,於是就悄悄吩咐春喜回家去從自己的**取一條俄國毯子。當俄國毯子取來蓋在羅蘭身上的時候,羅蘭忽然睜開眼睛,乜斜地望著惠芳,望了很久,說:“嫂子,我真替你可憐,你讓我報告你一個消息麽?”但當李惠芳關心地詢問什麽消息的時候,她又搖搖頭,閉住眼睛,不肯說了。

她一直照料著羅蘭睡熟,等寄萍吃過一碗蓮子稀飯以後,才心思沉重地走回家去。未進院子,她希望丈夫已經回來,坐在屋中等她;進了過廳,看見夥計們,尤其是奶媽和陳嫂,見她們並沒有什麽表示,她登時感覺到整個的世界都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