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羅蘭在成長

在平台上野餐以後,大家又唱了一陣救亡歌,才知道戰教團在中途白羊鎮被駐軍和群眾熱烈挽留,又要開座談會,又要演出節目,須到明天才能夠到來。雖然大家對戰教團期待了很久,如今又迎了個空,但是這消息不但沒有使他們感到悵惘,反而因為戰教團的到處受歡迎,使他們十分興奮,仿佛是他們自己的光榮和勝利一樣。這天下午他們在山上開了個座談會,愉快地充滿著熱情和希望地討論了將來的工作問題。直到太陽將燦爛的斜輝照射到山坡上,這一群青年才放聲歌唱著向城市走去。歌聲悠揚地飄**在原野上,引得農人們從田間向他們投過來微笑的注視,竭力想聽明白他們唱的是什麽歌詞。當他們從村落中間穿過時,農人們和婦女們,三五成堆站在茅屋外,好奇地向他們張望。特別是那些姑娘們,她們望著那些夾在學生中間一邊走一邊唱的女孩子,眼睛裏流動著感動的、驚奇的、羨慕和夢想交織的神采。狗,被它們的主人小心地叱罵著,用棍子和石頭威嚇著,躲避在籬笆背後或主人身邊,疑惑地吠叫著。一群孩子怯生生地追在隊伍後麵,有些膽大的孩子們小聲地跟著隊伍唱歌。

看見農人們和婦女們是那麽關心和注意,特別是年輕人和孩子們是那麽受感動,同學們越發興奮起來。一支歌接著一支歌,不停地唱著。當指揮人一時想不起來唱什麽歌子時,大家就高呼著抗日口號。那些簡短的口號在抗戰初年是那麽打動人心,致使在呼喊時候,有幾個同學都緊張得聲音打顫,眼眶裏充滿熱淚。他們走到城門口,突然城門樓上的警報響了,一開始就是緊急警報,鍾聲急切地向和平的居民們散布著死的恐怖。人們互相擁擠著,衝撞著,從城內奔出來,衝散了他們的隊伍。黃梅、羅蘭和林夢雲緊緊地挽著手,隨著一群老百姓跑到郊外的菜園旁邊,跳進一道新掘的曲線壕裏。大家正在喘息著,兩架日本飛機嗡嗡地從西北飛來,藍天上現出來閃光的銀灰色的影子。

“不要露出白手巾!”黃梅命令她旁邊的老百姓:“不要露出白的東西,不要亂動!……不要怕,沒有關係!”

飛機在城郊上空盤旋了有十幾分鍾,有時低得幾乎要掃著樹梢。敵人一麵從飛機上散發著“和平”宣傳品,一麵用機槍向寂無人聲的城鎮和田間掃射。當機關槍掃射時候,人們的脊背上有一種像澆著涼水一般的感覺,同時不知不覺地把膝蓋和兩手捺進鬆軟的泥土中。在機關槍停射時候,原野也呈現著死一樣的寂靜,除了飛機的馬達聲外,隻有一隻烏鴉孤單單地在斜陽中盤旋飛翔,淒涼地啼叫幾聲。

黃梅一直用眼睛跟著飛機轉,注意飛機頭和這個曲線壕成什麽角度。隻要飛機頭對她有一點偏差,或飛機已經垂直地飛臨到頭上,她就膽壯地告訴別人說:“沒關係,不怕它投彈。”雖然她的眼睛在跟著飛機轉,但她又在監視旁邊的老百姓,不使他們被飛機發現,不時嚴厲地小聲說:

“不許動!不要抬頭!……把白的手帕藏起來!”

林夢雲緊挨在她的左邊,臉色略帶蒼白,坐在潮濕的泥土上,緊緊地抱著膝頭,一聲不做。她用力咬著嘴唇,睜著大眼睛向別人的身上和臉上慢慢地轉來轉去,有時又轉向田野,轉向山上,轉向天邊。她的眼神中隱藏著不安,但同時又浮著一絲鎮靜的隱約微笑。有些女人當飛機臨近時就從她的微笑中得到了一點安慰和勇氣,她們想:“啊,大約不要緊吧?”

羅蘭躲在另一段防空壕中,和黃梅隻隔著一個直角,她看不見黃梅,但是聽得見她的說話聲。她自己也不知從什麽地方采下了幾片草葉,不停地用指甲掐著、掐著,掐得極碎,以至兩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尖被草葉染得鮮綠。在飛機離開頭頂的時候,她偶爾也抬起頭來,望一望空闊而憂鬱的天空和原野,或望一望旁邊的避難同伴。很奇怪,她的心思即在這一刻也是縹緲不定:忽而她推想著別人是什麽心理,忽而她想象著自己萬一被炸傷或炸死以後是什麽情形……

當飛機的聲音遠去以後,羅蘭放心了,但忽然又發生一種奇怪念頭。她想,最好楊琦被槍彈射傷,傷得很重。受傷的地方不在頭部,不在手部,甚至也不在胳膊和小腿上,而是在一個不會被別人看見的地方,這樣,縱然傷好後留有傷疤,也絲毫不妨礙他的美觀。她想象著他躺臥在山坡上的古廟中,古廟一變而成為一座臨時醫院,住著醫生、護士,還有許多病人。楊琦有一個單獨的小房間,牆壁極其潔白,極其雅致。她每天從城裏帶來一束鮮花,有時也帶一本新書,一卷報紙,跑去看他。最好大家都關心他卻抽不出時間看他,好讓她獨自前往。晴天去,雨天也去,單獨陪著受傷者默默地閑坐,直到黃昏時才別了他走回城來。然而她絕不同他談起來一個“愛”字,不使他們之間的關係變得庸俗……

羅蘭是一個早熟的姑娘,她心中充滿著纏綿的柔情。不過她認為戀愛可以不必是現實的,在想象中和夢中的戀愛比現實的更崇高,更美麗,更有詩意……

當她正想象著她天天去山中醫院看楊琦的時候,解除警報的緩慢的鍾聲響了。人們從簡單的防空壕中紛紛站起來,大地上重新有說話聲和呼喚聲了。

“走吧,小羅,”黃梅向她走來說,“敵人的飛機不會再來了。你看見飛機上的人臉了沒有?”她的手向壕沿上一按,一聳身跳出壕去。

小林和羅蘭跟著從壕中出來以後,她們隨著老百姓向城門走去。正走著,忽然有人在背後呼喚羅蘭。羅蘭很快地扭回頭去,看見那位常到她家吃飯的風水先生,穿一件又髒又破的舊藍布長衫,一隻手拿著羅盤,一隻手提著長杆煙袋,正向她這邊走來。羅蘭覺得她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回家了,所以一看見這位又瘦又蒼白的風水先生,她的臉上在乍然間所流露的表情是憎惡中帶有親切。

“大小姐,你父親在那邊站著,他要我來叫你去說幾句話。”

羅蘭趕緊問:“他在哪兒?”

“在墳園子旁邊,”風水先生說,“你們剛才跑來的時候,我們在墳園子旁邊就看見了。”

羅蘭向隔著一片菜園的羅氏祖塋望去,看見父親提著一隻畫眉籠,站立在墳園子外的小土丘上,正在向她這邊看。她心中很受感動,望著黃梅說:

“我去見他不去呢?”

“為什麽不去?”黃梅鼓勵說,“隻要自己不屈服,怕什麽?”

“你同我一道去看看吧!”羅蘭要求說,仍在遲疑。但黃梅把她一推,說:

“快去吧,他不會吃你!”

當看見他的女兒跑到麵前時,羅香齋的感情十分激動,用手指遲鈍地撚著胡須,故意讓眼睛向別處望著,有一個片刻說不出一句話來。羅蘭的心中難過得非常厲害,叫了一聲“伯”,淚珠開始在眼眶中滾動起來。老紳士把畫眉籠往樹枝上一掛,裝著旱煙袋回頭來望著女兒的臉孔說道:

“黃梅為什麽不敢來見我?”

“她回去有事情,”羅蘭低下頭去怯怯回答說,“這幾天我們很忙。”

聽到“很忙”兩個字,羅香齋立刻從心的深處泛起來一股厭惡之情。他慢騰騰地擦著火柴,點著白銅煙鍋中的煙末子,抽了兩口,抑製著自己的感情說道:

“你姑媽來啦,你不回去看看她?”

羅蘭把臉孔猛一抬:“她已經來了?”一絲快活的微笑浮現在她的臉上,又喃喃地加了一句:“她怎麽今天才來……”

一陣微風從田野間徐徐吹過,卻沒有揚起來一絲灰塵。羅蘭趁機會轉過臉去,裝做有灰星兒迷在眼裏,用手絹揩去了那快要從兩邊大眼角滾落的淚珠。她的掩飾行為被她的父親看得極清。他心中也很辛酸,於是用力地抽了口煙,偏過頭去看著風水先生說:

“愚甫,馬馬虎虎地算了吧。夫‘葬者藏也’,隻要埋進地裏去不受風水之害就中了。”

那位叫做蔣愚甫的風水先生,正把羅盤放在地上,眼睛出神地向著西麵一帶隆起的地方凝望,沒有回答。羅蘭摸不著頭腦地向她的父親問道:

“給誰看墳地?”

羅香齋回過頭來向她看了一眼,帶著幾分憤慨地說:“你想我會給誰看墳地?”

羅蘭不敢再問,心想著也許要給她的母親遷葬。

“你不回去看看你的姑媽?”她父親突然問道,用眼光直逼著她。

羅蘭咕嚕說:“我吃過晚飯回去。”

“到哪裏吃飯?”

“到學校吃飯。”

她的話無意中更刺傷了父親的心,老頭子額上的青筋微微跳動起來。沒注意羅香齋的激動表情,蔣愚甫從地上抬起頭來,臉上堆著得意的笑容。他正準備要誇說這塊地是怎樣有價值,埋葬後子孫們如何昌茂的時候,羅香齋又忽然對他的女兒說道:

“蘭呀,我是活不了多久了!”(羅蘭打個冷噤,渾身起一層雞皮疙瘩。)“我曉得我活不了多久,所以我要趁兩隻眼緊閉以前為自己找一塊埋葬屍骨的地方。我沒有兒,沒有女,都是冤家,都是上天給我的報應!”

“又是‘報應’!”羅蘭在肚裏反抗說,噘起嘴來,一聲不做,露著不願聽的神氣。

“我一輩子講究著‘修齊治平’的道理,現在卻眼睜睜地看著我自己的兒女墮落的墮落,反叛的反叛……唉,我還有什麽麵目見人?我還有什麽麵目見祖宗於地下……”

“香翁,香翁,”風水先生勸說道,“有話好生同小姐說,何必又動氣?天已經不早啦,回去說話不好嗎?”

一群烏鴉肅肅地從頭頂飛過,落進附近的大墳園裏,隨即亂紛紛地從白楊樹和柏樹枝上發出來一陣淒涼而蒼啞的啼叫。羅蘭抬起眼睛來看了她父親一眼,又轉向墳園望去。那掛在白楊梢上的夕陽,紅豔得像一團熔鐵,將已經散盡了熱與力的光線斜射在墳園邊的石碑上,斜射在一隻吃草的老牛背上,並且將樹和牛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長。牛背上站著一隻鷓鴣,朝夕陽啼叫幾聲,又閃一閃翅膀向平原上飛走了。羅蘭的眼睛追著飛走的鷓鴣,直追到不能夠望見為止,那兒,村落被包圍在流動的煙靄裏,煙靄、夕陽和田野的紫色混在一起。她雖然眼睛出神地望著遠方,但心中卻在想著那埋葬在墳園中的祖母和母親,幾乎想坐下去痛哭一場。但為著不願在父親麵前稍露出她的脆弱,她勉強從嘴角浮出來一絲倔強的、高傲的,然而卻含著淒苦的微笑。羅香齋像一位被命運戰敗的英雄,深深長歎一聲說:

“不懂事的毛孩子就要擔當救國救民的責任,這社會還能有前途?沒想到我鏟除了成百成千的左傾分子,如今你同你二哥竟然跟左傾分子們混在一道!”

羅蘭沒有看她的父親,淡淡地小聲說:“那是因為時代不同了。”隨即她又在心裏歎息說:“唉!夕陽,多麽悲哀的夕陽啊!”

父親顯然在竭力忍耐著,沒有動怒,但他額上的青筋卻因這句不恭順的答話而不住動著。他捊一下胡子,用命令的口氣說:

“走,回家去!”

“我得先回學校去。”羅蘭突然轉回頭看著父親說,態度很倔強。

“我隻要你回去看你姑媽一眼,看過後,你馬上走,我決不留你。”

“不行。團體的事情比個人的事情重要得多,況且也不能不向學校請假。”

“那麽你連你的姑媽也不願見了?”

“我並沒說我不回家,我說是晚飯後請個假回家看她。”

蔣愚甫看羅蘭十分倔強,生怕羅香齋忍不住動了雷霆,趕忙插嘴說:

“香翁,你讓她回學校請個假也好,隻要小姐答應回家去看姑太太,急也不在這一時片刻。”他又轉向羅蘭說:“到學校不要久停,姑太太早就在等著你哩。”

羅蘭不再說話,扭頭便走,腳步落在地上輕快而有力。已經走了十來丈遠,她聽見父親又像自語,又像對風水先生歎息說:

“唉,完全變了!”

羅蘭的頭昂得更高,腳步走得更快,用鼻孔嗤了一聲,喉嚨裏咕噥著說:

“是的,我變了,但可惜我變得還不夠!”

羅蘭本來很想念她的姑母,但自從和父親衝突以後,她覺得所有的老年人都不會了解這個偉大時代,都不會完全了解青年人。這幾天來,她一方麵因為表姐的病而渴盼著姑母進城,一方麵又擔心著她姑母會幫她父親說話,特別是怕姑母對她用溫言相勸。“回去呢還是不回去?”她一邊走一邊自問,心中開始躊躇了。

一走進寢室,她出乎意料地看見李惠芳在她的**坐著,正在同黃梅和小林說話。好像得到了救兵似的,她快活地跳到惠芳麵前,拉著懇求說:

“嫂子,姑媽來了,我不敢回去見她。你說我怎麽辦呢?怎麽辦呢?”

“為什麽你不敢見她?”惠芳猜到她的心思,故意裝做不明白,說:“她特意要我來找你,為什麽你不見她?”

“她要是反對我做救亡工作,勸我搬回家去住,怎麽辦好?”

“你口頭答應她,隻不搬回去就好了。”

“她要是逼著我搬呢?”

“那你就搬回去,同我做伴兒,一家老小皆大歡喜。”李惠芳瞧著她的眼睛說,像逗著孩子似的,臉上浮著溫婉的微笑。但羅蘭卻失望地皺起眉頭,甩脫她的手,說:

“想叫我屈服,除非我死!”

這句話剛說出口,忽聽見一位老婦人在隔壁房間裏用憤怒的哭聲叫道:

“你們把我的女兒給我!把我的女兒給我!唉唉,你們這些沒有家教的,把我的女兒勾引走,閃下我好慘啊!……”

隔壁房間裏起初隻聽見這位老婦人的哭叫聲,別人的聲音完全噤住。過了片刻才聽見張茵急急地問是為什麽事情,王淑芬害怕地、無可奈何地、帶著哭泣的聲音申辯說沒有人勾引走她的女兒。老婦人坐到一隻椅子上,放聲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說道:

“你們天天去勾引。女的去勾引罷,男的又去勾引,像勾魂鬼一樣,勾得她安不下心,一直把她勾引走。你們不把她還給我,我同你們打官司,我碰死在你們屋裏,我不能饒了你們!”

一聽見是唐曉雲的母親在隔壁吵鬧,黃梅和林夢雲立刻就跑了過去。李惠芳同唐曉雲的母親認識,知道她的脾氣壞,動不動就要罵人,不願去出麵解勸,她拉住羅蘭說:

“姑媽在等著哩,咱們走吧?”

“我不是說過我死也不能屈服麽?”

“你別害怕。姑媽是明白人,不會勸你回到家中住的。”李惠芳向她的妹妹保證,又補充說:“寄萍的事情給了她一個大教訓,她提起這件事情就恨姑父太頑固,生生兒鑄成大錯。”

“可是伯一定會請她勸我。”

“我已經悄悄囑咐過她老人家,請她不要管。她老人家答應說不管。”

“真的嗎?”羅蘭很感動地叫著:“姑媽真好!嫂子你也好!”

許多男同學都跑來擠在隔壁門口,人聲紛紛,亂作一團。這時候王淑芬已經不向唐曉雲的母親申辯,躺在**,用雙手捂住臉孔,十分委屈地嗚嗚哭著。黃梅從人堆中擠到唐曉雲的母親麵前,指手畫腳地高聲嚷著,批評她不講道理,自己把女兒逼得逃走卻來找別人胡纏。因為她過於激動,話說得又急又快,像慷慨激昂的演講一樣。唐曉雲的母親被她搶白得瞠目結舌,過了一陣,軟弱地悲聲叫道:“不管你們說的天好,我非要我的女兒不可!非要我的女兒不可!”黃梅把腳一跺,說道:“哼,見鬼!”隨即連頭也不回,氣呼呼地從人堆中擠了出來。恰在這時候,開晚飯的鈴聲響了。

黃梅拉著小林,隨著同學們一窩蜂似的向廚房的院中跑去。當端起飯碗時,她又像平常一樣快活起來,好像並沒有事情惹她生氣。王淑芬躺在**繼續抽咽著,沒有去吃飯,張茵和陳維珍叫了她幾聲,見叫她不起來,也廝跟著跑出寢室。陳維珍臨走時對老婦人聳聳鼻子,做了個鬼臉,小聲說:

“豈有此理!”

“我知道曉雲心中不完全願意走,要沒人拉著她她是不會走的。”老婦人喃喃地對著王淑芬說,已經不再氣勢洶洶地要人了,“怪道這幾天她飯也不好好兒吃,覺也不好好兒睡,時不時背著人落淚,原來她是不肯撇下我走呀!”

老婦人低下頭去,傷心地哽咽起來,兩行淚珠撲簌簌地從她蒼白的瘦臉上滾落地上。黃昏的暗影在屋中漸漸濃重,李惠芳從羅蘭的**站起來,小聲說:“我們走吧?”羅蘭點一下頭,跟著她嫂子輕腳輕手地出了寢室。在隔壁寢室的窗外停一停,她們聽見老婦人在裏邊像自言自語地繼續說道:

“她昨晚睡覺以前交給周嫂五塊錢,吩咐周嫂天天給白貓買肉吃。周嫂問她:‘哪能要這麽多的錢?’她說:‘把這錢存在你身邊,也許一年兩年我沒有工夫管它。’唉唉,周嫂沒有想到她要走,到今天才告訴我知道……”

羅蘭忍不住隔著窗子問:“她臨走的時候家裏邊沒有一個人知道嗎?”

“天不明她起來告訴周嫂說她去送一個同學,早飯不要等她。吃午飯時還不見她回來,我心中發疑,到她屋裏一看,見她桌上留了一個紙條子,找人一看,才知道紙條子是留給我的。”

“紙條子上寫的什麽話?”羅蘭趕忙問。

唐曉雲的母親沒有注意羅蘭的問話,用袖頭擦了擦眼淚,接下去說:

“她長了這麽大沒有離開過我,現在就像是刮了一陣怪風把她從我的身邊刮走。她臨走隻帶了兩三件換洗衣服,叫我怎能放心啊……”

羅蘭心頭上無端地泛起來一陣酸楚,還想打聽下去,卻被她嫂嫂拉著走了。

姑母和父親都坐在書房中,蔣愚甫陪著他們談話。羅蘭離得很遠就呼喚她的姑母,尖嫩的女孩子聲音因充滿著熱情而微微打顫。姑母正焦急地等候著她,趕忙在屋裏回答:“唉,我的乖,你可回來了!”一看見她侄女跑進書房,她立刻把她攬到懷裏,望著她的臉孔,疼愛地責備說:

“你跟他們下鄉去玩了一整天,不嫌累麽?午飯吃得舒服嗎?真是,把臉孔曬得鮮紅!”不等羅蘭說話,她又關心地問道:“剛才,飛機來的時候你怕呀不怕?明天跟我一道下鄉住好不好?”

“不,我不怕。你明天要走麽?”

“我明天一定要帶著你萍姐回鄉下住,”姑母說,“可不在城裏多留!”

姑母是個膽小的人,她帶著恐怖的心情向羅蘭述說她剛才害怕得兩腿發軟,渾身打顫,巴不得有一個地縫兒鑽進去容身。“我死守在你萍姐身邊,”她說,“要死,俺娘兒倆死在一起!唉唉,蘭呀,你真是不怕麽?”

“好姑媽,前線上幾百萬軍隊正在同敵人拚命,要是都跟你一樣,這個仗還能打嗎?”

姑母被羅蘭一句話堵住嘴,瞧著羅蘭的眼睛,困惑地笑了。過了片刻,她喃喃地說:

“我是個老婆子,你是個小姑娘,咱們管打仗的事情有什麽用?”

“姑媽,難道救國隻是男人的事情嗎?”

姑母越發困惑起來,看著羅蘭說:“國家的事情我怎麽曉得呢?”

“國家是大家的國家,”羅蘭等不著姑母的回話,跟著解釋說,“不管男女,救國的責任都是一樣的,難道男的是中國人,女的就不是中國人?”

“可是我的好侄女,你是開在盆裏的一朵花呀!”姑母叫道,捏著羅蘭的小手,眼睛裏充滿了慈愛的目光,不由得在心中讚賞說:“看她多懂得道理喲!”

羅香齋希望姑太太能夠把羅蘭帶到鄉下,如今看情形這希望又落空了。那閃在他臉上的一點溫和的顏色,到現在又消失了。他覺得胸坎裏十分悶塞,便拿起水煙袋呼嚕嚕抽了一口,他準備張嘴說話,但想了一想,就默默地往前院走。看見情形不對,姑太太悄悄囑咐羅蘭說:

“蘭,你聽我的話:吃過飯你伯無論說什麽你都別強嘴,別當麵給他頂出火來。”

羅蘭低下頭去沒有做聲,蔣愚甫插進來說道:

“還是姑太太勸一勸香齋翁,這年頭還講什麽黨什麽派?自古‘勝者王侯敗者賊’,安知道這些青年人不能夠出幾個轟轟烈烈的大人物?我看貴府羅家的祖墳確是三元不敗之地,往前頭很要發跡哩。”

姑太太問道:“蔣先兒,聽說你的令郎也往徐州了,可是真的?”

蔣愚甫笑著說:“我不管他。自古以來的天下都是自己打的,任他怎麽混都好,反正潮流是如此。你看,孫中山不也是自己混出來的?他原是學醫的。要不是他提著頭鬧革命,隻管治病,能夠當臨時大總統麽?”

夥計來請吃晚飯,大家都到前院去了。在吃飯中間,羅香齋一直悶悶不說話,臉色陰沉得像暴風雨將來的天色一樣。姑太太和蔣愚甫努力想打破他們父女間的敵對情形,但都枉然。羅蘭時時刻刻預感到大的衝突不可避免。心頭緊縮得像被手揪著一樣,菜和飯到嘴裏全沒滋味。在她看來,連吃飯也變成了一種沒有意義的、應付別人的虛偽工作,特別是為應付她的姑母。現在除掉準備著堅決的鬥爭以外,她差不多不能在心中思索別的,而姑母在吃飯時對她所表現的種種關心,慈愛,都越發增加她的難過。這時候她忽然想起來最疼愛她而又可以責罵父親的祖母,不由得心頭一酸,暗暗地對自己說:

“假若奶奶還活著,多麽好啊!”

風水先生吃完飯就點起長杆煙袋,斯斯文文地走出去了。一個男傭人來收拾吃飯的家什時,丫頭春喜也走進來幫忙收拾桌子。她小聲告訴姑太太:“萍姑娘打發我來請你老人家快去哩。”姑太太輕輕歎了口氣,從屋裏走了出去,到院裏對李惠芳說:“要是你伯發脾氣,可快點打發人叫我回來。”隨即她轉向上房叫道:

“蘭,我要到你萍姐那裏去,你馬上同春喜一道來,我有話同你說!”

她遠遠地看了看哥哥的臉色,又看了看侄女的苗條背影,明擺著要有一場氣生,她實在不願離開。可是寄萍的病很重,可能不會好了,使她不能不去女兒那裏。左右牽掛,她一時不知如何決定,又回到屋裏,坐在椅子上不動。可是春喜在用眼睛催,她隻好起身。臨走時她向羅蘭使個眼色,希望侄女不要太頂撞父親。她發出一聲若有若無的歎息,心頭沉甸甸地走出屋子,踏著蒼茫的月色走了。

春喜把桌子收拾幹淨後沒有一點聲息地退到牆角,好像一個膽怯的小老鼠,站在暗影裏,滴溜溜地轉動著發光的圓眼珠。

羅香齋撚了一陣胡子,向他的女兒嚴厲地看了一眼,帶著威脅的口氣問道:

“你明天不跟你姑媽一道下鄉嗎?”

“不,我要留在城裏工作。”羅蘭鎮靜地回答說,她感到渾身的肌肉都有點兒緊張。

“我決不讓你再胡混下去,”父親用果斷的口氣說,“我命令你下鄉你就得下鄉,看你能胳膊扭過大腿!”

羅蘭沒有回答,但不畏懼,在心裏憤怒地說:“暴君!封建暴君!”隨即她想到前一次的戰鬥,現在又重演一次,不自覺地將兩手握得很緊,激動得呼吸困難。

“願意留在城裏也好。”父親忽然向牆角望一眼:“春喜,去,把你蘭姑的房間打掃幹淨!”

春喜不聲不響地走出去了。院裏的人聲突然停止,仿佛連空氣都凝結成冰了。她父親站起來踱到門口,把同樣的命令吩咐給陳嫂。他是那麽武斷、自信,用慣威權,仿佛他認為隻要自己覺得應該如此決定,便把問題解決了。

“請你不要幹涉我的救國自由,讓我生活得有意義一點吧!”羅蘭顫聲說,幾乎要大叫起來。她喘了兩口氣,接著說:“你從前常說,‘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如今國難當頭,愛國無罪。兒女有兒女的自由,做父親不應該幹涉兒女愛國!”

羅香齋沒料到他一向視為掌上明珠的女兒竟敢對他如此頂撞,如此放肆。他一時想不起來用更多的道理說服女兒,但又不能對女兒退讓,於是哼了一聲,說道:

“自由?自由?你還小著哩!你還沒有出閣哩!在這個家庭裏,先有我的自由,才有你的自由。要知道,我是你的父親!”

“哼,你這是‘在家從父母,出嫁從丈夫’的封建思想,我不同意!父親的話倘若不利於救亡工作,我當然可以不聽。”接著,她又忍不住咕噥說:“哼,難道父親當漢奸,女兒也要跟著當漢奸不成?”

羅香齋沒有完全聽清,把桌子一拍,眼睛凶暴地盯著女兒,大聲喝道:

“你說什麽!”

羅蘭知道自己說的話過了頭,但沒有為自己辯解,不再做聲。屋裏空氣緊張,變得叫人難耐地沉默。陰陽先生蔣愚甫想解勸他們,但不知如何解勸,隻好低著頭吸旱煙袋。羅蘭避開了父親的眼光,扭轉頭去望著院裏,又望著那從她閨房已經打開的窗子裏照出來的黃色燈光。她聽見有人正在她的閨房裏收拾著床鋪,桌子,撲打著櫃子和箱子上的灰塵,並且低聲地談著話。“多麽滑稽!”她肚子裏冷笑說,“你們明曉得我不會住那間屋子,卻故意服從我伯的命令!”她憎惡那間布置得極其雅致的小屋子,正如她憎惡這座陰森的院落和陰森的家庭差不多同樣的厲害,要逃走的決心一秒鍾比一秒鍾增大起來,最後就連這片刻的忍耐也感到無限痛苦。

李惠芳腳步輕輕地走了進來,向她說道:“蘭妹,她們把你的屋子收拾停當啦,自己去看一看可以不可以。”

“反正是一座小監獄,我何必看?”她氣憤地說,疑惑她嫂子出賣了她。“你很高興做禁卒嗎?你希望我永遠陪你坐家庭監獄?”

李惠芳微微一笑,使個眼色,轉向公公說:“蘭妹的房間已經打掃停當啦,她的鋪蓋都放在學校裏,今晚取還是明天取?”

“今晚取,一定今晚取回來。”羅香齋向女兒望一眼,見她低頭不語,以為她已服從了,接著對惠芳說:“你自己帶一個夥計去取,順便把你明弟也叫回來。”

“可是……”

李惠芳的話剛要出口,羅蘭突然從椅子上跳起來,竭力裝得鎮靜地說道:

“還是讓我自己去取吧,免得惹你們大家麻煩。對不起,再見!”

羅香齋和李惠芳大吃一驚,等明白她的話是什麽意思時,她已經跨出門檻走了。聽見父親在背後發出來傷心而激怒的呼喚,她連頭也不回,更加快地向大門走去。羅香齋氣得說不出話,抓起桌上的蓋碗茶杯想摔出階前,但這茶杯是清末仿乾隆瓷“百花不落地”,今天下午因縣長來拜望他,臨時命人取出一用,尚未收入細瓷櫥中,他不忍心摔碎,拿起來又放下了。蔣愚甫趕快趁機勸解說:

“請香翁不要生氣。對現在的青年隻能睜隻眼合隻眼……”

“唉唉,我帶民團參加‘剿共’十年,不料我的兒女們都跟著共產黨跑;有一個不跟著共產黨跑的卻是敗家子,隻知道吃喝嫖賭!這是上天給我的報應,報應!”

陰陽先生說:“其實,二少爺和蘭小姐都是很有出息的青年,讀書極其聰明,在本縣是有名的。這年頭,隨他們去吧,香翁!”

羅香齋沒有理他,搖頭歎息說:“我一生好強,不料上天報應,養的盡是不肖兒女!”

李惠芳知道剛才公公罵的“敗家子”是指的羅照,現在罵的“不肖兒女”中也包括羅照,趕快把頭低了下去。

羅香齋又說:“這兩個小的,我對他們自幼就悉心教育,不想他們中了共產黨的迷,竟變成無父無君,洪水猛獸,唉唉!”

這時,羅蘭正走在大街上,深深地吸了幾口新鮮空氣,覺得悶塞的胸腔輕爽多了。

“又上了一次戰場,”她一邊走一邊想道,“我又勝利了。”

羅蘭從家中逃出以後,不僅不覺得難過,反覺得心中十分輕快。她一心記掛著學校,竟然把看姑母和表姐的事情忘了,直等她跑到學校門口時才又想起。在學校大門口外停住腳遲疑片刻,她決定先到學校中看一眼,然後再去到她們那裏。自從第一次同父親衝突以來,學校對於她就變成一個溫暖的家了。

為了一種神秘的渴望,她沒有一直就跑回教室或女生宿舍,卻是腳步輕輕地繞過了教務處。“我要把剛才的事情告訴二哥,”她在肚子裏對自己說,“還有,姑母明天就要帶萍姐下鄉了。”但羅明沒在教務處,她看見楊琦麵朝裏坐在燈光下低頭看書,脊背在陰影中微微晃著。僅僅隻掃了這背影一眼,她那種發自心的深處的神秘的渴望立刻就得到了滿足。不敢在教務處的門外停留,不敢多看,不敢做聲,生怕被楊琦覺察,生怕被別人闖見,心中怦怦跳,兩頰燃燒,趕快把頭一低,一轉身走進那座通往女生宿舍小院的角門。一種不能被她自己所了解的奇怪力量催使她一進角門就跑起來,並且大聲向寢室呼喚小林。但兩個寢室中都靜悄悄的,她隻見王淑芬在蒙頭睡覺。羅蘭到自己屋裏打個轉,向鏡子看了一眼,像燕子似的飛到教室。

“小林,我又同父親衝突了一次,衝突得非常厲害!”她俯在小林的桌邊說,細細發喘,但這發喘並不是由於走得快,也不是由於提到了同父親衝突,是為了什麽呢?她自己似乎覺察出發喘的真正原因,臉頰上泛起來一抹紅雲,她竭力要停住喘氣,然而不可能,於是她接著說道:“我又勝利了。”

“你挨罵了嗎?”

“挨了,”她快活地回答說,“可是我勝利了!”

林夢雲咬著嘴唇,溫柔地笑著。她一聲不響地望著羅蘭的眼睛,感到那眼睛出奇的光輝,出奇的靈活,出奇的美麗。她幾乎是第一次注意到羅蘭的眼睛也竟有不含憂鬱的時候。但是她隻能看出來羅蘭的眼睛所煥發的光輝中有幸福、得意和興奮的混合成分,卻沒有發現其中還有暗暗的愛情在燃燒。羅蘭被她看得不好意思,眼波朝別處一轉,避開了她,向她問道:

“你為什麽盯著看我?”

“你為什麽這樣快活?是不是因為你姑母來了?”

“我鬥爭勝利了,為什麽不快活?”

“可是你上次同父親吵架以後還哭了哩。”

“……”

就在這說話之間,羅蘭臉上和眼裏的表情起了變化。雖然她依然笑著,依然眼波靈活,閃著青春的光輝,美麗動人。但這一切同平常愉快時候的情況都沒有顯然差別,那“差別”就在這刹那間消失掉了。看見朱誌剛向小林的桌邊走來,她趕忙說道:“噢,我姑媽還在等我呢。”說完,她就走出了教室。

因為按規矩應該向生活指導員請個假,羅蘭離開教室後就往張克非的房間走去。離張克非的窗口幾步遠她聽見張克非同誰在談話,而且提到了她的名字。她停住腳聽了起來。隨即,她心中叫著:“啊,怪道在教室中沒看見張茵和黃梅,原來她們在這裏!”隻以為她們是在同張克非談著閑話,羅蘭故意躡手躡腳地溜近窗外邊,打算湊機會嚇一下黃梅。窗裏的三個人誰也沒覺察到她在窗外,繼續著他們的談話。是張茵的聲音說:

“羅蘭雖然思想上矛盾較多,可是近來進步很不小。最好加強她在集體生活中的鍛煉,勸她多看點社會科學書。關於對她的教育工作,還是由羅先生多負責任。黃梅也可以給她幫助。”

“我不成,”黃梅說,“她同小林最親密,還是叫小林多多影響她。”

“用個人去影響她固然也是個辦法,不過要改變一個同誌的世界觀,特別是像羅蘭那樣的……”

這是張克非的聲音,但羅蘭沒有聽完他的話就偷偷地逃走了。她明白了這是怎麽一回事,心跳得非常厲害,並且胸脯緊縮得幾乎不能呼吸。在刹那間她後悔著不該躡手躡腳地到窗子外邊竊聽,好像故意偷聽別人的秘密談話。但隨即她就原諒了她自己是出於無心,而且幸好窗裏人並不曉得,她自己將永遠替他們保守秘密。她的心亂得很,一邊跑一邊想著:“他們在開會,在開會……討論我……”等跑到街上以後,心神稍微安定下來,她才能思索得較多一些。

她開始回想著近來黃梅有許多與往日不同的行為,而這些都被她忽略過去,現在回想起來才得到一個明白解釋。也許她不免神經過敏,但不管怎樣,她認定黃梅同張茵之間有一種特殊關係,這關係使她有一點羨慕和嫉妒。這嫉妒很快地增漲起來,使她簡直感覺到是一種侮辱,大為憤懣。她認為不管論學問,論聰明,她都在黃梅之上,“可是,”她問道,“為什麽黃梅來不久就被他們這樣看重,要她加入,而竟然那樣瞧不起我,把我放在圈子外邊?”她輕蔑地哼一下鼻子,憤憤地說道:“讓黃梅來影響我,哈哈,她配!”於是她呸一聲向地上吐口唾沫,仿佛這口唾沫正吐在張克非、張茵和黃梅的麵前,吐過後又冷笑一下,胸腔中稍微地鬆和一點。

“難道她最近也加入了麽?”她忽然想到小林,不由得把腳一停,叫出聲來,“啊啊,原來她們隻把我一個人扔在圈外!”

對於小林的加入民先她雖然不嗤之以鼻,但越發增加了她的傷心。她一向對小林完全信賴,認為小林和她的關係最親密,小林最能夠理解她。如今仿佛剛發現受了欺騙似的,她對著蒼茫的月色用譴責的口氣問道:“小林,你為什麽還對我保守秘密呀?原來你並沒有把我當做你的好友!”她傷心著人間並沒有真正的友情,當政治關係交錯著友誼關係的時候,後者就變成次要的了。“但是,”她頑固地申辯說,“隻有友情才是最純真的!人間不應該沒有友情!”在這一刻,她感到孤獨、空虛、傷心、憤懣,簡直想跑到遠遠的一個陌生地方,永遠不再回學校,不再見黃梅和小林。她垂下頭去,繼續匆匆地向前走。正走著,她忽然停一停,思索片刻,把腳一跺,在心中發誓說:

“好吧,看咱們誰在革命的道路上走在前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