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橡皮股大鬧上海 伍挺舉一力質疑
陳炯的宿處被任炳祺特別安排在堂子後院,位於二樓西側角落,是個極隱蔽的套間,一間辦公,一間臥室。如果前往他的住處,須得經過前廳、中堂及一長排煙花女子的接客雅間。這且不說,為安全起見,炳祺又在這個套間裏設有陽台,陽台下麵是另一家的屋頂,萬一事急,陳炯可以打開陽台,通過鄰居屋頂一逃了之。
這日後晌,陳炯沒有出去,正在書桌前書寫什麽。一個文靜少女站在他椅後,或捶背,或揉捏肩、頸等部位。
一陣腳步聲響,炳祺進來,看下少女,使個眼色。
少女走出,悄悄下樓。
“嗬嗬,”炳祺樂道,“看樣子師叔蠻享受哩。要是不中意,徒子再換一個?”
“就她了吧,挺會照顧人。”陳炯笑笑,“你這辰光來,有啥事體?”
“有人尋你!”
“啥人?”
“就是你的那個兄弟,伍挺舉!”炳祺撲哧一笑,“這人真是好玩,尋到門口,見是堂子,臉色透透紅,以為走錯地方了,不停地向龜奴道歉,重新拿出門號,核對半晌,再次敲門。龜奴以為他是頭次到這地方來的,安排他進客堂,叫來幾個小娘熱情接待,把他嚇得又躥出去,龜奴生怕走了生意,追出去問,他說是尋人,龜奴問他尋啥人,他卻不肯講出你來,隻說朋友可能是寫錯門號了。正要轉身走人,徒子剛好回來,認出是他,得知是來尋師叔的,徒子讓他到客堂等候,他卻死活不肯,定要候在外麵。嗬嗬嗬,徒子自打開堂子迄今,還沒見過介正經的男人哩!”
“是我的不是了,”陳炯苦笑一聲,“留給他這個門號時,應該講明啥地方才是!”
“師叔,”炳祺壓低聲,“瞧見他了,徒子這也想起大小姐的事體,師叔哪能個辦哩?”
“你有啥個主意沒?”
“叫徒子來講,”炳祺壓低聲音,“就看師叔看重哪一宗了。要是師叔看重兄弟,就將大小姐讓給姓伍的,要是師叔看重大小姐,就不能讓!”
“嗬嗬,”陳炯笑道,“要是師叔二者都看重哩?”
“這這這,”炳祺拍拍腦門,“師叔這不是讓炳祺作難嗎?”
“你呀,”陳炯指點他的腦袋道,“用用這個!”
“徒子這不是⋯⋯”炳祺撓會兒頭,“大小姐隻有一個,師叔與伍挺舉卻是兩個,雙凰爭鳳,師叔沒有其他選擇呀,要麽是大小姐,要麽是兄弟!”
“師叔問你,”陳炯緊盯住他,“師叔贈送寶刀的是啥人?”
“這還用問,大小姐呀!”
“那天在伍兄那裏見到的那個女子,又是啥人?”
“她就是大小姐呀,徒子敢對天發誓!”
“嗬嗬嗬,”陳炯笑道,“如果師叔沒有記錯,那日伍兄介紹她時,叫她葛小姐,在下這也打聽清爽了,她還真就是葛小姐,她有個老阿公是算命長者,住在老城廂的一個小胡同裏,偶爾會在清虛觀裏做些營生。”
“天哪!”炳祺驚叫一聲,又捂住嘴,壓低聲音,“難道是太⋯⋯師太?”
“我敢肯定,老先生就是!”陳炯斷然說道。
任炳祺倒吸一口氣,良久,道:“師叔,若是此說,我這就稟報師父,我們上門⋯⋯”
“千萬不能,”陳炯擺手止住,“師太既然如此,是成心不想讓人說破,我們這去說破了,就等於趕師太走,既不忠,也不孝!再說,師太成心歸隱江湖,一旦離開此地,我們再想去尋,豈不更難了?眼下最好,他在明處,我們是在暗處!”
“好,炳祺聽師叔的!”
“記住,此事體誰也不可講,包括你家老頭子!”
“炳祺曉得。”炳祺似又想起方才的話頭,凝眉,“師叔,炳祺仍不明白,葛小姐也好,大小姐也好,他們仍舊是一個人呀!”
“嗬嗬嗬,”陳炯樂了,“一個是大小姐,一個是葛小姐,怎麽會是一個人呢?”說著起身下樓,“走,會會伍兄去!”
二人出來,請挺舉進去敘話,挺舉婉拒,站在街邊將商團事體簡要講了,要陳炯盡快拿出一個組建與訓練草案,商會最快會在下周議決。
陳炯做夢也沒有想到商會竟然這麽快就有回應,朝挺舉連連拱手:“籌建方案在下早已有數,三日後必定親手交給伍兄!”
果然,在第三日傍黑時分,陳炯就將一份洋洋灑灑近萬言的商團招募、訓練方案起草出來,親自交給挺舉。二人趕到茂平穀行後堂客廳,對草案商討到半夜,挺舉根據商會情況略加潤飾,形成一份切實可行的商團章程草案。
“嗬嗬嗬,”陳炯掂掂方案,看著挺舉笑道,“方案成了,伍兄也別忘記在下所求喲!”
“陳兄有何求?”挺舉倒是怔了。
“賞口飽飯吃喲!”
“嗬嗬嗬,這是自然。說真的,領兵打仗,還沒有能比陳兄更合適的人選呢。”
“伍兄可知如何舉薦在下?”
挺舉這也想起杭州發生過的舊案,且他刺殺丁大人就發生在錢業公所,商會裏無人不曉,如果推薦上去,真還⋯⋯
“這⋯⋯”挺舉略作遲疑,“請問陳兄,如何推薦為妥?”
“在下更名但不改姓,就叫陳火吧。”
“嗬嗬嗬,”挺舉笑道,“好名字哩,沒有火,就不會有炯。陳兄寫個簡曆交給我,如果商團事體順利,在下就向祝叔、魯叔舉薦陳兄!”
眾業公所斜對麵,蘇州河邊,是一家日本人開的高檔賓館。
賓館頂樓有一套寬綽、奢華的客房,麥基麵窗而坐,專心致誌地瞭望遠處的蘇州河與黃浦江水景。水是渾濁的,江麵汽船如梭,不時有汽笛傳來,嘹亮而悠長。
瑪格麗特坐在一張書桌後麵,麵前擺著一台打字機。
裏查得站在麥基背後,手裏拿著一厚摞材料,目光雖也跟隨麥基,但對遠處的漂亮水景顯然並無興趣。
“You've made a very good start, Richard.(裏查得,你開出個好頭了。)”麥基說道。
“Thank you, sir.(謝謝,先生。)”
“Now, listen to me,(現在,請聽我說,)”麥基仍舊給他個背,兩眼望著水麵,“according to our plan, to go on with the game,three things need to be done. The first is...(按照計劃,遊戲再玩下去,就當去做三件事,其一⋯⋯)”聽到打字機響,擺手止住瑪格麗特,“to have the Announcement of HSBC get published on all the local newspapers, the second is to have the Chinese get mad with the rubber shares, and the third is,”略略一頓,“to have Maosheng highly involved in the rubber shares.(將匯豐銀行的公告刊登在各大報紙上;其二,讓中國人為橡皮股票發狂;其三,讓茂升深度卷入。)”
“Mr. Lu feels a little concerned according to Mr. Fu.(聽傅講,魯有點兒緊張。)”
“I see, he has a hard Wu.(是哩,他背後有個難對付的伍。)”
“How to deal with Wu?(如何對付伍?)”
“Leave him to me. (留給我吧。)”
“Thank you, (多謝,)”裏查得給麥基個笑,“the only problem at present is, how to erase Lu's concern?(眼下還有一個問題,如何消除魯的疑慮?)”
“Get in touch with Lu's rival.(聯係魯的對手。)”
“Lu's rival?(魯的對手?)”裏查得一怔,“You mean, Mr. Peng?(你的意思是,彭先生?)”
“That's right.(正是。)”
“Great idea!(妙啊!)”
“Anything else?(還有事嗎?)”
“Nothing else, sir.(沒有了。)”
“Good luck to you.(祝你好運!)”
裏查得揚手道聲拜拜,匆匆開門出去。瑪格麗特送到門口,看著他走遠,鎖上房門,返回打字機前坐下。
“Dear Miss Margret, (瑪格麗特小姐,)”麥基轉過身子,麵對瑪格麗特打個響指,“it's your turn now. Let's go on with our exciting stories about the God-given Rubber, the most magic material in the world! (現在該你了。來,讓我們繼續書寫橡皮的動人故事吧,它可真是上帝賜予這個世界的最富魔力的物質啊!)”
“Mr. McKim, (麥基先生,)”瑪格麗特忽閃幾下大大的藍眼睛,“Can I ask a question?(我可以問個問題嗎?)”
“Of course you can.(當然可以。)”
“What shall we do if the Chinese have no belief in our stories and no interest in our rubber shares?(假使中國人不相信我們的故事,對我們的橡皮股票不感興趣,該怎麽辦?)”
“Haha(嗬嗬),”麥基衝她豎下大拇指,笑了,“a very good question. If so, for you, the best choice is perhaps to get a gentleman, to marry him, to bear children with him, and to build a happy family. For me,”轉過身去,指向遠處的江水,“the most romantic way is to swim there, to dive deeply right under the yellow water.(很好的問題喲。假使如此,於你,最好的選擇也許是尋到一個紳士,嫁給他,生兒育女,構建一個幸福家庭。至於我,最浪漫的方式是遊到那兒,深深潛入那片黃水之下。)”
離開麥基,裏查得趕到匯豐銀行,拉上大班助理來到申報館,約定於頭版核心位置刊登匯豐銀行公告,之後又馬不停蹄地馳往茂升,將順安約出,將橡皮股的“核心機密”略略劇透一些。讓茂升“深度卷入”的現實一步,是讓那餘下的一萬五千兩銀子貸款變為股票,再由茂升錢莊來承辦中國人購股。
這些日子下來,裏查得越來越歎服麥基的思路,中國人好奇,愛學,爭不足而棄有餘,服從但不信任洋人,讓中國人來買橡皮股票,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中國人自己來賣,而在讓中國人來賣之前,又必須讓中國人從內心深處相信這個神話,且讓他們“眼見為實”。
翌日,上海《申報》在頭版位置刊登一整版的匯豐銀行公告。公告分中英文兩塊,中文一塊裏赫然寫道,匯豐銀行為華森橡皮作保,任何華森橡皮股票的持有者,皆可持股票前往匯豐銀行櫃台抵押相同數值的銀行現鈔。
當順安將公告呈送魯俊逸時,俊逸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真如匯豐所言,橡皮股票就不再是虛的,而是等同於莊票的實物!
魯俊逸不敢怠慢,再次召集各大把頭前來議事廳謀議。
“魯叔,潘叔,諸位同仁,”順安將華森拓殖公司折算的三千股華森股票擺在桌案上,又將《申報》公告攤開,聲音富有磁性,“這些股票是我們錢莊用一萬五千兩銀子換回來的,從今天開始,我們隨時可以拿著它們到匯豐銀行兌回一萬五千兩銀子!”
眾人麵麵相覷。
“諸位同仁,”順安目光落在一直反對此事的大把頭身上,“據密斯托裏查得所講,到目前為止,在這上海灘上,在全中國,華森橡皮股票隻有三家擁有:一是眾業公所,股票是他們印出來的;二是華森公司,股票是他們發行的;三是我們錢莊!”
“曉迪呀,”老潘不相信地望著他,“你是講,連洋人們也沒有?”
“潘叔呀,”順安回他個笑,“你想想看,這股票還沒發行呢,洋人哪能有哩?”
“那⋯⋯啥辰光發行?”
“報紙上寫著哩,”順安拿過報紙,指著一處日期,“從這個月十五日開始,凡是想買華森股票的,就到眾業公所和華森拓殖公司領取認購券,認領三日!十八日,持認購券到匯豐銀行兌換股票!”
“啥叫認購券?”大把頭顯然沒有聽過這東西。
“顧名思義,”順安指著這幾個字,“就是認領購買股票的券呀。”又壓低聲音,目光落在魯俊逸身上,“魯叔,聽裏查得講,股票一般是發給洋人,供應較足,不用認購券。這次不同,也發給中國人,中國人多,有意購買的人自然也多,而股票總量是一定的,票少人多,或會產生擁擠,產生不公,產生欺詐。為防止這種現象的發生,華森公司先發認購券,隻有拿到認購券的人,在開盤之際,才有資格購買股票!”
俊逸微微點頭。顯然,順安不是瞎講,眾業公所的股票的確未曾發賣給中國人,此番售賣,難保不出現擁擠,洋人未雨綢繆亦非無稽之談。
“曉迪,”俊逸看向他,“照這公告上講,發行價是每股八兩,你這講講,啥意思?”
“就是到十八日開市,每股賣八兩銀子,我們是原始股,五兩。”順安壓低聲音,“魯叔呀,無論如何,前後不過熬幾日,待十八日一到,三千股出手,就是九千兩呀,介好的生意,天底下哪兒尋去?”又拿出另外一萬五千兩的貸款憑據,擺於幾案,“依曉迪之見,時不我待,趁機會尚在,將這一萬五千兩也折作股票!”
“可這⋯⋯上次沒折算,今朝卻去折算,叫裏查得哪能個想哩?”
“魯叔呀,這事體不關裏查得,是麥總董看上咱家錢莊了,再說,魯叔還是洋行首席江擺渡哩,這點麵子,裏查得哪能不給哩?”
“諸位,”俊逸吸口長氣,看向眾人,“曉迪提議將這一萬五千兩再折作股票,你們有何異議?”
眾把頭互望一陣,無不看向老潘。
“曉迪的話,我信,”老潘先給順安一個肯定,接著話鋒一轉,“洋人的話,我不全信,尤其是這個麥基。上次莊票的事體,就是麥基他們幹的,早晚想起來,我這身上就出雞皮疙瘩。”
老潘的話,無疑代表了其他把頭。見是師父否定,順安不好再講,嘴巴吧咂幾下,無奈地看向挺舉。
挺舉正將一張股票拿在手裏,仔細讀著上麵的文字。
“挺舉呀,”俊逸看過來,笑笑,“你看到什麽了?”
“是洋文,看不懂哩。”挺舉回他個笑。
“嘿,洋人也真是糊塗,”俊逸苦笑一聲,“既然要賣給咱中國人,就該寫上中文,總得讓人看明白才是!”轉對順安,“曉迪呀,你潘叔過的橋比你走的路多,就聽你潘叔的吧。不過,這事體也得留個後手,你先告訴裏查得,讓他把股票給咱留著!”
“這⋯⋯”順安現出難色。
“你尋個托詞,把事體推在魯叔身上,就講魯叔有半月沒在錢莊了,這事體要待魯叔回來才能決定!”
“歐凱。”
南京路華森拓殖公司的大門外麵,圍著數百看熱鬧的中國人。
左右兩側各放一張桌子,有人在免費發放認購券。大門敞開,但門口豎槍般站著四個印度阿三,在四個阿三中間,是一張巨大的告示板,上麵寫道:“凡認購五百股以上者,可進拓殖公司一觀!”
一個負責外場的中年漢子站在公司氣派的大理石台階上大聲吆喝,招攬路人:“女士們,先生們,領券不收錢,領五百股者,可進此門,一睹橡皮風采。在下看過了,當真是世界瑰寶,讓人眼花繚亂啊!”
按照開市每股八兩折算,購買五百股就需要四千兩,絕不是一筆小數,是以圍觀的華人越聚越多,卻沒有一人敢領此數,進大門一睹風采。
一個有錢人實在忍不住好奇,牙關一咬,走到前麵:“奶奶的,豁出去了,不就是四千兩銀子嘛,我就領他五百股,能有什麽大不了的?”
公司職員詢問過他,為他登記造冊,將五張一百股的認購券雙手遞到他手裏。一個印度阿三走過來,迎入大門。
所有觀眾無不伸長脖子,候他出來。
時光於此時突然間長得煩人。感覺過有不曉得多少辰光,那人才從大門裏走出,一臉的滿意與驚詫。
眾人紛紛圍上,七嘴八舌:
“喂,這位哥們,看到啥寶貝了?”
“快講講看,橡皮都是啥樣子?”
“橡皮好吃不?”
⋯⋯
“嘖嘖嘖,”那人連聲驚歎,“真他娘的開眼界哩,我這講給你們聽呀⋯⋯”
幾個有錢人沒再聽他多講,直接走向桌邊。
十七日晚,日租界一家藝伎館裏,裏查得與章虎盤腿坐在榻榻米上,幾個日本藝伎或斟茶,或操琴瑟琵琶,或唱,或舞,歡聲笑語不絕。
一曲終了,裏查得擺手,幾個藝伎退出。
裏查得將一張八百兩的莊票擺在幾上,又拿出一張一百股的華森橡皮股票擺在旁邊。
章虎不動聲色地看著裏查得。
“章先生,”裏查得盯住章虎,“這是預付酬金,兩樣東西等值,由你任選。無論你選什麽,在事情辦妥之後,我都將另外支付同等數額。”
章虎的手毫不遲疑地伸向股票。
“章先生,”待他拿起,裏查得微微一笑,“講講看,你為什麽選擇股票?”
“章某是個賭徒!”章虎回他一笑。
“好,”裏查得豎起拇指,“我喜歡賭徒!”
“請問洋先生,”章虎將股票納入袋中,“你要章某做些什麽?”
“玩幾日遊戲!”
“嗬嗬嗬,”章虎看向裏查得,“章某此生最愛玩的就是遊戲,洋先生,請講,這遊戲是哪能個玩法?”
“從今朝開始,你須聽我安排!”裏查得講完,推過一隻箱子,“我們的首批股票將由匯豐銀行承辦,認購券已經發放不少,這裏是三萬股,你全拿去,安排你的徒眾前往匯豐銀行兌買股票。”
“就做這事體?”章虎大是驚訝。
“嗬嗬嗬,明朝就是這事體!”裏查得笑應一句,“章先生,明日早晨,匯豐銀行熱鬧不熱鬧,就看章先生的演出了!”
“洋先生,你想哪能個熱鬧法兒?”
“隨你怎麽熱鬧都成,隻要不是殺人、放火、搶劫、偷竊,公然違犯大英租界法律!”
“嗬嗬嗬,”章虎將箱子劃拉過來,踏在腳下,“洋先生放心,我們都是大清朝的守法良民!請洋先生傳話給匯豐銀行,讓他們將大門換個結實點兒的,甭讓我那八十個弟子擠爆才是!”
“八十弟子!”裏查得先是一怔,繼而合不攏口了,衝他豎拇指大讚,“太好了,不愧是傅先生的朋友!”
“洋先生,”章虎將裏查得給他的一百股橡皮股票拿出來,掂了幾掂,“我出八十人,要為你忙活幾日,隻有這些紙頭,怕是⋯⋯”
“我明白,”裏查得笑笑,指下他的箱子,“你可以炒賣這箱紙頭!”
“哪能個賣法?”章虎怔了。
裏查得招手,章虎湊過來,聽他耳語有頃,樂得合不攏口,連道:“歐凱歐凱!”
次日淩晨的外灘,匯豐銀行大門還未打開,章虎一夥就拿著認購券在附近的街道上躥來跑去,呼七喚八,鬧得沸沸揚揚。部分拿到認購券的陸續趕來,但並沒有幾個是真心拿銀子來換股票的,多為瞧個熱鬧。
太陽出來時,匯豐銀行大門前麵已集聚起一百多號人,有人呼叫排隊,有人開始插隊,幾個印度阿三在現場維持秩序。章虎的人紛紛趕過來,開始擠隊,場麵變得鬧哄、紛亂。領到認購券的人越來越多,現場黑壓壓的。
場地一角靠牆處擺著兩張桌子,華森公司幾個職員仍在發放認購券。聞訊趕到的人越來越多,經過多日報刊的張揚,上海人大都曉得橡皮股了,又逢首日開市,軋鬧猛的人紛至遝來,商會裏也有不少商人前來觀望。街道開始擁堵,有人因擠隊打起架來,秩序愈加混亂。部分觀望者觸景生情,反而害怕錯失機會,也去華森職員那兒領取認購券,擠去排隊。
要領認購券的人多起來,有人呼叫排隊。
一個在附近大街上睡覺的老乞丐被人們吵醒,暈頭暈腦地跑來看熱鬧。
章虎瞄見,惡作劇的念頭油然升起,便走到老乞丐跟前:“討飯的,辰光介早哩,你這就來討生活了?”
老乞丐望著黑壓壓的人群:“他們這是做啥哩?”
“搶認購券哩,”章虎指著前麵的桌子,“快去領吧,再晚就沒了。”
“認購券是啥物事?”老乞丐一臉懵懂。
“好物事哩,好換饅頭,快過去排隊!”
“嘿,能換饅頭,這倒是好哩!”老乞丐趕忙過去排隊。
好不容易輪到老乞丐了,發券者瞄他一眼,皺起眉頭:“去去去,你個討飯的,要這個好做啥?”
“換饅頭呀!”老乞丐撓撓頭皮,大是不解,扭頭見章虎跟過來,急道,“他們不給!”
章虎湊到發券者跟前,悄聲:“人不可貌相,甭小瞧這個老頭,看似乞丐,實則是個大富翁哩!”
“曉得了。”發券者瞄他一眼,遞給老乞丐一張百股認購券。
老乞丐拿到認購券,轉問章虎:“饅頭在哪兒換?”
“拿這個紙頭到那個大門裏領!”章虎指著排向銀行大門的隊伍,悄聲,“往前麵擠,排在後麵,怕就輪不上你哩。”
看到人山人海,老乞丐二話沒說,邁開老腿直向大門擠去。
遠遠望去,匯豐銀行大門外,眾頭攢動,人聲鼎沸。太陽一竹竿高時,銀行大門開啟,隊形早被衝亂,人群擁入,章虎一夥更是發揮超常,怒罵撕扯,引發一個個衝突,有幾個更在營業廳裏互相撕打,使場麵愈加混亂。
一隊持槍巡捕在王探長的引領下急趕過來,吹著哨子,衝進營業大廳,將所有人員趕出銀行大門。接著,吱呀一聲,銀行大門緊緊關閉。
眾人正自錯愕,銀行裏有人走出偏門,朝大門貼公告,是中文的。
眾人紛紛擠過來閱讀公告,有人大聲朗讀:“鑒於華森橡皮股票融資、繳款過於踴躍,本銀行暫停營業一日。橡皮股票何時可以兌換,敬候通告。”
又是中飯辰光,老乞丐拿著一隻黑碗,走在一條偏僻的街巷裏,挨門討要吃的。
兩個人指指畫畫地追尋過來,其中一個盯他一會兒,興奮地對另一人道:“兄弟,看樣子就是這個老家夥了!”
另一人點下頭,衝老乞丐叫道:“喂,老要飯的!”
老乞丐怔了下,盯過來。
“前天早晨在外灘,聽說你領過一張紙頭,那張紙頭哩?”
老乞丐果然在懷裏掏摸一陣兒,摸出一張認購券。
“老人家,”另一個年歲略大些,朝背後掃一眼,見阿黃與一個記者模樣的走過來,緊忙改過語氣,“這張紙頭反正你也派不上用場,送給我,好不?”
老乞丐搖頭。
“哎呀,老人家,你這講講,你要這張紙頭好做啥?”
老乞丐將認購券小心翼翼地藏回懷裏:“換饅頭吃!”
“這倒是哩!”年歲大的朝同來的小夥子努下嘴,“還不快去買些饅頭來。”
小夥子轉身,不一會兒,拿著一包五隻大白饅頭飛跑過來。
“老人家,”年歲大的將饅頭在他眼前晃晃,笑容可掬,“五隻大白饅頭換你一張紙頭,成不?”
老乞丐兩眼發直,連連點頭,從懷裏掏出紙頭。
年歲大的將饅頭遞過去,從老乞丐手中拿走認購券。老乞丐顯然害怕對方反悔,急不可待地將五隻饅頭各啃一口,緊緊抱在懷裏。
跟在阿黃身邊的那人看個真切,按動快門。
翌日上午,順安拿著幾張報紙匆匆走進魯俊逸的經理室,不無興奮道:“魯叔,你看!”
“我已經看過了。”俊逸掃一眼,將報紙放到一側,從案頭一遝子報紙裏取出一張,“正要尋你哩。”
“魯叔呀,”順安不無遺憾,“昨天在匯豐,我是從頭看到尾,嘿,那個陣勢,簡直就像是開廟會,剛開始,匯豐還有紅頭阿三維持隊伍,到後來,阿三一個也不見了,不曉得被擠到哪兒去了,若不是王探長帶著人馬來,不定銀行的大門就被擠爆了呢!”
“唉,”俊逸長歎一聲,“看來你是對的,魯叔失算了。”指向報紙上刊出的華森公司公告,“你聽聽,‘為滿足所有領取認購券者的投資心願,經華森公司董事會議決,認購不足百股者,可持現款直接前往眾業公所,實購30%,認購百股以上者,實購20%,凡是沒有領取認購券者,不得購股。購股地址由匯豐銀行改為眾業公所,購股日期由眾業公所另行公告。’”扔下報紙,苦笑一聲,輕輕搖頭,“真正沒想到哩!”
“是哩,華森這個公告出來,聽說市麵瘋了,反過來爭搶認購券。魯叔請看,”順安將另外一張報紙拿出來,指著上麵一個乞丐老頭,“免費發放時沒人願領,乞丐都能領,這辰光,聽說黑市上一張百股認購券得花五兩銀子去買,看這行情,再過幾日,怕是五兩也打不住哩!”
俊逸看向報紙上那張照片,見一個老乞丐抱著五隻大饅頭,另一人手中揚著一張百股認購券,標題赫然是“五兩銀子換五隻饅頭,老乞丐樂得合不攏口”。
俊逸卻樂不出來,兩手緊緊按在額角上,表情痛楚。
“魯叔?”順安急了。
“許是傷風了,頭有點兒痛。”俊逸給他個苦笑。
“要緊不?要不,小侄這陪魯叔看看大夫?”
“不打緊哩。”俊逸鬆開額頭,笑笑,“曉迪呀,麻煩你去趟華森,見見裏查得,將那一萬五千兩也折算股票!”
“魯叔呀,我要的就是您這句話哩!”說罷,順安轉個身,飛跑出去。
半個時辰後,順安回到錢莊。
見他臉上沮喪,俊逸心裏一沉:“沒見到他?”
“見到了。”順安囁嚅道,“可裏查得說,這辰光不行了,他做不了主!”
“咦?”俊逸急了,“你沒講我在忙商會的事體?”
“講了,”順安苦笑一聲,“曉迪能講的全都講了,可你曉得,洋人就是洋人,不聽解釋。魯叔呀,曉迪還有一個不好的消息。”
“哦?”
“聽裏查得講,華森橡皮過幾日正式在眾業公所開盤,由於想買股票的人實在太多,華森公司與眾業公所將開盤價由原來的八兩上調到十兩。唉,魯叔呀,三千股,整整一萬五千兩銀子,眨眼工夫,這就沒了!”
俊逸再次吸口冷氣,一手按住一邊額角,有頃,抬頭:“這事體完全辦不成了嗎?”
“不曉得哩,”順安應道,“裏查得隻是說,他做不了主,看樣子,要想辦成,得尋麥基!”眼珠子一轉,“對了,讓挺舉阿哥求求麥小姐,由麥小姐出麵,保準能成!”
聽他提到麥小姐,俊逸臉色一沉,擺手:“算了吧,不就是少賺一萬五千兩銀子嗎,舍這個臉做啥?”略頓,“對了,曉迪呀,從今朝開始,啥事體你也不要做了,盯住橡皮股票!”
“好咧!”
開盤之日,眾業公所內人頭攢動,兩個窗口上分別寫著華森橡皮,其中一窗是洋人,另一窗是華人。洋人隊伍較短,有二十多人,秩序井然,華人隊伍卻排很長,一直排到外麵大街上。無論是洋人還是華人,每人都拿著認購券。
手續辦理很慢,每一個人都要折騰至少幾分鍾甚至超過一刻鍾辰光,這無疑使排在後麵的更是焦急。
順安遠遠靠在大門外麵的梧桐樹上,時不時地瞥一眼購票長隊,目光落在雜在隊中的阿黃身上。順安曉得他已買過三輪了,這是第四輪,便會意地朝他笑笑。阿黃朝他揚下手中的認購券,打出一個響指。
許多上海人聚在大門兩側看熱鬧,其中一個是慶澤。
自到上海之後,慶澤就跟老潘學做錢莊生意,養尊處優慣了,其他生意既看不上,也做不來。倒賣私貨的事情發生之後,上海錢業容不下他了。老家寧波他無臉回去,就改名換姓前往蘇州闖**。然而,在他這把年紀,學徒人家不收,而要應聘把頭,他就必須報上師父名號,而已被老潘除名的他,不敢造次,在那兒閑逛月餘,不無失落地回到上海。
時光一天一天過去,慶澤曉得坐吃山空,但幹著急尋不到活路。
就在此時,上海灘上出現了橡皮股票。
可以說,這隻股票開始宣傳時,慶澤根本就不看好。尤其是得知華森拓殖就是原來的麥基洋行時,慶澤愈加小心。他曉得麥基,曉得裏查得,更曉得他們的生意並沒有想象中的好,因而,在華森公司免費發放認購券時,他就在人群裏站著,沒有上前領取。
然而,事實並未如他所料,股票尚未開盤,股價就一路走高,連一張乞丐都可領取的認購券竟在黑市上瘋賣到十兩銀子,真讓慶澤始料不及。直到這日開盤,親眼見到排隊盛況,慶澤方才後悔莫及,走到大門口,對維持秩序的印度阿三講幾句英語,說他進去尋人。阿三見他能講英語,擺手放行。慶澤闊步進廳,目光巡視一周,落在旁邊股價標牌上。
標牌上赫然寫的是:“華森股票,票值每股十先令,開盤價每股十兩規銀,憑認購券購買,認購券每百股許購十股!所有認購券,三日內有效,過時作廢!”
“乖乖,”慶澤暗暗打個算盤,吧咂幾下舌頭,“十先令是五兩,一開盤就是十兩!”眼珠子又轉幾轉,“隻是,如果這些股票在手中,沒人來買豈不是白搭進去了?無論如何,銀子是銀子,股票是股票!”
慶澤在廳中晃悠一圈,走出來,正在尋思應對,遠遠望見順安站在梧桐樹下東張西望,眼睛一亮,疾步過去,想向他打聽個實情。就在此時,兩輛黃包車停下,俊逸、老潘跳下車子。順安顯然是在巴望二人,迎上去邊打招呼邊將車夫的錢一並付了。慶澤沒臉去見他倆,緊忙拉下帽簷,隱沒在人堆裏。
順安引俊逸二人進廳觀看一會兒,複走出來,重新叫過三輛黃包車,直投南京路,在麥基洋行樓前停下。
望著煥然一新的華森拓殖大門,俊逸、老潘皆是感歎。順安走向門口,與印度阿三說了幾句話,阿三進去通報,不一會兒,裏查得匆匆下樓,迎接俊逸進門。
在公司大廳,裏查得引導俊逸、老潘參觀展廳,逐一解釋這些橡膠產品的性能與功用,讓他們一一撫摸。
耳聞目睹加手觸,二人嗟歎不已。
“魯叔,師父,”順安湊上來,不無自豪道,“曉迪沒有虛說吧!”
“唉,我來遲了!”俊逸長歎一聲,轉對裏查得,“我想求見麥總董,敬請引見!”
“非常遺憾,”裏查得攤開雙手,“麥總董今朝不在,一大早就去花旗、麥加利兩家銀行洽談業務去了。”
“這⋯⋯”俊逸看一眼老潘,老潘看向順安。
“密斯托裏查得,”順安給出個笑,“魯叔、潘叔此來,是想談一下折算⋯⋯”
“我曉得了,”裏查得打斷他,轉對俊逸,“魯先生,昨日,麥總董夜半給我電話,說是華森公司董事局剛剛開完董事會,鑒於此前與茂升錢莊的友好合作關係,董事會同意將餘款一萬五千兩折算成股票,但每股不能是五兩了。”
“是多少?”老潘急了,“不會是⋯⋯十兩吧?”
“也不是十兩,是八兩。八兩是開會前的盤價,十兩是開會後的盤價。麥總董是在開會前提出這事體的,後來漲價時,其他總董對此提出異議,是麥總董堅持,才最後定下了。”
俊逸、老潘相視一眼,各自噓出一口氣。
“謝謝您,謝謝麥總董!”順安拱手謝過,壓低聲音,“請問密斯托,花旗、麥加利兩大銀行請麥總董去,又有大事體了?”
“嗬嗬嗬,是哩,”裏查得亦壓低聲音,“不瞞諸位,麥總董是與他們商談股票抵押諸事。華森股票業務眼下全由匯豐承辦,單是傭金就是一筆可觀收入,兩家銀行有意分享。一則業務太多,匯豐銀行忙不過來,二則麥總董不希望匯豐一家獨享。無論如何,就生意而言,競爭總是好事體,對不?”
“真是好事體,”俊逸嗬嗬笑幾聲,接過話,“請問密斯托,華商購股也是匯豐承辦嗎?”
“眼下暫時由他們承辦,但股票銷售火爆,另外,我們新近又買了一個更大的橡膠園,不久之後,可能發放新的股票,匯豐銀行一家肯定承接不了。麥總董早已定下,銀行隻承接洋人股票,華股仍由中國錢莊承接。”
“太好了!”魯俊逸喜道,“今朝我與潘協理來,就是商議這樁事體。前番聽曉迪講,麥總董已將華股承辦權授予我們茂升錢莊,何時可以簽約?”
“非常遺憾,”裏查得聳幾下肩,“麥總董確實講過此話,隻是,我們一直未能等到魯先生的回話,以為茂升錢莊不願承接,就找善義源了,聽總董講,已經談妥,就這幾日簽約。”
“這這這,”俊逸震驚,拱手致歉,“實在對不起,前些辰光在下隻顧忙於商會事體,就將此事交給曉迪了!”說著轉向順安,聲音嚴厲,“曉迪,你是哪能講哩?”話音落處,向他使個眼色。
順安會意,一拍腦袋,朝裏查得不無懊悔道:“哎喲喲,瞧我這記性,魯叔的確講過要我給麥總董一個回話的,說是願意承辦,可我⋯⋯”誇張地捶打幾下自己,轉對裏查得,連連拱手,“密斯托裏查得,一切都是曉迪的錯,請您務必轉告麥大人,要不然,我這⋯⋯嗚⋯⋯”眼淚立時湧出,抽咽幾聲,拿袖子抹去。
三人謝過,忐忑不安地走出洋行。
送走幾人,裏查得反身踏上三樓,敲開總董室,對麥基道:“It's OK. They are gone!(一切順利,他們走了。)”
麥基挪動椅子,探身窗前,隔玻璃望著魯俊逸三人正沿南京路晃晃悠悠,漸去漸遠,衝裏查得打個響指:“Now, go to Mr.Peng.(你可去見彭先生了。)”
從華森回來,魯俊逸立馬將所有把頭召到一起,商議承辦華股事宜。
“唉,”俊逸長歎一聲,“這次橡皮股票,”看向順安,“我對曉迪的建議未予重視,現在看來,是趕不上趟了。”
“老爺,不能怪你,”老潘苦笑一聲,攬下責任,“一切都怪我,是我趕不上趟,曉迪苦苦勸我,都讓我壓住了。”又轉向眾人,“不瞞諸位,今朝我與曉迪跟從老爺到眾業公所和華森拓殖公司走了一趟,大開眼界。原來以為報紙上是瞎吹,現在看來,真還講不清爽哩,沒準這未來世界,真就是個橡皮世界!你們有空,也可以分頭過去看看,開開眼界。上海灘哪,真就是一日三變,我們都得放開眼光哪!”
見俊逸與老潘都這麽講,眾把頭誰也不再多話,紛紛看向順安,覺得他是這個錢莊裏眼界最開闊的人了。
“魯叔,師父,”順安不失時機地站起來,“要說責任,是我最大。這事體魯叔早就交給我了,從麥基洋行到華森拓殖,都是我一人在跑,對這次橡皮股票,我一開始就清爽,就曉得是個大機會,可是,我沒能將這些向魯叔和師父表述清爽,也未能堅持己見,未能堅決要求將一萬五千兩貸款轉化成股票,致使錢莊在短短幾日裏損失九千兩,這個責任,我負!”
順安這幾句,表麵是攬責,實則是表功,但此時他光環在身,沒誰來計較這個,紛紛出言誇他。
熱鬧一陣,俊逸擺手止住,鄭重宣布:“我決定,隻要華森拓殖公司正式授權,我們就傾盡全力,承辦華股。”又轉向老潘,“老潘,還有多少庫銀?”
老潘看向庫房把頭。
“回稟老爺,連壓庫儲備算進來,約三十五萬兩。”
“除去壓庫儲備,”俊逸眉頭微皺,“若是承辦,這點兒錢就不夠了。”對老潘,“你再清算一下,把所有資金都算上,看看可以動用的究底有多少。我這就尋老爺子去。”
廣肇會館內,剛從牢獄之災解脫出來的彭偉倫動作緩慢地溫水煮茶。他的對麵坐著馬克劉,時不時地端起茶盞品啜一口。
“唉,”彭偉倫放下溫壺,長歎一聲,看向馬克劉,“時事變遷,風雲難料,我給查老頭子來了個大鬧天宮,查老頭子還我一個五指壓頂,在下本想在那五指山下守滿五百年,豈料又讓他祝合義保釋出來,人生真他媽的如戲啊!”
彭偉倫沒有理睬他,顧自悵然:“這個祝合義不僅保在下出來,又讓在下出任商會的列席議董和列席總董,雖說沒有表決權,卻也算是抬舉彭某了。”
“哼,他這是貓哭耗子,假慈悲!”
“真也好,假也好,彭某都得領他這個情。聽說為保在下出來,祝合義幾番出入道台府不說,又躬身南京求告兩江總督!能夠打出這一拳,此人好功夫嗬!”
“彭哥,”馬克劉氣恨難平,“就算姓祝的能有這點兒人味,那個老東西也太霸道了!彭哥呀,你有所不知,那日查老頭子突然召開議董會,突然發難,那叫個氣勢洶洶啊!他算什麽東西,連個議董也不是,竟然到商會裏指手畫腳,頤指氣使!我都給他記著哩,彭哥,你出來了,老弟也就無所顧忌了,這就給他個color see see(顏色看看)。”
“你這個color,早晚要讓他們see see,隻是眼下不可。”
“彭哥?”馬克劉怔了,“我們⋯⋯就這樣忍氣吞聲?”
“唉,”彭偉倫長歎一聲,“不忍能有什麽辦法呢?韜光養晦,君子之道啊。”
“Why?(為什麽?)”
彭偉倫拿出一信擺在桌上:“老弟看看,這信是打河南安陽來的。袁大人下野還鄉,穆先生陪大人這在河南安陽的洹上村頭垂釣呢。袁大人尚且如此,你我又能如何?”
“這⋯⋯”馬克劉倒吸一口氣,“要是袁大人一直釣魚,我們豈不永無出頭之日了?”
“坐以觀變吧。朝堂曆來為翻雲覆雨之地,隻要袁大人不死,一切就都難說。”
馬克劉正待接話,廣肇會館的襄理由外麵匆匆走進,小聲稟報:“老爺,錢莊沈協理求見!”
“叫他進來。”
“老爺,”善義源協理進來,哈腰稟報,“麥基洋行的裏查得先生今朝到訪,說是華森橡皮股票正式在眾業公所上市,麥基先生有意讓善義源承辦部分業務。由於麥基洋行先行不義,小的沒有允準,但給了他個活口,特來請示老爺定奪。”
“麥基?華森橡皮?”彭偉倫轉對馬克劉,“老弟,你哪能看待這事體哩?”
馬克劉想也沒想,當即回道:“可做。”
“哦?”彭偉倫身體前傾,目光征詢。
“美國到處都建汽車廠,橡膠漲價,倫敦股市橡皮股票瘋漲,麥基剛好趕到這個點兒上,真還把生意做大了。不瞞彭哥,連我們洋行也攪和進去。就這幾日,洋行總董與麥基頻頻約見,幾乎天天都在一起喝咖啡呢。”
“老沈,”彭偉倫凝思一會兒,轉對協理,“為何隻有部分業務?”
“另外部分給了老客戶茂升錢莊。”
“哦?”彭偉倫長吸一口氣,勁頭上來了,“應允裏查得!”待沈協理離開,轉對馬克劉苦笑一聲,“嘿,真就叫不是冤家不聚頭,這又與那姓魯的碰上了!”
“哈哈哈哈,”彭偉倫長笑幾聲,“老弟總是快言快語啊!對了,”看向馬克劉,“聽你前麵提到商會要搞什麽商團,講講看,什麽意思?”
“是祝合義講的,說是商會打算模仿租界裏的萬國商團,搞一個武裝組織,由各家商幫行會出人出錢,忙時做生意,閑暇訓練,說是可以加強商幫行會之間的相互了解,萬一出個啥事體⋯⋯”
彭偉倫微閉雙目,陷入沉思。
“彭哥,”馬克劉話鋒陡轉,“我打探過了,這主意不是祝合義的,是姓魯的提議的。”
“嗬嗬嗬嗬,”彭偉倫睜開眼睛,豁然洞明,“姓魯的提不出這個議,能夠提出的隻有一個人!”
“伍挺舉?”馬克劉脫口而出。
“是哩。”彭偉倫微微點頭,“劉老弟,對這個事體,你是哪能個看法?”
“彭哥,”馬克劉恨恨說道,“無論是何人提議,我們都不能跟著跑。四明掌握了錢把子,這又鼓搗槍把子,卻讓我們出錢出力,想得美哩!”
“老弟呀,”彭偉倫輕輕搖頭,輕歎一聲,“如果是挺舉提議,他就比我們看得遠哪。萬國商團你是曉得的,自成立到現在,沒見他們放過一槍,可老弟想想,哪個中國人不怕這個商團?為啥怕它?它的旗下有幾百號子人,有幾百杆子槍。沒有這個商團在眼前晃來晃去,洋人的腰杆子就不會挺得那麽直啊!”
“彭哥,他們靠的是兵艦!”
“嗬嗬嗬,”彭偉倫笑了,“他們是有兵艦,可兵艦在全世界的大洋裏到處遊**,沒有一艘停靠在這黃浦江上,莫說是中國老百姓看不見,即使洋人想看一眼也是難啊!”
“彭哥是說,我們讚成?”馬克劉小聲問道。
“如果真能搞出這麽個好東西,我們為什麽要反對呢?再說,商會不是四明一家的,它屬於上海各家商幫,風水輪流轉,這錢把子、槍把子今朝握在他們手裏,明朝呢?隻要那個章程還在,商會裏的那把大椅子就不會隻由同一個人坐,是不?”
商會總理室的三人沙發上,並排坐著俊逸和挺舉。
“挺舉呀,”祝合義將商團組建方案拿在手裏,看向挺舉,“你這個方案我都看過了,也送呈老爺子審過,老爺子讚不絕口哩。”
“謝老爺子和祝叔抬愛!”
“其他沒啥問題,隻是⋯⋯五千個人,五千條槍,這個陣勢有點兒大,怕是通不過,我與你魯叔商量過了,也征得老爺子同意,先從二千人開始,然後慢慢擴大,你意下如何?”
“聽祝叔的。”挺舉點頭,“其實,五千人是個總體目標,剛開始,有一千人即可。”
“是哩。”
“再有,我們都是經商的,這舞槍弄棒的,不懂行哪能成哩?”合義皺起眉頭。
“是哩,我也在琢磨此事。”俊逸附和。
“這個我想過了,”挺舉笑道,“自古迄今,兵在將,將在旗號。隻要我們撐起大旗,有人有槍有錢,招個統兵教頭就可以了!”
“是呀,”合義回他個笑,“我們缺的就是這個統兵教頭。此人必須知兵,必須忠勇雙全,必須人品端正,否則,後果就不堪設想哪!”
“祝叔,魯叔,”挺舉覺得辰光到了,拱手道,“若是此說,小侄倒是認識一人,或適合此任。”
“是何來路?”俊逸問道。
“此人姓陳名火,吳縣人,書香世家,自幼卻歡喜槍棒,幾年前東赴日本,在日本一所陸軍學校就讀,接受東洋正規軍事訓練。此人胸懷大誌,人品也還不錯,是個帥才。”挺舉簡要講過,掏出一份簡曆,“不瞞祝叔、魯叔,這個方案就是此人提議並草擬的,在下不過是擊鼓傳花而已!”
合義看俊逸一眼,轉向挺舉:“你是哪能結識他的?”
挺舉將他赴杭州大比結識陳炯的過程講了個大要,道:“那夜我與陳兄都喝高了,談起家國天下,列邦欺淩,盡皆感憤,交為知己,同路來滬。到滬之後,我投魯叔,陳兄則東赴日本,決心修習日本軍事,以武救國。不久前,陳兄學成歸來,有同學勸他去天津投袁,他看不上袁,加之根基皆在南方,就回滬了。”
“如此甚好,”合義放下心來,“既是你的朋友,就用他做總教頭。教練人手若是不夠,我再到萬國商團,請中華體操隊派幾個過來。”轉對俊逸,“你安排一下,通知所有議董,明日晚七時開議董大會,就此事體進行表決!”
“好。”俊逸應過,略頓,看向合義,“還有樁事體,我吃不太準,這想聽聽你的意思。”
“啥事體?”
“華森橡皮股票,”俊逸說道,“這事體是麥基搞起來的,眼下鬧成個景了。近些日子,聽曉迪講,麥基有意讓我承辦華股,我是麥基的首席江擺渡,前麵合作雖有摩擦,也還過得去,如果不做,就怕磨不開麵子,如果做,心裏卻又打鼓。”
“嗬嗬嗬,”合義笑道,“洋人的事體,你比我強,不瞞你講,商會裏也都在議論此事,都要我拿主意,我還打算問你哩!”
“嗬嗬嗬,你高抬我了。”
“俊逸呀,”合義斂住笑,長歎一聲,“這事體我也不是沒想過。不知怎的,一提到股票,我總會聯想起二十多年前的阜康之災!”轉對挺舉,“挺舉呀,你思路清,對這事體是哪能個想哩?”
“是哩。”合義吸口長氣,轉對俊逸,“挺舉所言在理,你既要承辦,就是大事體,不可不慎重哪!”
“曉得了。”
議董會對商團議案的表決進行得意外順利。滬上甬、粵兩大商幫皆無異議,其他商幫也都見風使舵,幾乎是一麵倒地投下讚成票。
“諸位議董,”在眾議董具名畫押後,祝合義將正式定案放到案上,淡淡說道,“這個方案,包括商團組織的相關章程,於今晚全票通過,明朝就由商會出麵,向道台、租界遞交商團設立申請書。如獲批準,商會將依此方案並章程籌建商團,屆時,還望諸位動員各個商家出人出錢,積極訓練。”
離開會館,俊逸叫住挺舉,跳上馬車,鄭重問道:“商團事體告一段落,我們叔侄得把心思移到錢莊裏來。眼下錢莊最大的事體是橡皮股票,魯叔實意問你,對這玩意兒,你究底哪能個看法?”
“魯叔呀,”挺舉笑笑,“昨日祝叔問起這事體,我全都講了。就我所知,西人做生意,本錢多靠發股票,這個沒問題,眼下我吃不準的是這橡皮,過去沒見過哩。”
“嗬嗬嗬,”俊逸也笑了,“沒見過不怕,我初到上海灘,跟你和曉迪一樣,啥都新鮮,啥都沒見過,後來卻用它們賺下不少銅鈿哩。”斂住笑,“要照這說,股票可做,魯叔打算豁出去,賭它一票!”
“魯叔不是已經賭上了嗎?”挺舉又笑了,“三萬兩銀子,全買股票了。”
“是全力承辦華股!”俊逸轉頭吩咐車夫,“查老爺子府宅!”
聽聞挺舉也來了,查敬軒分外高興,親自迎出,扔下俊逸不顧,隻一把拉住挺舉的手,攜手徑至客廳,將他按坐在自己對麵,凝視他良久,重重點頭:“伍挺舉,挺而後舉!我四明後繼無虞矣!”
挺舉起身,拱手:“前輩偏愛,晚輩愧不敢當!”
“俊逸呀,”查敬軒轉對俊逸,“來上海這些年,你也算做下不少事體。可無論你做下多少事體,查叔的眼都沒熱過。唯得挺舉,查叔是暗生妒心哪!講講看,你是哪能發掘出挺舉這個大才的?”
“嗬嗬嗬,”俊逸咧嘴笑笑,“不瞞查叔,講起這事體,俊逸是得益於您老了!”
“哦?”查敬軒傾身向前。
“自來上海灘後,俊逸一直以查叔為楷模。跟來學去,俊逸自歎弗如。俊逸暗歎,唉,看來,此生此世,查叔的生意經是難學到了。後來琢磨多了,俊逸終於悟出一個道道。”
“人哪!”俊逸看向坐在他身邊的查錦萊,笑道,“查叔您是人精,又得錦萊兄這個人傑,如虎添翼。我呢,是豬八戒背個破箱籠,要人沒人,要貨沒貨,哪能攀比查叔您哩。唉,俊逸是越想越氣餒,夜夜求告觀世音菩薩。菩薩果然顯靈,給我送來了挺舉。嗬嗬嗬,沒想到竟然震到查叔您了!”
幾人皆笑起來,挺舉臉紅,把頭低下。
“嗬嗬嗬,”查敬軒樂得合不攏口,指俊逸道,“你這嘴巴越來越潤滑了!”
“查叔呀,”俊逸斂起笑,拱手道,“俊逸此來,是想再讓查叔幫個忙。”
“你講。”
“此地沒外人,俊逸就向查叔托底了,”俊逸略略一頓,一臉真誠,“橡皮股票越鬧越大,牽涉俊逸的錢莊了。橡皮股票是麥基洋行搞起來的,麥基與茂升是老交情,前不久,麥基又把俊逸聘為首席江擺渡,這幾日,股票發行,麥基提出讓俊逸承辦華股,俊逸磨不過這個麵子,隻能承接,可承辦華股,沒實力吃不下來,俊逸回來盤算一下庫存,自覺底氣不足,思來想去,別無他途,隻能來求查叔!”
“說吧,你要多少?”
“二十萬兩。”
“嗬嗬嗬,”查敬軒連笑幾聲,“我還以為是二百萬兩呢!”轉對查錦萊,“萊兒,給俊逸二十萬兩,再為俊逸儲備三十萬兩,以防不測!”
“俊逸,”查錦萊笑笑,“待會兒我就打個電話,你安排人隨時可到錢莊辦理票匯!”
“查叔,錦萊兄⋯⋯”俊逸朝二人連連拱手,甚是感動。
“俊逸呀,還有啥事體是查叔能夠為你做的?”
“沒了。”俊逸起身,“謝查叔!謝錦萊兄!”
送走俊逸二人,錦萊急切地看向查敬軒。
“萊兒,”查敬軒一字一頓,“馬上安排人手,盯住橡皮股票,適時參與!”
“好哩。”
桌麵上擺著一摞一摞的報紙,陳炯聚精會神地伏在案上,一張一張地翻看,邊看邊圈畫。
任炳祺推門進來,正欲講話,見他這般專注,忙又止住,但顯然壓抑不住亢奮心情,在房間裏走來走去,邊走邊搓手。
“炳祺呀,”陳炯住筆,瞥他一眼,笑道,“你晃悠個啥哩,讓人眼暈!”
“嗬嗬嗬,”任炳祺湊過來,“師叔,您看完報紙了?”
“看樣子,是有好事體哩?”
“是哩,”炳祺不無得意,“不瞞師叔,這幾日倒騰華森橡皮認購券,白賺二千多,比鬧騰碼頭來錢快多了。照此下去,再過半月,徒子保準穩賺五千兩!”
“哦?”陳炯大是驚愕,“對了,今朝股票漲到多少了?”
“打烊辰光,是十五兩七錢!”
“乖乖!”陳炯越發驚愕,情不自禁地吧咂幾下嘴皮子。
“嗬嗬嗬,”陳炯指他笑道,“你呀,聽風就是雨。”
“師叔呀,”炳祺也搔頭笑了,“要是這玩意兒真是寶貝,奶奶個熊哩,幹脆咱們也去買點兒!”
“萬一砸鍋呢?”
“天塌壓大家嘛,怕個鳥!”任炳祺聳聳肩,“徒子在上海灘待久了,曉得底細。尤其是這上海人,買東西都要買個稀奇。眼下啥也沒有橡皮稀奇,所有人都去買了。人們都去買,哪怕是泡狗屎蛋兒,照樣賺錢!再說,我這耳目多去了,即使有個啥動靜,也是我們先逃呀!”
“我再琢磨琢磨。”陳炯指著一堆報紙,“照這報上說,橡皮是從樹裏長出來的。按照常理,十年樹木。無論何樹,沒有十年八年,就長不成材料。”
“師叔是說,”任炳祺心裏打個咯噔,“這事體有詐?”
“師叔也是吃不準哪!”
“哦,對了!”任炳祺一拍腦袋,“那日在匯豐銀行,我瞄見章虎一夥鼓搗起哄。我敢打保票,隻要那個人攪在其中,一定有貓膩!”
“炳祺呀,你方才講到點子上了,上海人愛的是軋鬧猛,大家都來軋鬧猛,狗屎蛋兒也能賺錢。”陳炯看向桌上的報紙,“眼睜睜地看著白花花的銀子不賺,卻四處化緣求錢,非智者所為,何況是我們這些革命誌士!”
“師叔,要是這說,我們這就軋鬧猛去,奶奶的,把咱這家底全賭上!”
“咱的家底可以賭上,革命的家底不能賭哦!”陳炯閉目沉思,有頃,眉頭一動,“有了,炳祺,速去約見大小姐,就說陳炯有緊急事體求告師太!”
“嘻嘻,”炳祺樂了,壓低聲音,“徒子得令,這就為師叔約見師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