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猜

壹:不一樣的魔術師

石家莊,一座灰土土的城,奇冷。

虎年第一個月,我離開北京,來這裏主持一檔《周德東午夜說書》的電視節目。

節目是日播,時間是午夜。

我最多一天錄製六期,然後,節目組的工作人員就忙活起來了——剪輯,插圖,配音效,上字幕……我一個人呆在住所裏,弄弄故事文稿,上上網。

這天晚上,將近午夜了,我睡不著,來到大街上閑轉。小區之外是一條又窄又長的街,空****的,兩旁的店鋪都打烊了,路燈高高懸掛,特別亮,就像某一種精神病患者的眼神。

我一直朝前走,來到了一個路口。拐角處,竟然有一家“大前門夜總會”,霓虹燈大紅大綠。

我走過去,看到門口有一幅海報,上麵寫著今夜的演出節目單,男歌女舞,小品雜耍。午夜,將推出一個特別節目,魔術《人與偶》,表演者:又又。

都是玩午夜節目的,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個又又算是我的同行了。

我買了張門票,進去了。

兩個人在台上唱二人轉,大紅大綠,男人騎在了女人的脖頸上,女人在台上一圈圈跑。觀眾很多,大家一邊喝酒一邊看,笑得前仰後合。

我尋個座位坐下來,要了一瓶啤酒,慢慢喝。鄰座有個滿臉絡腮胡子的男子,把腳伸到了桌子上,趿著拖鞋,那隻襪子上漏個洞,使勁拍手叫好。

二人轉結束之後,舞曲響起來,人們雙雙進入舞池,開始跳舞。

我看看表,《人與偶》要開始了。

果然,舞曲結束之後,咋咋呼呼的主持人出來了,他說:“各位親戚,午夜到了,接下來,紅遍燕趙大地的魔術師又又將為大家表演《人與偶》,大家會看到一個人長著兩顆腦袋,請瞪大雙眼,猜猜到底哪顆是真的,哪顆是假的!有請又又!”

主持人退場之後,台上的燈光滅了,整個夜總會陷入黑暗之中。

過了好長時間,古怪的音樂緩緩響起來,台上亮起了一束白光,出現了一個人。此人果然長著兩顆腦袋,像個“丫”字。兩顆腦袋上的五官一模一樣,就像孿生兄弟。不知道塗了什麽,白森森的,沒有一絲表情。

他穿著白袍子,白褲子,白鞋子。兩顆腦袋上都包著白頭巾,戴著白頭箍,阿拉伯人的風格。他的兩隻手也白花花的,一隻手自然下垂,一隻手上握著一根長矛。兩顆腦袋上的眼睛都閉著,身體一動不動,好像已經沉睡了千年萬載。

我就坐在台下,眼睛一眨不眨,死死盯著那兩顆人頭的表情。我相信自己的眼功。小時候,麵對一幅油畫,不管它畫得多逼真,我一眼就能看出那不是照片。長大之後,我最喜歡觀察一個人的臉,以辨別他們表情的真假,靈魂的真偽。

全場鴉雀無聲,目光都盯在了那兩張臉上。

過了很長時間,我發現,左邊那張臉上的一隻眼皮微微動了一下。我判斷,那不是他故意的,而是肌肉的自然抖動。如果,當時我正盯著他右邊的臉,就不會發現這個細微的情況。我馬上肯定,左邊那顆人頭是真的。

又過了一會兒,左邊那張臉上的眼睛慢慢地睜開了!

我立即否定了自己。他之所以先讓左邊的臉睜開眼睛,就是想把觀眾引入歧途,而謎底往往相反,右邊的腦袋才是他真正的腦袋。

我死死盯住了右邊的那顆腦袋,那顆腦袋還在睡著。

現在,出現了一個問題:左邊的腦袋既然是假的,為什麽會睜眼呢?看著,它還動起來了,它慢慢地扭了扭脖子,似乎睡得太久,脖子僵了。如果這顆腦袋是偶,那麽,就是有一隻手在操縱它。可是,魔術師的兩隻手都露在外麵啊。

我盯住了那隻沒有握長矛的手,我猜測,這隻手是假的,真手藏在長袍裏,在操縱那顆假人頭。

左邊的腦袋活動了幾下,然後慢慢轉過去,看了看右邊的腦袋,似乎對它的酣睡有點嫉妒。終於,它湊上去,用嘴唇碰了碰右邊那張臉。

我再次把注意力集中在了右邊那張臉上。我心裏清楚,它才是真正的臉,我在等它露出破綻。

右邊那張臉沒有任何反應。

左邊的臉眨巴了一下眼睛,似乎有點生氣,又湊上去,使勁碰了碰右邊那張臉。右邊那張臉上的一隻眼皮微微動了動,終於睜開了雙眼。

我的神經一下繃緊了,死死盯住了右邊那張白臉,我要捕捉到這張臉的表情,比如,眼神無意識地在哪個觀眾臉上停留一瞬間,比如,一絲沒遮住的緊張或者笑意,比如,為了扮成偶而做出來的刻意的僵硬……

可是,我失敗了,它跟左邊的臉一樣,毫無表情,黑漆漆的眼珠子也沒有一絲神采。

左邊的腦袋見它醒了,趕緊閉上了眼睛,恢複了最初的樣子。右邊的腦袋慢慢轉動,轉向了左邊的腦袋,木木地眨了眨眼睛。左邊的腦袋在裝睡。右邊的腦袋湊上去,用嘴唇碰它的臉。

它沒有反應。

右邊的腦袋又使勁碰了碰左邊的臉,它還是沒有反應。

右邊的腦袋似乎也不想玩了,它轉過來,也閉上了眼睛。

至此,我徹底糊塗了,這個魔術師比我預想的要高明。現在,我真的說不清到底哪顆腦袋是真的了。

突然,我發現,他空著的那隻手動了動,似乎在活動關節!我馬上意識到,我又錯了,那隻握著長矛的手才是假手!

這時候,那隻握長矛的手也動了動,把長矛換到了另一隻手上!

有一點可以肯定,兩顆人頭必定有一顆是假的。如果,這兩隻手都是真手,那麽是什麽在操縱那顆假人頭?

整個魔術更像一出啞劇。讓我想起了法國人喬恩·穆拉的魔術作品。

馬上想到,我該認識一下這個魔術師又又,最近,我正想寫一篇小說,探索人與物質的關係。

終於,台上的燈光暗下來,暗下來,終於陷入了一片漆黑。

大家突然鼓起掌來。燈亮了,主持人走上來,笑吟吟地問道:“各位親戚,你們猜到哪顆腦袋是真的了嗎?”

有人喊:“左邊的!”

有人喊:“右邊的!”

我站起身,走向了後台。

幾個女孩正在換衣服,準備上場。一個高個男子把我擋住了,他說:“先生,您找誰?”

我說:“我想見一下剛才那個魔術師。”

他看了看我,突然說:“您是周德東老師吧?我經常看您的節目!”

我說:“謝謝你。”

他說:“我是演出部的負責人。您找那個魔術師有什麽事嗎?”

我說:“我想認識他一下。他在嗎?”

對方說:“走了。”

我說:“剛演完就走了?”

對方說:“這個魔術大受歡迎,他一天晚上要演出幾場呢。”

我說:“他下次什麽時候來?”

對方說:“他一個月來演一次。”

我想了想,突然說了一句很幼稚的話:“你能不能告訴我,到底哪顆人頭是真的?”

對方笑了,說:“人家靠魔術吃飯,不可能隨便揭秘的。不瞞您說,我都不知道他長什麽樣。每次他都蒙著腦袋來,蒙著腦袋離開。”

我忽然感到了一種陰森之氣,說:“你們怎麽結算演出費?”

對方說:“他給了我們一個卡號。”

停了停,我說:“謝謝你。”然後朝他笑笑,轉身走開了。

台上正在表演舞蹈,那些女孩真性感,不過我離開了。

我沿著那條又窄又長的街道,回到了住所。

家裏安靜極了,兩個助手還在攝影棚加班加點。我在沙發上坐下來,開始琢磨剛才那個魔術。想著想著,大腦中竟然浮現出一個蒙著腦袋的人,隻露出一雙眼睛。我越來越感覺到,他表演的不像魔術,而是某種巫術。

我拿起遙控器,打開了電視,我主持的節目剛剛結束,我在屏幕裏說:“……各位,很多事是沒有謎底的,關掉電視之後,不要胡思亂想了。晚安。”

貳:一個,兩個?

我開始尋找魔術師又又的行蹤。

四天之後,我偶爾在網上搜到一則信息——這天晚上,又又要去石府酒吧演出魔術《人與偶》。

石府酒吧在城東,我在城西,挺遠的,不過,我還是趕去了。

我開著車繞來繞去,終於來到了一條僻靜的小街上。旁邊有個小屋,掛著一塊老舊的木牌,上麵寫著:石府酒吧。

我停好車走進去,裏麵的人不多,一個樂隊正在台上演出,音樂震耳,聽不清歌詞。

這次,我選了一個離舞台最近的座位坐下來,要了一瓶啤酒,一邊喝一邊等。

幾首歌唱完之後,演出就停了。大家繼續喝酒聊天。

我叫來領班,問他:“魔術什麽時候演?”

領班說:“十二點開始。”

我說:“那個魔術師來了嗎?”

領班說:“演出的時候他才來。”

我笑著說:“他來的時候是一個腦袋吧?”

領班也笑了,說:“他總是蒙著腦袋出現,不讓人看。”

來的時候蒙著腦袋,走的時候蒙著腦袋,哪有這樣的魔術師!

將近午夜的時候,全場的燈都滅了,隻剩下一張張小桌上的蠟燭在閃爍。這個魔術師終於要出場了。

隨著一陣古怪的音樂,台上亮起了一束白光,他出現了,還是兩顆腦袋,一顆朝左側歪著,一顆朝右側歪著,兩張臉五官一模一樣,就像京劇中的白臉。一隻手上握著長矛,另一隻手空著。

大家都停止了聊天,盯住了舞台。

一個女孩扭扭搭搭地走過來,向我推銷新品啤酒,我揮揮手,說:“謝謝,不需要。”她就離開了。

我不想被打擾,死死盯著台上那兩顆腦袋。這次,我一定要猜出哪顆是真的。

兩雙眼睛一直閉著,魔術師好像真的睡著了。過了很長時間,左邊那張臉上的兩隻眼睛微微睜開了,似乎掉下了幾粒白色的粉末。這顆腦袋慢慢轉動,眼睛掃過我的時候,在我的臉上停了半秒鍾,然後趕緊滑過去了……

這雙眼睛在我的臉上停了半秒鍾!

那絕對是人的眼神!

毫無疑問,左邊的腦袋是真的!

難道他把我認出來了?難道他記著在“大前門夜總會”見過我?不可能吧!

也許因為我的帽子——我到石家莊之後,買了一頂長沿帽,回到住所才意識到,我竟然買回了一頂綠帽子。

我不敢分神,繼續觀察他的臉。

左邊這張臉湊近右邊那張臉,使勁碰了碰,右邊那張臉沒有反應。

這次跟上次不同,左邊的腦袋沒有再繼續騷擾右邊的腦袋,它慢慢地升了起來,似乎想離開這個身體,到高處玩一會兒。它包著白頭巾,看不到脖子,但是伸出了一尺多長,左看看右看看,對這個世界充滿了好奇。

真腦袋怎麽可能伸出一尺多長!

可是,剛才長在它上麵的那雙眼睛分明看了我一眼啊!

好像這顆頑皮的腦袋驚動了右邊那顆腦袋,右邊的腦袋動了動,也微微睜開了眼睛。左邊的腦袋發現右邊的腦袋醒了,它趕緊縮回來,朝左側一歪,閉上了雙眼。

右邊的腦袋轉過去,眨巴了幾下眼睛,好像在觀察左邊的腦袋是不是在睡著,然後,它慢慢轉過來,朝舞台下看了一圈,那雙眼睛掃過我的時候,又在我的臉上停了一下,然後迅速滑過去了……

這雙眼睛也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一雙假眼睛麵對你的時候,好像在看你,其實沒有看你。而一雙真眼睛射向你的時候,盡管這個人裝作很木然,還是會產生一瞬間的交流。

我堅信,右邊這顆腦袋也是真的!

此時,我懷疑,那件寬大的袍子裏藏著兩個瘦小的人,他們麵對麵站立,同時把腦袋轉向了觀眾方向。兩個人的腿裝在兩個褲腿中,左邊的人藏起了一隻左手,右邊的人藏起了右手。

左邊的腦袋之所以能夠伸出那麽長,也許是頭巾遮住了他的上半身,視覺效果而已。

我好像找到謎底了。

接著我就想離開了。我不迷戀魔術,我隻想確認魔術師是不是正常人。

右邊的腦袋慢慢低下去,看了看自己的兩隻手。兩隻手一同抓住了那根長矛,把它舉起來,做了一個武術造型,然後又慢慢放了下去。

左邊的腦袋不甘寂寞,也睜開了眼睛。兩顆腦袋終於麵對麵了,他們愣愣地對視了片刻,嘴巴一張一合地交談起來。

在他們無聲的對話中,舞台上的燈光漸漸暗下去,終於陷入了幽暗中。喝酒的人們開始鼓掌。

借著酒吧裏的燭光,我看見魔術師的肩上頂著兩顆腦袋,快步走下了舞台。他的腳步太敏捷了,根本不像兩個人穿著一條褲子在行走。

我突然站起來,直接走向了後台。

魔術師已經撩起了身上的袍子,蒙住了頭部,隻露著一個洞,裏麵黑糊糊的,他躲在裏麵對那個領班說了句什麽,然後,從後門匆匆走出去。

從腳步上看,那絕對不是兩個人,而是一個人。

我快步追了上去。

酒吧的後麵,是個空****的院子,很安靜。牆角堆放著一些空酒瓶。他提著長矛,快步朝側門走過去。

我站在門內,打量他的身子和步子。我想在他走出側門之後,跟隨上去。除了他的謎底吸引我,我也想給自己增加點驚險的經曆。

突然,他轉過身來,朝後看了看,我趕緊閃身躲了躲,肩膀撞到了一個架子上,很疼。

我再次探頭看他的時候,他已經走出側門了。

我趕緊追出去,來到側門處,靠在門柱上聽了聽,外麵有兩個男人在說話。其中一個說:“這樣下去,早晚露餡兒。”

另一個說:“不冒險就賺不著錢。”

我探出頭,看到一條深深的巷子,掛著蒼白的路燈,停著一輛舊舊的吉普車,那個魔術師正朝它走過去。整個巷子中隻有他一個人!他在跟誰說話?

我一步跨出去,喊了一聲:“又又!”

他陡然停住了腳步,然後快速轉過身來。

我走上去,停在離他三米遠的地方,說:“我是你的粉絲。”

他在袍子圍成的黑洞中看著我,那樣子古怪又恐怖。他似乎笑了笑,說:“我也是你的粉絲。”

我這才明白,他在演出的時候,為什麽目光在我的臉上停了一下。

我說:“嗬嗬,我很想知道,現在是哪顆腦袋在跟我說話?”

他靜默了一會兒,突然說:“對不起,我不喜歡這個話題。拜拜。”

然後,他轉身就走了。

我有些尷尬,對著他的背影說:“……祝你好運。”

他上了車,“哐當”一聲關上門,打著火,開車走了。

我望著吉普車的尾燈,再次陷入了迷茫。在這個漆黑的午夜裏,我突然產生了一種猜想,接著全身一冷——他是一個雙頭人!

不能說他,而是他們。

雙頭人也叫連體人,實際上,他們是雙胞胎,不過他們隻有一個身體。這種聯體畸形死亡率特別高,極少存活。

據說,美國有一對雙頭人,他們考駕照的時候,考官要求兩個人必須考兩次。

那麽,雙頭人是誰在控製身體呢?假如雙頭人被刺了一刀,誰會感到疼痛呢?假如一個想去東,一個想去西,身體服從誰呢?如果說,一顆腦袋支配身體,另一顆腦袋不支配身體,那麽,支配身體的人砍掉了自己身體上的另一顆腦袋,那算是殺人嗎?被砍的時候,是支配身體的人感到痛,還是不支配身體的人感到痛?……這是一係列無比複雜的問題,我想不通。總之,這種雙頭人讓我深深恐懼。

從名字上看,似乎也是一種暗示,又又,合在一起就是“雙”。如果又又真是雙頭人,那麽,他們打著魔術師的旗號,就帶著一種欺騙的性質了。不然,他們為什麽總把自己包藏起來?

那麽,該叫他們什麽名字呢?一個叫“又”?另一個也叫“又”?

叁:替換

民間總有一些奇人奇事。

我想破解這個魔術師的秘密,隻有一個辦法——跟蹤。

老實說,石家莊太寂寞了,我想玩點刺激的事情。

一個月之後,又又將來“大前門夜總會”演出。

這天晚上,我開車來到了這家夜總會,把車停在門口,坐在車裏等待。

反光鏡中,一個瘦瘦的男子走過來,神色十分可疑,他走到我的車旁,趴在茶色玻璃上朝裏看了看,看到了我的眼睛,趕緊直起身來,朝前走了;前麵又走過來一個老太太,她走到我的車前,好像發現了什麽,蹲下去看了好半天,才站起身走開了;一個盲人走過來,他戴著墨鏡,拄著馬竿,卻不走盲道,慢騰騰地走過去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街上的車輛和行人越來越少了。

終於,那輛舊舊的吉普車出現了!魔術師駕車的時候不可能蒙著袍子,我想看看他幾個腦袋,可是,他沒有開過來,而是駛入了夜總會旁邊的巷子。他清楚,很多人都想弄清他的根底,他不想露出任何蛛絲馬跡。這時候我才知道,在石府酒吧,他為什麽不把車停在酒吧門口,而是停在側麵的巷子裏了。

我繼續在車裏等待。

他的表演大約隻有五分鍾。很快,我就看到那輛吉普車開出來了,我等他開出一百米之後,把車發動著,跟隨上去。

這輛吉普車開向了城東,半路又掉頭回來了,繞來繞去,終於來到了郊區。這一帶很可能在拆遷,就像剛剛經過一場大地震,路旁的房屋都倒塌了,隻有一座平房還頑強地挺立著。

吉普車在那座平房前停下來。看來,那是他的家。

我不敢繼續跟了,停下車,熄了火。這時候,我離那座平房大約一百米遠。我輕輕下了車,走到路旁的廢墟中撒了一泡尿,然後朝那座平房走過去。

平房的窗戶黑著,吉普車的窗戶黑著。

我突然不敢朝前走了,此時,又又是坐在車裏,還是已經進了屋?

有一堵牆還殘留著,半人高,我走過去,在廢墟中蹲下來。腳下踩著了什麽東西,尖叫了一聲,我低頭一看,是個塑料玩具,黃色的尖叫雞,髒兮兮的,肯定是這戶人家搬走之前扔下的。我還看到了一隻女人的高跟鞋,還有一本破破爛爛的學生作業本。

刮起風來,我聞到了一股焦糊味。說真的,我有點害怕了。某個地域,如果壓根就不曾有過人,隻有草,那不可怕,隻能讓人感到空曠和荒涼。最恐怖的是,這裏熱熱鬧鬧地生活過很多人,突然,這些人都不存在了。

這個詭秘的又又一個人住在這裏,不害怕嗎?對了,他不是一個人,應該說,他倆住在這裏不害怕嗎?

就在這時候,吉普車“哐當”響了一聲,一個白色的人走下來,匆匆進了屋。他還用袍子蒙著腦袋!

幸好剛才我沒有貿然闖過去,他一直呆在車裏沒下來,無疑在觀察是不是有人跟蹤。我覺得此人更可疑了。

他走進那座平房之後,窗戶亮起了昏黃的燈光。擋著窗簾。

我離開廢墟,沿著馬路快步走了過去。

接近平房之後,我變得躡手躡腳了。感謝風,雖然不大,卻完全可以掩護我的腳步。經過那輛吉普車的時候,我朝裏看了一眼,黑糊糊的。我的心一縮,車裏不會再走出一個蒙著腦袋的魔術師吧?

我來到窗前,仔細看了看,窗簾擋得嚴嚴實實。幸運的是,旁邊有一架木梯子,我踩著它,爬上了三級,窗簾上端有個縫隙,把屋裏看得清清楚楚。

那個魔術師依然蒙著腦袋,他坐在紅色的沙發上,打開了電視機。電視機是黑色的,很小。他躲在袍子裏,弓著腰,在那個黑洞裏朝外看出來。

難道他回到家裏也不露臉?或者,他知道我的存在?我屏住了呼吸。

對麵的牆上立著一排衣櫃,衣櫃上有一麵大鏡子。窗下是一張單人床,我這個角度看不到它,它顯現在那麵大鏡子對麵。

魔術師不停地按著遙控器,換了很多頻道,最後,停在了河北電視台。我在電視中出現了。

我情不自禁地縮了縮腦袋。

另一個我鑽進了他的家中,坐在他的對麵,正在比比劃劃地講著恐怖故事。這一天,我穿著藍襯衣,旁邊擺著一盞紅燈,我正在說:……在空天曠地中,我一個人笑起來,如果有人看見的話,一定會覺得很奇怪。不過,這裏沒有人。我多盼望有個同類出現啊,哪怕他是敵人。其實,什麽事都不絕對,不能說這裏沒有人,也許他就在我的背後——你也一樣,不論什麽事,如果你認為神不知鬼不覺,那一定是錯的……

我正在暗處窺視他,他就打開了我的節目,這是巧合嗎?

他用遙控器把我的聲音一點點變小,終於聽不見了,他的身子一點點朝前探,死死盯住了屏幕。雖然我看不到他的眼睛,甚至連他的腦袋都看不到,但是很明顯,他不是在聽故事,而是在打量我的臉。

他想幹什麽?

突然,他的腦袋朝窗戶轉過來,我一驚,趕緊把腦袋縮下去了。

過了好半天,我把腦袋一點點抬起來,朝裏看,他在繼續看電視。我的節目總共20分鍾,很快就結束了。剛剛出現演職人員表,他就把電視關掉了。

這時候,是零點三十分。

他站起身,來到了衣櫃的大鏡子前,兩隻手慢慢伸向了頭頂的袍子。我的心跳驟然加快了!腳下“吱呀”響了一聲,我一驚,趕緊用雙手抓緊了梯子,盡量減輕雙腳上的重量。這梯子在戶外放久了,風吹日曬,已經腐朽了。幸虧他沒聽到,把袍子輕輕拉下來了……

他的肩上確實有兩顆腦袋。

他舉起雙手,輕輕抱住了其中一顆,溫柔地朝上拔了拔——我已經確定,他是一個雙頭人,現在,他想幹什麽?

我死死盯住了他的雙手。我怎麽都想不到,他竟然把那顆人頭拔了下來!

他拔下的那顆人頭,正是表演時左邊的那顆人頭!

他不是雙頭人!

一切恐怖都煙消雲散了,我隻能感慨,魔術這行水太深了,他演出了那麽多場,竟然沒有一個人看出這顆腦袋是假的。包括我。當然了,如果魔術被識破,表演者也就沒有生計了。

我關心的是,恐怖真地煙消雲散了嗎?

我看到,那顆假人頭跟又又長得一模一樣。這也沒什麽,他肯定是按照自己的長相,造出了這顆假人頭。

又又低下頭,親了那顆假人頭一下,然後,抱著它走進了旁邊的衛生間。

他的臉上還塗著一層白花花的東西,不知道那是什麽,他要去卸妝。我想,那顆假人頭就不用卸妝了吧?下次演出接著用。

大約十分鍾之後,又又抱著那顆假人頭出來了。他的臉恢複了正常,小麥色。奇怪的是,那顆假人頭也卸了妝,同樣是小麥色!又又拿著一塊毛巾,在給它擦臉。

接著,他把那顆假人頭端端正正地放在了茶幾上,麵朝著他。他在沙發上坐下來,彎著腰,對那顆假人頭說話了:“又又,您還吃點東西嗎?”

我的頭皮一下就炸了!

我看見,那顆假人頭眨巴了一下眼睛,嘴巴動了動,說:“來點夾心餅幹吧!”

我壓製著內心巨大的恐懼,快速思索起來——這個魔術師還在表演!茶幾上的人頭肯定是電動的,裏麵錄製了一些聲音。可是,深更半夜,他一個人在家中,為什麽還要繼續表演?隻有一個答案——他知道,還有觀眾,還有最後一個觀眾。也就是說,他已經發現了,此時此刻我在窗外窺視他!

我沒有再躲藏。

我繼續觀察他,我要看看他的表演怎樣收場。

魔術師去廚房,拿來了一盒餅幹,捏起一塊,恭恭敬敬地遞向了假人頭的嘴。假人頭突然尖叫起來:“為什麽不給我端杯飲料來啊!”

魔術師愣了一下,趕緊放下餅幹,說:“對不起……”然後,快步跑向了廚房。

這時候,我忽然意識到我可能錯了,這顆假人頭不像是電動玩具,我在它表情和音調中,真真切切感覺到了某種人格的東西!

它隻是一顆腦袋,沒有身體,嘴巴卻在說話,如果不是玩具,那它是什麽!

梯子又響了一聲:“吱呀……”我腳下的橫木好像要斷了。

茶幾上的人頭驀地轉過來。

我趕緊又把腦袋低下了。這時候,我的魂兒都飛了。它聽見了梯子響,它朝我看過來了!

過了一會兒,我又把眼睛慢慢慢慢抬了起來,這一次,我看到了它的側臉。它打了個哈欠,接著,魔術師就端著一杯橙汁走出來了。

他在那顆腦袋前跪下來,小心地遞給它一塊餅幹,它張開嘴巴叼住,“哢嚓哢嚓”吃起來。它沒有脖子,沒有腸胃,把餅幹吃到哪兒去了?魔術師又端起飲料,舉到了它的嘴邊,它“咕咚咕咚”喝了幾口,我看見,橙汁從它下麵滲出來,混合著餅幹渣,在茶幾上朝四周流淌。

此時,我的手腳冰涼。

這個魔術師在演出的時候,帶著這個偶,他操縱它。回到家,這個偶就變成了主人,支配這個魔術師,為它服務。

這顆人頭一邊吃一邊說:“外麵有人,你出去看看。”

魔術師情不自禁地朝窗戶看了看,我趕緊躲了躲。

魔術師在屋裏說:“您怎麽知道?”

人頭還在吃,含糊不清地說:“我聽見梯子響了。”

我趕緊下了梯子,快步走開了。我躲在了附近一處房屋的廢墟中。那扇門“咯吱”響了一聲,有人出來了。我探了探腦袋,看見那個魔術師提著長矛走出來了,他屋前屋後看了一圈,終於回去了。

我猶豫起來——現在,是開車回去呢,還是繼續監視?

最後,我站起身,又一次靠近了那座平房。我原本是來揭秘的,現在,秘密卻更深了。

那架梯子太不可靠,我不敢再爬上去了,隻能蹲在窗下,偷聽。

腦袋:“最近,我們的收入非常好。我希望你一直跟隨我,配合我。”

魔術師:“我有個想法……”

腦袋:“你說吧。”

魔術師:“我已經跟您學了很多東西,如果我們分開的話,收入將變成兩倍……”

腦袋一下就不說話了。

顯然,魔術師害怕了,他小聲說:“我隻是說說……”

腦袋的音調變得無比陰森:“你是我的偶,懂嗎?你想離開我,那是不可能的!你必須跟著我,一直到死!”

靜了一會兒,魔術師突然大聲說:“可是我太累了!我實在撐不住了!”

腦袋慢悠悠地說:“我說了,你必須跟著我,一直到死。看來,你該死了……”

一聲巨響,接著,我就聽見了魔術師的慘叫聲。我顫巍巍地爬上梯子,朝裏一看,差點掉下來——魔術師已經摔在了地上,那顆人頭撲到了他的脖子上,正在撕咬。魔術師拚命抓撓,根本無濟於事。那顆人頭已經咬斷了魔術師的脖子,鮮血噴濺而出。魔術師一下下蹬著腿,終於不動了。

人頭並不罷休,它繼續咬著魔術師的脖子,直到全部咬斷。魔術師的腦袋骨碌碌滾到衣櫃前去了,地上隻剩下了一具無頭屍體。

那顆邪惡的人頭好像累了,它在魔術師的胸上歇息了一陣子,然後慢慢轉動,我看見它的嘴上全是血,跟茹毛飲血的野獸一樣,令人不寒而栗。它吧嗒吧嗒嘴,嘿嘿地笑了:“比橙汁的味道好。”

接著,它滾下去,把自己端端正正地擺在了魔術師還在溢血的脖子上,魔術師的屍身突然抖了抖,竟然艱難地爬起來了,隻是,他換上了那顆假人頭。

他對著那麵大鏡子,伸了伸胳臂,又踢了踢腿,沒什麽問題。

然後,他蹲下身,撿起了那顆被咬下來的人頭,放在了茶幾上,正臉對著他。他則在沙發上坐下來,捏起一塊夾心餅幹大口吃起來。

我的雙腿在瑟瑟發抖。

風已經停了,淩晨的石家莊一片寂靜。他咀嚼餅幹的聲音十分清晰。

吃了一會兒,他拍打拍打雙手,抱起那顆人頭,舉起來放在了肩膀上,然後,撩起身上的袍子,又把兩顆腦袋都蒙住了……

第二天,我在網上沒看到任何關於這起凶案的新聞。

是啊,魔術師又又活得好好的,安然無恙。他的身體還是原來的身體,他的臉還是原來的臉。他的家中有一顆人頭,那是他表演魔術用的道具。

而且,晚上他還要繼續演出。今天的地點是明明演藝吧。

我又去了。這次,我沒戴那頂綠帽子。

這家演藝吧的規模挺大,裝了幾百人。我坐在最遠的一個幽暗角落裏,靜靜等待。

午夜到了,我在千家萬戶的電視裏出現,又又在舞台上出現。

舞台陷入了一片黑暗中。等了好久好久,還不見魔術開場。有的觀眾按耐不住,吹起了口哨。

我忽然想到,這家演藝吧可能是很多天之前跟又又簽的約,並不知道他出了事,再也變不了那個魔術了。

突然,古怪的音樂響起來,觀眾們立即不再喧嘩了。我一驚。舞台上亮起了一束白光,他出現了,穿著白袍子,白褲子,白鞋子。兩顆腦袋上都包著白頭巾,戴著白頭箍。一隻手上握著一根長矛。兩張臉都白森森的,一左一右,似乎在沉睡。

過了一會兒,左邊那張臉上的兩隻眼睛微微睜開了,四下觀望。

我還在絞盡腦汁地猜——左邊是那顆邪惡的人頭,右邊是那顆被害死的人頭……

左邊的臉湊近了右邊的臉,使勁碰了碰,右邊的臉沒反應。左邊的臉眨巴了一下眼睛,似乎生氣了,又湊上去,使勁碰了碰右邊的臉。右邊的臉終於睜開了雙眼。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

右邊的臉眨了眨眼睛,也開始四下觀望。

兩顆腦袋慢慢轉動著,最後,目光都射過來,停在了我的臉上。

我和舞台上的四隻眼睛遠遠對視著,終於跳起來,發瘋地朝外衝去。

石家莊睡著了。

那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