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紅燈籠的故事
在我們中國的大地上,從開始有人類居住的洪荒時代起,就充滿著災難和鬥爭,不斷地出現拯救世界的偉大英雄。不要相信有什麽公正的上帝,許多天神都是人間各種災難的製造者。讓我從最早的一次災難說起吧。我今晚要向你們講說的故事不是古人用文字編寫的曆史,而是比最早文字曆史還要古老得多的故事。
在遠古的眾多天神中,有兩位最為顯赫的天神,一位稱做共工,一位稱做顓頊。他們爭當天帝,發生了戰爭。共工打不過顓頊,十分暴怒,狂跳起來,不料一頭碰在不周山上,將不周山碰倒了。不周山是一條極其重要的天柱,支撐著西北方的天穹。共工不僅用他的頭碰得不周山突然倒塌,而且將天也碰了一個大洞。於是天傾西北,地陷東南,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天塌地陷”。於是洪水泛濫,淹沒了整個大地,所有的人都淹死了。大地還在不停地顫抖,極不穩定。
大地和人類就這樣完了麽?不,人類絕不會完,大地毀滅了還可以重建。在洪水滔天的大地上出現了一位人首蛇身的女神,名叫女媧。她昂首環顧,看著這種情形,十分難過,下決心拯救世界。她知道有四個極其巨大的烏龜名叫鼇,馱著大地。由於天塌地陷,宇宙間的秩序大亂,這四個巨鼇也不安分了。女媧首先斬斷四個巨鼇的腳,使它們不能亂動,於是我們的大地重新穩定。接著,她煉成五色石補好天崩的大洞,用可以生長的蘆灰墊起被洪水淹沒的大地。陸地出現了,可是地上的人已經死絕了,怎麽辦呢?她深深地歎息一聲,灑下了眼淚,然後她用黃土捏成小人,放在地上,讓太陽曬幹。不是按照她自己的模樣捏成蛇身人首,而是捏成有四肢和身軀的人,比她自己好看多了。當許多小泥人兒有男有女,在太陽下曬幹以後,蛇身人首女神看著高興,對每個泥人兒吹一口氣,泥人兒都活了,開始在她的麵前走動、奔跑、跳躍、歡笑,健康的生命使他們比女神原來想象的更加美麗,更加可愛。於是她懷著無限驚奇和興奮的心情繼續用黃土造人,日夜不停地造人。後來她覺得這樣用兩隻手造人太慢,而世界上需要很多很多的人,於是她用樹擰成一根粗繩子,在黃泥中不住地掄呀甩呀,所有落到地上的泥塊子,不需要她吹口氣,馬上都變成了有生命的活人。她為創造出生命而激動不已,不肯休息,也沒有時間想到吃東西,最後消耗盡她的精力,忽然倒下去,臉上堆著欣喜的笑容死了。她的身體是那樣巨大,在溫暖的陽光下腐化以後,周圍幾百裏以內的土地變得異常肥沃,各種植物更繁茂了。
女媧死後不知經過了多少代,人類繁衍開了。而且在中國的大地上,開始有了畜牧,也有了農業。這地方的土地真是肥沃,正如一首歌謠的頭兩句告訴我們的:
縱然在春天
你撒下的一把石子兒,
到秋天也可以開花結實。
但是在中國的大地上,人世的生活剛向文明跨進一步,可怕的災難出現了。
原來在極其遙遠的東海中有十個太陽,是一個母親所生。母親的名字叫做羲和,經常將她的兒子們帶到一棵大樹下邊沐浴,那大樹叫做扶桑。羲和看見兒子們十分頑皮,囑咐兒子們隻可在東海中洗澡和戲嬉,但不能同時走上天空。她嚴格地規定他們輪流值日,每天隻允許一個太陽從東海出來,駕車從天上走過,到西海沉沒,白天的行程結束,然後從地下回到東海,十天輪流一遍。可是後來,十個太陽不肯聽母親的囑咐,一齊奔上天空玩耍,也不願沉入西海。於是地上的草木和五穀都曬焦了,石頭和金屬都曬化了,人類和動物除能夠躲藏在山洞中的,都曬死了。在這種人類災難的時候,需要出現一位偉大的英雄拯救世界。果然,這樣的英雄出現了,他是部落的酋長,名字叫做羿。後人因為他為人世建立了極大功勳,表示對他的尊崇,稱他為後羿。在上古時候,這個後字含有君王的意思。
後羿有一位年輕美貌的妻子,名叫姮娥。為著拯救世人,後羿發誓要狠狠地懲罰太陽,他不得不離別了妻子,帶著上帝賜給他的紅色大弓,追趕太陽。上古時候,中國有一個部落將紅色叫做彤色,所以後羿的大弓就叫做彤弓。他開始為拯救世人去懲罰太陽的時候,太陽兄弟們不知道後羿的厲害,繼續逗留在天空玩耍,並且一齊對著後羿照射。後羿經過的河流和湖泊都曬幹了,石頭化成了灰燼,山頭上流出岩漿。但是後羿不害怕,反而更加惱恨。他抓住時機,瞄準一個太陽猛射一箭,果然將這個太陽射落了。其餘九個太陽大為驚慌,紛紛逃命。後羿繼續追趕,遇著高山擋路就一腳將山踢開。經過了許多日子不停地追趕,有九個太陽被他射落了。單留一個太陽,聽從他的吩咐,每天按時出自東方,落於西方。地上已經溫和了,雨雪有了,早晨的露水有了,泉水出現了,河中有水了,草木和五穀重新茂盛了,人口又在各地繁衍開了。
住在昆侖山上的眾神之王,是一位女神,名叫西王母。她的相貌是人麵,虎身,豹尾,嘴裏長著虎牙,披著很長的亂發,卻在蓬亂的頭發上插著一支花兒。她沒有為自己建築宮殿,而是居住在巨大的洞穴中,喜歡發出悠長激越的嘯聲,震響群山自己建築宮殿,而是居住在巨大的洞穴中,喜歡發出悠長激越的嘯聲,震響群山。昆侖山上萬物皆有,周圍環繞著一道又深又寬的弱水,連一片草葉落在水麵上也會沉沒。弱水的外邊圍繞著一條山脈,名叫炎火之山,任何東西投到山上都會燃燒。在昆侖的南邊有一座三危山,住著三個巨大的青色神鳥,赤首黑耳,力大善飛,都是猛禽。它們為西王母取食物,供差遣。當西王母知道後羿已經射落了九個太陽,世人又能夠正常生活了,她派了一隻青鳥給後羿送去了不死之藥,獎勵他的豐功偉績。
可是後羿將不死之藥放在家中,還沒有來得及吃下去,人間的災難又一個一個地出現了。他不能不趕快離家遠去,繼續為民除害。當他追趕太陽的那些年頭,他的美貌的妻子在家中過著孤獨寂寞的生活。如今他剛剛回來不久,又要離去。不管姮娥用多大的溫情甚至眼淚想留住丈夫,後羿還是一心隻想著世人的極大苦難,毅然帶著那一張紅色大弓,出門走了。臨行時,他走了不遠又回來將妻子摟在懷中,小聲說道:
“你在家等著我,快不要再傷心了。等我將世上的災害除掉以後,馬上回來,我們一起吃下西王母的不死之藥,永遠不再分離了。”
那時候,在洞庭邊有一種如同水牛那樣大的野豬,到處為害,不僅毀壞莊稼,也咬傷和咬死人畜。其中有幾頭雄性野豬更大得怕人,簡直有象一般大。如果不趕快將這幾隻特大的野豬殺死,它們繁殖起來更沒有人過的日子。於是後羿先到處射殺野豬,每遇特大的公豬,他在右手拇指上戴上貝殼做的扳指,拉滿勁弓,一箭就將大豬射死。可是由於從中國的北方到南方,地域遼闊,這一種最能危害人類的野豬已經很多,所以後羿費了兩三年以上的時間才完成了這一件艱巨工作。
他的年輕美貌的妻子一個人守在家,日日夜夜的想念,真是度日如年。她幾次差人去尋找後羿,催他回家。他也很想念妻子,正在回家的路上,忽然聽說南方有一個巨人部落作亂,不斷侵淩周圍部落,經常將成百上千的人們捉去殺害。這個巨人部落的人都長有很長的一對上牙,酋長的牙最長,大約有五六尺,一般人的長牙都在三尺以上。因為他們的長牙的末端又平又利,形狀像鑿子一樣,所以這個凶暴野蠻的部落被各部落的人們稱做鑿齒,提起他們來就惶恐萬分。後羿在南方的疇華之野找到了這個部落,射死了部落酋長,又射死了一些為禍最烈的氏族成員,不許這個部落以後再侵害別的部落。接著,後羿又懲治了別的危害世人的怪物或凶神。例如他在北方的凶水之上射死了使用水火危害世人的怪物名叫九嬰;殺死了龍首而身如狸貓的吃人怪物名叫猰貐;在洞庭附近殺死了一條帶有花紋的極大的毒蛇,通稱修蛇,又稱巴蛇,它能夠吞下去一頭大象,三年後吐出骨頭。在東方時常刮起大風,拔掉樹木,毀壞房屋,吹走人和畜牲。後羿在青丘的大澤中找到了大風之神,一箭射中。
射過大風之後,後羿拯救世人的偉大勳業快要全部完成了,他的心中非常快活,想著很快就可以回家去同美貌的姮娥團圓了。
姮娥不完全理解丈夫的拯救世人的偉大胸懷和英雄行為,她總是日夜地思念丈夫,有時也怨恨丈夫缺乏恩愛,她甚至疑心丈夫可能在外邊被什麽部落的美女迷住。這一年春天,她暗自歎氣的時候更多了,暗自流淚的時候更多了。
射落九個太陽之後,後羿回家來隻住過很短的時間,第二次出門已經有四個年頭過去了。如今,第五個年頭的春天又來了。
姮娥知道丈夫已經射死了巴蛇,拯救世人的大事都成功了,天天都想他應該趕快回來了。到了暮春時候,天氣更加暖了,門前的綠草已經很深了,溪水已經上漲了,杏花已經謝了,桃花已經殘了,燕子又來了,黃鸝也來了,鷓鴣和子規都開始啼叫了。姮娥得到了消息:丈夫正在回家的路上了。
這些日子,姮娥經常在夜間為等待丈夫失眠,有時夢見他已經到家了。白天,她登上門前的一個土丘,站在大樹下邊,深鎖眉頭,發癡發呆地向遠處凝望,同時傾聽著遠處的聲音。因為後羿是人間少有的魁梧身材,行動雄健有力,姮娥常常隔著一道山梁就能夠聽見丈夫的腳步聲,所以姮娥希望在看見丈夫之前先聽見丈夫的腳步聲音。
姮娥暗中計算著日子,猜想著丈夫今天就可以到家了。她穿上最好的衣服,仔細地打扮一番,猜想著後羿看見她的時候會如何高興,如何摟著她,把她輕輕地舉起來,狂熱地親吻她。想到這裏,她的心頭不由得狂跳起來。那時候人世上還沒有發明鏡子。姮娥走到小溪邊,對著清水將自己的影子端詳一陣,幸福地笑了。
從早晨到中午,姮娥一直站在土丘上,靠近一塊矗立的大石頭,等候丈夫。可是她凝望著平原的盡頭,始終望不見丈夫的影子,山那邊也沒有傳過來丈夫的腳步聲。正當她由失望陷入痛苦的時候,後羿派的一個人來到了。來人告她說,後羿確實很想家,離家隻有兩天路程了,忽然又有了重要事情,轉向黃河奔去,暫時不回家了。
姮娥詢問了來人,才明白丈夫是懲罰河伯去了。原來有一位凶惡的水神名叫馮夷,由於他主管黃河,人們都稱他河伯。如今剛交春末,黃河和它的主要支流如渭水、洛水都泛濫了。靠近河岸的許多地方被水淹沒,有不少村莊被衝毀了,人和家畜也淹死了不少。河伯揚言他如今隻是小小的漲水,到了夏天他還要大發洪水,玩個痛快。後羿聽到了這個消息,不能不改變與妻子團圓的打算了。他要姮娥安心地等候他,他懲罰過河伯以後就回家了。
來人傳達了後羿的話,轉身便走,追趕後羿去了。
姮娥聽了來人的話,心頭猛然失望,好像沒有魂了,幾乎要倒在地上。幸而距矗立的大石頭很近,她趕快扶住石頭,才沒有倒下。她不相信這是真實的,繼續在原處呆立一陣,望著來人走遠了,無精打采地回到屋中。她不理解丈夫為什麽把身外的事情看得那麽重要,一連好幾年不肯回家,全不管她的青春、美貌和恩愛。她對後羿又思念,又怨恨,禁不住嗚咽哭泣。哭了一陣,她為著排遣愁懷,將後羿留在家中的東西拿出來,一件件在手中撫摩,端詳,每一件東西都能夠勾起許多回憶。後來她無意中拿起來一件用幹獸皮包得十分嚴密的東西,忽然想起來西王母差青鳥使者送來的長生不死之藥,曾說吃了這藥以後可飛到美麗的月宮為仙。她同時還想起來後羿曾說過等拯救世人的大事都做完以後,同她一起將藥吃掉,一起飛入月宮。這藥,從前她曾經看過,如今隔了五年多,打開來仍然像原先一樣,形狀如同蟠桃,顏色鮮豔,散出清香。姮娥從早晨到現在還沒有吃東西,忍不住吃了一口,不僅嚐到從來沒有嚐過的美味,而且周身產生了不可名狀的快感。她本來已經餓了,吃了一口之後,忍不住又吃一口,又吃一口。她不相信西王母的這種神藥真能使世人長生不死,飛上月宮。她怨恨丈夫又數年不回,不把夫妻的恩情放在心上,幹脆又連吃幾口,竟把形如蟠桃的不死藥全吃完了。她忽然一驚,十分後悔,但已經來不及了。
過了片刻,她感到精神飽滿,一點也不餓了,渾身從來不曾有過的舒服,腳下也好似輕飄飄的,用不著動腿抬腳就可以走路。開始時她很高興,認為吃了藥以後能使她永葆青春,精神旺盛,容顏不衰,使丈夫不會見到別的部落的美女後對她變心就好了。但隨即她感到害怕:萬一自己等不到丈夫回來,就飛往天上怎麽好呢?
她覺得自己的身體更輕了,腳似乎要離開地麵,越發害怕,趕快心慌意亂地從屋中奔出,毫不費力地奔上土丘,立在大石旁邊,向著丈夫的方向連聲呼喊:
“後羿,你回來吧,快快回來吧!……”
她看見一個模糊的人影正在向遠處走去,已經登上幾裏外的小山頭了,停在山頭上回頭觀看。她知道這是後羿派來傳話的那個人,於是拚力呼喊後羿回來,希望那個人能夠聽見。但是她剛剛呼喊兩聲,忽然一陣徐徐的清風吹來,她的身體像一片羽毛似的離開地麵。她害怕極了,趕快用手抓身旁的大石,但沒有抓住,她的身子很快地飛過大石上邊了。她哭著向天上的神靈呼叫:
“天呀,我不要離開塵世!我要等待我的丈夫回來!等待我的丈夫!……”
鄰人們驚慌地跑出來,看見姮娥的身子愈飛愈高,哭聲和呼叫聲愈來愈微弱,終於傳不到人間了。大家都很傷心,趕快派一個奔跑最快、綽號飛毛腿的青年人去將消息告訴後羿。大家很思念容貌美麗、性情溫順的姮娥,也同情她年年月月地等待丈夫的悲痛,將矗立在土丘的大石頭起名叫望夫石,每年當姮娥飛升月宮的日子前來祭祀。
卻說後羿在奔往黃河的路上,得到了姮娥駕著雲霧奔往月宮的故事,後羿立刻明白她必是偷吃了他的不死之藥。他恨她的過於自私,恨她對丈夫不忠實,幾乎是怒不可遏,同時也非常痛苦,暫時停止前進了。到了晚上,月亮出來了,他的怒氣仍未消去,在曠野中不停地來回走動,腳聲震得附近的山嶽顫動,虎狼驚恐逃竄。半夜時候,月亮升入中天,特別皎潔。後羿想著不忠於他的妻子今後將長生不死,獨居月宮,永享神仙之福,又嫉又氣,立刻戴上貝殼扳指,對月亮拉滿彤弓。他是曾經射落九個太陽的偉大英雄,將月亮射下來當是輕而易舉。然而他忽然心中一軟,將彤弓放下。他不願意為著自己的一時私忿將可愛的月亮射落,使人間從此每夜隻有黑暗。他還想著,姮娥如今正在奔往月宮的路上,倘若他一箭將月亮射落,姮娥無處可去,又不能返回地上,難道能讓她永遠在太空飄**不成?他的心中實在不忍,帶著彤弓,歎口氣,灑下幾點眼淚,走進帳中睡下,準備明天趕路。
黃河的水神原形是魚身人首,但有時變化為人形,也有時變化為一條白龍。當他變化為人形時,他乘坐雲車,用兩條龍為他駕車,奔馳在水波之上。他**成性,沿河居民每年要挑選幾百年輕婦女活活地投進河中對他獻祭。但是盡管沿河的居民如此祭他,他還是一發怒就漲大水,製造水災。後羿早就想懲罰河伯,為民除害,但是一來到黃河岸上,隻見黃流大漲,浪濤滾滾,卻不知河伯潛藏何處。後羿命令隨行的女巫,為他指出在何處可射死河伯。女巫念了咒語,如醉如狂地跳了一陣,然後歌唱著告訴他說:河伯因貪戀洛神的美色,不曾遠逃躲藏,隻在龍門以下到東海以上的洪水中尋找,必可找到。但是上帝吩咐後羿不可將河伯射死,隻可射傷,給他一點教訓算了。後羿費時兩個月,沿著黃河,行程兩千裏,見不到河伯出來,而洪水並不消退。後羿躺在北部山上,裝做走了,命隨從的人們分散躲進通往黃河的幾條峪中,看見河伯出現,隨時向他報告。
河伯很久聽不見後羿在黃河岸上的震天動地的腳步聲和呼喊聲,以為後羿真的走了。他十分得意,化為人形,從水下出來,乘坐有兩條龍駕的雲車,車上載著雲旗,在水麵來回奔馳。後羿得到報告,忽然坐起身子,不需瞄準,隨手舉弓發矢,射中河伯左腿。河伯慘叫一聲,露出人首魚身原形,沉入河底,不敢出現。
後羿懲罰了河伯之後,動身回家,當晚宿營在洛河岸上,讓隨從的人們好生休息。夜裏,晴天無雲,月光皎潔。後羿為人間除害的各種英雄事業已經完成,不能不思念姮娥。他久久地凝視明月,猜想著他的妻子已經到了月宮,不知道她是否還想念留在人間的丈夫。他的心情十分痛苦,望著月亮,深深歎了口氣,在心中說道:
“她奔到月宮去了,遠遠地離開塵世。你是否知道我已經懲罰了河伯,為人間除害的各種大功都已經完成,馬上就要回家,我多麽思念你啊!”
按照上古傳說,就在這天夜間,美麗的洛河之神,簡稱洛神,名叫宓妃,又叫洛嬪,聽見後羿的歎息,帶著一群使女從洛河中出來,腳步輕盈地踏著水波,來到後羿麵前。她非常崇拜後羿為拯救世人所建立的豐功偉績,又因她常受河伯欺淩,如今後羿也為她除了禍害,她非常感激。她願意嫁給後羿,永遠做他的忠實妻子。後羿同意了,重新建立了家庭。後來,我們的偉大詩人屈原,不理解後羿當時的心情,在《天問》這首詩中寫道:
胡射夫河伯,
而妻彼洛嬪?
同學們,同誌們,你們大概沒有讀過屈原的《天問》。上邊的兩句詩,我不妨替你們翻譯成現代的白話:
你為何射傷了河伯之後,
又將洛神做了你的妻子?
我們且不管偉大英雄後來的命運如何,也不管姮娥私奔到月宮以後的命運如何,總之,自從後羿為世人除了各種巨大的災害之後,在中國的大地上,不知過了多少代,上古的文明又有了很大發展。但是上帝總是不喜歡世人過幸福生活,又一次將大禍降到人間了。
上帝無端降下了多天大雨,出現了一場洪水,把整個中國的大陸淹沒了。洪水比許多山頭還要高,所以在上古的書上寫成是“懷山襄陵”,後來上帝看見世上的人死得差不多了,才考慮派什麽神人治理洪水。他身邊的眾神都沒有這種本領,眾神向他推薦鯀可以擔任這件差使。上帝起初不同意,認為鯀的性情倔強,不能完全服服帖帖地聽話。大家勸他不妨試用一下。在沒有別的辦法時,隻好把這件非常艱巨的任務交給鯀了。
鯀本是水族之神,原形是一條黑色大魚,也常常化為人形,懂得水性。他一方麵想用疏導辦法,盡力使積在各處的洪水流往東海。但是他雖然有疏導設想,卻沒有疏導辦法。那時候,三峽、龍門和伊闕等處都沒有開辟,各處的江河都被泥沙淤塞死了。鯀沒有疏導手段,上帝掌握著許多有效手段,但不肯借給他使用。鯀為此幾次憤怒地同上帝頂撞。他由於不能找到有效的疏導辦法,隻好采取治標辦法,靠修築堤壩來保護僅存的一些陸地。在一定的條件下,也確實取得了效果,這很自然地增加了他用堤壩擋住洪水的信心。
我在前邊已經說過,鯀原是水族之神,本來不知道築堤壩可以堵塞洪水的作用。是他在治水初期,偶然看見有很多頭部很像貓頭鷹的奇怪大龜,一個銜著一個尾巴,接連起來,擋住上漲的、因風起浪的洪水,保護它們產卵的地方不被衝毀。有時,它們用這種辦法將一片產卵的陸地環繞起來,像城牆一樣。鯀從千百個大龜的堵水活動中得到了啟發,采用了修築堤壩的辦法。這種辦法在上古時候不叫築堤,而叫堙。這種辦法就是後代築堤修壩的起源,而且也是上古築城的一個起源。築城不僅是為著戰爭,在地勢較低的地方也為著防水。保護城門的月城,起源如此。
那麽,在洪水滔天的條件下,鯀從哪兒得到修築堤壩的土壤呢?
鯀知道在上帝那裏有一種土壤,能夠自己生長,名叫息土,也叫息壤。還有一種能夠自己生長的石頭,名叫息石。其實,土裏邊就包含著石頭,隻要能夠向上帝要到息土就可以了。鯀為索取天上的息土同上帝發生了爭執。上帝是隻習慣於聽各種稱頌功德的話,不能聽到一點點逆耳之言。雖然鯀勉強地要來了息土,卻又一次惹上帝對他不滿。當時鯀一心為著治理洪水,將自身的禍福置之度外。他帶著息土回到世上,一心撲在拯救世人的治水工作上,什麽都不管了。他日夜不停地用息土堵塞洪水,將一些低下的地方墊高,將一些有人居住的地方用堤壩圍起來。但是他不能使洪水流入東海,努力堵塞的結果,反而使洪水更加猛漲。上帝並不體諒他的忘我工作,隻氣他治水無功,將他流放到靠近東海的羽山之下,軟禁起來。經過三年,性格倔強的鯀仍不肯向上帝認罪,上帝派一位名叫祝融的火神將鯀殺了。
鯀被屈殺之後,恢複了黑魚的原形,陳屍羽山之下,經過三年也不腐化,肚子反而膨脹了。上帝命一位天神將他的肚子剖開,一個健壯異常的嬰兒出世了。他的名字叫做禹,世人因為他太偉大了,稱他大禹。鯀在兒子出世之後,他的心事完了,隨即變成一條黃龍,進入羽山腳下的一片深海中,這地方叫做羽淵。
自從鯀被放逐之後,洪水繼續泛濫,世界繼續走向毀滅。禹是負著拯救世界的使命誕生的,所以長得很快,不幾年就長成大人。天上眾神都感到鯀的被殺有點冤枉,而且並沒有別的神可以治理洪水,就建議讓鯀的兒子禹繼承父業。禹如同他父親一樣,全心撲在治水上,但是他的性格和鯀不同,隻管埋頭苦幹,避免同上帝頂撞。他需要息土息石,但不向上帝索取,而是從天上竊取下來。有了息土息石,需要填起陸地的地方他就填,需要布置山脈的地方他布置。例如陝西韓城附近的梁山就是他親手布置的。但是他不能依靠息土,重走他父親的老路,而是要多靠疏導,使洪水順利地流入東海。他知道從前黃帝與蚩尤兩位大神作戰的時候,黃帝命一條神龍將蚩尤殺死,這神龍名叫應龍,非常巨大,有力,且有翅膀。於是懇求黃帝,將應龍借給他使用。他叫應龍在前邊自西往東走,他跟隨在後邊指揮。應龍走過的地方,尾巴就在地上劃開了江河,連山陵也阻擋不住,就連龍門和伊闕也是應龍的尾巴劃開的。費了九年的苦心和努力,禹治洪水的偉大事業成功了。
然而大水的禍害還沒有完全消除。最大的水神曾經與火神顓頊爭作天帝,打了敗仗,怒觸不周之山,天塌地陷,引起世界上第一次洪水泛濫。如今他的一個臣仆還留在地上,名叫相柳,生著九顆人頭,蛇身,青色,凡是它爬過的地方都成了河流,它噴吐過的地方都成了沼澤,破壞了禹的治水計劃。禹隻好殺了相柳。相柳的血是那樣腥臭,浸染過的地方連莊稼也不生長。
這是禹治洪水的一項收尾工作。從此以後,上古的文明又向前發展了。
經過第二次洪水以後,陸地和海洋更加分開了。除眾多的高山以外,各處的淺山和丘陵都露出來了;適宜於種植五穀的原野更多了。又經過許多代,人類在中國的大陸上到處繁衍,隨後,許多部落由血緣關係和戰爭關係組成,最早的聯盟關係產生了,也就是最原始的民族雛型。由較小的氏族單位進行生存活動,發展到部落,再發展到部落聯盟或原始的民族雛型,使文明有了更好的發展機會。於是,在東方的大地上,最早的象形文字出現了,銅製的生產工具和兵器出現了,以物易物的商業交換發達了。在眾多較強大的部落中,有一個就是我要講的“紅燈籠的故事”的部落,在上古出了一位對農業有很大貢獻的英雄人物,被推舉為部落的酋長,人們稱他後稷,意思是有穀之長,死後被尊奉為農業之神。
這個有十分光輝曆史的強大部落,依靠著比較先進的文明,征服了周圍的野蠻敵人。但是經過了長期太平安逸的歲月,這部落的人民便慢慢地在懶散中失去了進取精神,老年人都變得非常頑固,拿陳舊的回憶來安慰衰老的心情;年輕人都變得非常自私,除享樂以外隻知道打架鬥毆。經驗豐富的老酋長,眼看著部落一天一天地墮落和衰敗下去,他的心裏十分痛苦。他時常當天還不明的時候,一聽見公雞啼叫,便從小屋中跳出來,騎著雪色白馬,背著傳說由後羿傳下來的血紅大弓,拿著一條青銅長矛,去巡視他的龐大部落。人們聽見他那像打雷一般的聲音在曠野上喊叫著,怒罵著,起初還不免膽戰心驚,後來聽慣了,繼續睡懶覺,不再爬出他們的羊皮被窩了。
敵人圍繞在這部落的周圍,窺伺著每一個攻打的機會。他們從這先進的部落學會了用青銅製造武器的技術,並且製造得更其精巧。在不斷的小小的襲擊中,他們試探出這部落的衰老無用,從此後便越發肆無忌憚地來尋釁挑戰。老酋長有五個孩子,三個大的都在不斷的戰爭中被敵人殺死了。當這部落還在強盛時代,隻需要他一聲呐喊就可以把無數的敵人嚇退;隻要在原野上發現了他的白馬奔馳,縱然那白馬上馱的是另外一個人,敵人們也會喪魂落魄地遠遠逃避。但如今,這一古老部落的敵人們已經不再像從前那樣怕他了。他已經不止一次的在戰爭中被敵人打敗。戰爭和憂患使老酋長變得像一頭衰老的猛獸,除掉未死的雄心以外,便隻有筋疲力盡地聽受命運的支配了。
“神啊,你告訴我,”老酋長望著蒼天歎息地問道,“我的部落什麽時候完全毀滅呀?”
毀滅的日子終於降臨了。這是最後的,也是最殘酷的一次戰爭:兩三個新近強盛起來的部落聯合起來向這個衰老的部落圍攻。他使老酋長喪失了一切所有,隻剩下一張弓、一袋箭、一匹白馬、一條青銅矛。白馬像一位忠實的老仆人,馱著帶傷的主人從層層包圍中衝出來,逃進很遠很遠的荒山裏。
快要開仗的前一刻,老酋長已經看出來這一次作戰的可怕結局。他把兩個幼小的孩子叫到了自己跟前,在每人臉頰上親了幾嘴。為著不讓部下看出來他的悲傷,老酋長盡力使已經滾到眼角的淚珠不要落下來。他勉強用鎮定的聲音向孩子們叮囑:
“孩子們,要是你們被敵人俘虜去,長大成人以後,千萬不要忘了:為你們的爸爸和部落複仇,為你們的三個哥哥複仇,為,為……”
老酋長忽然發現自己已經要哽咽起來,便低下頭去停了片刻。孩子們想哭卻不敢哭出來,睜大了噙滿淚水的眼睛,看著爸爸難過的表情。老酋長腮上的肌肉在可怕地**,胸前索索地抖動著花白胡須。
“爸爸!”九歲的大孩子問道:“俺們長大了到什麽地方去找爸爸?”
“到深山去,到深山去。”老酋長重複地囑咐著,震天的牛皮鼓聲使他的聲音禁不住有點兒顫抖。
他從地上站起來,最後又囑咐說:隻要他不死,他一定逃出去住在敵人不容易找到的深山裏,每一季最後一個月末尾的漆黑之夜,他就在一株高樹的最高枝上掛一盞血紅的燈籠做標誌。隻要能找到這盞紅燈籠,就能夠找到他了。他說:
“孩子們!隻要爸爸不死,爸爸永遠在等待著你們。我將引導你們將部落重振起來。”
一個兒子問:“爸爸,要是敵人也在高山上放一隻紅燈籠欺騙我們,怎麽辦呢?”
“你們記清!我們是幫助天神大禹治理洪水的龍的後代,我們的紅燈籠上畫著一條昂首騰飛的龍。記清紅燈籠上的飛龍!”
老酋長又抱著每個孩子親了親,孩子們同仆人們全都哭泣了。
然而老酋長沒有哭。他立刻跳上白馬,頭也不回,向著百姓們集合的地方奔去。
一直苦戰了三天三夜,這龐大的部落終於被聯合的強敵毀滅了。大部分的青年人都英勇地倒在血泊裏,老頭子和婦女們也大部分在混戰中遭到屠殺,餘下的人們全被俘虜去做了奴隸。他的兩個孩子也被俘虜了。
老酋長帶著滿身創傷和二三十個男女親隨,死戰突圍,逃到很遠的荒山中,生存下來,等待他的兒子,也等待著他的古老的部落重振的機會。從逃出去的第三個年頭起,每逢一個季度的最後的一個昏暗之夜,老酋長走出山洞,不帶從人,爬上山頭,把一隻紅燈籠掛到一株高樹的最高枝上,一直等到天明。一年一年地過去了,那匹雪色白馬在寂寞與閑散中老得連抬一抬蹄子也不肯了。老酋長的背弓起來了,骨骼在幹枯而多毛的皮膚下突出出來了,胡須變得簡直像銀絲一般白,像他的馬尾一般白了。他動不動就流出眼淚來,因為他太老了,愈老愈思念他的孩子們。
幸好,兩個小孩子並沒有被敵人認出來是老酋長的親生兒子,被俘虜的百姓們也都替他們守著秘密。他們隨著百姓們被分開了,在戰勝的部落裏做著奴隸。
這兩個部落因分贓時發生衝突,隨後又不斷地爭奪牧地,互相掠奪牛羊和奴隸,很快就變成了互相襲擊的新仇敵,一對不幸的小兄弟,最小的隻有七歲,他們永遠沒有見麵的機會。日子久了,誰也不記得誰的麵貌,誰也不知道誰的消息。但他們還記得爸爸的最後叮囑,複仇的心思隨著他們的成長而日漸強烈。他們在勞動與戰鬥中鍛煉得像鐵一般強壯,像爸爸一樣的聰明與英武。那些被俘虜的奴隸們,在暗中對他們表示著忠實的擁護。因為奴隸生活是那麽悲慘,哪一個不願意早一天獲得解放?
在夢寐中,這兩個不幸的孩子無數次地會見過熟悉而又陌生的爸爸,看見過那一隻飄**在漆黑的天空中的紅燈籠。但一年一年過去了,他們卻找不到逃走和複仇的機會。雖然敵人們監視得非常嚴,還使用著殺頭的恐嚇和花言巧語的欺騙,但被俘虜的百姓們再也不能忍辱地活下去,要求解放的意誌一天比一天堅決了。他們不止一次地在暗中集合起來包圍住他們的小領袖,從心的最深處發出來那簡單而真誠的呼聲:
“或者我們立刻死,或者我們立刻去找那一隻紅燈籠!”
第十年了。
在第十年的末尾,在除夕的午夜中,弟弟率領著忠實的同伴們,從小草屋和帳幕中走出來,偷偷地洗去了奴隸的記號,帶著鎖鏈的就毀掉鎖鏈,都用猩猩血在馬頭上和帽子上塗一顆紅星星,逃出敵人的部落了。不管晴,不管雨,不管黑夜或白天,他們有的驏騎著跑瘦了的馬,有的拖著跑腫了的腿和腳,翻過了一座高山又一座高山,跨過了一道深穀又一道深穀;沒有食鹽,沒有糧秣,也往往因敵人在後追趕很緊,捕不到一樣可以充饑的野獸和飛鳥,有時甚至一整天得不到一點水喝。人一天一天地瘦下去。後來追趕的敵人雖然遠了,可是豺狼成群地尾隨在他們的左右,等待那因走不動而落伍的不幸者。馬簡直累得要死,大眼角流著幹澀的黃淚,往往正走著蹄子一歪,連人摔進山穀去。但生活雖然是這般苦,卻沒人在心裏有一句怨言,也沒人發出過半聲歎息。無限的熱情和希望在鼓舞著這個奴隸群,他們要趕在十二月晦日的晚上,找到那隻飄**在漆黑的天空中的紅燈籠。他們都相信:有了這隻紅燈籠,他們的古老的部落就有救了。
他們在山中又遇到那一個十年來不斷交戰的強大部落,人家便立刻派出來一隊力量雄厚的人馬擋住了去路。經過了一天苦戰,才從重重的包圍中殺開一條血路衝出來。他們的同伴死去了三分之二,小主人的一個腳也被毒箭射傷了。
除夕之夜像一位孤獨而疲倦的老旅人,帶著滿身的風塵和憂愁,默默地走進一座原始的森林裏。
森林裏藏著殘餘的小部隊。受傷的小主人仰臥在堆積得又厚又鬆的幹樹葉上,同伴們抱著武器圍坐在他的旁邊。一位會巫術的老女人跪在他的麵前,一邊在他的腳上塗抹著解毒的藥膏,一邊喃喃地念著咒語。饑餓的狼群在他們宿營地的周圍不住地磨著牙齒嗥叫,忽然像試探似的走近來,忽然又退了回去。後來從附近突然發出來幾聲凶猛的虎嘯,樹枝上紛紛地震下落葉,饑餓的狼群立刻逃散。雖然大家緊靠著一堆火,但可怕的嚴寒卻襲擊得他們像幹樹葉一樣的索索打顫,牙齒不住地輕輕磕碰,而呼吸也變得短促。
夜,靜極了。假若沒有一絲風拖著濕潤的白雲,從樹梢上、草葉上,悄悄兒走過;假若沒有一根脫落的鬆針掉在地皮上,假若沒有瘦馬在吃著荒草,假若沒有貓頭鷹從附近的樹林中發出一聲兩聲古怪的叫聲,這荒山中簡直就沒有聲音了。
可憐的小英雄,他的腳已經在開始潰爛,誰也想象不到那是怎樣的一種疼痛!但他緊緊地咬著牙關,不發出一點兒呻吟聲音,因為他知道,這森林之夜實在過於恐怖了,他們的遭遇實在太悲慘了,同伴們的心已經碎裂了。身邊的柴火畫出了同伴們的消瘦和愁苦的麵容,他看見大家都在望著他的創傷淌淚了。
於是他竭力鎮靜地把眼睛抬起來望著天空,透過那落了葉的樹皮,他望見了一顆孤零零的、在幽暗中閃閃的寒星,像一點磷火,像一隻青蛙的眼睛。為著減少創傷的痛苦和忍耐寒冷,他把一切注意都集中在這顆星上;一會兒,這顆星慢慢變大,變成了一隻紅燈籠,在黑暗得令人望之害怕的天空裏飄**起來。忽而,紅燈籠下邊出現了一位老頭子,含著淚向他招手,但是一眨眼又變成了一位仿佛熟識的少年英雄,帶著滿麵又驚又喜的表情,向他跑來。他立刻就斷定了那位少年就是他的親兄弟,便歡呼著,跳躍著,迎上去,抱著他,哭了起來。
其實呢,那位使用毒箭的殘酷射手就是他日夜想念的親兄弟,那一隊力量雄厚的人馬也是由他的兄弟指揮的,正好像一切悲劇的事情一樣,他們並沒有認出是骨肉關係。
當這位尋找紅燈籠的小英雄在荒山老林中由巫婆敷藥治傷的時候,他的哥哥並沒有停止追趕,那一支人數眾多的部隊愈來愈近了。
(陶春冰喝口開水,擰小了麵前桌子上的一盞煤油燈,隻剩下一點點昏黃的火苗。大家在天上隻有幾顆被濃雲遮住的寒星、黑沉沉的大地包圍著的昏暗中,凝視著詩人神情沉重的臉孔,等待著他繼續講下去,但見他的雙目在昏暗中炯炯發光。)
這一夜,老酋長依照著十年慣例,囑咐手下守好山口,不要一個人陪伴他,背著弓箭,拿著長矛,騎著白馬,提著有飛龍標誌的紅燈籠,懷著傷感與希望混雜的心情,離開山洞。經過三四裏的險峻山路,(這山路是他開的,兩尺多寬,一邊是懸崖,一邊是深穀。)到一個小小的山坳裏停一停,將白馬留下,然後艱難地爬上山頭,又用事先準備好的長竹竿,把紅燈籠掛在一株古老鬆樹的最高枝上。
荒山中的除夕之夜,天空比鍋底還要黑,比墨汁還要黑,比永遠不見一絲陽光的墳墓還要黑,比傳說中的地獄還要黑,比我們今晚的夜色至少要黑十倍!
瞧!那隻紅燈籠,比血還紅,比珊瑚還紅,比銀朱還紅,比五月的榴花還要紅,比帶雨的夕陽還要紅,在無邊漆黑的天空中飄**著,飄**著,飄**著……
(當我們的詩人說這幾句話的時候,把眼睛抬起來,望著上空。聽故事的同誌也都隨著他向上仰視,仿佛他們都看見了那飄**在漆黑夜空中的紅燈籠。)
老酋長倚著青銅長矛,靜靜地期待著,傾聽著。因為寒冷,他的四肢發木,胡須上結著冰屑,有一隻貓頭鷹在遠遠的山頭上發出來一聲兩聲啼哭——這高山頭上也隻有老酋長他自己的呼吸與牙齒的磕碰聲算做惟一的聲音了。
“孩子們……回來吧!孩子們……回來吧!”
老酋長終於又失望了。於是他捶著胸,又哽咽地呼喚兩聲,在鬆樹下十分焦急地走來走去,腳步是那樣慢,那樣輕,落在被枯葉和幹草掩蓋的地皮上,發出極其低弱的聲音:沙!沙!沙!
為了部落的振興,他日夜思念著兩個兒子。如今又失望了,禁不住兩串淚珠,沿著臉頰上的皺紋滾下來,掛在雪白的胡須上,立刻在嚴寒的空氣中凝結成冰。老酋長打著哆嗦,在悲哀中,他一直等盡了漫長的冬夜。
“孩子們是不會回來了。”最後,他悲聲地安慰自己說:“再等到來年春天吧!”
天暖了,遍地的青草都在抽芽,春風撩逗得牛羊和騾馬整天在綠油油的原野上歡叫、跳躍和奔馳。老酋長的較大的兒子,他再也忍不住敵人部落對他的壓迫,再也過不下去奴隸的生活,帶領著他的一隊忠實的同伴從敵人的部落裏逃了出來,向最遠的、最深的、最險的荒山去尋找那一隻飄**在空中的紅燈籠。
日子真是快,轉眼春季末尾的晦日黃昏降臨了。老酋長依照著十年慣例,背著弓箭,拿著長矛,懷著傷感與希望的心情走出山洞,把那隻鮮豔的紅燈籠懸掛在最高的鬆樹枝上。
天空像除夕一樣漆黑,在死一樣的寂靜裏,不斷地扯著青色的閃光。老酋長倚著青銅長矛,發出來一聲歎息,望著漆黑的遠方哽咽呼喚:
悲哀像一塊大石,沉重地壓著他衰老的心頭。眼前逝去的時間像一條山蠶,一邊咬食著那生長在他心頭上的希望的嫩芽,一邊吐著那無盡長的回憶的細絲,把他自己困閉在這用細絲結成的繭子裏。於是他倚靠著青銅長矛,昏昏睡去了。
一陣神秘的、宏大的、稠密的牛皮鼓聲,把老酋長從模糊的夢中驚醒。他恐怖地睜大了失去光彩的雙眼,朝震響著鼓聲的山口望去,隱約裏有幾點火光在山口搖晃。老酋長猜想一定是敵人知道他逃在此地,前來捉拿,於是他的青春,他的力氣,在恐怖與激怒中忽然複活。
野獸被鼓聲和火把所震驚,在黑暗中嗥叫著,奔竄著,有的還狂怒地磨著牙齒呻吟。鼓聲稀一陣、密一陣,一刻比一刻近起來,火把也一刻比一刻多起來,亮起來,從山口向兩翼伸展,慢慢地搖晃著,分明要走進山口,向紅燈籠這裏走來……
“啊,他們望著紅燈籠來尋找我。我真糊塗!我該把它取下來,逃……不!不!多麽怯懦的想頭!……”
那匹被主人留在山坳中的、往年曾經馳名於中國原野的雪色白馬,一隻眼睛早就老瞎了。聽見了咚咚鼓聲,它的遲鈍的腦海裏又蘇醒了許多模糊的戰鬥生活記憶,興奮得不住地昂首振鬛長嘶,呼喚他的主人。在停止嘶叫的時候,它忽而把耳朵豎起來聽一聽,忽而用蹄子在石地上踏著,刨著,踢著,努力要掙斷韁繩。看不見他的老主人來騎它作戰,它焦急地發出來一聲雄壯的蕭蕭長嘶。
在山頭上,在濃重的黑雲裏,雷開始發出憤怒的吼聲。一道青色的閃電把老酋長的視線引向天空,紅燈籠顯得無比的鮮豔和美麗。於是他十分堅決地說:
“我決不取下它!我要保護它,保護它!……我還不老,我的馬也不老,我們都還不老啊!”
聽見他的老夥伴掙斷了韁繩,從山洞中向著他這邊走來,蹄子落在石徑上發出響亮的清音,在附近的懸崖上傳來回聲,老酋長興奮得滾下了幾滴老淚。
“馬來了……”他喃喃哽咽道:“孩子們為什麽不回來呢?”
他迅速地摸索著從山頭下來,站在山坳裏等待戰馬,等待戰鬥。突然,他聽見馬蹄子在很窄的石徑上滑了一下,跟著是刹那的沉寂——他的心中一涼,——跟著從很深的空穀中發出來一種沉重物體的落地聲音。老酋長絕望地捶著多毛的前胸,悲聲地仰天呼喚道:
“這是最後一刻了,孩子們……回來吧!回來吧!……”
他的兩個兒子帶著各自的群眾,在曠野和荒山中尋找了許多日子,從一些遊牧人的口中打聽出關於老酋長的一點消息,都湊巧趕在黃昏以後來到這惟一的山口外邊,一碰頭又廝殺起來。
弟弟已經發現了追來的敵人,而且也發現了拖住他廝殺的人們竟然也是龍的子孫,是他的哥哥率領的大群奴隸。他派奴隸作使者,向哥哥說明敵人已經追來,要一致對付敵人,請哥哥快不要再同他廝殺了。可是哥哥兩次把他派去傳話的奴隸都殺了,仍然不斷地向他進攻。他帶著小部隊在山腳下繞來繞去,卻無法衝進山口。好幾次他在戰馬上發出休戰的呼聲,但都無用。戰事在山口外繼續著,隔著一座山梁,十幾裏外的牛皮鼓越響越急。因為不能救父親,弟弟的心差不多要碎裂了。
“唉唉,我們的紅燈籠快要被敵人撕毀了!”弟弟悲哀地呼喊道,“可憐的老人啊!”
但是老頭子怎麽能知道兩個兒子自相殘殺的事情呢?他已經看出來有無數人影在火把下晃動著,越晃動越逼近,看得越清楚。老酋長正像上古時代那些有智慧和經驗的老人一樣,懂得天文,相信天上各種星宿的變化和人世有密切關係。近些日子,他在夜空清朗的時候,走出山洞,久久的仰觀星宿。他看見天狼星不斷閃爍,有時特別明亮,知道必有敵人要侵犯這個地方。如今這可怕的日子果然來了。
他不知道那在山口互相廝殺的是他的兩個兒子,隻認為是來尋找他的敵人。至於真正來到的敵人,因為隔著一道山梁,他還不知道。他拿起他的久已不用的血色大弓,準備用弓箭和長矛來保護他自己和那隻畫著龍的紅燈籠。但是他試著將弓弦拉開,累得他又是流汗,又是發喘,又是肩膀酸疼,卻沒有將弓弦拉得像當年的一半滿。
“唉,完了!”他低聲地歎了口氣,隨即向遠處響著戰鼓的山下叫道:“敵人已經到山口了,孩子們……回來吧!”
他的較大的兒子剛把一支毒箭搭在弦上,正準備射殺那個在冬天曾被他射傷了一隻腳的小英雄,忽然間一片疑雲飄過了眼前。他聽見,不僅在敵人方麵繼續發出要求停戰的呼喊,甚至他所率領的群眾中也有許多人開始在心中響應敵人的呼喊,人們禁不住嘁嘁喳喳地小聲議論,不像原來一樣勇猛廝殺了。他繼續督戰,但心中不能不感到吃驚:這是怎麽回事兒呢?隨即,大家猛然看見,那真正的敵人已經翻過了東邊的山梁,火把和人影正在向這邊走來。弟弟所率領的群眾因為據守在山口外的一個小丘上,地勢略高,看得更加清清楚楚:果然是那個自稱是太陽之子的野蠻部落的人眾和旗幟來得很近了。他們又一次呼喊停戰。在哥哥的部落中也開始有些人大膽地呼喊:
老酋長的大兒子,這位善射的領袖,聽見這呼聲不由得打個冷噤,沒有把毒箭射出。望一望從東邊殺來的火把和人影,聽一聽那呐喊聲,他完全明白:果然是那個自稱是太陽之子的部落追來了。他知道,如果再不當機立斷,他的部落又將遭到無情的屠殺,留下性命的都得被俘去重作奴隸,而那隻紅燈籠也將被敵人奪去,他們的父親、山中的老酋長也將被敵人殺死……
卻說老酋長,他不愧是羿的後代,禹的後代,真的古代英雄的後代!他不信自己老得不中用,憋足一口氣,瞪著眼睛,重新把弓弦用力一拉,果然將弓拉滿了。他憤怒地大聲說:“有弓,有矛,我要守護紅燈籠,等待著兩個兒子!”於是老酋長背著朱紅大弓,提著青銅長矛,向著山口走去。那裏,有他的人數不多、但是極好的射手,守衛著險要的山口。
他看見了一隻火把從山下向他來了,隨即聽見了兩個人向他呼喚的聲音。他明白這是他自己的人們來迎接他往山口走去。
帶著大雨點的狂風陡然起了,滿山、滿穀,像海潮一般澎湃做聲。雷,忽然像野獸沉悶地呻吟著,忽然像高山崩倒,天地都為它猛地打一個哆嗦。閃電好似許多把拋出的青色利劍,又像是妖蛇,不住地劃開黑暗,在刹那間照明了宇宙。成群的猿猴、狐狸和狼群,都驚駭得顫栗哀鳴起來。
在無邊黑暗的天空裏,在挾著大雨點的狂風裏,老酋長又看見了他那盞紅燈籠,比血還紅,比珊瑚還紅,比銀朱還紅,比五月的榴花還要紅,比帶雨的夕陽還要紅。人世上從來沒有一樣東西比它更鮮豔、更美麗。電光一閃,他又從麵前看見了他手中曾經戰敗過無數敵人的青銅長矛,在閃著冰冷的白光。於是他突然又一次喃喃說道:
“我要去打仗,為著這一隻祖宗傳下來的紅燈籠,為著我的英雄的部落,為著我的兒子們!”
正在這時,從山口外幾裏處重新響起來震天動地的牛皮鼓聲和喊殺聲,從山口裏邊也有一支隊伍打著火把衝了出去,而從東方追趕來的人馬所打的火把忽然亂了。
老酋長走到山口時,一陣暴風雨已經停了,從濃雲中綻開了青天,露出了星光。曠野上的火把大部分熄滅,不曾熄滅的火把仍在奔跑。喊殺聲離山口幾裏處仍然十分激烈。
守在山口的人們興奮地圍攏到老酋長的身邊,告訴他說他的兩個兒子已經認出來是親兄弟,一起殺退了敵人,可是現在敵人的後續部隊來到,像潮水般向這邊湧來,兄弟倆正在苦戰。有人為老酋長牽過來一匹駿馬。老酋長騎上駿馬,留下一部分老弱和婦女堅守山口,向已經騎上馬背的群眾說:“隨我來!”然後向傳過來喊殺聲的地方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