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太陽·月亮·星星
近午的陽光透過若有若無的輕霧,靜靜地落下山穀,在亂石上、樹梢上、流水上閃耀著溫暖的柔光,使萬物都欣悅適意,洋溢著青春活力。林夢雲坐在水邊的一塊青石上,低著頭,似聚精會神地想心事,又似漫不經心地閑看流水。過了一陣,她用柔軟的嫩柳枝編一個帽圈,又把采集來的各色野花插在周圍。幾根柳絲夾著一枝豔麗的、深紅色的野玫瑰,從岸上搖搖曳曳地垂下來,輕輕地,幾乎是故意地,拂著她那被微風吹散的烏黑頭發。在清新而溫暖的空氣中,飄浮著一種輕淡的、醉人的、從野玫瑰和別的野花上散發出來的混合幽香;每當微風吹過,從樹梢上、竹葉上、花和草的葉兒上發出來的神秘絮語,忽而有,忽而無,極其隱約,極其溫和,帶著夢意,分明大自然中的萬物都被春光陶醉了。
暮春的陽光是那樣的親近人,從柳絲間、花枝間伸手愛撫著這位無憂的少女的頭發和肩頭,白嫩的脖頸和柔軟的雙手。
山腰間濃密的樹林中,有幾隻百靈和畫眉,不停地歌唱。還有在對岸向陽的幾株垂柳間穿來穿去的兩隻黃鸝,也顯得特別快活,不時從內心的深處發出來悅耳的鳴叫。林夢雲已經停止唱歌,她同羅蘭也不交談,各自沉默地望著溪水,漫不經心地欣賞野花。這些林間的鳥聲和石上的流水聲,更加增添了山穀的幽靜和詩意。
在陽光的愛撫下,林夢雲的鼻尖上浸出來幾粒汗珠。她感到一點困意,不由得打個哈欠。這時候,她完全沉入一種甜蜜的忘我之境,心是那麽寧靜,寧靜得像一朵半開的白蓮花,挺立在明鏡似的湖麵上,被露水滋潤著,曉霧籠罩著,矇矓睡去。從她那低垂著的明媚雙眼裏,微微張開的嘴角邊,淺淺的酒窩上,飄浮著一絲笑影——多麽純潔的、青春的、適意的微笑啊!然而她無意入睡,猛然睜開倦眼,繼續在柳圈上插些鮮花。
兩隻小蝴蝶,一前一後在她的頭頂上盤旋,幾次飛走又折回,最後雙雙落在一枝才插好的白色的碧桃花上。林夢雲立刻把插花的工作停下來,一動也不敢動,隻怕驚擾了一雙蝴蝶。她正悄悄呼喚羅蘭,兩隻蝴蝶突然從花朵上相繼驚起,飄飄地飛往岸上。於是她用稍帶悵惘的、然而又同時含著微笑的眼睛追著蝴蝶。一直到瞧不見蝴蝶的蹤影時,她還在慢慢轉動著她的一雙明眸大眼,在花叢間和草地上到處尋覓。那兩隻蝴蝶不再出現,卻有蜜蜂的嗡嗡聲傳進她的耳膜,忽遠忽近,似有似無,又似乎在她的附近飛翔不歇。而最後,蜜蜂飛翔的聲音終於不再有了,包圍在她周圍的隻有清新淡香的潮濕空氣,使她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
突然,她聽見一聲非常輕微的歎息在水邊發出,輕微得簡直像一絲風吹到草葉上,像一片落花悄悄著地,使人很難聽到。林夢雲回頭向羅蘭看了一眼,在心中說道:
“啊,小羅又在想心思了,可能想到了她的表姐!”
清湛的流水在小林的麵前被一塊突出的大石攔住,轉了個新月形的小彎子,形成一個淺淺的小石潭,又低唱著歡快的調子奔下山穀。偶爾有幾片花瓣從岸上飄然落下,在水麵上打了個轉,好像是有意為姑娘們留住,卻又被無情的流水匆匆帶走。一群比姑娘們的小指頭還細還嫩的小魚秧,一會兒從石潭中浮出水麵,唼著落花,一會兒忽然自驚,倏然沒入水中,靜了片刻,感到沒有危險,又開始活潑地遊來遊去。但是隻要有一點驚動,它們就立刻逃到石頭下邊或綠苔中間躲藏起來,久久不敢出現。
羅蘭坐在那塊突出水邊的石頭上,臉孔半側著,默默地俯視著水麵出神。即使聽不見她的歎息,單憑她那細長的眉毛不時輕輕一皺和輕輕地一咬嘴唇,還有她那出奇的靜穆態度,也可以猜到她的心中不曾有一刻安靜。
林夢雲將一朵較大的紅玫瑰安插在柳圈前邊,將完成的花冠舉起來,送到羅蘭的麵前叫道:
“喂,我獻給你一頂花冠。你看,你看,多好看!”
這句話把羅蘭從極其遼遠的、縹緲的幻想中喚醒,猛一抬頭,一雙露水似的大眼珠在長長的睫毛下惶惑地向小林一轉。隨即,她明白了,活潑地叫著說:
“呀!真好看!前邊的那朵紅玫瑰就是紅寶石!”她正要接過去,忽然又縮回手說:“你快戴上我瞧瞧,好看極了!”
“我是獻給你的,”林夢雲笑眯眯地說,“因為你在講習班中是皇後。”
“你才是皇後哩!”羅蘭的心為喜悅所激動,喃喃地小聲罵道:“該死的丫頭!”
小林把花冠一直送到羅蘭的懷裏,要求她戴在頭上。羅蘭把花冠推了出去,不肯接受,說道:
“我不配做皇後,你為什麽要我戴?”
“你在講習班中事實上是皇後,”小林說,“因為你又莊嚴,又美麗。”
“討厭,你看我不敢把你的花冠扔到水裏!”
以為羅蘭真不肯接受這禮物,林夢雲很惋惜地把花冠端詳一陣,戴到自己頭上。她低下頭向水中照了一照,快活地問道:
“小羅,你看,不是很好看嗎?”
她的臉孔在顫巍巍的花冠下露出,更顯得豐滿紅嫩,光彩煥發,使羅蘭一邊忍不住拍手叫好,同時又渴望把花冠要來。林夢雲十分滿意地咬著嘴唇,小心地取下花冠,第二次遞給羅蘭,問道:
“你戴吧?”同時她用期待和熱情的眼神補充說:“快點戴上吧,你要戴上是多麽好看呀!”
羅蘭把花冠接過來戴在頭上,向水中照著自己的影子,眼睛裏閃耀著快活和驕傲。林夢雲站在水邊,攀著柳枝,頓著腳叫道:
“嗨,真像一位皇後啊!”
羅蘭抬起頭,很天真地望著她的朋友說:“小林,假若我是一位童話中的公主,我就在這地方蓋座宮殿,永遠住下來。”
“你為什麽願意做公主,不願意做皇後?”
羅蘭笑而不答,又低頭向水中欣賞著自己的影子。她忽然想到楊琦,心裏說:
“讓他這時候來看一看該多好啊!”
她真是滿心希望楊琦能及時趕來,在她不知不覺中躲在什麽地方欣賞著她的美麗。因為他沒出現,她大大感到空虛。但隨即,一個幻想使她走進了童話生活,把她心中的空虛填滿。她幻想著她現在所坐的這塊石頭是湖中央一座幽靜的小島,四麵環繞著碧綠的湖水。水麵光滑柔軟,像微風飄起的綢子一般。她同那英俊的王子居住的宮殿是一座白色的像她在西洋畫中看見過的西式建築,周圍環繞著各種花草和樹木;後邊,隔著一道紅色的圍牆,有翠竹蒼鬆,綠蔭森森;前邊,紅色的垣牆內除佳木鮮花外,到處青草如茵。有一條小路從垣門出來,通到水邊的係著小船的碼頭,路麵完全用白色的石子鋪成,石縫中生滿綠苔,路兩邊盛開的鮮花散著清香。夏天,整個的小島都遮蔽在涼浸浸的濃蔭裏,陽光從大樹的枝葉間漏下來,將金色的光點灑在石徑上、綠苔上、涓涓的泉水上,使人起一種神秘的森然感覺。秋天,小路上鋪滿紅葉,石徑兩邊開滿黃花,她沒事時就自己動手掃紅葉,采黃花,當夕陽開始下山時,她陪著王子看晚霞。冬天,她希望沒有寒冷的北風,卻有白雪蓋在房坡上、樹梢上、湖灘上;雪化後,小島依然被長綠植物打扮得跟春天一樣。她有時同他坐在湖邊垂釣,有時陪著王子畫畫,有時劃船到湖心賞月……
羅蘭常常脫離現實生活,沉浸和陶醉於虛幻的想象境界,將她讀過的富於浪漫色彩的小說、戲曲、詩、詞以及西洋童話……都引進她的想象境界,這幾乎成了習慣。她的想象不管如何虛無縹緲,如何曲折離奇,歸根到底,還是連係著現實生活。當她正想象著她坐在湖岸上看王子支著畫架寫生的時候,被跳出水麵的小魚一驚,心上的童話世界破滅了,她的思想回到了人間,對楊琦的隻愛繪畫而不愛文學,暗暗感到遺憾,發出來一聲隱約的歎息:
“唉!”
就在這時,林夢雲突然輕輕叫了一聲:“啊,有人!”小林抬頭向岸上察看,問道:“小羅,你聽見腳步聲音沒有?”
羅蘭慌張取下花冠,跳到林夢雲的身邊說,“你聽見有人嗎?”不知為什麽她害怕得差不多不能呼吸,心跳得非常厲害。
“也許是陶先生跟楊先生一道來了,”小林說,向羅蘭瞟了一眼,微微笑著,“我們別說話,看他們能不能找到我們。”
一聽說可能是楊琦,羅蘭立刻把花冠還給小林,臉上泛起來一抹紅雲,不知道怎樣才好。她咽下一口唾沫,一隻手按著胸口,一隻手緊抓著小林的胳膊,向她們剛才來的幽徑上用眼睛搜尋。但岸上極其寂靜,隻有一隻野雞在遠處的林莽中懶倦地拍了一下翅膀,另外有一隻啄木鳥藏在高樹的密枝間發出清脆的丁丁聲。羅蘭看不見一個人影,也聽不見一點足音,懷疑地望著小林問:
“你怎麽知道是他們?”
林夢雲回過頭來,注視著羅蘭的眼睛,默默微笑著,使羅蘭看出來她是在用微笑回答說:“我猜的。”當她看見羅蘭的眼睛裏繼續發著不安的表情時,她的酒窩動了一動,小聲說:
“大概是風聲吧。”
從山頭上,從密密的樹林裏,不斷地傳來同學們的唱歌聲和演習戰鬥的呐喊聲,但聽起來仿佛很遠,反而使這道山穀顯得更幽靜。林夢雲被那遠遠傳來的歌聲和呐喊聲所吸引,很想帶著羅蘭去找黃梅,但是她又相信陶春冰一定會到穀中來找她,因此她終於懷著暗暗的期待坐回原處。羅蘭離開她,攀援著溪邊的藤蘿和樹枝,向上遊走了十幾步,尋到了一座不知什麽年代就已經斷了的單板石橋,橋柱上生滿綠苔。這石橋原是連接著兩岸的羊腸山路,如今那山路已被深深的青草埋沒,幾乎看不出路的痕跡。在斷橋上坐下去,嘴裏咬嚼著一片草葉,她感到無限詩意,向小林投去了一個微笑。為著飽享幽趣,她沒有召喚小林,隨即把眼睛轉向別處。
林夢雲把花冠放在膝上,一麵將一些需要整理的地方加以整理,一麵傾聽著山上的歌聲,而心中也在跟隨著唱。當山上的歌聲停止時,她戴上花冠,跳到羅蘭剛才所坐的那塊突出水中的石頭上,脫掉鞋襪,把嫩白的雙腳試探著向水中放去。在開始時,她先伸出右腳試水。不料在前腳掌剛挨著水麵時,一股涼意使得她驀地把腳一縮,舌尖一伸,輕唉一聲,花冠前的那朵大紅花跟著一顫。“多麽有趣啊!”她望著水麵上留下的一點浪圈說。停了片刻,她咬著嘴唇,重新試水。在這次開始時,她隻將右腳的大腳趾伸入水中,然後讓一半前掌慢慢地貼著水麵,然後將五個腳趾都插入水中,對山溪的涼意感到習慣後,用腳尖在水中輕輕地攪兩個圓圈,然後大膽地把整隻右腳放進水中,踏在一塊光滑的灰綠色的大石頭上,感到清爽舒服。她快活極了,趕快把左腳也放進水中,扭轉頭向羅蘭叫道:
“小羅,快來呀,真好玩!”
隔著從岸上垂下的柳枝、花枝、藤蘿枝,羅蘭慢慢轉過頭來向林夢雲望了一眼,沒有說話,又抬頭向對麵的山頭望去,那兒,有一縷乳色的雲霧被微風緩緩地拖過鬆林,一隻杜鵑鳥在寂靜的山林中啼叫。她本來正想著楊琦,期待著他的來到,但一聽見杜鵑鳥聲,她馬上就想起李商隱的有名詩句,又想起病中的表姐。當童年時候,常常有些極其靜謐的、像夢幻似的春天的黃昏和夏天的夜晚,她同著表姐,同著祖母,坐在小花園中,聽祖母講述著有趣的古舊傳說,或聽表姐談她新讀過的小說故事。她表姐除愛讀小說外還愛讀古典詩詞,這興趣也傳染給她。她時常拉著表姐,要求將古人有名的詩詞背給她聽。當表姐和祖母不在身邊時,她就久久地凝望著星空幻想,有時甚至思索著神秘的宇宙之謎。這一切往事,在如今看起來都像是一個夢,在心上留下的是一片陰影。一想到人事的空幻和表姐的不治之症,這被陽光照射的蒼翠春山就立刻暗淡,山坡上血紅的杜鵑花也使她更增加淒涼之感,心中想道:“難道這紅花真是望帝的血淚變的麽?”她不願再繼續想下去,又向林夢雲望了一眼,準備回到小林身邊,使自己恢複剛才的快活。不過她沒有馬上站起來,一方麵留戀著這座綠苔斑剝的斷石橋,一方麵她感到渾身慵懶,像沒有彈性的彈簧一樣。她伸個懶腰,順手折斷一根柳條,百無聊賴地用柳條從溪岸邊敲落些殘花。隨後好像連舉起柳條的力氣也沒有,任它從自己的手中滑落,掉進水中……
林夢雲見羅蘭沒有理她,不敢再喚,俯下頭望著水底,小聲地讚歎說:“水多清啊!”
一縷翠綠的水草,一端連著石根,一端漂在她的腳背上,隨著**漾的微波搖曳不定。她的腳是那麽白嫩,那麽好看,就像是出自名手的白玉雕刻,在水底浮動著可愛的柔光。當林夢雲開始用腳趾點破水麵時,小魚都一齊驚慌逃竄,深深地躲藏在被綠綿封護的石縫裏邊。林夢雲為要使它們安心地遊出石縫,她的腳久久不敢再動,連身子也不敢搖晃一下。後來有幾條小魚膽怯地遊出來,被一片落花一驚,一轉頭又逃了進去。又過了一會兒,小魚又試著遊出來,數目陸續增多,逐漸變得膽大,終於敢結成一排兒浮出水麵,唼著花瓣。落花和魚兒繞著小林的小腿打轉,浮動的花影和魚影清清楚楚地照在她的腳上和石上。在明淨的碧空中,有一片薄薄的、透明的白色浮雲,用柔軟的線條構成像平沙上留下的水紋一樣的美好圖案,使人起一種和平寧靜的感覺。藍天和白雲倒映在水中,和水底的花影和雲影像是有關,又像是各不相涉。從天影、雲影、花影和魚影間,林夢雲靜靜地欣賞著自己的花冠,花冠下的豐滿麵容,以及頰上的小酒窩,兩鬢邊輕輕拂動的絲絲柔發,尤其是那在水中發著光彩的、像寶石般晶瑩的黑眼珠。水是那麽愛這位少女,那麽忠心地替她服務,竟至連她的雙眼皮、長睫毛都一齊生動地反映出來。她的眼珠安閑地轉動著,轉動著,愈加喜悅,愈加光彩。隨後,從她的微微張開的兩片嘴唇間,露出來極其細密的、整齊的、潔白的兩行齒尖,像剛出水的貝殼一樣光澤。但忽然她又把下唇一咬,隻有兩三顆門牙露在外邊,而酒窩更深地陷下去了。
過了一會兒,林夢雲抬起來她那充滿著愉快的、熱情的、帶著天真夢想的大眼睛,凝望著山穀外展開在陽光下的油綠原野,用右手中指和食指的尖端在膝頭上換替地點著拍子,低聲唱了起來。她唱的是《春暖花開曲》中最美的一段,描寫各種花兒在百鳥的歌聲中睜開眼睛,在軟軟的暖風中打著哈欠,在陽光的愛撫中綻開笑靨;隨後她們在一陣細雨中洗了一個痛快的澡,用早晨的清露滋潤了喉嚨,開始把自己打扮得嬌豔動人,隨後各種小草向她們祝賀,各種小蟲為她們狂歡舞蹈,而蝴蝶和蜜蜂都做了她們的使者,興奮地、忙碌地、到處傳達著她們的甜蜜心意,替她們散布著春天的消息。
小林的歌聲像一根極長的金色細絲,在空中飄**,發光,又嬌嫩得像花草的嫩芽迎風微顫。
當她正在唱歌的時候,一片落花隨流水漂來,仿佛被婉轉的歌聲吸引,在水麵打個旋轉,偷偷地貼在她的腿上,不忍離去;一群小魚秧悄悄浮出水麵,一動也不動地停留在她的麵前;一隻色彩美麗的小蝴蝶從野花叢中飛出來,飄飄地繞著她的花冠飛。
她正唱著的時候,羅蘭不聲不響地走來了,坐在林夢雲起初坐過的那個地方。她的心完全不能自主地被歌聲牽引著,忽而飛向那透明的白雲之間,忽而飛向廣漠的油綠原野,忽而又覺得自己生著兩隻美麗的白翅膀,從這個花心飛翔到那個花心……
當歌聲停止以後,林夢雲發現了她的女友,於是她們互相望著,久久靜默無言,隻用心聲傳達著各自的感覺,隻用她們的靈魂緊緊地互相擁抱。後來,當羅蘭開始要說話的時候,突然間,從岸上,從花叢後邊,發出來一個女孩子帶著感歎的叫聲:
“真是……妙極了!”
羅蘭和林夢雲被這突如其來的叫聲嚇了一跳,趕快向岸上看去。(隨著這驀地一抬頭,有幾朵鮮花從林夢雲的花冠上搖落下來,掉進水裏。)她們發現韓秋桐、楊琦和陶春冰一齊從花叢後跳了出來。兩個女孩齊聲叫道:
“嗨,要把我嚇死了!”
韓秋桐剛才曾一個人來過一趟,發現林夢雲和羅蘭在這兒坐著,這地方的風景很美,非常幽靜,而小林的歌聲十分好聽,就偷偷跑回去,找楊琦和陶春冰一道來玩。他們在這花叢後躲藏有兩三分鍾,忍著呼吸聽小林把《春暖花開曲》的一段唱完。楊琦和陶春冰一方麵被詩意的環境和優美的歌聲所陶醉,一方麵又被秘密的愛情所燃燒。當他們從花叢後跳起之後,一個個心頭亂跳,臉孔緋紅,腳步踉蹌,一時間都說不出話來。
“呀!我就猜你們要來!”林夢雲向他們叫著,兩隻濕腳從石頭上站了起來。看出來楊琦和陶春冰兩人燃燒的眼睛和不自然的笑容,她的臉孔也馬上變得鮮紅,一種奇異的感覺像電一般通過了她的全身。她轉望著韓秋桐,裝做坦然的神情,友愛地責問說:
“一定是你這個小貓出的壞主意,要嚇我們一跳是不是?”
韓秋桐分辯說:“是陶先生跟楊先生不叫我做聲。他們說要等你把歌子唱完……”
“我,我,我是小貓把我拖來的。”楊琦不等她說完就趕快截住說,不敢正視羅蘭的眼睛。
羅蘭的胸口仍然在噗噗地跳動著。她同楊琦一樣發窘,也回避著他的眼光,轉過頭去向小林說:
“快把你的花冠送給小貓戴!”但話剛出口,她又在肚裏向自己問道,“我為什麽要說這句話?多麽沒意思!”
經羅蘭一提,林夢雲才忽然想起來花冠還戴在自己頭上,不由得又一次臉紅起來。她趕快取下花冠,隔著水遞給韓秋桐,一朵花就在這當兒從花冠上落下水中,使她跟隨著腰身一閃,混合著憐惜與驚嚇地輕唉一聲。韓秋桐把花冠戴在頭上,不好意思地伸了伸舌頭,馬上又取下來,回頭用含羞的眼睛在楊琦和陶春冰的臉孔上轉了一下,說道:“我戴上不好看。讓羅蘭戴上才好哩。”楊琦和陶春冰都馬上轉向羅蘭,要求她戴上花冠,但她卻含著笑,低著頭,一言不答,重新在岸邊的柳蔭坐下,用“不理會”把大家的要求拒絕。
見羅蘭是那麽高傲地給大家一個軟釘子,韓秋桐又向大家伸伸舌頭尖,拿著花冠跳到突出水中的大石上,同小林肩靠肩地坐了下去。楊琦和陶春冰踏著幾塊露出水麵的石頭,跳到對岸,坐在柔軟如氈的青草地上。他們倆都感覺出自己的態度不很自然,各人都覺得自己的秘密心情已經瞞不住別人,於是更加無話可說,互相對著傻笑。雖然陶春冰對羅蘭絲毫沒有秘密心事,但他像楊琦一樣不敢正眼相看。她的臉皮,她的眼睛,在今天是那麽光彩動人,會使任何無關的青年男性都不敢從近處定睛去看。偶一定睛,誰都禁不住自己的眼睛燃燒。然而他們同時又不能不常常向羅蘭偷瞟一眼,或者故意裝著看岸邊風景,用漫不經意的態度拿眼角向她的臉上一掃。在這一刻,一向對羅蘭又愛又怕的楊琦完全被羅蘭征服,深深地感到了他自己未來的幸福,並確信他要拿整個生命去愛她,永永遠遠,一直到死。看見她帶著幾分驕傲的神氣微笑著,並不看他,他的靈魂就向她卑屈地跪下,心中讚歎著她是他崇拜的女神。
奇怪著大家都不說話,韓秋桐湊近小林的耳朵說:“咱們請陶先生講個故事吧?”隨即她抬起頭來,把舌尖伸了一下,向陶春冰叫道:
“陶先生,你曾經允許給我們講個故事,現在可講吧?”
“對了,陶先生,給我們講個故事!”羅蘭跟著說,忽然又恢複了少女的天真,十分熱情地向陶春冰注視一下,一雙眼睛閃著光彩,簡直像靜夜中的兩顆明星,然而比星光有感情。
陶春冰推諉說:“我沒有什麽可講的,你們讓楊先生講一個吧。”
“不,不,你一定得講一個!”韓秋桐和羅蘭齊聲叫著。
“你們都喜歡聽嗎?”陶春冰故意問,把眼睛轉向小林,因為她一直含著笑沒有做聲。
“我們都喜歡聽。”小林回答說,她已經懂得了陶的意思,而且等待著對她一問。
“講個什麽故事呢?”
“講個‘紅燈籠’!”羅蘭提議說。
“講個‘紅燈籠的故事’!”韓秋桐跟著叫。
陶春冰笑了一下說:“又是‘紅燈籠’!我告訴過你們,這故事隻能在黑夜講,現在怎麽好講呢?”
“你隨便講個別的也可以。”羅蘭說,“給我們講一講杜鵑的故事好不好?”
“不要談杜鵑。”陶春冰說,“我近來正在研究三種少女的性格類型。我們日常遇見的少女,不管是正在學校讀書的,或已經參加救亡工作的,大體上都可以分別歸入一種類型。你們願意不願意聽我講這三種少女類型?”
“願意!”她們一齊說。
陶春冰略微思索一下,正要開始講,忽聽見黃梅和陳維珍一同跑來,便說道:“等一等,等她們來了再講吧。”於是林夢雲從石頭上站起來,向著跑來的兩位同學招手,用清脆圓嫩的聲音叫道:
“喂,在這兒,快來呀!”
因為來了黃梅和陳維珍,山穀中立刻就熱鬧起來。像一個老兵對朋友誇耀著自己的戰功,黃梅一邊用手背擦著前額上的汗,一邊報告她剛才怎樣和同學們演習打遊擊,以及同學們在打遊擊時發生的種種趣事。當她正講著的時候,陳維珍從韓秋桐手裏把花冠奪過來戴在頭上,脫掉鞋襪,跳進水中,又天真又頑皮地在水中亂叫亂吵,又是撈取綠綿,又是徒然地捉捕小魚。楊琦趕快吆喝陳維珍安靜下來,好讓陶春冰開始談話。他自己因為人一多,也忽然有說有笑,敢看羅蘭,比平常更要活潑。
但是黃梅並不知道陶春冰要講什麽三種女性的性格類型,迅速地脫掉鞋襪,跳進涼水中,說了聲“真舒服!”隨即站在一塊石頭上,向羅蘭和小林問道:
“你們剛才為什麽不到山上去同大家一起玩耍?”
小羅說:“我們這裏有趣。這裏的山水草木很有詩情畫意,小林坐在水邊的大石頭上,我坐在那座斷橋上,上有綠蔭,下有流水遊魚,有意思極了!”
黃梅問:“你覺得那斷橋很有詩情畫意?”
“很有詩意,可惜我沒有畫一幅畫,也沒有寫出詩來,十分遺憾。”
黃梅歎息說:“嗨,我的小姑!你不知道……”
“我不是你的小姑。我是羅蘭。”
“好,我的羅蘭同誌,就在斷橋那裏,至少死了幾十個人,傷的更多,你還說那地方有詩情畫意!”
楊琦望著問道:“從前在石橋上發生過爭奪戰麽?”
黃梅點頭說:“爭奪得很激烈。我們村裏有兩個紅軍在這裏同白軍作戰,一個死在這裏,一個受了傷,回到村裏,傷好後跟隨徐向前撤離大別山往四川去了。他在村裏養傷時候,常同人們談起這一仗打得凶猛,死傷慘重,所以我一直印象很深。今天一到這個地方,我就想起他談的那次惡戰,想起他談到的小廟和山穀、溪流、石橋。”
“這是哪一年?”
“就是紅四方麵軍撤離大別山的前幾個月的事。蔣介石集合二三十萬中央軍,還有地方民團,分兩路進攻大別山紅色根據地,紅軍已經十分困難……陶先生,當時的事情你記得麽?”
陶春冰說:“當時我在開封讀書,不在家鄉,但是大別山的軍事形勢我很關心,大體明白。當時國民黨的中央軍,一路由衛立煌指揮,進攻金寨,後來國民黨改為立煌縣;一路由劉峙指揮,進攻新集,後來國民黨改為經扶縣。經扶是劉峙的家。從這裏進攻蘇區根據地的大概不是中央軍的主力,隻是側翼配合部隊。”
黃梅接著說:“據說,白軍從這裏進攻的有兩個團,裝備很好;紅軍隻有一個團,人員不足,槍支和子彈都少,另外還有幾百赤衛隊員。紅軍在小廟那裏打了一仗,從這裏退過石橋,隻留下一個排紅軍和三百名赤衛隊死守橋頭,命令他們死守到黃昏以後撤退。縱然全部犧牲,也不能讓白軍在黃昏以前過橋。”
陳維珍懷疑地說:“這一道山溪水很小,中央軍到處可以過去……”
“不。那時連下了幾天雨,山水暴發,隻能從單板石橋上通過,所以這道橋重要極了。”
“為什麽不事前將橋炸毀呢?”陳維珍又問。
黃梅說:“事前將橋炸毀,紅軍跟赤衛隊怎麽退走?”停一停,看見陳維珍已經明白,黃梅接著說:“擔任後衛的紅軍跟赤衛隊剛過了橋,白軍就追到了,紅軍想炸橋也來不及了。幸而事先在橋那頭挖有掩體,我們的人就趴在掩體裏同敵人作戰。因為是單板橋,隻能走一個人,所以敵人想過橋很不容易,上橋一個就打死一個。後來紅軍的子彈快打完了,等白軍離橋頭約有丈把遠時,赤衛隊員突然從掩體中跳出來,用梭鏢在橋上同白軍廝殺。有時白軍先開槍把赤衛隊員打死,或者用刺刀將赤衛隊員捅下橋去,可是馬上就有第二個第三個隊員跳上橋頭。雙方就在橋上死傷了二三十人。後來白軍改變辦法,用輕重機槍對著我們的掩體掃射。我們的掩體下邊都是大石頭,所以挖得太淺,被白軍用機關槍打死了很多。紅軍和赤衛隊一直堅守到黃昏時候,接到通知,說山那邊的軍醫院和革命群眾已經全部轉移完畢,守橋的同誌們可以撤退,盡可能在撤退時將橋破壞。我們的同誌先向對岸連著扔了三個手榴彈,趁敵人被炸得亂竄時候,一個十四歲的赤衛隊員,在紅軍的幾支步槍的掩護下,爬到橋頭,將三枚手榴彈塞進橋板和橋墩中間的一個縫隙中,他一爬回掩體,拉響炸彈,一塊石橋板炸斷,落入水中。這就是這座斷橋的故事。”
大家有的暫時沉默,有的人扭頭向斷橋望去,有的心頭上沉甸甸的。忽然,羅蘭不滿意地歎息說:
“唉,小黃,你討厭!這兒的風景多美,剛才我心上的詩情畫意都被你的革命故事一掃而光了。你這個人,就知道鬥爭,就講現實,沒有別的!”
黃梅笑著說:“這裏的風景確實美,可是白軍進攻蘇區、屠殺革命群眾的那些年頭,他們可不講詩情畫意!羅蘭,大別山中風景美的地方多得很,可是在我能記得的那些年頭,哪一個地方不是染遍了紅軍和革命群眾的鮮血?這就是曆史,是幾年以前的現實!”
羅蘭覺得黃梅說的有道理,可是仍不免遺憾地小聲咕噥一句:
“你這個性格,偏要在大家的興頭上‘焚琴煮鶴’!”
陶春冰怕羅蘭對黃梅再說出比“焚琴煮鶴”更尖刻的話,趕快說道:“黃梅所說在這兒發生的斷橋故事,我從前回到家鄉來也聽說,曾經打算寫一首長詩,沒有寫出來。我想世界上有兩種斷橋故事,一種是發生在這地方的故事,十分壯美;一種是發生在西湖的傳說故事,即許仙從金山寺逃回後同白娘子在斷橋重逢的故事,十分優美。兩種不同的美都可成為詩,成為文學。”他望著大家,“你們說是不是?”
楊琦說:“是的,戰爭場麵可以是繪畫題材,聖母瑪利亞也是繪畫題材;大海日出是繪畫題材,黃昏的林蔭小路也是繪畫題材。”
陶春冰點點頭說:“對,對。人生有多種色彩,藝術有多種趣味。”
陳維珍急得抱怨說:“你們盡談這些沒有趣味的話,換個題目好不好?”
陶春冰問:“換個什麽題目呢?”
林夢雲趁機要求:“陶先生,講三種女性類型!”
陶春冰向羅蘭問:“小羅,你願意聽麽?”
“願意!願意!”
“好,你們大家都不要再說話,仔細聽啊!”
一切靜下來,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在陶的臉上。小林趁著這機會,大膽地注視著陶的那一雙充滿智慧的、光彩逼人的大眼睛。
“這三種類型,”陶春冰開始說,“代表著三種基本性格。但是每一個姑娘……”
羅明和張克非恰在這時候來到了。楊琦點點頭,示意他們不要說話,趕快坐下。陳維珍望著陶說:
“陶先生,我要聽有趣的。不是有趣的故事我不聽。”
“陳維珍別插嘴,”羅蘭命令說,又轉向陶春冰問道,“一個姑娘怎麽樣?”
“一個姑娘可能具有兩種性格,或三種都有一點,問題隻在看哪一種占主要成分。比如,她的性格中有一部分是第一型的,有一部分是第二型的,如果第二型的成分最多,她就是第二種女性。”
“陶先生,我是屬於哪一型?”黃梅急著問道。
“我呢?”陳維珍緊跟著問,停止了捕魚。“我可是第一型的?”
“看你們急的!”林夢雲攔住說,“陶先生還沒把三種性格的特點解釋清楚呢。”
“陶先生……”韓秋桐本來想問她自己是屬於哪一型,但聽了小林的話立刻把舌尖一伸,把羞紅的臉孔躲藏到小林的懷裏,天真地向小林問道:“你自己是屬於哪一型?”
“不要理她們,”楊琦向陶春冰催促說,“你快點解釋吧。聽了以後我還要趕緊去畫畫哩。”
陶春冰停止了笑。首先,他聲明說這三種性格如果要詳細而具體地報告出來,兩個鍾頭也報告不完;現在隻能籠統地談一談,給每一種勾畫出一個輪廓。他清一下喉嚨,接著說道:
“我用比喻來說明三種性格,大家認真聽著,各人一邊聽我的比喻一邊想著自己應該歸入哪一類型。好,我的比喻開始了……”
除有一隻野蜜蜂嗡嗡地飛過頭上外,人們都沒有一點聲音,所有的眼睛都望著陶春冰。他接著說:
“如果拿天上的東西作比:第一種是太陽;第二種是月亮;第三種是天際閃爍的一顆寒星。拿地上的東西作比:第一種是奔騰的江河、瀑布或山洪暴發;第二種是山腳下、稻田邊或肥沃而靜謐的平原上,一道清淺的溪水,在明媚的陽光下,永遠唱著歡快的調子,活潑地緩慢奔流;第三種是清秋時節的一泓潭水,它是那麽清澈,那麽幽靜,充滿詩意,使你覺得它深不可測,而且可能會很快地凝結成冰,但隻要一絲微風吹過,一片落葉飄下,都會激起來一陣漣漪……”
楊琦叫道:“唉呀,妙極了!妙極了!這第三種最含蓄,最有深度!”
羅明連聲稱讚說:“這是三種性格的妙喻,三種性格的妙喻……不怪乎人們都說你是一位有才華的青年詩人。”
羅蘭發現楊琦和陶春冰都在望她,很敏感地低下頭去,心裏說:“他們一定是把我當成星星!”
羅明向陶春冰笑著問:“還有什麽巧妙的比喻?”
陶春冰又接著舉出來幾種比喻,卻不舉出來生活上的實際例子。他的口才一向有名,今天因為林夢雲在麵前,而小林又確實在用心傾聽,使他的思路和語言更顯得才華橫溢。大家全神貫注地聽著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用詞,覺得他是在朗誦著一首詩或一段美妙動人的散文。當他的話結束時,全體女孩子一邊心中想著自己是哪種類型,一邊不約而同地向他要求說:“說下去!說下去!”但是他連連搖頭,不肯多說了。
楊琦興奮地說:“陶先生,我替你補充一條!假若拿文學作品來打比:第一種是散文,第二種是韻文,第三種是一首詩。”
“不,是一首永遠不肯寫出來的或寫成後秘不示人的情詩。”陶春冰替他修正說,於是兩個人大笑起來。
羅明向陶春冰說道:“請你寫三首詩,題目就叫做《詠三女性》好不好?”
陶春冰回答說:“我沒有捷才,馬上寫詩不可能,但我可以借古人詩句表現三女性的不同性格。”
一直情緒興奮的楊琦叫著說:“好!你快說出來!”
陶春冰略一思索,說道:“我借用杜甫的詩句歌詠三女性的不同性格吧,但是請你們隻能從藝術感上去體會人物的性格特點,不要死摳住詩句的本來涵義,膠柱鼓瑟。古代行人在宴會上應對詠詩,也是這個道理。”
楊琦說:“你不要同我們談文學史知識,我們不會那麽笨!杜甫的什麽詩句?”
陶春冰笑一笑,隨即說道:“杜甫有兩句詩:‘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這是第一種性格。”
楊琦點頭說:“好,氣勢悲壯雄渾,出自《秋興八首》。”
陶春冰微笑著,用詢問的眼光向大家看了一遍。姑娘們有的點頭,有的不敢表態。羅蘭突然說:
“楊琦隻答對了一半,錯了一半。”
“啊?……”陶春冰用鼓勵的眼光望著羅蘭。
羅蘭瞟了楊琦一眼,隨即向陶春冰回答說:“這兩句詩悲壯雄渾,可以算你說的第一種性格。不過,不是出在《秋興八首》,是《閣夜》中的一聯名句。”
陶春冰高興地說:“答得好,完全正確!”他轉回頭去,又向羅明說,“你家這位千金在中學生中很不一般!”
羅明說:“要不是抗戰爆發,她今年高中畢業,打算報考一個好大學的中國文學係。”
“杜甫的兩句五言詩:‘暗水流花徑,春星帶草堂。’這是第二種性格。”
楊琦說:“有趣,也很恰當,可是我不記得這首詩了。”
“這是《夜宴左氏莊》裏的兩句詩。”羅蘭說。她在吳寄萍的教導下熟讀過《唐詩合解》和《唐詩三百首》一類的唐詩選集。
“第三種性格呢?”楊琦問。
陶春冰回答說:“杜甫的‘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這是第三種性格。楊琦,這首詩你讀過麽?”
楊琦抱歉地搖搖頭,望了羅蘭一眼。羅蘭沒有剛才的喜悅表情,隨隨便便地說道:
“這兩句詩出在《佳人》一詩的第三首,我不喜歡這兩句。”
楊琦問道:“為什麽不喜歡?這兩句的詩味很足,含義很深,為什麽你不喜歡?”
羅蘭神色憂鬱地說:“《佳人》詩寫的是這位佳人十分不幸,從關中逃難出來,兄弟們都被殺了,她自己也被丈夫拋棄,帶著婢女住在山中,又貧窮,又孤獨……”
陶春冰笑著說:“羅蘭,你又膠柱鼓瑟了!好,好,我換兩句詩,換兩句詩,包你滿意。……你這個姑娘讀的詩很多,可是也真有趣,多心眼兒!”隨即大笑起來。
林夢雲怕羅蘭會更加不高興,趕快催促說:“陶先生,你換兩句什麽詩?快說呀!”
陶春冰說道:“第三種性格是‘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好不好?”
楊琦和別的女孩都感到茫然,羅蘭的臉上露出笑容,說道:
“這是李商隱的《錦瑟》詩,我最喜愛!”
張克非問:“什麽意思?”
陶春冰說:“你這個未來的政治家,平時對於欣賞詩歌、音樂、繪畫的興趣都不高,隻會考慮政治,政治,政治!你不必追究這兩句詩是什麽意思,我問你,你對這兩句詩有什麽藝術感?”
張克非因為對詩中的典故毫不了解,所以也無所謂有什麽藝術感。聽了陶春冰嘲笑,略微有點尷尬,笑一笑,不做聲了。
陶春冰望著羅蘭問:“小羅,用這兩句詩比喻第三種性格,你覺得可以麽?”
羅蘭非常滿意。過去她經常聽人們稱讚青年詩人陶春冰不僅思想進步,而且稱讚他如何有學問,有才華,她總是有點兒半信半疑。此刻她在心中讚歎說:“果不虛傳!”倘若是別的女孩子,尤其像黃梅那樣性格,會情不自禁地說出來她的滿意,而且會流露出她對陶春冰的熱情敬佩,然而羅蘭把她的敬佩之情封鎖心中,隻是微笑著點一點頭。
楊琦說道:“李商隱的這首詩我也讀過,覺得很美,很有味道,就是不懂,所以也說不上十分喜愛。”
羅蘭看他一眼,批評說:“隻要你覺得一首詩很美,有濃厚的詩味,何必一字一句都解釋清楚?李商隱這首《錦瑟》詩,我起初也是完全不懂,萍姐按照愛情詩為我講了一遍,我覺得美極了,非常喜愛。可是也有人當作政治詩,似乎也說得通。盡管兩種解釋不同,爭論了上千年,絲毫無損於這首詩的藝術價值。虧你還是學藝術的,卻不明白對藝術欣賞的道理!”
黃梅說道:“陶先生,請你將這三種性格作一個階級分析。”
陶春冰笑著搖搖頭:“形成性格的因素很複雜,用階級分析解決不了問題。”
黃梅直爽地問道:“你給我們上哲學課,提倡唯物論,反對唯心論,為什麽對性格問題就不能用階級分析了?”
陶春冰希望大家對黃梅提出的問題都思考一下,暫時笑而不答,隻用眼光向同誌們掃了一遍。羅明看出來張克非對這些談話不感興趣,故意用肘彎碰他一下,悄聲問道:
“老張,你有什麽看法?”
張克非在心中認為陶春冰是在宣傳小資產階級情調,與抗日救亡的時代思潮無關,很不讚成,但是他一向很尊重陶春冰,也希望講習班的師生們都尊重陶春冰,所以他不肯公開說出他的不同意見。他對羅明小聲說:
“我對文學是外行。陶先生說的三種類型恐怕都屬於小資產階級或資產階級家庭出身的青年女性,不是工農勞動人民中的性格。”
陶春冰望著黃梅回答說:“我在課堂上對你們說過,倘若把階級分析的方法簡單化,變成了死框框,認為借助於死框框就可以解釋各種複雜的社會現象,那是不可能的。不同人物的出現、存在、具有各種不同的內心世界,也是社會現象。倘若認為用簡單化的階級分析方法,好像用一種框框去套在人物身上,可以弄清楚各種人物的思想、感情的極其複雜的情況或各種人物性格的形成過程,那就是古人所說的膠柱鼓瑟或削趾適履,用現在的說法就是形而上學、機械唯物論或教條主義。例如羅明和羅蘭是親兄妹,不但出身於同一個階級,而且是同一個家庭,為什麽性格不同?”
羅明問道:“你今天所談的是三種類型,不能算三種典型,是吧?”
陶很高興地回答說:“你提的這個問題很重要,也很有意思。文學上的所謂典型性格,是通過具體的和生動的細節描寫,產生的典型環境中的典型性格。從這一意義上說,活在我心中的三個女性,已經成為具體的典型人物,而不再是抽象的類型。但今天我隻能對你們用比喻談救亡青年中的三種女性,沒有生活細節,所以你覺得是三種類型。我目前沒有時間寫小說,然而實際上,羅明,三種典型在我的心中已經成熟了。”
羅明問:“你為什麽不趕快把小說寫出來?”
“我需要有一個環境能夠住下去,需要有一定的時間執筆。”
羅明大體了解陶春冰目前的處境,點點頭,不便再談下去。幾個姑娘對他們所談的話或者大半不懂,或者完全不懂。黃梅忽然覺得她自己有了新發現,非常得意地向大家叫道:
“別扯我,我什麽都不是!”羅蘭立刻否認,不過她在心中已經暗暗地想著自己是第三種典型了。
楊琦問道:“黃梅,你為什麽不自己對號入座?你覺得你自己應該是哪種典型?”
“她是太陽!”林夢雲和陳維珍同時叫道,隨後小林又轉向陶春冰:“陶先生,黃梅是第一種女性不是?”
不等陶春冰回答,陳維珍焦急地連聲嚷叫著問她自己應該屬於第幾種,惹得大家哄笑一陣。楊琦望著她用鼻子哼了一下,說:
“小丫頭,什麽也不是!”
“她有點近於太陽,”陶春冰說,“不過將來還會變的。”
韓秋桐伸一下舌頭問:“第二種的成分我也有,第三種的成分我也有,陶先生,我到底算哪一種?”
林夢雲急著問:“張茵算哪一種?”
陳維珍跟著叫:“王淑芬算哪一種?”
在陶春冰不肯回答的片刻,羅明忽然想到臥在病**的吳寄萍,向陶問道:
“我萍姐算哪一種?”
羅蘭和林夢雲一聽到羅明提出這個問題,都把目光注視在陶的臉上。所有的人都不做聲了,等待著他的回答。
陶春冰對吳寄萍的性格非常了解,但是他不願意在這種場合談論她的性格。他近來曾經偶然回憶到他同寄萍之間的一些往事,但是遺憾的是,這次在故鄉的山城中同寄萍相遇,他們都回避重提往事。寄萍不但已經同胡天長結了婚,而且目前的病情不輕,今後他大概沒有機會同寄萍坐在一起娓娓談心了。
羅蘭等不著陶的回答,忍不住催促說:“陶先生,你快點談談我萍姐的性格好嗎?”
陶春冰掩飾住心中的惘然情緒,微微一笑,避開了大家等待他回答的問題,用他在課堂上講哲學課的語調說道:
“雖然我不同意在認識人物性格問題時犯簡單化的毛病,誤認為階級論可以解決一切極其複雜的問題,但是我們必須重視,在階級社會裏,任何活生生的人物性格都有階級的烙印;除階級的烙印外,還有時代的烙印。階級的烙印和時代的烙印往往是重疊的。比如說,再過幾十年,中國的社會階級形態已經有了極大的變化,時代有了極大的變化,我們今天所談論的三種性格類型,到那時也許依然存在,也許被另外的幾種新的類型所代替。剛才我已經說過,我們現在所談的不是已經寫在文學作品中的典型人物。一切抽象的性格類型都產生於具體的生活土壤,即階級的、時代的、曆史的等等錯綜複雜的社會條件。當重要的社會條件變化之後,我們所談的性格類型當然要跟著變化。變化,意味著舊的類型消失,新的類型出現;或者舊的並沒有完全消失,而是部分特點改變了,新的類型中仍然保留著舊類型的部分特點。幾十年以後的社會生活和人物我們沒有見到,所以我的話到此為止,關於將來的性格類型不要談了。”
“我認為,”陶春冰笑著說,“小說家應該是善於寫人物性格的語言藝術家,像我所談的普通道理,每個小說家都應該掌握。倘若隻強調人物的階級屬性,絕不能成為真正的現實主義小說藝術家。我剛才所講到的極其普通粗淺的道理,實際在觀察人物性格時也過於簡單。小說家在分析人物時還應該研究人物的家庭因素、生理因素、心理因素、文化教養因素、生活經曆因素等等,簡單化就不是唯物主義的思想方法。”
羅明問道:“你為什麽不寫篇關於寫人物性格的論文?”
“如果寫一篇關於寫人物性格的論文,我剛才所說的意見還隻是初步解釋,最後必須由此前進,闡釋典型環境和典型性格的深刻聯係。關於這個美學問題,我無意寫論文,暴露我在理論和學問方麵的修養不足。我相信將來一定會有在文藝理論修養方麵比我高明十倍的人寫出論文。不過我希望這樣有理論和學問修養的文藝理論家最好也有些創作實踐經驗。”
楊琦說:“陶先生,你打算寫一部長篇小說,像黃梅這樣的人物可以寫進你的小說麽?”
黃梅說:“見鬼,別扯到我!”
楊琦說:“在這三種女性中你的生活經曆最有時代特色,當然要把你寫進小說。”
黃梅說:“陶先生,我以後非把青年男性的性格歸納成三種類型不可!你說,男的也可以歸納成三種麽?”
陶春冰大笑,沒做回答。
哨子開始在古廟前的平台上發出召喚,要大家集合了。陳維珍從水中拔出濕腳,穿上鞋子,也不取下花冠,一隻手提著襪子,一隻手拉著韓秋桐,同黃梅一道上岸就跑。楊琦和陶春冰很想同羅蘭和小林一道,但他們正遲疑中,羅蘭喃喃說:“不必等我們,我要同小林慢慢走。”她的臉,她的眼睛,依然光彩得使人不敢正視,又使人留戀著不肯舍去。無意中她的眼光同楊琦的遇在一起,她馬上一回避,而楊琦也不由得臉頰一紅,兩人的心頭同樣慌亂地跳了幾下。
羅蘭等林夢雲把鞋襪穿好,互相牽著手兒,走上岸去。她們正在幽邃的山徑上走著,聽見楊琦在前邊故意用讓她們也能夠聽見的聲音向陶春冰呼喚說:“喂,慢點走,等一等我們的月亮和星星!”兩個女孩子交換了一個眼色,會心地微笑起來。羅蘭小聲說:
“小林,他們真討厭!”
陶春冰在黃梅的肩上輕拍一下,使她同他一道,走在最後。他小聲地對黃梅說:
“小黃,如今是國共合作抗日,而且我們的環境也很複雜,以後不要再稱中央軍為白軍,不要再繼續土地革命時的老習慣,把‘敵人’哪‘我們’哪掛在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