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償債務俊逸輕生 走西東兄弟反目

俊逸、齊伯趕到時,阿秀的房間裏亮著燈,院門虛掩著。

聽到腳步聲,樓梯的燈亮了,繼而是樓下廳堂的。阿姨迎出來,打開堂門。

“把那包東西熱一下,弄幾道菜!”俊逸指向齊伯手裏的袋子,裏麵是他們順道買來的鹵貨。

齊伯笑笑:“我來吧。”

齊伯正要拐進灶房,俊逸叫道:“齊伯,讓阿姨忙,您還有事體呢。”

齊伯將袋子遞給阿姨,跟在俊逸身後走進堂門。

阿秀已經下來,見到齊伯,吃一小驚,旋即笑道:“齊伯,久沒見您了!”

“早說要來呢。”齊伯抱歉地笑笑,看向俊逸。

俊逸打開提包,拿出一個包,遞給齊伯:“齊伯,擺個香堂!”

見俊逸啥都備好了,齊伯沒再說話,接過來,打開,是香、燭、牌位等一應擺香堂的物件,就動手布置起來。

阿秀顯然吃驚,看會兒齊伯,又看向俊逸。

俊逸盯住阿秀。

“阿哥?”阿秀忖不透,靠前一步,小聲道。

“今兒是個好日子!”俊逸的聲音也很輕。

“嗯,”阿秀點頭,“我看過皇曆,曉得是個好日子,曉得阿哥會來,一大早就在等你,差點兒⋯⋯”頓住。

“差點兒什麽?”

“差點兒它就過完了!”阿秀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到。

“它不會完,它永遠屬於你,屬於我的阿秀!”俊逸握住她的手。

“齊伯,這是做什麽?”阿秀看向齊伯。

齊伯已經擺好香案,香、燭也燃著了。

齊伯正要應話,阿姨走進收拾桌子,顯然已把菜品備好了。

俊逸擺手止住她,轉對齊伯:“齊伯,開始吧。”

齊伯點頭,拿出一塊紅巾走到阿秀跟前,戴在阿秀頭上。

“秀兒,”俊逸牽住她的手,“從今天起,從現在起,你是我魯俊逸的正式妻子了!”

紅蓋巾裏傳出阿秀的哽咽。

接下來,在齊伯司儀下,俊逸、阿秀拜完天地。

俊逸當場揭開阿秀的蓋頭,轉頭吩咐阿姨:“阿姨,擺酒,上菜!”

阿姨擺好菜,上了一壺早已溫好的酒,擺好酒具。

“齊伯,阿姨,請坐!”俊逸禮讓齊伯、阿姨。

“老爺,我⋯⋯我也坐?”阿姨一臉惶恐。

“阿姨,坐吧。”俊逸再度禮讓,“今兒是我與阿秀的好日子,俊逸⋯⋯謝你了!”說著親手端起酒杯,為她斟上,也給齊伯斟了,敬上。

阿姨感動,哭起來。

齊伯端杯,老淚流出:“俊逸,阿秀,這一天齊伯想好久了,隻沒想到會是今晚。來,齊伯祝賀你們,祝你們百年好合!”說罷,一飲而盡。

俊逸三人盡皆飲下。

飲完三杯,齊伯又自斟一杯,朝俊逸、阿秀舉起:“俊逸,阿秀,辰光不早了,我得趕回去,不定瑤兒回來了呢。”飲完,起身告辭。

俊逸、阿秀送出院門,返回也沒再飲,俊逸抱起阿秀,徑投二樓,放到**。阿姨將場麵收拾了,也回房間歇了。

俊逸關上房門,怔怔地坐了一會兒,下樓拿回提包並洞簫,坐在她梳妝台前的凳子上,對著她,兩眼微閉,悠悠地吹奏。

樂音低沉、悠揚,在房間裏回旋,似在追憶什麽。

阿秀緩緩地脫掉衣服,雙手托著香腮,含情脈脈地凝視他。

簫聲轉調,漸悲,如泣如訴。

阿秀聽出來了,眼裏流出淚,緩緩下床。

簫聲越發悲涼。

阿秀泣下如雨,淚眼模糊地走到俊逸身後,柔軟的酥胸貼在他背上,顫聲:“阿哥,你是吹給我阿姐的嗎?”

簫聲顫抖。

“阿哥,”阿秀哽咽,“小辰光,我聽阿姐講,一聽到你的簫聲,她的心就碎了,人就醉了。我⋯⋯現在信了。”

簫聲嗚咽,俊逸淚水兩行。

阿秀轉到他的前麵,撲進他的懷裏,輕輕啜泣。

簫聲戛然而止。

洞簫掉在地上。

俊逸緊緊抱住她,將她抱到**。

俊逸脫掉衣服,將她壓在身下,壓得她幾近窒息。

遠處雞鳴。

房間裏一片昏暗。

俊逸溜下床,摸索著穿衣。

盡管聲音很輕,阿秀仍舊醒了,拿被子掩住胸部,坐起來,輕聲問道:“阿哥,你起介早做啥哩?”

“我要出趟遠門。”俊逸給她個笑。

“是啥事體?”

“生意上的事體。”

“哦。是去哪兒?”

“西方,很遠的地方。”

阿秀沒有多想,拉亮電燈,穿上睡衣:“阿哥,你坐好,我來!”

阿秀跳下床,為俊逸梳頭、編辮子,又從衣架上拿下西服。

“穿長衫!”

阿秀將西服掛回原處,取來長衫。

俊逸對鏡審視許久,吻一下阿秀,走向門口。

“阿哥,你的包?”阿秀提醒。

“包用不上了,就放在這兒。對了,包裏有個信套,過個幾日,你交給齊伯。”

“好哩⋯⋯你啥辰光回來?”

俊逸凝視她,笑笑,再次吻她:“很快的。阿秀,你甭想我,我很快就會回來,我會永遠守在你身邊,一分鍾也不離開。”

阿秀把頭埋在他的胸前,點頭:“我信你。我也永遠守著你。”

天色大亮。

阿祥打開茂平穀行的大門,走進後堂,怔了。

挺舉、葛荔背靠背盤腿坐地,模樣一如入定的看相老人。

阿祥躡手躡腳地退到外麵,見眾夥計紛紛趕來,輕聲吩咐:“噓!你們先到街上溜一圈兒,放假一個時辰!”

眾夥計不解,紛紛盯住他。

“愣什麽呢?快走!”阿祥揚手趕人,將門關上。

眾夥計心裏打著鼓走了。

阿祥搬個凳子,守在櫃台前麵。

坐有不到半個時辰,在天使花園燒飯的女人急匆匆地走過來,敲門。

阿祥聽到聲音,啟門出來:“噓—”

燒飯女人一臉急切:“阿祥,伍掌櫃在不?”

阿祥扯她到一側,壓低聲音:“阿姨,我曉得米糧快沒了,過會兒我就送去。”

“哎呀,我不是來討米糧的。老和尚有急事體,你快去尋他!”

“曉得了。你先回,我這就去尋。”

女人匆匆走了。

想到阿彌公,阿祥不敢拖延,閃進店裏,走到後院,覺得不妥,複走出來,隔著一道牆大聲叫道:“阿哥—”

挺舉、葛荔打個驚怔,各自彈起。

“老法師有樁急事體,要你快去!”

挺舉、葛荔相視一眼,匆匆出門,如飛般趕到天使花園。

隨著一聲“阿彌陀佛”,阿彌公交給挺舉一封書信,信封上歪歪扭扭地寫著“伍挺舉”三字。伍挺舉一眼看出信是麥小姐寫的,便瞄一眼葛荔,顯然怕她發作。

葛荔白他一眼:“看我做啥?拆開呀!”

挺舉拆開信封,拉出兩頁紙頭,果然是麥嘉麗寫給他的,字體又大又歪斜,中英文兼具。

挺舉沒敢細看,隨手交給葛荔。

“又不是寫給我的,給我做啥?”葛荔嗔怪道。

挺舉展開紙頭,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兩張紙中間,夾著一張匯豐銀行的支票。

挺舉拉出支票,心跳陡然加速,瞳孔放到最大,緊緊盯住上麵的數字:100000。

“又是十萬兩?”葛荔興奮道。

“是十萬兩!”挺舉一字一頓。

“天哪!”葛荔急不可待地拿過來,從後麵個十百千萬地數著數字。

“快!”不待葛荔數完,挺舉一把拉起她,撒腿跑向園外。

營業時間未到,但茂升錢莊的大門外麵已經黑壓壓地站滿前來兌錢的甬人,場麵亂哄哄的,將街道堵得嚴嚴實實。

更多的人紛至遝來。

一個長者跳上高台,大聲地維持秩序:“諸位,諸位,安靜一下,甭吵甭鬧。大家都是甬人,甭讓外人把咱甬人看低了。魯老板一向重諾守信,既已承諾,一定會兌現。請大家自覺排隊,沿著街的右側一直排下去,自己檢查莊票,就按魯老板講的,從一兩莊票開始,數額小者排前,數額大者靠後。”

眾儲戶紛紛查驗手中莊票,自覺地排成長長的一隊。

開門辰光到了,但店門仍舊關著,不見一個店員。

眾人覺得不對,再次喧鬧,排在前麵的用拳頭砸門。

隊伍亂了。急眼的儲戶全都集攏過來,將店門圍了個嚴實。

眾人正在鬧騰,老潘、大把頭趕到,撥開人群,站到門前的台階上。

望到二人,眾人情緒激動,紛紛嚷叫起來。

老潘站到最高處,用手勢壓住噪聲,大聲叫道:“諸位老少爺們,實在對不起大家,魯老板這幾日一直在外籌款,這還沒有回來呢,敬請大家少安毋躁,少安毋躁,明朝再來!”

眾人震怒,七嘴八舌,紛紛質問:

“哪能推到明日哩?”

“沒錢就是沒錢,把話明說,甭再欺騙我們!”

“快叫魯俊逸出來說話!”

“對,叫魯俊逸出來!”

“甭廢話了,砸門!”

⋯⋯

眾人湧向大門。

老潘、大把頭死死守住大門。

眾人將他倆推到一邊,又推又砸。

大門被砸開。

眾人齊湧進去,無不驚呆。

櫃台後麵的橫梁上,一身長衫的魯俊逸吊在上麵。

老潘、大把頭撲進來,失聲悲泣:“老爺—”

眾人七手八腳,將魯俊逸放下。

老潘用手擋擋鼻孔,早已沒氣了。

挺舉、葛荔雙雙趕到,見人們齊刷刷地圍住莊門,低頭默哀。

“諸位鄉親,”挺舉高舉支票,聲音興奮,“銀子來了,這是匯豐支票,請大家耐心等候,我這就去匯豐兌銀子去。”

沒有一個儲戶理睬他,也沒有一人看向他手中的支票。

所有人都低著頭,表情哀傷。

在死亡麵前,他們手中的這點兒銀子實在是微不足道。然而,正是這點兒銀子,將一個從不食言的漢子逼到了絕路。

挺舉怔了。

挺舉遲疑一下,走向大門。

眾人閃開,讓出一條通路。

挺舉與葛荔肩並肩走進大廳,看到魯俊逸尚未完全僵硬的遺體,驚呆了。

待反應過來,挺舉撲到魯俊逸身上,將支票放他臉上,悲痛欲絕:“魯叔,看呀,看呀,你看看呀⋯⋯錢⋯⋯錢哪,錢我搞到了,是十萬兩銀子,十萬兩銀子呀,我的好魯叔啊⋯⋯”

碧瑤一覺醒來,順安不見了。

“曉迪,傅曉迪!”碧瑤大叫。

沒有人應聲。

碧瑤坐起,皺眉:“咦,他是啥辰光起床的,我哪能不曉得哩?”

碧瑤又候一時,仍舊不見動靜,見自己的衣服依然濕淋淋的,隻好穿上順安給她的衣服,推開房門,見外麵大晴,已是中午。

碧瑤關上房門,回到屋裏,瞟見桌上擺著一個信封,近前一看,上麵赫然寫著:“魯碧瑤親啟。”

碧瑤震驚。

碧瑤拆開信封,抽出幾頁紙頭,是順安寫給她的。

碧瑤讀信,耳邊響起順安的聲音:“瑤兒嗲嗲,昨晚聽你講起你阿爸的心願,我如雷轟頂,一宵不曾合眼。自來上海,魯叔待我如子,我事魯叔如父。我愛你,我曉得你也愛我,但我不能拂違魯叔心願,做出這種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事。是哩,挺舉阿哥在各方麵都比我能幹,我自歎弗如,魯叔相中他,沒能相中我,一定有魯叔的道理。我愛你,但我不能傷魯叔的心。愛人可以另尋,阿爸隻有一個。沒有我,你照樣可以嫁人,沒有魯叔,你就沒有阿爸了。我思來想去,隻有一條路好走,就是離開上海,遠走異國他鄉,成全魯叔心願,成全你跟挺舉阿哥的好事體⋯⋯”

碧瑤翻頁,淚眼模糊,越看越快:“挺舉是我阿哥,我曉得他是好人。你嫁給他,我一百個放心,一千個放心。瑤兒嗲嗲,我愛你。在這世上,我隻愛你一個人。因為愛你,我不得不離開你。我要離開這塊傷心地,走到天涯海角去,在那兒一個人傷心。我⋯⋯這就走了,永遠不再回來了!瑤兒嗲嗲,永遠屬於你的,曉迪!”

“天哪!”碧瑤如雷轟頂,信掉在地上,急跑出來,大叫:“章虎,章虎!”

章虎走出屋子,佯作驚愕:“魯小姐,你哪能還在這兒呢?我以為你早就走了呢。”

碧瑤急了:“快講,傅曉迪哪兒去了?”

“咦,真是怪哩!他去哪兒你哪能不曉得?”

“快講呀,急死人哩!”

“嗨,一大早他就尋到我,說是有樁急事體,要到外國去。剛好有班船去日本,我陪他買好票,送他上船去了。”

“船⋯⋯走沒?”

“早走了,十點鍾的船,這辰光怕是已經漂在大海上了!”

一陣天旋地轉,碧瑤栽倒在地。

申老爺子的宅院裏,葛荔推門進來:“老阿公,老阿公—”

申老爺子正在擺弄花盆,抬頭看她:“啥事體?”

“魯老板他⋯⋯尋無常了!”

“哦?”申老爺子老眉凝起,“慢慢講!”

“阿彌公交給挺舉一封信,裏麵有張十萬兩銀子的匯豐支票,是麥基送給他的。挺舉拿上支票趕到錢莊,魯老板卻在梁上掛了。”

申老爺子深吸一口長氣,埋頭擺弄花盆。

“老阿公,”葛荔的語氣甚是惋惜,“就差那麽一丁點兒辰光!要是早到半個時辰⋯⋯”

“又能怎麽樣呢?”

“他就不會掛喉了呀!我們趕到時,他的身子還是熱的!”

“他不是為這點兒銀子死的!”

葛荔震驚:“咦,不為銀子,又是為啥?”

“為許多東西,還有贖罪。他是一個有血性的人哪!”

“是哩。”葛荔湊過去,蹲在他身邊,有點兒羞澀,“老阿公,我⋯⋯”欲言又止。

申老爺子繼續擺弄花盆:“還有啥事體?”

葛荔嘴一噘,嗔怪:“老阿公!”

“講呀!”

“你得看著我!”

申老爺子停住手,看向她。

葛荔臉上現出紅暈:“我⋯⋯我得告訴您一樁好事體!”

“我這聽著呢。”

“他⋯⋯就是那個小子,他⋯⋯歡喜我!”

“嗬嗬,”申老爺子先是一怔,繼而笑了,“有人歡喜倒是一樁好事體哩,難得呀。”又故意皺眉,“不過,這樁好事體,老阿公有點不相信喲!”

“是真的,騙你是小狗!”

“講講看,你哪能曉得人家歡喜你哩?像你這種搗蛋鬼,沒完沒了地折騰人家,有十個小夥子也早讓你嚇跑了!”

“是⋯⋯是他自個兒講出來的!” 葛荔半是呢喃,“他講,他一遇到事體,就會想到我,他還講,他⋯⋯離不開我,他⋯⋯”陷入遐思。

“你是哪能講哩?”

“我⋯⋯我啥都沒講!”

“是哩,阿拉小荔子啥都不會講的,阿拉小荔子隻會把頭拱在人家懷裏,拿胳膊摟住人家脖子!”

葛荔又羞又急:“沒!”起身摟住他的脖子,揪住他耳朵,“老阿公,你瞎講!”

“好好好,算是老阿公瞎講。”申老爺子又開始擺弄花盆。

“老阿公,”葛荔半是說給自己,半是說給老爺子,“我想清爽了。打今朝起,我一心一意待他,我要對他溫柔,我要讓他明白,我也歡喜他,我心裏想的隻有他,我⋯⋯”

“嗬嗬嗬嗬,”申老爺子兩手沒停,“阿拉小荔子這是思春哩。是嘍,二八是芳齡,小荔子已經二九了。若是等到三九,就是一個老姑娘,想嫁人也沒人肯娶嘍。”

葛荔再次摟住他的脖子:“老阿公,瞧你⋯⋯”

從匯豐銀行取到的白花花的銀子被依次裝入銀箱,一溜兒擺放在茂升錢莊的櫃台後麵。

錢莊職員皆穿孝服,悉數上陣,嚴陣以待。

兌錢的人排作長龍,在廳內盤了幾道彎,由大門延伸到大街上,一直排出幾百步遠。前來兌銀的人都在胳膊上綁了一塊黑紗,神情默哀。

準備就緒,兌銀開始。

老潘站在高台上,手拿一個土製的擴聲器,朗聲致辭:“尊敬的父老鄉親們,尊敬的儲戶,我,茂升錢莊協理潘冬雷,謹代表錢莊總理魯俊逸先生,代表錢莊襄理伍挺舉先生,代表錢莊所有把頭、徒工,在此向信任茂升錢莊的所有儲戶、所有客戶,致以深深的謝意。”說畢,彎腰鞠躬。

眾人抹淚,低頭默哀。

“茂升錢莊自開業迄今,以信為本,一諾千金,錢莊總理魯俊逸先生正是因為這個‘信’字,正是因為有負諸位信托,方才舍身以謝。錢莊襄理伍挺舉先生亦是為這個‘信’字四處籌措銀子,曆盡辛苦,籌到這筆巨款,我們從現在開始,正式為所有儲戶,所有支持茂升錢莊的父老鄉親、親朋好友,兌現錢莊總理魯俊逸先生的鄭重承諾。”

一位長者問道:“潘協理,這些錢全是伍挺舉襄理籌借來的?”

“是哩。”老潘應道,“魯老板籌不到款,欲賣家產兌現諾言,但沒有人能買,因為所有銀子都被洋人卷走了。為替老爺解難,錢莊襄理伍挺舉四處奔波,曆盡委屈,終於在最後關頭籌到這筆巨款。至於伍襄理是如何籌到的,如何為難的,在下也不曉得,在下隻曉得魯老爺、伍襄理幾日來茶飯不思,天天在外麵為諸位籌錢!”

眾人無不敬服,交頭接耳,傳遞伍挺舉的名字。

“諸位鄉親,”老潘又道,“伍襄理總共籌到十萬兩銀子。伍襄理吩咐,錢莊扣留一百兩為魯老板送行,五百兩為錢莊與茂記職員支付欠薪及未來三個月的薪酬,餘下九萬九千四百兩,全部用作兌付。我粗算了一下,資金充足,凡持百兩莊票以下的客戶皆可兌現。盡管如此,伍襄理仍舊吩咐由少到多,凡持有茂升錢莊莊票的客戶,由最小數額,也即一兩銀子起兌,直到兌完全部現銀為止。潘某在此敦請諸位親友,視手中莊票數額自行調整排隊順序,凡違反秩序者,錢莊不予兌付。”

眾人紛紛查看手中莊票,自動調整順序。

慶澤遍體是傷,歪靠在自家樓下的一棵梧桐樹幹上。

慶澤身邊,他的妻子與女兒抱頭悲哭。

他家住在臨街的二樓,樓下是個做小生意的店鋪。

樓上傳來釘門的聲音。不一會兒,放高利貸的胖漢子從樓上走下,身後跟著兩個惡漢。

胖漢子走到慶澤妻子跟前:“小娘子,我與你家老公立過協議了,房子作價八十兩,小姑娘作價二十兩,清賬!”又朝身邊的惡漢努下嘴,“帶人!”

那個惡漢子走過來,一把拖過女孩子。

女孩子死死抱著母親,慘叫不絕:“姆媽,我不去,我不去呀⋯⋯阿爸⋯⋯”

慶澤妻子死死拉住女兒。

惡漢子一腳把她踹開,將小姑娘強行抱走。

慶澤妻子跟在後麵,緊追不舍,場麵淒愴。

慶澤表情木然,猶如一個死人。

魯家正堂懸掛著魯俊逸的巨幅黑白照片,當堂擺放一口黑漆棺木,棺頭貼著一個大大的“奠”字。

碧瑤沒有號哭,也沒有說話,隻將兩眼呆呆地盯住棺材。

阿秀跪在另一側,一聲不響,兩眼癡呆。

齊伯一身麻衣,沒有跪,盤腿坐在碧瑤旁邊,一臉哀傷。

挺舉、阿祥披麻戴孝,挨住阿秀跪著。

幾個把頭、十多個掌櫃等忙前忙後。

商會大佬、寧波同鄉、錢業掌櫃等一個跟著一個吊唁,老潘與大把頭站在門口接來送往。

祝合義來了。

祝合義焚香,燒紙,磕頭,在完成一應禮節之後,雙手拍動棺木,聲音哽咽:“俊逸呀,我曉得你沒有走遠,就在這裏看著呢。我這問你,你⋯⋯哪能非走這一步不可呢?天底下哪有過不去的坎呢?你聰明一世,又哪能糊塗在這一時呢⋯⋯”

合義嘟嘟噥噥,訴說一陣,將眾人的淚水全都勾引出來,現場悲哭一片。

見眾人全都哭起來,合義轉身走到挺舉背後,拍拍他的肩頭,朝外努嘴。

挺舉會意,跟他走到院子裏。

“挺舉,”合義問道,“我與匯豐約的是明天,你能脫身否?”

挺舉眉頭凝起,看向靈堂。

“挺舉呀,”合義一臉殷切,“大家都在等米下鍋哩,這事體你必須去,我數算過,其他人頂不起來。”

挺舉點頭。

“你準備一下,我們拿什麽與匯豐談,這辰光是求人家,我這底氣不足哩。”

“我曉得。”挺舉應過,再次回到靈堂裏,跪在原來的位置上。

夜色漸深,該走的全都走了。

挺舉緩緩起身,踏樓梯上樓。

樓上是魯俊逸的書房,門開著。挺舉走進來,拉亮燈,一步一步地走到魯俊逸的座位上,看向他的書桌。

桌麵上攤著一大堆材料,都與橡皮股有關。

擺在最上麵的是兩張報紙。

挺舉的目光落在兩張報紙上。

兩張報紙都被魯俊逸用紅筆畫了個圈:一個在四版的小角落裏,不細心根本看不出來;另一個則是在頭版頭條,字體很大。內容是相關的,小角落是匯豐銀行停止以股票抵押的公告,頭版頭條赫然刊登的是匯豐銀行以股票抵押的一整版大字公告。

挺舉將兩張報紙折疊起來,看向空中,淚水盈出,喃聲:“魯叔,我曉得了,您走得不甘心哪!”

翌日上午,祝合義的馬車早早來到魯家,叫上挺舉,直驅外灘,在匯豐銀行的大樓前麵停下。二人下車,走到匯豐門口,向阿三遞上拜帖,講清是大班約來的。阿三稟報,不一會兒,一個穿西裝的洋人走出來,引領合義、挺舉上樓,走進一個大而敞亮的辦公室。

洋大班查理坐在大班桌後,正在眉開眼笑地接電話,說的是洋文,嘰裏咕嚕,語速甚快,即使跟著麥小姐學過一陣英文的挺舉也聽得稀裏糊塗。

大班講完電話,放下話筒,幾乎是在霎時間斂起笑容,臉皮繃緊。

引他們進來的洋人顯然是個助理,對大班簡要講幾句外語,指向二人。

大班的目光鷹一樣射向二人。

合義走前一步,深鞠一躬:“在下是上海商務總會總理祝合義,因商務事體拜見大班!”

大班查理站起來,既不鞠躬,也不拱手,連個握手禮也沒給,出聲即是咆哮:“It's the very time that you come here, since I'm going for you right now!(你們來得正好,我正要去尋你們呢!)”

合義沒有聽懂,急了:“大班?”

查理拉開抽屜,拿出一遝莊票:“Look at these! They are all notes from your Money Houses, and the total sum exceeding two million liang of silver! They are from different Money Houses, nearly half of which came from Maosheng Money House! All of the Chinese Money Houses are unlimited liability companies, and the Note means money, means silver, therefore, all the notes should be cashed! I have the notes and you must give me the silver. Otherwise, I have to stop any business exchange, especially the transfer of fund, to all the money houses. That's not all. I'll go to the Mixed Court, sue all of the related money houses at the law, and have all their properties sealed up, and get them frozen! (好好看看這些!它們都來自你們的錢莊,總數超過一百萬兩!它們來自不同的錢莊,單是茂升就有五十萬兩。所有中國錢莊都是無限責任製,莊票就是錢,就是銀子,因而,所有莊票必須兌現。否則,我將終止與任何錢莊的業務往來,終止借款給錢莊。這並沒完,我還要將相關錢莊告上會審公廨,封存並凍結其所有資產!)”

祝合義一句也沒聽懂,因是求人,見他這般震怒,隻好賠上笑臉,軟聲細語地自說自話:“大班先生,我們此來,是想與您商談貸款救市一事!”

查理顯然聽得明白,忽地站起,用拳敲打桌麵,聲音更加激昂:“For Rescue? You Chinese, all are cheap, lazy animals seeking only for gold! You always write Notes that never can be cashed! You always want to get money that needs no labor! You always invest in places that never exist! What you've got is what you are deserved, yet you come here for rescue? Tell you the truth, I'm only a banker, what I want is money. All the notes here, on this table, should be cashed! Not a penny is an exception! (救市?你們中國人,都是眼睛隻盯在金子上的賤骨頭、懶畜生!你們總是寫出無法兌現的莊票!你們總想得到不需要勞動的金錢!你們總是投資那些根本不存在的地方!鬧到這步田地,你們是罪有應得。實話告訴你們,我是銀行大班,我所想的隻是錢。凡是這個桌子上的莊票,統統都要兌現!每一分錢也不例外!)”

祝合義繼續賠笑:“大班先生,有話請講清爽,我曉得你會講漢語的,請用漢語,慢慢講,凡事皆可商量!”

“I don't want to speak to you! You Chinese, you lazy begsirs! You...(我不想跟你說話!你們中國人,你們這群懶惰的癟三!你們⋯⋯)”

聽到“癟三”二字,祝合義方才曉得他是在罵人,麵孔變成青紫色,身體顫抖,正不知如何是好,站在他身後的挺舉猛地跨前幾步,徑直走到桌子前麵,兩眼火一般逼視大班。

大班被他的目光震懾住了,下意識地後退一步,驚愕地盯住他。

挺舉語速緩慢,中英文兼具,字字如錘:“密斯托大班,阿拉拿癟三,阿拉拿恩裏貓。油阿奇特,油,麥基,麥克麥克油,麥克麥克麥基,嗷嗷阿奇特。(從袋中掏出一堆股票,擺在桌上)油洗,油阿奇特,油煤克死多克,油奇特阿拉碼內!(從另一隻袋中摸出兩張報紙,指著被魯俊逸圈起的兩份大小不同的公告)油洗,歪奇特阿拉?油、麥基狼狽為奸,出公告哄騙阿拉,奇特阿拉,腿克阿拉碼內,八抬,油拿掃裏,油克死阿拉!海浮油古德哈胎?海浮油銳參?海浮油戈德?我他戈德提起油?夷佛飲油!呆佛飲油!(Mr. Banker, 阿拉 no begsirs,阿拉 no animals。You are cheats. You, KimMc , much yous and much kimMcs, all all are cheats. You see, you are cheats, you make stocks, you cheat 阿拉 money! You see, why cheat 阿拉? You, KimMc狼狽為奸,出公告誘騙阿拉,cheat阿拉,take 阿拉money, but, you no sorry, you curse 阿拉!Have you good heart? Have you reason? Have you God? What God teach you? Evil in you! Devil in you!大班先生,阿拉不是癟三,阿拉不是畜生。你們才是騙子。你,麥基,很多你,很多麥基,統統都是騙子!看看這些,你們是騙子,你們製造這些股票。你們欺騙阿拉錢財。看看這些,為何欺騙阿拉?你與麥基狼狽為奸,出公告詐騙阿拉,欺騙阿拉,拿走阿拉銀子,但你不說對不起,反過來咒罵阿拉。你良心何在?你道理何在?你上帝何在?上帝是如何教育你的?你內中邪惡!你心駐魔鬼!)”

祝合義聽得雲裏霧裏,隻是覺得解氣,同時又怕事體鬧僵,忐忑不安,緊緊盯住大班。

查理被挺舉的浩然之氣震撼了,大張嘴巴說不出話來。

挺舉稍稍退後,二目如火,緊盯大班。

大班從驚愕中醒來,目光落在報紙的兩個圈圈上,內心先自怯了,臉上浮起笑,繞過桌子,走到挺舉跟前,熱情地伸出手。

挺舉也伸手出來。

二人握住。

查理語氣謙恭,改用漢語:“先生,請問貴姓?”

“免貴,在下伍挺舉,上海商務總會議董!”挺舉沉聲應道。

“伍先生,幸會。我叫查理,非常樂意與伍先生這樣的中國人交朋友。”查理指向旁邊的沙發,禮讓二人,“伍先生,祝總理,請坐!”又朝外大叫,“來人!”

顯然,查理的中文很棒。

門開了,一直候在門外的助理走進來。

“為二位先生上茶!”

接下來的半小時裏,查理悉心聽完祝合義的訴求,答應放款救市,但講他不能完全做主,要與其他銀行大班協商。

返回途中,祝合義一臉興奮,不無歎服道:“挺舉呀,沒想到你這洋話講得介好,連洋大班也讓你講得服服帖帖!不瞞你講,我看你像是在訓斥他,真正捏了一把汗哩!”

挺舉輕輕一歎。

“我就記住了最後一句,‘呆佛飲油’,啥意思?”

“呆佛是惡鬼,飲油是他的心。我說他心裏有惡鬼!”

“哦。”合義悶頭想一會兒,頗是不解,“這個大班真還是個賤骨頭。我敬他,他罵我們。你罵他個狗血噴頭,他反倒笑臉相迎,禮敬有加!”

“因為他的心裏有個惡鬼!”

“是哩,”合義重重點頭,“挺舉呀,祝叔服你了。你這心勁是做大事體的,商會的事體,你要多操心。老爺子走了,俊逸也走了。錦萊、進卿他們扛不起大事,祝叔是心有餘,力不足啊。”

“祝叔過謙了。老爺子一走,在我們甬商裏,就數您德高望重。祝叔想讓挺舉做啥事體,早晚吩咐就是!”

“頭疼先顧頭,眼下最急的是救市。你講講看,查理大班會不會把款子利利索索地放給咱?方才聽他講得倒是不錯,但洋人重的是利益,救市牽扯到真金白銀,不見貨祝叔放心不下呢!”

“他會放的。不僅是匯豐一家銀行,其他銀行也會放!”

“不會吧!”合義頗是驚訝,“哪有介好的事體?”

“洋人是來做生意的,市場崩塌,首先對他們沒有好處!”

合義若有所思。

順安沒有去日本。

因為碧瑤的存在,所租的小閣樓不能住了,章虎這兒也不能住了,順安得設法為自己選個新家。

在橡皮災後的大背景下,順安毫不費力地選中了一套新居,是一處離靜安寺不遠的中式院落,頗為雅致。交割的不僅是房舍,還包括所有家具及一些搬不走的用品。房主炒橡皮破產,賣房還債,這要從大上海搬回老家安徽。

章虎過來時,順安與房主交割已畢,幾個老阿姨正在打掃。章虎裏裏外外巡視一遍,走出房門,不無滿意地賞著院中的景致。

“章哥,怎麽樣?”

“嘖嘖嘖,”章虎讚歎幾聲,“介好個院落才八百塊,連家具也配得齊整,兄弟這是撿了個大便宜嗬!”

“嗬嗬嗬,”順安樂不可支,“是哩。要在過去,單是宅院少說也值五千塊!”

“兄弟,”章虎一屁股坐在院中的一把老藤椅上,“章哥這兒有兩樁事體與你相關,想聽不?”

“章哥快講!”

“一個是你老丈人名下的所有不動產,會審公廨將在明日前往查封!”

“哦?”順安驚訝道,“魯家財產與會審公廨有啥關係?”

“關係大了去了。茂記宣布破產,姓魯的名下財產必須查封,由拍賣行統一拍賣,償還債權人。茂升單是欠匯豐銀行就有三十萬兩貸款,且不說匯豐銀行持有的茂升莊票,被匯豐告到公廨了,自然由公廨首先查封。”

“茂升的債權人多了去了。進錢莊時,我詳細背過規程,錢莊若是倒閉,剩餘資產理應首先償還小額客戶,輪不到洋人呢。”

“這就是我要講給你的第二樁事體,茂升錢莊已將一百兩以內的小額莊票全部兌清了!”

“啊?”順安一臉震驚,“那⋯⋯魯叔他為啥上吊呀?”

“姓魯的上吊在先,錢莊償錢在後!”

“啥人償的?”

“你的那個阿哥,伍挺舉!”

順安目瞪口呆,好半天方道:“十萬兩哪,他⋯⋯哪來介許多洋鈿?”

“有貴人幫他!”

“啥貴人?”

“我這正琢磨呢。”章虎若有所思,“聽說他拿的是一張匯豐銀行支票,十萬兩整,就跟你的那張一模一樣!”

“難道是⋯⋯”順安心裏一動,“麥小姐送他的?”

章虎看向他,不解:“麥小姐為啥送他?”

“章哥有所不知,麥小姐相中了挺舉阿哥,麥基差點兒要招他為婿呢。”

“娘希匹!”章虎大睜兩眼,“要是這說,想必是了。”

“唉,”順安長歎一聲,“挺舉阿哥這⋯⋯哪能講哩,魯家敗了,錢莊破產了,有多少銀子也是打水漂,啥人要他償還這筆錢了?再說,眼下市麵上銀子最缺,他卻把介許多銀子⋯⋯”

“賺了吆喝哪!”章虎鼻孔裏輕輕哼出一聲,“就這辰光,滿城甬人都在稱頌他哩!”

“吆喝又不值錢!”順安嘟噥一聲,一臉惶惑地蹲在地上。

天色昏黑,魯家靈堂一片陰森,俊逸的棺木前麵亮著長明燈。

沒有外人了。

挺舉麵對棺木跪著,身邊是阿秀,碧瑤一人跪在棺材的另一側。

齊伯、阿祥皆在院中忙活。明日出殯,他倆有數不清的事情要做。

挺舉又跪一時,猛地想起什麽,在衣袋裏摸幾下,掏出一個信封。這幾日忙得昏頭,他把麥小姐的信完全忘了。自從收到信,他還真沒有細讀呢。

第一頁是麥嘉麗的字跡:“伍,我很難過,我很很難過。我不知道你為什麽生氣,為什麽傷心,但我知道,一定有什麽錯了。一定是我爸爸錯了。我爸爸是好人,他一直是我的好爸爸,但是,你那麽傷心,就一定是我爸爸錯了。無論爸爸做錯什麽,我都要對你說聲對不起,說麥克多的對不起。我愛你,我愛天使花園,我愛所有天使,我到Africa(非洲)去,你等我兩個月,我一定回來⋯⋯”

字跡歪歪扭扭,有不少錯別字。

挺舉輕歎一聲,心道:“麥小姐,你太天真了!你根本不了解你的阿爸!”

挺舉展開第二頁紙頭,落款是麥基,寫道:“伍先生,我敬佩你,也為股票造成的結果深表遺憾。請你相信,我不是故意的。我是個生意人,我隻想做生意,從頭到尾都是做生意。股票成為今日狀態,我始料不及。我生意失敗,走投無路才冒險去做橡皮股票。起初,我隻想賺點錢,但後來,中國人自己瘋了,上海灘整個瘋了,我控製不住局勢,別無辦法,隻能離開上海。你是一個讓人敬畏的商人,也是一個真正的男人。很可惜,你不能成為我的女婿。P.S. 像你這樣的人不應該貧困,這張支票送給你做資本,祝成功。”

這封表述流利的信當是出自裏查得之手,亦當是麥基的口述。

挺舉放下信,閉目,心道:“魯叔,我曉得你有許多想不開的地方。麥基父女的這兩封信,我一並兒燒給你,相信你讀了,啥都明白了。”

挺舉將兩封書信連同信封放到長明燈上,點著火,看著火苗燃起來,擱到焚燒冥紙的大瓦盆裏。

齊伯端著兩碗稀粥走進,對碧瑤道:“小姐,喝口粥吧!”

碧瑤如癡似呆,沒有理睬。

齊伯將稀粥放在她旁邊的凳子上,將另一碗粥擺到另一側,對阿秀道:“阿秀呀,你也得喝一碗。老爺走了,大家都傷情。可無論多傷情,飯得吃,是不?這還沒出三天,我曉得老爺不會走遠,就在這個屋子裏,就在這根梁頭上盤著,看著你和小姐哩。你倆都不吃,老爺⋯⋯傷心哪!”

阿秀的眼裏流出淚水。

齊伯守了一會兒,長歎一聲,將粥碗擱她旁邊,轉向挺舉:“挺舉,你出來一下。”

挺舉起身,隨齊伯走到院裏。

“小姐、阿秀不吃不喝,哪能辦哩?再撐下去,怕是要出大事體!”齊伯一臉憂急。

挺舉的眉頭擰起來。

“阿秀好勸,主要是小姐。”

“是哩。”

“你曉得曉迪在哪兒嗎?怕是隻有他能勸動了!”

“我尋他去!”挺舉略一思考,拔腿走向院門。

挺舉大步流星,直奔四馬路的翠春園,找到陳炯,要他尋找順安。陳炯安排炳祺尋訪,自與挺舉坐等音訊,聊些災後的話題。

“有消息了?”陳炯問道。

“有,”炳祺應道,“魚和魚一群,蝦和蝦一群,那小子果然就在王公館姓章的那兒!”

“這辰光在不?”挺舉急問。

“不在。有人見他後晌與姓章的出去了,這辰光還沒回來呢!”

陳炯看向挺舉。

“我這就去王公館!”

“炳祺,”陳炯看向炳祺,“帶幾個弟兄,陪伍兄走一遭!”

“謝了,”挺舉擺下手,“沒啥事體,我自個兒去吧!”

挺舉趕到王公館,隱在門外一棵樹下。

交子夜時,兩輛黃包車在門外停下,章虎、順安跳下車子。

挺舉站起來,疾步過去,橫在順安前麵。

順安看清麵孔,震驚:“阿哥?”

“是哩。”挺舉淡淡說道,“等你交關辰光了。”

章虎走過來。

“章哥,”順安指著挺舉,“這就是我的挺舉阿哥!”

“老熟人了!”章虎象征性地朝挺舉拱手。

“有擾了!”挺舉拱手還過禮,轉向順安,“借一步說話!”言訖,大步走去。

順安遲疑一下,跟在他後麵。

章虎盯二人一會兒,慢騰騰地走向大門,閃身進去。

順安跟有幾步,語氣緊張:“阿⋯⋯阿哥?”

挺舉走有百十來步,站住。

順安跟過來。

“魯叔沒了,你曉得不?”挺舉盯住他,直入主題。

“曉得。”順安幾乎是呢喃。

“既然曉得,為什麽不回去看看?魯叔待你不薄,總該送個行吧!”

“我⋯⋯有些事體,這⋯⋯這還沒來得及呢!”

“這辰光應該沒事體了,跟我走吧!”

“我⋯⋯還有一些事體!”

“傅曉迪,”挺舉目光逼視,“不是我請你,也不是魯叔非要見你不可,是小姐需要你!魯叔沒了,家沒了,小姐什麽都沒了,隻有一個你,傅曉迪!”

“咦,”事已至此,順安隻能豁出去了,遂梗起脖子,“阿哥,你哪能講出這話哩?小姐是小姐,我是我,你哪能把我和她生拉硬扯在一起哩?”

挺舉欺前一步,目光逼射,一字一頓:“甫順安!”

“甫順安”三字聽得順安心底發寒,不由自主地後退幾步:“阿⋯⋯阿哥⋯⋯”

“好漢做事好漢當,你曉得不?”

順安再無退路,穩住步子,紮好架子:“阿哥,你這講的啥意思,我沒聽明白!”

“小姐有喜了,你難道不曉得?”

“有喜?”順安假作糊塗,“她有什麽喜?她阿爸沒了,她當有悲才是!”

“甫順安⋯⋯你裝什麽糊塗?她懷上的是你的孩子!”

“阿哥,”順安一咬牙關,“你甭拿這個來嚇我,我啥都曉得的!魯叔偏袒你,魯叔歡喜你,魯叔一門心思要把寶貝女兒嫁給你,想把他的家業傳給你。這些你也是曉得的!這辰光,魯叔沒了,家業沒了,你不會是⋯⋯想把這盆髒水澆在我頭上吧!你⋯⋯”

挺舉出手結實,順安也不躲閃,被他重重地擊倒在地。挺舉仍不放過,俯下身,照他頭上、身上揮拳猛揍。

順安既不掙紮,也不還手,隻將兩手牢牢地護在頭上,聽憑他的拳頭落下。

挺舉越揍越不解氣,正往死裏揍,章虎慢悠悠地踱過來,衝挺舉道:“姓伍的,你打夠沒?”

挺舉站起來,掃他一眼,一個轉身,大踏步徑去。

章虎扯順安起來,不無納悶:“還手呀!哪有挨打不還手的理兒?真沒見過這般打架的!”

順安口裏咕嚕一陣,吐出一口血水。

啪的一聲,一物順著血水落在地上,是一顆牙齒。

章虎看向那顆牙齒。

順安拾起牙齒,站穩身子,望著挺舉漸漸模糊的背影,心道:“挺舉阿哥,這頓打,加上這顆牙,算是補償你了。”

夜深了。

魯宅靈堂依舊亮著燈。

挺舉一步一步地挪回來,一直挪到靈堂門口。

碧瑤、阿秀一邊跪一個,依舊一動不動。

阿祥歪在地上,睡去了。

齊伯迎上,示意挺舉走到院子裏,小聲問道:“尋到沒?”

挺舉點頭。

“他不肯回來?”

挺舉點頭。

“是哩,”齊伯輕歎一聲,“我曉得他不會回來的。老爺早就把他看透了,可惜小姐⋯⋯”

“齊伯,”挺舉亦是壓抑,轉過話題,“魯叔這⋯⋯是運回老家安葬,還是暫寄四明公所?”

“你哪能想哩?”

“照規矩,該讓魯叔魂歸故裏,可眼下不成。聽祝叔講,商會再不作為,市場整個就要崩塌,可商會裏,老爺子走了,魯叔走了,彭叔與祝叔不一心,其他各幫各行皆成零散,自顧不暇,很難召到一起,祝叔獨力難撐,要我幫忙,我⋯⋯分不開身哪。”

“就放在四明吧。市場不能崩,公事緊要!”齊伯盯住挺舉,“挺舉呀,明日就要出殯,有樁事體,齊伯得先跟你打個商量。”

“齊伯您講。”

“你魯叔膝下無子,小姐頂不起喪盆。齊伯思來想去,這個喪盆⋯⋯”

“齊伯呀,”挺舉流出淚水,“這事體不消講了。我到上海後,魯叔待我如子,魯叔的喪盆,我責無旁貸!”

“有你來頂喪盆,你魯叔也就安心了!”齊伯抹淚。

魯俊逸的出殯儀式極是簡陋。

前來送葬的多是老員工,少部分甬人也趕來送行。

幾個吹手吹著喪樂。

二十四抬靈柩拴好,抬棺者分別是錢莊各把頭、各店掌櫃、阿祥等,全都是齊伯安排好的。他們各穿喪服,分別站在靈柩兩側。首杠是留給挺舉的,空在那裏。

老潘高唱:“摔喪盆!”

挺舉走到棺前,跪下,拜幾拜,長哭數聲:“魯叔—”將燒紙錢的灰盆拿起,捧過頭頂,用力摔下。

老潘再次高唱:“起棺!”

全場起哭。

挺舉走到空著的排頭位置,抬棺。

嗩呐聲起,鞭炮齊鳴,花圈、紙人等被送葬的人紛紛扛著,走在最前麵。

齊伯與幾個女眷跟在後麵。

碧瑤、阿秀沒有眼淚,各被兩個女人架著,像木偶一般邁著步子。

阿秀手裏拿著一根長長的簫,那是俊逸最後用過的。

挺舉等扛著棺木走在中間,後麵是陪同出殯的甬人,無不以淚洗麵。

穿著長衫、戴著寬邊氈帽和墨鏡的順安遠遠躲在看熱鬧的人群後麵,偷眼看向抬棺的挺舉,又看向被人攙扶著一步一步向前挪動的碧瑤。

會審公廨的兩個廨員引領一隊巡捕大步疾走過來,直奔魯家。

兩名廨員的手中拿著一厚遝子封條。

望見出殯隊伍,這些人怔了,讓到一側。

順安長歎一聲,拉下帽子,扭身遠去。

傍黑,四明公所義塚區寄棺房裏,魯俊逸的棺木上堆滿花圈。

齊伯、挺舉、阿祥、碧瑤、阿秀諸人一直守著。

祝合義走進來,在挺舉耳邊嘀咕幾句。

挺舉跟他出去。

二人來到濟元堂,祝合義擺出一封電報:“有兩個好消息,一是南京發來電報,朝廷同意以兩江厘金與海關稅銀作保,向外國銀行貸款救市,貸款限額為五百萬兩,要我以商會名義主持商談。二是查理大班打來電話,說是英、德、法、美、俄、日等六家銀行,同意救市,要和我們商談具體條款,要我約定時間。六國銀行公推匯豐查理大班、德華克拉姆大班、花旗愛德華大班為商約代表,商會也定三人,我算一個,你算一個,還有一個,你看啥人合適?”

挺舉不假思索:“彭偉倫!”

“好,就他吧。”遂對外叫道,“來人!”

助理進來。

“去廣肇會館,請彭議董明天上午七時趕到商會,商談向外國銀行貸款事宜!”

助理應過,匆匆出去。

公所義塚區,阿祥飛快跑來,氣喘籲籲:“齊伯,不好了,老爺宅第讓會審公廨查封了!”

齊伯驚愕:“啥辰光查封的?”

“就⋯⋯就剛才!”

碧瑤不由自主地打了個驚戰。

“小姐的行李呢?”

“讓他們扔出來了。還有老爺、伍掌櫃及您的東西,全都在院子裏堆著,我這剛剛搬進門房裏!還有錢莊和所有分店,全讓他們封了。”

齊伯麵孔冷峻。

“阿哥呢?”

“祝總理叫去了,在濟元堂。你去對他講一聲!”

“好哩。”阿祥轉身跑開。

齊伯緩緩跪下,雙眼閉合,一雙老眉重重凝起。

阿秀突然出聲:“齊伯!”

齊伯睜眼:“阿秀!”

阿秀掏出鑰匙,遞過來:“你⋯⋯你們⋯⋯搬到這兒吧!”

“我不想住了。我這陪陪阿哥,就回老家去。”

齊伯聽她語氣自然,沒有多想,裝好鑰匙,微微點頭:“也好。家裏自在些。”

阿秀從身上摸出俊逸交給她的信:“阿哥出門時,要我過幾日將這紙袋子交給你,這幾日過了,我該交給你了。”

齊伯猜出是俊逸托付他的遺書,接信套的手微微顫抖,淚水流出。

夜深深。

四周陰森,秋蟲鳴叫。

義塚區一棵樹下,阿秀解下頭上白白的孝巾,搭在最下麵的樹枝上,綰個結,又搬塊石頭墊在腳下,將頭伸進套裏,右手拿牢簫。

阿秀默默訴道:“阿哥,你說你永遠陪著我,我這也永遠陪著你。你哪能走的,我也哪能跟著。我把這簫也帶上了,讓你吹給我和阿姐聽⋯⋯”

阿秀眼睛一閉,蹬倒石塊。

商務總會與外國銀行的談判地點確定為匯豐銀行大廈的四樓。會務廳裏,長條幾案兩邊,雙方代表各自就坐。銀行三個代表,查理居中。商會代表,祝合義居中。一份由銀行方擬定的合同書中英文草案一式六份,各代表人手一份。

“這份草案由六國銀行共同商議,匯豐銀行執筆起草,提請貴會審議!”查理率先發話。

合義三人低頭審看。

查理三人神情悠然,一邊品啜咖啡,一邊欣賞窗外。

“查理先生,”合義抬頭,皺眉,“不是講好貸款五百萬兩嗎,合同上為何隻有三百五十萬兩?”

“我們對貴方的償還能力存有疑慮,先貸出這一筆,投石問路!”查理的聲音不冷不熱。

“我們是由政府出麵擔保,償還絕無問題!”

“我們擔心的恰恰是你們的政府。”

合義茫然:“我們的政府有何問題?”

“你們是官員責任製,一任官員一任政,人亡政息。昨天是袁道台,今天是蔡道台,明天就可能是李道台或張道台。蔡道台任上的合同,其他道台如果不認怎麽辦?”

“我們一向遵守合同!”

“這是你們的商人,不是你們的官員。我們不信任官員,因為他們總是按照自己的興趣做事,不按照合同做事。我們要的是合同!你們的商人沒錢了,隻能靠政府擔保,所以,我們隻能先貸這麽多!”

合義長歎一聲,接著往後看。

“查理先生,三百五十萬,僅莊票就抵扣一百五十萬,是不是有點兒⋯⋯”彭偉倫發話了。

“怎麽了,彭先生?你們的莊票不抵扣,難道要我們上門兌現嗎?根據初步統計,我們六家銀行共收你們的莊票近三百萬兩,我們沒有全額抵扣,暫先抵扣一百五十萬兩,已經是充分照顧你們的需求了。”

“這⋯⋯”

“Any problem?(還有什麽問題?)”

“伍先生,有何異議?”

“年息百分之八,太高。還款時限三年,太短!”

“年息百分之八,是銀行貸款通例。時限三年,也是通例!”

“但凡貸款,沒有通例,隻有牟利。請問諸位先生,此番貸款,你們是想救市呢,還是想趁火打劫,乘危牟利?”

三個洋人麵麵相覷。

查理苦笑:“伍先生,此話何解?如此非常時期,我們願意貸款,就是救市。既然是貸款,就要收取正常利息。我們收取正常利息,伍先生為什麽說成是乘危牟利呢?”

“正常貸款,是正常利息。救市貸款,就當是救市利息。我們是為救市貸款,你們是為救市出貸。你們對出貸救市的款收取正常利息,就叫乘危牟利。如果是正常貸款,正常擔保,請問諸位,有沒有客戶一次性貸款三百五十萬兩?若是有,對銀行來說這將是多麽巨大的生意。真有這樣的好生意,似乎不該是我們來求你們吧?”

查理語塞:“這⋯⋯”

“還有,查理先生,”挺舉拿出一冊書,擺在桌麵上,“這是你們的公司法,按照書中所講,凡是破產企業,就當以破產看待。茂升等七家錢莊既然已經宣告破產,你們為什麽還要抵扣它們出具的莊票?”

查理再次語塞,看向其他二人。

三個洋人皆是怔了。顯然,他們在應對中國企業時,從未考慮過他們曾經立過的這個法。

“伍先生,”查理尋到解釋,“破產法是針對我們公司的,你們是錢莊,不是公司,我們的公司是有限責任,你們的錢莊是無限責任!”

“查理先生,”挺舉侃侃應道,“有限也好,無限也好,都是破產。產既然破了,你讓它們如何負責?產是它們的,賺錢賠錢都是它們的,既與政府無關,也與市場無關。如今它們破產了,你們卻讓與它們無關的政府與市場負責,這合理嗎?再說,這些錢莊是承辦你們洋人的橡皮股才破產的,換言之,它們破產是因為與你們洋人做生意。中國企業是無限負責,中國人之間做生意,父責子還,理所應當。然而,眼下是中國企業與你們洋人企業做生意,按照這些年來的慣例,如果中國企業沒有守約,你們就會告到會審公廨,用你們的法律來製裁。既然你們總是使用你們的法律來製裁中國企業,中國企業今天破產了,為什麽你們又不用你們的法律了?”

查理三人顯然沒有料到伍挺舉會講出這個理,各吸一口長氣。

“三位大班,”伍挺舉語氣懇切,“我們貸款是為救市,你們出貸為的也是救市。既為救市,就不能按尋常貸款計息!上海各業遭此重創,恢複期至少需要三到五年,而你們在三年之內要我們還貸,這不利於市場恢複!”

“無息!”

在場諸人,包括祝合義、彭偉倫也是一怔。

德華大班克拉姆啜一口咖啡,嘴角一撇:“中國人有一句成語,叫異想天開!”

花旗大班愛德華笑著應和:“Yes.”

“中國人還有一句成語,叫殺雞取卵。”伍挺舉端起麵前的茶杯,悠然地啜一口,淡淡回應,“你們是想吃這隻雞慢慢生出的蛋呢,還是想殺死這隻雞呢?相信諸位不會如麥基一般目光短淺吧!”

“伍先生,你們稍坐,容我們商議一下!”查理說完,招呼二人。

望著三個洋人走出房門的背影,彭偉倫不無擔心:“賢侄呀,你這要求有點過了,哪有貸款不出息的理?”

“是哩。洋人講規矩,定了的事是不會變的!”祝合義附和。

“彭叔,祝叔,”挺舉坦然一笑,“既然是做生意,就要討價還價。我這麽講,不過是給他們留足打折扣的餘地!”

話音落處,三個洋人由外麵進來。

查理的語氣較前緩和許多:“伍先生,祝先生,彭先生,我們一向遵守規則。我們決定,茂升等凡是宣布破產錢莊的莊票,暫不列入抵扣,但尚未宣布破產的錢莊,其莊票必須從貸款中扣除。貸款年息定為百分之四,貸款期限放寬至五年,可以嗎?”

合義三人相視,輕輕點頭。

“好吧,就這麽定下。”祝合義拱手,“我代表商會,代表上海各界,謝謝查理先生,謝謝克拉姆先生,謝謝愛德華先生!”

“不必客氣。如果沒有異議,我們可以簽約了。”

阿秀追隨俊逸,斷氣之後仍舊握著那管簫。齊伯做主,打開俊逸的棺木,將她放進去,使二人相依相偎,再把那管簫擺在二人中間,簫口放在俊逸唇邊。

天氣濕熱,俊逸的屍體開始腐爛,散發出刺鼻的味道,但碧瑤執意不離開。齊伯無奈,強行拖走她,召來馬車,載往阿秀家。

天已傍黑,阿祥忙著收拾院子,將阿秀的被褥換作碧瑤的。

碧瑤坐在院中,冷冷地看著他們。過有良久,碧瑤抬起手腕,目光落在順安送給她的翡鐲上,眼裏盈淚。

齊伯端出一碗粥,走過來:“小姐,喝碗稀粥吧,是齊伯專門為你煮的,不冷不熱,正合口!”

碧瑤擦把淚水,接過粥。

“小姐,”齊伯聲音柔和,“待阿祥打掃好,小姐就可到樓上去了。這個院子雖說不大,卻也啥都齊備呢。”

碧瑤的淚水再流下來,滴進粥碗裏。

“小姐,甭傷心了。心是傷不完的,身子骨兒要緊。我這為你換碗粥。”齊伯說著,伸手去拿碗。

碧瑤似是沒聽見,將碗放到口邊,將和淚的粥大口喝下。

碧瑤喝得很猛,似乎要把所有的苦與怨一口氣喝進肚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