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送別晚會
早飯後,縣長果然派人來請方中允教授談話,把上邊有密令停止戰教團活動的事情告訴了他。雖然方中允說出了軍委政治部和第五戰區長官部都支持戰教團的救亡活動,但是一則拿不出正式文件,二則這地方在行政建製上屬於河南省,所以縣政府隻能遵照河南省某方麵的密電指示辦理:不許戰教團在本縣繼續活動。
一切談判都歸無效,方中允在縣政府大吵一場,憤憤而歸。他同郭心清、餘新之和老馮商量一下,還是照昨晚的決定辦,即不管縣長同意不同意,下午的座談會必須舉行,而且這最後的一次座談會要盡量發動本城的知識青年參加。討論題目決定為“全民抗戰中的政治問題”,由餘新之草擬大綱。另外,郭心清們又決定在晚上開一次大規模的歡送會,一方麵要鼓起本地同誌們的奮鬥熱情,一方麵也使那些站在黑暗處放冷箭的人們看一看救亡運動是無法壓殺的。
要舉行擴大座談會的決議很快有人報告到縣政府。縣長不願同戰教團太鬧別扭,沒有加以阻止,心想隻要這些人明天能走掉就好。可是由於某些紳士們的壓力和催促,他決定把講習班提前解散。
當方中允在同縣長談判時,羅明到駐軍某師政治部沒有找到魏科長,才知魏科長跟隨胡主任和師長一道往潢川開會去了。某些頑固士紳和三青團的頭頭們擔心師政治部支持講習班,催促縣長趁師政治部胡主任去潢川開會的時候,來一個迅雷不及掩耳,將救亡工作講習班解散。縣長既要應付省黨部來的密電和本縣幾個頑固派士紳的要求,又不願招惹羅明等一群青年對他仇恨,曾經對此事壓起來,尋思數日,以求找一個妥當辦法。所幸的是關於救亡工作講習班的問題,省黨部來的密電,口氣上有活動餘地,與明令驅逐戰教團出境的明確措詞不同。密電中對講習班問題措詞如下:
迭據密報,貴縣於八一三抗戰爆發之後,救亡團體紛紛出現,雖出自青年一時救國熱情,然其中魚龍混雜,未經整頓。如青年救亡工作講習班等,頗為活躍,常有違背三民主義及抗戰建國精神之悖謬言論,顯有異黨分子混跡其中,暗中操縱。仰貴縣查明取締,勿稍縱容,並將處理結果電複為荷。
縣長想著,這密電上是要他“查明取締”,意思是先查明,後取締。憑著他的做官經驗,對待上級的這樣指示,在執行上切不可魯莽從事,為自己招惹麻煩。他認為羅明是大鄉紳羅香齋的兒子,家庭有聲望,有土地,有山場,又有幾處生意,在省城中關係也多,可以說是本縣有名的名門望族。羅明生長在這樣富紳家庭,像時下許多讀書青年一樣有左傾思想,有時供異黨利用,但不可能是異黨分子,共產黨也不可能吸收這樣的青年參加。至於羅明們辦的講習班,雖有左傾嫌疑,但尚無越軌活動。他曾經派人暗中瞧看了張貼在講習班院內和大街上的標語和壁報,尋找政治上的把柄。在各處壁報上雖有措詞尖銳的文章,卻沒有一篇公然為異黨宣傳或公然攻擊和誹謗“委座”或政府。隻有一條標語寫的是“擁護蔣委員長抗戰到底!”顯然是受了共產黨的影響,不能不引起重視。按照國民黨的意見,全國隻有一個領袖,一個政府,一個軍隊,而且擁護領袖是無條件的,有條件便不是真心擁護。難道“委座”為民族的利益改變了國策,不將抗日戰爭進行到底,你就可以不擁護麽?這是共產黨的口氣,共產黨的思想!
然而,縣長是一個有經驗的官僚,考慮問題比較周到,凡事三思而行。從這條標語的文字表麵看,仍然是擁護蔣委員長,擁護抗戰,倘若硬說是為共產黨的主張宣傳,青年們未必服氣。既然沒抓到講習班的違法越軌行動,遽然明令解散,似不合《抗戰建國綱領》精神,而目前鄰近各縣尚沒有取締救亡團體的先例。他擔心做得過火,這些青年同外處聯絡很多,同本省和武漢的報紙都有關係,桂係在潢川辦的一張小報更是常登載關於本縣救亡工作講習班的活動消息。他考慮再三,同兩三個親信仔細研究,決定一麵密複河南省黨部一函,說縣政府已尊電一麵核查該講習班有無異黨操縱以及有無異黨分子在內,一麵勸導其停止活動,自行解散。這辦法決定之後,縣長派動委會秘書程西昌親自見羅明,將上邊來有密電的事情故意透露,另外勸告羅明將講習班解散,以求公私兩便。
程西昌親自來到講習班,一看講習班不是可以密談的地方,他親熱地拉著羅明的手,要羅隨他到動委會談幾句話。羅明正想摸清地方當局對講習班的真實態度,看見程西昌的神秘模樣,便跟他去了。講習班與動委會隻隔兩條街,走一條捷徑胡同,不過一刻鍾就到了。一進程的辦公室坐下去,羅明就忍不住搶先問道:
“你找我是為講習班的事麽?”
“我當然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別急,先抽一支‘哈德門’。”程秘書笑著說,遞給羅明一支紙煙,並且擦著火柴,先替羅明將紙煙點著,然後將自己的點著。
“縣長對講習班到底抱什麽態度?”羅明心急地問。
“縣長麽?他隻能‘等因奉此’,照章辦事,還能有自己的什麽主張?上邊要他‘查明取締’,他隻能在這四個字上做文章。”
“他已經決定要取締我們的講習班,沒有回旋餘地了麽?”
程秘書微微笑著,並不急於回答;用食指敲落煙灰,繼續慢慢抽著香煙。他雖然是國民黨員,向來在思想上與羅明一夥救亡青年們分道揚鑣,不相為謀,但現在有一些微妙的變化。羅明想利用自己與程的小同學關係多探聽一點縣長和頑固派紳士方麵的動態,而程也想利用他同羅明的關係在政治上獲得一些實際好處。他在兩年前曾希望弄到縣黨部總幹事官位。雖然國民黨的縣黨部是一個閑機關,被公認為是聾子耳朵,但在名義上它是一個與縣政府平行的獨立機關,他可以利用縣黨部作為墊腳石再往上爬。不料在地方各派新老士紳的勾心鬥角和紛攘搶奪中,程因為在上層缺乏後台,這一塊有希望到手的肥肉被別人搶去了。抗戰開始半年之後,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搶到了本縣抗戰動員委員會秘書職務,主任由縣長兼任。沒有料到動委會形同虛設,什麽工作也不能插手。程畢竟是三十剛出頭的青年人,不甘心在抗戰的大變動的時代中長此屈居下位,不能夠實現飛黃騰達的夢想。他近來自己不斷地觀察形勢,暗自琢磨,認為一旦日本人過了徐州,這大別山一帶的局麵就必然立刻大變,說不定會淪為戰場。這是廖磊兵團的防地,廖磊在安徽實行的那一套重視各級動委會的辦法,也會推行到大別山中屬於河南邊區的這幾縣來。他目前同駐防本地的桂係部隊還沒有建立關係,不要說同潢川沒有建立關係,同師政治部的胡主任和魏科長也沒有建立關係。他從自己的利益考慮,羅明對他相當有用,所以他不願意羅明們的抗戰工作講習班被縣政府過早取締。再說,和許多思想頑固的紳士畢竟不同,他也有一定的抗戰救國的思想。
羅明見程西昌神秘地笑而不言,把半截“哈德門”在煙碟中擰滅,逼視著程的臉孔問道:
“老兄,到底有沒有回旋餘地?”
程西昌向前探著身子,用親切的口吻小聲說:“小羅老弟,你應該心中明白,我們是少年同窗,後來雖然道路不同,可是同窗的情誼仍在。何況,我也有愛國心,一向是主張抗日的,絕不是頑固派……”
羅明截斷他的話頭:“這些話都不用說。我如果不相信你,也不會找你商量。你說,事情還可以轉圜麽?”
“可是,我對你說的話,你千萬不能外漏,對你的好同誌也要守口如瓶。目前上邊黨政,下邊地方士紳,正在尋找把柄,一旦將我的私話泄漏,不但對我不利,對你們的講習班也沒有好處。”
“請你放心,我絕對不會泄漏出去。”
程西昌向窗外望了一眼,悄悄說:“省黨部給縣政府來的密電用的是‘查明取締’四個字,而不是用的‘立即取締’或‘著即取締’字樣。官場中很講究公文中使用什麽字樣,愈是有經驗的官僚愈注意在字樣上推敲,決定處理辦法。縣長沒有立刻通知講習班停止活動或者下取締手諭,隻叫我將省裏要縣政府取締講習班的來電告訴你,這就大有文章。”
“有什麽文章?”
“也就是大有學問。”
“有什麽學問?”
“他既要應付上邊,又不願操之過急,使他自己成為青年學生和地方上愛國人士的攻擊對象。況且,雖然有人說講習班有異黨活動,可是並無實際證據。如今全麵局勢畢竟不同於往年,隨便取締抗日救亡團體,問題鬧大了,很可能影響他的官運仕途。所以他頂住了有些頑固士紳的私下叫嚷,表示了八個字的處理態度。”
“哪八個字?”
“這八個字就是‘認真查明,慎重處理’。當然,這八個字他沒有在行政會議上提過,也沒有跟地方士紳們談,隻有他的親信秘書知道。承蒙他還信任我,所以他也對我說了。”
聽到程西昌將縣長的基本態度交了底,羅明的心頭上略覺輕鬆,臉上露出來一絲微笑,說道:
“程兄,你到底是我的少年同學!”
程笑著說:“我不是頑固派吧?”
“你當然不是!”
“我不是你們的團結對象,能不能是爭取對象?”
“咱們別開玩笑,說正經話要緊。我想聽聽你的意見,既然縣長對處理講習班的問題留有回旋餘地,我們講習班應該采取什麽對策?”
“你們?”程西昌想了片刻,然後說道:“無論如何不要讓別人抓到口實,拖幾天會有新的情況,到時候再作計較。”
“你上次說某人幾天內要從開封回來,想趁著抗戰時期,在地方上紮下根,做一番事業。你認為我們不妨利用他的回來,爭取他的支持。我想了再三,此公絕不會同我們合作。他近幾年在開封黎明中學任教導主任,雖然不是校長,卻掌握著學校實權,反對教員學生中有任何進步思想。一二九運動的時候,開封各大中學校的學生都上街遊行,還有一批學生往南京請願。鐵路局不許學生上火車往南京,學生就冒著冰雪臥軌,阻止火車離開車站。學生的抗日救國熱情感動了開封市三十萬市民,不少人為學生們的愛國行動流下了眼淚。可是此公出布告不準學生走出大門,凡私自參加遊行者一律開除。像他這樣的人,如何能搖身一變,回到家鄉來變成開明士紳?所以我們講習班的目前困難不能指望他來幫忙。”
程西昌點頭說:“你說的很有道理。這幾天我也想過,他確實不會幫你們救亡青年說話。不過,你們一定要穩健行事,目前這局麵大概不久就會有新的變化。等胡主任和魏科長從潢川回來,大概會帶回新的消息,對你們也許有利。”
羅明問:“你聽到了什麽消息?”
程趕快搖頭:“我什麽新消息也沒有。你們搞救亡工作的青年,對形勢最了解,消息最靈。我是一個在閑機關坐冷板凳的人物,如何能夠比得上你們的消息靈通?”他親熱地笑一笑,又小聲問道:“聽說陶春冰要到武漢去,是不是快走了?”
“他明天就動身。怎麽,你聽到什麽閑話?”
“沒有聽到什麽閑話。不過地方上對他很注意,能夠早走更好。”
羅明點點頭,不再談陶春冰的問題。雖然他看出來程西昌一定得到什麽重要消息或了解到什麽新的情況,不肯對他說出,但是他不願再問,匆匆地回講習班了。
講習班的同學們首先得知戰教團被禁止在本縣活動的消息,群情激動,整個學校都沸騰起來。隨後聽說連他們的講習班也要被取締,對青年們的反抗情緒更是火上澆油,紛紛討論著如何公開抗議,決不屈服。那時,各救亡團體間的聯係都十分密切,真是一處風吹,處處草動。這兩個團體的壞消息迅速傳開,衝擊在全山城愛國青年的心上,有人驚駭,有人咆哮,有人悲憤。幸而羅明及時將他知道的底細告訴了教員和學生中的幾位核心骨幹,阻止了一場為講習班問題爆發的抗議風潮,不給縣長和反進步的士紳們抓到借口。下午為送別戰教團舉行座談的事,仍按原計劃舉行。
當天下午的座談會,出席的人特別踴躍,比往日多了一倍以上,不得不挪到自來沒有用過的大禮堂裏。人們都是早早地趕來等待開會,在等候的時間中紛紛談論著近來的政治、軍事形勢,其中有不少人深悔過去幾天不曾抽時間來參加戰教團舉行的座談會,有不少人主張把戰教團硬留下,向地方當局來一個廣大的簽名請願。看見戰教團走進會場,全體參加者出於衷心的敬愛和歡迎,對他們報以十分熱烈的鼓掌,震得窗上的破紙片颯颯做聲。方中允和餘新之走在後麵,到門口時,禮堂中全體的人都站了起來,繼續著的掌聲更加熱烈。有很多人把雙手舉到自己的耳邊拍,舉到自己的頭上拍,瘋狂地拍著,拚命地拍著,隻恨拍得不夠快和不夠響,直到坐下後才發現手掌通紅,留有餘痛。
方中允和餘新之走到門口時停了一下,臉上掛著極其感動的微笑,就像是哭泣一樣。餘新之竭力要裝得鎮靜,然而他不知不覺中把一隻手插進口袋裏用力地撕著,揉著,後來要抽煙時才發現半盒煙被揉得粉碎。方中允把手杖靠向門後時,手杖不聽話,倒在別人的腳背上。他拾起來又向牆上靠,第二次又倒了下去。隨即好幾個人同時彎下腰,同時有幾隻手替他拾手杖。掌聲的暴雨繼續著,直到方和餘坐下才止。但方中允站起來宣布開會時,有些人又忍不住鼓起掌來。“聽啊!聽啊!”有許多聲音叫著。“肅靜一點兒!不要鼓掌!”於是掌聲停歇,語聲停歇,甚至呼吸停歇。
“各位同誌,”方中允教授開始說,“現在我們開會。”這句話他說得非常吃力,不得不停了一停。他用左手整一下近視眼鏡,右手拿起來討論大綱,然後繼續說:“這是,最後的一次座談會……”
會場中爆發出一片呼聲:
“方先生不能走!戰教團不能走!”
“我們全體向政府請願!要把戰教團留在此地!”
“留在此地!救國是沒有罪的!”
“反對救國的就是漢奸!”
“……”
方中允被感動得幾乎要流下淚來,向大家揮著雙手,要大家讓他繼續說下去。等紛亂的呼聲平息後,他仍然感覺到喉頭哽塞,慢慢地說:
“走是已經決定了……”
會場中又爆發出一片呼聲,把方的講話打斷。羅蘭從來沒遇過這樣的場麵,每一陣呼聲使她的全身起一次**。她幾次想跟著發出呼聲都發不出來,因為她的聲音隻能在緊縮的心房的深處呼喊。起初她望著方中允的閃亮的眼鏡,微顫的嘴唇,隨後她又把全場掃了一眼,於是從她的睫毛上閃落下掛了很久的兩珠眼淚。她趕忙用手絹擦去淚痕,擦幹眼睛,做出來一個極不自然的笑容,但馬上又有新的淚珠掛在這不自然的笑容上麵。她第二次把眼淚擦去,把眼光移到幾個同她坐在一起的女孩子的臉上,看見林夢雲平日的微笑一點也沒有了,兩隻含淚的大眼睛向會場中轉來轉去,豐滿的臉頰上失去了紅潤,細微的雞皮疙瘩從腮下散布到唇邊;陳維珍把手絹角放在嘴裏不住地咬著,東張西望,眼角的淚珠也不曉得擦去;王淑芬平素帶著睡意的雙眼也睜得很大,不轉眼地仰望在方中允教授的臉上,一會兒又低下頭來茫然地看著自己的手掌,手掌因剛才的拍擊而仍然鮮紅;韓秋桐伏著身子,用雙手捂著臉孔,偷偷地擦眼淚,偷偷地擤鼻涕,偷偷地哽咽,又偷偷地隨別人呼喊;馮永青的嘴唇繃得緊緊的,一會兒望著方中允,一會兒望著餘新之,一會兒她的眼光又在全體戰教團同誌們的臉上移來移去。當紛亂的呼聲停止時,羅蘭又抬起頭來,望著方中允,傾聽他繼續講下去,同時她想起來她的二哥羅明、楊琦、張茵、黃梅和另外兩位男同誌,心中歎息說:
“唉,多動人的場麵,他們竟沒有看見!”
羅明同程西昌談話回來以後,將摸到的真實情況向朱誌剛等幾位核心同誌談了,經過研究,決定采取主動,找縣裏有關人士,解釋舉辦救亡工作講習班的宗旨和開辦以來的活動情況,要求支持。因此,戰教團最後舉行的一次座談會,雖然十分重要,羅明和楊琦隻好不參加了。
羅明和楊琦先去找縣黨部總幹事兼動員委員會副主任委員張澤民。省黨部所得到的關於講習班的消息,基本上來自本縣縣黨部的密報,而羅明等進步的救亡青年對國民黨的縣黨部向來最反感而且鄙視,在感情上勢同水火。所以現在大家決定由羅等拜訪張澤民,一則緩和同縣黨部的對立形勢,二則也向張澤民說明講習班開辦以來的活動情況。讓楊琦一道去,是因為張澤民是楊琦父親的學生,兩家還有表親關係,楊琦叫他表哥,起小就熟。
羅明和楊琦走進張幹事的辦公室,有一個老勤務在地上掃著前天落下一地的麻雀屎,告訴他們說幹事早晨一起床就去找縣長了。羅明就在幹事的辦公室裏向縣政府打個電話一問,知道幹事早晨確實去見過縣長,後來又同一位科長上街吃早點,吃過早點後又回來同劉秘書閑談了半天,後來又同收發主任一道去財務委員會吃午飯。又打電話到財務委員會,回話說幹事吃過午飯就走了。又問教育局,說是剛走,許是在商會。羅明又打電話到商會,有一個人接到電話,問明了他的姓名,起初說讓他等一等,隨後又說幹事沒有來,因為電話機子有毛病,對方說話的聲音聽不清,卻聽見隱約的牌聲混在雜亂的語聲中。放下聽筒,羅明從辦公桌上找到一支幹毛筆,放在墨盒中泡了泡,留下一個紙條子,就拉著楊琦往縣政府去。
縣長有一個習慣,吃過午飯後照例要睡眠半個鍾頭。除非上邊派的什麽視察委員來到,或比他官級高的人物來訪,或發出空襲警報,任何事情都不許向他通報。羅明們等候在會客室中,默默相對,隻偶爾憤慨地歎息一聲,或發出來一個沒有聲音的苦笑。差不多等過二十分鍾,楊琦再也不能夠忍耐下去,皺著眉頭向羅明要求說:
“我不願再等下去,你讓我回去參加座談會好不好?”
“不要急。不管成功或失敗,我們總要弄出一個結果呀!”羅明說,心中充滿了不能言說的痛苦。
“我從來沒有向誰低過頭……現在,他媽的!”
“這是為了救國,為了工作,並不是向誰求差事或者借貸。”羅明小聲說,心中苦笑,望著牆上的陳舊標語消磨時間。
“哼,我覺得這是一種侮辱!”楊琦痛苦地說,向地上用力地吐口唾沫,又用鞋底將唾沫擦去。
羅明繼續默默苦笑。他想到近來親眼看見的許多社會現象以及剛到縣黨部找張澤民的情況,不覺在心中慨歎說:
“唉,真是‘中國不亡,是無天理’,近來老百姓說的這句話確有道理。不過不是中國要亡,是民國亡了,是孫中山的革命精神和革命思想早已亡了!”
羅明正在感慨,一個仆人打扮的中年人已經掀開簾子,縣長麵帶微笑進來,向他們頻頻點頭,伸出右手。羅明和楊琦趕快站起來,同縣長握手。坐下去以後,縣長問道:
“你們二位來,可是為講習班的事?”
羅明說出來他們的來意,請求讓講習班繼續辦下去,並再三強調說講習班的功課和活動完全和抗戰國策符合。縣長虛心地聽著,不斷地點著頭,禿頭頂映著從窗口射進來的光線閃閃發亮。他聽了羅明的話以後,仿佛對他們的工作非常了解和重視,連說了兩個“是的”,然後讓大家抽煙,自己也點上一支煙卷。
“關於你們的講習班,”縣長用指甲搔了搔光禿發亮的頭皮說,“兄弟是毫無成見,很想盡我的力量來幫助你們。呃,你們不怕辛苦,熱心救國,呃,現在關著門我們說句實話,我對青年人做救國工作完全同情,願意支持。隻是,呃呃,社會上什麽樣的人都有,各人有各人的看法,我做縣長的也有苦處。假若,呃,你們各位處在我的地位,你們就會曉得了。”
他輕輕地咂咂嘴唇,等待著別人說話。他的態度給楊琦(他是第一次見縣長)一個好印象,認為他並不像平常所想的那樣討厭。楊琦帶著一肚皮的牢騷說:
“我們都是堅決抗戰的純潔青年,卻不能順利地進行救亡工作,難道要等到國家亡了以後才給我們救亡機會?”
羅明出身於地方豪紳家庭,雖然他父親羅香齋早已退隱,但是他自幼耳聞目睹,懂得官僚們奸猾成性,常常表麵一套,背後一套,對縣長的話並不相信,為著盡力爭取縣長諒解,他欠身說:
“聽了縣長剛才說的話,我們很感謝縣長對我們的同情,很希望縣長大力支持我們做救亡工作。”
楊琦又急躁地接著說:“真是,國家已經到了這步田地……”
楊琦因為過於興奮,不能夠把話說完。但縣長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好像很受感動的樣子,頻頻地點著禿頭。隨後,他又談到了他的苦衷,暗示要解散講習班並不是他的心意,不過也實在沒有辦法。
“你們同張幹事談過沒有?”他突然問,望著羅明。
羅明說:“我們沒有找到他。既然縣長很擁護抗日救亡,又很了解我們,就請縣長答應我們的要求,支持我們多做點救國工作。”
“呃呃,你們年紀輕,不曉得我的困難呐!”縣長笑了,對著牆上的新生活標語吐一個煙圈,跟著又打個飽嗝。
外邊,大辦公室突然大亂,原來東城門樓上發出了緊急警報的鍾聲。隨即有一名勤務兵進來報告:
“縣長,有飛機!”
“飛機?”縣長抓著搭在椅後的製服問。
“是的,有三架飛機。”
縣長忽地從椅上跳起來,也不向羅明們打個招呼,倉皇地向外跑去。羅明們跟到外邊,站在廊下望著縣長向後院一邊跑一邊穿製服,一隻製服袖子始終沒穿上。大辦公室的人們紛亂地跟隨在縣長後邊,在通過一道窄門的時候發生了擁擠,致使一個科員腋下夾的一疊公文被擠落滿地。有人在走時慌慌張張地回頭來向羅明們說了一句:“後邊有防空洞!”但羅明和楊琦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遲疑了一下子,跳下台階向大門跑去。他們一方麵都缺乏真正被飛機轟炸的經曆,不了解轟炸的殘酷,一方麵又覺得應該到街上做一點防護工作,因為這工作在上次飛機來過後他們曾鄭重地討論過,有過決定。當他們剛跑出縣政府大門的時候,緊急警報的鍾聲已停,飛機的聲音已經近了。
“不要跑!不要跑!蹲在牆根!”
有很多人仍然在街上跑著,也有很多人站在屋簷下向天上觀看,一切都表現出沒有秩序和常識。羅明和楊琦一麵大聲地向人們叫喊,一麵在街上分開,各人找一個背光的地方站好。老百姓的沒有秩序和飛機臨頭的沉重聲音使他們都有點恐怖起來,繼續叫道:
“不要跑!不要亂看!飛機已經來了!”
在死的威脅下,街上很快寂靜下來,那些沒有跑出城的人們也都躲避在屋簷下麵,但有些人卻仍然擠在一堆向天上觀看。羅明看見幾個防護團的團員也同老百姓站在一起,對於老百姓的秩序毫不幹涉,恨恨地小聲罵道:
“媽的,一個個都該死!”
楊琦望著他說:“上次一開始就是緊急警報,這次還是一開始又是緊急警報,他媽的防空哨一點也不負責任!”
“別說話,”羅明警告他,“快點蹲下!”
三架轟炸機進入市區,沉重的馬達聲震得房屋和大地索索顫抖。楊琦注意著飛機怎樣地散開,盤旋,向下俯衝。當飛機向下俯衝時候,那聲音震動得大地亂顫。他恐怖地伏到地上,隨即連續的爆炸聲幾乎把他從地上拋擲起來。街道上騰滿塵土,瓦片和碎石亂飛。“糟糕,”他喉嚨裏咕噥說,“可要完了!”但炸彈聲響過之後,他馬上從塵土中抬起頭來,第一眼看見羅明同他一樣地伏在地上,兩手捂著耳朵,向他張望。他趕快也捂緊耳朵,又向全街望去。幸而這條街道上並沒有落炸彈,隻是像死去一樣沉寂。飛機第二次投彈的時候,一個猛烈的打擊落在他的背上和腿上,他心裏叫道:“炸傷了!完了!”投彈一停止,楊琦看見飛機已經轉頭向左,不管飛機上仍在掃射著機槍,趕快爬到羅明的身邊,喘著氣告訴他說:
“我給炸傷了!背上比較重,你快點瞧一瞧!”
羅明忽地坐起來,向他背上一看,猛然放心,回答說:“衣服沒有破,也沒有血,大概是牆上落下的什麽東西打的……”
“隻要不是炸傷就沒關係。”楊琦喘著氣說,勉強笑了一下。
楊琦想到了他的家和講習班,“今天真糟!……”他說:“我父親也在講習班參加座談……”一句話沒有說完,一陣機關槍聲響在頭頂上,他趕快趴了下去。楊琦望見飛機投下的陰影極快地從麵前地上掠過,鬆了一口氣,喃喃地說:
“糟透了!講習班還正在開著會呢!”見羅明沒有做聲,他問道:“警報解除以後,咱們還要找縣長麽?”
羅明想了一下說:“如今滿城中人心惶惶,何況縣長還要處理轟炸的善後工作,今天怎麽好再去找他?我同程西昌談過之後,反正縣長的基本態度我們已經知道了,今天暫時不再找他,看看形勢的發展再說吧。”
“也好,我們快回講習班看看吧!”
座談會因為參加的人太多,尤其因為大家的感情像一團烈火,秩序非常的不好維持。雖然油印了討論大綱,但討論卻不能夠按照大綱進行,往往在一個很小的問題上展開了很久的討論,把問題的中心拉到一旁去。人們為爭取發言機會而呼叫著,為同意別人的意見而呼叫著,為發揮自己的意見而激動得像吵架一樣。在平常大家發言時還保持著相當謹慎,但今天好像是決了河堤。楊琦的父親楊銘誠先生和方中允、餘新之已經見過兩次麵,昨天晚上他聽了兒子的報告,知道戰教團和講習班遭受打擊,大為憤慨,也破天荒地參加了這最後的一次戰教團舉行的座談會。這位有名望的老教育家站起來幾次才搶到發言機會,興奮得渾身打顫,大聲說道:
“我平素不大愛說話,到今天再也忍不住了!再也忍不住了!我現在要說一說在心裏悶了很久的話!”
他的話針對著地方政治的黑暗而發,每句話都是最有力的控訴,使得全場人的胸脯都緊縮得不能透氣。許多人對於這位向來沉默的老教育家的如此熱情,如此勇敢,幾乎認為是不可理解的事。羅蘭剛才沒有看見他的出席,現在也大為詫異和興奮,拚命地跟隨著別人鼓掌。楊銘誠的話愈說愈動感情,最後他幾乎要淚隨聲下。
“總之,”他半嘶啞地歎息著說,“今天真正為國家盡義務的是老百姓;真正奉公守法的是老百姓;扒城的是老百姓;修路的是老百姓;出軍糧的是老百姓;當壯丁的是老百姓;一切出力出錢的事都是老百姓。可是老百姓自來沒享受到公民的權利。鄉保長把他們當做奴隸,當做仇敵,當做豬狗,甚至還不如豬狗,每一個鄉保長都是土皇帝,比滿清的皇帝還要厲害。我認為如果不能夠實現民主政治,不能夠改善民眾生活,我們的抗戰建國是永遠不能夠成功的!不能夠成功的!”
一陣熱烈的掌聲使他不得不停頓片刻,隨後又接著說道:
“老百姓是國家的主人,中國的前途要靠在老百姓身上!如果我們的政治不能夠實現民主,讓貪官汙吏、土豪劣紳繼續當道,繼續他們的壓迫政治,吃人政治,沉默的老百姓就是一座火山——火山終究會爆發的,終究會爆發的!”
在掌聲的暴雨中他坐了下去。羅蘭注意到他久久地喘著氣,下巴和手指久久地繼續打顫。她對他原來就很尊敬,而此刻她對他的敬愛心超過了所有的人。有好幾個人打算發言都沒有搶到機會。餘新之很快地跟在楊銘誠之後站起來說話。他首先對這一位老教育家說了許多推崇的話,隨後才歸到問題本身,說道:
“楊先生的話說出了今日中國各地方的一般現象,也說出了必須實現民主才能抗戰建國的真理,使我們聽了非常痛心,也非常痛快。我們相信在進步的洪流中一切不合理的現象都會改變,三民主義的理想一定會徹底實現。楊先生同我們一樣,對主張抗日的政府愛之最切,所以也要求較苛。我想隻要是開明的地方當局,聽了楊先生這番話一定會同我們一樣地深受感動,一定會感謝楊先生的真誠坦白,絕不會發生誤解。”
餘新之的話沒有引起來聽眾的熱烈鼓掌,但顯然收到他的一部分效果,就是繼起發言的人們都稍微謹慎了。羅蘭很不明白餘新之為什麽要說出來麵麵兼顧的話,覺得他的態度還不如楊琦父親的態度可愛。但是她注意到剛才楊銘誠講話的時候,馮大姐的麵部表情雖極感動,卻同時也露出擔心神色,而現在大姐的擔憂已經消失,還輕輕地點著腦袋,分明很同意餘新之的話說得合適。於是羅蘭又一想,也就明白了。
羅蘭把眼睛轉向身子後隨便一望,發現小春喜毛頭毛腦地坐在牆角,正低著頭在筆記本上用筆亂畫,畫了許多五瓣的小花朵。羅蘭把她的筆記本要來一看,發現她在另一頁上寫了很大的“民主”兩字,又在旁邊寫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楊琦先生的父親講得好。”春喜看見羅蘭笑起來,就頑皮地把本子奪了回去,小聲說:
“小姑你別笑,我再學幾個月就會記了。”
正在熱烈發言的時候,敵人的飛機已經飛臨小城市的上空。剛才東城門樓發出的緊急警報,大家並沒有注意,沒有想到趕快疏散躲避,現在聽見炸彈聲,想疏散已經遲了。倘若蜂擁跑出開會的禮堂,反而給敵人看見了轟炸和掃射目標。有幾個聲音呼喊著要大家鎮靜,不要亂跑,還有人呼喊著繼續討論。每個人都麵目失色地留在原處。方中允兀立在主席台上。全禮堂都在震動,窗紙在瑟瑟響著。突然,他們聽見一串奇怪的嗖嗖聲,幾秒鍾之後從地上發出猛烈爆炸。大家被爆炸的巨響震得一動,蹲的蹲,伏的伏。所有的桌凳都跳了起來。羅蘭、春喜、林夢雲和韓秋桐,她們四個人蹲在一起,互相緊緊地抓著。王淑芬和陳維珍都抓緊馮永青,拚命地把臉孔躲藏在馮的身下,同時小聲地哭叫著:“大姐!大姐!”突然有一個炸彈在院裏爆炸,把人們差不多震離地麵,有兩個窗子震落在人們身上。泥土從地上飛起來。瓦片從屋上飛起來。半棵樹飛擲到禮堂窗外。禮堂中的席頂棚落下一半。院裏和屋裏彌漫著塵土和火藥氣,立刻天昏地暗了。
不知哪一個女孩子當頂棚落下時哭了起來,不知誰爬出了禮堂門外,另外有許多人鑽到了桌子下邊……
在天昏地暗中有一個帶紹興土音的聲音叫著:“不要亂,不要亂,鎮靜下來!”
“不要向外跑,不要暴露目標!”餘新之跟著叫道。
“都把嘴張開,耳朵捂住!”黃梅的聲音叫,“都躲在桌子下,小心被磚瓦砸傷!”
羅蘭在恐怖中還沒有失去理智。雖然她沒有睜開眼睛看,但她知道炸彈是落在院裏,跟大禮堂距離數十米,大禮堂並沒挨炸,彈片也沒有飛到牆上。她恐怖地等待著第二顆炸彈,心中說道:
“唉,今天一切都要毀滅了!……”
飛機第二次投下的炸彈仍然在附近爆炸,幸而沒有再落進院裏。這一次投過之後,曾經有幾分鍾的間歇不再投彈,隻是沿城牆低飛掃射。就趁著這個機會,聚集在大禮堂的人們有一部分逃了出來,或躲在院裏的牆角落裏,或躲進別的小屋子。羅蘭拉著林夢雲和韓秋桐跑回到女生寢室,春喜隨即也跟了進來,都蹲在桌子下邊以提防牆倒屋塌。第三次炸彈的爆炸聲稍稍地遠了一點,但大地和房屋仍然跟著爆炸聲索索顫抖。這之後,飛機又在城郊上空盤旋一陣,掃射幾次,就直向修路的山上飛去。
小城市的人們喘了一口氣,各人慶幸著從死中撿回來自己的生命,又開始活動了。黃梅們從地上站起來,走出禮堂,一麵拍打著身上塵土,一麵向周圍觀看。他們發現周圍拆毀的城牆上有多處落了炸彈,霧一樣的紅色塵土依然籠罩著城牆裏邊的樹梢;有一處火和煙從塵霧的那邊騰起,濃煙遮暗了淒涼的斜陽。在縣衙門前邊街上的羅明和楊琦都掛心著各自的家宅是否被炸,但是他們卻不是往家跑,而是首先往學校跑去。在學校中開會的人們有一部分蜂擁地走出大門,有一部分從後門跑到城上;也有一部分人向自己的家宅跑去,沒家的要去看全城的被炸情形。今天下午的座談會雖然不能再開了,但他們決定晚上開會時都要來,除非誰的家遭受到嚴重不幸。
今天城裏邊損失不大,僅落兩三枚輕磅炸彈;損失最慘的是在城基上,扒城的老百姓死傷有兩百多個。這上萬的可憐農民,事前既沒有人留意他們的防空問題,臨時也沒有人招呼他們緊急疏散。他們好奇而害怕地停下工作,望著飛機,等飛機向下俯衝時才有的仆倒,有的亂跑,有的用雙手抱著頭躲到窪處。但炸彈已經嗖嗖落下,在地上爆炸開了。幸而今天的飛機上隻扔有十幾顆炸彈,要不然誰也不曉得會死傷多少。
一直到日落時候,大部分受傷的還躺臥在原來的地方呻吟。因為縣立醫院幾乎是毫無設備,而設在鄉下的師部醫務所也容納不了很多的受傷群眾,更加暴露了地方上對抗戰沒有作認真準備。晚上,扒城的工作仍然繼續,不過人們要連夜抬走死去的親戚、鄰人,要抬走和照料傷者,扒城的燈火比往日略顯稀少。
本縣各救亡團體今晚在下午座談會的原地方為戰教團和要去武漢的陶春冰舉行歡送會,將整個大禮堂坐滿了。還有人在大禮堂中找不到地方坐,就從教室中搬椅子坐在門外。
下午,南邊的山頭上就升起來幾片烏雲,靜靜地向西北移動。黃昏後,烏雲向滿天散開,起初還有星光在雲縫中時隱時現,如今天空中就隻剩一團漆黑。在遠方,在漆黑的山頭上,不斷地扯著閃電,響著春雷。人人都擔心後半夜要下雨,擔心戰教團明天的行程,還關心那些沒有抬走的或正在路上的死者和傷者。在一陣沉鬱的歌聲之後,羅明的開會詞在極度的肅靜中開始了。
他停了一停,正要接著說下去,忽然從街上走過去一陣匆匆而沉重的腳步聲,帶著低弱的呻吟,同時從城外焚燒房屋的地方傳過來一個女人忍抑不住的悲哭聲音。羅明的心更酸楚了。他向窗外望了一眼,窗外是廣場,可以看見雷電交作的漆黑遠方,他放低聲音說:
“今晚我們舉行個歡送會,可是不僅我們到會的全體同誌不會有一點歡喜,全城市也沒有一點歡喜。在今晚隻有極少數的反對救國和反對進步的人們歡喜,但他們的歡喜是不會長久的!”
從外邊來了一群師政治部的工作同誌,使羅明的話又停頓下來。有一個師政治部來的同誌將一個紙條放在桌上,羅明拿起一看,見是師政治部一位同誌寫給他的。那紙條上潦草寫道:
魏科長尚未回來。我因事忙,你們今晚的盛會我不能參加,十分抱歉。
今日收到武漢朋友的信,謠傳某某等三個全國性的救亡團體將被解散。唉,抗戰是長期的,真正的艱苦還在後頭!
羅明很快地把紙條讀了兩遍,心頭更加沉重,默默地將紙條轉交給坐在旁邊的郭心清。他等新來的同誌們坐定以後,提高聲音,激昂地繼續說道:
“我們同胞中的先覺分子為著民主和進步,為建設一個現代化的新中國,已經奮鬥了幾十年。在民族、國家空前危急的今天,人民更迫切地需要民主,需要進步。不民主,不進步,就不能動員全國力量同敵人作決死鬥爭!就不能變弱為強,戰勝強盛的日本帝國主義!就不能建設一個理想的現代國家!”
會場中響起來熱烈掌聲,把天際的雷聲淹沒下去。但在瘋狂的掌聲中卻夾雜著故意搗亂的噓噓聲。因為噓噓聲非常小,大家都沒有注意,隻有郭心清和張克非感到不妙,趕快拿眼睛向各處搜尋。因為全場的人太多,燈光又暗,他們都沒有把搗亂者發現出來。等掌聲一停止,羅明又接著說道:
“今天,我們看到這一個小地方的救亡工作受打擊;明天,我們也許會看到許多地方的工作受打擊。但是我們相信:少數人絕不能擋住曆史的進程。絕不能活埋全民族的解放意誌!”
掌聲更熱烈,久久不歇,而噓噓聲也比剛才更響。這次已經有許多同誌注意到這種怪聲,但當同誌們向一個黑暗的角落望去時,那噓噓聲就立刻停止。當大家在鼓掌時候,春喜湊近羅蘭的耳邊說道:
“她有病麽!”羅蘭吃驚地問。“轟炸後我派你回去看看,你回來為什麽不馬上告訴我說?”
“我怕你心裏難過。”
“走!”羅蘭命令說,“陪我一道回去看一下馬上轉來。”
春喜雖然有點不願意離開會場,但隻好跟著羅蘭走了。她對於羅明所講的話了解得非常少,但這個會場卻像磁石一樣地吸住了她的心,而且被會場中的空氣深深感動。羅蘭當然比春喜更感動。正因為過於感動,她需要暫時地出去走走。走出院子時她聽見羅明又說了一句話,跟著又響起一陣掌聲。她停下腳步,遲疑片刻,忽然決斷地轉回身子說:“算了,等散會後我們再回去好啦。”於是她們快快地走回會場,又坐在原來的地方。
羅明的話結束後就請方中允教授講話。他在瘋狂的掌聲中站立起來,整一整近視眼鏡,從容不迫地、像在課堂上講課一樣地說:
“我對於這次打擊並沒有感到傷心。救亡工作也就是革命工作,自來的革命隊伍都是在逆境中戰勝敵人。做革命工作的人自來不怕打擊,把打擊當成了家常便飯,也當成了人格鍛煉。何況離開此地還另有更重要的地方可以工作,更多的工作在等著我們,這對我們根本不算是什麽打擊。我讀了半生曆史,從曆史上我發現一個真理:從長遠看,曆史的輪子永遠沒有停止過,任何堅固的堤防都要被革命的狂流衝決。”
掌聲把他的平靜聲調打斷。停了一停,他接著說道:
“我心裏有許多話,站起來又覺得無話可說。現在我代表戰教團全體同誌,對各位這幾天在工作上的幫忙和今晚的熱情歡送,深致感謝。以後,我們雖然暫時分開,但心和心卻永遠不會分開,工作上也要保持著緊密聯係。將來的風雨可能更大,願我們在風雨中各自珍重。”
方中允沒有再說什麽話,在掌聲中回到原來的地方坐下。這一次搗亂的噓噓聲特別囂張,差不多全體同誌們都注意到了,立刻有幾個同誌憤怒地大聲叫著:
“把搗亂的轟出去!轟出去!”
“打!打!打死漢奸!”
“不要打,把他們轟出去啊!”
“……”
會場的秩序大亂,紛紛地嚷叫起來。羅蘭害怕得心頭亂跳,用手抓緊了黃梅的肩膀,問黃梅是誰在後邊搗亂。黃梅好像沒聽見羅蘭的話,眼睛虎虎地向後邊望著,過了一會兒才回頭來對羅蘭憤憤地說:“這些家夥們真該挨揍!”春喜從後麵跑來,喘著氣說:
“我看見那兩個人,像兩個流氓一樣。剛才我看見他們一邊拍手一邊噓噓叫著,我還以為他們是叫著玩哩。”
“現在呢?”羅蘭問,心跳得更凶了。
“走,你領我去看看他們!”黃梅跳起來拉著春喜說。“應該請他們滾出去,不能讓他們躲在我們的隊伍裏搗亂!”
但就在這當兒,郭心清和張克非已經向羅明咕噥了一句話,羅明站起來要大家維持秩序。黃梅隻好又坐下,皺皺眉毛,向羅蘭笑了一下說:
“唉,媽媽的,這種人真是無恥!”
跟著,餘新之被請起來講話。他眨了眨紅茫茫的眼皮,帶著沉著的微笑,慢吞吞地開始了。他剛剛說了幾句話,街上就先亂起來,跟著城基上也亂了起來,到處是極度驚慌的急語聲、呼喊聲、奔跑聲,而城上的燈火紛紛地熄滅了。隔壁的鄰家院裏,有一個女人的聲音叫道:“快出來鎖上門逃命吧,飛機已經到頭頂上了!”會場中起初有片刻鴉雀無聲,隨後就紛亂起來,許多人跳起來準備逃跑。
“請大家鎮靜!”沉默半天的陶春冰突然跳起來向大家叫道。“不要驚慌!今晚上絕對不會有飛機的!”
“是的,天上密密的都是黑雲!”羅明也跟著叫道。
“況且敵人沒有必要來對這個小城市連續轟炸,更不必夜間轟炸!”
好些聲音附和陶春冰的話:“肅靜!肅靜!沒有關係!”
另外有兩個聲音叫道:“散會啊!散會啊!”
“絕對不會有空襲,不要亂啊!”
“繼續開會啊!趕快肅靜!”
“散會!散會!”
“誰提議散會誰是漢奸!”
“不讓散會的才是漢奸!”
羅明又被激怒了,大聲叫道:“誰願走的就自己走出去,不要搗亂!”
他的猛叫震得同誌們的心為之一顫,紛紛坐下去,沒人做聲了。但搗亂者卻在黑暗中用抱怨的口吻一唱一和地小聲說道:
“有飛機不讓散會,豈有此理!”
“真是豈有此理!”
楊琦握緊了拳頭叫道:“存心搗亂的快給我滾出去!”
“打啊!打啊!”
“抓起來啊!……”
在一片呼打聲中,楊琦的父親從凳子上跳了起來,站在餘新之的旁邊大聲說道:
“本來主席請我等一會兒作來賓演講,我現在實在忍耐不住,我要提前向大家說幾句話!”
會場中登時肅靜,隻有一部分同誌不由得鼓下掌。
“當前有幾百萬人在前線上同日本鬼子拚命!今天一次轟炸我們這個小城市就死傷了二百多個人!今晚上我們是在炸彈坑旁邊開會!國家已經快亡了,有良心的快拿出良心來!沒良心的快反省一下!今天大敵當前,不是我們自己鬧家務的時候!”
熱烈的掌聲。熱烈的呼叫。搗亂者的聲音寂然了。
“我楊銘誠已經活了五十五歲,我不怕暗殺,不怕坐牢,”他拍拍胸瞠,“讓我再說一句話,我簡直憋不住了!……”
又是熱烈的掌聲和熱烈的呼叫。楊銘誠喘息著坐回原位。
“看吧,”餘新之帶著沉著的笑容說,“不是沒有敵人的飛機來麽?剛才一定是不知誰神經過敏,聽到嗡嗡聲音,在街上一跑,於是一條街都跑起來,全城市都跑起來。這就叫做‘風聲鶴唳’。”
他為著緩和會場中的緊張空氣,講了一個屬於轟炸的小故事。當他正講著的時候,那兩個搗亂者把帽子蓋著眉毛,起來走了。同誌們望著他們的背影,憎恨地小聲罵著。他們夾著脖子,頭也不回,像不曾聽見似的。有許多人認識他們。一個同誌恍然大悟,說道:“嗨,媽的,今天下午的座談會他們也參加了啊!”餘新之努力使會場重新肅靜,像老太婆敘家常似的演講著,講得很長,講得大家都有點厭煩起來。
小城市非常靜了。扒城的人們從虛驚後也不再繼續做工了。街上有稀疏的犬吠聲,偶爾有痛苦的呻吟聲,城外有微弱的哭聲,使靜夜增加了淒慘情調。遠處的山頭上,閃電更多了,雷聲更稠了。
“你嬸子為什麽一天沒吃飯呀?”羅蘭想起來她的嫂子,悄悄向春喜問道。
“昨天夜裏她同大叔叔生氣了,你回去看看吧,滿臉都是血……”
“血!”羅蘭忍不住驚叫一聲。“為什麽被打得滿臉都是血?”
“起初大叔叔罵她近來不很聽話;後來大叔叔說要娶一個半掩門子做姨太太,嬸子不願意,同他吵鬧,他就動手打她耳光,還狠狠踢她兩腳。”
“你爺曉得麽?”
“曉得。他把大叔叔從家裏趕出去,還把範大炮罵了一頓。”
“滿臉都是血!”羅蘭心裏很難過,同時想到黃昏前所看見的許多血和許多死傷的人。停了一停她又問:“你嬸子叫我回去有什麽事情?”
“我不知道。”
“唉!”羅蘭低低地歎息一聲,心中後悔說:“早知道有今日,我早該把大哥的秘密告她知道!”
餘新之的演講終於結束了。羅明請陶春冰起來演講。陶從容地站起來,向大家說道:
“時間已經是午夜了。暴風雨說不定快要來了,除感謝各位送行的盛情之外,我想不起來還有什麽話可以說的。算了,我不要再說話了。”
他說完就坐了下去,摸著新刮過的下頦微微笑著。但同誌們都愛聽他的演講,紛紛叫著說:
“請陶先生演講!請多少講一點兒!”
“大家如果一定要我臨別贈言,”陶春冰第二次站起來說,“我願意給大家講個故事。等別的先生和同誌們都演講過後,我講一講‘紅燈籠的故事’好不好?”
“陶先生要講‘紅燈籠的故事’呢!”
羅明請楊琦的父親起來演講。楊銘誠連連擺著手,說他的話已經提前說光了。羅明又請另外的同誌和來賓演講,但所有被請的人為怕時間太拉長,都不肯起來說話。於是羅明望了陶一眼,向大家笑著說:
“好吧,我們現在就請陶先生給我們講‘紅燈籠的故事’。”
在掌聲中陶春冰第三次站了起來,收斂了臉上的笑容,向窗外漆黑的天空望了望,然後向全場靜靜地看了一遍。等會場中所有的聲音停止以後,心情沉重地開始說道:
“這不是一個使人快活的故事,也不是一個平平常常的故事。在講這個故事之前,我要請一位同誌站起來唱一個悲壯的歌子,愈能夠感動人的愈好。同時也希望這禮堂中更黑暗一點,隻有一盞煤油燈最好。”
他把一隻手按在桌角上,等待著有同誌起來唱歌。聽見同誌們紛紛提議叫林夢雲起來唱,他朝小林看一眼,點點頭,沒有說話。林夢雲有點作難地說道:“讓我想一下,我不曉得唱什麽歌子。”陶春冰低下頭去,眼光落在前麵桌上的煤油燈上,像平素在沉思時一樣保持著深深的沉默。同誌們一方麵等待著小林唱歌,一方麵從他的麵部表情上努力發掘這沉默的秘密。就在這當兒,郊外發出了幾聲槍響,劃破了寂靜的夜空,跟著就引起來四麵八方的犬的驚吠,好像有匪警一樣。同誌們都側起耳朵向外細聽,覺得這槍聲非常奇怪,許多人的心不由得提到半空。
“沒有關係,”陶春冰抬起頭來說,“這又是抓壯丁的。小林,想起來了沒有?”
林夢雲低著頭從椅上站起來,幾縷又柔又細的短發從額上蓬鬆垂下,拂在左邊的烏黑的大眼睛上,而沒有被柔發遮掩的右眼隻顯得水汪汪的,含著淚光。她沒有微笑,但用幾顆細小的勻整的上牙輕咬著半葉下唇,因此腮上的酒窩又深深地陷了下去。停了一會兒,她忽然帶一點羞怯地小聲說道:“真是,我一時想不起來呀……”於是她用雙手遮起臉孔,躲避著同誌們從各方麵射來的目光。
“那麽你就唱高爾基的《監牢歌》吧,”陶春冰望著小林說,“快點唱,不要再耽擱時間!”
林夢雲作一個表示堅決的姿勢,把雙手從臉上拿開,掠過遮在左眼上的一綹頭發,然後慢慢地、穩重地抬起臉孔,一雙大眼睛靜靜地轉向空中。在同誌們聚精會神的期待中,她開始了那帶著憤怒,帶著淒涼,帶著顫栗,沉鬱而悲壯的美妙歌聲:
太陽出來又落山,
……
等林夢雲唱完後慢慢地坐回原處,同誌們既沒人拍一下巴掌,也沒人發出來一點聲音。大家被歌聲帶進痛苦的想象之中,個別人被帶到回憶之中,一齊默默把眼光轉移到說故事人的臉上。羅蘭雖沒有牢獄經驗,然而這歌聲卻引起她無限感觸,帶給她一種捉摸不定的憤怒和悲哀。她不自覺地抓緊了黃梅的手,片刻後又將手鬆開放下。
“現在,該我來講那個傷心的故事了。”陶春冰用緩緩的低聲說:“在開始講這個故事的時候,我謹以痛苦的懷念之情來祝幾位死於內戰、死於牢獄、死於抗日前線的朋友們的靈魂安眠!”
會場裏依然是靜悄悄的。在這寂靜的午夜中,除天邊的雷聲之外,隻有鄰近地方和城外的已經嘶啞的女人哭聲,和從離城不遠的墳園中傳來的貓頭鷹叫聲。陶春冰咽下去一口唾沫,稍微提高了聲音說道:
“這故事是一位青年詩人告訴我的。他是我的好友,那時候剛從監獄裏釋放出來,害著沉重的肺病。那時候我也正在吐血,又受著迫害。我們沒有錢逃往上海或北平,在茫茫中原幾乎被迫得無處存身,暫時隱名埋姓地匿居在一個私立的中學校裏。這中學是在豫東的一個小縣城中;校長姓王,是一個極其熱情的、愛好真理的德國經濟學博士。因為他敢說良心話,敢同惡勢力抗爭,人們在背地裏都說他是個瘋子……”
陶春冰想起來這位校長,停了片刻,許多往事浮現在他的眼前,同時想到了那幾位已經在抗日戰爭中犧牲的好友,也感慨目前他所看見的相當普遍的國共摩擦和壓製青年救亡的情況,心中十分沉重。他無意中向窗外望一眼(窗外是茫茫黑暗),然後接著說道:
“在淒風苦雨的日子裏,在長夜漫漫的年頭,這位王教授,在幾位青年的幫助下,在一座破廟裏辦起一個大同中學,好比在黑夜裏點起來一盞明燈,照耀著一群天真活潑的孩子。這學校,不久前已經停辦了,大批師生到了遊擊區和解放區了。有一位教員,也是我極好的朋友,名叫梁雷。七七事變後他到了山西,參加了‘犧盟會’,隨即因日寇大舉進犯山西,被派往雁門關外,任偏關縣縣長,兼犧盟雁北遊擊司令員。他到雁門關外以後,在緊張的戰鬥生活中,還經常給我寫信。後來有兩個月沒有接到他的信。最近突然接到他的一位戰友給我寫的一封信,說他已經於今年三月十八日在偏關縣柏家咀村與日寇激戰中犧牲了。他的頭被日寇砍下來,懸掛在偏關縣的城門上。他死時才二十八歲!他在作戰之前將我在開封的通訊地址寫給他的戰友,囑咐這位同誌在他犧牲後將消息寫信告我。如今在我講‘紅燈籠的故事’之前,讓我為我的這位好朋友和其他許多在抗戰中為國犧牲的大同中學的師生默哀。”
“在這個學校中,我還有一個好朋友,他是一位很有才華的詩人,雖然年紀很輕,卻已經為中國的進步事業飽經了憂患與艱苦生活。雙十二事變和平解決不久,一天夜裏,更深人靜,我們有幾個好朋友在詩人的房間裏為他餞行。他已經接受了新的召喚,結束教書生活,明天一早就要拖著帶病的身體,離開我們,走向戰火彌漫的北方了。我不曉得你們有沒有這樣的朋友,當他所期待的偉大時代來到的時候,同時更加沉重的使命也落到他的身上,他立刻丟掉了家鄉的老母、妻子、兒女、身邊的朋友、安定的生活,拖著有病的身體,匆匆地踏上征途。我的那位詩人朋友就是這樣,有一天他忽然接到了有人帶給他的一封信,馬上決定,匆匆地踏上征途了。”
“我們沒有敢聲張,沒有敢告訴學生和許多老師知道。我們隻有四個朋友,黃昏後在十字街口買了一包鹹花生米,一包鹹牛肉,一碗白幹,等教員和寄宿的學生們都睡熟以後,才聚在詩人的寢室中,圍著一張小方桌,邊喝酒邊小聲談話。我們談了新的時局,談了國家的苦難和希望。最後商定,詩人朋友明日走後,對教員和學生隻說因急事請假回家,他的課程由朋友分擔幾天,趕快從開封再請一位朋友前來接替。在送別的小會快要結束時候,已經臨近午夜了。我們要求詩人給我們臨別贈言。他很謙遜,不肯談抽象的大道理,隻給我們講了個‘紅燈籠的故事’。他同我別後到現在,已經很久了,我沒有得到過他的消息。有人說他在山東前線,有人說他在膠東一帶,有人說他犧牲在運河岸邊。我想他大概是已經死了,不然他會給我信的。”
會場中同時發出來幾聲極其輕微的歎息。羅蘭在心中說:“他好像說的是胡天長啊!”於是她不能自禁地偷噓了一口長氣。
“唉,牢獄雖沒有毀壞他的意誌,卻毀壞了他的健康和青春。他死在曆史的激流中,除他在抗日鬥爭中烈士事跡之外,隻給朋友們留下難忘的印象,還有幾首充滿**的詩和這個故事。現在,請各位把燈燭都熄了吧!在幽暗中,也許我們更能夠體味出這故事所含的真正意味。”
同誌們依照陶春冰的話,把燈燭紛紛吹熄,隻留下他麵前的一盞有玻璃罩的煤油燈,在桌上顫動著暗弱黃色亮光,更顯得窗外包圍著無邊的黑暗……
一聲輕咳之後,陶春冰用一雙明亮的大眼睛向全場掃視一遍,於是“紅燈籠的故事”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