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在冷酷的現實麵前
吳寄萍走的這天,城裏便傳著扒城的新聞,而這新聞在鄉下傳得更起勁。“扒城喲!扒城喲!都去扒城喲!”老頭子們在呼叫著,年輕人們在呼叫著,小孩子們也在呼叫著。男的在呼叫著,女的也在呼叫著。從平原到深山,從市鎮到村落,所有躺臥著耕牛的地方,所有冒著炊煙的地方,都被這一個想不到的緊急命令震驚和沸騰起來了。那些掉了牙齒、白了頭發的老年人還都記得,因為長毛反,父輩和祖父輩曾經被召去翻修過城牆,至今鄉村裏還保留著許多傳說。他們記得很清楚:就在幾年之前,為著“剿共”的軍事需要,鄉下老百姓被逼著修城牆又修碉堡。一年之前,為著準備抗日,鄉下老百姓被逼著修城牆,修寨牆,又修碉堡,硬逼得莊稼人誤了農活。可是如今又要扒城了,聽說這一次要徹底扒平。人們紛紛議論著,非常驚奇,但不懂得什麽道理,連那些耀武揚威的鄉保長也不曉得。“這倒是新鮮的花樣!”人們這樣批評說。“反正老百姓肚皮是私的,人是官的,一年四季都不得安生!”於是在保甲長的火急督促下,人們放下了向田裏灌水的工作,放下了晚稻的插秧工作,放下了田裏的除草工作,放下了紅薯的栽植工作,放下了一切屬於自己的要緊工作,帶著扒城的家夥,運磚運土的家夥,帶著幹糧,帶著煮飯的家夥,跟隨著保甲長往各處區公所集合,又從各處區公所往城裏去了。
成千上萬的農民匯集到古老的城牆下,分布到附近的街道上,有的已經按照分配的段落開始工作,有的還在陸續從鄉下趕來。在這個非常壯觀的集團裏麵,有不少駝著脊背的老頭子,白胡須在風中飄著,在太陽下閃著銀光;有不少才隻有成人的肩頭那麽高的小孩子。由於這些小孩子是第一次走進縣城,看見城牆,看見這麽龐大的農民集團,他們以驚駭和好奇的眼光,不住地向各處張望;有許多中年婦女,她們不得不來應付差事,是因為她們的丈夫死了,她們的孩子打仗去了,或者還太小,或者病在**了。在這個集團裏麵,有很多人害著眼疾,有些人的眼皮向外翻著,眼球上網滿血絲,很可能他們的眼疾是一代一代傳下來,永遠也沒有醫過;有很多人的臉孔虛腫,黃得可怕,顯然他們是被瘧疾或別的什麽傳染病**了許多日子,靠著天大的幸運,靠著一些莫名其妙的藥方,保住性命,仍未恢複元氣;有很多人的脖子裏長著癭包,因為食物中缺乏碘質;此外,也有很多的小孩子患瘌痢,有的已經成了禿子。在這個集團中,雖然人的成色非常不齊,但是單看看這些人們所穿的破爛衣服,單看看他們的結著繭皮的雙手,就知道他們是從鄉下來的真正的勞苦大眾。在鄉下,紳士們、地主們,跟鄉保長有一點瓜葛的人們,在一定程度上被鄉保長看做略有身份的人們,都從來不參加政府所號召的任何勞役,不出壯丁,甚至還可以不負擔苛捐雜派,而是由鄉保長將他身上的苛捐雜派轉嫁到一般的百姓身上。這情形不知道從什麽時候就已經習慣,被鄉保長和紳士們看成為天經地義,所以在這上萬人的集團中沒有一個人對於這情形敢公然批評,甚至連偷偷地發怨言也極有分寸。噢,這個包括著健康的和不健康的,太老的和太小的,包括著孤兒寡婦的龐大集團,是多麽的善良,多麽的不幸,多麽的有忍耐力啊!
人如同蜂群一樣,活動在城頭上,一齊努力破壞著這座古城。磚頭和石頭,黃土和石灰,不管結合得怎樣堅固,迅速地在人們的腳下崩解著,飛迸著,向城下滾落著。鋼鐵的碰擊聲,磚石的滾落聲,勞動者的吆嗨聲,沿城牆構成了不斷的嘈雜聲。但是那些監工的紳士們對於這一重大的扒城工作並沒有認真準備,連洋鎬都沒有,也沒有想到將群眾的力量合理地加以組織。他們忽而說用磚頭和石頭填塞城壕;忽而命令把磚頭和石頭運到別處;忽而人們同時聽到這兩種命令。究竟哪些人擔任扒,哪些人擔任運輸,以及怎樣的輪班休息,什麽時候應該讓大家吃飯,監工的紳士們一點也沒有想到。縣長帶著區長們,後邊跟著十來個掛盒子槍的勤務兵,從城牆上走了一趟,向監工的紳士們囑咐幾句,要他們加緊督促;也向拿著專為打人用的手杖的聯保主任和保長之類的人物說聲“辛苦”,然後,他認為一切滿意,跺一跺腳上塵土,回他的衙門去了。男人們全脫光了上身,汗水在熾熱的陽光下像雨珠一樣奔流在額角上、胸膛上、胳膊和手上。當喉嚨渴得冒火的時候,如果他們找不到一點開水喝時,便走到附近的小溪旁邊,蹲下身子,用雙手捧起溪水解渴,不管這溪水是否幹淨。到晚上,人們像難民一樣露宿在被破壞的城牆上和街道兩旁,身下薄薄地鋪把草,至多再鋪一件自己的破棉襖,幾個人擠在一起,用一條破被子遮著露水。黎明前有些人被寒氣逼醒,揉一揉眼睛坐起來,瑟縮地夾著膀子,用火鐮打著火,點起煙管抽著,於是這兒那兒閃動著點點火星,發出來斷斷續續的咳嗽,也偶爾發出來喃喃的小聲絮語。有些年輕力壯的小夥子睡得很香甜,從喉嚨裏發出來沉重的鼾聲;但有些常常被噩夢驚醒,醒來後驚慌四望,才看見自己是睡在城上,但見滿地明月像霜樣白,並沒有鄉保長派人來抓壯丁,也沒人來催逼苛捐雜派。第二天人們又早早開始工作,恨不得立刻把工作做完。他們大部分仍然不知道這樣緊急的扒城是為了什麽,隻有少數人聽到或感覺到這個事情與戰事有關,但是在心上的反應卻十分淡漠。
從扒城開始的時候起,城裏的居民們起了很大震動,到處談論著這新的話題。老人們提著煙袋或鳥籠,女人們抱著或拉著小孩子,都被好奇心吸引來了。他們恐怕衣服上撲了塵土,又怕磚頭或石頭滾到腳上,總是找一塊空散的地方站得遠遠的,不近城根。雖然他們聽說扒城和戰事有關,但心中卻不對戰事格外地感到關切,甚至還有人批評軍事當局下這樣的命令未免過慮。在這個小縣城的紳士中,隻有很少人肯相信敵人有可能進攻武漢,這個地方將來會淪為戰場。對於這座古城的扒毀,有些人一方麵感到惋惜,一方麵擔心著將來萬一有匪荒時沒有保障;有些人覺得城牆拆除後較為方便,提議把城基改為馬路,多多地栽植樹木,以供市民們將來散步;有些人打算如何利用這些磚頭和石頭為自己建築房屋。但救亡工作者卻把扒城這件事看成為最好的工作機會,於是幾位負責分子立刻開了一次會,決定向廣大的農民群眾開展抗日宣傳工作,並提醒那些醉生夢死的市民們對時局的注意。為著不引起當局誤會,餘新之同羅明開過會就一道去拜訪縣長了。
正是全縣行政會議開幕的時候,傳達長接到餘新之名片後遲疑起來。他知道縣長這時候不能會客,把名片拿進去說不定會碰釘子。但是餘新之的名片上的官銜是那麽多,而且前幾天縣長請他吃過飯,使傳達長又不敢不傳。這位小心謹慎的傳達長想了一想,把縣長正在主持開會的事情說明,問他們是否可以先會一會秘書或科長。餘新之和羅明表示可以,他就拿著來賓的名片往裏邊去了。一會兒工夫,傳達長走出來說了聲“請”,把餘新之和羅明帶到秘書室,請他們稍等一下。
從秘書室的窗子望出去,恰好可以看見作為會場的三間大廳,裏邊坐滿了穿黑色公務員製服(即中山服)的人物,也有幾個人穿草綠軍服,束著武裝帶。縣長正站在主席位置上滔滔不絕地講話,時不時用指甲搔著起明發亮的前腦瓜上的光頭皮。大概他的開幕詞已經講得很長,他的喉音顯出來一點蒼啞,而坐在後邊的紳士們也有人忍不住打著哈欠,甚至有人打盹。餘新之和羅明正在觀察著會場情形,劉秘書拿著半截紙煙,帶著倦容,喀喀咳嗽著走了進來。他強裝精神,同他們打著招呼,讓他們抽煙喝茶,但他的態度卻顯得十分冷淡,和兩天前遇見他們的情形完全兩樣。餘新之和羅明對這一點都立刻感覺出來,心裏稍微有點不快,但隨即想著這家夥的態度冷淡大概是因為精神疲倦,也就不大在意了。餘新之望著劉秘書的那一雙熬夜熬紅的眼睛,客氣地問道:
“劉秘書一定很辛苦吧?隔兩天沒有見,你已經有些憔悴啦。”
“為著準備開會的事情,”劉秘書打個哈欠說,“一連兩夜晚沒有睡覺。唔,兩位今天來有什麽事情見教?”
“是關於工作問題的,”餘新之沉著不迫地說,“我們想趁著扒城的機會,對民眾做一點宣傳教育工作,比如當他們休息時候……”
“是不是要演戲?”劉秘書截住問。
羅明說:“不一定要演戲,主要的是趁他們每天休息的時候向他們講一些軍民合作啦,幫助政府抗日啦,踴躍從軍啦一類問題。”
“同時也讓他們知道政府為什麽要他們來扒城。”餘新之補充一句。
劉秘書聳聳肩膀說:“你們兩位的意見當然都是很好的,不過中國的老百姓一向慣了,要他們出錢他們出錢,要他們出力他們出力,用不著對他們宣傳解釋。況且,有時宣傳得多了反而會出毛病,所以說‘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況且,上麵命令叫扒城是一種軍事秘密,更不必向他們解釋道理。況且,總理的‘行易知難’的學說正是我們領導民眾的最高原理,隻要民眾能依照政府的命令去行就可以了。況且如果要他們先知而後行,起碼還得等候一百年!”劉秘書用食指敲掉煙灰,很滿足他自己的這套理論,望著客人們笑了。
餘新之和羅明對於劉秘書的這番回話都覺得出乎意外,又生氣又覺得可笑。餘新之用諷刺的口吻說:
“劉秘書對於‘行易知難’的解釋非常新鮮,第一次聽到,第一次聽到。”他輕蔑地微笑著,向窗上吐一口煙縷,“劉秘書是不是認為抗戰不需要政治動員,不需要任何宣傳?”他接著說,雖然態度很溫和,但骨子裏卻又冷又硬。“從去年‘八一三’以後,我就跟方中允先生率領戰教團在各地工作,許多軍長師長,地方當局,都希望我們多做點民眾工作。十天前我在潢川看見白健生先生,他也是同樣意見,並且保證在工作上盡量幫忙。我想劉秘書同縣長也絕不會不同意做民眾工作。”餘新之故意不稱白崇禧的官銜,而稱白的表字,以暗示他自己在文化界的身份較高。
“這個,這個,這個恕兄弟不能負責,”劉秘書趕忙推脫責任說,不自然地笑了一下,“我的意思是恐怕耽誤老百姓的工作時間,因為上頭限一個星期內把城牆拆平,況且……”
餘新之搶著說道:“我想在今天必須貫徹《抗戰建國綱領》上規定的努力原則,不要同民眾之間畫一道鴻溝。劉秘書覺得怎樣?”
“是的,《抗戰建國綱領》自然要實行。不過,況且,縣長是恐怕有人會故意擾亂民心,節外生枝。他是地方官,負一個縣的責任,有不得已的苦衷啊。”
羅明心裏想著一定是出岔子了。他望一望餘新之,向劉秘書問道:“是不是有人對戰教團跟講習班不很諒解?”
劉秘書閃爍其詞地說:“那倒不曉得,這恐怕隻有縣長曉得。”
餘新之說道:“不相信戰教團才真是笑話!戰教團的負責人是姬先生和方先生,他們都是國內有數的學者。姬先生現在是河南大學的文學院院長,本省黨政要人有很多都是他的學生。方先生最近還到武漢去見過陳辭修部長,我自己也同白健生先生談過幾次。陳部長同白先生都竭力支持戰教團,怎麽還有人不相信呢?奇怪!奇怪!”於是他輕輕地笑了起來,仿佛在笑著別人的幼稚和愚蠢。
“他為什麽要說這話呢?”羅明心中說,“吹得肉麻!”
劉秘書吹一吹紙煙灰,淡淡地笑了。大家一兩分鍾都不說話,各自默默地抽煙喝茶,想著心思。縣長的話仍然回**在羅明的耳膜上,在他的心坎深處激起來厭惡之感。為要轉變一下談話的氣氛,羅明從窗口拋出紙煙頭,向劉秘書問道:
“扒了城牆之後,那麽多的磚頭、石頭準備做什麽用?”
劉秘書懶懶地回答說:“行政會議上也要討論到這個問題,自然要加以適當利用,比如蓋校舍,救濟院,縣醫院,貧民工廠。”
餘新之不肯罷休地問道:“縣政府派人同我們一道工作好不好?”
“你們最好等晚上,縣行政會議開過會以後,找縣長當麵談談,或者找動委會程秘書談一談,因為這事情兄弟不能負責答複。……來人倒茶!”
主人既然要送客,談話就這樣結束了。餘新之和羅明失望地向劉秘書握手告辭,從縣政府走了出來。一到街上,羅明深深地噓出來一口悶氣,罵道:
“媽的,真是想不到,什麽樣的事情都有!”
餘新之笑著說:“老弟,將來碰釘子的時候多著呢,工作本來就是一種鬥爭嘛。我們今天晚上是不是再來找縣長一趟?”
“我看這問題並不簡單,暫時別找吧。我們今晚上再討論一下,研究一個比較適當的辦法,然後提出來同縣長商量。”
他們向同學會一邊走一邊談著劉秘書所發的奇怪理論,談著縣長在開幕詞中所講的關於嚴密保甲組織的一番話。羅明學著縣長的姿態和聲調說:
“呃,各位同學,我說,要安定抗戰後方,推行政令,就必須嚴密保甲組織。要嚴密保甲組織,就必須,呃,從今後花戶不準告保甲長,保甲長不準告聯保主任,聯保主任不準告區長,有以下犯上的就是在抗戰後方搗亂,就是破壞保甲,破壞政府,破壞抗戰,我一定從嚴懲辦!……”
起初他們帶著憎惡和氣憤談著縣長和劉秘書,但談著談著就忍不住笑起來了。
眼看著這座被誇讚為銅牆鐵壁的古城,這座曾經保護地主和紳士們平安度過了無數次兵災匪荒,度過了“洪楊之亂”,度過了幾年前大別山紅色風暴的古城,非常迅速的,像奇跡一般的,被上萬的農民以驚人的力量在兩三天之內扒毀得不成樣子。工作還在繼續著,並且還加了夜班。每天晚上,下弦月還沒有出來,頹毀的城牆上已飄動著無數燈籠,燈籠也隨著運送磚石的手推車和挑子散在附近。手推車的輪軸的摩擦聲,磚石和鋼鐵的碰擊聲,有韻律的吆嗨聲,以及零亂的燈火和人影,一直繼續到午夜方休。
戰教團和講習班,以及別的幾個救亡團體,因為不能得到地方當局的同意,始終不能夠趁著扒城的機會對民眾展開工作。但他們並沒有向環境的困難縮進脖子,反而想出來種種辦法去突破地方頑固勢力所加給他們的工作封鎖。他們利用壁報,特別是利用漫畫,向農民解釋著出力救國的道理,解釋著軍民合作和擁護抗戰到底的道理,解釋著敵人的侵略野心和奸擄燒殺的殘暴行為,解釋著戰局的嚴重和扒城的重要意義,以鼓勵群眾的愛國心和工作熱情。他們利用每個同誌的私人關係,比如有的人到群眾中去瞧看他的鄰居,有的人去瞧看他的佃戶,有的人去瞧看他的本家或親戚,用口頭解釋著一切道理。群眾的反應是非常好的。他們很願意多知道一點救國道理,多知道一點戰事消息。當他們知道後,他們就自己互相談論起來,不再對國事漠不關心,也不再認為扒城這件事和他們自己的利害毫無關係。
不過就在這種不算深入的宣傳工作上,同誌們也碰到了困難問題,那就是在鄉下一切永無窮盡的捐派不合理,軍糧的征購和運送不合理,征工派夫不合理,抽壯丁的方法不合理。農民們一向生活在水深火熱中,有冤沒處訴,痛恨保甲長、鄉長和區長,壓根兒不信任政府和官吏。他們偷偷地向訪問他們的同誌訴苦,搖頭歎息,要求幫助,但同誌們除對他們表示空空洞洞的無限同情,除敷敷衍衍地安慰幾句,除將那種極不可靠的希望提示他們,想不出更好辦法。每當農民們提到鄉下的種種事情時,同誌們都不免感到沒法回答,因為他們深切地意識到自己所宣傳的大道理在冷酷的現實麵前是多麽軟弱,多麽不能夠解決問題!
也是為著軍事上的緊急需要,當扒城開始的第二天,縣政府又下個十萬火急的命令,動員更多的農民在離城不遠的亂山中修築公路。一連兩天,一起一起的農民群眾,合起來起碼在兩萬以上,帶著行李、鍋碗和開山掘土的家夥,從城裏穿過,比太平年趕廟會的人數還要眾多。但那些不從城裏穿過的就沒人能曉得有多少了。同誌們沒有機會去和修路的人們接近,僅派去幾位同誌隨著師政治部派去的政工隊員在沿路的懸崖上、大石上、廟宇的牆壁上,寫了些石灰標語。到晚上,天黑得看不出山影時,從城裏可以望得見無數閃爍的燈火在遙遠的半空中忽斷忽續地盤來盤去,徹夜不息。這燈火的陣列伸展得非常遠,一直到不能夠望見為止。炸山的聲音常常像大炮一樣震動著大地,每隔一兩個鍾頭就有一聲或連續幾聲,但有時那響聲特別遙遠,隻能夠隱約聽到。據說這條公路要把大別山攔腰打通,使武漢和它的外圍更密切地聯係起來。不管誰一想到這公路將經過怎樣多和怎樣險的高山深穀,並且不得不相信它必須在短期內修築完成,都不由得驚歎起來。而且許多人在私下談話,萬一徐州失守,這大別山北麓就變成保衛大武漢的重要防地。
本來這幾天徐州正醞釀著大戰的消息已經使每個同誌的心都緊張起來,又加之這麽緊急地扒城和修公路,越發使大家感覺暴風雨即將來臨。同誌們除每天下午和晚上參加座談會外,還要向扒城的群眾做宣傳工作,比往日加倍忙碌。就在這時候,前一批壯丁送走了,又有幾百名壯丁從各區陸續來到,等候到齊後向師管區轉送。這些將要為國家流血拚命的青年農民,仍然幾十個一起的用一條麻繩拴著。他們有些人背著一卷破棉襖以防備夜間寒冷;有許多光著腳板,把一雙布鞋珍惜地掛在肩上;有許多在區公所或鄉公所拘囚了幾天,因為饑餓和精神折磨,臉孔憔悴得像病人一樣。全體壯丁被關在靠近城牆的一座狹小的院落裏,擁擠在潮濕的稻草上,多得使人不敢相信的跳蚤吸吮著他們的血液,擾亂著他們的安靜。儼然像對待囚犯一樣,一排兵把他們嚴密地看守起來,連家人都很難見到他們,但附近的居民們和扒城的農民們卻時常聽見那小院中有狠命的打人聲,被打的壯丁發出來慘痛的叫聲。地方上各救亡單位在同學會的號召下立刻發起了慰勞運動,在一天之內就捐到了四百五十元現金,五百斤豬肉,十幾打萬金油,還有不少的香煙、手巾和鞋襪。人們對於捐東西給壯丁表現得比較踴躍,特別是那些小商小販,小手藝人,格外熱心。有的小販把僅有的一點錢全數捐獻出來。
一天早飯後,各單位的代表集合在同學會,一共有二十多個人,由羅明率領,帶著慰勞品往臨時關閉壯丁的地方去了。
黃梅和羅蘭也是代表,講習班的女同學中還有兩個參加。林夢雲的歌聲很好,本來她應該參加,但是她是最能夠懂得和關心羅蘭的人:近來她一方麵看出來羅蘭進步很快,一方麵也感覺這個好勝心強的女孩子常常因為工作上的小問題發生嫉妒,所以她堅決推辭了做慰勞代表。至於張茵,因為要到兒童補習班去上課,也沒有來。
剛走出學校大門,正要往同學會聚齊時候,黃梅的舅舅王有富慌張趕來,自己赤著腳,手裏卻握了雙半舊布鞋。他是前天被征來參加修路的,因為忙,隻來看黃梅一趟,又恰逢黃梅正在開會,沒有見著,把給黃梅帶來的一雙新鞋子留給春喜。這時候黃梅一看見她舅舅帶著滿臉憂傷的神色,慌慌張張地跑來,心裏大為驚疑,不知道家裏出了什麽事。還沒有等到她開口問話,她舅舅搶著說道:
“梅呀,你大表哥給抓去五天啦!聽說前天晚上就送進城來了!”
黃梅的心從半空中落了下來,覺得她舅舅有點糊塗。她望著舅舅的充滿苦悶和焦急的臉孔,心裏想著:“我大表哥遲早總是要當兵的,那有什麽值得難過的?”但她裝做很關心的樣子說:“你去看過他了嗎?我們現在正要去慰勞壯丁,隻要他也在裏邊,我一定會找著他對他說幾句寬心話。舅,你還有什麽話要我囑咐他?”
“我今早跑去看了他一趟,站崗的不讓我見,還挨了一槍托。我剛才遇見春喜,她說你要去慰勞壯丁……梅啊,你把這一雙鞋子帶給他,這是我從腳上脫下來的……”舅舅的聲音開始哽澀起來,把手中的鞋子交給黃梅,惹得黃梅的心也酸辣辣的。
“還有,這裏有兩塊錢,”他從口袋裏摸出來一個長方形的紅紙小包兒,那裏邊包著兩張法幣,“你也帶給他,可要親手交到他手裏啊!”他把熱乎乎的紙包兒用力地塞到黃梅的手裏,嘴兩邊的肌肉不住**,使得他的稀疏的黃胡子也隨著亂動。“你小點心,別讓看守的兵們看見啦,看見就不會到他手裏啦。”
黃梅被舅舅的這種對兒子的感情所感動,趕忙勸道:“舅,你不要難過,他一年半載打走了鬼子就回來了。”
舅舅噙著眼淚說:“本來還可以要出來的;可是大少爺不肯管,他叫我找二少爺,”他用祈求的眼光向羅明的臉上看一看,“我知道二少爺更不肯管。唉,咱在城裏又沒有認識別的有麵子的熟人,想花幾個錢把他贖出來也沒有門路,眼睜睜看著他當壯丁去!”他用粗糙的手背擦了一下眼淚和鼻涕,絕望地歎口長氣。
黃梅和羅明交換了一個眼色,他們又對他同情,又覺得好笑。羅明說:“王大哥,現在當兵是好事情。材娃當兵替國家打仗,給你的臉上增了光彩,以後你就是抗戰軍人家屬,受社會抬舉,受政府優待。你是個明白人,為什麽要這樣難過?”
“我二哥說得很對,”羅蘭接著說,“你隻管快快活活地修路去吧。每個國民都有當兵的義務,為什麽要找我大哥把材娃要出來?這樣不是破壞了國家的征兵製度?不是太自私自利了嗎?”
“別人都是……”
黃梅不等舅舅的話說完,截斷他的話頭,“別人這麽辦,咱可不能跟著學。如果大家都自私自利,不肯讓自己兒子去當兵,誰來替國家打仗?”
“對啦,你應該做一個模範父親!”站在黃梅背後的沈嵐跟著叫道,向王有富伸一個大拇指頭。
受了大家紛紛的勸解和責備,王有富心中明白,這些住在城裏的有錢有勢人家的少爺小姐,哪知道鄉下人的苦處!梅是苦水中泡大的,鄉下人的苦她全知道,沒想到她竟然不知道當壯丁的苦,新近也學得滿嘴大道理,盡是空話!他深深地歎口氣,擤了一把鼻涕,又擦了一把眼淚,吞吞吐吐地說:
“救國是應該的,這道理我也明白。我不是不願意讓材娃去當兵,我是怕他到不了火線就讓人折磨死啦!”
“當壯丁並不會太受苦,”羅蘭說,“傳說壯丁如何受罪,常常是言過其實。國家靠他們打日本鬼子,誰能虐待他們?”
黃梅接著說:“你看,俺們正要去慰勞壯丁。”她指一下由工友們挑送的慰勞品,接著說:“我們帶的這些肉,這些香煙、這些鞋襪、毛巾、萬金油,另外還有許多現款,不都是給壯丁的?他們每到一個地方,都有人慰勞。舅舅,你放心!”
王有富在心裏明白這些東西和現款都到不了壯丁手裏,但是不願說出,隻是歎一口氣,又一次囑咐黃梅:
“你記清,錢可要親手交到你表哥手裏!”等黃梅跟著同誌們走了十幾步,他又追上來把她叫住,哽咽地囑咐她說:“你叫他別掛念家,到了師管區時央個人寫封信呀!”
黃梅的心裏又一次深受感動:“舅,你跟著俺們一道去見見他不更好嗎?”
舅舅擺擺手,回答說:“我現在要趕快去修路,晚一步就要受罰啦……”
黃梅同表哥們的感情本來不錯,差不多同親兄妹沒有兩樣。不過為著她的腦筋裏隻裝有救國思想,所以對於舅舅的心情不能夠完全理解,也根本不肯理解。當正在街上走著時候,她一直在盤算著拿什麽話鼓勵表哥。
“我大表哥當了兵不知他是什麽心情。”她對羅蘭說,“咱們同他見麵時,請你也對他說幾句鼓勵的話。青年男子,殺敵救國,理所應該,責無旁貸!”
羅蘭對於黃梅的表哥一向隻當做一個普通佃戶的孩子看待,從沒有引起過她的注意,自然不會關心到他的生活和前途。如今因為他要去為國家打仗了,她對他忽然間發生敬意,眼前浮現出一個結實而年輕的農民影子,帶著恭謹而忠厚的笑貌。她把帶在身邊僅有的一塊錢和幾張角票交給黃梅,滿心快活地小聲說:“把這點零錢也交給材娃。”黃梅沒有推辭,接到手裏,看著她眼睛笑了。
這一群跑來慰勞的代表剛走到關閉壯丁的院子附近,就碰見從院子裏抬出來一個用麻稈箔卷的死屍,翻過拆毀的城牆缺口向荒郊抬去,後邊跟著兩條吃慣死人的黃狗。抬死屍的兩個兵時時大聲地叱罵黃狗,瞪眼睛對它威嚇,不許它跟在後邊,但它們卻執拗地不肯折回,停停,走走,嗅嗅,一直跟去。當死屍抬過身邊時,羅蘭趕忙用手絹捂著鼻子,躲到黃梅背後,想看又不敢看。馮永青向兩個抬死屍的士兵問道:
“同誌,抬的是什麽人呀?”
“壯丁。”後邊的那個兵說。
“什麽病死的?”好幾個同誌一齊問。
“鬼曉得什麽病,反正是死啦不得活!”
旁邊一個小販等死屍抬過城牆後,偷偷地對羅明說:“壯丁吃不飽,睡不好,怎麽能不死?病啦也不給醫治,每天總要死個把兩個,死了也不給埋深一點,狗就吃上癮了。”小販一說畢就搖著頭把嘴唇咂了兩咂,表示他對這件事有無限憤慨。
“見鬼,這些壯丁都是本縣人,為什麽不通知死者的家屬來領呀?”黃梅憤憤地說,眼前忽然現出來舅舅的那一副愁苦麵影。
“嗨,這年頭死一個莊稼人還不如大戶人家死一條狗!”
大門外站立著幾個滿腳塵土的鄉下女人,其中有一個白發銀亮的老太婆,用一條老藍布蒙在頭上,一隻小竹籃中放著兩雙草鞋和三根紅薯。她們都在向站崗的要求同各自的親人會麵,都沒有得到允許。看見羅明們一群人來到,她們不曉得他們是幹什麽的,趕忙惶惑地退到一邊。羅明掏出來一張名片,把他們的來意告訴站崗的,站崗的跑到隔壁的院子裏把排長請了出來。這時候扒城的男女們已經圍攏上來,排長沒有同羅明說話先向周圍的群眾大喝一聲:“都走開!走開!”站崗的跟著用槍托向群眾威嚇著,大聲地喝叫著:“走開!走開!”群眾向後退了幾丈遠,於是排長同羅明談起話來。起初排長堅決拒絕代表們進裏邊同壯丁見麵,說這是上頭的命令,代表們對這個拒絕感到意外,認為是毫無道理,爭執得非常激烈。後來好說歹說,排長隻允許羅明一人進去,還說這已經是他負起了天大責任,被上頭知道會挨罵的。羅明問道:
“排長,如今是抗戰時期,我們做抗日宣傳和慰勞壯丁,是有利於抗戰的正當活動,也是黨國所允許的,任何人不能阻止。我們要進去送慰勞品,為壯丁唱歌,你不讓我進去,不是阻止我的正當救國工作麽?你的上級也不敢負這個責任,你怎能負責任?”
排長感到很難應付,說道:“確實上邊有指示,我不敢自己做主。我們都是愛國的,我不敢不讓你慰勞壯丁。可是上邊有命令,我有難處。請你一個人先進去給壯丁說幾句慰勞的話,別的都不用說。準不準隨你來的同誌們都進去,我派人去請示連長。這樣好麽?”
羅明已經考慮好,自己先進去,打開一個缺口再說。於是他又向排長問道:
“我一個人先進去,等你們連長的指示也可以,可是我們帶來的慰勞品和現款如何處理?”
“東西由我分發,這是規矩,不然會發得亂七八糟的。”
“你能夠負責把東西完全發給他們麽?”羅明注視著排長的臉孔問,眼睛裏燃燒著憤怒的火焰。
排長冷笑一聲說:“我當然能夠負責,你不願讓我負責的話,你可以把東西帶轉回去!”
羅明說:“我們熱誠地希望你能夠負責把每一樣東西,每一角錢,都散發到他們手裏,要知道他們到前線就要為國家流血拚命!”
“我恐怕……”黃梅本打算說她恐怕這些慰勞品和現款不一定會完全分散到壯丁手裏,因看見馮永青向她使個眼色,趕忙用鼻子哼一下,改成半譏諷的口氣說:“這樣就會使排長麻煩太多啦。”
“還有,排長,我打算代表各救亡團體除向全體壯丁表示慰問之外,還要對抗戰的道理多講幾句話。”羅明又提出要求說。
“那不能,羅先生,我負不起這個責任。”
“我既然代表各救亡團體來慰勞,當然應該對他們宣傳抗戰的道理,這責任由我自己來負!”
排長因為代表們一個個的態度是那麽強硬,早感到不好對付,同時也不知道這些救亡團體同官方都有些什麽關係。他很為難地考慮了一下,又拿“院子太小,沒法使全體集合”的話來推辭。羅明想著院子太小大概是實情,便說:“那沒關係,請你集合一部分好啦。”排長轉過身去向一個班長吩咐了幾句,但聲音非常低,羅明們隻聽清“解開”兩字,心中明白是解開繩子。大家既然不能進去,就將慰勞品和現款清清楚楚地點交排長,要個收據。排長看見現款不少,決定不派人去請示連長,隨即換一副和藹麵孔,很客氣地讓大家隔壁去坐。大家都沒去,氣呼呼地圍繞著門口站著,觀察著院子裏邊情況。剛才的那個班長一進去,院子四角和大門內就添了警戒崗哨,每個兵的步槍上閃亮著刺刀,隨後從一個屋子裏放出來一百多名壯丁,雖然捆綁的繩子解了,卻好像趕豬群一樣的被趕到院子中心,站成兩排。五個兵托著槍監視在他們的左右前後,像對待俘虜一樣,時時刻刻提防著這一群手無寸鐵的莊稼人乘機暴動。當一切布置妥當,班長走出來向排長報告之後,排長請羅明一道進去。他的態度更加客氣,簡直可說十分恭敬。忽然想起來黃梅手中還有一雙鞋和一點錢須要交給她的表哥,羅明回頭向她問道:
“你手中的東西怎麽辦?讓我替你帶給他?”
“我當然要進去親手交給他,”黃梅毫不遲疑地回答說,好像並不會有人阻止她進去似的。“排長,請你讓我同你們一道進去看一個親戚,”她走向排長說,“他的名字叫王材。”
不僅排長,連羅明和所有的同誌都對她的舉動感到吃驚。但同誌們除吃驚之外,又覺得她的勇敢和天真非常有趣,都注意著那個稍感狼狽的排長怎樣對付,巴望著她的勝利。排長愣了一下,和氣地對她說:
“同誌,上頭有命令,不準壯丁隨便見客。你的東西交給我,我替你轉交。”
“奇怪!罪犯坐監也允許接見親屬,何況我的表哥並不是罪犯,是出征軍人!”
“這是上頭的命令……”
“這命令根本不合理,我非要見王材不可!”
排長向羅明和全體同誌望了望,搖頭笑著,好像求別人快幫他說話似的。但同誌們紛紛替黃梅說話,大家攻擊這一道禁止壯丁接見親人的混蛋命令。黃梅得到大家的支持越發的膽壯起來,一邊向大門走一邊說道:
“見鬼!我今天非要見王材不可,看我該能犯多大國法!”
站崗的用槍托向她擋了一下,她鼓起眼睛來大聲說道:
“閃開!我一不是土匪,二不是日本鬼子,為什麽用槍擋我?難道你自己不是從老百姓出身的?為什麽對壯丁沒有一點兒同情?……”
排長不等黃梅的一排子話說完,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說道:“好,好,一道進去吧,不要再多說了!”
同誌們因悶了滿肚子氣,一看見黃梅得到了完全勝利,都感到十分得意,一齊笑了,有的還稱讚黃梅有辦法。那些剛才被攆到一邊的幾個鄉下女人看見黃梅已經得到了允許,也都趕快走過來向排長懇求。排長把腳猛一跺,大聲喝道:
“都給我滾!滾!”
女人們打個冷戰,畏縮地退後一步,仍然用悲痛和哀求交織的笑容望著排長。她們不死心,用怯怯的聲音、含淚的聲音,繼續要求著,又不敢說得太多。排長向那個挨近身邊的、白發銀亮的老太婆盯了一眼,意思是要威脅她站遠一點。但老太婆以為官長對她特別地發生憐憫,滿是深深皺紋的臉頰上滾動著兩行眼淚,全身顫巍地像風中殘燭,張動著牙齒脫落的嘴巴想說話又一時說不出,連連地向排長拜著幹枯的雙手。排長惡聲惡氣地向她問道:
“你要幹什麽?想死麽?”
老太婆沒聽清排長的話,但已經從他的神氣上看出來他沒有一絲憐憫,於是腿一軟跪了下去,發音不清地哀告說:
“官長!官長!我三十二歲就守寡……”
“誰不讓你再嫁人啦?這個老太婆!”排長不耐煩地向衛兵望一眼:“把她拉起來!”
“我五十歲上死了兒子,守著小孫子過日子,三門頭隻有這一棵獨苗兒,正在打皮寒,給保長抓來……”
排長大聲說:“你去告保長去,找我有什麽用?”
“保長壞良心,官長。多少家弟兄幾個他不抓,偏偏欺我家人單勢弱,抓我這棵獨苗兒!官長,你做好事在兒女身上……”
“我要看一眼我的孫子,求求你,官長!”忽然看見十九歲的孫兒像囚犯一樣站在隊中,老太婆趕快流著淚向排長哀求:“官長,我的孫兒站在那裏,求你開恩,讓我進去,讓我進去同孫兒見一麵我死也甘心!官長,你讓我進去見一麵,我來生變騾變馬報答你……”
“好啦,好啦!”排長揮著手,“現在別說啦,等一會兒再講!”
排長一轉身,帶著羅明和黃梅向裏邊走去。老太婆跟了半步,被衛兵用刺刀攔腰擋住。
“叫你等一等!”衛兵大聲說。
“啊?啊?”老太婆的含著驚疑和詢問的眼光從衛兵的臉上移轉到旁的女人的臉上,“叫等一等?唵?唵?”
“官長說等一等就叫見了。”旁的女人們回答說,期望的火苗燃燒在她們心上。
好像怕有人劫獄似的,衛兵們把扒城的人們用槍托趕回到城牆上,把一群可憐的女人們趕到一邊。
壯丁們所受的非人的虐待,不允許壯丁們同親屬見麵,羅蘭在過去隻是聽說,如今她親眼看見了這種情形,實在不能忍受,咬緊嘴唇,兩手攥成拳頭,兩腿輕輕打顫。人們正在為白發老婆婆抱很大同情卻無能為力時,不料羅蘭迅速向前走了兩步,攙著老婆婆的左邊胳膊,用堅決的口氣說:
“走,跟我進去!”
衛兵將安著刺刀的步槍向她們的胸前一橫,不許她們進去。老太婆猛一遲疑,打算給衛兵跪下懇求。但是她沒有跪下,忽然羅蘭向兩個衛兵怒目一瞪,厲聲說:“你敢用刺刀碰我?你敢!”說畢,攙著老太婆直往前走。
看管壯丁的是本縣的地方部隊。衛兵們雖然不認識羅蘭,但是從她的大家閨秀的長相和高貴的神氣,以及那非同一般的說話口吻,他們隻好把橫在她們麵前的步槍收回,更不敢動手拉扯,無可奈何地讓她們進去。
大門外的一大群男女老少看見她們二人進入大門,認為有了機會,一齊擁來。衛兵們又趕快將刺刀一橫,大喝“滾開!”把人們震住了。一個衛兵怕受排長處分,搶在羅蘭前邊去向排長報告。排長沒有讓他說話,一擺下巴,命令回大門口去。
排長也看出來羅蘭不是一般平民小戶的姑娘,既然敢於攙著老太婆衝衛兵,已經進來,也就不必說別的話了。他向羅明說:
“羅先生,請你對壯丁講幾句話。”
羅明說:“我們的慰勞品還沒有挑進來,各救亡團體來的代表也沒進來,怎麽進行慰勞?請你命令衛兵,放他們都趕快進來。”
“沒有上邊指示,我負不了這個責任。”
羅明斬釘截鐵地說:“你放心,出了什麽事兒我負責。我就是本城人,學界裏都認識我,跑不了。”
“縣後街路北羅宅。”
排長心中恍然明白,不再問別的話,立刻吩咐衛兵放各救亡團體的代表和慰勞品挑子進來。果然,跟羅明來的全體救亡青年和慰勞品挑子都進來了。
老太婆的孫子名叫鄭鐵鎖。他是獨子,所以生下來幾天後奶奶替他起了這個名字,意思是將他的生命牢牢鎖住,不要有三災八難。他站在後排中間。奶奶一進來他就看見了,但是由於班、排長動不動打罵壯丁,打得很凶,所以他隻用淚眼望著奶奶,不敢叫一聲。奶奶一進來就哭著呼喚他的名字,整個壯丁隊伍和進來的救亡青年都受到驚動。排長有點動怒,回頭望著老太婆:
“不許哭叫!你叫的哪個?”
“官長,求你開開恩,開開恩!我要見我的孫子鄭鐵鎖。那不,他站在那兒不敢出來,不敢說話。官長,我快七十了,死也要見他一麵!官長開恩!”
排長無可奈何,大聲叫:“鄭鐵鎖,出來!”
一臉稚氣的鄭鐵鎖,流著眼淚,從壯丁隊伍中走出來。奶奶一把抓住他胳膊,痛哭起來,邊哭邊說:
“我的好孫兒,我們鄭家的獨苗,自從你被抓走以來,奶奶天天哭,夜夜哭,今天終究見到你啦!你一歲死了爹,三歲死了娘,是奶奶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大。有一年,荒春上奶奶拉著你出外討飯,討來的殘羹剩飯奶奶舍不得吃,先叫你吃。沒想到你剛剛長到十八歲,半夜裏把你抓來。多少人家弟兄好幾個都不出壯丁,偏抓你這一棵無錢無勢的獨苗兒。我的老天爺,你睜睜眼,看看我奶孫的命多苦,我以後的日子怎麽過啊!……”
排長看見壯丁中已經有許多人噙著眼淚,有的人鼻子發酸。他回頭來對正在哭敘家常的奶孫二人將腳一跺,眼一瞪,大聲說:
“你們還囉嗦不完麽?分明是故意來動搖軍心!……你這個老太婆,有要緊話趕快說,三言兩句,說完出去!”
鄭鐵鎖見排長生氣,害怕死了,哽咽著對奶奶說:“奶奶,別說啦,說也沒用。你走吧,趕快走吧!”
老太婆也害怕孫兒會受到官長打罵,強忍悲哭,用幹枯的手背擦去眼淚,從小竹籃裏取出兩雙她親手編的草鞋,又取出三根蒸紅薯,遞給孫子。鐵鎖將草鞋收下,不肯將紅薯留下,哽咽說:
“奶奶,紅薯你留下,回去路上吃。走山路你空著肚子沒力氣,還會暈倒!”
在排長的怒視下,沒有時間讓奶孫二人繼續推讓,隻好奶奶留下一個,孫子留下兩個小的。奶奶又從籃子底上取出一個紙包,遞給孫子,說道:
“這裏邊包著五毛錢,你拿去,餓的時候買點東西吃。”
鐵鎖不肯要,說道:“奶奶,我不要錢,不要!你本來要積下雞蛋換鹽吃,你把雞蛋賣成錢,就沒有鹽吃了!奶奶!……”
“羅先生,請你對壯丁講話。”
羅明的心中很不平靜,向走出的佃戶青年輕輕地點頭招呼,正要開始講話,忽然他的妹妹來到身邊,聲音哽咽地說道:“二哥,把你身上的零錢給我!”羅明心中明白妹妹的意圖,立刻將口袋中全部零用的鈔票和鎳幣——共有兩塊多錢——掏出來交給妹妹,清了一下喉嚨,準備開始講話,但忍不住轉頭來瞟一眼妹妹在幹什麽。
羅蘭迅速地走到奶孫二人身邊,從鐵鎖手中奪過用紙包的五毛錢,還給奶奶,卻將向羅明要來的鈔票和鎳幣塞給鐵鎖,推著奶奶說:“你快走吧,你再不走要惹官長動氣哩。”她的舉動完全出奶孫二人的意外,沒有拒絕她的幫助。老太婆顫聲問道:
“小姐,你姓啥?我下一輩子變騾子變馬也要報答你。你姓啥?”
“我姓中。快走吧,不然官長要罵你孫子哩。”
“啊啊,我走,我走。鍾小姐,你是我們的恩人。你的名字呢?”
“我的名字叫國人。走吧,走吧。你的孫子要挨罵哩!”
奶孫揮淚相別的情形使羅蘭也滾出了熱淚。孫兒說:“奶奶,你不要掛心我,等著我打敗了鬼子回來。”奶奶哭著說:“奶奶苦了一輩子,如今老了,今晚脫鞋,不知道明早還能穿不能。隻要不遇大災荒,奶奶為等著你回來也要活下去!”奶奶望著孫子走回隊中才轉身往大門走去,但仍然幾次邊哭邊回頭向壯丁隊中望孫子。
黃梅和表哥王材站立的地方離排長約有一丈遠,離羅蘭較近。羅蘭一邊看著老太婆同孫子分手,一邊也注意到黃梅將東西和零錢交給表哥,但王材隻留下東西,不肯要錢,小聲說:
“錢我不要,上邊會搜走哩。”
“別怕,你隻管留下。隻要你們不開走,三天以後我還來;錢要給搜去,我給報紙投稿揭發。”她故意使這句話讓排長聽見,接著問道:“你還有什麽話囑咐家裏麽?”
王材遲疑片刻,看見排長用眼睛催他歸隊,他輕“唉”一聲,下了決心,對表妹囑咐:
“我三年前訂的那門親事,原說今年秋收以後過門,女家的嫁妝都準備啦。你告訴我爹媽說,趕快托媒人到女家去一趟,把這門親事退了。”
“為什麽?”
“我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死了,為啥要誤人家大姑娘的青春?”
“上前線不一定就打死,你怎麽這樣悲觀?”
“在火線上被打死我不在乎,”王材悄聲說,“我怕到不了前線就給折磨死了。當壯丁,有病不給治,這幾天已經死了幾個,還有個發高燒,病得要死。梅呀,我囑咐的話,你一定替我帶到!”
羅明本想用幾句煽動性的演講鼓起來壯丁們的抗日熱情,使他們擺脫那種留戀家鄉和土地的暗淡心理。但他演講了幾句之後,把自己感動得幾乎要落下眼淚,壯丁們並沒有顯得激動。他感到自己的話同眼前冷酷的現實距離太遠,不能夠打進聽者的心中,他自己越發感到難過,簡直要向那些虐待他們的人們和一切不合理的現實破口大罵。望著站在麵前的被折磨壞了的人們,他覺得再講多的話全是浪費,於是他放低了聲音安慰著這些可憐的農民說,壯丁的待遇會慢慢改善的,政府一定會優待抗屬的。他說打敗日本後,農民的生活要大大地好起來,還說目前社會上一切不合理的現象都要在戰爭中掃得淨光。他不是欺騙他們,而是在說他自己所相信的希望。從抗戰爆發的那天起他就像千萬個渴望光明的天真青年一樣,相信著這希望很快就會實現。壯丁們用心地聽著他的話,從他的表情上知道他的心確實在向著窮百姓。二部分人對他的話開始半信半疑,有一些感動模樣。
羅明的宣傳講話草草結束,接著全體進來的救亡青年為壯丁唱了兩支救亡歌曲。本來大家還準備了許多節目,因為看見壯丁們沒有心思聽唱歌,羅明決定不讓同誌們繼續唱下去,隨即向大家說:
“同誌們,我們進來的這些人,是代表全縣各救亡團體,代表全縣的青年學生,帶一些慰勞品和現款來向你們慰問,向你們致敬!祝你們一路平安!祝你們多打勝仗!”
排長看場上寂靜,不滿意地向壯丁們說:“鼓掌呀!鄉下人真蠢,怎麽連鼓掌也不懂得?……鼓掌!”
壯丁中響起來稀疏掌聲。
黃梅不放心那些慰勞品和現款能發到壯丁手裏,等羅明的話一說完就趕忙提醒他說:“你應該把慰勞品跟現款的數目對大家報告清楚,羅先生。”
“啊啊,我臨時忘了!”羅明恍然說,於是把慰勞品同現款的數目報告一遍。他心中稱讚黃梅是個細心人,很感激她的幫助。
聽見羅明報告慰勞品和現款的詳細數目,排長很不高興地冷笑一笑。隨後他命令全體向羅先生說聲“謝謝”。
今天慰勞壯丁的工作就這樣結束了,大家帶著沉重的心情離開了壯丁的臨時駐地。
在回去的路上,黃梅一邊走一邊向同誌們議論壯丁們的生活情形,因為激動,兩個臉頰漲得通紅。羅明心思沉重地閉口不語,對於同誌們的詢問也隻簡單回答一句兩句。他的腦海裏一直在盤繞著一個問題:“那些東西和現款能夠分到壯丁的手裏麽?”等到黃梅的話斷了線頭時,馮永青插嘴說:
黃梅叫道:“一定提不高!一定提不高!青姐,我敢打賭!”
同誌們紛紛叫著:“這現象非廢除不可!非廢除不可!”“我們一定要把這不合理的現象提出來請當局注意!”
羅蘭本來早就悲痛得不能忍受,到這時候把低垂的眼睛驀地抬起來,想向她的二哥說什麽,但喉嚨壅塞得說不出來。“這大概是普遍現象,”她心中喃喃說。回頭向關閉壯丁的地方望一望,她看見那一大群婦女、老人和孩子又圍在大門外向衛兵哀求。羅明對妹妹今天的表現很滿意,但是回頭來看見她悶悶不樂,小聲問道:
“蘭,你對今天來慰勞壯丁的事有什麽想法?”
羅蘭脫口而出地回答說:“一群火熱的心,滿眼冷酷的現實。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