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尾聲
提前吃過早飯以後,戰教團在破曉的晨光中動身了。今天恰好是星期天,所以本地的青年各團體參加送行的人很多,一直將戰教團送到離城三裏的小山丘上。從講習班的大門口到小縣城的西門外,沿街兩旁貼滿了各青年救亡團體為戰教團送行的標語,有的牆壁上還張貼著帶有漫畫的壁報。這一切標語和壁報都是連夜準備停當,趕在黎明之前打燈籠貼出來的。各救亡團體利用為戰教團送行的機會,向居民進行一次抗日宣傳,也是向頑固派發出他們的堅決救亡的有力聲音。
戰教團和送行的青年們走在黎明的街道上,一路不停地唱著抗日救亡歌,十分雄壯。在一次歌聲停頓的時候,羅蘭情緒激動地說:
“我們這裏,兩個月前還是一座平靜的山城,大家每日興奮地搞救亡宣傳……”
林夢雲截住說:“其實,那時候也隻是表麵平靜。頑固勢力本來就根深蒂固,救亡活動本來就有人反對。”
黃梅說:“不過大的鬥爭到今天真正開始,剛剛開始!”
羅蘭輕輕地歎息說:“可惜我萍姐不在城裏。她在鄉下,還不知怎麽關心城裏的鬥爭哩!”
本城各救亡團體的青年一直把戰教團送到城外三四裏遠,到了一個小丘陵上,不再往前送了。大家雖然同戰教團的同誌們剛剛相聚就匆匆分別,並沒有在一起做救亡工作,正如常言道“萍水相逢”。然而共同的救亡目的、崇高的革命感情,將他們的心粘合在一起。他們不忍馬上分手,站在丘陵上一起放聲高唱救亡歌,一支歌唱完緊接上一支,再接上一支。然後激動地高呼口號,互相緊緊地握手告別。有的女同誌流出了眼淚,有的哽咽。最後送行的人們望著方中允和餘新之率領戰教團開始登程。本來替方教授雇了一輛平頭車,但是因為繼續是漫上坡的路,他不肯坐車,拄著手杖,同戰教團的年輕同誌們一起向信陽方向走去。被送走的同誌們已經走很遠了,還忍不住回頭來向留在丘陵上的同誌揮手。
陶春冰因為要下鄉去看他的母親,沒有在丘陵上停留多久,隨即回城,要趕快回自己的村莊去看望母親。羅明兄妹同他一道回城。他很掛心吳寄萍的消息,但兩次打算詢問,都是剛提起就被羅明用眼色阻止。看見這種情形,他更加放心不下,在心中猜道:“難道寄萍快要死了麽?”後來羅蘭被林夢雲喊去捉蝴蝶,楊琦和別的同誌也離開他們稍遠了,羅明才小聲對陶春冰說:
“我兩天前得到確實消息,我萍姐真是不幸!”
“到底是什麽消息?病情十分嚴重?”
“不是關於她的病情。她下鄉以後,生活由我姑母用心照料,空氣也新鮮,每天在院裏澆澆花,在樹林中散散步,坐在躺椅上讀讀唐詩宋詞,病情已有了起色。我父親很喜歡寄萍。家中藏了一點西洋參,還是抗戰前在漢口買的,自己舍不得用,昨天派夥計送去給寄萍了。”
“既然寄萍的病有了起色,另外是什麽不好的消息?”
羅明小聲說:“胡天長已經犧牲了!”
“啊!胡天長在什麽地方犧牲的?你是怎麽知道的?”
“從抗大畢業以後,胡天長先到太行山區,隨後又到膠東,又到魯西。因為黨認為他有組織才能和軍事才能,所以總是派他到條件很差的地方組織抗日武裝,開辟遊擊戰爭。他曾經給我萍姐寫過幾封信,有的寄到延安,有的寄到開封。我萍姐都沒有收到。當然,國民黨檢查信件很嚴,從延安寄出的信,或者從遊擊區寄出的信,隻要國民黨認為郵件有共黨嫌疑,就給沒收了。加上我同萍姐的地址也有幾次變動,所以我和萍姐始終同胡天長聯係不上。”
“你是怎麽得到了胡天長犧牲的確實消息?他死在什麽地方?”
“日本人為要消滅範築先,先派幾路人馬進攻聊城外圍的抗日據點。胡天長很明白形勢嚴重,恰好組織上派一位李同誌從聊城往徐州去報告軍事情況,路過他的駐地。他對這位同誌說,倘若他在這次作戰中犧牲了,就將他犧牲的消息寫信告訴我。他不知道我在什麽地方,就囑咐將信寄給我在開封的一位好同學轉給我。這從徐州寄出的信,按照胡天長寫的地址寄到開封,從開封轉寄給我。我收到已經三天了,誰都沒有告訴,怕的是我萍姐知道。”
“胡是怎麽犧牲的?”
“胡率領一支隻有一百五十多人的遊擊隊,駐守在一個靠運河的小集鎮上,是通往聊城的重要據點。當日寇來到時候,他本來很容易撤退。但是他為了聊城的婦女老弱和積存的許多糧食能夠安全疏散,他決定憑著運河岸和土寨牆抵抗敵人,拖住敵人不能夠長驅前進。他們隻有步槍和手榴彈,而日寇有大炮、迫擊炮、機關槍,還有飛機。運河岸上的簡單工事被敵人的炮火摧毀之後,胡天長利用黃昏時候,率殘部退進寨內,隨即被四麵包圍了。第二天拂曉之前,胡天長率領不足一百名遊擊隊員和不少傷員,冒著敵人的機關槍封鎖突圍。胡天長連中兩彈,不能走動。他命令身邊的同誌突圍,他自己伏在一個墳頭上用步槍掩護。當敵人衝到他的麵前時,他拉響最後一顆手榴彈,和衝在前邊的兩個敵人同歸於盡。”
“胡天長犧牲的情況怎麽知道的?”
“那位同胡天長熟識的李同誌,到徐州後就住在範築先派駐徐州的辦事處。過了十天以後,關於聊城的失守、聊城專員範築先的犧牲經過、協助範築先建立魯西抗日根據地的幾位共產黨員的壯烈犧牲,還有胡天長的準確犧牲經過,都報到範築先將軍的徐州辦事處了。到了這時,那位李同誌才給我寫信,所以胡天長已經犧牲的消息是千真萬確的。”
“唉,我的朋友又犧牲了一個!抗戰還不到一年,我的比較有才幹的朋友們就犧牲了差不多十個人。單在聊城地區,截至今天,我知道已經犧牲了三個朋友,一個是最早談‘紅燈籠的故事’的那位詩人,一個名叫姚第紅,曾在省立開封高中讀書,我們一起被捕過。最近知道,他們都是中共魯西特委。今天又知道胡天長也犧牲了。這是我的第三個朋友!”沉默片刻,陶春冰問道:“那位李同誌給你的信,你讓我看看好不好?”
“我放在家裏的箱子底下,沒有帶在身上。關於胡犧牲的消息,我的家裏人都不知道。在我萍姐的病完全康複以前,絕對不能讓她知道這個不幸消息。我要想辦法,如果有熟人從陝北出來,把我萍姐的小女兒從延安帶到洛陽或鄭州,我可以把小孩子接回本縣,交給我的姑母撫養。我萍姐不用再想念孩子,還有天倫之樂,對養病會有好處。”
“很希望寄萍的病能夠痊愈。”
“一二九運動時期,我姑父這位老封建,斷絕了對她的經濟接濟,靠我的一點幫助,在北平維持讀書,使我萍姐的健康受了損害。在學生上街遊行時,那麽冷的天氣,她渾身的衣服完全被二十九軍的水龍頭澆濕了,還被擠倒在馬路上,又被人踏了一腳。從那次遊行以後,患感冒病了多日。後來常常有病,經醫生檢查出患了肺病。寄萍的病,既然現在住在鄉下開始有了起色,所以胡天長犧牲的消息必須絕對瞞住她,首先從我的家中瞞起。”
陶春冰點點頭,不再說話,隻覺得感情沉重。進到城內以後,羅明忽然問道:
“你現在就回陶家麽?”
“是的,不能耽誤,還有十五裏山路哩。”
羅明說道:“山路不好走。你下午還得早點兒回城。這樣吧,你回同學會等一等,我回家去,叫夥計韝一匹騾子送你。”
陶春冰高興地問:“有現成的騾子麽?”
“有!從前我父親辦民團的時候,家中養了上十匹騾馬。後來他不辦民團了,把騾馬陸續賣了。如今家中還留下一匹大青騾,以備不時之需。你在平津同學會中稍等片刻,我馬上就叫夥計將大青騾韝好牽來。”
於是陶春冰回他住的地方,羅明趕快回家去了。
下午大約四點多鍾的時光,陶春冰回到城內。他剛休息一陣,羅蘭就來找他,說她從家裏出來找小林玩耍,她的二哥在家中等候陶先生和張克非先生前去談話。陶春冰問道:
“你找到小林了麽?”
“小林回家了,把黃梅也拉上街了,讓我撲了個空!”
“你見到張克非先生了麽?”
“他正寫信,告我說,請你先到俺家去,他把兩封要緊的信寫好以後就去。”
陶春冰望一望羅蘭的聰慧眼睛和含笑的臉孔,不由問道:
“小羅,你今天有什麽事使你的心中高興?”
“陶先生,你怎麽知道我的心中高興?”
“少女的眼睛是她心靈的窗戶,縱然她一句話也不說,隻要這窗戶打開,哪怕是打開一半,也會有喜悅或憂愁流露出來。你說我這話說得對麽?”
“唉,你真是一位詩人!”
“你到底為什麽高興?”
“為的我萍姐有兩個好消息。”
春冰心裏說道:“果然羅明對一家人瞞住了那個對吳寄萍十分不幸的消息!”隨即問道:“你萍姐有什麽好消息?”
“我萍姐下鄉以後,生活上有我姑媽照料,我姑父對她的態度也變得很好,承認了她同胡天長的婚姻,所以她近來的病情大有起色。”
“她的病情有起色,你二哥已經告我說了。還有一個什麽好消息?”
“我家有一位表親,你大概知道,名叫張宗景,是留德的醫學博士……”
“我知道,是河大醫學院教授,在西醫內科方麵有相當名氣。”
“他也是一位在國內有名氣的肺結核病專家。”
“他不是在開封麽?”
“他是在開封。最近河南大學要搬家,醫學院可能要搬到豫西山中。他想在混亂時候把家眷送回家鄉來住幾個月,等河大醫學院搬遷完畢以後,再把家眷接去。他的家原是大地主,家住在深山裏邊,房子在‘剿共’戰爭中全給燒光了。他不久前給我父親來了一封信,要求我父親在城內替他找幾間房子暫時安置家眷,房子或租或賃都可以。我父親回他信表示歡迎,說我家有幾間空房帶有天井院,借給他用,不需要另外租賃。我父親在回信中還將寄萍的病情告訴他,問他有沒有痊愈的希望。昨天接到他的快信,說日本的飛機每天都飛到開封上空偵察,投彈,人心惶惶。他將在幾天內就送他的家眷回來。關於寄萍的病,他很有把握地說一定可以痊愈。他說經他的手已經治愈了許多病例。萬不得已,可以將寄萍送到外國人在漢口開的醫院動手術,切除一部分有病的肺。他的一位留德的好同學是同濟醫學院的教授兼附屬醫院的外科主任,也是全國有名的一把刀子。他可以寫封介紹信,請同濟醫學院的這位教授親自給寄萍做手術,可以保證萬無一失。”
陶春冰不由得脫口而出:“這就好啦!”
“張宗景的信上還說,最近在西洋已經發明了一種治肺結核病的特效藥,目前還很貴,進口很少。他馬上就寫信囑托醫藥界的幾位朋友,盡可能買到一點。我父親看了信十分高興,說這種新發明的進口藥縱然價錢昂貴,我姑父也買得起,我們家也可以幫助買藥的錢。”
陶春冰有點感動,說道:“你父親倒是很關心寄萍的病。常言道,舅甥如父子,他把寄萍看得跟自己的女兒一樣,我從前還不了解。可是他同寄萍的政治立場距離很遠,人的思想感情真是複雜!”
“陶先生,我二哥正在等你,你現在就去俺家吧?”
“走,現在就走。”
陶春冰鎖好門,叫羅蘭再去催張克非,自己先去羅家。臨走出大門時,他囑咐講習班的把門老頭替他雇一輛往信陽去的平頭土車,明天一早上路,趕到十裏鋪吃早飯。剛離開講習班的大門不遠,遇見黃梅從街上回來。他問道:
“黃梅,小林不是同你一道上街買東西麽?”
黃梅說:“小林知道你明天一早就要動身,買過東西後她回家去了。她說借了你一本書,回家去取來還你。”
陶春冰笑著點點頭,繼續往羅宅走去。走進羅明的書房,郭心清已經先到了。坐下以後,陶春冰就向郭心清問道:
“小郭,社會上對戰教團被趕走這件事有什麽反應?”
郭心清微微一笑,說道:“同情抗日救亡工作的廣大教育界和進步知識分子感到憤慨,頑固派和縣黨部的人感到高興。”
陶春冰點頭說:“這是我意料中的。”
羅明說:“還有一個新情況,你不會料到。”
“什麽新情況?”
“讓小郭告訴你吧。”
郭心清正要說話,張克非來了。等張克非坐定以後,郭心清說道:
“李醒亞昨天下午回來了。他一到家,以縣長為首的本縣黨政官紳,紛紛前去看他,一致表示歡迎他在國難期間回來為桑梓服務。今天中午,官紳們都在縣政府東花廳設盛宴為他接風。他這次回來,據說帶有本省黨政要人的幾封信,要本縣黨政方麵與他同心協力,共濟時艱。到底這次回家鄉來有什麽目的,有什麽計劃,我雖然沒有聽到消息,但已經猜到八九。”
張克非問道:“你看他回來的目的是什麽?”
“他的目的是要在這種混亂年頭,掌握住地方實權,一麵反共,一麵抗日。抗日是半心半意,反共是頑固到底。”
張克非佩服小郭的意見深刻,接著又問:“你的判斷有什麽根據?”
“‘一二八’戰事爆發以後,國民政府逃到洛陽。他以為抗日戰爭會打下去,趕快從開封回來。因為上邊有綏靖公署和省政府的要人撐腰,地方上有一部分反共的士紳擁護,他搞了個八區聯合辦事處,企圖將各區的實權抓在手中。後來,蔣介石跟日本人簽訂了屈辱賣國的《淞滬停戰協定》,中日戰爭沒有打下去,他想渾水摸魚的條件不成熟,加上前任縣長跟劉峙的老婆有親戚關係,他想將縣政府架空起來,遇到縣長的拚命抵製。他的野心沒有得逞,隻好回開封繼續辦私立晨光中學。現在他認為真正的好機會來到了。必須搶在日本人來到之前,將地方的軍政大權抓到手裏,既抗日,又反共,建立封建法西斯割據。他打算先由一個縣開始,等到站穩腳跟,再向周圍鄰縣發展,還要同國民黨在鄂東的反共勢力連成一片。目前的縣長沒有有力的後台,不是他的對手。聽說他不但得到國民黨政府和省黨部要人的撐腰,也同本省複興社接上了鉤,都在反共的目標下支持他回到地方上來。”
張克非說:“小郭的分析很深刻。今後我們的工作環境更複雜,條件也更困難了。地方各界士紳會擁護他麽?”
小郭毫不遲疑地回答說:“大多數都會擁護他。”
“為什麽?”
“不得意的士紳如程西昌之流,想依附他改變地位。比較得意的士紳擁護他對自己沒有損失,隻有好處。地方上思想進步的人們對他沒有興趣,但是也沒有力量反對他,隻能冷眼旁觀。關於他的回來,我所知道的情況就是這樣。”
羅明望著陶春冰問:“你對李醒亞回來這件事是怎麽看的?”
陶春冰說道:“小郭的分析很對。我認為我們要從目前的全國形勢和階級動態兩方麵看待李醒亞回來的問題。從全國形勢說,台兒莊大捷隻是一個局部戰場上的勝利,不能改變目前中日戰爭的整個軍事形勢。這一軍事形勢,稍有眼光的人都很明白,國民黨當局也是清楚的,可能日本人沿著長江和隴海路繼續西進,迫使蔣介石投降。如果日軍的主力沿長江西進,很可能攻陷武漢。我們這裏是武漢的外圍,大概要淪為戰場。人們除害怕中日雙方的軍隊作戰會影響大別山區之外,也害怕漢奸、土匪,還害怕共產黨起來。這就是當前本縣的階級動態,或者說是本縣中上層的社會心理。所以李醒亞這次回來,受到許多人的歡迎,是因為本縣的中上層的士紳中需要一位強人。大家的階級利益需要他,對他的回來抱有幻想。差不多是同樣的原因,主要是反共需要,據說省政府、省黨部,還有第一戰區政治部,都有人給他支持。所以,你們在地方上開展救亡工作,今後必定更加困難,要作兩手準備。”
羅明點頭說:“當然要兩手準備。到不得已時,隻好將大部分同誌介紹到延安和遊擊區。廖磊那裏,目前國共合作的形勢較好。他那裏辦了一些培養青年幹部的訓練班,還成立了許多青年救亡團體。必要時,可以通過我們同潢川的關係,介紹一些同誌前去。”
張克非說:“不管本地的形勢如何變化,救亡工作如何受挫折,可是我們幾個月來的工作並沒有白費。我們以平津同學會為基礎,幾個月來辦講習班,組織民先、青救會、婦救會,向群眾宣傳救亡,都有收獲。我們鍛煉了自己,傳播了革命種子,給一個閉塞沉悶的山城輸入了清新空氣。我們的工作受挫折隻是暫時的,局部的。放眼全國,放眼未來,抗戰必勝,革命必勝!”
陶春冰將桌子用力一拍,笑著說:“說得好!說得是!我們永遠要充滿著革命的樂觀!我一直認為,現代中國的嚴冬季節已經過去,目前正進入春暖花開的時候。在春暖花開的時候,雖然局部地方會發生疾風暴雨,還會發生冰雹,但不能改變春天的整個天氣形勢。”
郭心清說:“李醒亞回來以後,要站穩腳跟,樹立他的勢力,開始他的反共活動,至少需要幾個月的時間。我們今天談的這些話,隻有我們知道,不在青年中傳播。我們幾位比較負責的人,當然積極考慮兩手準備,但是不能對一般青年露出一點風聲。”
張克非說:“我想,最好在本城的重點學校中留下我們的一位得力同誌,隻是為方便溝通消息,不負責開展工作。”
郭心清笑著說:“這個同誌我已經想好了。”
“誰?”張克非和陶春冰同時問道。
“吳寄萍比較合適。”郭心清用火柴點燃了因潮濕而熄滅的半截紙煙,猛吸一口,然後帶著愉快的笑容接著說:“聽說寄萍的病有了起色。將來如果她的身體康複,可以到女師做語文老師。她在本縣一向有才女之名,在大學中文係又讀了三年,隻要她願意教書,請香齋老先生說句話,女師一定歡迎,也會受學生歡迎。”
羅明說:“這樣考慮很好。我萍姐可以住在我家裏,離學校不遠,飲食起居都有人照顧,治病也方便。我的政治色彩太鮮明,自然非離開本地不可,不管什麽地方需要我,我都去。”
陶春冰問:“不把羅蘭帶出去?”
“她一則自幼嬌生慣養,目前還不能過艱苦生活,二則她是我父親的掌上明珠,我最好不帶她一道。我父親一定會希望她去大後方考大學,上一個名牌大學。她讀書很有才分,像我萍姐,就讓她進大學讀書吧。在後方的學生中,她也會得到鍛煉。在大學中,我們需要擁護抗日、擁護進步的學生。將來抗日勝利,建設新中國也需要知識分子。”
大家都微笑點頭。郭心清望著陶春冰說:
“你這次回來,雖然隻停留了個把月,但是起了很好的作用。你在家鄉青年的心目中是很有威信的,所以你的談話,你的分析問題,都受到特別重視。尤其是你在講習班講通俗哲學,每星期講兩次。每次講課,各救亡團體都有人前來旁聽,留給人們的印象很深,對我也有很大啟發。這是一種啟蒙的理論教育,其影響必定是很深遠的。我希望你到了武漢以後,給我來一封信,分析當前抗日的政治和軍事形勢。為防備國民黨郵政檢查,有些話可以說含糊一點,我會看懂的。”
“我一定給你寫信,一定寫信。”
郭心清在基層的地下工作人員中是一個愛用腦筋的人,有許多問題他不明白,卻無處請教。例如關於統一戰線的問題,他對幾個月前王明在武漢《新華日報》上發表的幾篇文章,就有意見。但他知道王明是中央的一位重要領導人,不敢隨便議論。還有其他各種問題,他都希望陶春冰到武漢以後能夠寫信告訴他一點內情,但是這些疑問,此刻都在他的心上打個回旋,因為同他眼前的工作沒有直接關係,都不提出來了。
他們又繼續商談關於今後救亡工作的一些問題。到了上燈時候,楊琦、馮永青和黃梅來了,開始為陶春冰舉行餞行的小酌。在晚飯時候,羅香齋叫春喜將剛收到的電報送給羅明。這是醫學博士張宗景從鄭州發來的電報,說他將攜眷經駐馬店轉回家鄉,日內可到,請費心安排住處。羅明十分高興,立刻將寄萍近日病情已有起色和張博士為寄萍治病的消息告訴大家,使送別的酒席上增加了快活氣氛。楊琦舉起杯子說:
“在我們這一群救亡青年中,我知道沒有一個人不喜歡、不同情寄萍姐。來,讓我們為她的早日恢複健康幹杯!”
為要整理行裝,陶春冰一吃畢晚飯就回到他的住處了。羅明一向同他的感情特別好,而且對他比較了解,很敬佩他的才學,所以今晚在胸中填滿了惜別的感情。隻是為著革命的需要,陶必須去武漢,他必須留在故鄉,所以都沒有說一句惜別的話。對著煤油燈坐下以後,羅明問道:
“你帶的行李不多吧?”
“很少。有些不打算帶的書籍,還有舊鞋子、破襯衣,請你明天轉給郭心清,他也許還有用處。”
“你估計到武漢後,你的工作問題就可以決定了麽?”
“我沒有十分把握。我有我的缺點,也有內心的痛苦。但是關於我的事,不談好了。”
羅明看見陶春冰的神色很沉重,一雙大眼睛上似乎還蒙有一層淚光。他不敢再問,同情地苦笑一下,說道:
“請你不要把暫時的人事矛盾和苦惱放在心上。我相信你,將來你會做出我們許多人做不出的成績。”
陶春冰沒有說話。他的心中既充滿痛苦,也充滿自信。
羅明又說:“我們能夠遇到民族解放戰爭的偉大時代,很不容易。我們不但遇到了,而且親身參加了。你是詩人,我希望你將來寫出一部長詩,反映出我們這一代青年的精神麵貌。”
陶春冰搖搖頭,說:“我的生活不夠,認識的不全麵,也不深刻。我也考慮過將來如何表現這一代青年人的精神麵貌,但那是幾年以後的事,我目前暫不考慮。”
羅明看出來陶不願多談自己的工作問題,便從桌邊站起來,準備要走,但又笑著說道:
“請你給我萍姐寫封信留下來,我陪張大夫去給她看病時帶去。她一向對你的印象很好,可以說是你的一個崇拜者。你寫封信鼓勵她安心養病,必會增添她戰勝病魔的信心。她在鄉下是很寂寞的,看見了你的信,哪怕是短短的幾句話,也會給她很大安慰。”
“這信我一定寫,明天早晨我臨走時交給你。”
羅明又說:“為著不引起社會注意,明早隻有幾個人給你送行。什麽人給你送行,我去同張克非研究一下。”
“其實,一個人也不要送行,讓我悄悄走掉好啦。”
羅明沒有做聲,匆匆走了。
陶春冰本來考慮是否在他離開故鄉前給吳寄萍留下一封信,一則向她辭行,二則祝願她早日康複。經羅明一提,他不再猶豫了。他回到桌邊,重新坐下,取出信紙,考慮如何寫信。從他第一次同吳寄萍見麵,幾年來寄萍留在他心上的美好印象,特別是金鼇玉橋上的並肩賞月,往事曆曆,全浮現在他的眼前。他後悔自己不該那樣膽怯,不該那樣竭力控製住自己心中燃燒的感情。他想得很多,仿佛回到了當時的橋上情景,仿佛吳寄萍就站在他的旁邊,仿佛聽見了吳寄萍的短促呼吸,仿佛又經曆了一陣奇妙的對月無言,於是他的心頭禁不住一陣狂跳。但是片刻過後,他似乎恢複了理智,感到惘然。眼前隻有孤燈一盞,信紙一頁,吳寄萍的幻影消失了。他想,今後,那樣相見的機會,那樣美妙的時刻,大概永遠不會有了……
他開始低下頭去,給吳寄萍寫了一封信,告訴她明天一早就前往武漢,到武漢後再給她寫信告訴她一些情況,寄給她幾本新書。他還在信中說,國家充滿希望,她的健康和幸福也充滿希望,祝願她在山中安心養病,等到打敗了日本鬼子,他們重新回到北平,重新憑著白玉欄杆站立在金鼇玉橋上,對著明月談心。有時凝視著瓊島和平靜的波光沉默,但仍然在心中交談。他希望那樣的日子重來,等待著那樣的月夜。
他的信充滿著青年人的熱情,又很含蓄,像一篇值得反複品味的散文詩。他將信重讀一遍,補上一個漏字,然後封好,寫好信封,暫時放進抽屜。剛剛做完了這件工作,忽然聽見有人在門框上輕輕地敲了兩下,隨即有一個他非常熟悉的、像音樂般的少女聲音叫道:
“陶先生!”
陶春冰轉過臉孔,用點頭和微笑歡迎林夢雲,卻不由得說出一句話:
“我猜到你會來!”
林夢雲的臉紅了。她趕快從花布書包中取出一本書,遞給陶春冰,說道:
“陶先生,這是你的《母親》,我已經看完了,現在還給你。”
“這本小說我不要了,送給你作個紀念,請你留下好啦。”
“這是你喜歡的一本小說,我怎麽好要呢?”
“正因為是我心愛的書,所以才送給你作為紀念。”
林夢雲喜出望外,說:“陶先生,我真心感謝你!我也有一樣東西送你,夾在這本書裏。”
陶春冰拿起《母親》一翻書頁,忽然有一件沒看清的東西落到地上。他趕快彎腰從地上撿起來,卻原來是一枝壓幹的花子,是中學生做的花枝標本,枝葉與花瓣完整,隻是褪色了。他拿著花枝看了看,向林夢雲笑著問道:
“這是什麽花兒?”
“我也不知道。去年春天我在山坡上采來的,當時紅花綠葉,十分好看。可惜如今這花和葉早已幹枯,也完全褪色了。陶先生,你要不要我送你的這個禮物?”
“當然要,當然要,好極了!”
“要是一枝剛采來的鮮花送給你才好哩,可惜已經幹枯了。”
“花雖然幹枯了,可是經你的手送給我,你又給它新的生命了。”
“陶先生,你真是一個詩人,說出的話都帶有詩意。”
“本來是生活中充滿著詩。”
“難道在戰場上炮火連天也是詩麽?”
“你可以把戰場生活看做是一千首壯美的詩。”
“難道咱們的救亡生活,也有一點詩意麽?”
“假若被杜甫遇到,他會寫出一首十分感人的詩。”
“喲,你的話真有意思!高爾基在《母親》中寫的故事也是詩麽?”
“這本書的藝術價值就在於他是歌頌十月革命前俄國無產階級革命運動的鬥爭生活,一位革命工人的母親由不覺悟到覺悟,由害怕革命鬥爭到勇敢地參加革命鬥爭。這當然是一首充滿**的、充滿時代感的色彩壯麗的詩。你想,難道不是麽?”
“啊,當然是!經你這麽一說,我更喜歡高爾基的這本小說了。陶先生,在你看來,我們在講習班的生活也是詩麽?”
陶春冰回答說:“在講習班的這段生活,隻是你們參加抗日鬥爭生活的開始,是一部色彩豐富和波瀾壯闊的長篇敘事詩的開始部分,或者叫做序曲,當然也很有意義,但是真正展開這首敘事詩的主要章節還在以後。我希望你們用你們的飽滿感情和充實生活寫好這一部長篇敘事詩的序曲,然後接著寫下去,用你們的全部心靈,也用你們的血和淚,寫成這一部長篇敘事詩。不能停頓,不能消沉。不管遇到多大困難和挫折,要堅持將這部長詩寫完。”
“陶先生,你說得太好啦,我一定聽你的話!”
“我們生活在這偉大時代裏,每個人都在用自己的生活既參加集體寫詩,也自己進行寫詩。縱然我們分手了,不在一地,遠隔山南海北,不通音信,也仍在共同寫這部愛國主義的偉大英雄史詩。”
“你走了以後,我們什麽時候能夠再見麵呢?”
“現在看來,打敗日本鬼子大概需要相當長的時間。中國要獲得民族解放,必然要犧牲很多很多人。在前方要犧牲,在後方也要犧牲。大概會犧牲幾百萬,也許上千萬的中華兒女,我們才能夠打敗日本帝國主義,獲得民族解放。倘若我們都能看見抗日戰爭勝利,我們自然有機會見麵。不過到那時,小林,我們共同創作的長篇敘事詩已經進入尾聲了。”
林夢雲正像許許多多內地小資產階級家庭出身的少女一樣,懷著單純而天真的思想感情剛走上救亡道路,根本沒有想過抗日戰爭須經過許多年、犧牲上千萬人,才能勝利。盡管陶春冰說話的聲調很平靜,也沒有特殊的表情,但是林夢雲的心頭卻猛然沉重起來,眼睛裏不由得浮出淚光。她希望未來的事情不像陶春冰說的那樣可怕,趕走日本鬼子的時間不會那麽長,特別是她不願在心中秘密崇拜的這位詩人會遇到不幸。平時她不敢正麵看他的光芒照人的大眼睛。每當她單獨與陶春冰四目相對時,她總是咬著嘴唇,微微地低下頭或偏轉臉孔,有時甚至不由得臉頰緋紅,自己感到連呼吸也有點緊張。但現在想著可怕的抗戰現實,平時單獨在陶春冰麵前常有的那種奇怪的心理狀態沒有了。無言地望著陶春冰過了片刻,她要求他在《母親》的扉頁上題字簽名,並且有點不好意思地問道:
“陶先生,你以後還會記得我麽?”
陶春冰笑著說:“怎麽會容易忘記了呢?我將來不管是看見天上的明月,或看見山腳下和稻田邊的溪水,都會想起你。”
林夢雲的臉忽地紅了。
陶春冰在麵前放好《母親》,本想在封麵上按習慣款式寫出一般的贈書簽名,但是他遲疑一下,靈思一動,在空白的環襯頁上寫道:
這是一本鼓舞人為崇高理想而團結鬥爭的書,也是我心愛的書。我將它從北平帶到開封,從開封帶回故鄉。如今我將它留下來,莫以為我是贈給故鄉的明月和流水,我是珍重地贈給一位開始走上鬥爭生活的年輕人。
陶春冰將題的這幾句話重讀一遍,寫上自己的名字和日期,然後將《母親》交給小林。林夢雲聽了詩人讀出的題詞,十分激動,接到書以後,又親自將題詞默讀兩遍,連說“謝謝”,不覺將書本貼在自己的胸脯上,含著熱淚說:
“陶先生,我一定按照你的話生活!”
陶春冰將林夢雲送到門口,重重地握手片刻,望著她臨走出小院時又回頭看他一眼,再一次互相揮手。然後他回到寢室,將要帶走的東西收拾好,不帶走的東西另打一包,準備交羅明轉給小郭。等到他將東西整理停當,已經是深夜三更了。
第二天黎明,羅明、張克非、楊琦和一群學生陸續來到陶春冰的寢室,然後將他送出大門。婦救會的馮永青也騎自行車趕來了。陶春冰從口袋裏掏出一封信交給羅明,羅明笑著說:
“我以為你昨夜忙著整理東西,把寫信的事情忘了呢。”
“我怎麽會忘記這件事?昨晚回到寢室裏,第一件事就是寫這封信。剛才我忙著同大家說話,所以沒有馬上把信掏出來。”
羅蘭看見了信封上的字,高興地說:“我萍姐住在寂寞的深山中,看見你的這封信,比什麽靈丹妙藥都能治病!”
陶春冰同送行的人們一一握手告別。當他與林夢雲握手時,小林微微低下頭,把含淚的眼睛回避開了。等一個小手提箱和一個小包袱在平頭車上綁好以後,大家都不遠送,隻有羅明一個人代表大家,推著自行車送他出城,走出西關,送過一道青石橋。羅明說道:
“祝你一路順風!”
陶春冰回答說:“祝你們工作順利!”
“我們時刻在準備迎接鬥爭!”
從這裏往信陽,不經過大山,盡是丘陵地帶。本來是一條簡易公路,也有班車,近來因為一座橋梁被日本的飛機炸壞,公路汽車也被征去作軍運,所以旅人們隻能步行,遇到平地和漫下坡時以平頭土車代步。羅明望著陶春冰走過一片疏林那邊,才騎上自行車返回學校。
(原載一九四〇年《讀書月報》第二卷一期至十期;重慶現代出版社一九四四年四月至九月分上、中、下三冊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