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吳寄萍下鄉去

戰教團來到以後,以突擊的精神開始了青年工作,大別山下的救亡空氣更加活躍起來。地方上負責的工作同誌和方中允們經過了一番切實研究,決定讓戰教團的工作重心放在訓練青年方麵。他們的方法是避免訓練班一類形式,每天下午和晚上舉行兩次大規模的座談會,地點在羅明們的講習班中,由方中允和餘新之分別主談,討論“統一戰線”和“抗日遊擊戰術”等問題,每一個問題都寫有詳細提綱,分做兩次或三次討論完畢。羅明們的講習班的結束日期延長了,每天上午仍照常上課,下午參加座談會,有時也請方中允或餘新之在上午抽時間作專題演講。每次座談會參加的人都非常踴躍,把一個大教室擁擠得滿滿的。有許多在鄉下工作的也都抽時間跑來參加,在城裏工作的更沒有一個人肯漏掉這個機會。除和同學會有關係的各青年團體之外,參加的還有青年軍畢業的學生,部隊的政工人員,教育界的進步分子,以及縣政府和別的機關的少數小公務員。那些參加者是那麽興奮愉快,使你到處可以聽到他們講說著會場上的爭論情形,講說著某人某人的深刻意見,講說著方中允和餘新之,講說著每一次參加座談會所得到的益處勝讀十年書,還熱情地講說著抗戰問題和中國的前途。

吳寄萍本來已經同意隨母親趕快下鄉,但一聽說座談會是那麽令人興奮,她臨時又堅執不肯走了。“媽,”她懇求說,“我們再留幾天,你讓我去聽一聽他們的座談會。我現在精神很好,要是去聽一聽,心中一高興,也許就完全好了。”她用力忍著咳嗽,裝做健康的樣子,但手指卻不由自主地隔著衣服捺一捺左邊**上邊的兩根肋骨,因為她感到那裏邊,又像在肋骨縫,又像在較深的什麽地方,有一陣刺疼。她明白,這是經常咳嗽引起的,但是就在這片刻,她一邊注視著母親的眼睛,臉上露著乞求的微笑,一邊心中感慨說:“唉!我如果能活到抗戰以後多好啊!”她母親緊抓著她的又瘦又黃的手,把她拉到身邊,打量著她臉上的神色說:

“你的身子還虛弱,不能久坐,也不能勞心,聽媽的話別參加,咱們快一道下鄉吧。”

“不,我一定要去聽一聽。媽,你要是不讓我去聽一聽,我死也不下鄉!”

“我的天!你又說不吉利話!”母親叫道。“我有你這樣任性的女兒,一句話也沒有聽過!你的病不是小病,難道你自己不曉得?”

“我曉得,媽。可是你要不讓我參加,我就要生氣,一生氣就立刻病重……”

母親趕忙截斷她:“今兒下午你去聽一聽,明兒咱們一道下鄉好不好?”

“聽說一個題目得討論兩三次,起碼你讓我再留三天。”

“不,咱們明兒一定得走。”

“不,三天!三天!”

“你的病……”

“不,一定留下三天!”

母親怕惹她生氣,又勸說幾句,隻好答應了她的要求。整整的一個上午,母親沒離開過她的女兒,照料她吃藥吃飯,陪她曬太陽。她們倆的心上同樣籠罩著一團陰影,時時沉入於不幸的和偶然僥幸的胡思亂想的煙海之中。

因為感覺自己的精神稍微好一點,咳嗽的次數也比往日略少,吳寄萍對於自己的身體產生了強烈的希望,幾乎完全相信她的病會休養好,會恢複兩年前的健康情形。她想著,縱然這病不是一年半載可以醫好的,但隻要一年兩年能支持,那時候抗戰已經結束,中國社會也變得合理了,人人都生活得比現在愉快,同丈夫和女兒已經團圓,不再有什麽苦惱了,那時候,她住進北平西山療養院,胡天長隔一兩天帶著他們的女兒到西山看她一次。那時候,小孩子已經四歲,非常好玩了。那時候,科學上的奇跡可能出現,醫治肺病的手術或特效藥已經可以使任何沉重的肺癆病患者起死回生了……她愈想心中愈寬慰,覺得頭頂的晴空非常地空闊爽朗,眼前的陽光格外地燦爛可愛,樹上的鳥聲格外地婉轉悅耳,連張嫂和春喜也都比往日活潑多了。

除張茵之外,馮永青和羅蘭都在午飯前來看過她的病。她們都勸她不要參加座談會,但她不僅不感謝她們的好意,反而招惹出她的反感。“她們都覺得我活不久了,”她想道,“她們都不肯多對我了解一點!”當大家同意她去參加以後,她立刻又高興起來,覺得她們也看出來她的病不要緊了。她把馮永青留在身邊,向她打聽地方上最近發生些什麽新聞和婦女會這幾天的工作情形。知道了這幾天婦女會為前方將士募捐布鞋的成績很好,吳寄萍忽然帶了一點傷心和嫉妒的心理說:

“青姐,這個病使我少做了許多工作。近來我常常覺得我好像是生活在另一個世界上,和你們離得很遠了。”

“不要胡思亂想,我們不是仍然同你經常在一塊嗎?”

“青姐,你沒有害過這樣的病,不能夠懂得我這種感覺。”她用手指按一按隱隱作疼的肋骨縫,繼續說道:“真的,我同你們生活在兩個世界上:一個是春天,一個是秋天;一個有陽光照射,充滿生氣,一個彌漫著黃昏的灰色暮靄,充滿寂寞,陰森森的。”

“我懂得你的心理,這心理是不健康的。從前陶春冰也吐過血,現在不是好了麽?肺病在中國並不算了不起的病,正像沙眼和痔瘡一樣普遍,為什麽要看得那麽嚴重?”

病人雖然知道馮永青故意用減低肺病的嚴重性的話來安慰她,但她的心中感到舒服了。她咂了一下嘴唇說:

“我也曉得害肺病不一定就會死,可是我常常神經過敏,總覺得自己一天比一天更接近死亡。”

“所以心理治療非常重要。”看見病人兩頰發紅,眼窩深陷,馮永青心中感到淒涼,隨即又遲疑地加上一句:“你必須時時刻刻地相信自己會好起來,不要神經過敏。”

“是的,你總要把自己的心放寬,”母親沉默了半晌,忽然也勸解說,“隻要心放寬,身體自然就會一厘一厘地結實了。”

“可是我不能不想得很多,”病人心裏說,又想到她的愛人和孩子,感到很難過。她對母親苦笑了一下,又向馮永青說:“假若我的病好了,你猜我打算做什麽?”

“我知道,你打算繼續研究文學,還要寫小說,做一個作家。”

“除學寫小說之外,我還想做許多事情。”吳寄萍輕輕地咳嗽了兩聲,向痰盂中吐了一口痰,接著說道:“首先,我要使自己的身體變得非常強壯,然後我打算旅行:到關外,到蒙古,到江南,有機會還要到外國走走,尤其是日本和蘇聯不能不去。我去過八達嶺,上過長城,青姐,你簡直想象不到那氣派是多麽雄偉!如果能力允許的話,我將來一定要寫一部上百萬字的長篇小說,表現這一次偉大戰爭,背景呢,有北方的大草原,萬裏長城,童山禿嶺,沒有邊的平原,奔騰澎湃的黃河,還有南方的秀麗山水。啊,可惜我還沒有到過江南!我做夢都在想著江南!”

母親聽見病人說的話,稍微快活起來,擔心地責備說:“萍,你別說得太多,小心累著了!”她隨即又轉向馮永青:“她要是能夠常常像這樣往好處想,我也不發愁她的病了。”

馮永青也分得了病人和母親的快活,向病人說:“我想東北一定很有意思,你將來最好到東北多看看。”

“那當然!”病人興奮地叫道,“在東北有些地名,像鬆花江、鴨綠江、黑龍江,都帶有無限詩意!無限魅力!南方的富春江,這名字本身就是詩!”

病人因為說得太猛,止不住連續地咳嗽一陣。為希望別人認為她的病並不嚴重,她用手巾捂住嘴,盡量使咳嗽聲變得輕微,並且把一口痰偷偷地咽下肚裏,僅僅把一點兒痰沫子吐進痰盂,好在母親和馮永青並沒因她的咳嗽改變了笑容。她的心仍然包含著樂觀而天真的幻想。她告訴馮永青,假若十年之後,她能在寫作上有了較好的成就,在旅行和寫作之外,她還打算在她的推動下,在鄉間辦一個試驗農場,一個醫院,一個小學;農場同時也就是醫院和學校的花園。每年她要到北平或上海看一看,然後回到鄉間來讀書寫作。她相信那時候中國的農村已經有質的改變,集體農場到處出現,機器被普遍使用,人壓迫人和人剝削人的製度被肅清了。

“單單為了這希望,”她最後結束說,“我也應該活下去,活下去!青姐,假若我的希望都能實現,我是多麽幸福啊!”

當座談會快要開始的時候,羅蘭和馮永青都趕來照顧吳寄萍。病人在半個鍾頭前就下了床,換上一件紫色布旗袍,外加一件黑絨茄克。春喜替她把蓬鬆的長發梳成兩個小辮,用黑色綢條子紮著辮梢。雖然她是那麽病弱,仿佛隻要風一吹就會吹倒,但在羅蘭的眼睛裏,她變得像清水中的白蓮花一樣美麗。看見羅蘭目不轉睛地端詳著她的臉孔,吳寄萍把一隻手放在她表妹的肩上問道:

“你端詳什麽?是不是我比半月前瘦得很多了?”

“不是。我覺得你很像——”羅蘭不肯說出來林黛玉,忙改口說,“很像一位瀟灑幽靜的女詩人。”

病人笑了。她轉向馮永青說:“蘭這丫頭,她總是有許多奇奇怪怪的想法!時間到了,咱們現在就走吧?”

“你讓春喜跟你一道去,”母親不放心地望著她說,“你扶著她的肩膀走。唉,春喜,”她又向旁邊叫道,“快跟你萍姑一道去!”

“媽,你別讓她去,我還不需要人扶呢。”

“唉唉,你千萬聽媽的話,別累著你了!”

“不,我真是很硬棒,別讓她去。”

“大娘你放心,”馮永青從旁插嘴說,“有我同小羅哩。”

“有我哩,姑媽別操心!”羅蘭也說道,把肩膀緊貼著寄萍的肩膀。

春喜本來正希望參加座談會,一聽見姑太太的吩咐就笑嘻嘻跑到病人身邊,用乞求的眼光在病人和羅蘭的臉上轉來轉去。吳寄萍完全懂得了她的願望,輕輕地拍了一下她的頭頂,像是哄孩子一樣地柔聲說道:

“你去又聽不懂,何必去白占地方?我今天放你半天假,願看書就留在屋裏看書,不願看書就出去玩吧。”

“我要跟萍姑一道去!”春喜羞怯地懇求說,“我去聽一聽試試,聽不懂再回來。”

“說你不懂你真不懂,你要去我就不去了!”

小女孩子知道再堅持吳寄萍可能會生起氣來,便轉望了羅蘭和馮永青一眼,希望她們肯允許她去。看出來她兩個都無意讓她去,她又轉向姑太太,用眼光懇求說:“你再說一句讓我去吧!”姑太太憂慮地歎口氣,說:“你不去也好,春喜,看你的書吧。”春喜心中忽然很難過,但不敢露在臉色上。她眼珠上浮著悵惘的神色,臉上掛著殘餘的笑影,默默走回自己的房間去。

吳寄萍同羅蘭、馮永青剛出屋門,想起來忘記帶鉛筆和筆記本,馬上又勾回頭來。羅蘭跟回來站在門檻裏,望著她從窗台上找到一支鉛筆,又看見她打開抽屜,從裏麵拿出來一個長久不用的筆記本,但沒有看清有一件什麽東西落下抽屜裏,病人的眼光也隨著落下去,久久地不再抬起頭來,仿佛忘掉了開會似的。羅蘭踮著腳尖兒到寄萍背後,發現她正在出神地望著那張可愛的嬰兒相片。羅蘭的心中一動,小聲催促說:“還不走麽?”吳寄萍像從夢中被突然喚醒,用力把抽屜合上,扭轉身拉著表妹就走。她母親已經從箱子裏拉了一條樸素好看的米黃印度綢頭巾出來,追著她說:

“你把這圍到脖子裏,小心街上有風呀!”

“我不要,”吳寄萍一邊走一邊拒絕說,“越打扮越像病人啦。”

母親執拗地在後邊追著,勸著,一直追到大門口。她倚著門框,不放心地望著她們的背影,望到不能望見時還依然向她們走去的街上凝眸。她們走到會場時座談會已經開始,大教室裏已經沒有位置可坐了。羅蘭和馮永青隻好到寢室找到兩隻小凳和一把椅子放在門口,讓寄萍在椅子上坐下,她們分別坐在她的兩邊。暖的風絲從屋簷下徐徐吹過,馮永青和羅蘭都感到十分快適,但病人不由得脖頸裏起一陣雞皮疙瘩,喉頭一癢,輕輕地咳了幾聲。吳寄萍拿眼睛向全場看了一圈,發現有很多不認識的人,另外有些是從鄉下來的。戰教團的同誌們擠在一堆,臉孔都帶著健康的風塵顏色。因為大家正熱烈地討論問題,所以幾乎沒有人對她注意,隻有張克非緊挨在她的前邊,回頭來向她點點頭,笑了一下。羅蘭湊近她的耳朵咕噥一句,用下巴向中間一指。她隨著羅蘭這一指,發現了黃梅和小林在一起坐著。但她沒有多留心觀看她們,跟著把視線注射在方中允教授的臉上,仿佛要從他的清瘦的臉孔和學者的風度上去研究一顆高尚的靈魂。過一會兒,她又把視線移到發言的人臉上。會場上不時地引起爭論。發言的人十分踴躍,往往這個沒說完那個就向方中允舉起手來,要求發言。有時兩個人同時立起。會場中的一切都使吳寄萍感到興奮,於是就把自己的病完全忘了。

馮永青傳過來一份油印的討論提綱。吳寄萍看了一下,對於提綱的內容感到驚歎。因為大家正爭論得非常熱烈,她便暫時把提綱放下,攤開筆記本,注意聽著人們所發表的不同意見。黃梅站起來發言的次數最多,她對統一戰線上的“妥協派”的意見激烈反對,有許多話在措辭上顯得過火,甚至還不很恰當地運用些革命標語。楊琦支持她的意見,而且態度也同樣失去溫和,興奮得滿臉通紅。那被黃梅稱為“妥協派”的人數也不在少數,他們堅持著一種意見,就是為著抗戰工作要顧全大局,不妨盡量地委曲求全,對“頑固派”盡量容忍,慢慢進行說服工作。他們認為統一戰線的鬥爭是一種最艱巨的韌性鬥爭,而送給黃梅們的評語是犯了“左傾幼稚病”。這兩派的意見在原則上並沒有大的距離,但爭執得越來越凶,雙方麵都有人離開原則說話,誰都不肯冷靜地注意對方的基本立場。吳寄萍感覺出兩派的意見隻有一點點不同之處,但又不知道到底有什麽不同,正在用心聽,忽然喉頭又一癢,而且氣管的深處起一種沙沙響聲,她趕忙用手絹捂緊鼻和口,低下頭,盡可能使咳嗽聲不要太大。為不願周圍的人知道她肺病很重(其實誰不知道呢?)和不願把肺癆病菌傳給別人,她又把一口咳出的帶有臭味的痰塊咽下肚裏。等她擦幹嘴唇重新抬起臉孔時,她看見魯輝揚從凳子上跳起來,大聲搶著說:

“我認為不能太強調說服工作。有些根本反對進步、反對抗戰的死硬派是沒法說服的。既然不能說服,就不需要對他們容忍,更不需要同他們講統一戰線,而且……”

“你誤解我的意思!你誤解我的意思!”被稱為“妥協派”的方麵有人叫著,不肯讓他繼續說下去。“我的意思是……”

但這個人也沒有說下去,黃梅就坐在凳子上大聲截斷了他的話,說道:

“在抗戰中隻有兩種人:一種是抗戰的,一種是不抗戰的。不抗戰的就是漢奸!是漢奸就應該消滅掉!”

有幾個聲音同時叫:“沒有那麽簡單!沒有那麽簡單!”

有幾個聲音同時很堅決地說:“不抗戰的就是漢奸!就是漢奸!”

有幾個人同時向方中允舉起手,紛紛呼叫:“主席!主席!”

方中允用鉛筆在桌麵上連敲幾聲,使大家稍微地安靜下來,隨即他站起來說:

“各位同誌,今天大家發言是這麽踴躍,大家是這麽熱烈的為真理爭吵,我感到無限興奮。不過我要求大家不要帶著感情的拚命爭吵,使問題的重心轉移到一邊去,白白地耽誤時間。”

他說畢就向剛才舉手的朱誌剛點點頭,然後坐下去,用手整了整近視眼鏡。當朱誌剛站起來時,吳寄萍瞥見張克非將一個紙彈子拋給黃梅,黃梅展開紙彈子看了看又傳給魯輝揚們。“張克非一定是要他們說話時小心一點。”吳寄萍向馮永青悄聲說。“是的,”馮回答,“黃梅的意見過於偏激,而且她說話不曉得顧及環境,被人家打個報告又多惹許多麻煩。”吳寄萍聽了這句話,正在興奮的情緒突然一涼,拿眼睛向全場巡視一周。她對一個不順眼的陌生麵孔發生了可怕的猜疑,認為他就是負有特殊使命來參加座談會的,他的沉默是為要把在會場中所見所聞的人和話暗記在腦海裏,他的光芒閃爍的小眼睛飽藏著陰險的詭計,而他的嘴不久就要編織出一篇謠言,他的手一定還寫出卑汙的報告。她越想越感到提心吊膽,同時也生出來一腔憤怒,情緒變得極其緊張,屋裏的空氣也沉重得使她窒息。但過了一會兒,一陣哄起的笑聲把她的異常情緒驅散,使她的心又重新安靜下來,空氣也不再窒息了。“我有病,太神經過敏啦。”她告訴自己說,嘴角浮出來一個微笑,用手摸了摸發燒的兩頰,又不由自主地按一按左邊的幾根稍微疼痛的肋骨,同時也覺得脊背沉重得像背著一塊石頭,使她幾乎不能夠再支持下去。她咳嗽一下,一片陰影掠過了她的心上。什麽時候長臉的朱誌剛坐下去和什麽時候陶春冰站起來,吳寄萍一點也沒有注意。現在因為全場出奇的肅靜,和由於全場的視線都集中在發言者的英俊的臉孔上,她才發現陶春冰正在用富於抑揚頓挫的聲調發表意見。於是她趕忙把鉛筆放在攤開的筆記本上,專心一意地聽陶說話。

“當然,統一戰線不是磕頭主義,也不需要無原則的委曲求全。”陶春冰停一停,繼續說道:“它不是政治上的陰謀手段,也不是暫時的權宜之計。統一戰線不僅在抗戰中需要,就是在抗戰以後,它仍然被我們所需要,一直到中國革命徹底完成的時候為止。大概即令到那時,為聯合全國各階層人民共同建設我們的國家,我看,統一戰線仍然是需要的。必須了解中國革命的本質,必須了解現階段曆史的具體內容,才能夠了解統一戰線的真正意義。同樣的,隻有了解統一戰線的真正意義,才能在任何情形下把它正確地運用。”

陶春冰在這裏又停頓片刻,好讓聽的人容易弄明白每一句話的意思。有些人低下頭把他的意見摘要地記在本子上,有些人望著他微微點頭,表示對他的意見完全讚同。吳寄萍感覺到肺部有點受壓迫,像有痰在窒息著氣管,但沒有咳嗽出來,於是她停下筆,試著深深地呼吸一下。

“統一戰線的提出是為了抗日,”陶春冰接著說,“為了進步,為了建設富強康樂的新社會,新中國——這就是它的目的。統一戰線中的主力軍是人民大眾,所以我們必須以人民大眾的立場為立場,以人民大眾的觀點為觀點,才不會將這個政治口號誤解和誤用。當然,統一戰線的內容是跟著革命現實的發展而發展的……”

吳寄萍突然又止不住咳嗽幾聲,隨即有一塊痰含在嘴裏,並且有一股血腥氣充滿口腔。她嚇了一跳,連二趕三地跑到門外,把一口帶血的痰塊吐到地下。跟著她又咳嗽一陣,吐出來第二口帶血的痰塊,還感到痰被咳出肺部時沙沙有聲。當第一眼看見黏附在痰上的鮮血時,她的眼前就突然一黑,渾身一涼,呼吸停頓,仿佛從懸崖落下陰冷的深穀。她扶著牆壁(因為她的兩腿突然軟了),眼光落在地上,望了一陣,慢慢地用鞋底攏來一點浮土,把兩口痰埋了起來。在這一刻中她的腦海是麻木的,仿佛失去了知覺似的,對陶春冰的發言幾乎連一個字也聽不見了。她很傷感,隻能重複地想著一句話:

“唉,這偉大的時代不屬於我的了!”

馮永青和羅蘭注意到她的情形,驚慌地跑出來,同時問她是不是又吐血了。她茫然地點點頭,隨後用衰弱的聲調說道:

“不要緊……送我回去吧!”

由馮永青和羅蘭從兩邊攙扶著走了幾步,病人又停下腳步,叫羅蘭去把忘在椅子上的討論提綱取來。從窗口向教室中瞟了一眼,她看見陶春冰已經坐下,所有的人都在傾聽著她的表弟羅明說話,還看見林夢雲輕咬嘴唇,豐滿紅潤的臉頰上有淺淺的酒窩在笑。但此刻她對別人參加抗日活動的幸福沒有嫉妒也沒有羨慕,隻是心上有一團空虛和淒涼之感。走到街上時她向兩個女伴低聲囑咐說:

“見我媽時別說我又吐血了。”

吳寄萍一則不願意耽誤馮永青和羅蘭時間,二則怕母親看出來有嚴重的事故發生,走到兒童補習班的那條街上時忽然改變主意,堅決不讓她們再往前送。她望著來往在街上的各色行人,心情平靜得像一片死水。死對於她已經不成為嚴重的精神威脅,她僅僅對自己的不能看見抗戰勝利有一點淡漠的惋惜罷了。

“媽,我回來了,”她輕腳輕手地走進屋裏說,把手中的東西放在桌上,“你在剪什麽呀?為什麽不去找舅舅跟表嫂說說閑話?”

母親停下手中的剪刀,打量著她的神色,憂慮地回答說:“我在等著你回來啊,哪有閑心去說閑話!萍,你怎麽回來得這樣早?會已經開過啦?”

“會正在開著。我因為頭暈,先回來了。”

“看看!我不讓你去你偏偏要去,總不肯聽媽一句話!”母親把她向身邊一拉,摸了摸她的手心。“快到**躺一躺,讓我喊張嫂給你衝碗藕粉來。你現在要喝藕粉嗎?”

“我什麽也不想喝,喝一杯開水好啦。”

“你快點躺下去,讓我替你倒開水。唉,你看,你一累就要發燒,兩個臉蛋燒得像兩瓣桃花!”

吳寄萍脫下茄克,躺到**,拉一條薄薄的綢被子蓋在身上。她母親替她把枕頭墊高一點,然後從暖壺裏倒出來一杯開水,照料她喝下肚裏。母親緊緊地握著她的一隻手,眼光含著憂愁,凝視在她的眼上,用帶著祈求意味的聲調問道:

“我們明兒走不走?”

“走吧,”病人回答說,眼睛閉上了。過了片刻,聽見剪布的聲音,她重又睜開眼睛來望著母親手中的東西問道:“媽,你剪的是什麽東西?”

“我悶著沒有事,打**喜去問惠芳要了點花布來,剪兩件小衣裳,要不了半天的工夫就可以做好啦。”

聽見“小衣裳”三個字,病人的心中一動,想起來自己的孩子,半天沒有再說話。母親看出來病人不曾想到這件小衣裳是為那個被丟在遠方的孩子做的,歎口氣補上一句:

“我不是給你表嫂的小妞妞做的。”

“那麽是替誰做的?”病人不覺詫異了。

“我替你做的呀,你這個做母親的!”母親責備說,望著**的病人微微笑了,笑臉上滾下來兩滴淚珠。“既然通郵政,做成了打郵政局裏寄去吧。另外再寄點錢去。可是照料小孩子的朋友可靠嗎?”

病人趕忙又閉上眼睛,翻轉身子,讓臉孔朝著牆壁。她本來想回答她母親一句,但她的胸腔中洶湧著淚的波濤,隻要輕輕一張口,就會忍不住嗚咽起來,因此她裝做漠然的態度,沒有再吐出一個字兒。許久,許久,她一動不動地側身臥著,聽著母親手中的剪刀聲,針線穿過布的輕微聲,她的眼淚向枕頭上偷偷流著。又過了許久,許久,她的腦筋想得疲乏了,她的眼淚流幹了,於是她矇矓地入了睡鄉。

黃昏後有許多人跑來看吳寄萍,因為大家都聽說她明天天一明就要走了。但沒有人能在她的屋裏停留多久,連羅蘭也沒有逗留上半個鍾頭,因為下午的座談會直開到晚飯時候,第二次座談會又快開了。“再見,明天早晨來送你!”“再見,我明天早晨不能來,祝你能早日複原!”“再見,希望你病好後馬上進城!”人們在臨走時都以出自衷心的祝語投給她,而每個人都使她產生更多的親切和留戀之情。她在走之前必須要見的人,隻有羅明還沒來看她。他白天也沒有來過一次。“你二哥不曉得我要走嗎?”她向羅蘭問,簡直忍不住有點生氣。“他曉得,”羅蘭說,“他說他明天一早來看你。”她目送著來看她的人們陸續地從她的屋裏走盡,頓時覺得她周圍的世界非常空虛起來。幸而不久表嫂李惠芳跑來看她,逗留很久,又幫著母親把她的東西收拾停當,該帶走的都放在一起,不帶走的都派人搬去保存。李惠芳還沒有離開,舅舅羅香齋也破例走來看望。差不多有十天她沒有看見舅舅,看出他顯得比以前清瘦,精神上也有點衰頹的樣子。羅香齋坐下去慢慢地抽著煙袋,帶著心思沉重的樣子。他向她詢問了一下病狀,囑咐了如何保養的話,隨即同姑太太談起時局問題。大家看見他本來都有幾分害怕,如今一聽他談時局,滿屋子都沒有一點聲了。

“說不定徐州保不住,”羅香齋撚著胡子說,臉色很陰沉,“萬一徐州失守,咱這兒可就要跟著遭劫啦。”

姑太太慌忙問道:“不是人人都說已經打了個大勝仗,咱這兒萬無一失麽?”

“什麽大勝仗!聽說這幾天徐州以北以南的敵人都在增兵,真正的大戰還沒有開始,可是也快啦。今天早晨縣政府接到一個緊急命令,縣長立時召集了一個緊急會議……”

“啊呀,是啥子命令啊?”姑太太驚恐地問,嘴張著合不攏來。

所有的眼光都注視在老頭子嚴肅的臉孔上,所有的心都沉下去了。

“上邊來的命令:限一星期把城牆全部拆平,對命令執行不力的縣長軍法從事。”

“唉,我的天!為啥子要扒城呀?沒有城牆怎麽好守呢?”

“前年跟去年春天還逼著各地修城修寨,”李惠芳忍不住插進來說,“現在又逼著扒城,叫老百姓多出多少冤枉勁,多花多少冤枉錢!”

老頭子對於上邊叫各地扒城的道理沒有作任何解釋,慢吞吞地抽了一陣煙,於是一邊在地上磕著白銅煙袋鍋,一邊慨歎說:

“盡都是‘肉食者鄙,未有遠謀’。這年頭,朝令夕改的事情太多啦!”

羅香齋從椅子上站起來,準備要走了。姑太太也站起來,望著他問:

“你今天看見照了麽?”

“不要提他,”羅香齋厭惡地說,“全當我沒有養他!”

“你不要對他要求得太嚴了,”姑太太解勸說,“他近來已經做了官,一定跟從前大不同了。”

“哼,還不是跟隨著旁人胡鬧!我看,他也幹不了幾天就得下台,我看不準把我的雙眼挖掉!”

姑太太不敢再勸,說道:“明早我們天一明就動身,不去你那裏辭行了。”

因為怕涼風吹著,吳寄萍沒有敢多送舅舅,她母親一直把老頭子送出大門。李惠芳為著安排明天的轎子和挑子,在公公走後沒多久也回去了。母親坐在燈光下拿起沒有做完的小衣裳,向寄萍說道:

“明天我們起得早,你快點睡吧。我趕忙把這件小衣裳的扣子綴上,留給你表嫂,托她明天再買幾雙小襪子,小鞋子,打成一個包包兒,替我們送到郵局去。萍,你記清,明朝起來以後,你記著把孩子的通信處留給惠芳。”

“蘭曉得,”寄萍低聲說,拿著已經做成的一件小衣裳出神地端詳著,一顆熱淚暗暗滴落到蒼白的手背上。

“不要難過,”母親說,眼圈兒也紅了起來,“保護你自己的身子要緊。不管你的病將來能好不能好,隻等孩子再大一點兒,媽一定派人去把她接回來。唉,你別看我平常嘴裏不說,可是同你一樣的掛心啊!蘭對我說,她姑父是個老封建,我如今才完全明白。都怨他頭腦封建,硬是坑害了你,也坑害了你的小女孩。可憐的小望西,剛會叫媽,就被拋撇在幾千裏外!萍啊,萬一你有三長兩短,我一頭碰死在你爹麵前!”

病人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痛,倒在**嗚咽起來。母親想不出什麽話安慰病人,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兩串淚珠映著燈光簌簌地滾下臉頰。她的手遲鈍起來;她的雙眼昏花起來;她的心刺疼得好像要碎裂了。

過了一刻,她哽咽地吩咐說:“張嫂,去把姑娘的銀耳燉上!”

吳寄萍起床的時候,屋裏還朦朧著青色的曙光,樹上的烏鴉剛開始啼叫。她吃過兩個荷包蛋,靜默地站在窗口,望著母親和張嫂收拾行李,同時傾聽著街上動靜,因為她想著轎子該來了,送行的人們也該來了。

小城市部分的人們仍然睡眠在曉夢裏,部分的人們已經醒來了。醒來的是那些為生活勞作的人們,和那些為國家拚命守土的人們,還有那些替政府送軍米的人們。你聽,在這黎明的城市中,在沁人心脾的涼爽空氣中,除烏鴉和公雞的啼叫聲外,還有些什麽聲音呀?

請聽!在城頭上和郊外的村子邊,有幾處悲壯的號聲,號兵們每天如此,趁著太陽將出的當兒用功練習。在附近的廣場上,有部隊下操的聲音,一會兒是一個清脆的聲音呼喊口令了;一會兒是一個粗大的聲音呼喊口令了;一會兒又是好幾個聲音亂紛紛地呼喊口令了;一會兒又是無數人不知分成許多隊,亂紛紛地報數了;一會兒又隻能隱隱約約地聽見整齊的步伐聲,而別處卻趁著這當兒送過來幾聲馬嘶。在街上,曾經有極長的縱隊跑過,地麵上發出來匆促的、有力的、合著節拍的刷刷聲,時常應和著千百人的雄壯叫聲:“一二三——四!”當縱隊跑過後,代之而起的是挑軍米的人們發出的嗨喲聲,載運軍米的洪車因車軸摩擦而發出的刺耳尖叫聲,這些也都是很長的行列,它像老是不能夠過完似的。但終於,運米的行列過盡了,那最後一批洪車所發的尖叫聲漸漸遠了,在很遠的原野上消失了……

這黎明的宇宙,這青色的曙光,這清新的空氣,這一切遠遠近近的聲音,是怎麽激動著病人的心呀!因為頃刻間就要離開,離開這一片熟悉的土地,離開親愛的同誌和朋友,離開自己的工作崗位,寂寞地回到鄉下,寂寞地等待著死的降臨,她的心怎麽能夠不傷感呀!忽而,她覺得有一種宏亮的聲音從遠遠的地方,從遼闊的原野,帶著感情地向她召喚,仿佛在提醒她這時代是偉大的時代,是戰鬥的時代,是需要一切青年人貢獻青春和生命的時代。這聲音喚得她興奮起來,喚得她的心靈輕輕地顫栗起來。“是的,”她心裏回答說,“我回鄉下養病,馬上就要來的!我馬上就要來的!”忽而,想到自己所患的病是一種很少希望的病症,於是她難過起來,幾乎要流出淚了。忽而,又有一種聲音發自她的靈魂深處,充滿著生活的勇氣,充滿著熱切的期望,向她呼喚:“你不能死!你要活下去,健康地活下去啊!”“是的,我不能死的!”她心裏哽咽地回答說,“我一定要恢複健康,一定要活下去!”但忽而,她又滿懷悲涼顫聲問道:“我能夠健康地回來嗎?我能夠健康地活下去嗎?”跟著,她就歎息地抱怨說:“唉!我為什麽這樣的不幸呢!我為什麽不能在這偉大時代中健康地活下去呢!”她抬起頭來,含著淚的眼睛凝望著深遠的天空,好像要蒼天替她解答這一切問題。一絲涼涼的晨風吹進窗口,吹得她連著咳嗽起來,於是她用手絹順便把掛在睫毛上的眼淚擦去。

天色已經大亮了。樹上的烏鴉已經停止啼叫了。但送行的人們還沒有到來,吳寄萍有一點不耐煩了。她焦急地走到院裏,在青磚甬路上站立片刻,觀察著街上走過的稀疏行人。隨後她用手摸一摸甬路邊的一棵梧桐樹,又走進教室,把每一張桌子,每一扇窗戶,每一個角落,都巡視一遍。她從地上拾起來黑板刷子,磕去上麵的塵土,擦淨黑板上的粉筆痕跡,然後把黑板刷子放到講桌上,又把一張被風吹起一角的標語用圖釘釘牢。回到院裏後,她站在花台前邊,帶著淒涼的心情告別著每一株她曾經澆過的花兒,還掐掉一些敗葉,扶起一些垂下的細枝,還忍不住摸了摸盛開的鮮豔花朵,有時她還用鼻尖壓在一個花蕊上聞一聞。“他們為什麽還不來呢?”她抬起頭來望著街上說,“噢,轎子已經在門外等候著了!”趁著這將要離別的一刻,她拿著噴壺到廚房中灌滿一壺水,匆匆地把花台上所有的花子都澆了一遍。隨後她放下空壺,又走到教室的一個窗口,向裏邊望望這兒,望望那兒,把牆壁上每張標語(那都是她親手貼的)讀了一遍。

送行的人們開始來了。首先跑進來的是張茵和羅蘭,跟著馮永青和韓秋桐來了,黃梅、林夢雲和陳維珍一起來了。大家圍繞著花台站著,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微笑,但每個人除昨天對病人說過的祝語外都沒有別的話說。吳寄萍的心中蓄積了許多要說的話,如今連一句要緊話也說不出來,說出的全是些沒有絲毫意義的話,如像:“小林,你為什麽昨天老是微笑著不發言呀?”“黃梅,你以後多給我寫信啊!”“小貓,維珍,你們都想不想我呀?”這樣,談話活躍了一個片刻,但過去這個片刻後又冷落起來了。馮永青拉著黃梅和小林到屋裏去看寄萍的母親了。陳維珍和韓秋桐到教室去了。餘下的兩個女孩子同吳寄萍欣賞起花子來了。吳寄萍望著張茵囑咐說:

“好的,”張茵聽話地回答說,“我每天早晨晚上一定澆花子。可是我要走了呢?”

“你要往哪兒走?”

“往哪兒走現在還說不定,不過參加宣傳隊是已經決定了。”

“誰來接你的工作,你要告訴誰好好地澆花子。我希望當我再回到城裏的時候,這個補習班依然存在,所有的花子也依然存在,或者一切比現在都更好。”

羅蘭很天真地問道:“萍姐,你什麽時候再回城裏來?”

吳寄萍心中一涼,說:“身體稍好一點時,馬上回城。不過,”她忽然一笑,補充說,“也許我永遠不能夠再回來了……”

聽見病人的這句話,張茵和羅蘭馬上交換了一個眼色,臉上的笑影頓時消失。羅蘭後悔著自己的失言,為要轉換病人的悲觀心思,趕忙撒嬌裝癡地拉著她表姐問道:

“你說,萍姐,為什麽多數花兒都愛在春天開呢?”

“春天本來是開花的季節。倘若應該在春天開花的卻沒有開花,那真是太辜負了春天!”

羅蘭聽出來她表姐的話裏邊寄托著深深的感慨,便從花台上撿起來一片濕潤的花瓣放在手心,轉向張茵問:

“你看這些花瓣好看不好看?”

“非常好看,可惜落得太快了。昨天還……”

吳寄萍接著說:“唉,往往愈是好看的花兒愈容易凋謝,這也是植物中的紅顏薄命。你撿的這一片粉紅花瓣,是今天早晨落下的,可是幾天前它還是一個嫩生的花蕾呢。”

“那麽,萍姐,我用膠水把這些落下的花瓣粘起來,你說好吧?”

“癡話!”吳寄萍望著她的表妹笑了,又說道:“碎了的心是不能縫起來的,凋謝了的生命是不能複活的。”

張茵向病人的臉上盯了一眼說:“真是詩人的氣質,所以才容易害病!這樣的心理,對於你的身體是很不好的。”

正說話間,羅明和楊琦來了。隨即奶媽抱著李惠芳的小女孩來了。朱誌剛、魯輝揚和王淑芬一道來了。吳寄萍和大家都覺得少了一個重要的送行人,但是誰也不知道他何以沒來。羅蘭誤認為是羅明忘記通知了,白了她二哥一眼,氣得噘著小嘴。羅明感到奇怪:難道是他忘了?吳寄萍很焦急,但不肯向羅明詢問。挑行李的男傭人來了。行李從屋裏搬出來了……

吳寄萍把小女孩抱在自己的懷裏吻著,心中又感到一陣酸楚。她把嘴唇久久地壓在小女孩的臉頰上,為的是怕別人看見她的眼睛裏充滿熱淚。“你叫我,叫,叫我‘萍姑’。”她小聲地逗著孩子說。等孩子叫過她之後,她又在孩子的臉頰上重重地吻了一下,然後抬起頭來向奶媽問道:

“她想把大少爺叫起來送姑太太。整夜在外打麻將,快天明才回去,怎麽會能叫醒呢?”奶媽說,把小孩子接了過去。“大少奶也該來啦。”她向大門口望了一眼。

母親隔著窗子向寄萍叫道:“萍,院裏風兒涼,你小心一點啊!這窗台上放的幾本書帶不帶走?”

“不帶走,那是給表嫂留的!”

“還給她留書呢,”奶媽小聲說,“前晚上大少爺看見她枕頭下放有你們給她的小冊子,可沒有罵她半夜!”

“我嫂子沒敢反抗嗎?”羅蘭立刻接著問,“為什麽不說是我交給她的?”

“哼,她連大聲哭都不敢,還敢反抗!啊,別說啦,她已經來了。”

李惠芳一到院裏,姑太太已經從屋裏出來,隻等著上轎走了。一看見侄兒媳婦,她就拍了拍春喜的頭頂,歎息著說道:

“惠芳,你看春喜這孩子近來一心想讀書,不肯回到家裏去,你今天同你伯說一聲,讓她跟著蘭一道好了。”

李惠芳笑著答道:“我就猜這小東西以後關不到籠子裏了,果然如此!好吧,”她轉向春喜,“我替你做主,你跟著你蘭姑去吧。可是,”她又向羅蘭,“蘭妹,不得父親的同意,你不能把她帶往遠處!”

羅蘭回答說:“既然把她交給我,以後用不著你負責任!嫂子,萍姐給你留下幾本書,你有沒有膽量帶回去讀?”

“我為什麽不敢呢?”李惠芳笑著說,不覺臉紅了。

“隻要嫂子有這點勇氣就好了。”羅明說,“春喜,別高興傻了,快去把窗台上的書拿出來給你嬸子!”

李惠芳把書籍接到手裏,繼續笑著,臉皮也繼續紅著。她想告訴姑太太說她的丈夫因為昨夜睡得太晚,不能來送行,請姑太太不要見怪,但說到嘴邊時看了羅蘭一眼,又隻好拉倒了。

吳寄萍一直在注意著母親手中的小包,既擔心著母親忘掉將小包交給惠芳,又不願母親當著許多人公開托付惠芳。幸而在上轎時候,她看見母親把惠芳叫到身邊,低聲囑咐幾句,還滾出了熱淚,後者也噙著眼淚,輕輕點頭,把小包接到手裏,小聲哽咽說:“請姑媽放心,我今天就照著姑媽的意思辦。”吳寄萍完全注意到這件事情,心中感到刺痛。為怕自己忍不住當眾哭泣,她趕快轉過身來,向她的表弟囑咐:

“明弟,你一定記著,把各種討論提綱都給我一個全份,有新的報紙和刊物也經常托人帶去。”

一列壯丁麵黃肌瘦,短衣破衫,被押送著從街上走過,被一條麻繩係在一起,都是緊係著一隻左胳膊,幾十個人綁成一長串,誰也沒法逃走。因為要趁涼快動身,趕到十裏鋪吃早飯,所以吳寄萍和母親同送行的人們告了別。然後同張嫂進了轎子。她一直暗暗地等候一個人前來送別,竟然沒有來,使她的心情悵惘。三乘藍布小轎隨在壯丁行列的旁邊前進。寄萍看見她的表嫂和表妹都在擦淚,她也擦淚。很快,三乘小轎同送行人之間被壯丁的隊伍隔斷了。她不忍多看壯丁,可是又忍不住想看清楚,在心中感慨地說:

吳寄萍們的轎子剛剛走到一個轉角處,有一群在兒童補習班中讀書的小孩子迎麵跑來,她最喜歡的賈鳳鳴也在裏邊。孩子們是特意趕來送行的,像一群麻雀似的圍繞著她的轎子,稚嫩的聲音亂紛紛地向她投送著親熱的詢問:“吳老師,你什麽時候病好呀?”“吳先生,你什麽時候進城來呀?”“你再來了還教俺們嗎,吳先生?”當大家向她呼喊“再見”以後,她留戀不舍地從轎子裏伸出蒼白的手,手裏拿一條白手絹,向留在背後的孩子們揮著。孩子們唱起救亡歌來了。

噢,這是什麽樣的時代呀!這真是青年人的時代,熱情澎湃的時代,歌唱的時代!當轎子從同學會附近走過的時候,戰教團的同誌們正在唱著:“別了,別了,同學們,我們再見在前線!”當轎子走過講習班門前的時候,院裏邊正在唱著:“你看那戰鬥機高飛在陽光下!”當轎子走過操場、軍營的時候,都聽見鬥誌昂揚的抗戰歌聲。這些歌聲飄揚在清新的大地上,激**著她的靈魂,對於她成為一種強力的召喚。於是她忘了肺病,血液又在周身沸騰起來……

快走近城門的時候,吳寄萍忽然看見陶春冰騎著自行車迎麵而來。她的心中又驚又喜,但是不知道是偶然相遇呢還是陶春冰前來送行。今天早晨,她暗暗盼望著陶能夠前來送行,而後來當羅明們都來了以後,陶仍然沒有出現,她不免悵然失望,但不敢流露出來,也不敢向別人詢問。她和胡天長在北平時同陶很熟,算得上既是同鄉,也是朋友,按道理陶應該向她送別。陶雖然隻比她大四歲,但已經是一個有一定社會地位的青年文化人,又很忙碌,所以她不敢期望他必來送行。她坐的是第一乘轎子,首先望見了陶春冰,縱然她疑心是邂逅相遇,也使得心中猛然一喜。相距大約五六丈遠,陶春冰用左手握著車把,揮舉右手向她招呼。她趕快大聲吩咐停轎。當三乘轎子剛剛落地,陶春冰已經在她們對麵下了車,向她伸出右手。她從轎中出來,握住陶的手,心情激動地問:

“你是……?”

“我是特意來給你送行的。”

“真的?”

“今天大清早,方中允和餘新之就派人把我叫去,商量幾個重要問題。等我同他們談完話,聽說你已經走了。我趕快借了一把車子,從背街僻巷追出城去。出城後望不見轎子,打轉回來,原來你們的轎子走得慢,尚未出城!”

“因為在大街上遇到三起壯丁隊,所以耽誤了。”

“我沒有別的囑咐,隻希望你下鄉後放寬心懷,早日恢複健康,然後重新投入火熱的戰鬥生活。一二九運動的時候,我們許多朋友在北平並肩戰鬥的生活,我一直記在心上。我也害過肺病,時常吐血,住在沙灘蓬萊公寓,你同胡天長去看過我,那時候真是貧病交迫,以為活不長了。可是如今我的身體逐漸好了。你一方麵要盡力養病,一方麵要蔑視疾病!”

“為什麽不能好呢?我曾經比你病重,比你的治病條件差得很遠,不是基本上恢複了健康麽?”

“是的,陶先生,如今這時代太偉大了,我們青年人可做的工作非常多,我多想恢複健康,投身曆史的洪流中去!”

“寄萍,你能夠這樣想就好了。民族的救亡事業需要我們,將來建設新中國需要我們,我們有義務為祖國活下去,貢獻我們的力量,無權放棄我們的崗位死去。你說對麽?”

吳寄萍笑著點頭,說:“感謝你給我增添了戰勝病魔的勇氣!你什麽時候往武漢?”

“快了,不等戰教團走我就要走了。”

“還回來麽?”

“這事不能由我決定。”

吳寄萍又點點頭,表示明白,囑他到武漢後,將他的行蹤寫信告訴她。他答應了,並且說:

“寄萍,漫長的嚴冬已過,如今是春暖花開的時候。以後雖然還會有乍暖還寒的時候,但是春天的來到是沒人能夠阻止的。像你這樣讀書較多,較有才華的女性不多,我衷心祝願你在春天裏開放你自己的鮮花,散出你自己的芳香!”

“我很了解你,也一向佩服你。我對你也是同樣祝願!”

他們再一次熱情地握手。吳寄萍坐進轎子以後,陶春冰又同坐在第二乘轎子中的吳母寒暄幾句,望著三乘小轎重新啟程,匆匆向城門去了。

因為陶春冰的前來送行,又對她說了一些鼓勵的話,她在轎子中久久不能平靜,在心中說道:

“在這春暖花開的時候,我不能悲觀絕望,必須恢複健康,投身於曆史洪流。我要健康地活下去,開放我生命的鮮花!”她回味著陶春冰說的那些含著哲理的話,清瘦的臉頰綻開了一陣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