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青山它記得

台兒莊的勝利在山城中引起來兩種慶祝:一種是深深為勝利的消息感動到發狂地步,用無限的愛國熱情去進行宣傳;另一種是混合著冷淡與可笑的樂觀,奉命令貼標語,又召集市民開一次慶祝大會,發一些令聽者茫然的糊塗演說。講習班和其他青年團體的慶祝是屬於前者,但他們也參加了後一種慶祝會,還貢獻了歌詠。這一陣忙過之後,各青年救亡團體的負責同誌開過一次會,準備在戰時教育工作團來到之後,在工作上展開一個突擊運動,衝破這落後山城的沉悶局麵。大家對於戰教團的到來等得十分焦急,曾經秘密派人去邀請一次。現在,戰教團確實從附近的那個城市動身了。

計算戰教團在今天下午可以來到,各團體都以極其興奮的心情準備著歡迎工作。全城的大街上,城門上,以及戰教團來時必經的山路上,到處都貼了歡迎標語。他們共推出三位代表,天明出發,到離城二十多裏的市鎮上迎候。講習班全體同學,決定排隊到城外八裏遠的山下迎接。同學們天天在緊張和忙碌中生活著,都願意趁迎接戰教團的機會,到野外痛快地玩耍一次,因此羅明們決定在吃過早飯後就出發,並準備中午在山上野餐。九點鍾時候,全體同學由羅明率領,出了城,過了河,走到山下。這兒有幾家過路小飯鋪,一家茶館,盡是破舊的茅庵草舍,低矮而肮髒。留下一位男同學守在街上,等候戰教團快到的時候報告消息,羅明帶著同學們轉過小街,往風景幽美的小山上走去。

這是一個風和日暖的好日子。天空是那麽湛藍,藍得那麽晶瑩和深厚,叫你會想起來風平浪靜的無邊海洋。倘若你沒有欣賞過海洋的美麗,那麽,你可以想一想傳說中皇帝們帽子前綴著的那塊碧玉。幾片乳白的、透明的、不住幻變的浮雲,從遠處的山穀升起,飄過山頭,到天空停下來,散開去,在無邊碧藍的天空中慢慢兒融入太空,消失得無影無蹤。山上密密地長著鬆樹和杉樹,還有各種比較低矮的雜樹,樹木較稀的地方便是岩石和深草。太陽從樹木的枝葉間漏下來金色光點,在古色斑駁的怪石上閃爍跳動。山腰間有幾間破廟和一個小平台,站在平台上可以望見城市中那密得像魚鱗一樣的房屋脊。廟門上鎖著一把生鏽的大鐵鎖,青石的門檻和門墩上撒了一層雀屎,有灰色的和褐色的,幹了的和尚未幹的。門外有兩個石獅子:一個倒在地上,旁邊長滿了很深的青草,頭邊開一朵紅色野花;另一個在幾年前被槍彈打壞了一隻前腿,默默地抬著頭,凝望著遙遠的較高的青灰山峰,好像在回憶往事。廟周圍聳立著高大的鬆樹、楓樹。還有兩株虯枝禿頂的古柏樹,較粗的柏樹身上掛著三個紅布和黃布小匾,都已褪色,上寫著“誠則靈”、“有求必應”一類文字。由於廟周圍的樹木茂盛,使人一走上平台就感到森森涼意。

和春天幽靜的風景不調和的是,從山路上來時,路旁有一些被燒毀的房屋,牆上和青石崖壁上仍然留著紅四方麵軍和赤衛隊圍攻縣城時用石灰和紅土寫的口號,有擁護蘇維埃政權的,有打倒“刮民黨”的,有打倒土豪劣紳的,有號召打倒封建地主分田地的……同學們都看見了這些經曆了七年風雨仍未洗刷去的革命口號,並沒有發表議論。在大別山地區,這一類革命口號和標語還常常可以看見,有時與國民黨軍隊的“剿共”標語在一堵牆壁上共存或重疊,大家習以為常,不感新奇。今天隻有黃梅認真地看了看,想起了在土地革命中犧牲的父親和兩個哥哥,並且記起了童年時的一些往事。在抗戰初期,大別山的農村裏很容易找到“豫鄂皖邊區蘇維埃政府”製造的銅幣,黃梅隨母親從駐馬店逃亡回來後就找到一枚,視為傳家寶,這次帶進講習班,珍藏在口袋中,不讓人見。此刻她忍不住隔著衣服將銅幣捏一捏。由於她對大別山武裝鬥爭的時代不曾淡忘,對父兄們的仇恨牢記在心,而對於目前這個時代充滿了希望和興奮,所以她繼續在同學們中間有說有笑,帶頭爬山,充滿活力。

同學們像一群放到草原上的馬兒一樣,歡喜得不住地嘶鳴、跳躍。大家弓著背,喘著氣,踏著石級往上跑,誰也不肯落在別人的後邊。正跑了一半的時候,黃梅忽然呼嘯一聲,加快腳步,第一個跑到了平台上邊。她站在一塊大石上,一邊用手背擦著臉上的汗,一邊譏笑著全體落後的同學們。同學們越發被競賽的心情所鼓舞,呐喊著,一窩蜂似的跑上去,隨即散在茂密的樹蔭下,歡笑著,歌唱著,互相呼喚著,吵嚷著。不知什麽時候黃梅已經爬到一株大樹的枝椏上,人們聽見她充滿著活力但並不圓嫩的歌聲從高處落下,又散向山穀:

我們在大別山上,

我們在大別山上,

山高林又密,

兵強馬又壯。

……

同學們立刻跟著她唱了起來。歡快的合唱聲在山坳中有力地飛翔著,時而高翔山頭,時而沉落穀底,時而猛衝著廟右邊幾十丈高的青色懸崖,隨即又碰轉回來,成為深沉的回聲。歌聲剛停止,羅明忙從一株大樹的盤根上跳起來,用力地拍拍手掌,使大家聽他說話。

“諸位同學!”他叫道,懸崖上響著宏亮的回聲。“今天我們來歡迎戰教團是有特殊意義的。這個團體是全省的模範救亡團體,他的到來不僅把鼓勵帶給我們,也把寶貴的經驗,光輝的榜樣,帶給我們。不管陳舊的勢力是多麽雄厚,但新生的勢力正在迅速成長,將會像春草一樣綠滿天涯,任何力量都不能加以遏止。同學們,我們要學習戰教團的工作精神,永遠熱情而堅強地生活——戰鬥,戰鬥——生活!”

暴風雨般的掌聲在周圍震響,震撼著青色懸崖,崖上的細草索索顫抖。他不得不停下話來,等掌聲稍稀,又接著說道:

“同學們,春天是青年人的春天,未來是青年人的未來。我們不怕一切挫折、打擊,跌倒了爬起來,從荊棘中踏出一條路。將來的勝利是我們的。我們是未來世界的主人!”

又是一陣掌聲的暴風雨。羅明的眼睛發射著熱情的光輝。停了片刻,換了一種稍微平靜的聲調,他向同學們報告了一件可喜的新聞,就是在武漢召開的全國學生代表大會已經勝利開幕了。這報告又引起了一陣歡呼,久久不息。最後他吩咐說:

“現在就請大家隨便找地方玩去,要盡情地玩耍,盡情地快活。聽見吹哨子,立刻到此地集合。去吧,大家比一比,看誰玩得最快活!”

“好哇!”朱誌剛騎在石獅子的背上,聲音沙啞地叫道:“我們永遠是快活的,永遠不會有憂鬱!”

“因為春天是我們的,世界是我們的!”另一個像唱歌一樣的聲音接著說。

大家立刻又呼喚著,吵鬧著,歌唱著,像一群山鳥似的從平台上飛散開來。

林夢雲和羅蘭在半山腰看楊琦畫水彩寫生,看得呆了,一直到羅明的講話快要結束的時候,才手拉手跑上平台。她們在一個橫臥在草間的斷碑上坐下去,不住地喘著氣,從前額冒出來像小米粒樣的汗珠兒。小林豐滿的臉孔熱得鮮紅,越發顯得嬌嫩,仿佛隻要用指甲輕輕一掐,就會給掐出水來。羅蘭的雙頰雖然也紅嫩得像桃花的蓓蕾一樣,但紅色的外圍卻稍稍顯得蒼白,使人可以看出來她並不十分健康。她的心跳得很厲害,連小林也聽到了它的跳聲。

“小羅,你跑得很累吧?”林夢雲小聲問道。

羅蘭竭力止住喘息,搖搖頭說:“不,並不怎麽累。”

“你說這個地方的風景好不好?”小林又湊近羅蘭的耳邊問,“你看那個懸崖多壯觀啊!”

羅蘭點點頭,說:“能在這裏住一輩子才好哩!”

她們都不注意聽羅明的講話,靜默地欣賞著周圍風景。林夢雲咬著嘴唇,她的一雙明媚的大眼睛在樹上、山上、天上、山下的田野上,慢慢地轉來轉去,而同時,從眼角、嘴角、頰上的小酒窩,浮出來安靜的、適意的、若有若無的笑意。羅蘭的眼光久久地射在懸崖上,從她的眼睛裏看不出快活也看不出悲哀,分明她是在想著一種夢幻一般的縹緲心思,卻使人無法猜透這位少女的內心秘密。那聳立在古廟右邊不遠處的百丈懸崖,有的地方蒼苔斑駁,有的地方光油油的,顏色灰綠而深暗。幾處爬山虎從崖腳爬上去,細而長的枝條上掛著鮮明的淺綠嫩葉;旁邊的石縫間夾著幾枝晚開的黃色迎春花,還有幾枝無名的,血紅血紅的,像天竹似的小紅果——這些不常見陽光的東西把懸崖點綴得充滿春意。羅蘭望著懸崖出了半天神,忽然轉過來對小林咕噥說:

“你敢從那個懸崖上跳下來嗎?”

林夢雲看了她一眼:“你怎麽想得這樣奇怪?”

羅蘭答非所問地說:“我喜歡那枝迎春花,你看它們是多麽寂寞!”

當羅明的講話結束,同學們開始從平台上走散的時候,黃梅從樹枝上跳下來,叫小林和羅蘭跟著她一道上山。見這兩個女孩子都沒有上山的興趣,她就對她們聳聳鼻子,向男同學們追趕去,消失在林木深處。小林本來打算帶羅蘭到響著淙淙流水的穀中去玩,但因為羅蘭的樣子很遲疑,便隻好陪著她在斷碑上多坐片刻。

羅蘭不願離開平台,為的是她在暗暗地等待楊琦,希望能看他一眼,最好是看他畫這座古廟和懸崖。兩三天以前,她曾一度在心中把他冷淡,把秘密的癡情寄托在表弟身上,但那種感情變化是極其短暫的,僅僅過了一天,她的心就開始像鍾擺似的在兩人中間擺來擺去,又擺到楊琦的一邊不再動了。自然,不管怎樣,寄芸在她的眼睛裏是個孩子,隻能使她覺得可愛,而不能使她崇拜,而且他在延安,再相會談何容易!至於楊琦,就在她的身邊,而且比她大三歲,這樣的年歲差別很恰當。雖然楊琦並不能使她崇拜,她常常想著楊琦的文學水平不高,心中不無遺憾,但是她知道楊琦很聰明,在她的眼睛裏他是個多才多藝的、有光輝前途的、十分熱情能幹的青年。尤其重要的,是楊琦這幾天來對羅蘭的態度不像從前一樣,她可以從他的一舉一動中感到一種從前不曾有過的東西,這東西她不能完全理解,令她心動,感到神秘,啊,這大概就是愛情!她是第一次有這種奇異感情。直到現在,她對楊琦沒有過任何表示,對他十分冷淡,然而她大概已經開始愛他了,在心中總想能夠看見他。她也知道,楊琦現在已經覺察出這種愛,回過來愛她了。雖然這新的變化是那麽朦朧,那麽捉摸不定,但對於這位多情的少女,卻具有旋轉天地的大力量,重新使她的生命為他燃燒,她的心花差不多要顫巍巍地為他開放,當然不能全開。

聽見同學們從林木深處發出的歌聲和笑聲,林夢雲越發在平台上坐得不耐煩。她想馬上到風景優美的穀中去玩耍,又不能把羅蘭一個留下,少不得又催促羅蘭一次。羅蘭裝做困乏的神態,打個哈欠,靠在小林身上,懶懶地小聲說:“你讓我再歇歇,春天真是困人啊!”隨後她又把身子坐直,同她的哥哥(他剛讀完一通字跡剝蝕的碑文)說著閑話,一邊不住地拿眼波向通往山下的石徑上偷偷望著。

過了一會兒,兩個女孩子同時發現有兩個人一邊談著話,一邊喘著氣,從山腳下向平台上走來。她們憑著特別的敏感和熟悉,從模糊的談話聲,腳步聲,辨出來那一道上來的一個是陶春冰,一個是楊琦。林夢雲把臉孔轉過去,望著石級,眉頭上原來籠罩著焦急的浮雲馬上被快活的微笑代替。羅蘭露出來無所感覺的、極其淡漠的樣子,向石級悄悄地瞟了一眼,催促小林動身,仿佛她剛才遲遲不走,根本不是等待任何人。她實際上還沒有看見上來的人,不過她已經感到滿足,而且認為同楊琦見了麵反而是多餘的事。她推一下小林說:

“快走吧,小林,這兒太陰涼了。”

“你聽,楊先生跟陶先生一道上來了,咱們等著他們吧。”

“你不走,我自己走了!”羅蘭堅決地站起來說,用力地拖著小林起身。

“同他們在一起玩不熱鬧些嗎?”

“我就不愛熱鬧。”羅蘭忽然不高興地小聲諷刺說,“陶先生身上有吸鐵石,吸住你,可是我要自己走了。”

一說完,羅蘭果然撒開手,對小林又譏諷地笑一笑,非常傲慢地、倔強地,向通達山穀的幽僻小徑走去。林夢雲沒有辦法,一麵喚羅蘭等她,一麵向石級上張望。雖然羅蘭的諷刺使她的雙頰微紅,但不曾改變她的快活笑容。望見陶春冰和楊琦從曲折的石徑上現出半截身子,她非常天真活潑地大聲叫道:

“陶先生,你也來啦!你不是說你不打算來嗎?”

楊琦搶著說:“小林,你猜陶先生為什麽忽然來了?”

“我不曉得。是尋找詩的材料嗎?”

“一方麵是來找詩的材料,一方麵是想聽你唱歌啊。”

林夢雲咬一咬嘴唇笑了。她稍微感到不好意思,連忙向羅蘭望了一下,又向小路上用音樂般的聲音說道:

“楊先生,陶先生,我同小羅到溪邊去玩,歡迎你們一會兒都來啊!”

她閃動著靈活的腰身,腳步輕捷地向羅蘭追去,異乎尋常的快活心情使她特別充滿精神。快走入被密林遮蔽的曲折幽徑的時候,林夢雲很希望陶春冰來穀中溪邊找她,但是她不再招呼陶,忽然轉回頭向等待陶春冰的羅明叫喊而故意使陶聽見:

“羅先生,下邊的溪水真有趣,你同楊先生他們一道來呀!”

隨即她挽著羅蘭的手,隱進林木深處,隻聽見她用春鶯一般的悅耳聲音唱著陶春冰最愛聽的《春暖花開曲》,邊唱邊向奔流的山溪走去。但歌聲很低,遠不如她們走去的幽徑上發出的百靈鳥的歌聲嘹亮,而且漸遠漸低,終於和淙淙的水聲混在一起。

“陶公,春天來了。”

等兩個女孩子走了以後,羅明轉回頭來望著陶春冰說,含有深意地啞然而笑。陶春冰近幾天知道羅明誤會他對林夢雲很有感情,聽了羅明的話,感到不舒服,但隻好裝做並不理解,用手絹擦著前額上的汗珠,笑著說:

“別糊塗,春天快要過去了。倘若你指的是民族解放戰爭的偉大時代,可以說正是春暖花開時候的開始。”

羅明的思想一動,問道:“在我們這閉塞的地方,也算是進入了春暖花開的時候麽?”

“為什麽不是?七七事變以前,我們這裏死氣沉沉,如今是什麽情形?一個小小的山城裏有許多救亡組織,許多宣傳抗日的壁報,到處有救亡歌聲,一年前有這樣的情形麽?”

羅明不能不輕輕點頭。

從山上傳來同誌們雄壯的歌聲和快活的呼喊聲,同時從山穀中傳來林夢雲的美妙歌聲。

陶春冰接著說:“這才是真正的時代聲音,春天的聲音。春天必然來到大地上,是沒有人可以阻止的。你看那懸崖上的迎春花,由於它受到日光照射的時間較少,開得較遲,但還是開了。”

羅明完全同意,卻對陶春冰開玩笑說:“我想,這山穀中的歌聲是為你唱的,懸崖上的迎春花是為你開的。都是讓你欣賞的。”

“為什麽?”

“雙十二事變以後,你還在杞縣大同中學養病,我給你寫信為我們辦的刊物要稿,你在回信中就說:堅冰已破,春天已經開始了。你曾說你是詩人,你將來會為大地的春暖花開寫首長詩。”

陶春冰笑著說:“我們都在過著很有意義的戰鬥生活,都在寫春天的詩。”

羅明急著要繼續爬山,開玩笑說:“你是詩人,那山溪旁邊的歌聲是為你唱的;楊琦是畫家,那懸崖上一串串金黃耀眼的迎春花是為楊琦開的。其實呢,那懸崖上的迎春花和這滿山坡的杜鵑花也是為你開的。假若你今年春天不回故鄉來,它們可能不開了。”

陶春冰哈哈大笑,隨即說道:“我在少年時很想當個畫家,但沒有堅持學畫,現在還感到遺憾。假若我是畫家,來到這裏寫生,豈不快哉!”

羅明說:“按照你的看法,楊琦就是大自然春光美景的主人了。”

楊琦剛剛對著懸崖支好畫架,聚精會神地觀察他要攝取的繪畫題材,不高興他們打擾他正在培養的感情,喃喃地小聲說:

“別扯我!別扯我!我不像你們,肚皮裏裝著哲學和政治理論,對著春景不肯認真欣賞,議論不完。我現在隻想如何用畫筆將眼前的春山畫好。”

陶春冰笑一笑,繼續議論說:“好啊楊琦!我認為這滿山鮮花都是為你開的,因為你多才多藝,你的畫筆可以給寂寞的春山增添春色。”

楊琦急起來,連忙收起畫架,一邊向黃梅剛才去的路上跑,一邊說:

“你們混得我畫不成,我另外找一個清靜地方去。”

羅明和陶春冰正要叫他轉回來,忽然從左邊,從林夢雲和羅蘭隱去的幽徑上有一個女孩子用憤怒的哭聲叫道:

“陶先生!真討厭!把我氣死了!”

大家嚇了一跳,立刻扭轉頭來,發現兩個女孩子的影子隔著一叢翠竹搖晃。他們不約而同地在心中叫道:

“糟糕,出了什麽事?”

一麵說話一麵跑來的是王淑芬和陳維珍。後者一走上平台就半哭半笑地叫著說:

“你們看我多麽倒楣,怪好的一隻蝴蝶沒逮住,還把我的新衣服掛破了一個三角口子!你們看看,”她扭轉身子讓羅明看她的後襟,“真討厭!都是王淑芬不好,要是跟黃梅在一道就好了!”

王淑芬笑著說:“你自己掛破了衣服為什麽埋怨我?”

“你為什麽不肯幫我忙?蝴蝶落在你麵前你連手都不肯抬,不埋怨你埋怨哪個?”

“明看有刺,不紮破手就紮破襪子,我為什麽要像你那麽傻?”

“真討厭,不同你說理,氣死我了!”

羅明和陶春冰望著她們鬥嘴,隻是快活地笑著,不插一言。王淑芬拉著陳維珍的製服後襟,咧咧嘴唇,對兩位先生說:

“我不讓她脫衣服,她不聽話,結果蝴蝶沒逮住,還把衣服掛到茨條上,要不是我替她想辦法取下來,破的口子才多哩!”

陳維珍奪去衣服,眼睛裏閃著笑,向王淑芬做個鬼臉,用惡狠狠的口氣罵道:

“討厭!不領你的情!”

羅明和陶春冰感到有趣,望著她們哈哈地笑了起來。

“陶先生,”陳維珍忽然問,“你到底什麽時候走?”

“最近幾天就要走。你有事托我嗎?”

“我要向你提出個小要求,你能答應麽?”

“什麽要求?”

“我同羅先生談過,他不讚成。陶先生,你說,你能答應麽?”

“到底是什麽要求?”

“我不說。你先說你能不能答應我……”

“這姑娘!”陶春冰笑了笑,“好吧,隻要我的力量能辦到,一定答應。”

“當然能辦到!”陳維珍快活地跳起來,熱情叫道:“陶先生,你把我帶到武漢去!把我帶到武漢去!”

“為什麽你要到武漢去?”

“南京淪陷了,武漢就是中國的心髒,我想去看看。我做夢都在夢著去武漢,非去不可!”

“你的家庭讓你去嗎?”

“隻要我決心去,誰也擋不住!陶先生,你已經答應了我,可不能變卦啊!”

陶春冰點著頭,漫然應道:“好,好,好。哈哈哈哈……”

陳維珍極其高興,伸手到口袋裏摸了兩塊糖遞給陶春冰,說:“我拿糖謝謝你,可不能變卦啊!”隨即把右手同時向帽沿一舉,叫道:

“敬禮!”

“不給我一塊嗎?”羅明抓住她的一隻胳膊說。

“別急,當然要給你的。”她掏出一塊放在羅明的手裏,加了一句:“吃了這塊糖,可不能在陶先生麵前破壞我的計劃啊!”

她又給王淑芬一塊,自己嘴裏也填了一塊,然後像猴子似的,拉著王淑芬跳進鬆林,朝黃梅的聲音跑去。羅明叫住她們,回頭向陶春冰笑了笑,小聲說:“你聽,多美的歌聲!春在山穀中,再見!”說完就拱拱手,撇下他的朋友,同她們一道走了。

一個人留在古廟前,陶春冰倚著鬆樹,望著草木蔥蘢的山穀,臉上浮出來甜蜜愉快的微笑,很久沒有移動他的腳步。張克非帶著韓秋桐出其不意地走上平台,把他從青春的幻想中驚醒。他的心頭一跳,猛轉身子,幾乎是倉皇失措地叫道:

“啊,你們來了!”

張克非用手絹擦著臉上的汗,說道:“我跑到教育局把事情辦妥,又回到學校去交代廚房早一點把吃的東西送來,跑得滿身是汗。”

“你決定到宋伯慈那裏教小學?”

張克非口氣堅決地說:“按照原來計劃,絕不更改。”

“你昨天見了師政治部的胡主任沒有?我昨天碰見他,他確是誠心拉你,希望你擔任政宣第三隊的隊長。”

“我還沒有去見他,不過魏科長已經向我提過。”

張克非又告訴陶春冰說他昨晚同小郭談了談,認為到宋伯慈那裏較有意義。宋伯慈是當地望族,很有力量,聯保主任又是潢川青年軍團的同學,人事條件很難得。他去了如果做得好,將來地方萬一淪陷,也是一個很好的遊擊根據地。所以同小郭談的結果,決定下鄉教書,羅明對這個意見也很讚成。

“這也好。”陶春冰點頭說,“不過政宣隊的工作也相當重要,不應該放棄才是。”

“最好叫楊琦擔任,你覺得怎麽樣?”

陶春冰思索一下,表示同意,並答應同胡主任商量商量。張克非正要談別的事情,韓秋桐搶著問道:

“陶先生,小林們到什麽地方去了?”

“恐怕到穀裏去了,我不清楚……”陶春冰故意用含糊的口吻回答,覺察出自己的聲音很不自然。他在肚子裏埋怨自己說:“奇怪,我為什麽一談到小林就自己心虛?為什麽假說不知道?”

“你看見她們往穀裏去了嗎?”韓秋桐又跟著問。

“啊,是的,到穀裏去了。”他又跟著喃喃地補充說:“黃梅,王淑芬,陳維珍,都從這一條小路上山啦。小林和羅蘭往小溪旁玩去啦,我似乎聽見從小溪邊傳來了林夢雲的歌聲。”

話一出口,陶春冰在心中立刻失悔地說:“糟糕,為什麽說‘似乎聽見’?為什麽遮掩自己確實聽見了?”但是韓秋桐並不知道陶春冰的心理活動,神氣天真地笑著問道:

“陶先生,別人都走了,你為什麽一個人留在這裏?是在做詩嗎?”她怕猜錯,伸一下舌頭。“哪有那麽多的詩!”陶春冰大笑起來。

張克非向韓秋桐說:“小貓,你曉得什麽!陶先生最愛春天,現在是春暖花開的時候,他不但寫詩,還在蘊釀寫一部長篇小說哩。說不定會把你也寫進去!”

“小貓,你別聽張先生瞎扯。我問你,你愛不愛春天?”

“我不懂,”少女回答說,臉孔一直紅到頭發根,“我去找小林玩去。陶先生,你一會兒來找我們,給我們講一個‘紅燈籠的故事’好不好?”

“傻丫頭,‘紅燈籠的故事’要晚上講才夠味兒,怎麽好在白天講?”

韓秋桐又不自覺地縮一下脖子,伸一伸舌頭,向通往穀中的路上笑著跑了。

“老張,我得警告你。”陶春冰回過頭來望著張克非的臉孔說,“以後不準你再當著同學麵前胡說八道,故意引起猜疑。”

張克非不回答,眨眨眼睛,望著他嘻嘻笑著。陶春冰被他望得不好意思,找題目問道:

“張茵為什麽今天不來?”

“她從今天開始替吳寄萍上課,你怎麽忘了?”

“啊啊,對了,她教書了……”

張克非問:“陶公,從山下上來的路旁,牆壁上有許多不曾洗去的往年標語,你注意了麽?”

“你看,這廟牆上也有,雙方麵的都有。我剛才不僅注意到這些標語,還想了許多問題。”

“將來還會打內戰麽?”張克非態度嚴肅地問。

“將來能不能再打內戰,決定於許多條件。我們隻能說要努力爭取團結,爭取進步,爭取抗戰到底,至於將來會不會再打內戰,並不決定於我們的主觀願望,而決定於今後的各種條件。”

張克非笑著說:“啊,你又在講哲學了!……你最近聽到什麽重要消息麽?”

“聽說國民黨內部的頑固勢力開始抬頭,德國駐華大使陶德曼又在幫助日本人向蔣介石誘降,而國民黨中的德日派在八一三戰爭爆發後不久就有人進行秘密的投降活動,也是通過陶德曼牽線。所以目前的局勢有一股危險的暗流,值得警惕。”

“據我看,國民黨右翼被迫抗戰,對抗戰始終是三心二意。上海、南京淪陷之後,影響了這個階級的根本利益,所以妥協投降的暗中活動又多了。”

陶春冰感慨地說:“從抗戰前到今天,一直存在著對日妥協投降和反對妥協投降的嚴峻鬥爭,直接關係著中華民族的命運。從目前各種條件看,對日投降的暗流很難成功,但道路是曲折的,在民族解放戰爭的道路上絕不會一帆風順!”

張克非小聲問:“目前陶德曼為什麽又積極活動,幫助日本人對蔣介石進行誘降?”

陶春冰回答說:“德意日出於統治全球的瘋狂野心,已經結成了三國同盟,又稱為三國軸心。陶德曼的秘密活動符合希特勒的全球戰略,讓日本統治中國和東亞,牽製英、美和蘇聯。”

張克非悄聲問:“陶德曼最近的誘降活動,你是聽誰說的?”

陶春冰悄聲回答:“我是從師政治部胡主任那裏聽到的,必非謠言。目前情況很複雜,你不要對第二個人說出消息來源。我們住在這個小縣城中,消息太閉塞了,而且我們的政治嗅覺也不靈敏。等戰教團來到之後,定會有一些關於全國形勢方麵的重大消息。最近武漢《新華日報》上有幾篇文章都提到反對投降和堅持抗戰到底的話,必有所指,經胡主任一說,我才恍然明白。”

“胡主任對這個問題抱什麽態度?”

陶春冰笑一笑,說:“當然他反對向日本妥協投降,所以才把這消息告訴了我。五路軍目前還保持自己的政治路線,與蔣介石的主張不同。”

“對,這個問題對我今後留在這一帶做工作關係重要,請你告訴我,桂係的政治態度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兒?”

“這個問題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談清楚,今天不談,等我走的時候,找時間同你談談。”

“據你看,陶德曼對蔣介石的誘降活動會成功麽?”

“目前還不大可能。”

“為什麽?”

“第一,目前有強大的民主抗戰力量存在,包括國民黨內部的抗戰力量,是這一力量在決定當前中國曆史的進程,而不是蔣介石個人在決定曆史進程。第二,中日戰爭既然已經爆發了,全麵展開了,就產生了新的曆史形勢。蔣介石順應這種形勢,領導抗戰,他個人就有前途,也有榮譽和崇高地位。倘若他違背這一形勢,真要走相反的道路,他自己的領袖地位,一切榮譽,都將隨之失去。他不是傻瓜,不會那麽容易上了日本人的誘降圈套。還有第三,在蔣介石周圍,除一部分沒有實權的元老之外,分為德日派和英美派,互相牽製。中日戰爭爆發以後,英美派占了上風。這一國際力量的新變化,有助於國民黨繼續抗戰,不利於國民黨對日投降。從以上簡單分析,保證抗戰勝利的最根本條件是繼續壯大抗日力量,也就是進步的愛國力量、進步力量,而不是一切依靠國民黨,依靠蔣介石。是人民在監督和推動蔣介石領導偉大的抗日戰爭。”

“對,對,你說的完全正確。最近幾個月,我在武漢《新華日報》上看見了陳紹禹的幾篇文章,心中老不舒服。你都看了麽?”

陶春冰點頭微笑,沒有回答。

張克非對陶春冰的時事分析已經十分滿意,因為羅明在等待他,他推了一下陶的胳膊說:

“你快去給小貓們講故事去吧,她們在等著你哩。我有事要找羅明,也許待一會兒也去找你們。好,再見!”

陶春冰在小廟前的平台上彷徨一陣,想去找小林和羅蘭,又不肯坦然前去。他打算先找楊琦,然後同楊琦一道去她們那裏。但望見楊琦以後,他又心思矛盾,悄悄走回,仍然在平台上彷徨躑躅。過了一刻鍾樣子,他終於不顧一切地向穀中走去,並在肚裏鼓勵著自己說:“本來並沒有戀愛,應該大大方方的,像從前對她們的態度一樣。”正在這時候,忽聽見黃梅在山腰間大聲叫道:“讓我來指揮!讓我來指揮!我是打過遊擊的!……”跟著響起來了一陣呼叫聲和歡笑聲,遊擊戰的演習開始了。但同時從他前麵的山穀中,從水聲淙淙的林木深處,飄來幾個女孩子的合唱聲,那調子極其活潑、輕快,充滿著青春的生命,在樹梢上、在春風裏、在婉轉的鳥鳴中飄揚回**。穀中的歌聲還沒有停止,從山上又落下黃梅們的雄壯歌聲:

……

在密密的森林裏,

到處有我們的宿營地。

……

沒有吃,沒有穿,

自有敵人送上前。

沒有槍,沒有炮,

敵人給我們造。

……

陶春冰熱情激動,停住腳步,抬頭向高處望去。一直望到山頭,盡都是茂密的樹木和青草。他看見同學們沿著崎嶇小路,一邊唱,一邊向山頂爬著。一隻老鷹從樹枝間被歌聲驚起,在山頂上盤旋一陣,隨後用一種雄勁無比的姿勢向高空衝去,在高空發出雄勁的鳴聲。老鷹愈飛,愈高,愈遠,影子愈淡,愈小,最後融化進無邊的蒼茫藍天。

陶春冰又彷徨起來,拿不定應該上山呢還是到山穀的溪邊找林夢雲,聽她唱歌。從一些條件說,他不可能同林夢雲發生戀愛,但是總願意看見小林,也願意聽到小林的歌聲。自從他在講習班中認識了林夢雲以後,使他常常想起五年以前的吳寄萍。那時吳寄萍隻有十八九歲,留給他的印象一直保存在記憶中,至今仍然鮮明如昔。他覺得小林明亮的眼睛、彎彎的眉毛、整潔的牙齒、溫柔的微笑、音樂般的聲音,都有點像當年在開封初次見麵的吳寄萍。後來吳寄萍從開封到了北平,參加平津學生的救亡運動,兩人關係很快起了變化。一二九運動時他在河南養病,後來知道吳寄萍同羅明們一道,冒著嚴冬的刺骨寒風,肩並肩參加了轟轟烈烈的學生遊行。在二十九軍的水龍頭的猛力噴射下她站立不穩,跌倒在天安門前的馬路上,爬起來繼續前進。她第二次參加遊行,又被水龍頭澆得渾身透濕,在紛亂中被群眾擠倒地上,又被人踏了一腳。幸而被羅明們迅速地救了起來,攙扶著離開遊行隊伍,送她乘黃包車返回公寓。但回去後患了重感冒,大病一場,在醫院中住了十天。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她已經患了肺結核病。經過這次住醫院,才被檢查出來,給她心理上的打擊很大。但是她除了忍受著疾病的折磨和封建家庭給她的無情打擊之外,她還要努力搞好學習,並且努力做好學生中的救亡工作。由於她的進步並經受了考驗,在雙十二事變時,她加入共產黨了。

陶春冰看見今天的春光明媚,講習班的全體師生們一個個興高采烈,獨有吳寄萍躺在**,病情不容樂觀,不禁心中悵然,甚至有點悲哀。他暗暗感慨:像吳寄萍這樣的人,根本不應該在這樣的時代死去!

從穀中的溪水邊又傳來林夢雲的歌聲,他的眼前現出小林的可愛麵影,而同時也重現出五年前吳寄萍的麵影。他心中明白,林夢雲和羅蘭都有吳寄萍的部分影子,但是吳寄萍在學生運動中經曆了幾年的實際鬥爭,加上個人命運的坎坷,差不多已經磨練成熟,和她們兩個尚未踏入社會的少女根本不同,而且在文化修養上也相差懸殊,使她們沒法相比。他自己也莫名其妙,近來對小林竟然有一種朦朧的感情,而他也覺察出來,他在小林的心中成了個崇拜對象。他自己時常在心中盤算:發生戀愛是不可能的,這不過是偶然的萍水相逢,離開後可能過不了多久就互相忘記了,不會像吳寄萍給他留下了深深的印象。

過了一陣,他忽然從那一片杜鵑花的附近看到了一座半毀壞的石頭碉堡,再仔細一看,石頭牆壁上殘留著當年紅四方麵軍用石灰書寫的革命口號,也有國民黨某軍政工隊書寫的“剿共”標語。於是他想起少年時曾經聽說這一帶原是紅軍和國民黨軍隊互相爭奪的地方,曾經發生多次戰鬥,雙方都死傷了很多人。他想著,好不容易國共兩黨停止了內戰,共同抗日,但是當年雙方的標語和口號依然保留在這座山上,到處可見,成為曆史的見證。可是蔣介石沒有料到,十年“剿共”的結果,隻換來白骨如山,民族危亡,半壁河山被日本軍隊占領,他不得不同共產黨合作抗日。陶春冰微微一笑,自言自語說:

“曆史的變化真大,這青山就是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