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

引子

這個故事是以第一人稱寫的。

文中的“我”不是我,而是另一個人,下麵是他的一段親身經曆。我以他的口氣把這個故事講出來,是希望你讀起來跟我聽故事的時候有同樣的感受。提前揭秘,這個故事一半是真的,一半是假的。不過,在現實中這樣的事就算隻發生了一半,那也足夠恐怖了。不知道你讀了之後會有什麽反應,反正我聽那個人講完之後,連續多少天都在做噩夢,總夢見我不是我,而是替一個叫周德東的人活著。這樣說你會很糊塗,讀故事吧。

一、那對夫妻

我小的時候,家住齊齊哈爾。我17歲那一年,跟父母搬到了北京。

我家在齊齊哈爾沒什麽親戚,因此,離開之後,我從來沒有回去過。幾年前,父母退休了,回齊齊哈爾尋過一次根,他們說,齊齊哈爾變化很大,我們過去住的那趟平房都扒了,再也找不到那些老鄰居了。他們回到原單位探視,那個廠子依然存在,不過換了幾茬人,一個都不認識了。

我35歲這一年,去加格達奇出差,回來坐的是1468次火車。對麵坐著一男一女,他們長得太像了,都是大額頭,鷹鉤鼻,大大的眼睛,就像同一個人穿上了男裝和女裝。毫無疑問,他們是兄妹。沒想到,通過聊天我知道,他們竟然是夫妻!後來,那個男的還給了我一張名片,那個女的也給了我一張,兩個人還都在保險公司工作,名字也接近,一個叫張宏,一個叫張沐。從他們遞名片的舉動看,他們更像是一個單位的同事。可是,他們說他們是夫妻。

我不想跟這對夫妻深談了,吃了包方便麵,用衣服蒙住了腦袋,閉上了眼睛。這時候,我懷疑他們就是同事,不過,由於關係曖昧,不想被我發覺什麽,謊稱是夫妻。我不喜歡不真誠的人,一下就沒說話的心情了。可是,聽他們低聲談話的內容,這倆人還真是夫妻,他們談到了孩子落戶的問題。

窗外一片漆黑,火車好像不朝前走了,就在原地搖晃。熄了燈之後,過了很久,我終於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沒想到,我在睡夢中被人推醒了,是對麵那個男的,他跟他媳婦拎著幾個包正要下車,他很關心地說:“大哥,到齊齊哈爾了,該下車了。”

我一時有些暈,看看表,12點50分,朝窗外看看,站台上亮著水銀燈,果然寫著“齊齊哈爾站”。一個小販推著推車,對著車窗在叫賣:“燒雞嘍!大麻花!”

我沒說我要在齊齊哈爾下車,我甚至沒告訴他們,我小時候出生在這裏。從加格達奇到北京,中間大大小小總共31站,這人為什麽到齊齊哈爾的時候想起叫我下車了?

我清醒過來之後,那對夫妻已經夾雜在緩緩下車的乘客隊伍中看不見了。

我忽然有了一股衝動——我是不是應該下車呢?車要開動了,我沒時間多想,站起來,從行李架上拎下箱子來,鬼使神差就跟著下車了。

……我沒想到,這次故土重遊,竟然成了一次凶險之旅。回想那對長相酷似的夫妻,我覺得似乎一切都是命定的。

二、鄰居

下車的時候是深夜,我在車站找了家旅館住下了。

第二天一早,我走出旅館,站在大街上四下張望,感覺這個城市又熟悉又陌生,我迷茫了,該去哪兒呢?

我發現,我對我讀過的那所中學沒有絲毫感情,根本不想見到它。那些同學早都畢業了,不知道目前都在幹什麽。

我想起了一個鄰居,姓趙,陡然產生了一種強烈的願望——找找他們去。

那時候,我家右邊的房子總是換住戶,沒什麽印象和感情。左邊的房子就是趙家,從我出生到離開,我們一直為鄰,真跟親人似的。

巧的是,我家隻有我一個小孩,趙家也隻有一個小孩,那個小孩叫趙蔓紅,比我大一歲。小時候,大一歲高半頭,因此,打架的時候,我往往不是她的對手,有一次竟然被她騎在了身下,怎麽爬都爬不起來,幾個小孩站在旁邊看熱鬧,羞得我隻想大地裂個縫,一下把我掉下去,然後再合上。我模模糊糊地記著,她坐在我的身上,一遍遍地嚷著:你還說不說我了!你還說不說我了!——至於我說什麽壞話激怒了她,已經記不住了。

於是,我開始研究以弱勝強的戰術,經過幾天的苦思冥想,終於有了辦法,我把右手的指甲都精心地剪成了三角形,前頭尖尖的,這樣,再打架的時候,我可以撓她,很鋒利的隨身武器。

可是,從那以後,很長時間我們都沒有打架,準確地說,趙蔓紅根本不搭理我,每次見了我,斜我一眼就昂頭走開,在她眼中,我顯然是個手下敗將。

我的指甲很快又長平了,令我十分氣惱。此仇不報非君子。一次,我看見趙蔓紅拿著一把紅藍條紋的傘,跑到了我家房後,她把傘支在地上,沒有完全打開,然後鑽了進去,不知道幹什麽,好像把傘當成了帳篷,一個人在玩過家家。我趕緊撿起一塊石頭,悄悄爬到房頂,在高處單眼掉線,瞄準了她露出來的腳丫子,把石頭投了下去,她發出一聲尖叫,我撒腿就逃……

趙蔓紅被送進了醫院。

不知道為什麽,所有人都知道這事兒是我幹的,我連撒謊的機會都沒有,因為大人根本不聽我說話,我媽直接把我揍了一頓,然後拽上我去找趙嬸道歉,記得趙嬸摸著我的腦袋說:“都是小孩,沒事的,好在沒傷著骨頭……”

那時候,我大約6歲。

我們兩家的關係確實好,為了跟趙蔓紅搭個伴,我家提前一年把我送進了小學。

上學之後,我的成績一直很好,盡管趙蔓紅很努力學習,成績卻很差。趙嬸經常叮囑我幫幫她。

升入初中之後,我和趙蔓紅不在同一個班了,也漸漸有了朦朧的性別意識,一點點疏遠了。我有了一群哥們,天天放學之後,玩得昏天暗地。而趙蔓紅很少出屋,永遠在家裏做功課。

幾年之後,我們上了高中。某個早晨,我遇見了趙蔓紅,她的一個舉動令我瞠目結舌。跟平時一樣,那天我又起晚了,胡亂吃了點東西,拎起幹癟的書包就朝學校跑。我剛剛從我家那條胡同拐出來,就聽見背後有人叫我,回頭一看,竟然是趙蔓紅,頭上別著一隻紅發卡,熠熠閃光。在我的印象中,她一直別著這隻紅發卡。平時,她總是很早就去學校了,我們絕少遇見,我猜她一直在等我。我說:“你……有事嗎?”

她的表情十分緊張,從書包裏掏出一塊電子表,塞到我手上,慌亂地說:“給你買的……”然後,低頭就跑開了。

我拿著那塊電子表,呆愣了好半天。我忽然意識到,從今天起,我和趙蔓紅的關係已經進入了新階段。

那一天,我在學校裏一直暈暈乎乎,根本不知道老師在講什麽。當時,我麵臨一個重大問題,就像電腦屏幕上突然蹦出了一個詢問窗——“接受”還是“拒絕”,我必須選擇。

老實說,我對趙蔓紅並不來電。但是,那是我第一次麵對女孩示愛,十分激動,越琢磨越覺得沒人比趙蔓紅更好。於是,幾天後,我也買了一條藍色水晶項鏈,準備高考結束之後找機會送給她。

那條項鏈一直沒能送出去,因為,後來趙蔓紅死了。

那是高考的第一天,趙蔓紅的母親送她去考場,坐的是一輛三輪車,本來是人力的三輪車,車夫卻私自安裝了發動機,速度很快,在拐彎的時候,撞上了一輛公交車,三輪車翻了,公交車從趙蔓紅的身上軋過去,人當場就死了。車夫一見出了大事,三輪車也不要了,逃之夭夭,一直沒抓著……

我堅持認為,我高考落榜跟趙蔓紅的死有關係。聽說她出了車禍,我當時就傻了,進入考場之後,無論怎麽調整情緒都無濟於事,大腦裏始終漂浮著那塊電子表。

趙家辦完喪事之後,過了大約三四個月,我家就搬走了。

從那以後,我再沒見過趙叔和趙嬸。前幾年,我媽跟趙嬸通過兩次電話,聽說他們後來搬進了樓房,一切都挺好的。

到了北京之後,我談過四個女友,全都半途而廢。偶爾想起趙蔓紅,依然覺得她是最好的。我喜歡她的憨厚,後來我接觸的一些女孩都太狡猾了。

父母生我的時候,已經40歲左右,他們分別於2007年和2009年去世。如今我一個人在北京一家儀器儀表公司工作,生活很孤單,漸漸落下了失眠的毛病,通常整夜睡不著。

到了齊齊哈爾,我唯一想見的人就是趙叔和趙嬸了,看到了他們,就像見到了父母一樣。算起來,他們也是60多歲的人了。

三、她

次日上午,我去了趙叔工作的那家工廠,聽說他辭職了,去了一家企業開車。我又千方百計地找到了那家企業,人家說,他已經退休。不過,我打聽到了他家的電話。趙叔接起電話,激動得不得了,趕緊把新住址告訴我了。

我來到他家的時候,已經是下午。

他家在六樓,602室。我走在狹窄的樓梯上,心情又急切又緊張。

我按響了門鈴,門開了,相隔18年,我終於又看到了趙叔和趙嬸,他們的頭發都花白了。見到我之後,趙嬸一把就把我的手拽住了,看了好半天,眼淚就嘩嘩流了下來。

趙叔說:“你看你,東子好好的,你哭什麽!”

說完,他硬是掰開趙嬸的手,拉著我坐在了沙發上:“來來來,我們先喝茶。你趙嬸聽說你要來,早都把雞燉上啦,一會兒就吃飯!”

趙嬸抽噎了一會兒,也在一旁坐下來,問:“你父母現在怎麽樣了?”

我說:“他們都去世了。”

趙嬸又開始難過了,我趕緊把話題岔開,問了問他們現在的生活。趙叔說:“挺好的,不愁吃不愁喝,每天晚上出去扭扭秧歌,健身啊。”

我沒有提一句趙蔓紅,那是他們兩口子一輩子的傷疤。可是,小時候我和趙蔓紅是青梅竹馬的玩伴,見到我,避不開要說起她。趙嬸說:“小時候,你跟蔓紅總打架,還記不記得了?你跑到房頂上去,用磚頭砸蔓紅,把你媽氣的,說,你個小兔崽子,還學日本鬼子從天上扔炸彈呢!”

我發現,趙嬸說起趙蔓紅來,並不難過,看來,時間真是愈合悲痛的良藥。隻是她把石頭說成了磚頭。

我傻笑著說:“那時候我太不懂事了……”

接著,趙嬸歎了口氣:“你們長大一點後,我嘴上沒說,心裏卻盼著你們能走到一起,結成良緣,沒想到哇……”

我覺得完了,悲痛的盒子已經打開了,不料趙嬸接下來說道:“沒想到,後來你家搬走了,你和蔓紅就越來越遠了……唉,大人都是白操心!”

我覺得趙嬸的話有問題——我家搬走的時候,趙蔓紅已經死了,即使我家不搬走,還能怎麽樣?

不過,這種話我沒法兒接茬,隻好訕訕地笑著,聽她說。

趙叔打斷了趙嬸,說:“雞都燉好了吧?趕快端出來啊,東子肯定餓了。”

趙嬸不再感慨,趕緊站起身,說:“對,我端菜去!小時候,你總在我家蹭飯,現在,趙嬸讓你好好解解饞!”

趙嬸去了廚房之後,我一邊跟趙叔閑聊一邊四下打量這個房子,雖然趙叔說不愁吃不愁喝,但是看得出來,他們的生活很拮據,連空調都沒有,電視很小,那種現在都很難見到了。

電視背後的牆壁上,掛著一個相框,照片上正是年少的趙蔓紅,她一直在笑吟吟地看著我。分別已經18年了,我突然出現在她的家中,她的表情似乎並不覺得驚詫。我想,如果她還活著,現在我來了,正在跟她的父母說話,她一定也是照片上的這種表情,在一旁靜靜地聽著,笑吟吟的,一言不發。

趙叔說:“你來東北是出差嗎?”

我說:“是的,去加格達奇,已經回來了。”我一邊說一邊站起來,朝那張照片走了過去。

趙叔說:“順利吧?”

我在照片前愣了愣,我看到照片的右下角有一行拍攝日期——2010年5月22日!我感覺昏眩了一下。

趙蔓紅1992年就去世了,這張照片卻是一個月前拍的!

過了半天,我才猛然意識到趙叔在跟我說話,趕緊說:“順利,我們公司生產顯微鏡,銷路很好。”大腦卻在急速地旋轉,這是怎麽回事?也許,這是用趙蔓紅的舊照片翻拍的?這日期是衝洗的日期?

趙叔又在背後說話了:“東子,你站著多累,坐下來啊!”

也許是我太敏感了,我覺得他是在轉移我的注意力。

我說:“在車上一直坐著了,不累。”然後,我離開了照片,回到了沙發上,繼續跟他聊天。我發現,我的思路再也集中不起來了,自從看到了這張照片,我忽然感覺這個家裏有了一股古怪的氣氛。

趙叔不正常嗎?很正常,一個退休的老司機,一個曾經的鄰居。

趙嬸不正常嗎?很正常,一個典型的家庭主婦,一個熱心腸、愛抹淚的女人……

那麽,哪裏不正常呢?

趙嬸很快就把菜端上來了,她竟然做了滿滿一桌子。趙叔還專門陪我喝了一點酒。吃完之後,我幫著趙嬸把桌子收拾幹淨了,然後繼續聊天敘舊。這時候,天已經黑下來。

趙嬸說:“東子,你來一次不容易啊,在趙嬸家多住幾天。”

我說:“不行啊,工作忙,隻想著要來看看你們。好了,我得去車站了,坐1468次回北京,12點50分的火車。”

趙嬸一下就拽住我的手,哭起來:“不行,明天再走,今天怎麽也要住一宿!趙嬸還沒跟你聊夠呢!”

我不好堅持,就留了下來。

趙叔又泡了茶,我們一邊喝一邊說話。客廳是吊燈,不過,那些小燈泡多數都壞掉了,隻剩下兩隻還亮著,光線有些昏暗。我又看到了牆上的那張照片,趙蔓紅還在那裏笑吟吟地看著我,我忽然感覺身上有些冷。

我把眼睛轉了轉,說:“這是幾室的房子啊?”

趙嬸說:“兩個臥室,夠住的。”然後,她指了指一扇關著的門:“我們住這間。”又指了指一扇半開的門:“你住那間。”

她的話音剛落,我就聽見那扇關著的門裏傳出了一個聲音,我下意識地看了看趙嬸,老兩口也朝那扇門瞟了一眼,又看了看我。

挺晚了,很安靜,我聽得清清楚楚,那是一個女孩在咳嗽,準確地說,是嗓子裏不利落,往外喀了一下。

我說:“家裏……還有別人嗎?”

趙叔說:“沒有啊,沒外人。”

趙嬸說:“這樓不隔音,剛才肯定是樓上的聲音。”然後,她站起身來,走向了另一扇半開的門:“你坐車很累的,趕緊休息吧。你來之前,我都把被褥給你換好啦。”

我躺下了。

這時候已經是十二點多了,1468次很快就將進入齊齊哈爾站了。我睡不著,失眠的毛病又犯了。我覺得,此次我突然造訪這個老鄰居的家,無意中闖進了一個巨大的秘密裏。

到底是什麽秘密呢?

我說不清楚。

我感覺,這個房間,這個床鋪,有一股淡淡的香氣。直覺告訴我,這是一個女孩的房間。趙蔓紅死了,他們老兩口一起生活,他們也說,這個家裏沒外人,那麽哪來的女孩呢?

我想等趙叔趙嬸睡熟之後,爬起來,再去看一眼那張照片,我依然覺得它有問題。可是,過了很久很久,我聽到了隱隱約約的說話聲。我豎起耳朵來,仔細聽,好像不是趙叔和趙嬸在說話,而是兩個女性在說話,嘀嘀咕咕的。

我肯定,這個家裏存在著一個始終沒跟我見過麵的人!趙叔和趙嬸為什麽不讓這個人跟我見麵?而且,我是下午四點多進來的,再沒離開過,一直到半夜十二點多才躺下,難道那個神秘的人一直躲了將近八個鍾頭?

談話聲越來越小,終於消失了。

又過了很長時間,我終於爬起來,輕手輕腳地來到客廳,走到電視前,伸手摸那個相框,沒想到,那個相框不見了!

我有點傻了。

四周一片漆黑,我懷疑我站錯了地方,再次伸手摸了摸電視,確定了一下位置,然後繼續朝牆上摸,牆上光禿禿的,的確什麽都沒有!

回到**,我更睡不著了。這個家裏肯定有問題了。難道,那張照片去了趙叔和趙嬸的臥室,剛才就是照片上的趙蔓紅在跟爸爸媽媽說話?想到這裏,我的腦袋“轟隆”一聲。

就算不是在鬧鬼,那麽,他們老兩口,或者是他們中的一個人,為什麽在我躺下之後要把那張照片移走?

我打開燈,開始打量我睡覺的這個房間。

一張床,牆上貼著海報,周傑倫,蔡依林,還有日本歌星福山雅治。一張寫字桌,桌上放著一些文具,有些淩亂。其中有個東西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一隻紅發卡,熠熠閃光。我清清楚楚地記著,上中學的時候,趙蔓紅一直別著這種紅發卡。那時候,這種東西還很珍貴,現在看來不過是塑料的,很廉價。

我盯著這隻紅發卡,聞到了一股死人的氣息。我覺得,自從走進了這個家中,就沾染上了某種不幹淨的東西。

忽然很跳躍地想到了一個問題——趙叔和趙嬸是不是都死了呢?想到這兒,我打了個冷戰。是啊,這麽多年不聯絡了,怎麽肯定他們還活著?說不定,我走進了一套沒人繼承的空房子裏,這裏落滿了灰塵,而趙叔趙嬸以及他們早亡的女兒,一直在這套房子裏遊**。

我不知道他們已經死了,於是他們接待了我,還做了一桌子菜。我知道趙蔓紅死了,於是趙蔓紅躲了起來……

我意識到,這樣想太損了,趕緊把思路收了回來。可是,這隻紅發卡是怎麽回事?如果是趙蔓紅的遺物,這麽多年過去了,不可能隨隨便便放在寫字桌上。

最後,我盯住了寫字桌的抽屜。我要打開看一看,我期待找到一些東西,解開疑惑。

我在老鄰居的家裏,這樣做很不禮貌,不過,我還是行動了。抽屜中,堆放著一些零碎的雜物,我看到了一本黑色磨砂皮筆記本,輕輕拿出來翻了翻,從裏麵掉出了一張照片,又是中學時代的趙蔓紅!再看筆記本,空白的,一個字都沒寫。

我把照片拿起來,仔細端詳。

照片的背景是一麵牆,什麽都沒有。趙蔓紅穿著一件綠色T恤,留著馬尾巴辮子,頭上別著一隻紅色發卡,熠熠閃光,她沒有笑,直愣愣地盯著鏡頭。

我避開她的眼神,緊緊盯住了照片中那麵牆,接著,我走到了靠近門的位置,看一眼照片看一眼門旁的牆。

看了一會兒,我又打開我的旅行箱,從裏麵拿出一隻放大鏡樣品,繼續看照片。趙蔓紅背後的牆上,有一道明顯的黑色印痕,我和門旁的牆上那道黑色印痕反複對照,最後確定,她就是站在這裏拍的照片!

我的兩條腿一軟,覺得身體都飄起來了。

趙叔和趙嬸是2004年搬進這套房子的,那時候,趙蔓紅都死12年了,她怎麽可能出現在這麵牆壁前!

我不敢再看照片中這個人的眼睛了,趕緊把她塞進了黑色磨砂皮筆記本裏,把筆記本裝進抽屜,然後把抽屜緊緊關上了。剛剛在**躺下來,我又爬起身,把那隻紅色發卡也裝進了抽屜,然後再次躺下來。

難道她沒死?

不可能,當年她已經被火化了,我還記得,她被火葬的那一天,趙嬸暈過去很多次。另外,就算趙蔓紅還活著,那也不對頭,她能夠站在這套房子裏拍照,應該是2004年之後的事,那時候,她至少30歲了,而照片裏的她,分明是十七八歲的樣子。難道她一直不老?活人怎麽可能一直不老?

四、麵對麵

第二天天一亮,趙叔和趙嬸就起床了,給我烙油餅,煮鹹鴨蛋,還榨了新鮮的豆漿。

我來到客廳的時候,特意看了看電視背後的牆,那個相框又掛在那裏了。怪不怪。

吃飯的時候,我問起了他們的身體情況,趙嬸說,她的腰總疼,一直在針灸。趙叔說,他身體還不錯,就是一到冬天就咳嗽。

我感覺,這對老兩口挺正常的。我幾次忍不住想問問關於照片的事,但始終沒有問出口。

算了,回北京吧。

如果趙蔓紅還活著,那當然是我希望的。如果她的陰魂還活著,那也是我希望的。總比什麽都不存在好一些。

趙嬸繼續挽留我,被我謝絕了。天陰了,世界黑乎乎的,趙嬸從臥室取出一把傘,非讓我帶上。我發現,這是一把紅藍條紋的傘,29年前,趙蔓紅被我“空襲”的時候,就藏在一把同樣顏色的傘下。

我推遲不過,就把傘接過來,然後離開了這個老鄰居家,直接去了火車站。

不過,中途我又返回來了。

我改變了主意,我覺得,要是不把事情弄清楚,心裏會一直不踏實。沒想到,這個舉動讓我陷入了另一種現實的恐怖中。

天一直陰著,卻沒有雨。這時候是上午,看起來就像要天黑了一樣。

我回到小區,在趙叔趙嬸家附近轉悠。遇到了一個老太太,正在垃圾箱裏翻廢品。我湊過去,跟她聊了起來。

“大娘啊,你認識趙叔趙嬸嗎?”

“602的老趙家?”

“是!”

“認識,我們經常一起扭秧歌。”

“他家幾口人?”

“三口啊。”

我立即提高了警惕:“除了他們老兩口,還有誰呢?”

老太太翻出了一個可樂瓶子,正要裝進袋子裏,卻發現那隻瓶子下麵有個窟窿,又扔回了垃圾箱,說:“還能有誰,他們家閨女唄。”

“閨女?多大了?”

“十七八了吧。”

我忽然想到,能不能是趙蔓紅死了之後,趙叔和趙嬸又要了一個孩子?不對,如果照片上那個女孩是趙蔓紅的妹妹,兩個人不可能那麽像!我百分之百肯定,照片上的人就是趙蔓紅。而且,細算起來,趙蔓紅死的那年,趙嬸已經45歲了,怎麽可能再生育?退一步說,就算趙叔和趙嬸生了一個跟趙蔓紅一模一樣的女兒,他們為什麽遮遮掩掩不讓我見麵?

我繼續問:“大娘,趙叔和趙嬸那個閨女叫什麽?”

老太太說:“小紅。”

小紅!

我說:“她大名叫什麽?”

老太太說:“那我不知道。”

正巧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跑過來,老太太就問:“彤彤,602那個小紅叫什麽?”

那個女孩說:“叫小紅啊。”

“大名!”

“趙蔓紅。”

趙蔓紅!

難道那個死去的趙蔓紅再生了?

如果,一個人死了真的可以再生,那麽,現在趙蔓紅該叫我什麽呢?我忽然想起了她給我買的那塊電子表,早不知道哪去了。

老太太忽然看了看我,問:“你是老趙家什麽人啊?”

我趕緊說:“噢,我是趙叔的徒弟。謝謝你,大娘。”然後就走掉了。

我沒有離開,我躲在了一個樓角,朝趙叔趙嬸家那個樓門張望。

不管這個趙蔓紅是誰,我相信,她早晚要走出來,我要看她一眼。

雨點終於稀稀拉拉掉下來了,我撐開了那把傘。小區裏轉眼就不見了任何人,隻剩下我了。我似乎覺得,傘裏並不是站著我一個人,還有一個人,她離我特別近,笑吟吟地看著我說:“18年啊,我一直在等你。”

我在雨中堅守,沒有吃中飯。

雨一直在下,天越來越黑了。看看表,已經臨近傍晚。從趙叔趙嬸家那個樓門先後出來過四個人,都是男的。

終於,一個女孩走出來了,遠遠地看上去,那正是趙蔓紅!

她也舉著一把紅藍條紋的傘,沿著甬道朝我走過來。我情不自禁地把身子躲起來,滿世界雨聲,聽不到她的腳步聲,我怕我再次探出腦袋的時候她已經不見了,於是不再躲,盯著她,等她走過來。

她的麵孔被傘遮著,我看不見。

她穿著一條黑色連衣裙,裙擺上綴著大團大團的玫瑰花,卻是藍白相間的顏色。我清楚地記著,讀高中的時候,趙蔓紅就穿著這樣一條連衣裙!

我呆住了,死去的趙蔓紅停留在十七八歲時的模樣,在雨中,她一步步朝我走過來了!

我不知所措地朝背後看了看,看到了小區的大門,看來,她想出去。我要攔住她。

終於,她走到了我的旁邊,我鼓起勇氣叫了一聲:“蔓紅……”

她停下腳步,揚了揚傘,我終於看到她了,差點昏眩過去——死去18年的趙蔓紅出現在我眼前了!

我傻傻地看著她,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

她先說話了:“你是誰?”

我支吾了半天,才說:“你是趙叔趙嬸家的閨女趙蔓紅嗎?”

她想了想,突然說:“你沒走?”

我說:“有點事,又回來了……你,你不認識我嗎?”

她說:“昨天,我聽到過你的聲音。”

我試探地說:“我王展威,小名叫東子!”

她搖了搖腦袋,說:“嗯,你是我家的老鄰居。”

我又不知道該說什麽了,想了想,我說:“我想跟你聊聊,可以嗎?”

她說:“我要出去買電話卡。”

我說:“半個小時,半個小時就可以。”

她同意了,跟我走向了小區外的一家咖啡館。中間,我們沒說一句話,我的心一直高高地提溜著。我再次確定,這個女孩就是趙蔓紅,和我青梅竹馬的趙蔓紅,可是,她停留在年少時代,我呢,卻已經步入中年。看表情,她並不認得我。我感覺我在做噩夢。

實際上,我們不僅僅聊了半個鍾頭,而是四個鍾頭!

通過聊天,我一點點了解到,這個趙蔓紅確實不是跟我青梅竹馬的那個趙蔓紅,她正巧生於1992年,她不是趙叔趙嬸生的,她的父母把她遺棄了,趙叔趙嬸在她六歲的時候,把她從福利院領養回來,至今。

因為她的眼神,我相信了她的話。可是,我怎麽都想不明白,為什麽她跟趙叔趙嬸的親生女兒那麽像?像得令人恐怖。

“趙叔趙嬸有一個女兒,也叫趙蔓紅,18歲的時候去世了,你知道嗎?”

“知道。”

“你知不知道……你跟她特別像?”

“不知道,爸爸媽媽說,姐姐沒有留下照片。”

我忽然想到了什麽,突然問:“你有沒有做過……整容?”

她說:“做過啊,我從小就做整容,爸爸媽媽說,我小時候很醜很醜的,他們就花錢帶我去整容。從6歲的時候就做,半年一次,直到我16歲的時候,他們才說,我終於漂亮了,不用做了。”

說到這裏,她竟然笑了起來。

我的心卻一下掉進了冰窟。

我明白了,趙叔趙嬸為了找回他們死去的女兒,專門到福利院挑了一個跟女兒比較像的孤兒,帶回家中,給她取名叫趙蔓紅,然後用他們所有的積蓄,按照照片上趙蔓紅的樣子,不停地給這個孤兒做整容,先後做了二十次!直到這個孤兒變成了他們的女兒,於是,死去的趙蔓紅又回到了他們身邊……

我之所以感到了徹骨的寒意,還牽扯到另外一件事。

笑著笑著,她一下就不笑了,敏感地看了看我,然後莫名其妙地問了一句:“怎麽了?”

我說:“什麽怎麽了?”

她說:“你為什麽問我有沒有整過容?”

我說:“噢,我偶爾聽你爸爸媽媽說過。”

她想了想,就不再懷疑什麽了。

接著,我又裝作沒事似的問了很多話,漸漸捋出了一些脈絡——趙叔趙嬸不僅僅給她整容,而且,他們每年給她買的衣服,都是趙蔓紅穿過的那種衣服;他們對她的教育,也是趙蔓紅曾經受過的教育,比如,6歲開始學舞蹈,8歲開始學鋼琴,高中分科讓她選擇了理科。甚至,趙叔趙嬸在親生女兒13歲的時候,曾帶她去過一次哈爾濱,當這個領養的女兒13歲的時候,他們同樣帶她去了一次哈爾濱……舉不勝舉,也就是說,她並不是她自己,她完全是在替代另一個死去的人活著,而她被蒙在鼓裏,一無所知。直到昨天我來趙叔趙嬸家之前,他們提前叮囑她,不許出門,不許讓我見到,她依然不明白為什麽。

高考的時候,這個女孩準備好好的,可是高考第一天,趙叔趙嬸突然把她鎖在了家裏,把電話線也拔了,死活不讓她出去。這個女孩哭了一整天。後來,趙叔趙嬸對她說:這一天很凶險,不宜出門,否則必出車禍!

他們把這個女孩完全當成了他們的親生女兒趙蔓紅,她死了,又重新回來了,這次,他們要加倍小心,到了高考那一天,再也不會讓她出門了……

看來,趙叔趙嬸的心理已經得了嚴重的疾病。從某個角度看,他們的做法太自私了,太沒有人性了,他們徹底毀掉了一個人的一生,讓她變成了另一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

這明明是犯罪,卻找不到任何法律依據。而且,就算讓這個不幸的女孩了解了這一切,又能怎麽樣?從小到大,她一直生活在趙叔趙嬸身邊,已經有了深厚的感情,讓她去起訴他們,她會很痛苦。另外,她也習慣了“趙蔓紅”這個角色,她覺得,這就是她自己。

雨越下越大了。

我的心裏非常難過,低低地說:“蔓紅,我要走了。你等著,叔叔回北京之後,會給你寄來一個禮物。”

她很神往地說:“好哇!那是什麽呢?”

我說:“一條藍色水晶項鏈。”

尾聲

現在,我說說我為什麽忽然想到了整容的問題。

從我記事的時候起,爸爸媽媽就帶我做過很多次整容手術。我很疼,很害怕。

不過,他們一直對我說,我是他們不惑之年生下來的。可是,他們為什麽要不停給我整容呢?難道,我也不是我自己,而是在替代另一個同名的人活著?父母已經去世了,此事永遠不會再有答案。

我在北京一直住在父母留下來的老房子裏。回家之後,我開始翻箱倒櫃,終於有一天,我在天花板裏搜出了一張老照片,照片裏的人跟我長得一模一樣,但是我清楚,那不是我。

這個人在發黃的照片中,靜靜地看著我,一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