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過難關魯家狼狽 求解招挺舉奔波
慶澤家裏一片狼藉,氣氛如世界末日。慶澤狀若癡呆,慶澤妻伏他膝頭,泣不成聲,十二歲的女兒跪在地上,不知所措。
一家人正在悲傷,樓梯上一陣腳步聲響,接著房門被踹開。
三個彪形大漢惡狠狠衝進,其中二人不由分說,將慶澤妻推倒在地,扭住慶澤的兩隻胳膊。
慶澤一臉木然,毫無反抗。
慶澤妻子嚇傻了,慶澤女兒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跟在後麵的胖子朝門外努嘴,二人將慶澤扭出。
慶澤妻猛醒過來,瘋了般衝上去,死死扯住走在最後的胖子:“你⋯⋯你們憑啥抓人?”
胖子頓住步子,皮笑肉不笑道:“嘻嘻,小娘子,阿拉不憑啥,就憑你老公借我們的銀子,連本帶利,一百兩!說著”從袋中摸出名帖,塞進她懷裏,“三天之內,拿銀子到此地贖人!”
慶澤妻目瞪口呆,好一陣子,方才反應過來,衝到慶澤跟前,歇斯底裏:“你⋯⋯你借高利貸了?”
慶澤沒有任何反應,就如一塊木頭,在眾人的推搡下走下樓梯。
慶澤妻跌坐於地,號啕大哭:“天哪!”
慶澤女兒飛撲下樓,死死抱住慶澤的大腿:“阿爸—”
胖子把她扳開,打量她一時,捏捏她的小臉蛋,揚長而去。
翌日淩晨,碧瑤一覺醒來,順安仍在呼呼大睡。
碧瑤坐起來,凝神看著順安,一臉疑慮,自語:“咦,曉迪這是怎麽了?這幾日他哪兒去了呢?他為什麽睡得介死呢?”鼻子嗅幾下,“咦,怎麽這屋裏有股怪味?”出溜下床,邊嗅邊找,尋出怪味來自順安的衣服,皺起眉頭,“天哪,是曉迪的這身髒衣服!也罷,我拿下去給他洗洗!”
碧瑤取下他的衣服,按到水盆裏,打開房門,走到樓下的水池邊,衝水泡上。
碧瑤雖未洗過衣服,但見過阿姨與秋紅洗,曉得要在水中泡上一陣,遂上樓去了。
開門關門的聲音終於驚醒了順安。
順安睜眼,猛地看到碧瑤進來,一下子想到昨夜的事,忽地坐起,見自己竟是光著身子。
“我的衣服呢?”順安臉色白了,急切問道。
“拿去洗了!”碧瑤走過來,坐在他身邊,深情地凝望他,“臭死了,你好幾天都沒洗澡吧?”
“天哪!”順安一把抓住她,聲嘶力竭,“快,我的衣服在哪兒?”
“曉迪?”碧瑤驚呆了,盯住他,“洗了呀,在樓下的水池裏泡著呢!”
順安驚叫一聲,噌地跳下床,顧不上羞恥,光著屁股衝下樓去,到水池裏撈起衣服,從內衣口袋裏掏出支票,見已濕淋淋的,便輕輕展開,所幸字跡仍在。
順安衝上樓去,將支票放在桌子上,小心地晾起來,拿起扇子一邊扇風,一邊看向碧瑤,眼裏射出怨恨。
碧瑤嚇壞了,試探著走過去,小聲:“曉迪,我⋯⋯”看向支票,“這是什麽?”湊近一看,認出是支票,鬆下一口氣,略顯不滿地看向順安,“大驚小怪,我還以為是啥寶貝呢,原來是張匯豐銀行的支票!”
順安吃一大驚:“你⋯⋯曉得?”
“哼,”碧瑤小嘴一撇,“這東西我見多了!”從他手裏拿過支票,細看一會兒,“這才十萬兩!不久前,我阿爸,哦不,是我們的阿爸,從匯豐銀行拿回來三十萬兩呢!”
順安曉得那三十萬兩,是用茂升莊票抵押來的。想到抵押的莊票,想到洋人不會白白損失掉這筆巨款,順安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噤,動作麻利地從碧瑤手中拿走支票,又用扇子扇幾下,見差不多幹了,方才折疊起來,放進他的黑提包裏。
“曉迪,”碧瑤動情地靠在他的光身子上,“你⋯⋯真的看重這些錢?”
“我⋯⋯”順安怔了一下,擠出個笑,“還有你,我的瑤兒!”
“曉迪,”碧瑤一臉幸福,輕聲呢喃,“你不曉得,我想死你了,我尋你好幾天,可⋯⋯你躲在哪兒了呢?為什麽不露麵?澡也不洗,衣服也不洗,身上臭烘烘的,你⋯⋯快告訴我,你去哪兒了?發生什麽事體了?”
“沒啥事體,”順安將她輕輕攬住,“真的沒啥事體!”
“沒事體就好!”碧瑤將頭埋進他懷裏,“曉迪,我有個事體,我有個大事體!”
“啥事體?”
“我⋯⋯我們這就去尋阿爸,我們不能再等了,我要嫁給你,我必須馬上嫁給你!”
順安打個驚怔,推開她:“你⋯⋯嫁給我?”
“是哩,我們不能再等了!”
“為什麽?”
“你⋯⋯你曉得的,”碧瑤滿麵嬌羞,“我⋯⋯我們有了!你⋯⋯你要當⋯⋯阿爸了!”
“阿爸?”順安陡然意識到什麽,臉色慘白,蒙有一時,便轉移話題,“瑤瑤,我曉得是你阿爸。走,我這就陪你回家。魯叔在等我們哩。”
“曉迪,”碧瑤盯住他,嬌嗔道,“你哪能還叫魯叔哩?他是你阿爸!”
“是⋯⋯是阿爸。”順安囁嚅一句,匆匆打開箱子,尋到衣服穿上,盯會兒黑包,又伸手摸出支票,裝進口袋,“走吧。”
因為抵製美貨的事,上海道台袁大人被調離上海,接他職守的是從江蘇調來的蔡大人。
祝合義急如星火地趕到上海道台府,蔡大人不在。由於事情急迫,祝合義就守在客廳裏,由上午九時一直候到正當午時,總算候到蔡大人回來,將錢業危局悉數講出。一則剛剛上任,不熟悉上海,二則對錢業並不精通,蔡道台顯然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鎖會兒眉,攤開兩手,苦笑道:“祝總理,市場是你們商務總會的事,連你都沒辦法,叫我哪能辦哩?”
“蔡大人,”祝合義盯住他,“商會有名無實,是個空殼子,合義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合義想說的是,上海市場崩不得呀,尤其是上海錢業。錢業一旦崩盤,上海市場就垮了。上海市場若是垮了,蔡大人縱想脫身怕也是⋯⋯”
蔡道台長吸一口氣,閉會兒眼,睜開,看向合義:“好吧。依你之言,如何救市?”
“錢!”
“得多少錢?”
“一千萬兩!”
“啊?”蔡道台震驚,“要這麽多?”
“唉,”合義長歎一聲,“若是不多,合義就無須來求大人了。滬上庫銀皆被吸走,單是茂升等七家錢莊就超發莊票逾千萬兩,資產遠不抵債了。至於潤豐源與善義源,就合義所知,也都成了空架子,一千萬也隻是臨時救個急!”
“這這這⋯⋯”蔡道台的額頭沁出汗珠,迭聲歎道,“唉,官場上擠破頭皮爭做這個上海道台,我這⋯⋯屁股還沒坐熱椅子,就⋯⋯就攤上這檔子事體,命何苦也!”
“蔡大人,”合義接道,“要救就得盡快。如果拖得久了,大人想救怕也救不成呀!”
“真有這麽嚴重?”蔡道台沉思有頃,盯住合義。
“滬上錢莊連鎖整個江南,甚至連通京津乃至全國諸省。如果崩盤,舉國波及,損失十倍於此。那時,朝廷怪罪下來,大人就是頂罪羊!”
蔡道台深吸一口氣:“如何來救?”
“先拿庚子賠款二百萬頂賬,度過眼前這道大坎!”
“庚子賠款再有兩個月就得交付,那時,若無款可交,洋人催逼,朝廷追查,我該如何應對?”
“明日我與大人一道赴寧,求見兩江總督張大人,由他向朝廷上個折子,再請丁大人向王爺說情,求請以兩江關銀、厘金擔保,向洋人銀行貸款五百萬兩。剩餘款項,我在商會裏籌措,同時號召各業振作,共濟時艱。隻要錢業穩住,百業就有信心,這場風波就會慢慢平息。”
“好吧,就依你。”
老潘一臉沮喪,一步一步地踏上樓梯,走進魯俊逸的書房。
“看來,是沒有人接手了!”俊逸瞄他一眼,給他個苦笑。
老潘回了一個苦笑,低頭站著。
“唉,”俊逸長歎一聲,“也是,眼前辰光,誰家手裏有現錢呢?”
樓梯再響,是齊伯的腳步聲。
“齊伯,”俊逸倒給老潘一杯茶,頭也不抬,“清理一下,把這宅子也賣掉吧。”
齊伯黯然點頭:“老爺,小姐⋯⋯不見了。”
“瑤兒?”俊逸突然意識到什麽,“曉迪呢?”
“仍沒回來!”
俊逸震驚:“他⋯⋯他們⋯⋯”
三人麵麵相覷。
“愣個什麽?快,找人去!”
幾人匆匆下樓。
三人剛到院中,迎頭碰到買菜回來的鄭姨。
“鄭姨,見到瑤兒沒?”俊逸急問。
鄭姨遲疑一下,招手。
俊逸走過去。
“老爺,”鄭姨壓低聲音,“我沒見到小姐,可我曉得一樁事體,得講給您聽。”
“啥事體?”
“小姐的事體。”
“啥事體,快講!”
“害喜了!”
俊逸驚呆了:“啊?!”
直到後晌申時,順安、碧瑤才心事重重地走進院門。
院裏一片忙亂,仆從皆在忙進忙出,整理並登記家中財產。
碧瑤猛然意識到什麽,鬆開順安的手,撒腿朝閨院飛奔。
順安正自踟躕,齊伯在樓梯口招手:“曉迪,快,老爺到處尋你哩!”
順安飛跑過來,跟著齊伯上樓,走進俊逸書房。
挺舉也在,看樣子,二人在喝悶茶。
俊逸瞥一眼順安,問齊伯道:“瑤兒呢?”
“小姐回房間去了。”
“你去,交代她抓緊清查一遍,把緊要細軟裝進箱包。”
“好哩。”齊伯應一聲,匆匆下樓。
聽到齊伯走遠,順安方才撲通跪地,泣不成聲:“魯叔⋯⋯”
“講吧,”俊逸白他一眼,聲音陰冷,“這幾日你都做下啥事體了?”
“魯叔,”順安抹把淚水,“我⋯⋯魯叔呀,我啥也沒做呀!”
“啥也沒做,你哪兒去了?”俊逸目光如劍。
順安遂將這幾日的遭遇備細講述一遍,獨獨隱去了裏查得給他支票的細節。
自始至終,魯俊逸冷冷的目光一直盯住他,似要將他刺穿。
“魯叔,”順安再次抹把淚水,“就這些了!魯叔,我⋯⋯對不住你,我過於相信洋人,哪能曉得洋人也⋯⋯也這樣啊,我的好魯叔啊⋯⋯”連連叩首,號啕大哭。
順安的講述顯然超出了俊逸的預料,也顯然沒有說謊。俊逸看向挺舉,見他也是一臉愕然,免不得長歎一聲:“曉得了。”
樓梯一陣響動,齊伯匆匆上來,臉色沉著。
俊逸看向他:“啥事體?”
齊伯遲疑一下,盡量平抑語氣:“秋紅跑了,小姐的所有細軟都被她卷走了。”
幾人麵麵相覷。
俊逸苦笑一下,搖頭:“拿走就拿走吧。她打小就跟著碧瑤,好歹主仆一場,就算是送她了。”
“魯叔?”順安急了。
俊逸擺手止住他,看向齊伯:“家裏的東西理完沒?”
“沒呢,估計要到天黑。”
“對老潘講一聲,發告示出去,這座宅院是我十年前花二十萬兩銀子購下的,這些年來添東置西,又花去不少銀子,少說也值四十萬,而我隻求十萬兩,讓他尋個買主!”
“唉,”齊伯長歎一聲,“眼前辰光,莫說是十萬兩,即使一萬兩,怕也沒人拿得出呀!”
“是哩,沒人能有介許多洋鈿了!”略頓,魯俊逸猛地抬頭,“齊伯,尋個當鋪,我將茂字號的十幾家店鋪,包括錢莊,外加這處宅院,合在一起,隻當十萬兩!”
順安心裏一顫,右手下意識地伸向內衣。
支票仍在。
俊逸看在眼裏。
“路是一步一步走的,老爺不必著急!”齊伯勸慰道。
“唉,齊伯呀,”俊逸斟給他一杯茶,“我也想不著急,可⋯⋯我應下儲戶三日後兌銀,”悵然,“我,魯俊逸,決不能食言啊!”
“魯叔,”順安急道,“您講的是三日後,但並沒有說明是哪一日,晚幾天再還不遲!”
魯俊逸橫他一眼,重重地將壺蹾在幾案上。
“齊伯講得是,”挺舉接過話頭,“越是關鍵辰光,越要沉得住氣。路既然是一步一步走過來的,也就能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是哩,”俊逸悵然歎道,“路是一步一步走到今朝的。魯叔鬼迷心竅,不肯聽你的,終致此辱,魯叔這是咎由自取啊!”
“魯叔,過去的就算過去了,關鍵是當下。我們還有明天一日,這就商議一下,看怎麽來籌措這十萬兩銀子。這些小額莊票是一家一戶的活命錢,無論如何,我們都要歸還!”
“是哩。”俊逸轉向順安,半是期待,“曉迪呀,魯叔的腦子不好使了,你點子多,這就生生辦法。生意做的是信譽,魯叔既然承諾了,就不能食言!”
順安的右手仍舊伸在衣袋裏,那張支票就在他的手心。
俊逸、挺舉、齊伯的三雙目光齊射過來,如一支支火炬。
順安額頭沁汗,手指微微發顫,在那裏僵了一小會兒,一咬牙,改作撓癢癢。
順安連撓幾下,空手出來:“魯叔,我⋯⋯我⋯⋯我這就去托托朋友,尋個買家。”說著忽地站起,朝俊逸打個揖,匆匆下樓。
順安的腳步聲漸去漸遠,消失在大門處。
書房裏死一般地沉寂。
“魯叔,”打破沉寂的是挺舉,淡淡一笑,“錢的事體您不必著急,我想辦法。另外,祝叔與道台的蔡大人去南京了,待他回來,不定會有出路。”
“挺舉,你忙去吧。”俊逸苦笑一聲,“解鈴還須係鈴人,這點債務不算什麽,魯叔有辦法!”說完緩緩起身,一步一晃地走下樓去。
俊逸叫來一輛黃包車,奔向周進卿家。
“唉,俊逸呀,”周進卿兩手一攤,“我曉得,你到我這兒借錢是舍出臉了。甬人幫甬人,你我打小一起長大,關鍵辰光,我不能不幫。可⋯⋯不瞞你講,我真還有幾萬兩的閑銀,全都存在老爺子那裏。前些辰光股票炒得那般火熱,我也沒敢動它。你曉得,我是開廠子的,廠子怕的是斷錢,這是一筆備急銀。可這辰光,股票崩盤,我的這筆銀子也出麻煩了。這到月底了,昨日我去錢莊提五千兩給工人們發工資,櫃上竟然拿不出,要我再等些辰光。”
俊逸喃聲:“難道⋯⋯”
周進卿低聲:“不瞞你講,我心裏打鼓呀,我擔心潤豐源哪!”
想到仍然欠著查家三十萬兩現銀,俊逸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哈哈哈哈,”得知茂升破產,章虎仰天長笑數聲,“萬沒想到他姓魯的也有今日!”
“阿哥,你要救我呀!”順安幾乎是哀求。
章虎拍拍他的肩:“兄弟放心,隻要阿哥有一口飯,就有你半口!”
“患難見人心哪!”順安不無感動,“阿哥,不瞞你講,自打出事體,我頭一個想到要投奔的地方,就是阿哥這兒!”
“是哩。”章虎依舊沉浸在興奮裏,“小娘比,姓魯的那筆舊賬,這該清一清了!方才你說,姓魯的要變賣家產?”
“是哩。錢莊破產了,所有銀子變作股票,這辰光全成廢紙了。大儲戶換股票,自認倒黴,眼下鬧事體的是小儲戶,三兩五兩,頂多也就百兒八十兩的,可累加起來,竟是毛十萬兩。這些都是小戶人家的血汗錢,大多是咱甬人,惹不起,鬧騰人。魯叔答應三日後還錢,也就是後日。阿哥呀,你要是能搞到錢,就請搭個手,算是幫我忙了!”
“有有有,錢多著哩。”章虎朗聲應道,“隻要我跟師母講一聲,甭說是十萬兩,二十萬兩也不難湊。”
“你快求求師母,求求王探長,務必幫個忙,利息再高也無所謂。隻要顧住眼前急,無論是啥條件,魯叔都會答應!”
“嗬嗬嗬,好事體需要多磨磨!兄弟,你還記得購美貨的事體嗎?”
“阿哥是想⋯⋯”
“明白就好。”章虎按在他肩上,“姓魯的家產,大哥要定了,但不是現在!魯家有多少家財,兄弟你先替我算清爽,曉得底細的,莫過於兄弟了!”
順安長吸一口氣,牙關一咬,盯住章虎:“阿哥?”
“你講!”
“我問你一句話!”
“講吧!”
“魯家的家產,是阿哥自己想買,還是幫王探長買?”
“當然是幫師父買了。不瞞你講,阿哥是為師父做事,賺的不過是個小頭。前些辰光,阿哥手頭倒有少許洋鈿,可都拿去買了狗日的橡皮股票,本想發家致富,小娘比哩,沒來得及撒手,”章虎拉開抽屜,做出個苦臉,“這不,全都變成一遝子廢紙嘍,待我慢慢擦屁股用。”
“要是阿哥想買,我就沒話說。要是阿哥幫別人買,倒不如幫阿弟個忙!”
“兄弟有話,隻管講!”
“魯叔的所有家產,依舊由阿哥出麵買下,但不是買給你師父,是買給我!”
“買給你?”章虎驚愕,“你哪來介許多洋鈿?”
順安掏出支票:“你看,不多不少,剛好十萬兩!”
章虎倒吸一口涼氣,好半天,方才重重呼出,兩手重重按在順安肩上:“好好好,兄弟果有心勁,是做大事體的料!敢問兄弟,你這張銀票是打哪兒來的?”
“我用阿哥送我的五千兩銀子買作股票,換來的。”
“咦,”章虎生氣了,“你拋股票,哪能沒通報大哥一聲?”
“唉,”順安輕歎一聲,“不瞞阿哥,我瞧出破綻,就去追問裏查得。他怕事體敗露,讓印度阿三把我關進一間黑屋子裏,一關三天,哪能脫開身哪!”
“那⋯⋯你又是哪能拋掉股票的?”
“是麥基給的。關我的第二天,裏查得將這張支票給我,說是我的那點兒股票,麥基吃了。”
章虎忖思良久,微微點頭:“嗯,有意思。”又想一會兒,爆出一聲長笑,“哈哈哈⋯⋯”
順安驚愕:“阿哥?”
“兄弟,真有你的!老丈人立等十萬兩銀子救難,準女婿懷揣十萬兩現銀支票四處籌款,真真是上海灘上的傳奇故事呢!”
順安臉上泛紅,低下頭,不吱一聲。
“好哇,”章虎豎起拇指,“真正好哇,大哥要的就是兄弟這股心勁。這樁事體讓大哥看出,兄弟與大哥實乃同道中人!是哩,在這世上,沒有啥事體做不得,無毒不丈夫嘛!再說,兄弟也大可不必為此難心,姓魯的本就不是好東西,心也夠黑的。沒有他極力攛掇,橡皮股哪能炒到天上去?他害多少人家雞飛蛋打,遭此報應,活該!”
想到極力攛掇的還有自己,順安的臉色更紅了。
從魯家出來,挺舉思索良久,苦無籌款良策,猛地想到祝合義,快步趕到商會,走上三樓,見總理室的房門開著。
“祝叔,”挺舉走進,“我還以為您不在呢。”
“也是剛進來,屁股下麵還沒暖熱呢。”合義起身,離開他的大椅子,將挺舉讓到沙發上,“你來得好,我正要使人請你呢。”
“有好消息?”挺舉盯住他。
合義苦笑一聲:“這個辰光,哪有什麽好消息。我催促蔡大人給南京掛電話,蔡大人接通兩江總督張大人,把事體一一稟報,求張大人救市。張大人問哪能個救法,蔡大人問我,我說,有兩個辦法,一是動用大清銀行上海分行的庫銀,二是準許我們以官方名義向洋人銀行貸款。”
“張大人哪能講哩?”
“張大人講,大清銀行是國庫,即使動用一兩銀子,也須奏請朝廷,由王爺禦批。至於以官方名義向洋人貸款,這也超出他這個總督的權限。”
“唉,”挺舉眉頭擰起,“若是繞這麽一大圈下來,一切就都遲了。”
“是哩。”合義接道,“我對張大人講,眼下救市,尚可救,因為洋人不過是卷走了市麵上的閑散銀兩,危機隻在錢業。如果拖延,滬上錢業撐不下去,必定崩塌。滬上錢業崩塌,就將波及全國,那辰光,危及的將是各行各業,損失十倍於此。張大人聽我把事體講得介嚴重,當即向王爺並度支部發去奏電。”
“朝廷可有回複?”
“唉,”合義長歎一聲,“急病人,慢郎中啊。火不燒到圓明園,朝廷裏就不會有人著急。張大人吩咐我們各守本分,慢慢候旨。見蔡大人放下電話,我請教咋辦,蔡大人讓我候旨。剛巧有人約他到醫院看望丁大人,蔡大人顧不上我,匆匆去了。”
“丁大人怎樣了?”挺舉急問。
“說是不打緊。”合義應道,“我到醫院望過他,可衛兵守得嚴,不讓進。挺舉呀,我這心裏有點兒亂,你籌備一下,擬個章程,我約會匯豐銀行,先探個路,待旨意下來,好讓他們盡快放款!”
“好消息呢。”挺舉壓低聲音,“不瞞祝叔,魯叔撐不住了。小儲戶擠兌,魯叔立等十萬兩銀子救場。若是朝廷真能擔保貸出銀子,魯叔就好有個解釋,暫求儲戶寬限幾日。”
“唉,”合義又是一歎,“挺舉呀,你有所不知,情勢遠比我們料想的嚴重。”
“哦?”
“不瞞你講,事體一出來,我就趕到道台府求助,蔡大人答應暫先挪用庚子賠銀二百萬兩。庚子賠款為各地上繳的厘金和稅銀,征來後存放於大清銀行,等年底移交給洋人。大清銀行隻存不貸,這些款項一直是死錢。後來,袁道台奏請兩江總督張大人,張大人奏請朝廷,老佛爺禦批,允準此款活動生息,交給上海道台掌管。袁大人與老爺子近,這幾年就把款子放到潤豐源了。”
“有多少?”
“單是今年就有兩百萬,加上往年結餘,總數不下三百萬兩。”
“太好了。如果這筆款子能夠動用,就能顧個眼前急。”
“問題就在這兒。離開道台府,我趕到潤豐源追問此銀,錦萊這才告訴我,早被他挪用了。挺舉呀,潤豐源的窟窿怕是更大哩。還有善義源,我推測,日子想必⋯⋯唉,不講這些了。眼下看來,茂升救不得,因為潤豐源不能倒啊。潤豐源在各地有銀號三十多家,一旦倒閉,後果不堪設想!”
挺舉臉色變了。
合義拿起電話,撥打:“喂,是電話局嗎?請接匯豐銀行⋯⋯匯豐銀行嗎?我是上海商務總會,祝合義⋯⋯是,是總理。我有事體求見你們大班,能否約見⋯⋯是哩,很急⋯⋯什麽?今日沒空?明日如何⋯⋯好吧,那就大後日吧⋯⋯上午十一時?好!”
“祝叔,”挺舉起身,“我得先回去,把這消息告訴魯叔。無論如何,得讓魯叔有個盼,否則,他就撐不下去了。”
“好哩。”合義送行,“你可告訴俊逸,就說是我說的,沒有過不去的坎,隻要商務總會在,隻要四明公所不解散,隻要我祝合義還活著,就不會扔下他不管!”
魯俊逸跳下黃包車,走進院門,步履沉重,一步一步地穿過前院,挪上樓梯。
俊逸推開書房,走進去,悶悶地坐在書桌前,兩手抱頭。
“俊逸,”齊伯提著一隻熱水壺走進書房,衝好兩杯茶,擺在幾案上,“來,喝杯茶。”
齊伯的臉上帶著笑,語調溫和,帶著磁性。俊逸抬頭,回他一個笑,拉開抽屜,摸出一包茶,起身過來,在茶案前坐下。
齊伯笑笑,拿出炭爐,點上火,引燃炭塊,將熱水壺放上,又拿來茶具。
水沸了。
俊逸泡茶。
“俊逸,”齊伯笑得很慈祥,如同父親在安慰受傷的孩子,“看樣子,款子籌得並不順心。”
“十萬兩呀⋯⋯眼下能夠說話的隻有真金白銀!”俊逸苦笑,“現在終於明白當年胡雪岩要過的關了。想想也是活該,貪心不足蛇吞象,我不聽挺舉的不說,竟然連您老的話也沒放在心上,終於落到今朝這步田地!”
“甭說這些了。明朝的事,你甭出麵,讓挺舉頂上去,向儲戶解釋一下,就說你到外地籌款去了,暫先拖延幾日。”
“齊伯呀,”俊逸一臉苦相,“俊逸自到上海灘,說話從來沒打過折扣,如果說謊,以後怎麽立足呢?再說,拖多久呢?眼下辰光,甭說是上海灘,縱使江浙,都沒有大宗的錢了。前些日子,誰手裏有十萬兩銀子而不買橡皮股票,就一定是個傻瓜。”
齊伯嘴唇動了幾動,又合上了。
“還有,”俊逸不無痛苦地捂住兩眼,“茂升的窟窿遠不止這十萬兩,我還拆借了潤豐源三十萬兩,在匯豐銀行抵押了三十萬兩,還有不知多少莊票流入了洋人銀行,洋人嗜血,放不過我的!”
齊伯顯然沒有想到事情如此嚴重,微笑的麵孔漸漸僵住,端茶的手顫抖了。
“瑤兒在家嗎?”俊逸鬆開捂臉的手,看向齊伯。
“一直躺在**,不吃也不喝,想是讓秋紅氣壞了!”
俊逸緩緩起身,一步一步地走出門,步下樓梯。
齊伯關上房門,跟在身後。
閨房裏,碧瑤一動不動地躺著。
俊逸走進,挪到床邊。
碧瑤仍舊沒動。
俊逸在床沿上坐下,伸手撫在碧瑤頭上。
碧瑤忽地坐起,兩眼癡呆,盯住他。
俊逸攬住她,抱在懷裏。
碧瑤掙脫,癡癡地盯住他,如同盯住一個陌生人。
俊逸兩眼含淚:“瑤兒⋯⋯”
“阿爸,我們真的沒錢了嗎?”碧瑤冷不丁爆出一句。
“是哩,”俊逸點頭,“阿爸破產了,我們⋯⋯什麽也沒有了。”
“我們這房子⋯⋯也沒有了嗎?”
俊逸點頭。
碧瑤低下頭去,嗚嗚哭起來。
俊逸再次攬過她。
碧瑤沒再掙脫,不無驚懼地抱緊了他。
時光凝滯。
陡然,碧瑤似是想起什麽,抬起頭,聲音激動:“阿爸,我們沒有破產,我們有錢!”
“瑤兒,”俊逸更緊地摟住她,語氣傷感,“阿爸⋯⋯真的沒錢了!”
“阿爸沒有,我有!”
俊逸盯住她:“哦?”
“是曉迪!”碧瑤由於激動而臉色潮紅,“曉迪有錢,他有許多許多的錢!”
“哦?”俊逸驚愕,“他有多少?”
“十萬兩!”
“你⋯⋯”俊逸大張著口,“哪能曉得的?”
“我親眼看到的,是張支票,裝在他最裏麵的袋袋裏,上麵寫著‘匯豐銀行’幾個字,那些英文我在學校裏學過,全都認識!”
俊逸長吸一口氣,眼前浮出順安下意識地掏錢並改作撓癢癢的動作,一絲冷光掠過心頭。
“阿爸,”碧瑤略作遲疑,“我⋯⋯我還要告訴你一樁事體,我必須嫁給曉迪,我曉得你不同意,可⋯⋯我必須嫁給他,我沒有別的選擇!”
俊逸咬緊嘴唇,身子微微發顫。
“阿爸?”
俊逸麵孔扭曲,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氣,手捂在胸口上。
“阿爸,你怎麽了?”
俊逸勉強壓住火氣,擠出個笑:“沒⋯⋯沒什麽,阿爸⋯⋯沒什麽!”
碧瑤抱住他的脖子:“阿爸,你⋯⋯答應我吧,答應我嫁給曉迪!”
俊逸緊緊摟住她,淚水流出:“瑤兒,你⋯⋯你⋯⋯”
碧瑤聲音發嗲:“阿爸⋯⋯”
俊逸顫聲,心裏一陣劇痛:“瑤兒,你⋯⋯你不能嫁給他啊!”
碧瑤震驚:“阿爸?”
“瑤兒,你⋯⋯”俊逸忍住鑽心的劇痛,“你的事體阿爸全都曉得了,可⋯⋯許多事體你不曉得,阿爸⋯⋯隻能告訴你,你⋯⋯不能嫁給傅曉迪!”
碧瑤麵孔扭曲:“你想讓我嫁給啥人?是伍挺舉嗎?”
“是哩。”
碧瑤一把推開俊逸,噌地跳到床下,顫著手指向俊逸,聲嘶力竭:“阿爸,我這也告訴你,我死也不會嫁給姓伍的,我生是傅曉迪的人,死是傅曉迪的鬼,我⋯⋯我⋯⋯我這就尋他去!”說著,穿上鞋子,一扭身,飛跑下樓。
俊逸一動沒動。
聽著碧瑤漸去漸遠的腳步聲,俊逸的淚水嘩嘩流出。
當挺舉回到魯家時,俊逸已經平靜下來,盤腿坐在他的茶案前麵,兩眼微閉。
挺舉在對麵蒲團上坐下:“魯叔,有個好消息。”
“是嗎?”俊逸淡淡一笑,斟給他一杯茶。
“我剛從祝叔那兒回來,祝叔已經將錢業危勢上報給蔡大人,蔡大人上報給兩江總督張大人,張大人電奏度支部並王爺,由道台府擔保向洋人銀行借款。隻要這筆款子借回來⋯⋯”挺舉頓住話頭,目光鼓勵地看向魯俊逸。
“太好了!”俊逸又是淡淡一笑,看向牆壁,指著上麵的雙叟畫,“幫個忙,把那幅畫摘下來!”
挺舉移來凳子,站上去,小心翼翼地摘下畫框,拿雞毛撣子拂掉灰塵,畢恭畢敬地擺到幾案上。
“謝謝,”俊逸指向對麵,“坐。”
挺舉坐下。
俊逸凝視那畫,良久,苦笑一聲:“這屋裏最值錢的東西,當是這幅畫了!”
“是嗎?”挺舉回了個笑,“能值多少錢?”
“要是遇到識貨的買家,它可換到十萬兩銀子!”
“是嗎?”挺舉心頭一凜,“沒想到這東西介值錢!”
“是哩。”俊逸淡淡地說,“其實,你們老伍家早就是個富翁。”
“魯叔,”挺舉再次苦笑,“甭繞圈子了,您想賣它,賣掉就是了。”
“魯叔⋯⋯還沒有混到去賣別人家的畫的辰光!”
挺舉一臉驚愕:“魯叔何出此話?畫是您的,您想賣就賣,這⋯⋯”
“你誤解魯叔了。還有你爸!”
“魯叔?”
“挺舉呀,”俊逸語重心長,“魯叔走到這地步,就沒有什麽要瞞你的了。我與你爸,是真正的要好,我能猜透他,他也能猜透我。魯叔看透科舉了,他卻迷在科舉上。魯叔跟他打賭,無非是想破去他的那層繭,讓他跟我一道做生意,不想他卻是一根筋哪。不瞞你講,那年我回去,招搖擺闊,根本不是與他賭氣,是為上海生意上的事體,是做局給他們看的。這樁事體,你可以去問老潘。”
挺舉情不自禁地“哦”出一聲,兩眼更緊地盯住俊逸。
“廢除科舉的事體,我回家之前就曉得了。我高興呀,因為我總算可以破掉他的繭了。那次回家,我的實意是想把他請到上海,讓他與我一起做生意。有你阿爸在我身邊,我可省去不少心哪!”
挺舉再次“哦”出一聲。
“真沒想到,事體後來會⋯⋯”俊逸苦笑一聲,搖頭,“不講這些了。這幅畫是你家的,我收下它,不是貪圖它,是想破去他的繭,也包括你的。你爸的繭他自己破了,你的繭這也破了,這幅畫也就失去用場了。”
挺舉緩緩跪下,淚下如雨:“魯叔,我⋯⋯我和阿爸⋯⋯錯⋯⋯錯怪你了!”
俊逸苦笑一聲,擺手:“錯怪不錯怪,一切都已過去了,不必再提。這幅畫,魯叔今朝正式還你!”
“這⋯⋯”
“收起來吧。”
挺舉卷起畫,擱在一邊,正襟坐下。
“除去這幅畫,魯叔還有一事相求!”
“魯叔,有啥事體盡管吩咐,我一定盡力。”
“我求你娶下碧瑤!”
挺舉震驚:“魯叔?”
“對不起,魯叔難為你了!”
“魯叔,”挺舉抬起頭,直視他的眼睛,語氣堅決,“其他事體好說,隻這樁事體,恕挺舉不能從命!”
俊逸緩緩起身,繞過茶案,走到挺舉跟前,撲通跪下。
挺舉傻了。
“挺舉呀,”俊逸淚出,“魯叔沒錢了,魯叔走投無路了。魯叔沒有什麽好顧念的,隻有這個瑤兒放心不下。瑤兒雖說任性,有點兒小脾氣,可她是個好姑娘。魯叔這⋯⋯這就把她托付給你了!”
俊逸不肯起來。
挺舉跪下來,泣道:“魯叔,您⋯⋯哪能這樣哩?快起來吧,小侄求您了!”
“你不應下,魯叔就不起來!”
“魯叔呀,小侄⋯⋯應⋯⋯應不下啊,魯叔⋯⋯”
俊逸抬起淚眼,盯住他:“挺舉,是不是因為甫順安?”
“不全是!”
“那⋯⋯是你不喜歡瑤兒?”
“也不是。”
俊逸沉思片刻:“是你有人了?”
挺舉點頭:“是哩。”
“是麥小姐嗎?”
挺舉搖頭。
“那⋯⋯”俊逸怔了,“是啥人?能否講給魯叔?”
挺舉抿緊嘴唇。
“挺舉,到這辰光了,沒有什麽好隱瞞的。她是誰?告訴魯叔!”
挺舉仍舊不說話。
“是老家的人嗎?”
挺舉搖頭。
“她⋯⋯就在此地?”
挺舉點頭。
俊逸怔了:“介大個事體,你哪能隻字不吐呢?是魯叔哪兒對不住你⋯⋯”頓住。
“魯叔,我⋯⋯我⋯⋯”
“好了,”俊逸擺手,“甭說了。告訴魯叔,你跟她訂婚沒?”
挺舉搖頭。
俊逸長出一口氣:“沒有訂婚,就不作數。”
挺舉急了:“魯叔,可⋯⋯”
“她是何人?家住何處?是何門第?”
“好吧,”挺舉一咬牙,和盤托出,“魯叔,我不瞞您。她叫小荔子,是⋯⋯是那個占卦的老阿公的孫女,我⋯⋯喜歡她!是真的喜歡!”
“你喜歡她什麽?”
“不曉得。她⋯⋯是我的克星,我⋯⋯我一見她就⋯⋯”
“是哩,”聽到“克星”二字,俊逸悵然有頃,好似回到過去,“當年遇到瑤兒她媽,我就跟你現在一樣。她⋯⋯喜歡你不?”
“喜歡。”
“她告訴你她喜歡你了?”
“沒有。”
“那⋯⋯你怎麽曉得她喜歡你?”
“我曉得她喜歡,她⋯⋯”挺舉不再講了。
俊逸兩手抱頭,兩行淚水緩緩流下。
“魯叔,”挺舉勸道,“聽我一句,小姐歡喜曉迪,曉迪也歡喜小姐,這是一樁好事體,你就⋯⋯想開點兒吧!”
“挺舉呀,你⋯⋯”俊逸聲音哽咽,“唉,魯叔⋯⋯哪能對你講呢?”
“魯叔隻管講。您講出來,我們⋯⋯好商量⋯⋯”
俊逸低下頭去,雙手捂在眼上,良久,抬起頭,鬆開手,順勢抹去淚水,苦笑一聲:“挺舉,這樁事體甭再提了。”擺手,“去吧,魯叔⋯⋯想靜一靜⋯⋯”說著,兩眼閉合。
挺舉遲疑一下,起身,拱手:“魯叔,您多保重,把事體看開些。至於那筆錢,您不必憂心,我來想辦法!”
“謝你了。”
挺舉轉身走出,腳步沉重。
“慢!”俊逸叫住他。
挺舉站住。
“拿走你的畫!”
挺舉的耳邊響起俊逸的聲音:“要是遇到好買家,它可換十萬兩銀子!”眼珠子猛地一亮,不由自主地伸進口袋,摸出丁大人不久前贈給他的念珠。
“魯叔,”挺舉回轉身,拿起畫,“畫我就拿走了!”
俊逸擺手:“去吧。”
“哦,對了,”挺舉剛走幾步,又拐回來,“祝叔托我告訴您:沒有過不去的坎,隻要商務總會在,隻要四明公所不解散,隻要我祝合義還活著,就不會扔下他不管!”
俊逸捂住臉,再次擺手。
挺舉緩緩轉身,下樓。
丁大人出院了。
陳炯的三槍均未射中要害,造成傷害的是腹部的那粒子彈,但它在穿越丁大人厚厚的官袍及脂肪之後,如同長了眼,剛好從重要髒器的空隙裏穿過,衝斷一段小腸子後,窩在一處肥油裏。對於精於外科手術的英國醫生來說,取出子彈、修複腸子根本不是難事,手術台上不到兩個小時就輕鬆完成了。
丁大人住院,西人醫院如臨大敵,清政府的兵丁嚴密盤查,丁大人的病房駐守著幾道護衛,如夫人更是寸步不離。然而,對於百務纏身的丁大人來說,住院如同坐監,一天也不想多住,傷口尚未拆線,就吩咐如夫人安排出院。如夫人問過醫生,確定沒有大礙,便吩咐打道回府,將書房改造成病房,將丁大人安頓下來,每天接送醫生複查傷口,換藥消炎。
丁府門前戒備森嚴。
得知丁大人回府,各路權貴紛至遝來,從中午到黃昏,丁府門前車水馬龍,各種車輛絡繹不絕,形成擁堵。
所有權貴全被侍衛長擋在門外。權貴們無奈,隻好一個接一個地跪在地上朝府內叩拜,再獻上禮品,拱手退走。
挺舉遠遠地站著,看著這場熱鬧。
天色昏黑,前來探訪的權貴終於少了。挺舉走向大門,照例被侍衛攔住。
挺舉出示念珠,有人叫出侍衛長。
侍衛長認出伍挺舉,驗過念珠,敬個軍禮:“伍議董,請問有何事體?”
挺舉拱手:“在下求見丁大人,煩請官長稟報!”
“伍議董稍候!”侍衛長拿念珠進府,直入後花園書房。
“老爺,商務總會的伍議董持此物求見!”侍衛長雙手呈上念珠。
丁大人躺在榻上,兩眼微閉。
如夫人坐他身邊,手中拿著一張外文報紙,顯然在為他講解報上的內容。
“去,”如夫人沒接念珠,指向門口,沉臉衝侍衛長道,“告訴那個姓伍的,滾得越遠越好!因為他,老爺方才遭此橫禍,老身這還沒有尋他算賬呢,他倒是有臉登門?”
侍衛長轉身欲走,丁大人咳嗽一聲,對如夫人:“拿念珠來!”
如夫人怔了一下,接過念珠,雙手奉上。
丁大人接過,放在手裏轉動起來。
丁大人轉動一時,口中出來一個聲音:“讓他進來!”
侍衛長應過,疾步走到大門外,向伍挺舉招手。
挺舉跟侍衛長直入書房,叩拜:“晚輩伍挺舉叩見大人,請大人萬安!”
“免禮。”
“謝大人!”挺舉起身,侍立。
“小夥子,”丁大人讓如夫人扶他坐起,轉動手中的念珠,睜眼盯住挺舉,“事體真還讓你講對了。隻可惜,關鍵辰光,老朽未能盡力!”
“大人能聽晚輩微言,躬身力行,且還為此遭受暗算,晚輩萬分感動!”
“今朝你來,不是隻為說一句感動吧?”丁大人緩緩躺下,眼睛慢慢合上。
“大人明鑒。”挺舉應道,“晚輩此來,一是向大人問安,二是想向大人推銷一幅畫作!”
“哦?”丁大人睜開眼,“什麽畫值得你專程推銷?”
“鏡湖雙叟!”
聽到這個名字,丁大人忽地坐起,不承想卻牽動了傷口,疼得他齜牙咧嘴。
如夫人扶他躺下,白挺舉一眼。
丁大人忍住疼,苦笑一下,看向他手中的畫軸:“可是你手中這個?”
“正是。”挺舉雙手奉上,“敬呈大人過目!”
“展開我看。”
挺舉徐徐地展開畫軸。
“近前!”丁大人轉對如夫人,“取鏡來!”
挺舉拿著畫近前幾步,如夫人取來老花鏡給丁大人戴上,又拿過一個放大鏡。
丁大人審畫,目光所向,如夫人就把放大鏡移過去。
丁大人審完畫,擺手。
如夫人放下鏡子,取下他的老花鏡。挺舉也將畫軸卷起,退後幾步,原地站定。
“嗯,是雙叟的真跡。小夥子,開個價吧!”
“十萬兩!”
如夫人不無驚愕地張大嘴巴,剛要說句什麽,丁大人擺手,閉目有頃,看向挺舉:“是魯俊逸讓你來推銷的吧?”
“不是。是晚輩自己來的。”
“那⋯⋯這幅畫是誰的?”
“晚輩先父遺物!”
“既為祖傳家寶,你為何要賣?又為何一口咬定十萬兩?”
“為茂升錢莊。茂升錢莊實質上已經倒閉,十萬兩銀子是錢莊欠下的儲戶債務。”
“錢莊是魯俊逸的,你為什麽要賣掉自家的畫為茂升還債?”
“為兩個原因,”挺舉緩緩說道,“一是晚輩為茂升職員,茂升有難,身為茂升襄辦,晚輩責無旁貸。二是這些儲戶多為在滬幫工的低層甬人,所持皆為小額莊票,大宗不過百兩,小宗僅有一兩,是血汗錢,牽動萬家生計。今遇此劫,儲戶擠兌,茂升⋯⋯不想辜負他們,卻又力不能及。晚輩此來,明為賣畫,實為求請大人施以援手!”
如夫人深吸一口氣,盯住丁大人。
丁大人閉目沉思。
時光凝滯。
“小夥子,”丁大人眼睛未睜,聲音出來,“你家的這幅畫,老朽不買了!非不肯買,是不能買!”
“小夥子,你這麽做,充其量不過是三個氣:一是義氣,二是意氣,三是小氣。要成大事,此三氣皆不可取。義氣屬於江湖,意氣屬於莽漢,小氣屬於市井。前麵二氣我就不作解釋了,單說最後一氣,就不明智。此劫非茂升一家獨有,滬上錢莊無一幸免,或多或少皆受拖累。所有錢莊都有小額儲戶,也都牽動千家萬戶的生計。你隻看到茂升,無視其餘,豈不是顧此失彼,顧小失大了嗎?”
顯然,丁大人所想更多,所看更遠。
挺舉不由得打個寒戰,良久,跪地叩道:“謝大人教誨!大人高瞻遠矚,晚輩慚愧!大人有傷在身,靜養要緊,晚輩告退!”
挺舉起身,退後幾步,轉身離去。
“小夥子,留步。”
挺舉頓住步子,回頭。
丁大人招手。
挺舉走回來,拱手:“大人有何吩咐?”
“你既為交易而來,空手回去也是不妥。這樣吧,老朽送給你十萬兩銀子,如何?”
“送給我十萬兩?”挺舉似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過,老朽也有一筆交易!”
“大人請講!”
“這點銀子不是買你的畫,而是買你這個人!從交易之日起,你必須留在泰記,為泰記做事!”
“這⋯⋯”挺舉顯然沒有想到丁大人會提這個要求,愣怔一時,拱手問道,“晚輩愚癡,敢問大人,晚輩怎麽來為泰記做事?”
“在泰記做事,就要遵照泰記規矩。泰記規矩隻有一條,就是忠誠。至於如何做到忠誠,待你到來,車總管會吩咐你的!”
“謝大人器重!”挺舉略一沉思,毅然拱手,“大人盛情,晚輩不敢輕領。茂升仍在難中,晚輩身為襄辦,正值出力之時,還請大人寬諒!”
“小夥子不必急於決定,老朽候你三日!”丁大人盯他一會兒,語氣緩緩的,“是大鵬,當有展翅之地,泰記海闊天空,或可供你翱翔!”
“謝大人厚愛!”挺舉再次拱手,“晚輩告辭!”
天色昏暗。挺舉大步走出丁府的大門,在關門的吱呀聲中回望一眼,步履沉重地沿街走去。
一個黑影緊跟上來。
挺舉沒有察覺,兩腿繼續朝前邁著,腳步越走越慢。
黑影趕前幾步,在他的肩上輕輕一拍。
挺舉扭頭,驚喜交集:“小荔子⋯⋯”
夜色蒼茫,陰雨霏霏,小巷子裏甚是冷清。
齊伯披著蓑衣,在雨幕裏一步一晃地走著。
齊伯的耳畔回**著魯俊逸的聲音:“十萬兩呀⋯⋯眼下能夠說話的隻有真金白銀!”
齊伯的眼前浮出他送給申老爺子的兩隻裝滿金條的老箱子。
齊伯終於走到巷子盡頭,站在兩扇黑漆大門前麵。
齊伯伸手欲敲大門,又停下來,返回陰影裏,緩緩蹲下。
一條戴著鬥笠的黑影沿巷子疾走過來。
黑影走到大門外麵,沒有敲門,直接推開,跨進。
是葛荔。
大門合上,葛荔的腳步響進正堂。
齊伯沒有聽到再開門的聲音,顯然,堂門是敞開的。
齊伯站起來,輕手輕腳地走到大門處。
大門沒有關牢,裂出約一指寬的細縫。
齊伯隔著細縫望進去。
正堂裏點著一盞油燈,不是很亮。光影裏,申老爺子、阿彌阿公相對坐在木榻上,各自閉目。蒼柱盤腿坐在木榻旁邊的蒲團上,矮二人一頭,但構成鼎足之勢。
堂中靜寂。
葛荔站在申老爺子前麵,兩眼直直地盯住他。
申老爺子兩眼閉合,無視她的存在。
“老阿公,”葛荔開口了,聲音很小,半是哀傷,“伍挺舉他⋯⋯”戛然止住,咬住嘴唇。
“他怎麽了?”申老爺子似乎是急於聽到下文。
“去丁府了,說是為魯老板籌款。茂升錢莊欠小儲戶十萬兩銀子,承諾明日兌現,但款項迄今沒有著落。魯老板籌不到款,出賣家產也沒人要,走投無路了。”
“他籌到沒?”
“沒有。”
“他⋯⋯人呢?”
“尋陳炯去了。”葛荔遲疑一下,“老阿公,啥事體也難不倒您老。我這回來,是想問問您老,看能不能生個辦法幫幫他,他⋯⋯”淚水流出來,小聲哽咽。
申老爺子沉思有頃,移開話題:“那個姓石的呢?石典法?”
葛荔擦把眼淚:“石典法賴在魯家錢莊的銀庫裏不出來,定要拿到銀子。聽錢莊的人說,他的銀子全都變成股票了,大把頭將他購買股票時的所有票據拿給他看,還有合同,上麵有他簽的字、畫的押,石典法把合同搶過去,撕碎,還要吃進肚裏去,大把頭拚命搶回來,粘貼了小半天。銀庫裏全空了,隻有一排排的空架子。姓石的搬進一箱子酒,一瓶一瓶地喝,誰勸他,他就拿酒瓶子砸誰,看樣子瘋了。”
“小荔子,你去趟魯家,望望你的七阿公,甭讓他出個啥事體!”
“老阿公,我方才講的,你⋯⋯聽見沒?”
申老爺子擺手:“曉得了。去吧。”
“好哩。”葛荔快步出門。
聽到葛荔走遠,三人各自睜眼。
“魯家這場劫,是否救之,如何救之,我們這就議議!”申老爺子率先發話。
“事體牽扯到七叔,照理是該救,隻是⋯⋯”蒼柱頓住。
“蒼柱,有話請講。”
“據我所察,魯家的窟窿遠不止十萬兩!聽小荔子講,姓石的五百萬兩全部換作股票了,可以不算,但茂升效仿善義源、潤豐源大開空頭莊票,而這些莊票幾乎全部流入洋人銀行,估計不下百萬兩。前些時為莊票的事錢業與銀行鬧過一場,如今,洋人銀行存下那麽多的莊票,得理在先,絕不會罷休,因而⋯⋯蒼柱以為,姓魯的麻煩不在內,而是在外,亦遠非十萬兩甚至一百萬兩所能解救!”
“唉,”申老爺子長歎一聲,“七弟一心指靠魯俊逸養老,卻不承想⋯⋯”
“五叔,何去何從,蒼柱聽您吩咐!”蒼柱盯住申老爺子。
“依你七叔眼力,願意跟從魯俊逸,足見此人品質。魯俊逸重用並信任挺舉,足見其眼力。魯俊逸守承諾、講規矩,隻手空拳在上海灘打下一片天地,足見其能力。魯俊逸眼前雖有凶險,但天底下沒有過不去的坎,此坎一旦過去,一切就會好轉,此所謂否極泰來。隻是⋯⋯如何施救,我們倒要斟酌。”
“五叔之見如何?”
“我們不妨把眼界放寬遠些。此番橡皮股災,受災的遠不止魯家。昨晚我掐算一卦,冥想通宵,深為未來局勢憂心。”
蒼柱心裏一緊:“五叔⋯⋯”
“如果不出所料,未來必有大變,且此變與眼前的股災密切相關!”
蒼柱震驚:“是何大變?”
“玩過骨牌沒?”
蒼柱長吸一口氣:“五叔是講,這事體會⋯⋯引發連鎖反應?”
“是哩。”申老爺子語氣沉重,“如果我們把眼界再放寬遠一些,把中國各地錢業以及與錢業相關的其他各業比作一張張骨牌,茂升及眼下倒地的幾家錢莊,僅僅是個開端而已。”
蒼柱的臉色變了。
阿彌阿公再次雙手合十:“阿彌陀佛!”
隱在門外的齊伯悄悄離開。
“唉,”齊伯走出巷子,仰天長歎,“五哥操心天下大事,我卻在這兒算小賬,琢磨那十萬兩銀子,羞殺人哪!”
齊伯沿著來路回去,消瘦的身影一搖一晃,隱沒在暗夜中。
細雨蒙蒙。
四馬路翠春園的幾隻大紅燈籠隨微風飄**。
空氣濕冷,挺舉身上隻穿一件襯衣,外衣包在那軸畫上,縮著頭候在門樓裏。
有人陪著任炳祺走出。
炳祺打量挺舉:“你是⋯⋯”
挺舉拱手:“在下伍挺舉。請問,陳炯先生可住此處?”
“嗬嗬嗬,是伍議董呀,”炳祺熱情還禮,“師叔時常講起你,隻是無緣得見。下著雨,哪能站在這屋簷下呢?快快快,後堂裏請!”
“陳兄在不,我有急事體尋他!”
“不巧哩,師叔後晌去吳淞口了,說是明朝傍黑才能回來!”
“這⋯⋯”挺舉怔了。
“伍議董,”炳祺深鞠一躬,哈腰道,“在下任炳祺,是陳先生的徒侄。師叔不在,議董有啥事體,對在下講也是一樣!”
挺舉遲疑有頃,看向外麵的雨,苦笑一下:“有雨傘沒?”
“有有有。” 炳祺看向身邊人,“發啥呆,快拿傘去!”
那人進去,拿來一把油氈洋傘,遞給挺舉。
挺舉撐開,拱手:“謝了。雨傘改日奉還!”
“議董且慢!” 炳祺噌地脫下外衣,“請穿上這個!”
魯家的小香堂裏,俊逸在觀世音前麵的玉香爐裏添上香火。
俊逸退後,在蒲團上跪下,朝觀世音拜過幾拜。
俊逸起身,退出,關好房門。
俊逸回到書房,將桌上的東西理齊,拿出糨糊,將擺在桌上的幾封信分別封好,裝進一個大封套,放進包中。
俊逸環視一周,墊上凳子,從書架上取下一管長長的洞簫。
簫上落了一層厚灰。俊逸又吹又震,用雞毛撣子又拂幾下,拿毛巾擦拭幹淨。
俊逸拿上洞簫,順手摸起一把洋傘,拎起包,緩緩出門。
走到門口,俊逸回身凝望一眼,將門關上,下樓。
俊逸撐傘走到院門口,齊伯從門房裏走出來。
齊伯怔了:“老爺,介晚了,你這是⋯⋯”
“看看阿秀去。這幾日亂套了,我答應她今晚過去。”俊逸略頓一下,“齊伯,介晚了,你守在門口做啥?”
“碧瑤沒回來,我得守著她。”
“好咧。”俊逸應過,走有幾步,猛地想起什麽,拐回來,“齊伯,你也去一趟。”
“到哪兒?”
“阿秀那兒。”
“有啥事兒嗎?”
“我想給阿秀個名分,您見個證!”
“這⋯⋯”齊伯頓一下,笑了,“介急?”
“急倒不急,是⋯⋯半月前我就有這打算,隻是一直忙於股票的事,把這事兒落下了,這辰光,股票崩了,我的心也靜了,今兒是個好日子,我想把這事體了結,圖個喜氣,衝衝黴氣!”
“俊逸呀,”齊伯盯住他,“你不會是有啥想法吧?”
“唉,”俊逸輕歎一聲,“這辰光了,還能有啥想法?這名分早該給她的,隻是因為瑤兒⋯⋯瑤兒這辰光想開了,我想⋯⋯”
“要是沒啥別的,我這叫輛車子!”齊伯披上蓑衣,走到街上。
“齊伯,”俊逸叫住他,“車子也是腿腳走出來的,反正沒啥事體,我倆慢慢走,順道嘮嘮!”
“好咧。”齊伯關好院門,給碧瑤留出一道縫,便與俊逸走上街道。
夜已深,天上陰沉沉的,街上沒有路燈。
商店的燈火一家接一家地熄滅了。
碧瑤瘋了一般奔跑。
一陣大風刮來,吹起碧瑤的旗袍。緊接著,雨點砸下來。
就在碧瑤無助時,迎麵過來一輛黃包車。
“小姐,坐車不?”車夫叫道。
“快過來!”碧瑤揚手。
“雨大,加一倍錢!”車夫跑過來,趁機討價。
“我加兩倍!”碧瑤跳上車,“王公館!”
“哪個王公館?”
“就是⋯⋯租界王探長的公館。”
“好咧!”車夫飛奔。
距離並不遠,車夫約跑二十分鍾,停在公館大門外麵。碧瑤付過車錢,上前叫門。
守門人走出來,見她這副模樣,驚道:“小姐,大半夜的,你尋啥人?”
守門人怔了下,盯她看一會兒:“小姐稍等,我這就通報!”
碧瑤板起臉:“我自個兒會找!”說話間,人已進去。
見她模樣冷竣,守門人吃不準她的來路,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後。
碧瑤頓住步子:“他住哪間?”
守門人指向靠近角落的房子:“就是那兒!”又跑前幾步,大叫,“阿哥,有個小姐尋你!”
房間裏燈光明亮,章虎與幾個兄弟正在麻將桌上激戰。順安坐在旁邊,似觀戰,又似發呆。
章虎走出,打量碧瑤:“你是⋯⋯”
“你就是章虎?”
“是哩。”
“傅曉迪在哪兒?”
章虎明白過來,衝屋裏大叫:“兄弟,快出來,有人尋你!”
順安走出,見是碧瑤,魂飛魄散:“小姐?”
章虎細審碧瑤,拍拍順安肩膀:“果然是天生麗質,兄弟豔福不淺嗬。”嘴一努,“領房間去吧!”轉對聞聲趕來的其他人,“看啥稀奇哩?傅兄弟這有好事體,來來來,我替兄弟送你們和幾把!”
眾人嘻嘻哈哈地走進旁邊一個亮燈的大房間,裏麵傳出翻動麻將的聲音。
順安將碧瑤扶進旁邊一間客房。
碧瑤伏在順安肩頭,一下接一下地抽噎。
順安眼珠子滴溜溜地轉幾圈,鬆開她:“瑤兒,甭哭了。看你,衣裳全濕透哩!”
碧瑤止住哭聲。
順安拿過幾件幹衣服:“介冷的天,甭著涼了。這是我的衣裳,你先換上。”
碧瑤點頭,脫下濕衣服。
順安背過臉,倒杯熱水。
碧瑤換好衣服,順安遞上熱水。
碧瑤喝幾口,心裏暖和許多,情緒也緩和下來。
“介大的雨,看你急的!究底是為啥事體?”
碧瑤抿著嘴唇,盯住他:“曉迪,我要你娶我!”
順安心裏撲通緊跳,麵上卻沒表現出來,語氣平淡:“是哩,我要娶你!”
“我要你馬上娶我!”
“婚喪嫁娶是人生大事,哪能介急哩?”
“我⋯⋯我們不能等了!”
“為啥?”
碧瑤怒氣上攻,胸脯一起一伏:“我阿爸要⋯⋯要我嫁給伍挺舉!”
順安眼珠子連轉幾轉,換過笑臉,將她抱在懷裏,輕輕拍她:“你是哪能講哩?”
“我死也不嫁給他!”
“是哩!”順安抱她上床,掀開被子,“這都小半夜了,睡吧。再急的事體,也得明朝再說,是不?”
碧瑤溫順地“嗯”出一聲。
雨仍在下。
申老爺子的宅院外麵,挺舉久久站在雨地裏,望著黑漆漆的兩扇大門。
門關著,沒有亮光。
挺舉的雙手按在門上,又漸漸僵住。
身後傳來聲音,很輕。
挺舉扭身,是一個戴鬥笠的人。
“小荔子!”挺舉定睛一看,驚喜交集。
“我⋯⋯不做啥⋯⋯”
“嘻嘻,”葛荔笑了,“不會是來尋老阿公的吧?”
“不是,”挺舉沉定下來,一字一頓,“是來尋你!”
“尋我?”葛荔聲音微顫,“尋我做啥?”
挺舉目光熾熱:“看看你!”
“既來尋人,為什麽不敲門呢?”
“我⋯⋯”
“好了好了。”葛荔嬌笑一聲,“要看也得去屋裏看,我給你點上兩盞燈,讓你看個清爽。”
葛荔作勢開門,被挺舉攔住。
“小荔子,我⋯⋯”挺舉央求,“我們就在這雨地裏走走,好不?”
葛荔盯他一會兒,點頭。
二人沿著雨巷,肩並肩,在雨幕裏緩緩地走著。
細雨軟綿。
二人在軟綿的雨巷裏越走越緩。
兩道黑影越靠越近。
其中一個取下鬥笠,鑽進傘下。
兩個人影合成一團,相互攬著。
葛荔的聲音:“錢借到沒?”
“沒有。”挺舉的應聲。
“我們求求老阿公去!”
“老阿公又不是鑄錢的。”
“老阿公無所不能,沒有事體能難倒他的。”
“是嗎?”
“咦,聽聲音你是不相信哪?”
“我信。”
“信了就跟我往回走!”
“還是在這雨裏走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