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分手之前
“我的那位已經犧牲了的詩人朋友,”陶春冰說道,“他所講的‘紅燈籠的故事’就到這裏結束了。我最近得到一個不幸消息,他在魯西北新開辟的遊擊區,被日寇包圍,在夜間突圍時馬失前蹄,被敵人俘虜,堅貞不屈,被綁在樹上燒死。他雖然過早地犧牲了,但是他開辟一個遊擊區的功績卻留在人民中間,而他的‘紅燈籠的故事’也永遠銘記在我的心上。”
陶春冰向聽眾輕輕一點頭,退下講台,在會場前邊的一個角落裏坐下去。他的麵前,是桌上一盞熄了的煤油燈。
同誌們沒有一個人首先打破這沉默空氣。有的在沉思,有的流露淒然的微笑,有的一動不動地低垂著頭。半天,才有幾個人想起來應該為說故事的人鼓掌,但掌聲非常稀疏。在此刻,許多人的情緒是既沉重而又興奮。
羅蘭偷偷用手絹沾幹眼睛,然後才注意到陳維珍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走到前邊去,同林夢雲膀靠膀坐在一起。這個一心要去武漢的小姑娘,因為陶春冰今天決定先往徐州走一趟,然後去武漢,不能夠帶她一道,她的心中很失望,開會時拉著王淑芬悶悶地坐在最後一排。此刻羅蘭回頭看見她的兩頰上流著兩顆淚珠,像傻了似的凝視著主席台桌上的那盞不亮的煤油燈光,但是站在主席台上講故事的人已經沒有了。林夢雲俯著身子,一隻手支著右腮,鎖著眉頭,咬著下唇,慢慢地向左右轉動著濕潤的眼睛。羅蘭的含著憂鬱神色的眼光離開了林夢雲和陳維珍,向坐在陶春冰旁邊的楊琦望去,看見他通過打開的窗戶,向著黑暗的遠方天空凝望。羅蘭的心中胡猜:他在想著什麽呢?忽然聽見坐在前邊的黃梅把指關節捏得輕輕響了幾下,隨即有點不夠滿足似的,向陶春冰問道:
“故事已經完了麽?”
陶春冰低聲回答:“完了。”隨即他看出來黃梅仍然不滿足,又補充說:“生活是沒有終止的,曆史是沒有終止的,不過以後是另外的故事了。”
陳維珍搶著問道:“那個老頭子同兒子們能夠打敗敵人麽?”
陶春冰望著她笑而不答。
羅蘭向陳維珍小聲責備:“你真是小孩子,聽了故事老喜歡打破砂鍋璺(問)到底!”
黃梅問道:“陶先生,打敗敵人以後,這兩個兄弟還會自己打仗麽?”
陶春冰在心中一動:“黃梅考慮問題的思路畢竟不同!”他知道這是許多救亡青年們共同關心的重大問題,然而他不能夠作出預言,隻好回答:
“我的那位朋友是在‘雙十二’和平解決後不久,在一天夜裏講的‘紅燈籠的故事’,第二天黎明就往遠方去了。他的‘紅燈籠的故事’已經結束了。”
會場中的空氣開始有些兒活動了。羅明從昏朦朦的燈影下站起來,帶著感慨的微笑望一望天色說:“暴風雨真是快來了。”隨即他叫大家把吹熄的蠟燭點燃,並且做著手勢說:
“起來,我們唱一支快活的歌子換換空氣。請楊琦領唱,要唱個雄壯的!”
當楊琦領唱,大家正在唱一支遊擊隊歌的時候,坐在後排的郭心清不聲不響地來到陶春冰的身邊,悄聲說道:
“散會以後你到我住的地方,有幾句話同你談談。羅明也去,我也已經告他說了。”
陶春冰感到詫異,在郭心清的臉上打量片刻,猜不透有什麽緊急的事兒商量,小聲問道:
“明天談不可以麽?戰教團明天走,我今晚想同方先生深談一下,聽聽他對於目前一些重大問題的看法。”
郭心清說:“你到我那裏談話用不了多久,然後你再同方先生深談。”
陶春冰越發感到奇怪。盡管他已經是一個在全國讀者中有一點名氣的青年詩人,在本省青年中的影響更大,但是他近兩年中兩次回到家鄉來,對郭心清這個人總是十分尊重。這種尊重,不僅僅是因為他知道郭是領導這一帶地區的兩三個核心人物之一,而且也因為他通過同郭的經常接觸,佩服郭觀察和分析問題的細致和深刻,在關鍵時候能夠保持冷靜的頭腦,而這是二十來歲的青年人最難得的。陶春冰望一眼郭心清悄悄離開會場出去的背影,不禁在心中暗自問道:
“有什麽新的情況,必須在今晚同我談?”
近來,陶春冰也在考慮著許多問題,除他個人的工作問題使他感到彷徨和苦惱之外,還有一些比較重大的問題壓在他的心上。他約好今晚同方中允教授談話,也是想聽一聽方先生對一些重大問題的看法。現在郭心清找他談話,要談什麽問題?是僅僅同他個人有關,還是與整個局勢有關?
晚會很快就結束了。陶春冰同羅明打個招呼,廝跟著向院裏走去。在院中他等候著方教授從會場走出,向方說道:
“方先生,我現在有點小事,大約一個鍾頭後到你那裏去,同你談談。”
方中允點點頭,笑著說:“好,我等候你。”
陶春冰又回頭向羅明問:“你帶有紙煙麽?”
羅明回答:“小賣部的老頭還沒有睡,我再買一包帶去。”
於是他們在走出大門以前,先向學校的小賣部走去了。
他們穿過一條背街,到了郭心清居住的小屋以後,被主人親熱地讓在小桌旁的椅子上坐下。羅明先拿出來大半盒“哈德門”,往桌上一扔,說道:
“抽吧,抽著紙煙再談。”
郭心清抽一支紙煙噙到嘴裏,劃一根火柴點著,用力抽了一大口,然後笑嘻嘻地說:
“這一口很過癮,我已經半天沒有抽煙了。”
羅明問:“又窮得連買紙煙的錢也沒有了?”
“很遺憾,從昨天就不名一文了。”
“你們的學校裏不是前幾天才發過薪麽?”
郭心清笑一下,小聲說:“有一位同誌是在鄉下教小學的,教育局對他有了看法,不好再留在地方上,隻好讓他往解放區去。我領到的代課薪水本來不多,放在口袋裏還沒有暖熱,全送給他作路費了。”
“你的身上不名一文,這個月的生活如何維持?”羅明說,隨即點著一支煙,“幹革命雖然不怕窮,飯總是要吃啊!”
“活人不會給尿憋死,不過這一個月我媽要苦一些。好在她老人家已經習慣了,什麽苦都能吃,從來不抱怨我一句話。”
羅明從口袋裏掏出來五塊錢一張的法幣和一盒“哈德門”,遞給郭心清,笑著說:
“你暫且用吧,用完了我再替你想辦法。”
“你真會雪裏送炭。隻是你已經多次雪裏送炭,我簡直有一點不好意思。”
陶春冰插言說:“羅明從事反帝反封建的革命鬥爭卻利用封建地主家庭作為進行革命活動的有利條件,這就是現實生活中的辯證法。”
大家相視一笑。
郭心清對羅明說:“今晚上的會開得很好,那個紅燈籠的故事能夠引起大家深思。我找你來,沒有別的事,隻是要告你說,今晚歡送戰教團的會因為是好幾個救亡團體聯合舉行的,很難想象不混雜有不可靠的人,今晚散會後就有人將開會的內容報告給縣政府和縣黨部了。你要連夜同講習班的幾個同誌開會討論一下,明天講習班全體同學出城為戰教團送行,喊什麽口號,貼什麽標語,都要商量好,既要宣傳抗戰,又不要給反動分子抓到把柄。目前不要低估反動、頑固派的力量。他們從上到下掌握著一套完整的政權。昨天我的一位朋友從鄂東來,路過這裏往延安去,說國民黨新派了一個名叫朱懷冰的貨色做湖北省政府鄂東行署主任,十分反動,專門同共產黨製造摩擦,破壞救亡工作,已經有救亡青年被抓進監獄。這裏行政上仍歸河南省政府管,如果派來一個很反動的潢川專員,或者將專員地位提高稱為豫南行署主任,並非不可能的。雖然這一帶是五路軍廖磊將軍的防區,但廖磊是安徽省主席,在行政上和黨務上他不能過多地幹預河南省。這就是我們做救亡工作所處的複雜條件,過分希望在潢川的廣西駐軍給我們很多支持,並不可靠。目前雖然有了台兒莊的大捷,但是這隻是一次局部戰役,不能影響整個戰局。日本人在台兒莊受挫之後,必然會很快組織力量,進行新的進攻。未來戰局的發展,很難預料。我們必須學會韌性戰鬥,不要使講習班過早地被國民黨政府下令解散。你看,是不是應該這樣考慮?”
羅明一向很佩服郭心清考慮問題的冷靜和周密。他一邊聽一邊不住點頭,隨即站起來說:
“你說得很對。我現在就回講習班,趕快跟同誌們談一談。楊琦擬了十幾條歡送戰教團的標語,我們得仔細推敲一下,不要給人家挑出毛病。今晚楊琦還要寫出來幾十張,明日一清早就在大街上和城門口貼出來。”
郭心清對羅明微微一笑,轉向陶春冰,用眼色示意他稍留片刻。等羅明走後,他向陶春冰問道:
“你真要到徐州去?”
陶春冰回答說:“不,我必須趕快到武漢去。前幾天因為台兒莊大捷,我很想用記者身份到徐州前方看看,但是今天我想了想,又決定不去徐州了。明天送戰教團走,後天我就去武漢。”
郭心清笑著說:“我也想請你趕快去武漢。你既然已經這樣決定,那就早走吧。日本人近來差不多天天對武漢大轟炸,你得特別小心,炸彈落到頭上可不輕鬆。”
陶春冰心情沉重地說:“日本人想迫使國民黨投降,所以一麵對武漢不停地進行大轟炸,一麵在積極準備沿長江兩岸西進,占領武漢。我軍雖然在台兒莊大捷,但不能決定大的戰局。看來日本人不久還會向徐州進攻,然後沿隴海路繼續西進。抗日戰爭的嚴峻階段和抗日統一戰線的真正考驗,大概是在徐州和武漢失陷之後。我須要到武漢解決我的工作問題。我這一次回到家鄉,一則羅明們留我在講習班講課,二則我的老母親有病,停留的時間較長,開封的同誌們一定會對我有意見,我心中明白。我的性格上有缺點,帶有濃厚的浪漫主義情調。前幾天因為台兒莊大捷,使我太激動,所以我很想以新聞記者的身份去台兒莊戰場和淮河前線看看,寫幾首熱情奔放的長詩。守淮河前線的是於學忠的第五十軍,雙十二事變時我同北平的一群愛國青年到了西安,和東北軍的中下級軍官的關係很好,所以很想先去台兒莊,再轉往符離集一帶的五十一軍防地。但是現在我不能不打消這種浪漫主義的熱情和夢想,趕快往武漢去。”
郭心清說:“你打算留在武漢工作麽?”
“我希望能留在武漢工作,但是工作問題的決定權並不在我。我的肺病還沒有好,有時痰中還帶血絲,就身體條件說,我留在城市可以邊工作邊治病。就我的特長說,讓我做文化工作,也許對抗戰文化會做出一些成績。但是,到武漢看吧,我自己的要求有什麽用呢?”
陶春冰的感情有點激動,甚至有點氣憤,不由得眼睛裏有點濕潤。近兩個月來,他常常在心中痛苦地說:“生活上的貧困,反動派的迫害,都好忍受,同誌間的勾心鬥角,不好忍受!”但是這樣牢騷話,他從不說出口來。他經常看到同誌間確實大量地存在著難得的階級感情和政治感情,表現為真正的同仇敵愾,患難相助,必要時不惜冒生命危險去掩護同誌,幫助同誌。每次從這方麵想,他的心靈上的痛苦就減輕了。這種複雜的思想感情,又一次攪亂了他的心思。
陶春冰的心中有許多苦惱,但他不願意對郭心清談出來。郭心清也風聞陶在省城裏和什麽同誌鬧矛盾,被迫離開了他參加創辦和主編的那個刊物。但這不是他這個地方黨員應該打聽的問題,上級也沒有任何指示。陶是往武漢去順便拐回家鄉來探望久病的母親,沒有帶來“關係”,不是留在地方工作。他既沒有向陶春冰問過離開刊物的內情,也沒有同羅明談過陶的事。他是打心眼裏敬重陶春冰,幾年來對陶在報刊上發表的作品他都很注意閱讀。現在陶春冰在郭心清的清瘦而精明的臉孔上望一望,突然問道:
“小郭,你今晚有什麽要緊話要同我談?”
郭心清麵帶微笑,並不馬上回答,慢慢地將兩個煙頭撕開,將碎煙末倒在一張小紙片上卷好。陶春冰笑著問:
“剛才羅明不是給你留下一包多‘哈德門’麽?”
“我隻能勒褲腰帶兒過日子,在煙癮上也是一樣。你問我有什麽要緊話要同你談?”
“是的,好像你有話要同我談。”
郭心清將卷好的煙末點著,抽了一口,笑著說:“你既然決定後天去武漢,我要對你說的話就沒有必要說啦。希望你到了武漢以後,關於抗戰大局方麵有什麽新的重要情況,來封信告我一點。國民黨對郵件檢查很嚴,不需要你寫得很明白,隨便輕描淡寫地帶一筆,我就清楚了。”
“我到武漢以後,如果知道了新的重要情況,自然會寫信告訴你的。小郭,你是不是聽到了地方上對我有不好的消息,所以你今晚叫我來談體己話?”
郭心清笑一笑,深深地抽一口煙,若無其事地回答說:“有人告我說,縣黨部和本縣保安大隊部都有人打聽你是不是最近離開,引起了我的警惕。縣黨部是CC係統,保安大隊掌握在複興社手中,這兩方麵都不高興你在家鄉停留太久,希望你趕快離開,所以我想,你還是早日離開為好。像你這樣人物,在本省是有名的左翼文化人,在全國是知名的青年詩人,平日的政治麵貌他們很清楚。由於你的社會地位,表麵上不得不對你客客氣氣,實際上你是他們的眼中釘,暗中監視著你的言行,這是公開的秘密,誰不知道?隻是在目前抗日救亡鬥爭的**時期,他們不敢隨便對你怎樣。這兩三天,因為戰教團的事件,出現了新的情況。我們在估計形勢時,犯了主觀主義的片麵性。我們原以為可以利用戰教團的影響,促使本縣的救亡鬥爭向前發展一步,沒有料到對方早有準備,事先報告了第一戰區政治部和河南省黨部,使縣政府敢於不允許戰教團在咱縣活動,實際上是驅逐戰教團離境。這是抗戰爆發以後,本縣的抗日進步力量跟頑固力量第一次公開較量,我們因為考慮不周,暫時受挫。我擔心戰教團的事件會有連鎖反應。你考慮到這一點麽?”
陶春冰的心中一動,覺得郭心清考慮問題很深,他自己竟然沒有作多的考慮。現在他敏銳地想到了戰教團從此以後在豫南各縣開展工作的許多問題,立刻問道:
“你認為這件事是一葉知秋麽?”
郭心清輕輕點頭笑著說:“當然有一點秋意。說是‘秋意’,恐怕不恰當,應該說是春寒。我認為重要的是,戰教團在咱縣被驅逐出境,不會是一個孤立的事件,大概接下去會出現連鎖反應。”
陶春冰低頭想了片刻,然後望著小郭說:“‘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你在地方工作,所以考慮問題比我細致得多。會出現連鎖反應的現象,我就疏忽了。”
“我長久在地方工作,養成的嗅覺同你們不一樣。我們在地方上活動,既要日夜想辦法開展工作,也要盡量避免損失。所以看見戰教團剛來到就受挫折,我不能不立刻想到不會是孤立現象,必會有連鎖反應。至於連鎖反應有多大範圍,我現在還不能肯定。”
陶春冰說:“連鎖反應會有多大範圍,一要看大形勢,二要看各縣的具體情況。目前大的形勢還不允許國民黨掀起反共**,全麵取締群眾的抗日救亡運動,所以我認為戰教團事件的連鎖反應不會很大。明天戰教團乘汽車前往信陽,信陽的政治條件比咱縣好,至少可以不擔心在信陽也被驅逐!”陶春冰苦笑一下,憤憤地罵道:“他媽的,連進行救亡工作的自由也沒有!”
“你決定後天去武漢?”
“明天我回家去看看我的母親,取幾件換洗衣服,後天早飯後搭汽車往信陽。在信陽不多停,搭火車轉往武漢。”
“這樣很好。我擔心的是,本地頑固勢力在戰教團的問題上勝了一著棋,跟著的連鎖反應會表現在兩個方麵,一個是講習班能不能再辦下去,一個是關於你的問題。”
“關於我的問題?”
郭心清輕輕地將頭一點,笑而不言。但是從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一句回答:
“那當然囉,這還用問?”
“你聽到了什麽消息?”
“我沒有得到更多的消息。前天我有事去找楊琦的父親,談了一陣。楊琦的父親悄悄告我說,地方當局認為本縣的左傾青年利用你的威望大搞救亡活動,發展民先,還暗中組織青救會,同外地的青救會互相呼應,在青年中為異黨培植勢力。地方當局已經向省黨部和第一戰區政治部密報你的情況,請示處理。”
“這消息,楊琦的父親怎麽知道?”
“他在地方上的關係很多,當權人物中也多是他的學生,所以他常常能夠得到一些別人得不到的重要消息。”
“楊琦今天回了一趟家,為什麽楊琦沒有把這個消息告訴我?”
“楊銘誠怕楊琦的嘴不穩,所以沒有告訴他。我現在告訴了你,請你也不要告訴講習班的同誌們。暫時不要使這個消息外傳,較有好處。後天你一走,不再成為他們的眼中釘,關係就會立刻緩和,以後還可以回來作短期停留。保持一種不公開對抗的關係,對你以後來去方便,對咱縣的青年救亡運動也有許多好處。”
陶春冰心思沉重地說:“我母親的病不輕,也許活不了多久了。一旦她病故,我接到家中的電報,還要回來一趟。”
“以後你隨時回來,隻要不多住,對國民黨的政權沒有威脅,地方上的頑固派人物,包括縣長在內對你還會像平日一樣客客氣氣,表示一定的尊敬。但是你要是住久了,惹他們害怕,加鹽加醋往上報告,引起省黨部或第一戰區政治部的重視,他們就可能找你麻煩。”
陶春冰笑一笑,站起來說聲“明天見”,從郭心清的小屋中走出去了。
從郭心清那裏回來以後,陶春冰立即被羅明和張克非邀去,在張克非的房間中開講習班的幹部會議。原來他打算今夜找方中允教授談話,請教幾個問題,現在隻好作罷。陶春冰雖不是講習班的幹部,但因為他深受大家敬重,而且快要走了,所以大家非要他出席今夜的會議不可。
出席會議的除教職員中的骨幹分子之外,在學生中也吸收了黃梅等兩三個人。楊琦在兩個學生的幫忙下忙於編寫歡送戰教團的壁報,沒有參加。大家研究了戰教團和陶春冰走後的工作問題,又一次分析了當前的政治形勢,考慮到政治形勢如果進一步惡化,或縣政府和縣黨部決定解散講習班,應該采取什麽對策。會議進行到將近深夜,才各自回寢室休息。當陶春冰回自己的房間時,轉回頭看見羅明跟在他的背後,進到屋中,表情有點沉重。他感到奇怪,趕快問道:
“出了什麽事情?”
“我要告訴你一個很不好的消息。”
陶春冰暗暗吃驚:“是關於我的?頂多不過是將我驅逐出我的故鄉!”
“不是關於你的壞消息,是同寄萍有關係。”
陶春冰掩飾不住他的擔心,注視著羅明的眼睛問:
“寄萍下鄉後,病又重了?是不是快要死了?”
“……”
羅明正要回答,忽然羅蘭帶著家中的用人老王提著馬燈跑來,一邊呼喚一邊來到陶春冰的寢室門口。羅明趕快向陶搖搖頭,同時使個眼色,顯然他不願使羅蘭知道他要說的不好消息。他回頭向妹妹和老王問道:
“老王,家中出了什麽事?有什麽要緊的,三更半夜前來找我?”
老王說:“二少爺,你跟小姐快回去,一回去你就明白啦。老爺立等著你們回去,還說,今晚你同小姐都留在家中住,不必回講習班了。”
羅明在乍然間猜想是父親得到了消息:地方當局接到上邊指示,今夜要派軍警搜查講習班,所以派老王來叫他們兄妹倆立刻回家。但是看老王的臉上笑嘻嘻的,毫沒有緊張神色。他一向討厭老王說話囉嗦,幹脆不再詢問,對妹妹說:
“走,蘭,回家看看!”
陶春冰目送著羅明兄妹走後,懷著莫名其妙的心情就寢。羅明本來要告訴他一個與吳寄萍有關係的重要消息,因為羅蘭跑來,羅明不肯說了,而且不願意讓羅蘭知道,這使陶春冰覺得十分奇怪。他今晚本來很累,但是為著羅明未曾說明的消息,他猜來猜去,很擔心吳寄萍的病凶多吉少,竟使他失眠了。
陶春冰同吳寄萍認識是五六年以前。那時候,寄萍在北平上中學,陶因為在河南將遭到第二次逮捕,逃到北平,開始過投稿生活,在一個偶然的場合遇到一起,開始認識。吳那一年大概十九歲,十分漂亮,在生人麵前帶有內地少女特有的靦腆和羞澀。陶也是來自風氣閉塞的河南,在青年女性麵前也很拘謹。頭一次見麵雖然沒有談幾句話,但吳寄萍給他留下的印象很深,使他沒法忘記。他給吳寄萍留下了同樣深刻的印象。那時全國出版的中心在上海,好似文壇的中心也在上海,隻有上海出版的刊物對全國才有影響。因為文學刊物很少,所以青年人發表作品不容易。有人在上海文學刊物上發表了作品,容易受到青年讀者的重視和羨慕。吳寄萍在本縣讀初中時就常常聽老師們談到陶春冰的名字,不管識與不識,都誇讚他的聰穎過人。在北平第一次見麵,沒有同他多說話,但她不僅喜歡他的風度,而且他臉孔上表露出來的英俊的神氣也使她暗中動心。尤其她很少看見像他那樣光芒逼人的、充滿智慧的一雙大眼睛,使她不敢正視。每次當陶看她時,她都要回避開他的眼光。從那次見麵以後,她的心上經常浮現出他的影子,特別是在她獨自看書的時候,睡覺的時候,他英俊的麵孔和光芒逼人的眼睛經常出現在她的麵前。以後又見過幾次麵,但也沒有深談。有一次她同胡天長和羅明去看陶,忽然羅明拉著胡天長往街口買吃的東西,把她一個人留下同陶談話。她平時有許多問題想當麵向陶請教,可是這時候她感到很窘,而且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害羞和害怕,不敢同陶春冰四目相對,低下頭去,臉頰火熱、通紅,竟忽然心頭狂跳,連呼吸也感到困難。陶春冰敏銳地覺察到她的異常,也很不自然,抓起一本書看起來,不再同她說話,也不敢看她,可是感覺到她的呼吸緊張,還似乎聽到她的心跳聲音。
這年暑假,吳寄萍考上大學,讀的是中國文學係。羅明也上了大學,為著和同學們辦一個進步文藝刊物的事,常去找陶春冰,有時帶著寄萍一道,於是寄萍同他見麵的次數比較多了。自從吳寄萍進了大學,加上參加學生們的救亡運動,她在同陶春冰見麵時不再像從前那樣羞澀和膽怯了。雖然陶春冰比吳寄萍年長五歲,但都是青年,按照社會習慣,吳寄萍對陶春冰滿可以直呼其名,或者叫他“老陶”。然而不但她一個人,連羅明和胡天長等許多相熟的青年學生,都習慣地稱陶春冰為“陶先生”,分明有一種特殊敬意。
有一年的秋天,吳寄萍和同學們到西山的臥佛寺和櫻桃溝旅遊回來,寫了一篇散文,題目叫做《退穀遊蹤》,寄給陶春冰請他修改。陶春冰將這篇不到三千字的散文反複看了三遍,正是常說的“愛不釋手”。他不僅喜歡《退穀遊蹤》的文詞優美,充滿詩情畫意,洋溢著青年人的夢想和熱烈感情,而且鋼筆字寫得十分工整秀麗。他特別喜歡她在稿子中夾著的短信,淡而有味,尊敬中含著親切。因為房間裏沒有人,窗外也沒別人,也沒有腳步聲音,他竟然控製不住自己的感情,悄悄地拿起印著紅玫瑰角花的道林紙信箋,在她的名字上重重地吻了一下,又將信箋貼在發燒的臉頰上,停留片刻,趕快拿開。盡管他告誡自己不要胡思亂想,但是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他仔細地將《退穀遊蹤》一字一句地推敲一遍,稍加潤色,便給吳寄萍寫了一封回信。他本來可以把稿子寄回,但是他約了一天下午,請寄萍當麵來談。他有許多話,有滿胸懷愛慕的感情,在短信中沒有流露一個字兒。
這封信發出後的第三天下午四點鍾以後,陶春冰正在望眼欲穿,忽然聽見公寓門外有黃包車的鈴聲傳來。陶春冰趕快向大門望去,心中一喜,同時眼睛驀然一亮:果然是她!
公寓裏沒有電話,吳寄萍也沒有事先寫信,好像是從天上飄然而至。她今天穿一件樸素淡雅的半新花旗袍,上罩開司米紫紅緊身小毛衣,敞開前胸;腳上穿一雙過膝長襪,半高跟白色皮鞋;手中提一個女學生們常用的花布包,輕巧適用,大小適中。她滿麵堆笑,略帶靦腆,同站在台階上迎接她的陶春冰打個招呼,跳上台階,輕輕地一握手,隨即將一股淡淡的芳香和喜悅帶進了陶的屋中。
吳寄萍在河南來北平的學生中是出名的漂亮,而今天在陶春冰的眼中,她的漂亮更超過往日。他有一個習慣,獨自坐在房間看書時,喜歡點一支留蘭香,不是為著香味,而是為著點了一支香好像能夠增加房間中的寂靜氣氛。當吳寄萍同他在書桌邊相對坐下以後,他不敢在客人的豐滿白嫩的臉孔和一雙明亮靈秀的眼睛上飽看一眼,趕快替客人倒杯開水,隨即從抽屜中取出來《退穀遊蹤》稿子。他稱讚了她的稿子如何是一篇很美的散文,也將他稍作修改的地方解釋一下。她聽著那些稱讚的話,感到不好意思,半低著頭,始終回避他的炯炯目光。當陶春冰稱讚她有文學才能時,她搖搖頭,將頭更加低下去,更加避開了陶的眼睛。陶春冰隻能看到她的被剪得十分整齊的短發覆蓋了一半的脖頸已通紅了。
陶春冰望著她的粉紅脖頸,在片刻中不再說話,感到自己的心情莫名其妙地有點緊張。好像為著平息自己的情緒,他站起來,來回踱了幾步,然後重新坐下去,熄滅了桌上的留蘭香,好像他不願使留蘭香破壞了從吳寄萍身上散發的那種似有若無的美妙香味。
吳寄萍從少年時起就受到同鄉教育界和知識界的輿論影響,很景仰陶春冰,認為他這人很有才華,知識豐富,思想進步。兩年前在北平初次見麵時候,她心中暗暗吃驚:竟然同她想象中的陶春冰幾乎一樣!後來幾次接觸,雖然都沒有機會深談,但是她對他的愛慕和敬重之情與日俱增。隻是,她隻能將自己的感情深深地埋藏心中。她常想,她的秘密心思也許將永遠埋藏下去,直到她的生命終止。今天她來找陶春冰,本來不打算久留,但是經陶春冰一挽留,她就不走了。
陶春冰向她打聽幾位知名教授的教課情況,也打聽學校中救亡運動的各種情況。他們偶然也談到文學上的問題,都是吳寄萍提出問題,陶春冰作回答。黃昏時候,陶春冰請她到東老胡同東口一家小飯館吃晚飯。從飯館出來,有幾個黃包車夫駕著車攔住他們。吳寄萍想乘黃包車回西城,含笑地向陶春冰看了一眼。陶說:
“我送你走一段,散散步。你到北海公園門口坐車吧。”
吳寄萍笑著點點頭,對黃包車夫們一擺手,同陶春冰肩並肩一邊小聲閑談一邊往北海公園走去。北海公園門口停放著很多黃包車。吳寄萍沒有提起坐車回西城,陶春冰也不提起。他們繼續並肩往西走,繞過團城下邊,穿過一座上有“金鼇”二字的、金碧輝煌的木牌樓,走上了橫跨北海與中南海之間的石橋。這石橋略呈弓形,但是對黃包車和自行車都無妨礙。橋南北的大片荷花雖然早已開敗,但是綠葉依然很旺,清氣襲人。他們來到橋的南邊,倚著漢白玉石欄杆,欣賞瀛台一帶的、朦朦朧朧的亭台樓閣和湖光山影,默默地觀賞很久。那天是陰曆七月十五,晴空蔚藍,皓月當空。雖然不過八點多鍾,但是橋上的行人不多,這樣的環境使他們靜立在石橋上各自產生了許多心思。陶春冰望一陣天上皓月,又望一陣湖心月影,又不能自禁地打量著寄萍的臉孔。寄萍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把臉略微地偏向別處。但是她憑著一種特殊的感覺,知道他仍在凝望著她。她隻好回過頭來,膽怯地笑著問道:
“陶先生,你在想什麽呀?”
“我在想蘇東坡的一句詞。”
“哪一句詞?”
“明月幾時有?”
“啊,下邊緊接著是‘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我剛才想起來的隻是這第一句,以下的句子以及全詞,我雖然都記得,但是我沒有去想。”
“啊?……為什麽你隻對這首詞的第一句感到興趣?”
陶春冰望著她笑而不答。吳寄萍又一次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不明白他的話是什麽意思,可是她看出來他的眼睛裏傳出來的那些神秘的、不曾說出的語言和感情。她以青年女性對男性特有的敏銳感覺,看見他明亮的眼睛裏有一種使她局促和害怕的感情在燃燒。她又一次避開了他的目光,好像是望著在湖心**漾的明月出神,其實她什麽也沒有看,隻是心中有點莫名其妙的慌亂,隻是要避開他的很不平常的逼人目光。陶春冰想打破這種不自然的沉默,小聲問道:
“寄萍,北平的女青年雖然同上海的很不一樣,但是在北平也開始流行燙發,最普遍的是梳成兩個小辮。你的頭發又多又黑,為什麽既不燙發,也不梳兩個小辮,還是保持老習慣,將頭發剪得短短的?”
吳寄萍從湖麵上抬起眼睛,回頭來望著陶春冰微微一笑,回答說:
“我呀,什麽原因也沒有。‘可知我常一生兒愛好是天然’,這就是我的理由。”
“啊,原來如此!寄萍,我非常讚成你的審美思想!”
“你也是這個思想?”
“我不管是看別人的文章,或者欣賞漂亮的姑娘,都有一個最基本的審美標準:‘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你就是這樣的人!”
吳寄萍心情緊張地小聲說道:“我可是一個很普通的女大學生,很不漂亮。”
陶春冰又向吳寄萍的臉上瞟了一眼,同她的眼睛遇到一起,但是他們都趕快互相回避,各自轉過頭去。他凝望著月光下微波**漾的湖麵。她遙望著瀛台一帶的宮殿暗影和稀疏燈光。陶春冰被刹那相遇的吳寄萍的奇妙眼神所震動,忽然間心慌意亂。湖心水波上有一輪明月,但是他看見的不是明月,而是吳寄萍的含著羞澀和微笑的漂亮麵孔,特別使他動心的是那一雙含著奇妙情意的美麗的眼睛,還有那流露著微笑的嘴唇,那微笑十分含蓄,也十分甜。這一切,都是他平生第一次遇到,猛地震動了他的全身,使他的心在燃燒,臉頰燃燒,呼吸緊張。
他不敢再看吳寄萍,也不說話,但由於吳寄萍站在他的右邊,隔著衣服,有一股溫柔的暖流從他的右臂傳過來,流貫全身,使他不由得向她貼近。
此時石橋上行人稀少,湖邊水鳥寂靜,橋下荷葉不動。在不尋常的沉默中,陶春冰的感情忽然掀起來一陣洶湧波濤。他曾經打算猛地抓住她的左手,用力地緊握不放。他又打算伸出右臂,緊緊地將她摟住。然而他的心跳得很凶,竭力控製住自己的感情,不敢有任何動作。吳寄萍害怕陶春冰有什麽動作,忽然情緒緊張,呼吸困難,胸脯猛烈起伏,並且能夠聽見她自己心跳的聲音。她感到陶的右臂同她的左臂貼得更近,分明陶是有意地這麽貼緊。她不願意他會有魯莽動作,但是也無意同他離開。在這樣甜蜜的沉默中大約過了兩三分鍾,她聽見有兩三個過橋人的腳步聲從東邊來到近處,她才悄悄地移了半步,同陶春冰的右臂稍微離開。等行人從背後過去,她的心情已經平靜,向陶春冰問道:
“陶先生,你在想什麽?在做詩麽?”
陶回頭一笑,說:“我什麽也沒有想,更沒心思做詩。‘此時無聲勝有聲’。人生難得這樣的沉默時刻!”
吳寄萍又望他一眼,從嘴角流露出一絲笑意,隨即望一下手表,說道:“已經過九點半了,我該回西城去了。”
“好吧,我送你到圖書館門口坐車子吧。”
他們廝跟著走過石橋,過了金碧輝煌的“玉”牌樓(因石橋兩頭有“金鼇”、“玉”兩座牌樓,所以石橋稱作“金鼇玉蛛橋”。),又穿過一道城門,門樓上懸著一塊匾額,上邊是“距天尺五”四字。再往前不遠就是北平圖書館。北平圖書館是晚上九點閉館,如今大門已經緊閉,門口的黃包車已經沒有了。他們繼續往前走,到了府右街北口,才找到一輛黃包車。吳寄萍同陶春冰握手告別,輕盈地跳上車子。當她坐好以後,車子走動了,她回眸一笑,揚揚右手。陶春冰目送車子拉著吳寄萍向西四奔去,直到望不見的時候,才懷著無比悵惘的情緒轉身,回到金鼇玉橋上。他在橋上又逗留很長一陣,才到北海公園門口乘黃包車回沙灘的蓬萊公寓。
這次同吳寄萍見麵後不到兩個星期,陶春冰又一次大口吐血,有兩天不能起床。後來去醫院檢查,醫生對大口吐血的原因沒有明確解釋,但是透視結果,證明肺結核病比過去嚴重了。住在北平,他必須不斷寫稿,才能維持生活。考慮再三,他決定回家,住在鄉下,由母親照料,安心休養,同病魔鬥爭。在他動身的時候,因吳寄萍同羅明都在西山參加學生夏令營,他沒有同他們見麵,隻給吳寄萍寫了一封短信告別。當時他不曉得自己的癆病是否能夠治好,常想著自己可能活不到三十歲就會死去,所以他在給寄萍的信中竭力抑製著自己的感情,隻是一封泛泛的告別信。
在故鄉住了差不多一年,所以在北平掀起的一二九運動他沒有機會參加。在家鄉生活安靜,山村中空氣新鮮,加上母親對他的用心照料,營養不成問題,他的健康很快地恢複了。他在家鄉住了一年多,後來由於常有一些進步青年和熱心求知的學生找他,於是出現了一些對他不利的流言蜚語。他隻好離開家鄉,前往北平。他想了解開封學生在一二九運動的救亡活動情況,所以先到開封同一些朋友見麵。但他在開封小病一場,就被幾個在開封附近一個私立中學工作的好朋友邀去養病。那時莽莽中原,在國民黨的統治之下,好像是長夜漫漫,全省隻有兩處中學校利用各種辦法,抵製了國民黨和三青團的活動。陶春冰去養病的地方是其中一個中學,教員中有潛伏活動的中共地下黨員。陶春冰在這裏又住了半年,第二年春天到了新鄉,大約在盧溝橋事變前一個多月,才回到北平,居住在沙灘附近的中老胡同。
今夜,陶春冰猜想著羅明可能是要告訴他吳寄萍的病情危重,但因為羅蘭和老王的突然來到,沒有來得及說出口來。他從來不失眠,今夜卻失眠了。
為要給戰時教育工作團送行,還在黎明之前,同住一個地方的戰教團、講習班、平津同學會的全體同誌們都被起床的哨聲叫醒了。羅明兄妹昨夜被父親派老王來叫回去,住在家中,今早也趕在天明之前打著燈籠回講習班了。
陶春冰漱洗以後,等待著提前吃早飯的哨聲,想著今天必須回鄉下去看望母親,明天就要往武漢去,對自己到武漢如何解決以後的工作問題,毫無把握。對於幾年來受國民黨反動派的監視、中傷、各種迫害,他完全能夠理解,能夠忍受,隻是幾個月來對於受一兩位同誌的氣,最後以組織名義把他排斥在他參加創辦的救亡刊物之外,對他做了極不公正的批評,這一段經曆,他一想起來就感到痛心。現在他正在胡思亂想,忽然羅明匆匆走進來了。
“春冰,你今天上午要下鄉麽?”
“到鄉下看看母親,告她說我有事要往武漢。”
“下午回城?”
陶春冰點點頭:“有什麽事兒?”
“請你早點回來。今晚到我家去,我們幾個朋友為你餞行,也商量一下今後的工作。”
“都是什麽人?”
“郭心清,還有講習班中的三四位好同誌。”
“你家裏談話方便麽?”
“在偏院裏,我自己住的地方,談話很清靜。我哥不在家。不用怕我父親。我昨晚已經告他說你要去武漢,今晚約幾位朋友為你餞行。他點點頭,沒有說話。其實,他雖然政治立場很頑固,思想堅決反共,可是他對你的印象很不錯,對黃梅母女的生活也很關心。人,就是這麽複雜。我回到地方來半年多,現在才開始明白社會的複雜性,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的複雜性,還有個別人物思想感情的複雜性。不考慮這些現實存在的問題,把本來是複雜的問題簡單化,在思想方法上都屬於主觀主義。我們在工作上,怕就怕主觀主義。”
“好!好!”陶春冰小聲叫道。
陶春冰點點頭,感慨地說:“我們的革命尚未成功,共產黨還不是執政的黨,有的黨員為革命無私地獻出青春,獻出生命;有的黨員玩弄權術,在同誌間勾心鬥角,爭權力,爭地位,爭出風頭。為著出風頭,不顧所處的環境條件,表現得越左越好。其實,我已經看透了,這種同誌,雖然是共產黨員,可是個人主義十分嚴重。他們利用目前國共合作的新形勢,一般說沒有被捕、坐監、殺頭的危險,處處把自己表現得很‘左’,一方麵可以得到地下黨上級領導的信任和看重,一方麵可以在狂熱的青年中嘩眾取寵。這一類同誌,哼,是共產黨員,但絕不是馬列主義者!”
羅明明白陶春冰是為他在開封的一段生活受到了精神創傷,如此憤慨,不好多說話,但是忍不住問道:
“現在的地下黨領導人也欣賞‘左’的作風麽?”
“小資產階級在中國好像是汪洋大海,中國共產黨是在這樣的汪洋大海中產生和成長起來的,不要認為王明路線被批判了,所有共產黨員的頭腦中的‘左’的思想根子就都拔掉了。由於社會基礎在,退一步說,縱然某些人頭腦中的‘左’的思想根拔掉了,在一定的濕度和溫度中仍然會發芽。今天如此,十年二十年以後還是如此。”
“你這樣看法是對革命前途有悲觀情緒?”
“我不是談論中國革命的前途,而是談在革命陣營中那些活生生的人,在革命陣營中會隨時隨地起作用的人,人!”
“春冰,我很理解你的感慨,但是你對人的看法未免太悲觀了。”
“這是中國性質決定的,不能由我們的主觀願望決定。”
提前吃早飯的哨聲響了。許多腳步聲往食堂走去。羅明和陶春冰也廝跟著往食堂走去。羅明說道:
“我今早一起床就來找你,一則是請你下午早點回城,同幾個好朋友到我家去,談談今後的工作,晚飯為你餞行,二則是你去武漢的路費是不是很困難,有困難我就去想辦法。”
“下午我一定早回來。路費也沒有問題。我不久前接到武漢的兩位朋友來信,一位朋友約我寫一本關於抗戰文學創作問題的小冊子,說是可以預支一點稿費,是普及性的理論讀物。我已經將小冊子的內容想好了,到武漢後很快就可以寫出來,大約有十來萬字。另一位朋友在武漢辦了一個文藝刊物,他約我寫一篇反映青年救亡活動的中篇小說,在他的刊物上連載。所以我到武漢後,生活上還有辦法。羅明,我倒要問你:昨晚那麽晚了,你父親派人來叫你兄妹趕快回去,有什麽緊急事兒?”
“你父親對這事有什麽看法?”
“他近來為抗日戰爭的事心中苦惱,對政府的腐敗無能也很憤慨,所以他對我並沒責備的話,隻是說:‘明兒,你們宣傳抗日救亡,老子沒話說。你們要是受異黨操縱,被政府抓到把柄,我決不會替你們說一句話!’這就是他的態度。”
“這分明是把消息告訴你們,不要讓人家搜查出什麽把柄。”
“我父親擔心萬一夜間來軍警圍住講習班,進行搜查,我妹妹會要受驚。而且他還擔心羅蘭同軍警口角頂撞,有失大家閨秀身份。他要我同羅蘭住在家裏。我們堅決不同意,他也沒有勉強。昨晚談過話,夜已經很深了,我們就住在家裏。今早雞叫頭遍,我就起床,趕快跑來了。”
“昨晚你對我提到寄萍,沒有說下去就回家了。寄萍怎麽樣?”
“有一個很不好的消息。”
“怎麽,病情很嚴重了?”
忽然,羅蘭由春喜陪著,匆匆來到,看見羅明就抱怨說:
“二哥,你來講習班,也不叫我一道!”
陶春冰急著問:“寄萍怎麽樣?”
羅明搖搖頭,使個眼色,不讓他問,又向羅蘭一揮手,一轉身往食堂走去。陶春冰心中有點明白,歎息說:
“他要將吳寄萍病危的消息瞞住羅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