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洋騙子卷款潛逃 眾股民血本無歸

陳炯回到翠春園,尚未脫去商團的製服,任炳祺就興衝衝地追進來:“嘿,師叔,今朝哪能介早就回來了呢?”

“正要去尋你哩!”

“啥事體?”

“股市如何?”

“剛從眾業公所回來,奶奶個熊,今朝算是開眼界了!”

“講。”

“伍挺舉瘋了!”

“瘋了?”陳炯震驚,“哪能個瘋哩?”

“他跑到眾業公所裏大喊大叫,說洋人的股票是騙局,讓股民們甭買股票,被印度阿三摜出去了。”

陳炯心裏一揪:“伍兄他⋯⋯怎麽樣?”

“要不是傅曉迪,印度阿三肯定揍死他!”

“他哪兒去了?”

“不曉得哩!我跟出去,見他推開姓傅的,搖搖晃晃地走了。”

“真漢子也!”陳炯由衷讚出一句,急切道,“快,帶上所有股票,包括兄弟們的,跟我去公所!”

“做啥?”

“拋股!”

“啥?”任炳祺眼睛大睜,“今天大漲毛十兩,過二百三了!”

陳炯白他一眼:“快!”

任炳祺前腳走出拋股,陳炯後腳出門,徑直奔向清虛觀,直接對守值道士說有急事求見大小姐。陳炯之前與任炳祺來此見過幾次大小姐,道士顯然知他是誰了,遂安排他在後殿的大樹下麵歇了。

陳炯歇有半個時辰,道士過來,引他來到一處偏院,走進一間雅室,果見葛荔一身大小姐裝飾,盤腿坐在蒲團上。

陳炯進前一步,拱手:“陳炯拜見大小姐!”

“說吧,陳炯,什麽事兒?”葛荔二目微閉,似乎根本沒有在意他。

“今天上午,陳炯做下一件大事,特來稟報大小姐,請大小姐向師太報喜!”陳炯盯住她,目露得意之色。

“是槍殺丁大人的事吧?”葛荔語氣平淡,顯然已經知情。

“正是。我向他連開三槍,槍槍命中!”

“說說,你為什麽向他開槍?”葛荔眼睛睜開,射出兩道光亮。

陳炯怔了,吸一口氣,盯住她:“大小姐?”

“說呀!”葛荔咬在這事兒上了。

“因為他是韃虜的郵傳部大臣,罪該萬死!”

“好吧,”大小姐似也覺得問得不對,換了語氣,“姓丁的為什麽去商會,你怎麽得知這個信息,怎麽殺他的,說說過程!”

陳炯略略一頓,將橡皮股票的真相及刺殺丁大人的過程,備細講了,隻瞞過了挺舉的反應。

“你還沒有講出你是怎麽曉得姓丁的要去商務總會呢。”葛荔盯住他。

“是我判斷出來的!”

“你是怎麽判斷出來的?”葛荔不依不饒。

“我⋯⋯”陳炯牙關微咬,“我派人跟蹤伍挺舉了!”

“這就是了!”顯然,葛荔要的正是這個,“你與伍挺舉既是好友,為什麽還要跟蹤他?”

“因為我⋯⋯我告訴了他橡皮股的真相,他⋯⋯他去了丁大人府,然後又⋯⋯又去商會,我因此推出來的!”

“伍挺舉為什麽要去丁大人府上?”

“他要將橡皮股的真相告訴丁大人,讓丁大人出麵遏止橡皮股可能帶來的災難!”

“這是好事體,你為什麽⋯⋯”想到伍挺舉這些日來的所有努力就這樣成為泡影,葛荔說不下去了。

“對大清朝是好事體,對革命卻是壞事體!”陳炯握緊拳頭,“陳炯不能坐視丁大人⋯⋯”

“夠了!”葛荔臉色變了,截住他,聲音冷酷,“你走吧!”

“大小姐?”陳炯怔了。

葛荔起身,遠遠繞開陳炯,大步走向門外。

“大小姐⋯⋯”

“你讓我惡心!”大小姐送回來一句,咚咚走遠。

然而,葛荔並沒有走遠。她走到大門口,轉身鑽進門房,透過窗子看著陳炯不無失落地走出觀門,走向大街,複鑽出來,依舊拐回方才的那個偏院,推開她聽陳炯稟事的隔壁房門。

內中端坐的是申老爺子與蒼柱。

毫無疑問,方才她與陳炯的對話,老爺子與蒼柱全都聽見了。

葛荔叫出一聲“老阿公”,便撲他懷裏哭起來。

申老爺子輕輕拍著她,良久,沒有說話。

葛荔哭有一時,猛地想到什麽,掙脫出來,拔腿就走。

“小荔子,你是去找那小子嗎?”老爺子的聲音追上來。

“是哩!”葛荔的聲音已在小院外麵。

申老爺子苦笑一下,重重地發出一聲長歎:“唉!”

“五叔?”蒼柱小聲問道。

“今日看來,黨人也是難成大事啊!”申老爺子閉上眼去。

“五叔,陳炯不足以代表黨人,我觀⋯⋯”

“天國教訓讓老朽看明白一個理兒,”申老爺子略略揚手,打斷蒼柱,“任他什麽會,不將天下蒼生放在心上,都不足以成就大事!”看向他,“說說股票的事!”

“稟五叔,股票全部賣出了,獲利超過十倍,計銀一百二十三萬兩,全部存入匯豐銀行!”

“唉,”申老爺子又歎一聲,“不知多少人家會為這些銀子傾家**產啊!”

房間死一般沉靜。

不知過有多久,蒼柱出聲:“如何使用這些銀子,五叔可有打算?”

“本打算托付給陳炯的,唉,先放那兒吧。”

天使花園裏,孩子們分成兩撥,一撥跟從老盲人學習彈唱,另一撥跟從阿彌公學習繪畫。

挺舉從外麵回來,不無痛苦地盯住麥嘉麗。

麥嘉麗不無關切地走過來,小聲問道:“伍,你不開心了?”

挺舉猛地發作,撲過去,用力扳住麥嘉麗的雙肩,死死扭住她,兩眼冒火,狀如癲瘋。

麥嘉麗嚇傻了:“伍,伍⋯⋯What are you doing?(你要幹什麽?)”

挺舉幾乎是吼:“講,你爸爸他⋯⋯究竟想做什麽?”

凡是聽得見、看得見的孩子均被他的突然舉動和巨大吼聲驚動了,紛紛望過來。阿彌公也是一怔,轉頭看過來。

麥嘉麗帶著哭腔:“伍,我⋯⋯我爸爸他怎⋯⋯怎麽了?”

挺舉鬆開她,兩手捂臉,不無痛苦地蹲在地上。

麥嘉麗也蹲下來:“伍,伍,你說呀,我爸爸他⋯⋯他怎麽了?”

挺舉咬緊嘴唇,麵孔扭曲,呼哧呼哧大喘粗氣。

阿彌公走過來,拿手掌心撫摸挺舉的頂門,不住念叨“南無阿彌陀佛”。

挺舉漸漸冷靜下來。

麥嘉麗不再詢問,忽地起身,飛也似的跑出大門,如旋風般沿著馬路一路狂奔,卷進位於霞飛路的豪宅裏。

望著披頭散發、一臉潮紅、扶著門框氣喘籲籲的女兒,麥基夫人一臉吃驚:“Carri?(嘉麗?)”

麥嘉麗喘幾口氣,逼視她:“Mommy, Daddy must have done something wrong. What has he done?(媽媽,爸爸一定做錯什麽了。他都做了些什麽呢?)”

“Your Daddy has done something wrong? It's queer. Why do you say so?(你爸爸做錯什麽了?奇怪,你為什麽這麽說?)”

麥基麗哭了:“Tell me, Mommy!(告訴我,媽媽!)”

麥基夫人抱住她,撫摸她的額頭:“You are crazy. Aren't you feeling well? It's not like a fever!(你昏頭了。你是不是不舒服?看起來不像發燒呀!)”

麥嘉麗大聲哭叫:“I'm not crazy. Just tell me, Mommy!(我沒有昏頭。告訴我,媽媽!)”

“He has done nothing wrong. He's been busy with his business and done it well. You know, our business is good, and he is too busy to see us recently. He needs a rest. (他沒有做錯事。他一直在做生意,做得不錯。你知道,我們的生意很好,隻是他太忙了,忙得近來見不到他人。他需要休息。)”

“He must be wrong, I know it.(他一定錯了,我知道的。)”

“Carri, why do you say so? You know your father. He is a good man. He loves God. He has a deep faith in God, just like you and Mommy.(嘉麗,你為何這麽說?你了解你的父親。他是個好人。他愛上帝,他深深信仰上帝,就像你和媽媽一樣。)”

麥嘉麗哭道:“Mr. Wu is feeling bitter now, for the cause of Daddy!(伍先生正在痛苦,根源就是爸爸。)”

麥基夫人想了一會兒,輕輕拍她:“Dear, trust God; trust Mommy; trust Daddy. He's a good man, isn't he? He's never done wrong, you know.(親愛的,相信上帝,相信媽媽,相信爸爸。他是個好人,不是嗎?你知道的,他從來不做錯事。)”

麥嘉麗一臉茫然,但依舊“嗯”出一聲。

麥基到家時已近午夜。他扭亮電燈,輕輕踏上樓梯,推開臥室的房門。

麥基夫人扭亮床頭燈:“Dear, you are so late?(親愛的,這麽晚你才回來?)”

麥基脫下衣服,坐到床沿:“Yes.(嗯。)”

麥基夫人盯住他的臉看了一會兒:“You look pale. What's matter?(你麵色不好。怎麽回事?)”

麥基握住她的手:“Dear, something goes wrong. We must leave!(出事了。我們必須離開。)”

“Leave? When? Where? What's wrong?(離開?何時?去哪兒?出什麽錯了?)”

“We have a little trouble in our business. We must leave Shanghai for India, maybe for America. You and Carri go first, and I two days later.(生意上出了點小麻煩。我們必須離開上海,前往印度,也許去美國。你與嘉麗先走,我兩天後走。)”

麥基夫人大是震驚:“What's the trouble, you must tell me!(什麽麻煩,你必須告訴我!)”

“The rubber stocks. American government has recently limited the amount of the rubber import, and as a result, rubber price in London market dropped heavily. If the news comes here, all of our stocks will become nothing. (橡皮股。美國政府近日限製橡膠進口數量,造成倫敦市場橡膠價格暴跌。如果消息傳到此地,我們的所有股票都將成為廢紙。)”

麥基夫人麵色慘白。

“Don't worry. I have blocked off all the channels of the bad news, and the Chinese will know nothing at least in three days. I bought the tickets for you two, and you must leave tomorrow evening. I have to sell out all the rest shares.(不要擔心。我已封鎖關於這一消息的所有通道,中國人在三日之內什麽也不會知道的。我已買好你們兩人的船票,你們明晚必須離開。我必須賣掉所有股票。)”

麥基夫人長歎一聲,喃聲:“Oh, Carri, Mommy is sorry to you. (唉,嘉麗,媽媽對不起你了。)”

“Sorry for what?(對不起什麽?)”

“Carri came home this afternoon and said to me that you must have done something wrong because Mr. Wu feels quite unhappy. (下午嘉麗回來,告訴我,你一定做下錯事了,因為伍先生很不快樂。)”

“Well(唉),” 麥基歎道,“the lad is indeed a genius. It's a pity that he can not become our son-in-law. You tell Carri, tomorrow she must go. Don't tell her the truth. You say that...er...we have established a new garden in Africa, a very large garden, and she's needed there.(那個小夥子真是個天才,可惜我們不能得他為婿。告訴嘉麗,明天她必須走。不要告訴她真相。你就說,我們在非洲建了一個新的花園,很大一個,那兒需要她。)”

麥基夫人點頭。

翌日晨起,天色剛亮,麥嘉麗就從天使花園跑回來,對麥基夫人道:“Mommy, can you give me some money?(媽媽,能給我一些錢嗎?)”

麥基夫人拿出一張匯豐支票:“Here you are.(拿去。)”

“My God,(天哪,)” 麥嘉麗掃一眼,驚叫道,“10000 liang of silver! Mommy, why do you give me so much money?(是一萬兩。媽媽,為何給我這麽多錢?)”

“Your Daddy said that he had established for you a new garden in Egypt. It's much larger than any others you have owned, with at least 300 beloved children over there. Your Daddy asked us to go there immediately because we are badly needed in the new garden. It's happened that a ship to India will depart this evening and he bought two tickets for us last night. It would be a long time if we go there, and your daddy gives this money to you and bids you to leave it to Mr. Wu for the care of your garden here. (你爸說,他在非洲新辦一個更大的孤兒院,有三百多個孤兒,一切剛開始,沒人手,想讓咱娘倆先過去照料。剛好有條船,晚上就走,票已買好。我們此去,估計一時三刻回不來,你把這點錢留給伍,讓他暫先照料孤兒院。)”

“OK,(太好了,)”麥嘉麗興奮道,“I'll go for Mr. Wu now.(我這就去找伍。)”

當麥嘉麗如風般旋進茂平穀行,將整整一萬兩銀子的銀行支票遞過來時,挺舉蒙了。

“你⋯⋯這是⋯⋯”挺舉看看她,又看向她手中的銀行支票。

“親愛的,”麥嘉麗一臉興奮,“我與媽咪晚上要去印度了,爸爸在非洲新辦了一個天使花園,有三百多個小天使,要我馬上過去!”

“非洲?天使花園?三百多個小天使?”挺舉盯住她,半是自問,半是問她,“這麽大的事體,哪能沒聽你講起過呢?”

“我也不知道,”麥嘉麗聳下肩,一臉懵懂,“是媽咪早上告訴我的。我想向媽咪要點兒錢,媽咪給了我一萬兩,要我交給你照顧這兒的天使,說是爸爸要我與媽咪去非洲,那兒有個更大的天使花園。爸爸已經把船票買好了。”

挺舉審視支票,好像裏麵隱藏了重大的秘密。

“伍,”麥嘉麗凝視他,二目含情,“我要走了,我必須告訴你,我愛你。我麥克麥克愛你。你必須等著我,等我兩個月,不,有可能是半年,我就會回來,我一定回來,我要向你求婚!”

挺舉陡然間意識到什麽,臉色煞白,拿支票的手劇烈顫抖。

“伍,”麥嘉麗看到了他的表情,一臉關切,“你怎麽了?是舍不得我嗎?我也是,我不想離開你!我真的不想!伍,我愛你,我⋯⋯”眼中淚出,靠近他,做出擁抱的姿勢。

挺舉猛地轉身,飛一般跑出院子。

望著他的背影,麥嘉麗兩手捂臉,嗚嗚嗚嗚大哭起來。

挺舉一口氣跑到茂升錢莊,旋風般卷進總理室。

俊逸不在。

挺舉推開老潘的房門,聲音急切:“潘叔,快,快,股票馬上崩盤,快點兒通知櫃台,停止抵押股票,賣掉所有股票!”

“這⋯⋯”老潘一臉驚詫,盯住他看。

“不要這那了,潘叔,快點兒通知,否則,來不及了!”

“賣⋯⋯賣多少?”

“全部賣掉!”

“為什麽?”

“麥基要逃!”

“挺舉呀,”老潘盯住他,審視好一會兒,微微搖頭,“不是潘叔不聽你的,是潘叔當不了這個家呀。你與曉迪,一個反對,一個熱衷,一直鬧騰,讓我去聽哪一個?思來想去,我隻聽一個人,就是老爺。這辰光老爺不在,我不能下這個通知!”

“潘叔,再不拋,一切就都晚了啊!”挺舉帶著哭腔,“快,告訴我,魯叔在哪兒?”

“不曉得,”老潘搖頭,“老爺早上就來打個卯,想是到眾業公所看行情去了!”

挺舉衝下樓,跑出大門,正要趕往眾業公所,望見順安興衝衝地跳下一輛黃包車。

挺舉衝他大叫:“順安,順安!”

乍一下聽到“順安”二字,順安驚出一身冷汗,抬頭見是挺舉,大急,飛跑過來,連跺幾腳,壓低聲音責怪:“阿哥呀,你⋯⋯你哪能又忘記哩?我是曉迪!”

挺舉顧不上理論這個:“快拋股票!麥基要逃!”

“逃?”順安震驚,“你哪能曉得哩?”

挺舉在他耳邊低語一陣,順安長吸一口氣,麵色冷凝。

“快拋吧,順⋯⋯曉迪,再不拋,一切就都晚了!”

順安沉思一陣,堅定搖頭:“阿哥,你甭再疑神疑鬼了。我剛從公所回來,你講的這事體,根本不可能,洋人都在排隊買股票呢!”

挺舉急了,一把揪住他衣領,從牙縫裏擠出:“傅曉迪,我這已把底細全都講給你了,你卻不拋,出事體了,你敢負責嗎?”

順安用力推開他,喘幾口氣:“你⋯⋯你想勒死我哩!”又喘幾口,緩下語氣,“阿哥呀,我們股票介多,要拋也得一步一步來。這辰光突然拋盤,勢必引發市場騷亂,大盤不崩也讓你弄崩了!再說,你曉得的,昨天的事體,上海灘都在傳說你哩。你這些話,講出去沒人會聽!”

挺舉似乎也從激動中驚醒,長歎一聲:“唉,是哩!事體已到這步田地,我們拋給誰呢?拋給誰就是害誰啊!”

“嗬嗬嗬,”順安笑了,“阿哥呀,事體未必介嚴重哩!我這就去眾業公所,細細審看。如果真如阿哥所說,我立馬就拋!”

眾業公所人頭攢動。公所外麵的大街上,報童們四處遊走,高聲宣唱著熱點新聞:“看報看報,華森橡皮下周一開始再發紅利,每股配發二十二兩!”

購買股票者你擠我擁,爭著朝大門裏擠,公所裏調來更多阿三維持秩序,連租界巡警也出動了。

陳炯遠遠地斜靠在一根電線杆上,手裏拿著一份報,時不時地瞄一眼湧動的股民。

任炳祺從公所的大門裏走出來,不無追悔地跺腳道:“他奶奶個熊,打昨兒開始,連漲二十八兩,破二百五了!師叔呀,要是我們這辰光拋,多賺好幾萬呢!”

陳炯哼出一聲,一把扯住他的胳膊,快步離開。

陳炯二人剛過馬路,遠遠望到順安跳下黃包車,飛跑過來。

陳炯停住步子,盯住順安。

順安打陳炯跟前走過,但並沒有看到他。顯然,他沒心思看任何人,眼珠子隻在排得長長的購股隊伍上。

陳炯兩眼眨也不眨地盯住順安,看著他走進大廳,追前幾步,看著他走到寫股票的牌子跟前,伸脖子看一會兒,就跑上樓梯。

陳炯沒有看到任何異樣,輕歎一聲,轉身走了。

順安跑進他自己的貴賓室,討來交易數據,目光落在華森橡皮的股格上。

單股的股值是二百四十八兩。

順安心頭一凜,因他剛剛離開時,股值已達二百五十二兩。順安急看漲跌幅,這跌勢是半個時辰前才開始的,由二百五十五到二百五十四到二百五十三再到二百五十,一路跌到二百四十八。

“奇怪,”順安自語,“這個大廳裏沒有賣家,隻有買家,股價哪能不向上跳哩?這兒隻有一個解釋,有人在甩賣!會是何人甩賣呢?難道真的是麥基?”

伍挺舉的聲音即刻在順安的耳邊嗡嗡震響:“快拋股票!麥基要逃⋯⋯傅曉迪,我這已把底細全都講給你了,你卻不拋,出事體了,你敢負責嗎?”

順安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站。

就在這時,一個洋女人走出華森公司專用的八號經紀室。順安打個驚怔,悄悄跟蹤洋女人,看到她閃進公所對麵一幢大樓。

順安急跟進去,四處找尋不見。

眾業公所收市的鑼聲響起。買股票的人紛紛走出公所。

一切如往常一樣。

順安躲在暗處等候。

天色昏黑。

樓上傳來腳步聲,麥基、史密斯、裏查得、瑪格麗特四人匆匆下樓,神色極是詭異。

順安心裏打一橫,趁夜色悄悄跟蹤。

四人走出大樓,來到大街上。破天荒地竟然沒有小車,四人各叫一輛黃包車,揚長而去。

順安也叫了一輛,追蹤裏查得。

在一個偏靜處,裏查得下車。順安細審,方知此處是華森公司大樓的後門。裏查得正要走進,順安現身,攔住他。

裏查得震驚:“傅先生?”先自慌亂,“我有急事,再見了!”

順安故意堆笑,牢牢扯住他的胳膊:“這都天黑了,能有啥事體?走走走,曉迪請你喝一杯,有大事體求教哩!”

裏查得直盯順安眼睛,忖出他已知情,眉頭一動:“OK,我正有一樁大事體要對你講。請隨我來!”

二人走進公司,踏上二樓。

裏查得打開一個房門:“你在這兒稍等,我辦件事情,去去就來!”

“OK.”順安隨口應道。

順安見有開水,也有茶杯,便自己倒一杯,加進茶葉,正在品啜,進來兩個印度阿三。順安站起,笑臉相迎。二人走到他跟前,突然將他拿住,用毛巾塞住嘴,一人一邊,架起他,七拐八拐,走到一處暗角,推進一間黑屋,鎖上門。

裏麵傳出順安隱隱約約的嘶叫聲和拍打聲。

傍黑時分,魯家大宅,俊逸哼著小曲從外麵回來。

挺舉、齊伯迎上。

俊逸看到二人臉色,大怔,急問二人:“出啥事體了?”

“麥基要逃!”挺舉劈頭說道。

“逃?”俊逸震驚,“啥辰光?”

“就這幾日。麥小姐與她母親已經乘船走了!”

“她⋯⋯沒有講給你因由嗎?”

“講了,麥基在非洲為她又建了一個天使花園,要她過去照料。”

俊逸吊起的心旋即放下,長出一口氣。

“魯叔,事體不是這樣的!介大的事體,麥基斷然不會事先不講,卻突然告訴她!另外,這段辰光,麥基的精力全在股票上,哪來閑心到非洲新辦天使花園?他辦天使花園,根本不是出於什麽善心,純粹是為哄他女兒開心!”

俊逸又想一會兒,笑了:“不能這麽講。你沒女兒,不曉得的。麥基隻有麥小姐一個女兒,自然當作寶貝。為哄寶貝開心,他什麽都願做的。至於突然告訴她,也許是想給她一個驚喜吧!”

“魯叔?”

“俊逸呀,”齊伯插道,“你還是聽聽挺舉的。挺舉不是亂來的人,一向比較冷靜,而你近日來,頭腦熱漲,完全鑽進錢眼裏了。俊逸呀,無論做什麽,得道者倡,逆道者亡。你已經逆道了!你不能隻聽傅曉迪的,他比挺舉差得太遠!”

俊逸長吸一口氣,低下頭去。

“魯叔,”見俊逸有所動搖,挺舉接過話茬,“物極必反。我遇到的那位看相前輩,他的卦沒有不靈驗的。兩個月前,我曾為橡皮股求過兩卦,近期是否卦,遠期是泰卦。我不解,求他解卦,他的解是,否極泰來,泰極否生。近期否卦,本是下簽,但來的卻是泰,前些辰光股價一直暴漲,正應此卦。眼前辰光,該是泰卦了。方才我去求見前輩,他不肯見我,隻留下一句話,說我當初抽的泰簽,這要應驗了。前輩此說與麥小姐之走不無聯係,魯叔不可掉以輕心!”

俊逸陷入沉思。

有頃,俊逸抬頭,苦笑一下:“挺舉呀,你講這些,都是臆測,尤其是算命看相,不足取信。如果他算得準,早就發財了,何以還在街頭擺攤呢。眼下華森漲勢正盛,兩日暴漲二十多兩,其他股票無不跟漲,洋人不傻,怎能放著介大的福運不要?再說,華森已經公告再次分配紅利⋯⋯”

“魯叔,你哪能執迷至此啊?華森暴漲,是因為配送紅利!紅利莫說是二十二兩,即使二百二十兩,不發到手上都是空的。一旦走人,我們哪兒尋去?”

“好吧。”俊逸不再堅持,“曉迪呢?”

“不曉得哩!”老潘應道,“我也在尋他。”

翌日,眾業公所大廳內依舊是熙來攘往。

挺舉、俊逸、老潘三人快步走進大廳,搜尋一圈,仍然未見曉迪。

俊逸不解道:“咦,一宵沒見人,這辰光了怎麽還不來?”

老潘擔心道:“不會出啥事體吧?”

俊逸笑了:“老潘呀,你太多心了。一個大小夥子,哪能出啥事體哩?”又手指標牌,“你看,開盤就漲一兩多哩!”

“魯叔,拋吧。能逃多少是多少!”挺舉勸道。

“先看看再講。”

就在此時,十幾個洋人擠進來,排到前麵,洋人窗口排起一隊。

俊逸眉頭一動:“老潘,你去看看,他們是拋還是購。”

老潘走過去,不一會兒回來,答複俊逸:“是購。”

俊逸長出一口氣,抬頭望見二樓一處廳廊上站著兩個人,是麥基與裏查得,正笑吟吟地隔著圍欄向廳下張望。幾個洋人站在他們旁邊,嘀嘀咕咕,有說有笑。

自橡皮股票發行以來,這是麥基首次在公開場所露麵。

有人眼尖,指著他大叫:“快看,樓上那人就是麥基!”

股民歡呼。

麥基笑臉盈盈,頻頻揚手致意,掃到俊逸和挺舉,向他們揚手,還特意走下來,熱情握手。

挺舉二目如炬,直射麥基。

麥基不敢與他對視,目光偏向俊逸,言語卻是說給挺舉聽的:“非洲新開一家天使花園,嘉麗與她母親前去打理一下。聽她說,她把此地的天使花園托付於你,真是太麻煩你了!”

挺舉逼視他:“密斯托麥基!”

麥基強作鎮靜:“請講!”

“海浮油飛絲引油戈德?(Have you faith in your god?你信你的上帝嗎?)”

“Yes.”麥基表情有點不自然。

“油必錘油戈德!油戈德拿爬凳油!(You betray your god. Your god no pardon you! 你辜負了你的上帝。你的上帝不會原諒你!)”

麥基不敢再說話,低頭佯裝看手表。

俊逸、老潘沒有完全聽懂二人在說什麽,互望。

裏查得趕忙解圍,轉向俊逸:“魯先生,傅先生呢?我們有筆款子打算存進錢莊,昨日就在尋他。”

“是哩,我們也在尋他,不曉得他鑽到哪兒去了。”

“啥辰光見到他,請魯先生轉告一聲,請他馬上找我,辦理相關手續。”

“OK.”

麥基揚揚手,疾步走向門外:“我們要去銀行,Bye-bye!”

俊逸三人送出來,望著麥基的轎車離去。

俊逸轉對挺舉:“方才你們講的啥事體,魯叔聽不懂哩!”

挺舉長歎一聲:“唉,魯叔呀,快拋吧。再不拋,真就來不及了!”

俊逸笑了:“看看看,你又來了!這情勢,你不是親眼看到了嗎?人家還要把銀子存進我們錢莊呢,哪兒有逃的意思?再說,你看,介許多洋人全在排隊買股!”

“魯叔⋯⋯”

俊逸擺手止住:“挺舉呀,股票的事體,到此為止,不必再講了。前幾天你祝叔捎信拋股,隻怕也是你的主意。你看,就這幾日,讓你祝叔白白損失毛兩萬兩。我曉得你是好心,可好心未必辦出好事體。不講這個了,講講商團吧,這幾日沒顧上去看,訓練進展如何?”

挺舉長歎一聲:“魯叔,該講的,我都對你講了。你實在不聽,我⋯⋯走了!”

挺舉轉過身,腳步沉重地揚長而去。

俊逸看一眼老潘,老潘也看他。

“唉,”俊逸苦笑一下,搖頭,“挺舉一竿子撐到底,拐不過來了!”

老潘朝他努嘴,示意背後有人來。

俊逸回頭,是石典法。

“魯兄,”石典法笑容可掬,拱手,“我在到處尋你哩。趕到錢莊,他們告訴我你在這裏,我又緊追過來!”

俊逸還禮:“石大人,您有急事體?”

“唉,”石典法長歎一聲,“實在沒想到,橡皮股能漲得如此之高,候來候去,眼睜睜地把這千年一遇的掙錢機會白白扔了。要是當初狠狠心,將那幾百萬兩銀子全部買成股票,保管能修建五個川漢鐵路!”

“是哩。聽說這股票要漲到一千兩,現在買,也還來得及!”

“是呀,我也聽人這麽講。此來尋你,就是這意思。我豁出去了,再買一百萬兩。不說別的,單是下周付息,就能白掙不少銀子!”

俊逸壓低聲:“不瞞石大人,錢莊沒現銀了,大人的銀子,全都讓我押作股票了!”

“這⋯⋯如何是好?”

“甭急,我拿股票到匯豐銀行向洋人押款。前些時,他們押給我三十萬,還告訴我隨時可來繼續押款。嗬嗬嗬,眼下不比過去,我們有的是股票,家大業大,不怕他們了。”

石典法笑了:“好,我們這就去。就這陣兒,怕是又漲幾兩呢。唉,現在我才知道,什麽叫作一寸光陰一寸金哪!”

從眾業公所出來,麥基與裏查得坐上轎車,沿外灘幾條馬路繞了一個大彎,停在麥基洋行的後院,由後門跨進洋行,徑直走上三樓,進入麥基的總董室。

麥基一屁股坐在舒適的辦公椅上,方才長長地噓出一口氣,不無感慨道:“Mr. Wu is a man! A brave man, a righteous man! I can't stand his eyes!(伍先生是個男子漢。是個勇敢的人、正派的人。我無法正視他的眼睛!)”

“Me, too.(我也是。)”裏查得附和。

麥基拿出兩張支票,簽好,又拿出一張便箋,匆匆寫就一封信,遞給裏查得:“One check to Mr. Wu, together with the letter, for his honor and bravery, and the other to Mr. Fu.(一張並這封信交予伍先生,以表彰他的尊嚴與勇氣,另一張支票就給傅先生吧。)”

“Mr. Fu? Why do you give him?(傅先生?為什麽給他?)”

“Without him, the game would not be so much perfect!(沒有他,這場遊戲就不會如此完美了。)”

“OK.”

裏查得拿上支票,叫上兩個阿三,大步走向關押順安的黑屋。

門一打開,順安就如發瘋般撲向裏查得,但被兩個阿三扭住。

順安幾乎是吼:“你⋯⋯你們要卷錢走人?”

“Yes. ”裏查得語氣揶揄,“你夠聰明!傅先生,自相識以來,我們合作麥克愉快,我們總董麥克欣賞你,也麥克感謝你的支持。作為回報,總董請你接受這張支票。”說著,掏出一張匯豐支票,在他眼前晃晃,“但你尚須為此付出代價!”

順安急問:“什麽代價?”

“繼續在此委屈兩日!”裏查得將支票塞進順安口袋。

“多少錢?”

“十萬兩!”

順安急叫:“才十萬兩!單是我那一千股,就值二十五萬兩!”

“哼,”裏查得冷笑一聲,“傅先生,你必須永遠記住,你隻有五千兩。另外九萬五千兩,是麥總董的慷慨賞賜,你要感恩!”

“你⋯⋯”順安氣極。

“看來是嫌少嘍?”裏查得從他身上抽出支票。

順安急了:“不⋯⋯不⋯⋯不嫌少⋯⋯”

“是嗎?”裏查得將已抽出的支票在他眼前又晃一下,“如果不嫌少,那就表達感恩吧!至於如何表達,傅先生應該曉得吧?”

順安略一思索,兩眼閉上,膝蓋一軟,噗地跪下。

裏查得將支票複塞進他的衣袋,“哈哈哈哈”長笑數聲,出門而去。

兩個阿三跟著出門,重新鎖上房門。

順安癱倒地上。

俊逸帶著石典法與老潘匆匆趕到匯豐銀行貸款部,見是中國人,出來接待的是一個買辦。

幾句客套話過後,老潘從提包裏取出一厚遝子華森橡皮的股票,碼在櫃麵上:“勞駕了,我們要抵押現銀一百萬兩!”

“抵押現銀?”那買辦掃一眼股票,一臉吃驚的樣子,“我們早就停止股票抵押了!”

“咦?”俊逸急了,“我哪能沒有聽說呢?何時停辦的?”

“一個月前!”

俊逸、老潘互望一眼。

石典法著急地看向二人。

“那⋯⋯”老潘半是責怪地嘟噥,“你們也得通知一聲才是!”

“登過報了呀,是你們沒看!”

“登在哪兒了?”俊逸問道。

那買辦從櫃底下拿出一張舊報,聲音冰冷:“一邊兒看去!白長兩隻眼!”

老潘接過報紙,三人走到亮處,尋找半天,方在一個角落裏看到兩行小字,是匯豐銀行的一則啟事,寫的是不再辦理以股票抵押貸款的公告。

俊逸仍不死心,拿上報紙走回櫃台:“能否引見一下你們的大班?”

“白紙黑字全都寫在上麵了,見啥人也沒用。”那買辦冷冷回道。

“我可以出具莊票。莊票也不能貸嗎?”

“莊票是跟銀子等值的,回去看看你的銀庫還有銀子沒,沒有銀子,空頭莊票又有何用?”

“你⋯⋯”老潘怒了,“哪能蔑視我們的莊票?”

買辦哂笑一聲,看向別處。

老潘又要發作,俊逸扯扯他,三人怏怏而出。

石典法撓頭納悶:“貸不出款,該怎麽辦呢?”

俊逸咬下牙關,極其不舍道:“石大人,實在不行的話,我也舍出去了,把錢莊持有的股票折算給你一百萬兩!”

“哎呀呀,”石典法連連打拱,“不瞞魯老板,典法等的就是你這句話呀!”說著,眼珠子連轉幾下,“魯老板呀,既然是折算,我們幹脆多折算一點,成不?”

“大人想折算多少?”

石典法一咬牙關:“剩下的銀子,全部折算!”

俊逸倒吸一口氣:“這⋯⋯”

“是是是,”聽到“現銀”二字,俊逸不敢回嘴,連連點頭,“大人講得是,我們這就辦去!不過,既然是現貨折算,我們就得按市價了!”

“哈哈哈哈,”石典法朗笑數聲,“公平交易,當然是按市價!”

幾人趕回茂升錢莊,俊逸陪同石典法在客堂裏品茶。茶過三泡,老潘提著一隻皮箱走進,大把頭拿著算盤跟後。

老潘打開皮箱,裏麵是三捆紮得結實的橡皮股票。

“石大人,”老潘一捆一捆地拿出股票,“這一捆是八千股華森橡皮股票,這一捆是六千股美安橡皮股票,這一捆是六千股烏海橡皮股票,按今日市價折算,共折合現銀四百萬零八千兩,其中本金為四百萬兩,另八千兩是息銀,請石大人點驗!”

“老潘呀,”俊逸看向老潘,“再拿十股華森橡皮,送給石大人做車馬費。”

“好咧。”老潘咧嘴一笑,從袋中摸出一張股票,雙手呈給石典法,“大人,這是十股華森股票,請笑納!”

石典法接過,朝幾人連連拱手:“謝謝諸位!”將皮箱蓋上,“嗬嗬嗬,典法相信你們,數量就不點了!你們忙,典法告辭!”

“大人還得畫個押!”老潘將原始存單並購買股票的協議等五六張票據拿出來,遞上筆、印泥。石典法一一簽好,用章,再按上手印,辦妥一應手續。

俊逸看向客堂把頭:“給石大人備車,安排幾個可靠的人護送大人安全到家!”

客堂把頭應一聲,安排好車輛、人手,俊逸、老潘等拱手送走石典法,樂嗬嗬地回到總理室。

“老潘呀,”俊逸不無愜意地靠在軟椅上,手指節輕敲桌麵,“算給他也好。你不曉得,他的銀子存在咱這莊裏,我心裏睡不踏實哩。這下清爽了,櫃中股票剩多剩少,差不多就是我們的了。”

“是哩。”老潘附和道,“跟他理清爽是再好不過了。將他這筆巨款還清了,在匯豐、潤豐源拆借的那點兒銀子,就不算個賬了。”

“是哩。老潘,你算算,我們旗下的所有股票,還能折算多少銀子?”

老潘掏出一本冊子,順手取過掛在牆上的算盤,劈裏啪啦地撥拉。俊逸歪著頭看他打算盤,指節有節奏地敲著桌麵,和著老潘的算盤聲。

“老爺,算出來了,”老潘將算盤推過來,“我們手頭現有的各類原始股、發行股、抵押股,要是全部折現,當是這個數!”

“哦?”俊逸瞄一眼,驚得坐直身子,盯住算盤,“這麽多!”

“是哩。打總兒二千七百五十三萬兩!即使泰記把所有資產疊加起來,相信也不會超過這個數!隻要變現,老爺當可穩坐上海灘第一把交椅!”

“我估算過,在這幾家裏,我們茂記買的原始股最多,承辦的新股最多。無論是善義源還是潤豐源,都是後來者,無論如何折騰,相信不會超過兩千萬兩。”

“老潘呀,這次大戰,當真是一波三折,驚心動魄啊。”

“是哩。”

“不過,錢雖不少,都是紙麵上的。股票不同於莊票,不變現永遠隻是紙頭。不瞞你講,昨天晚上,我翻來覆去睡不著,一直在思考挺舉的話。挺舉講得是,凡事都得有個度,眼下確實該考慮變現了!曉迪呢?叫他過來!”

“這兩天都沒見到他。”老潘遲疑一下,“老爺,會不會出個啥事體?”

“應該不會吧!”俊逸笑了,“大男人家,還能出個啥事體?”略一思索,“曉迪不在也好。有他在,不定又會說出什麽話來。這樣吧,你把股票清理一下,拋股的事體,你親自操盤,大致保持在今朝這個價位上就成!介多股票,得悠著拋,拋得不動聲色,一旦跌價,你這算盤裏的數字就得打折扣了。”

“好咧。”

老潘扭身,還沒走出房門,樓下櫃台便傳來一陣喧囂,正在排隊辦理兌換的人轟一聲全跑出去。

二人正自驚愕,大把頭飛跑過來,聲音都變了:“老⋯⋯老爺,不⋯⋯不好了,眾⋯⋯眾業公所股⋯⋯股票崩⋯⋯崩盤,洋⋯⋯洋人跑⋯⋯跑了⋯⋯”

俊逸臉色唰地慘白,欲站起來,兩腿卻是軟癱。

老潘呆若木雞。

挺舉正在祝合義的總理室談論股市,電話鈴響起。

祝合義拿起話筒,聽一會兒,便頹然地放下話筒。

挺舉吃一驚,起身:“崩盤了?”

“是哩,”合義語調沙啞,“洋人逃了,股市崩盤!”

挺舉衝出房門,奔下樓去。

茂升錢莊的大堂裏,俊逸色如死灰,狀若癡呆。

石典法披頭散發,跪在他的對麵,那隻他剛剛提走的裝滿股票的皮箱擺在麵前。

老潘坐在他的對麵,怔怔地盯住石典法。

石典法涕淚交流,不住磕頭:“錢哪,錢哪,魯老板呀,我的錢哪,求求你了,魯老板,你⋯⋯你說話呀,你⋯⋯你要救我一命啊,魯老板,你要還我的錢哪⋯⋯”

俊逸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猶如一座石像。

挺舉站在門口,喘著粗氣望著二人。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石典法的哭泣聲越來越低,直至變成哽咽。

前院櫃台突然間吵嚷起來。

大把頭飛跑進來,急道:“老爺,快,出事體了!”

“啥事體?”老潘彈起來。

“一下子湧來好多儲戶,嚷著要兌銀子哩!”

老潘看向俊逸。

俊逸依舊如一段木頭。

老潘長歎一聲,朝大把頭擺下手,二人走向前院。

石典法猛醒過來,撲前一步,一把抱住魯俊逸的腿,大聲哭號:“魯老板,你不能走哇,你⋯⋯你要歸還我的錢哪,魯老板⋯⋯”

魯俊逸動彈不得,膝蓋一軟,就勢跪下,終於放出悲聲:“石⋯⋯大⋯⋯人⋯⋯哪⋯⋯”

挺舉鬆開俊逸,走向前院櫃台大廳。

櫃台前麵擠站著幾十名儲戶,門外還不斷有人跑進,加入他們。

所有儲戶無不手拿莊票,紛紛擠向櫃台,叫嚷:“兌銀,兌銀,我們要兌現銀⋯⋯”

櫃台內沒有夥計,一個時辰前仍在排著長隊購股的小窗戶全部關閉。

老潘與大把頭站在廊道盡頭,不敢進廳。

挺舉走向大把頭,悄聲問道:“是什麽存戶?”

“唉,”大把頭輕歎一聲,“他們都是下層甬人哪,或幫洋人打雜,或做小本買賣,好不容易攢下幾個錢,互相介紹,存在咱的莊上,好在年底時捎帶回家。都是小錢,沒法換股票,因而一直存在莊裏。眼前辰光,他們擔心錢莊付不出現錢,急要兌現。”

有人看到老潘,直衝過來。

老潘脫不開,迎前幾步,跨下廊道台階,一臉苦相地攤開兩手:“大家都是鄉鄰,我隻能實話實說,庫裏暫時沒有現銀了,實在對不起,請大家暫先回去,待銀子一到就通知諸位!”

眾人爆鬧起來。

人群中有人大叫:“快搶呀!再不搶啥也撈不到了!”

眾甬人紛紛擁上。

老潘、大把頭及幾個職員紛紛後退,臉色無不慘白。

挺舉迎上前去,揚手高喊:“諸位鄉親,諸位父老,我是伍挺舉,茂升錢莊的襄理,我請大家冷靜一下,有話慢慢講!”

有人嚷道:“什麽伍挺舉?你算老幾?叫魯俊逸出來!”

眾人附和:“是哩,我們不聽廢話,我們隻要真金白銀,兌錢!”

“兌錢,兌錢,我們隻要兌錢!”叫喊越發混亂。

“諸位鄉親,”挺舉聲音不大,但神態威嚴,“聽聲音,大家都是甬人。既是甬人,身上流的就是甬人的血。甬人是不會落井下石的!甬人是講規矩的,甬人是講道理的,難道大家今朝連規矩、道理也不想講了嗎?”

眾人被他震住,麵麵相覷。

“伍襄理,”一位長者走前幾步,盯住伍挺舉,“我們聽你的。有何道理,你這講吧!”

“諸位鄉親,”伍挺舉語氣誠懇,“我問過了,大家手裏拿的都是小錢,也都是血汗錢。常言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茂升錢莊再不濟,大家這點兒血汗錢也是還得起的。好事不在忙中起。今朝股票崩盤,大家心情都不好,尤其是魯老爺,正在難過呢。都是鄉親,都是甬人,將心比心,在下求請大家不要催逼。退一步說,如果茂升錢莊真有個三長兩短,還不起錢,大家可以把賬記在我伍挺舉頭上。請大家相信我,此生此世,隻要有一口氣在,我伍挺舉一定把錢歸還你們!”

眾儲戶附和:“是哩,你憑啥?”

挺舉正自難堪,身後卻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憑我魯俊逸!”

魯俊逸不知何時轉過來,站在伍挺舉身後。

眾人安靜下來,目光齊刷刷地看向俊逸。

俊逸跨前一步,走到挺舉前麵,神色威嚴地掃視眾人。

“魯老板,啥辰光兌現?哪能個兌現法?”為首儲戶大聲問道。

“從今日起,朝後數三日,第四日晨時兌現。兌現時,錢款數量小者優先,由小及大,直到兌清為止。”

“要是兌不上呢?”

俊逸不無威嚴地掃他一眼,看向眾人,一字一頓:“我魯俊逸說話,可曾打過折扣?”

魯宅閨院竹林邊的涼亭裏,碧瑤悶悶地坐著,久久地盯住自己的左手腕。

手腕上,順安送她的訂親翡鐲在陽光下像個火圈。

秋紅臉色慘白,如飛般跑進拱門,聲音發顫:“小姐,小姐⋯⋯”

碧瑤抬頭,狠狠盯她:“叫魂呀你!”

秋紅上氣不接下氣:“不⋯⋯不好了,股⋯⋯股票崩⋯⋯崩⋯⋯崩盤了!”

碧瑤白她一眼:“我問你,傅曉迪尋到沒?”

“小⋯⋯小姐,沒⋯⋯沒有尋到!”

碧瑤臉色變了:“白吃呀你!介大個人,你尋幾天了,哪能還沒尋到呢?”

“小⋯⋯小姐,崩⋯⋯崩盤了!”

“崩不崩盤關你啥事體?”

“不⋯⋯不關我事體,關⋯⋯關小姐事體。聽⋯⋯聽人講,老爺破⋯⋯破產了,小姐啥⋯⋯啥都沒有了!”

“啥?”碧瑤眼睛大睜,忽地站起,“看我撕爛你這烏鴉嘴!我阿爸不會破產!我阿爸有的是錢!”

“是⋯⋯是真的,老爺是真的破⋯⋯破⋯⋯”

碧瑤又要發怒,忽然“嗷嗷”幾聲,急急捂住嘴,跑下亭子,蹲到竹林邊,不住聲地嘔吐。

秋紅趕過去捶背,急問:“小姐,你⋯⋯你這是哪兒不適宜了?”

碧瑤又吐幾下:“惡⋯⋯惡心,就想吐!”

“想是著涼了,我叫鄭姨過來看看!”說完,秋紅撒腿跑去。

不一會兒,鄭姨跟著秋紅急跑進來。

碧瑤仍在嘔吐,但顯然好多了。

鄭姨聽她嘔了一會兒,摸摸她的額頭,轉對秋紅:“你去趟灶房,灶下燒著火哩,替我守著!”

秋紅應一聲,飛跑去了。

聽她走遠,鄭姨小聲問道:“小姐,這個月你⋯⋯來紅沒?”

碧瑤臉色紅了:“你問這做啥?”

“我想曉得小姐是為啥嘔吐哩!”

碧瑤搖頭。

鄭姨長吸一口氣:“小姐,鄭姨不能瞞你,瞧你這樣子,隻怕是⋯⋯”打住話頭。

“講呀,啥事體?”

“有喜?”碧瑤不解,盯住她,“啥喜?”

“哎呀,”鄭姨急了,“就是⋯⋯就是你害娃子了,你怕是懷上孩子哩!”

碧瑤臉色慘白。

“小姐?”

碧瑤忘了嘔吐,猛然起身,撒開兩腿,朝大門外麵飛跑。

直到股市崩盤前夕,順安仍被牢牢地關在麥基大廈的黑屋子裏。在剛剛過去的兩天裏,整幢大樓靜得出奇,但順安仍可清晰地辨出樓梯上傳來的腳步聲。憑感覺,順安斷定它們來自麥基與裏查得,因那些聲音直達三樓,又從三樓下來,一連往返幾次,顯然是在搬運東西。最後一次聲音直奔底樓,繼而隱約傳來轎車的啟動聲及駛離聲。

順安曉得那輛黑色轎車開向哪兒,也曉得候在碼頭上的是艘什麽樣的客輪。順安後悔沒有像師兄那樣買個我起(watch手表),這樣他就能斷出他們離開的確切時間。

然而,事已至此,斷出又能怎麽樣呢?

轎車駛走,大樓裏一片死寂。順安昏昏沉沉,幾番睡去,又幾番被噩夢驚醒。

順安不敢再睡,便坐在牆角處熬著。

順安口渴得厲害。他在黑屋裏已待三天,但感覺比三年還長。沒有吃的,沒有喝的,順安感覺有火在喉嚨裏燒著。

房間裏出奇地臭,是他自己拉的屎、撒的尿。

順安突然感到某種深深的恐懼。麥基、裏查得走了,阿三會不會忘了他?如果阿三再不來開門,他就不得不死在這兒!

就在此時,樓梯上隱約傳來聲音。

順安猛地睜眼,耳朵豎起。

沒錯,是腳步聲,且聲音衝他這邊走來。

順安心裏打了個驚怔,也幾乎是下意識地摸向口袋,掏出裏查得給他的那張支票。

毫無疑問,到眼前為止,這是他的一切了。

房間裏黑乎乎的,沒有一絲兒光。

腳步就要響到門口了。

順安心底陡然一顫。天哪,阿三曉得這張支票。裏查得交給他支票時,阿三就在跟前。如果⋯⋯如何⋯⋯

順安不敢再想下去,下意識地縮到牆角。

順安忘記了渴,忘記了餓。順安迅速脫下鞋子,將支票塞進去,然後又取出來,卷成一根棍,鬆下褲子,將支票插進肛門裏。

順安剛剛提上褲子,門就開了。

是兩個阿三。

兩個阿三沒有向他討要支票,也沒有搜他的身。許是因了衝天的臭氣,他倆啐一口,其中一個阿三屏住呼吸,走到牆角,一把拎起他的衣領,像拎隻死狗一樣將他拖到門外。兩個阿三一邊一個,將他架到樓梯口,架下樓梯,架出後門,摜到大街上。

兩個阿三鎖上後門,甩手去了。

大街上,陽光明媚。順安的眼睛適應不了強烈的光線,便緊緊地閉著。

聽到阿三越走越遠,順安壓住撲撲通通的心跳,睜開眼,斜一下街道,不見一人,緊忙站起,顧不上饑與渴,撒腿就跑。

順安一步一步地爬。

順安爬出小巷,爬到街道上,爬到一個賣茶蛋的攤販跟前。

順安從衣袋裏掏出一塊銀元:“水,水⋯⋯”

攤販沒有水,遞給他一碗豆漿。順安一氣喝下,又討兩杯並兩隻茶蛋,就豆漿吃下,又叫攤販喊來一輛黃包車,直奔眾業公所。

途中,順安悄悄鬆開腰帶,從屁眼裏摳出那張支票,細心展開,打眼審看,果是一張整整十萬兩的匯豐銀行現銀支票。

順安從內心深處謝過麥基,將支票小心翼翼地裝進貼身的口袋裏。

前麵就是眾業公所,路卻不通了,擋在麵前的是幾個路障,旁邊站著兩個巡捕。

順安曉得街道為什麽被攔住,便吩咐車夫拐向茂升錢莊。

黃包車一路小跑地趕到老城,順安在幾十步外就望到茂升錢莊的大門前圍滿了瘋狂的擠兌儲戶。順安不敢過去,吩咐車夫拐到霞飛路,尋到一家蘇州飯館,在角落坐下。餓極的人吃不得硬物,順安點了兩碗餛飩,緩緩吃下,便伏在桌上眯眼困去。

傍黑時分,順安一步一步地挪到了租住屋的門口。他太累了,他需要窩在自己的**,美美實實地睡一大覺。

順安睡眼惺忪地爬上三樓,掏出鑰匙開鎖。

鎖卻不在。

順安正自吃驚,燈亮了,門開了,一個影子直撲過來,將他抱住。

順安魂飛魄散,巨大的衝力差點兒將他撲倒在地。

是魯碧瑤。

“曉迪—”碧瑤激動得聲音發顫。

順安穩住身子,噓出一口氣,輕輕拍她幾下,帶她進屋,關上房門。

“曉迪,我總算尋到你了!”碧瑤緊緊摟住他,生怕他飛了似的。

“瑤兒,”順安在椅子上坐下,鬆開她,盯住她,“你⋯⋯怎麽進來的?”

“我尋到一個鎖匠,說是鑰匙丟了,讓他開的。他還給我配了新鑰匙呢!”碧瑤不無得意地拿出一把新鑰匙,在他眼前晃了一下。

“哦,”順安吸了一口長氣,指下樓梯,“到樓下水龍頭上,給我弄杯水喝!”

碧瑤下樓,端上來一杯水。

順安已經躺在**,打起了呼嚕。

“曉迪,曉迪!”碧瑤呆了,“快起來,水來了!”

順安猶如死豬。

碧瑤搖他,晃他,擰他,無濟於事,順安的呼嚕越來越響。

碧瑤動手脫他衣服,一件一件地掛到衣架上。

順安就如受人擺布的木偶。

碧瑤輕歎一聲,為他蓋上被子,自己也脫了,踏實地睡在他的身邊。

傍黑時分,茂升錢莊的偌大客堂裏,石典法爛醉如泥,麵前是兩隻摔碎的威士忌酒瓶。

齊伯招呼挺舉將他架到長沙發上,尋到一塊薄毯子蓋住。

“唉,”俊逸看著挺舉,聲音哽咽,“挺舉呀,是魯叔錯怪你了。魯叔對不住你呀!”

俊逸點頭,轉對大把頭:“今朝來的這些儲戶,總共有多少銀兩?”

“九萬七千三百兩!”

“介許多!”俊逸吸口冷氣,看向老潘,“眼下急務是擠兌,尤其是這些零散儲戶。把所有店鋪,包括錢莊,全部賣掉!”

“這⋯⋯”老潘遲疑一下。

“去吧。立馬去尋買家!”俊逸起身,轉對挺舉,“挺舉,走,跟我去趟商會。”

俊逸、挺舉匆匆趕到商務總會,吃一大驚。兩個月來幾乎無人光顧的大廈裏燈火通明,廳堂裏黑壓壓地站著十幾人,個個滿麵愁雲。

站在中間的是祝合義,幾個小錢莊老板跪在他麵前,涕淚交流:“祝總理,祝總理,您要發發善心,救救我們大家啊!”

俊逸、挺舉快步走進,看向眾人。

“諸位同仁,快請起來,”祝合義忙不迭地一個一個拉起他們,“請大家不要這樣,快快起來。隻要潤豐源、善義源不倒,天就塌不下來!”瞥到俊逸、挺舉,便放下眾人,走過去,悄聲,“你倆來得好,查老爺子走了,你倆跟我去一趟!”

俊逸、挺舉震驚,相視一眼,跟祝合義急走出去。

查府一片縞素。

祝合義三人直入中堂,見老爺子已經入殮,查家上上下下幾十口人全都跪在棺前。

祝合義等在棺前磕過頭,與查家上下人等悲哭一陣,錦萊起身,拉起他們。祝合義拿出三百兩銀子的匯豐支票,遞給管家,讓他寫上三個人的禮單。

查錦萊謝過,安排管家招待俊逸與挺舉,將合義拉到內室。

“前幾天我還看望過老爺子,身體結實著呢,怎麽說走就走了?”合義小聲問道。

“唉,”查錦萊歎道,“家父身體本已好轉,得知崩市噩耗,一口氣沒跟上,撒手走了。”

“這⋯⋯”

“合義呀,我這拉你到這兒,是想告訴你,潤豐源空了,不得了呀。”查錦萊一臉急切。

“空了?”合義雖有預料,仍是震驚。

“唉,”查錦萊複歎一聲,“前些辰光,所有人都昏頭了,包括我在內!”

“我曉得,”合義點頭,“但有一個人沒有昏頭。”

“啥人?”

“伍挺舉,就是跟著俊逸來的那個小夥子。”

“哦?”

“挺舉看明白了,可惜沒有一人聽他。他多次尋我,要我采取措施挽救錢業,但市場瘋了,沒有辦法控製。我帶他來求老爺子出麵,偏巧老爺子中風。我倆去見彭偉倫,老彭不聽我們的。商會裏隻有我相信他,讓俊逸把那兩千股拋了。可拋也白拋,所有銀子全都爛在俊逸的莊裏,如若不然,倒是可以顧顧眼前的急。”

“家父屢次讚揚挺舉,說他堪當大任,我口頭諾諾,心中不以為然。這辰光看來,挺舉真正是個大才。你叫他進來,我想見見他!”

查錦萊盯住挺舉,看有半晌,直奔主題:“遇到大事方見真才。聽祝總理講,這場災難隻有你提出預警,可惜大家未能聽從。我也是,後悔莫及。如你所知,滬上錢業皆遭重創,潤豐源也未幸免。我想請你出任潤豐源的襄理,涉危救難,不知你肯屈就否?”

“承蒙查叔抬愛!”挺舉拱手謝道,“魯叔正在難中,晚輩是茂升錢莊襄理,一時半刻不好走開。待魯叔的事體有個眉目,晚輩再來奉命。”

“這⋯⋯”查錦萊怔了一下,點頭,“好吧,我和潤豐源時刻候你!”

“錦萊兄,”合義接道,“無論如何,潤豐源必須撐住。老爺子不在,你務必頂起來!”

“我盡力而為,但事體發展,由不得我啊!”

“向洋人銀行貸款如何?”

“洋人銀行是要抵押的。莊票信譽崩潰,潤豐源也無物可押了!”

“庚子賠款有一部分存於潤豐源,可否先用於救急?”

“庚子賠款是有兩百萬兩,可⋯⋯介大個窟窿,這點兒錢遠遠不夠呀!再說,這是朝廷專款,馬上就到提交給洋人的辰光了,沒有旨令,誰敢動用?”

“頭疼先顧頭,我倆這就去求道台!”

“合義呀,”查錦萊苦笑一下,“你看我家裏這檔子事兒,走得開嗎?”

“好吧,”合義拱手,“我走一趟。錦萊兄也要節哀順變,保重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