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羅照做官了
陰陽先兒蔣愚甫已經走了。羅香齋坐在太師椅上,默默不語,好像在注視著階前的月光出神。李惠芳倚著門對他站著,溫婉地勸公公不要生氣。但他既不說話,也不看她,弄得她既不好走開,也不好繼續說話。春喜、陳嫂、奶媽,還有幾個男傭人,有的躲在門框外,有的躲在天井的陰影處,連一股大氣也不敢出,心提到半空中,向主人偷眼張望。有二三分鍾,滿院子沒一點聲音,人們在天井中行動時也是輕輕地踮著腳尖。羅香齋鬢邊的青筋跳了一陣,忽然抬起頭來,向門口揮著手說:
“都走,都走,走開!”
李惠芳不忍離開他,小聲問道:“你不要杯熱茶麽?”
“都給我走開!”老頭子很困難地提高蒼啞的聲音,“讓我清靜一會兒!”
他手指打顫,掂起桌上的白銅水煙袋,抽了一口,把煙袋又放了下去。看見李惠芳仍不肯從他的麵前離開,他被她的孝心感動,深深地歎一口氣,搖搖腦袋,淒然地說:
“你不要管我。我什麽都看清了,我不會太生氣的。叫陳嫂泡杯茶放在書房裏,把檀香爐替我點著,再給我打一盆清水送去。”
“你現在要寫《金剛經》?”
羅香齋喉嚨裏“啊”了一聲,站起來往書房走去。他近來立誓要恭楷寫一百通《金剛經》分送給人。當心中極不痛快時,或想到“剿共”年代也殺了些無辜百姓時,他隻要一個人沐手焚香,在書房一坐,虔心敬意地抄寫起《金剛經》來,對於自己生前和死後的問題,馬上就萬慮齊消,什麽煩惱也會澄清。李惠芳一見她公公又要去書房寫《經》,她的一顆七上八下的心立刻就寬慰起來,因為她知道那對於老頭子比任何勸解的話都更為有效。她到院中對陳嫂吩咐了一遍之後,剛準備回到自己屋中,姑太太神情驚慌地打外麵回來了。
“他們到哪裏去了?蘭到哪裏去了?”姑太太看見上房中空寂無人,急急地小聲問道:“他們是在書房麽?”
李惠芳故意笑而不答,姑太太好像是有點恍悟,向惠芳揚一揚巴掌,笑著說:
“又是你騙我玩的!我正在同你表妹說閑話,一聽說蘭在受氣,我就連二趕三地跑回來,原來是中了你的計。真是,嗨!”
惠芳笑著說:“我要試一試你老人家是不是真親蘭姑娘,原來你是真親呀。”
“我怎麽不是真親?你想,蘭起小兒死了娘,我把她看成親女兒一樣……”
她的話沒有說完,忽聽見羅照在背後用親熱的聲音叫著她,並且問道:
“你老人家是今天來的?為什麽耽擱到今天才來?”
姑太太同惠芳同時轉過頭去,都不覺吃了一驚。她們簡直不相信那位軍官打扮的人物會是羅照,連她們做夢時也不會夢到。奶媽同春喜也都弄得摸不著頭腦,瞪著眼睛發愣。不等她們開口說話,羅照回頭向過廳叫了一聲:“來呀!”立刻有兩個掛著盒子槍的護兵從暗影中跑了出來。“這是姑太太。”他說。兩個勤務兵向姑太太敬了個禮。他接著又介紹說:“那位是太太。”勤務兵也跟著向李惠芳敬了個禮。李惠芳窘得臉孔通紅,不知道該說什麽話,也不敢看那兩個直挺挺立在麵前的掛著盒子槍的人。還是姑太太在社會上經的事多,向羅照吩咐說:“你讓他們往前邊喝茶去吧,這裏男女夥計用不完,用不著他們。”兩個掛盒子槍的護兵依然規規矩矩地立正著不敢稍動,直等著羅照向他們擺一下下巴,說:“到前頭去!”他們才回答一聲“是!”舉手行禮,眼睛先注視羅照,再移向姑太太和李惠芳,然後向後轉,走出去。
姑太太等勤務兵出去後就抓住羅照的胳膊問:“啊呀,我的兒,你啥時候做官了?做的啥官呀?為啥你鬼頭鬼腦的事前不露一點風絲兒?”她轉過頭去望著李惠芳,“你是他的太太,你真是事前一點兒不知道?”
李惠芳不曉得自己心中是高興還是難過,向她丈夫的臉上瞟了一眼,和婉地抱怨說:“凡是他的事情,我自來都蒙在鼓裏。”
“真的,照,你的事情連你的太太都不知道,怎麽不叫惠芳傷心啊!”姑太太笑著責備說,搗了侄兒兩指頭。隨即她又注視著他的眼睛催促說:“快說,你到底做的啥官兒?在哪兒弄的兩支盒子槍?”
“小官,”羅照帶幾分虛詐和驕傲的自謙說,“算不得什麽,值不得一家人大驚小怪。姑媽,我伯常罵我不成器,你想我會做大官嗎?”
夥計們都顯得春風滿麵,圍攏上來,好像圍繞著一位遠來的客人似的。老夥計老王把羅照通身上下打量了一陣之後,雖然心中有幾分懷疑他的官能否做得好,但也滿高興地對姑太太和惠芳說道:
“今天蔣愚甫還在說你們羅府的墳地……”
“可是姑媽,你為什麽到今天才來啊?”羅照不等老王的話說完就急著問,好像他對表妹的病十分關心。
“你看,趙德魁隻告我說寄萍略有一點不舒服,我不曉得她是吐血呀!要是我曉得你萍妹是吐血,不管家裏天塌地陷,我也要當天坐轎子趕來。唉,我一點也沒想到她病得這樣厲害,在家中耽耽擱擱的,今天才來!”
“你看見蘭子麽?”羅照故意問。
“見啦。”姑太太含著眼淚說,“我看這孩子倒比兩個月前胖了一點……”
“哼,你老人家瞧著吧,她將來的命運比寄萍還要慘哩!”
姑太太瞪著兩隻眼睛問:“你這話是怎麽說的?難道她……”
羅照冷冷一笑,轉向惠芳:“範二叔晚上沒來?”
“沒有。範大炮來有什麽事?”
“他來把外邊的情形告訴伯知道,免得他老人家給你們蒙蔽得糊裏糊塗。”
姑太太吃驚地問道:“嗨,快說,外邊出了啥事情啊?照啊,你自己告訴你伯去。範大炮常常把針尖大的事情說得天樣大,嚇壞了你老子可不是玩的!”
羅照用鼻子哼了一聲:“將來,我看他老人家會叫二少爺跟蘭姑娘活活氣死!”
“照,你快說,外邊到底出了啥事情!蘭這個孩子怎麽樣?”
李惠芳怕丈夫再說下去,忙插嘴說:“伯正在書房裏生悶氣,你快去看看他。他看見你做了官,上了正路,一定會心中高興。”
“好,我去看伯去。”羅照說,撇下姑太太和惠芳往書房走去。
“可是伯剛才還在火頭上,”李惠芳追上去小聲囑咐說,“你說話可要小心呀!”
羅照走了以後,姑太太歎息著說道:“唉唉,我還是在五裏霧中,不曉得他到底做的啥官兒,不曉得外邊到底出了啥事情,蘭到底怎麽啦。惠芳,走,咱們也往書房去!”
“你老人家不要去,”惠芳說,“我去聽一聽回來告訴你。”
“唉唉,好吧,我到上房去歇歇腿。可是,你可千萬別讓他嚇壞你伯啊。”
李惠芳把春喜(她正在因為羅照說出誣蔑羅蘭的話而氣得撇著小嘴)拉了一下,向書房的院中走去。春喜緊緊隨在背後。走過角門,惠芳對著春喜的耳朵吩咐了一句話,後者偷偷地開了後門,跳躍著跑往兒童補習班去了。
羅照雖然因為自己做了官而變得趾高氣揚,但看見他父親時依然膽怯。他一進書房院子就立刻把腳步放慢放輕。先在窗外隔著破紙洞向裏邊窺探一下,然後站在門檻外脫下軍帽,雙腳並齊,恭恭敬敬地喚了一聲:“伯!”他父親剛剛把《金剛經》向宣紙上寫了兩行,聽見呼喚就把頭抬了起來。老頭子一看見他不由得雙肩一聳,毛筆從手裏落到桌上,鼻孔裏發出來一種驚愕的聲音:“嗯?”羅照走進屋去,站在門後說道:
“伯,我已經做事情啦。”
老頭子的臉色十分陰沉,眼光從眼鏡邊上射出,來回地移動在他兒子的臉上和身上。過了片刻,他取下眼鏡,重新注視著兒子的臉,帶著極其懷疑和厭惡的聲調問道:
“做的什麽事?”
“到司令部做副官主任。”羅照回答說,心想他父親一定不會料到他任了這麽重要的差事,聽了後一定會十分喜歡。“常在家中閑著也不是辦法,”他補充說,“現在是抗戰時期……”
“哪一個司令部?”
“國民兵團司令部。”
“很好,很好,”老頭子用嘲諷的口氣說,“好好幹,在地方上多做點惡。”
站在門外的李惠芳驀地吃一驚,疑惑自己沒有把公公的話聽清。
羅照解釋說:“現在是抗戰時期……”
老頭子截斷他的話:“是呀,抗戰時期,正好趁火打劫,這是個好機會。”
“伯,你怎麽這樣不相信我?”羅照憤然問,不再像剛才害怕了。
老頭子冷淡地說:“我怎麽不相信你?‘知子莫若父’,我比誰都清楚你,相信你不會做什麽好事。”
李惠芳的心頭一涼。她對公公在地方上的社會經驗是相信的,對丈夫的平日情況也是知道的。此刻聽了公公的一針見血的話,她的心頭上一度泛起的空喜歡一掃而光了。
羅照非常生氣,正待發作,忽然想到有許多重要事情還要依靠老頭子,便傷心地歎口氣,聲調痛苦地說:
“我不做事你罵我,做事你也罵我,你老人家什麽時候才能夠諒解我呀?”
他父親冷笑一聲,停了片刻,換一種稍微和緩的口氣對他訓誡說:“你既然想幹點正事,也好,幹一幹試試看。要想幹好,第一得‘謹言慎行’。這個‘行’字更要緊:不僅不貪汙瀆職是‘慎行’,不嫖、不賭、不抽大煙,也是‘慎行’。為人必先有私德而後方有公德,必先能‘自立’而後方能‘立人’,必先能修身而後方能齊家,方能治國。我說的這番道理你懂不懂?”
“我懂。”
“懂就好。可是‘知之匪艱,行之維艱’,要緊的隻在一個‘行’字。”
老頭子不再說話,慢慢戴上眼鏡,把眼光移到他所恭寫的《金剛經》上。羅照繼續在原地方兀立不動,心中盤算怎樣開口向父親要錢,並把弟妹們的事情提出一談。但剛才聽惠芳說父親正在火頭上,他現在完全相信了惠芳的話,生怕一提到要錢又會挨罵。想了半天,他索性連弟妹們的事情也不要提了,於是他向老頭子恭恭敬敬地問道:
“伯,你還有什麽吩咐沒有?”
“去看看你姑媽去,她今天來啦。”老頭子並不望他的兒子,又加了一句:“你應該把這個家當做自己的家。這個家沒有對不起你的地方。”
“唔,是的……”
羅照從書房中退了出來。看見李惠芳站在窗外,他對她做個鬼臉。快走出角門時候,他站住問道:
“看見我做了官你高興嗎?”
“你做你的官,同我有什麽相幹?”
“我做了官你就成了太太,怎麽不相幹?”
“我倒不希望擔個‘太太’的虛名兒,隻要你不會忘掉這個家,比你做朝廷老子都好。”
羅照不高興聽這句話,把眉頭皺了皺。但隨即他換了一副笑臉說:
“我以後要常住在家裏了,讓護兵們在前院裏好啦。這幾天還得請幾桌客,你能不能替我活動點款子?”
李惠芳順從地點點頭,表示她可以替他想辦法。但就在這刹那之間,她心上飄過了一個淒楚的疑問:
“他不是又在騙我吧?”
當羅照去書房的時候,姑太太叫老王往前院給護兵們送了一盒香煙。老王回來把羅照做了兵團副官主任的事情告訴她,她心中充滿歡喜,暗暗歎息說:“唉,我的天,他可要正幹了!”但她的歡喜並不堅實,也不持久,就像是殘燼上爆發的火花一樣。她這次來到城裏,精神上所受到的打擊很大:第一是寄萍所患的癆病症對於她就像是一悶棍打在頭上;第二是她知道她哥哥的這個家極不和睦,四分五裂的家運已經注定;第三是羅明和羅蘭所走的路使她害怕,怕他們走的是寄萍和寄芸的舊路。一想到剛才羅照所說的話,她的心就惶惶不安,像沒有著落似的。好幾次她打算走往書房,但還沒有來得及移動身子,她看見羅照和惠芳已經從書房走了回來。她趕忙向侄兒迎了上去,問道:
“照,你伯看見你做了官是不是很喜歡?”
“我怎麽能知道?”羅照說,露出來受了委屈的樣子。
“你難道沒看一看他的氣色?”
“他老人家很高興,”李惠芳為叫姑母放心,趕忙代替她丈夫回答說,“姑媽,你老人家想一想,人心都是一樣,他兒子做了官,他雖是表麵上冷冷淡淡的,可是心裏怎麽能不高興。”
“對對,他就是那個脾氣,表麵上對孩子們嚴厲得怕人。天下的父親都是這個樣兒,所以叫‘嚴父、慈母’。”
姑太太懷著疑慮,注視著羅照的眼睛,過了片刻,忽然又說道:
“照,我不要聽蘭們的事情,單為你萍妹的心都已經操碎了。我現在過那邊去,今晚上你可好好兒住在家裏,明天早晨我好看看你!”
“姑媽,我覺得蘭的事情你老人家一定得管一管,現在……”
“萍妹正在等著姑媽哩,”李惠芳向丈夫使個眼色,溫柔地阻止說,“你明天再同她老人家說吧。”
羅照還想說下去,恰好吳寄萍的女傭人匆匆跑來。“藥已經煎好了,”她說,“吳先生不肯吃,我也沒辦法,老太太你快點去吧。”
“唉,連吃藥也要叫我!”姑太太歎息說,隨即又轉向她的侄兒:“我明天就要回鄉下去,你今晚可一定住在家裏啊!”
姑太太剛走進兒童補習班的院子裏,羅蘭就從寄萍的屋裏跳出來迎接她,像一個小孩子似的撲到她麵前叫道:
“姑媽,你現在才回來,我等你半天啦!”
“嗨,你這個小淘氣精!”姑太太抱著侄女說,聲音因感情激動而有點哽咽。“我聽說你在家受氣,慌慌張張跑回去給你解圍,你竟然早逃到這兒來啦。”
“我特意來看你哩,姑媽。”
“你別在嘴頭上誇你對我有孝心,”姑太太用巴掌輕輕地打她一下,含笑責備說,“真是個孝順孩子就應該跟姑媽一塊兒下鄉去。”
“姑媽,你要是不幫我的忙,要是聽我伯的話逼我回家住或者下鄉住,我可要逃走啦。”
“你,你,你可別嚇我,我的兒!我,我……”
“隻要你們兩位老人家再逼我,我真要逃走!”羅蘭用力說,隨即就低下頭去。
“天呀!你要往哪兒逃?你想要你伯的老命麽?你要學寄芸一樣麽?”
“不得已的時候隻有逃走,”羅蘭用堅決的口氣咕噥說,“逃得遠遠的,逃到幾百裏幾千裏以外,到火線上去工作,永遠不給你們一點消息……”
“我的兒,你還要這樣說麽?”
羅蘭咕嘟著小嘴不再說話,眼眶中充滿了汪汪淚水。她表姐在屋中聽著她們的談話感動得發出來像哭泣一樣的辛酸的笑,用顫栗的低聲說道:
“蘭變得堅強了!”
“蘭呐,”姑太太悲聲撫慰說,“隻要你不逃走,你要怎麽就怎麽,你伯要是再逼你,有姑媽呢。唉,蘭,我的兒,你還說逃走麽?”
兩珠熱淚骨碌滾到臉頰上,羅蘭徐徐地噓出來一口悶氣,小聲說:
“隻要不再逼我。”
姑太太拉著侄女走進屋中,看見寄萍在**坐著,連忙問道:
“為啥不吃藥?又不是小孩子,為啥一會兒離媽就不行?”於是她轉回頭望著女傭人:“張嫂,快把藥潷好端來!”
“我早已吃過了,媽。”寄萍同張嫂笑了起來。
姑太太知道受了騙,也跟著笑了。看見春喜躲在她自己的房間裏默默讀書,姑太太大為詫異,非常和藹地叫道:
“春喜,你不是跟我一道在那院麽?怎麽轉眼不見,你可跑進來了?”
春喜從燈下站起來,向姑太太轉動著一雙水靈靈的圓眼睛,帶幾分頑皮的神氣望著她笑。姑太太在椅子上坐下去,對羅蘭說:
“春喜倒是個聰明孩子,你好生教她多認識幾個字,日後也好挑一個如意女婿。春喜,”她轉過臉去提高聲音問,“你讀的啥書呀?是不是小唱本兒,寫的‘公子投親’的故事?”
“不是呀,姑奶奶,”春喜快活地回答說,“我讀的是好書,是一本抗日的書。”
“嗨,又是這一道!”姑太太擔心地叫道:“男的抗日,女的也抗日,學生們抗日,一個丫頭也要抗日。你們這些年輕人一個個都著了迷啦!”
“姑媽,你不讚成抗日麽?”
“唉,我們小的時候,足不出三門四戶,天塌的事情也不聞不問,隻知道學做針線,哪像你們現在連跟外國鬼子打仗的事情也要管!”
“假若你晚生三十年,”羅蘭說,“姑媽,你一定也會跟俺們一樣的,是吧?”
“不會。我就是晚生三十年也不會像你們一樣淘氣,我還是要安分守己地讀《女四書》,讀《列女傳》,學做針線。”
羅蘭不相信地叫道:“不,你一定會離開家跑往前線!”
春喜也叫道:“是的,姑奶奶一定會參加抗日工作!”
姑太太笑了,點著頭說:“是呀,我要是晚生三十年,說不定跟你們一個樣兒。蘭呀,我在你這樣年紀時候,哪有你這樣多的事,天天叫老人操心?我隻想著做一個名門閨秀,講究三從四德,一言一行都要牢記著溫柔典雅,不敢多言多語,不敢正眼看人,哪像你們現在這樣男女不分,連國家大事也要管,連抗日打仗的事情也要參加!”
“好姑媽,假若你今天也是一個十幾歲的女青年,還能夠死守在閨房中隻管描龍畫鳳,拈針繡花麽?連亡國的大事也不聞不問麽?”
“這個,這個……”
姑太太一時回答不上來,引得吳寄萍和羅蘭都快活地笑了起來。姑太太自己也笑了。隨即,姑太太向吳寄萍和羅蘭說道:
“你們的大哥已經做官啦,你們還不曉得吧?”
吳寄萍冷漠地說:“已經曉得啦,剛才春喜來說的。大表哥做了官更可以多做一點壞事,更把惠芳嫂拋到冷宮裏,有什麽可喜的?”
羅蘭接著說:“橫豎我同他合不來,我提起他就有點擔心!”
姑太太不覺一驚:“你們各管自己的事,你日後出嫁了,同他不在一起生活,擔他的什麽心?”
“姑媽,要是咱們這地方變成了淪陷區呢?你不替羅照的前途擔心麽?”
“大家逃到山裏去。羅照雖是在民團有一官半職,躲到深山裏,不給日本人找到就平安無事了。”
“姑媽,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
“你說的是什麽意思?”
吳寄萍趕快給表妹使眼色,不許她不管輕重再往下說,隨即向母親說道:
“媽,蘭的話你不要放在心上。除非日本鬼子占領了大武漢,咱們這一帶不會變為淪陷區。你隻管放寬心,住在咱們的深山裏既不怕轟炸,也不會有日本鬼子。”
羅蘭雖然還在想著萬一這地方被日寇占領了,她大哥可能同一部分國民黨紳士參加維持會,但是她不敢在姑媽的麵前亂說。她笑著問道:
“姑媽,你不要怕轟炸,在城裏多住些日子吧?”
姑太太不回答羅蘭,憂愁地望著寄萍說:“萍,我一時拿不定主意,你舅舅正在生氣,一家人都不和,你明弟我還沒有見到。你說,咱們明天是走啊不走?”
吳寄萍搖頭,輕聲說:“急什麽?”
羅蘭也懇求說:“好姑媽,你千萬不要急著走。你看,我伯在生氣,一家不和……”
“不,還是走了心淨。萬一飛機來轟炸,你萍姐又跑不動,我可提心吊膽!”
羅蘭說:“你放心,姑媽,飛機不會常來的。你老人家多住幾天,給我伯好生勸勸。還有,我大嫂夠可憐的,天天盼望你來,有一肚子苦水要向你倒,她是不肯讓你走的。姑媽,你老人家千萬不能走!”
姑太太沉默片刻,歎口氣說:“唉,罷罷罷,我再住幾天!單隻為著寄萍和寄芸的事,我已經流盡了眼淚,要少活十年,現又要為娘家的事情操心!”
寄萍問:“媽,你不走了?”
“為著勸說你舅舅,也為著這個不和睦的家庭,我隻好多住幾天。”
羅蘭一高興,撲進姑母的懷中,伏在老人的腿上,撒嬌說:“姑媽,你真好,比我的親媽還親!”
姑太太一邊撫摸侄女的脊背,一邊噙著眼淚說:“唉,你親媽死得太早,臨死前給我留下遺言,求我多照料你,我可是把你當親女兒一樣看待!打從你奶奶死後,我越發把撫養你成人的事時刻放在心上!”她用袖頭拭去了滾在頰上的眼淚,接著說:“你如今高中快畢業了,已經長成一個大姑娘了。你從前很聽我的話,如今你連我的話也當成耳旁風了。”
羅蘭仰起頭來說:“不,我的好姑媽,我永遠聽你的話!”
“真的?”
“當然真的!不過隻有一件事,請你千萬不要管,我的好姑媽!”
“一件什麽事不要我管?”姑媽說。
“你猜?”
“你放心,我的孩子。你萍姐的婚事如今這樣不幸,使我一輩子悔恨不完。你的婚姻大事我不但決不管,還勸過你老子也不要多管。”
“好姑媽,你猜錯我的意思了。我說的不是婚姻大事。”
“不是?自古以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我像你這樣的年紀已經出閣啦。隻有婚姻是姑娘們的終身大事,別的還有什麽更重要的大事?”
吳寄萍忍不住說道:“媽,你還是用老眼光看現在的姑娘家,所以你猜錯了蘭的意思!”
羅蘭接著說:“我萍姐說的是。對我們這一代青年來說,目前國難當頭,參加抗日救亡工作是最大的大事。隻要在這件大事上你老人家不管我,別的話我都聽從。”
姑太太笑了,說道:“原來你說的是這件大事!你萍姐已經同我說啦,好吧,我不管你。隻要你們這班青年學生不惹出禍事,我就放心啦。你坐起來,對姑媽說一說你們在講習班學習的什麽,你明哥每天都忙些什麽。搬一把小椅子坐我身邊!”
羅蘭很聽話地搬一把小椅子坐在姑媽的身邊,將講習班的情況和一些救亡的大道理以及羅明的忙碌活動,都告訴了姑媽。她還說寄芸最近有信來,說他不久就會回來。姑太太大大地感到安慰,不再把羅照的話放在心上了。她隨即問道:
“你二哥已經二十二歲了,每天這麽忙,也不操心他的婚事麽?”
“這我不知道。你見他時當麵問他。”
姑媽問道:“我聽說明兒很喜歡咱們家的一個佃戶的女兒,特意把她從鄉下叫進城內,到講習班讀書,可是真的?”
羅蘭和寄萍互相交換一個眼色,沒有笑出來。寄萍問道:
“媽,黃家佃戶有一個女兒名叫黃梅,比蘭妹大一兩歲,你可記得?”
“記得,記得。舅家從前有三家佃戶都姓黃,是黃家畈的人。在那些年大別山‘剿共’時候,黃家畈的人死的死,逃的逃,有些年輕人跟著徐向前往西去了。黃梅的父親和哥哥們差不多全被殺了,他有一個叔叔隨徐向前走了,如今下落不明。這個黃梅三年前隨著母親從駐馬店回來,我在你舅家看見過。人們說你明弟喜歡一個佃戶的姑娘,說的可就是她?”
羅蘭點點頭,問道:“你看這個姑娘怎麽樣?看著還順眼麽?”
“農家出身的姑娘,自然不能同大家閨秀比。可是這姑娘看著很順眼,好像很精明能幹,態度大方,說話幹脆利索。明兒可是真的愛她?對你伯談過沒有?”
羅蘭對寄萍使個眼色,然後向姑媽說道:“我二哥這幾天就等姑媽來,先問問你老人家同意不同意。如果你老人家同意,再由你試試我伯的口氣。姑媽,你同意麽?”
姑太太猶豫片刻,回答說:“我原是老腦筋,講究門第,在兒女婚姻上先問是不是門當戶對,在你萍姐的婚事上,我受的教訓太深啦。隻要你二哥喜歡黃梅,他們互相有感情,脾氣合得來,‘門第’二字就不要談了。如今成千上萬的男女青年上了前線,去了延安,到了敵後,他們都要各自找對象,都要成家,誰還再講究是不是‘門當戶對’?這次抗戰,許多幾千年傳下來的舊思想都得改變!至於明兒和黃梅的婚事,我做姑媽的沒有意見,怕隻怕老頭子未必答應。萍啊,你說我的看法對麽?要是你舅舅肯同意這門親事,你明弟打算什麽時候成親呀?”
寄萍和羅蘭看見老人家態度十分認真,一齊忍不住笑了起來。羅蘭俯在老人的雙膝上,抬起頭來說:
“姑媽,你真好,你的舊觀念大大變了!根本沒有這回事兒,是我們姐妹倆編瞎話兒同你玩的!”
姑太太不覺一怔,隨即也笑了,在羅蘭的頭頂上輕輕地打了一下,說道:
“我以為明真的愛上了黃梅哩!”她望著自己的女兒問:“萍,既然沒有這回事兒,為什麽告訴你明弟愛上一個佃戶的女兒,將她叫進城來,供她在城內讀書學習?”
寄萍說:“媽,明弟這樣幫助黃梅,是為著推動救亡工作,不是為著愛情。”
“啊,原來如此!你們這一代的年輕人真是好!”
差不多到學校快打熄燈鈴的時候,羅蘭才告別了姑母,要春喜送她回講習班去,老人家拉著侄女的手,叮囑說:
“告訴你二哥,叫他明天上午來一趟,就說我要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