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惡訊齊來
晚上,正在開座談會時,動員委員會的秘書程西昌派人來請羅明前去談話,羅明想不出有什麽重要事情,等到散會後才往動委會去。正在月色蒼茫的街上走著,碰見家裏一個老夥計帶著幾輛手推車和三輛牛車,浩浩****地迎麵走來,羅明奇怪地停住腳步問:
“老王,這麽晚你做什麽?”
“二少爺,是你啊?”老王笑著說:“你看,我從你哥剛剛學走路就在你們府上住,從來沒見他操心過家務。今晚上太陽打西邊出來啦,咱家大少爺,新近做了官,忽然間福至心靈,想起來兩樁應辦的事。今日下午,又是叫我拿條子到兵役科將王有富的兒子要回來,又是叫我拿條子找支應局要了這麽多大小車子,從下午起就去拉拆城的磚頭,現在連夜繼續拉。”
“王材要回來了麽?”
“那還能要不回來?黃昏時這小夥子回來啦,恰好大少爺在家,他看見大少爺趴下去磕個響頭。待會兒王有富為掛念兒子的事,也從工地回來啦,在大少爺麵前哭了起來,說大少爺是他們一家的救命恩人。”
羅明問:“運磚頭做什麽用?”
“修咱家後邊的圍牆用呀。越多越好,還怕派不上用場?”
羅明說:“拆城的磚頭是公家的,應該由公家派用場。哪能私人隨便用車子拉?運拆城的磚頭要付錢麽?”
“當然是到城上運不掏錢的磚頭!”老王很得意地說,“你看,這不是縣政府開的條子?上邊開的是兩萬,可是馬馬虎虎多運一兩萬也沒打緊。公事是假的,人情麵子是真的。”
“這才怪了!”羅明接了條子對著月光看一看,不滿意地說:“把公家的磚頭運到自己家裏蓋房子,我很不讚成!”
“別傻了,二少爺!”老王嘻嘻笑著說,“這年頭,都是如此,誰正直無私誰吃虧。這幾天,沒有麵子的住戶還要找一個門路兒,花點兒小錢頭,請縣政府開個條子。何況咱家在城裏有恁大麵子,到縣政府說一不二的,不趁機會運幾萬塊,再過幾天都給人家搶完啦。”
“別人占公家便宜讓別人占去,我們家應該清清白白的。大家都這樣營私舞弊,假公濟私,國家還能有什麽希望?哼哼!”
羅明知道老王不會聽他的命令,把條子往地上一摔,憤憤而去。他聽見老王對那幾個推車的人們在他的背後笑著說:
“二少爺是一個唱紅臉的,還是學生脾氣,跟大少爺不是一路人。要是人人都跟他的心一樣,世界上連衙門也不必要啦。”
動委會的辦公室裏充滿著麻將牌聲和笑語聲,和平日的冷清恰成對照。羅明先跑到程西昌的秘書室去,看見一個醉漢橫臥在**,向床邊一個痰盂裏嘔吐著東西,弄得滿屋裏酒氣熏人。醉漢斜著眼向羅明望一望,含糊不清地說道:
“程秘書,程世五,你來,咱兩個談一談。你隻能動員你太太的腿,可是你小心點,動得太凶了她還不高興哩。哈哈哈哈……”
羅明認識這位喝醉的是縣政府的劉秘書,他沒有說話,趕快向打牌的屋子跑去。這三間偏房左首一間是文牘室,右首兩間是辦公室。辦公室中燈燭輝煌,熱鬧非常。辦公室裏有兩張牌桌正在打麻將,另外還有幾個看牌的人,談天的人,紙煙的煙霧籠罩全屋。文牘室裏有兩三個醉漢正在胡鬧,忽而大笑,忽而相罵,忽而說一些下流的話。羅明站在門檻外向裏邊看一眼,瞧見小胖子程西昌站在教育局長熊有能背後看牌,一麵向熊有能的頭上吐著煙圈兒玩耍。“喂,世五!”羅明小聲叫,向程西昌招一招手,就退到院裏去了。
“你看我們這裏多熱鬧!”小胖子程西昌向羅明叫著說,哈哈地笑了幾聲。“這幾天開行政會議,鄉下的朋友們都進了城,白天開會,晚上無聊,就借我這個閑地方‘扒’起‘城’來。昨天晚上令兄也來扒了一個通宵,撈了四五百。人生就是逢場作戲,哈哈哈哈……”
“可是如今是抗戰時期,住在後方的人也應該臥薪嚐膽。”
“抗戰有委員長領導,咱是小人物,當天和尚撞天鍾。”
“你為什麽不參加打牌,隻站在一旁觀戰?”
“我不是觀戰,我是‘做夢的’。”小胖子忽然快活地用下巴向他自己的屋子一擺:“老同學,你聽,我屋裏還有一個醉漢正在胡說八道哩!”
那喝醉的劉秘書正在罵著說:“媽的!老子有的是錢,為什麽今晚不讓老子坐場呀?……程西昌,你真是不講朋友!……”跟著有嘔吐聲、呻吟聲和茶杯落地聲。“我曉得你們為什麽不讓我到那屋去,硬說我喝醉啦,原來你們想偷偷地叫條子怕我看見呐。嗨,媽的!……”
“這家夥,沒有喝多少酒可醉成這個樣子!會議開幕前他就連摸了兩個通夜,贏了七八百,昨晚上不滿八圈就倒出一千二百。”小胖子幸災樂禍地笑了一陣,然後換成自嘲的口氣說:“老弟,你瞧瞧我這個閑機關,掛著‘抗戰動員委員會’的大牌子,白天門可羅雀,一到晚上就熱鬧起來:打牌的打牌,喝醉的喝醉,聊天的聊天,‘做夢’的‘做夢’。唉嗨,老弟,你可不能在壁報上罵人呀!”小胖子說畢又大笑起來,笑得眼睛合成了兩道縫兒。
這時候,扒城的農民仍舊在拚命工作,吆嗨聲和手推車的吱聲清楚地傳到動委會的院中來,使羅明更感覺到這小城中有兩個不同世界,巴不得立刻從動委會的院裏逃掉。他不等小胖子的笑聲停住就急急問道:
“世五,你今晚找我有什麽事情?”
“有點事情要同你談一談。”程西昌正正經經地小聲說,同時把一隻手搭在羅明的肩頭上,推著他走出大門。“戰教團的事情你還不曉得吧?”程西昌先向他問了一句。
“戰教團有什麽事情?”羅明吃驚地問。
“前兩三天上頭給縣政府來過一個密電,叫對戰教團的活動嚴密監視,隨時詳細報告。這邊就立刻回個電去,說戰教團在這裏積極進行赤化活動……”
“是誰這樣隨意誣蔑戰教團,絲毫也不講事實?”羅明截住問,冒起火來,“你能告訴我這是哪一個人叫縣長回這個混蛋電報?”
程西昌滑頭地笑了一笑說:“誰叫縣長回這個電報,我不必說出來,過幾天你自然就會曉得。今天下午,上麵又來了一個密電,叫製止戰教團一切活動,勒令出境。今晚上縣長因為請客不得閑,大概明天早晨上班後他就要請方中允去談話。你前天同餘新之一道去找劉秘書是不是?”
“是的。怎麽?”
“那時候第一個密電已經來啦,你們的消息不靈,還坐在鼓裏呢。”
羅明心裏想道,怪道那天劉秘書是那樣態度!隨即又問:“縣長自己對這事情有什麽主張?”
“哼,他有什麽主張?隻要他自己的紗帽能戴穩,別人叫他怎麽主張他就怎麽主張。呃呃,還有,關於陶春冰跟你們的講習班……”
“哦?”
“他們認為講習班很有問題,準備命令你們解散。”
“叫解散?講習班有什麽問題?”
程西昌不回答他的問題,繼續說:“他們早就有個醞釀,不過縣長是接到關於戰教團的那密令後才決定的。他們要等戰教團走了後才解散你們,所以這事情還算有一線希望。可是關於陶春冰……”
羅明攔住說:“我現在去找縣長好不好?世五兄,請你幫幫忙,我們一道去找找縣長好不好?”
“現在找他沒有用,你應該沉著一點。”
“那麽明天去找他怎麽樣?”
“這事情我不能出頭露麵,隻能暗中幫你們的忙。三五天之內,李醒亞就從省裏回來了,他這次回來是接國民兵團跟自衛隊的,同時縣黨部也有變動,整個局麵都要跟現在不同。我想隻要醒亞一回來,你們的工作就有商量餘地了。地方上最注目的是陶春冰,他必須趕快走開,不然將來會吃他們的虧哩。”
“陶春冰這次回到故鄉來除早先在講習班教過一點課之外,什麽活動都沒有,為什麽這樣不能容他?”
“那恐怕是由於過去的關係。”程西昌直率地說:“就連我也疑惑他在本省是一個負責分子;不過因為是老同學關係,別人講的時候我還替他洗刷呢。”
羅明生氣地說:“過去的事情我不曉得,現在我敢擔保他絕不是的!這樣一個清白純潔的文化工作者,他們敢把他怎麽樣?難道就沒有一點道理可講麽?這才怪了!”
程西昌輕輕笑了幾聲,連連拍著羅明的肩膀說:“你在這個社會裏經驗少,把事情看得真簡單!老弟,現在是抗戰時期,他們固然不敢公開逮捕他,可是一遇到兵荒馬亂,他們暗中下毒手能提防嗎?所以,老弟,我為避嫌疑起見不願去找春冰,你應該告訴他早點走,愈早愈好。”
羅明被程西昌幾句話一提醒,搖搖頭說:“唉,這是他媽的什麽樣的鬼蜮世界!”
“好啦,老弟,我不同你再談啦。”程西昌很親熱地把羅明往街上推了一下說:“快走吧,我還要去‘做夢’哩。”於是他笑著跑進去了。
院裏的打牌聲、醉語聲、小胖子的快活笑聲,同附近的農民群眾的吆嗨聲、手推車子聲、鋼鐵與磚石的碰擊聲,在小城市的春夜中交響。羅明在動委會門口悵然地立了片刻,然後迅速朝講習班走去,皮鞋底在青石板上發出來沉重的橐橐聲。他一邊走一邊喃喃地重複說道:
“誰救國誰受打擊!……什麽社會!”
楊琦正在教務處為修路的農民畫宣傳漫畫,一邊快活地低聲唱著。黃梅同張茵在旁邊油印東西,嘀嘀咕咕地小聲講話。另外有幾個男同學圍繞著一張桌子進行著什麽討論,每個人的神氣都非常嚴肅。羅明站在門口望了一望,頓然感覺到又走進一個世界。因為沒有閑心情,他沒把王材已經被要出來的消息告訴黃梅,也沒敢把戰教團的事情告訴大家,怕擾亂大家的工作情緒。他輕腳輕手地走進去站立在楊琦身後,看著他的漫畫問道:
“老楊,你看見克非在什麽地方?”
“唔,程西昌找你有什麽事情?”楊琦有點吃驚地抬起頭來問,打量著羅明的臉色。
“沒有什麽特別事情,”羅明鎮靜地說,“隻問問講習班什麽時候結束。老張是不是在他的寢室裏?”
“大概在。走,我們一道去看看他去。”
楊琦已經感覺出發生了什麽事情,立刻放下畫筆,同羅明一道兒走出教務處。
“老羅,”他情緒緊張地小聲問道,“到底他找你有什麽事情?”
“到老張屋裏談。”羅明回答說。
見了張克非,羅明就將程西昌所談的話報告一遍。張克非聽了後沉默著沒有說話,用力地咬著嘴唇,臉孔帶著一種冷然的微笑。楊琦望望張克非又望望羅明,用拳頭向桌子上猛力一捶,大聲說道:
“戰教團不能走,我們的講習班也不能解散!我們要鬥爭!要堅決地同他們鬥爭下去!”
“你吵什麽?”羅明皺著眉頭說。“你慢慢地談一談你的意見好不好?”
“我沒有別的意見,我的意見就是不接受他們的命令,同他們堅決進行鬥爭!”楊琦第二次又往桌子上捶了一拳,繼續叫著:“頭可斷,血可流,但救國的工作非做不可!違反民族利益的命令決不接受!”
“不接受能夠行麽?”羅明又氣又笑地看著楊琦問。
“隻要我們的態度堅決,當然能行。我們要問他們有什麽理由不準救國。我們把這事情向全國控訴,請求全國青年聲援我們!隻要我們能得到全國同情,就能勝利,以後各地方頑固勢力就不敢再隨隨便便打擊青年的救亡活動!”
“我就怕你這個炸彈!”羅明諷刺說,“我考慮問題已經夠感情用事了,你簡直更衝動得不像話。別吵啦,我們平心靜氣地商量一個對策吧。”
“我說的就是最妥當的對策,除此以外沒有第二個更好的辦法。”
“你兩個別抬杠,”張克非從椅子上站起來了,“我們現在趕快往同學會找大家談一談,同時給戰教團送個消息。”
“走,走,現在就走!”楊琦同意說。
羅明攔住說:“別忙,我有一點意見,就是關於講習班解散的消息要絕對守秘密,隻能同小郭和老陶商議。因為據程西昌的口氣看,講習班還有一線希望,所以事先把解散的消息張揚開反而不好。”
“對的,對的,”張克非跟著說,特別向楊琦望了一眼,“我們三個人必須鎮定,不要對同學們露出來一點風聲,也要囑咐小郭和老陶嚴守秘密。”
三個人匆匆向外跑去,不提防打開大門後有兩個兵托著槍站在街心,大聲地向他們喝問:
“幹啥哩?”
“啊啊,我們是要到街上去的。”走在前頭的張克非慌忙解釋說。
“不準走!進去!”
三個人非常恐怖地退了回來,把大門關上,隔門縫向街上張望一下。張克非迅速地跑回到自己屋裏,把幾本書和一點重要的文件拿往茅廁,藏到他平素看好的隱蔽地方。一看見張克非的警覺行動,羅明和楊琦也立刻往各自的寢室跑去。他們走過教務處門口時還叫同學們快去把全校同學們的書籍都檢點一下,有什麽該燒的信件立刻燒毀。同學們來不及打聽究竟,分往各寢室和教室跑去,立刻把恐怖和緊張散滿全校。幾分鍾以後,羅明和楊琦又來到張克非屋裏,看見他沉思地坐在椅上,向空中吐著煙圈。跟著,同學們來了一大群,驚慌地圍繞在他的麵前,大家都不敢說話,用眼睛向他們三個人詢問著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張克非鎮靜地微微笑著,故意裝做疲倦,打個哈欠,說:
“喂,瞌睡啦,大家都快去睡吧。街上臨時戒嚴了,我想是與我們沒有關係的,大概是逮漢奸的。快睡吧,讓他們聽見我們院子裏亂糟糟的,反而不好。”
“都去睡吧,”羅明也吩咐說,“快把各屋裏的燈火都熄了去吧!”
等同學們都退走以後,張克非遞給羅明一支煙,對羅明和楊琦說:
“我想是與我們沒有關係的,你們說是吧?”
羅明說:“大概與我們沒有關係。但是不是與戰教團有關係?”
大家互相望著沉默了片刻,張克非搖搖頭說:
“我想也不會的。”他笑了一下:“不要管他,明天就會知道了。”
楊琦深感到他剛才在感情衝動時所說的“對策”不能實行,很後悔回到故鄉來工作,暗暗地羨慕著他的兩個弟弟。他決心不管將來宣傳隊能否搞成,他都要離開故鄉,因此對於剛才的問題也不願繼續談了。
“管他媽的,”他心裏說,“橫豎到處都可以做救國工作!”
為著使同學們安定起見,張克非也主張今晚上不要討論,催羅明和楊琦都去睡覺。他自己到各教室和男生寢室巡視一遍,又走到女生院裏。王淑芬和陳維珍已經睡了;林夢雲在細心地寫日記;張茵和黃梅都湊在羅蘭的桌子上小聲談話,顯然在興奮地談論著今夜的一場風波。張克非用指頭在窗上敲一敲,催她們快點就寢,告訴她們絕不會有什麽事情。他悄悄溜到大門口,隔門縫望見那兩個端著步槍的士兵仍在街心,同時聽見在附近有呼問口令和狗叫聲。他懷著一顆不安的心走回自己寢室,慢慢地抽著紙煙,聽著靜夜的街上和城裏的種種聲音,久久地呆坐著,想得很多。同他作伴的一隻馬蹄鍾在桌上噠噠走著,時針指向一點了。
張克非把各種來到眼前的問題都仔細考慮一遍,覺得工作環境雖是突然壞起來,但並無悲觀必要。目前各地方情形不同,戰教團離開此地仍可以在別處展開工作,而反過來還可以影響此地。至於講習班,既然程西昌認為還有希望,而且把希望寄托在快回來的李醒亞身上,這裏邊就有文章。他知道程西昌是擁護李醒亞的忠實信徒,可能李醒亞已經有意要爭取這一群救亡青年。想到這裏,他的心稍稍安慰起來。剛把紙煙向窗外投去,忽然一個人影閃進屋來,使他大大吃了一驚。但隨即他向進來者笑著問道:
“你還沒有睡覺?”
“我今晚睡不著。”羅明坐到他對麵說,“剛才我又到大門口望了望,街上還繼續戒嚴,不曉得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不要管它,反正明天就會曉得了。你來得正好,我正想同你談一談咱們的問題。”
“我也是特意來找你談這個問題的。我剛才整整想了一個多鍾頭,覺得戰教團和老陶走掉都沒有大關係,但講習班絕不能被解散。因為他們能解散講習班就會跟著解散同學會,取締一切救亡組織,禁止我們的一切活動。你覺得我的意見對麽?”
“我的意見同你的差不多。我剛才想到了為什麽程西昌對你提到李醒亞……”
“對對!”羅明搶著說,“我也想到了這一點,這一點很值得我們研究。”
於是兩個人的談話就著重在李醒亞的回來上麵。這位李醒亞是一個很有政治野心、思想上受別廷芳影響很深的人,四年前曾經回故鄉來抓過一次政權和兵權,企圖實現他自己所說的“地方事業”,但沒多久就失敗了。失敗後李醒亞跑到省城裏接辦了一個私立中學,完全用軍事管理,封鎖思想,用鐵腕鎮壓學潮。當一二九學生運動的浪潮狂卷華北,開封城裏成千成萬的學生在刺刀尖與機關槍的“保護”下鬧著南下請願、示威和臥軌的時候,隻有李醒亞的學校裏風平浪靜地照常上課,不過禁閉室關滿了“搗亂分子”罷了。羅明和張克非雖然明知道他們同李醒亞之間有一條思想的鴻溝,但他們相信戰爭的炮火已經改變了李醒亞的一部分思想,在救國的前提下大家是可以合作的。研究結果,他們把一部分渺茫的希望寄托在李醒亞的回來上麵。他們商量好:明天一早起來,張克非往同學會,羅明往師政治部去找魏科長,請魏去找縣長探探消息,並設法使縣長不要急著下解散講習班命令。魏科長有熱情和正義感,是一個忠實的救亡同誌,對本縣救亡運動出過很大力氣。他們推想著魏科長聽到這消息後是怎樣憤怒,一定會立刻報告政治部主任和師長,還一定會在見到縣長前先從電話裏把縣長大罵一頓。談到這裏,羅明和張克非就互相地望著笑了。
“我們步步小心,”張克非收斂了笑容說,“結果還不斷遭受打擊,可見救國真是一種無比艱苦的事業!”
羅明說:“從我們講習班開辦的時候起,我們就看到有一道反動的暗流在逐漸增漲,到今天就不再是暗流了。我現在很懷疑我們能不能把這道已經公開的逆流消滅,你說能不能消滅呢?”
“不敢說。不過隻要整個形勢好,小的逆流是不會長久的。”
時針已經指到兩點了。扒城的人們早已收工。但張克非和羅明越談越覺得沒有瞌睡,又坐了很久。後來他們聽見有大軍從公路上走過,步伐聲、馬蹄聲、馱子聲,不斷頭地在月色蒼茫的城外響著。羅明走回自己的寢室門口,站在月光中傾聽著大軍走過的聲音,望著那遠遠的山穀間像星河一樣的修路燈火,站得疲倦時又來回地走來走去。當他感到身上有一點涼浸浸的,兩肩也已經被露水打濕時,他才慢慢走回屋去,喃喃地自言自語說:
“雞子叫了,天也該亮了。可是黎明前還要黑暗一陣。”
縣政府的職員中有不聲不響的進步分子,對救亡工作暗地裏貢獻力量,同郭心清一個人發生關係。這天黃昏,戰教團接到信陽打來的一個電報,請他們快去工作,大家都非常高興。晚上座談會散會以後,郭心清得到了關於戰教團的不好消息,立刻告訴了方中允和餘新之,跟著就向全體團員們公開出來。但這壞消息在戰教團沒有引起多大恐慌,好像都覺得這是早在意料中的事情一樣。半年來他們經曆過無數打擊,衝破過好些難關,比講習班的同誌們沉著得多了。大多數的團員們希望往信陽,隻有餘新之和很少數的團員們主張往潢川,於是在午夜召開一個緊急會議。
參加會議的除方中允和餘新之外還有三位青年,他們都是團員中的工作幹部,分擔著各組的領導工作。三位組長中有一位叫馮子興,特別重要,在團員中像一個大哥一樣,不管誰都叫他老馮。省裏的負責同誌派他進遊擊戰術訓練班做學生,當遊擊戰術訓練班結束後又派他參加戰教團做團員,為的是要他在下層起領導作用,做一個核心分子。雖然餘新之是副團長,當方中允教授不在團裏時,他是惟一的最高負責者,但同誌們都掌握在老馮手裏。這情形餘新之非常清楚,所以遇事總要找老馮商議。老馮很尊重餘新之的領導地位,常常化除餘新之和團員間發生的矛盾,但遇著餘新之在工作上領導錯誤時,他也不客氣地同他爭執。方中允和那些住在省城裏的同誌們都相信老馮,而實際上老馮在戰教團正如張克非在講習班一樣,負的責任最大,做的工作最多,是不大被社會注意的地下英雄。其餘參加會議的兩位組長:有一位出身於大地主家庭,背稍微有點駝,上唇上生著像汗毛一樣的黃色胡子;另一位長著四方臉孔,兩頰上現出紅潤。他們半年前還都是在省城讀書的高中學生,新的生活和新的學習環境把他們鍛煉成優秀的救亡幹部。
當會議開始後,方中允首先說明了此地的工作必須堅持到最後一分鍾,到不能支持時才離開此地。至於此地的工作還能夠支持多久,須等到明天同縣長見麵後才能斷定。隨後他請大家發表意見,虛心地在大家的臉上望著。三個青年互相望一下,把眼光集中在餘新之的臉孔上,等待著他先發言。餘新之慢吞吞地噓出一口煙,用食指敲落煙灰,慢吞吞地說:
“我沒有什麽意見,大家的意見也就是我的意見。”
大家沉默了一個片刻。方中允把期待的眼光移向老馮;老馮又望著兩位同誌挑一挑下巴,用眼神請他們說話。四方臉孔的青年把兩隻手放在桌下,捏得指關節輕輕地響了幾下,然後帶著興奮的聲調說:
“我完全讚成方先生的意見,一定得堅持到最後一刻才走。關於下一個工作地點,我覺得還是去信陽好,不讚成到潢川去。大部分同誌也都不讚成到潢川去;隻有少數同誌或者因為家在潢川,或者因為看潢川是一個政治中心,或者因為有親戚朋友在青年軍團學習,才主張去潢川工作。”
“我也讚成到信陽去。”嘴唇上有黃毛的青年接著說,“因為第一,我們去年曾經去潢川工作過一次,沒有必要再去;第二,那裏既然有青年軍團,又有開封學生演劇隊,又有很多地方上的救亡團體和各部隊的政工隊,更用不著我們去錦上添花。我們應該在沒有人點火的地方點火,需要人開荒的地方開荒;信陽就是這樣的一個地方。”
方中允又把眼光移向餘新之:“新之,你的意思怎樣?”
“我以同誌們的意見為意見,”餘新之疲倦地說,“請老馮發表意見。”
“還是請餘先生談一談自己的主張,”馮子興很謙恭地說。忽然他機警地向窗外問道:“誰呀?”
在窗外竊聽的人很快踮著腳尖逃掉。馮子興向大家搖搖頭苦笑一下,小聲說:“這又是他的報告材料!”
“我早就主張把他開除,”嘴唇上有黃毛的同誌憤憤地說,“你們說等一等,等一等。我看越等越糟糕!”
“小點聲!”老馮向嘴唇上有黃毛的同誌使個眼色說。
“我並不是不要開除他,”餘新之噙著半截煙頭說,“我是想遇著機會時找一個適當的理由使他離開團體。他是鄭先生介紹來的,鄭先生在政治上的關係你們是曉得的,我們不是怕他,而是‘投鼠忌器’,為著文化界的團結著眼。”
嘴唇上有黃毛的青年說:“餘先生的苦心我是很曉得的,不過我們講團結應該有個標準,不能夠因為‘忌器’就隻好讓老鼠猖獗下去!”
“我也說早一點請他離開團體好,”四方臉孔的同誌說,“我們來到此地的第二天,我就發現他一個人鬼鬼祟祟地出去找人;後來有一個不三不四的人來看他,據郭心清說那個人是……”
“這個問題我們現在可以不討論,”方中允打斷四方臉孔的同誌說,“我回到團體以後,老馮就把這位同誌的情形對我說了,我決定換一個地方就讓他離開團體。現在我們繼續討論到底往什麽地方去的問題。新之,他們兩位剛才都主張去信陽,你覺得怎樣?”
餘新之用手背揉了揉幹澀的眼睛,勉強地笑著說:“我永遠服從多數。”
四方臉孔的同誌很不滿意地說道:“餘先生,你現在不是推諉責任的時候。遇著這樣重要的時候,你應該更坦率地說出來你自己的主張,更堅決地領導同誌們才是。”
“我並不是不坦率,推諉責任。我向來是尊重多數同誌的意見,隻要大家議決,我就執行。你看,老馮不是比我說話更少麽?”餘新之毫不介意地笑了。
老馮很了解餘新之主張往潢川去的真正用意是在聯絡那兒的軍政要人,不全是為著工作。餘新之一方麵任勞任怨地協助方中允領導戰教團,為這個團體比任何人犧牲的精力都多,一方麵又把戰教團作為他政治活動的資本,希望在大時代左右逢源。這是他的矛盾,也是他的悲劇。因為對他的用意了解得太清楚,所以老馮知道他為什麽沉默,為什麽勉強地笑。
老馮說道:“我們的團體一向有一個頂值得驕傲的作風,就是民主作風。這作風是在方先生和餘先生領導之下培養成的。餘先生既然再三聲明他服從多數,那麽餘先生並不是堅持要去潢川,換句話說,也就是同意去信陽了。關於大多數同誌主張去信陽的理由,我可以簡單地報告一下。”他稍微停一停,繼續說:“第一,在保衛大武漢的意義上說,信陽遠比潢川重要。第二,在將來發展遊擊戰的意義上說,信陽也遠比潢川重要,這一點餘先生時常講到。第三,正如剛才同誌們所說的,到潢川是錦上添花,到信陽是雪裏送炭。第四,到信陽不僅可以做知識青年工作,還可以對農民工作,而尤其重要的是信陽有很多鐵路工人,麵粉工人。有以上四種理由,所以我主張到信陽去。”
餘新之用困倦的眼睛看著老馮,慢吞吞地抽著紙煙。等老馮說完以後,他說道:
“我很同意到信陽工作。不過今天我們既然把工作重心放在大別山一帶,就不能太看輕潢川的關係。既然白先生很看重我們的團體,而桂係在國民黨裏邊又是一個比較開明的實力派係,我們似乎應該同他們發生更密切的聯係。如果同他們有更進一步聯係,起碼在工作上可以少受許多阻礙,像今天的情形一樣。既然大家決定到信陽去,我提議將來我自己再去潢川一趟,把關係建立起來。同誌們常常批評我愛跑上層,”他笑了一下,“可是我的跑上層是為著團體,絲毫也不是為著個人。在目前環境中我們不應該忽略了上層工作,尤其要爭取上層的開明分子。至於將來到信陽以後,最好我或者方先生到武漢去一趟。在武漢我還有不少關係;新聞界和文化界不用說,就是軍政要人方麵也有關係。”
倘若是在生疏的朋友麵前,餘新之一定還要長篇大論地說下去,還要提到他曾經和某大報有一段關係,曾經在泰安陪伴過馮玉祥將軍讀書兩年,還要說出當年在泰安替馮玉祥講書和整理馮的讀書劄記的幾位社會知名人物,同他很熟。如今因一則在方中允教授麵前,二則同誌們都聽厭了他的這番話,他的談話就適可而止了。
“關於打通上層關係,”方中允教授帶著紹興口音說,“我也認為很必要。不過,這個問題,等我們到了信陽把工作基礎打穩以後,再詳細討論一下,分頭進行。目前主要的是靠我們自身健全,工作有成績。我們從開封出發,到現在已經有半年以上,固然在各地起了很大影響,就是同全國各救亡團體比起來我們也毫不遜色。但是,”他用手整一整近視眼鏡,“我們今天所獲得的成績離我們所期望的目標還很遠,很可能我們的工作會趕不上戰局的發展。”
他把話停一停,點起一支紙煙。同誌們的心都變得非常沉重,靜靜地等待著他們的領導人再說下去。
“從前,馬致遠先生給我們講遊擊戰術的時候,”方中允教授繼續說,“我們就考慮到萬一中原淪陷後會出現什麽情形,也考慮到我們事先應該作什麽準備。平原上固然也可以發展遊擊戰,但山地建立根據地總比較容易得多。我記得那時候新之同致遠常談到伏牛山脈和大別山脈的重要性不下於太行和呂梁山脈,(他望一眼餘新之,餘把頭點了一點。)我們沿平漢線往大別山附近來,其目的也就是要進行我們的準備工作。我們曾經打算分一批同誌往伏牛山去,因為同誌們人手不夠和別的人事條件不成熟,沒有實現。好在有另外的同誌在那裏工作,聽說工作的成績也很不壞。據我在武漢的許多朋友的觀察,敵人最近一定要奪取徐州,我們在這個大會戰中依然是沒有把握……”
院子裏起一陣輕悄而驚慌的腳步聲、說話聲,使餘新之和同誌們都機警地抬起頭來,向外邊聽了一聽。他們一方麵很擔心會發生什麽事故,一方麵更關心方中允所談的戰局問題,所以跟著把眼光又集中在方中允的臉上。方中允教授想著大概同誌們因為聽到了戰教團被驅趕的壞消息,不能去安心睡覺。他不去理會,吸口煙,接著說道:
“戰局愈惡化,我們的責任愈重大。半年來我們的收獲是在知識青年方麵,不是在民眾方麵。我們雖然也時常接近工農和士兵,但隻是漂浮在群眾之上,而沒有深入到群眾之中。馬先生離開團體以後就在信陽一帶鄉下工作,據說已經有了基礎……”
院子裏又起一陣紛亂的腳步聲和說話聲,匆匆地來到門口,隨即有人在門上輕輕敲了兩下。大家立刻停止談話,有點兒吃驚地轉過頭去。
郭心清帶著鎮靜的微笑推門進來,他背後跟隨著好幾位麵帶驚慌的戰教團同誌。郭心清今晚留宿這裏,他們因工作尚未睡覺。方中允們對於郭心清們的出現都很驚愕,一齊用眼睛問:
“什麽事?”
郭心清若無其事地說:“大門口發現了幾個兵,後門口也有幾個,街上已經戒嚴了,不時有巡邏隊從街上走過。”
“為什麽?”餘新之和同誌們一樣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我剛才想辦法打聽了一下,原來今晚上逃走了幾個壯丁,同時有人向縣長報告說,共產黨要在今晚暴動。嗨,怪事!如今共產黨講團結抗戰,堅決執行統一戰線政策,誰去搞暴動呀?……見鬼的話!”
方中允問:“造這種謠是不是為了抓人?”
郭心清冷靜地搖搖頭,笑著說:“據我的分析,你們這裏不會有事,講習班和幾個救亡團體也不會有事。目前的政治形勢與往年不同,縣政府不敢隨便抓人,自找麻煩。”
餘新之問:“我也估計縣政府不敢抓人,可為什麽造這個謠言?”
郭心清依然平心靜氣地微笑著,從煙灰碟上拿起來方中允才放下的半截煙頭,用力吸了一口:
“本縣也有一股頑固勢力,原來是拚命反共反進步,十分囂張。
這一股勢力中包括三青團的兩個頭頭,還有幾個士紳,其中有CC的,也有複興社的。CC的士紳和複興社的士紳平日矛盾很深,但在反共反進步這一個問題上又十分合拍。如今形勢變了,他們不敢公開搗亂,但暗中並不死心。縣長要解散講習班,驅趕戰教團,除接到上邊的密電之外,也受了這一股頑固勢力的壓力。今天有幾個壯丁逃跑,全城戒嚴,頑固派趁機造出共產黨要暴動的謠言,別有用心。”
餘新之問:“這些頑固士紳中有沒有羅明的父親?”
郭心清暫不回答,把已經燒近嘴唇的煙頭放在煙灰碟上弄滅,但不肯丟掉,裝進襯衣口袋,然後說道:
“羅香齋雖然原是本縣參加‘剿共’的民團領袖,如今仍然思想頑固,反共反進步……”他忽然向餘新之伸出右手,笑著問道:“請你慷慨一下好不好?”
餘新之心中明白,遞給他一支紙煙,並把火柴盒也扔到他麵前。郭心清點著紙煙,抽了一口,接著說道:
“羅香齋是老式士紳,瞧不起他們,不願同他們同流合汙。”
方中允問:“他們造這樣謠言,難道會有人相信麽?”
“鬼也不會相信。”
“那麽他們造謠的目的何在?”
“想製造不愉快空氣,催你們趕快離開。”
方中允搖頭罵道:“真是卑鄙!”
郭心清問道:“剛才你們開會怎麽決定的?”
沒有人回答郭心清這一句平淡的問話。餘新之向老馮看一眼,小聲說:
老馮等三個人和剛才進來的團員們都退出去了。餘新之疲倦地打個哈欠,跟著站起來,不再說別的話,向自己的寢室走去。來這裏剛開始工作就受挫折,使他原來就十分矛盾的心理又蒙上了一層陰影。去年開辦遊擊戰講習班的時候,由於他是姬非武教授在北大教書時的學生,思想進步,所以姬先生推薦他擔任遊擊戰講習班的總務工作,便於由他同河南大學校方當局和社會有關方麵接觸。雖然姬先生和方先生都沒有對他明言,但是他心中明白,這個講習班是中共河南地下黨在暗中領導。那時候,他滿懷興奮,全心投入工作。他的工作能力和熱情深得姬、方兩教授的信任和欣賞,所以在組建戰時教育工作團時,他擔任了副團長,成為方教授的親密助手,是戰教團中頂大梁的人。戰教團的團員多是遊擊戰講習班的學員,所以對副團長十分擁戴。但是日子久了,他感覺到青年同誌們對他的敬仰和信任逐漸減退。什麽原因?他自己不完全清楚。盡管黨組織是保密的,他不能隨便打聽,但是通過他的留心觀察,他已看出誰是黨員,誰是最被依靠的民先老隊員。使他最難擺脫的苦惱是他愈來愈覺察出這幾位戰教團中的骨幹人物同他在精神上有了距離,遇到問題時並不都尊重他的主張。此刻他一麵想著戰教團的前途,一麵也想著自己的前途,仿佛預感到終會有那麽一天,右的方麵害怕他,而左的方麵會同他疏遠起來。他感到很悵惘,腳步遲鈍地走回到自己屋裏,但是一坐下馬上又想到明天的許多工作。
郭心清仍在抽煙,在他的紫檀色的略微清瘦的臉孔上依然掛著安詳的微笑。方中允在來之前就有某一黨內同誌向他介紹了郭心清這個人,囑咐他關於本地的情況可以多問郭心清,遇著困難問題可以同他商量。不必介紹更多的話,方教授明白他是地下黨員,而且是本縣地下黨組織的負責人。來到之後,方中允同他接觸幾次,感到他對本地的社會和政治情況了若指掌,分析深刻,見解不同一般,對他的才幹十分欣賞。趁著此刻屋中沒有別人,他想了解他所最關心的一個問題,小聲問道:
“小郭,假若日寇進攻武漢,這個地方當然要被日寇占領,在本地能發動遊擊戰麽?”
“當然能夠,而且會搞得很好。”
“為什麽能搞得很好?”
“這地方原是……”
方中允不等他說下去,笑著扔給他一支紙煙。小郭將紙煙拿起來,豎起來在桌上頓一頓,一頭空了,然後將嘴中的煙屁股接上去,吸了一口,接著說道:
“這地方原是老蘇區邊緣,進山不遠就是老蘇區,群眾覺悟高,鬥爭性強,也有打遊擊的經驗。我們已經做了一些考慮,當然還得積極準備。一旦發動遊擊戰爭,就不是一個縣的問題,整個大別山就連成一片了。”
“你沒有紙煙抽了?”
“不要緊。我還存了一包煙屁股,可以用紙卷煙末吸,能夠湊付幾天。”
方中允從抽屜中取出一包紙煙,送到小郭麵前,說道:
“送你一包煙,也許夠你應付明天一天。”
郭心清並不推讓,將紙煙抓到手中,回答說:“不是對付一天,至少能夠對付兩天。”
“啊?一包煙能對付兩天?”
“我不能光抽好煙,還有許多煙屁股,搭配著吸。”
“你的生活很窮吧?”
“我還有母親和兩個妹妹,都靠我養活,所以常常口袋裏不名一文。”
“聽說你在一個小學裏做兼課老師,薪水很少。為什麽不活動一下,做一個專任老師?”
“我教課很好,想做專任老師用不著活動,學校歡迎。再說,校長是我的好朋友,他巴不能我做專任老師,最好擔任班主任。”
“為什麽你不肯做?”
“我還有自己的工作。我這樣自由一些,有時可以不去學校,別人找我也方便。”
方中允點點頭,在心中對郭心清有了更多的敬意。他明白地下黨組織對各處地下黨員沒有任何經濟補助,而黨員們既要冒著生命危險開展活動,還要自己想辦法維持生活,解決家庭負擔。每次想到這一點,他的情緒就不免激動,在心中問道:“是什麽力量能使如此眾多的聰明才智之士投身革命?真是偉大的黨,偉大的時代!”沉默片刻之後,他帶著感情微笑著說:
“我看見像你這樣的青年朋友就看見了中國的希望。像你這樣的無數青年,正在做著為中國開辟光輝道路和幸福未來的偉大工作。”
郭心清冷靜地笑著說:“是做著鋪路工作。”
“鋪路?鋪路與開路有什麽區別?”
“也可以說沒有多少區別,但是我總是想著自己是一塊小小的鋪路石頭。”
“哼!這話怎麽解釋?”
“方先生,我想得很實在。”郭心清深深地吸口紙煙,接著說:“我十六歲那年被國民黨逮捕,本來已經決定槍斃我,不知誰看我年紀小,也沒有抓到我多少罪證,刀下留情,把我扔到監獄裏關了一年,糊糊塗塗地把我放了。十七歲我考入信陽第三師範,讀了兩年,因為父親病故,母親有病,我不再上學了。以後我可能還會被捕,甚至犧牲。對這樣的事,我隻能小心,但沒有僥幸思想。將來的社會一定很幸福,但我未必能享受。我活著,隻是做鋪路工作。”
“用什麽鋪路?”
“當然是用自己的鮮血和屍體鋪路。”
方教授忽然站起來,用力地握住郭心清的一隻手說:“小郭,你這樣的思想太光輝了!太偉大了!你的話簡直是詩,是革命英雄主義的詩!”
方中允說:“如果能夠讓戰教團的全體同誌都聽到你的這些話就好了。不過,如今還不可能請你直接說給大家聽。我不能暴露你的身份。”
郭心清問道:“方先生,假若我能夠活到革命成功,你猜我個人最大的願望是什麽?”
“到蘇聯參觀?”
郭心清搖搖頭:“不是。”
“那時候你已經是革命功臣,你想按照你自己的興趣做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
郭心清又搖頭:“也不是。到那時做什麽事嘛,由組織考慮,按我這塊小材料安排用場。我自己的願望不大,你再猜。”
“聽說你對文學很有興趣,想做作家?”
“不是。我沒有那樣的天才。”
“我猜不出來,還是請你自己告我說吧。”
“希望我母親不再為每天的生活發愁,我的兩個妹妹都能夠繼續讀書,不要每次交學費哭哭啼啼。”
“這些事,在未來的中國當然不再是問題了。”
“我還有一個重要願望,你猜?”
“真是重要的願望麽?”
“是很重要,和我每天的生活有關。”
“娶一位誌同道合的妻子,建立一個美滿的小家庭,是吧?”
“你還是沒猜到。”
“你還有什麽願望比這更重要?”
“嗨,方先生,你同我所處的地位不同,當然猜不到。我可以直接告你說,你想不想知道?”
“你說出來吧,到底是什麽願望?”
郭心清一板正經地說:“我希望革命成功之後,我每天能有一包煙抽。”他舉起右手食指,重複說:“一包,隻要一包,好壞不論,於願足矣。”
方中允愣怔片刻,隨即忍不住哈哈大笑。
郭心清站起來,將煙灰碟中的幾個紙煙頭揀起來,又從襯衣口袋中掏出原來的一個煙頭,一起用紙包好,然後說道:
“方先生,你趕快休息。縣長是一個老奸巨猾的新官僚,國民黨黨棍子出身,你不要上他的當,也不要叫他從你的談話中找到把柄。好,我走了。”
方教授問:“這麽晚了,你到什麽地方睡覺?”
郭心清的清瘦臉孔上依然掛著安詳無憂的笑容,回答說:
“街上戒嚴,我自然不能回家了。不過這裏的幾個工友同我很熟,關係不錯,總會有閑床鋪讓我舒舒服服地睡一晚,不會把我掛在牆上。”
他同方中允一握手,飄然走出屋子,不再回頭。
方中允趕快追到門口相送,但小郭沒有回頭打招呼,很快轉彎了。教授想著郭心清的可敬性格,又想到中國共產黨有無數這樣的地下黨員,心中很不平靜。他在屋門外停留片刻,仰視天空,但見月亮被一片烏雲遮住,更顯得滿天星鬥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