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玩股市麥基興風 遭起底順安被逐

任炳祺兩番趕到清虛觀為陳炯約見,大小姐遲遲不肯露麵,隻讓守值道士交給他一張便箋,問他約見何事。陳炯無奈,隻好將事由寫出,托道士轉稟,講明橡皮股暴漲,他想用同盟會的錢買股為革命賺錢卻又吃不準行情等事由。大小姐以申師太名義回箋,讓他谘詢伍挺舉。

大小姐不肯出麵反倒讓陳炯越發肯定了葛小姐的身份,當即聽從她的囑咐,來到茂升錢莊。

見他一身洋裝,來路不俗,客堂把頭親自接待,引他直入伍挺舉的襄理室。

“正要尋你哩,”挺舉揚手讓座,倒杯水遞上,“商團的事體,議董會表決通過,已經上報道台府了。”

陳炯意外得到好消息,興奮得握緊拳頭:“太好了!”

“還有,”挺舉不急不緩,“聘你做教頭的事體,祝總理也應下了。待商團立起來,就發正式聘書。隻是薪酬不高,總教頭每月三十塊洋鈿,其他教頭二十,陳兄不會賺少吧?”

“嗬嗬嗬,”陳炯樂得合不攏嘴,“不少不少,在下樂在其中,給多少錢都成!”又拱手,“謝伍兄保薦!”

“陳兄不必客氣。”挺舉回禮,“陳兄尚武,商團亦尚武。陳兄需要用武之地,商團需要陳兄大才,陳兄與商團是相得益彰呢。”

“是哩。今朝我來,是想谘詢伍兄一樁事體!”

“請講。”

“市麵上橡皮股火爆,在下吃不準行情。”

“陳兄要買?”

“嗬嗬嗬,”陳炯笑道,“買也得有銀子呀。是朋友想買,叫我拿個主意,我不懂生意,這才來請教伍兄!”

“不瞞你說,”挺舉從抽屜裏拿出一堆材料,“幾日來我一直在琢磨兩樁事體,一是股票,二是橡皮。”

“伍兄可否琢磨出個名堂?”

“先說股票。股票為西人發明,與我們搭夥做生意有相同處,也有不同處。”

“何處相同?何處不同?”

“相同處是,都是搭夥做生意,共同出本金。不同處是,中國人的本金可退,但不能隨意轉讓。即使轉讓,也必須是其他股東優先。生意也多是股東聯合做,或者大股東做,小股東助力。股東多是熟人,彼此知底。西人的股票不同,本金不能退,但可隨便轉讓。隻要公司不倒閉,股票就有用,就可分成。有股票的人是股東,但不是經營公司的人,兩方是分開的。公司經營得好,股票轉讓的價錢就高,公司經營得不好,股票轉讓的價格就低。公司倒閉,股票就一文不值了。”

陳炯點頭:“是哩。”

“我覺得,”挺舉頗是興奮,“股票是個好東西。洋人在商業上的成功,或許這就是秘訣。想想看,有錢人如果不會做生意,在我們隻能坐吃山空,在洋人卻可以購買股票。股票可以轉讓,擁有股票的人隨時可以套現,與人方便,與己也方便。”

“照伍兄此說,橡皮股買得!”

“股票買得,”挺舉略作遲疑,“但橡皮事體,我還沒搞清爽。橡皮肯定有用,洋車的車輪子就是用橡皮做的,我親眼見過,但這橡皮究竟能派多大用場,我就吃不準了。”又指向報紙,笑,“照這上麵所講,我就覺得過分了!”

陳炯點頭:“在下明白怎麽做了。”

“怎麽做?”

“橡皮股票,這就讓朋友買去。至於橡皮事體,在下幫你搞清爽如何?”

“嘿,”挺舉目光詫異,“你哪能搞得清爽呢?”

“嗬嗬嗬,”陳炯笑了,“在下是從東洋回來的,那裏有不少朋友,托他們問一下不就得了?”

二人正在說話,順安從外麵飛跑回來,直入總理室,向魯俊逸報告說,橡皮股一開盤就比昨日漲高一兩。

一兩銀子不是小數。魯俊逸坐不住了,招呼老潘、挺舉趕往眾業公所。因魯俊逸催得過急,挺舉隻好朝陳炯抱歉地笑笑,陳炯拱手告辭。

挺舉陪陳炯下樓時,剛好碰到順安跟在魯俊逸身後。

想到陳炯曉得自己的身世,萬一叫漏嘴,一切就都完了,順安緊張得透出一身虛汗,低頭貼在魯俊逸身邊,佯作沒有看到。

陳炯掃他一眼,大步出門,與挺舉拱手作別。

魯俊逸四人來到眾業公所,一眼望去,購買橡皮股的人流排作一路長隊,一直排到馬路上。

在順安的引領下,幾人沒有排隊,從偏門直入大廳。

一個西服筆挺、長相帥氣的年輕人一手拿粉筆,一手拿粉擦,豎槍一般守在大廳一側的告示欄旁。不消一時,裏麵走出一個金發洋人,遞給年輕人一張紙條。

年輕人接過,瞄一眼,動作麻利地將黑板上的股價數目擦掉,寫上新的數目:“單股一十六兩二錢。”

俊逸、挺舉、順安、老潘站在廳裏,幾雙眼睛死死盯住黑板。

“魯叔,”順安聲音很小,“今朝這是第三次刷價了,不到兩個小時,漲價接近二兩!”

老潘摸向頭皮:“簡直像是做夢!”

俊逸眉頭緊鎖。

裏查得下樓,走進大廳。

順安眼尖,肘彎輕碰俊逸:“魯叔,密斯托裏查得!”

俊逸迎過去,四人在樓梯口堵住他。

“魯老板,”裏查得極是高興,握住俊逸的手,“long time no see you(好久不見了),我正要尋你呢。”

俊逸聲音急切:“承辦華股的事體,麥總董答應沒?”

“非常遺憾,”裏查得擺出一個無奈的手勢,“麥總董答應善義源了。善義源誠心與我們恢複過去的合作關係,希望能全權承辦。麥總董候不到魯老板的回複,已經應承了。”

聽到“善義源”三字,魯俊逸心裏一揪,看向順安。

順安問道:“合同簽沒?”

“這⋯⋯”裏查得遲疑一下,“我們正在商榷個別條款,近日就簽。”又朝魯俊逸拱手,“魯先生,非常遺憾,但我盡力了。”

俊逸拱手:“三克油。”

“你們忙吧,我還有事,Bye-bye!”裏查得匆匆走出。

順安追到門口,連叫幾聲密斯托,裏查得都沒有理睬,徑直走向候在門口的轎車,鑽進車門。

轎車開走。

“魯叔,”順安不無懊喪地回到廳裏,“好端端一樁大生意,就這樣沒了!”

“唉,”俊逸長歎一聲,“後悔也是晚了!”

順安眼珠子一轉:“有了!”

俊逸盯住他。

“剛才密斯托說,合同還沒簽哩。隻要合同沒簽,就可商量。”又看向挺舉,“我的意思是,由挺舉阿哥出麵,求求麥小姐,沒準兒能成呢!”

俊逸心裏一動。

“對對對,”老潘應和,“麥小姐的麵子,肯定比我們大!”

俊逸遲疑良久,轉對挺舉:“挺舉,你問問看,成就成,不成就算了。”

挺舉點頭。

傍黑時分,魯宅大門外麵,順安掛著跑街包,意氣風發地從遠處走過來。

將近大門時,樹影後麵閃出一人,攔在他前麵。

見是慶澤,順安陡吃一驚:“師兄?”

“噓!”慶澤壓低聲。

“師兄,你⋯⋯你⋯⋯”順安驚魂未定,聲音哆嗦。

“師弟,”慶澤拉住他的手,依然小聲,“師兄候你一個時辰了!此地不是說話處,我們尋個地方!”

“好吧,”順安狐疑地審他一會兒,“我請師兄喝茶!”

順安在附近尋到一家茶社,點了兩壺好茶及點心。茶水上來,二人卻各懷心事,誰也沒喝。尤其是順安,生怕慶澤得知被他出賣的事,這是來問罪的。

“師兄,”順安心裏忐忑,小聲問道,“久沒見麵了,這一向可好?”

“唉,”慶澤長歎一聲,“甭提了。一失足成千古恨,自己混得沒個人樣,把師父的顏麵也丟盡了。”

“師兄這尋師弟,可有事體?”

“師父不認我了,我來是想問問師弟,還認這個師兄不?”

“認認認,”順安迭聲應道,“師兄永遠是曉迪師兄,曉迪永遠是師兄的師弟!”

慶澤鬆出一口氣:“有你這句話,師兄這一趟就算值了。”

順安亦出一口長氣,聲音略略哽咽:“曉迪一到上海就跟著師兄,是師兄手把手把曉迪帶出來的,曉迪⋯⋯我⋯⋯師兄,啥也不講了,師兄早晚有啥事體,隻管吩咐師弟就是!”

“師弟,我⋯⋯”慶澤感動,“好吧,這來尋你,真就有樁事體!”

“師兄請講!”

“市麵上鬧橡皮股,看得我眼花繚亂,前些辰光沒動心,眼前動心了,竟然買不上!師弟,師兄別無門路,隻能求你了!”

“師兄想買多少?”

“不瞞師弟,我⋯⋯”慶澤遲疑一下,“我手頭隻有一百二十兩,不知能買多少?”

“唉,師兄呀,”順安輕歎,“要是你早點兒尋我,保不準能弄到原始股,一股才五兩。眼下一天幾個價,今兒收盤時已經漲到毛二十兩了,且還得憑認購券才能到手。”

“師弟,我⋯⋯”慶澤急切地摸出莊票,“拜托師弟了!”

“來來來,”順安端起茶杯,“師兄,你我幹掉這杯茶,曉迪趕明兒直接到洋行去求密斯托裏查得,豁出麵皮也要為師兄買到股票!”

慶澤舉杯:“謝師弟了!”

從眾業公所出來,挺舉回到錢莊,拿起兩份報紙,徑直趕到天使花園。

麥嘉麗出去了。

挺舉巡視一圈,見一切井井有條,水缸也是滿的,實在沒啥可做,遂走進廚房,幫助阿姨燒灶。

不一會兒,院中車響,麥嘉麗回來了。挺舉出來,見她正指揮黃包車車夫從車上取下一個黑乎乎的東西,放到地上。

“伍,快來看,我給你帶來一個好東西!”麥嘉麗結完賬,興奮地衝他揚手。

挺舉跑過來,將那黑東西拎起來一看,是隻軟乎乎的大袋子。

“我刺誰死?(What's this?)”挺舉看向麥嘉麗。

“橡皮水袋!”麥嘉麗應道。

“橡皮?水袋?”挺舉納悶了,“是裝水嗎?”

“是哩。”麥嘉麗指著水袋,“是我讓爸爸訂購的,可以放到車上運水,你就不用每天挑了!”又指向兩個閥門,“這個是進水閥,這個是出水閥。”

“橡皮也能做這玩意兒?”挺舉顯然沒見過,蹲下來仔細研究。

“聽我爸爸說,橡皮什麽都能做!”

“神了!”挺舉估量一下水袋,“看樣子能裝十幾桶,一隻缸怕都盛不下哩!”

“你量下尺寸,這就隨我買推車去!”麥嘉麗努嘴。

挺舉找到尺子,量好尺寸,與她一起買了二輪推車。

返回途中,挺舉問她有關橡膠樹的事,亦將他的疑惑順口說出,同時要她向麥基求個情,說是茂升錢莊已經準備好承辦華股了。

麥嘉麗應下,晚上回到家中,候到麥基回來,摟住他的脖頸親熱一番,輕聲問道:“Daddy, can you tell me something about rubber trees?(爸爸,你能給我講講橡膠樹嗎?)”

“Oh(哦),”麥基打了個怔,“are you interested in the trees too?(你也對橡膠樹感興趣?)”

“Yes. Just tell me.(嗯。講給我。)”

“It's OK. (沒問題。)”麥基忖出因由,拿出一遝子照片,“Dear, look at the photos, they are all rubber trees. Cut the trunk and it will flow tears and the tears are called rubber. The rubber can be used to make many kinds of things, and will become the most important rough materials in nearly all the fields of human life. That's why Daddy has invested in your Uncle Smith's rubber plantation. We now have owned about 100 thousand hectares of rubber trees and will double its size very soon. According to your Uncle, we shall collect rubber tears about 10 thousand barrels for only one day, which perhaps turn to be the largest in South-eastern Asia.(親愛的,看看這些照片,它們全是膠樹。割破樹身,膠樹就會流淚,這些淚就是橡膠。橡膠可做許多東西,將來必會成為最最重要的原材料,用於人類生活的各個方麵。這也是爸爸為什麽投資你史密斯叔叔的橡膠園的原因。我們已經擁有大約十萬公頃的膠園,不久就會再擴大這麽多。聽你叔叔講,我們每天都可收獲膠水一萬桶,這也許會是東南亞最大的膠園哩。)”

麥嘉麗拿出一份中文報紙:“Daddy, Mr. Wu read the article to me, and thought it inconvincible. Me too.(爸爸,伍先生為我讀過這篇文章,認為它不可思議。我聽完後,也這樣認為。)”

“Why do you think it inconvincible?(你為什麽認為它不可思議?)”

“It's more like a fairy tale, and seems deceptious.(像是個童話故事,似乎是在騙人。)”

麥基佯作生氣:“Do you think your Dad is a cheat?(你認為爸爸是個騙子嗎?)”

麥嘉麗搖頭:“Daddy has never told me a lie.(爸爸從未對我說過謊。)”

“That's right. Good night!(這就是了。晚安。)”

翌日晨起,麥嘉麗將麥基交給他的一大堆橡膠圖片和資料,一一攤在桌子上,指給挺舉看。

挺舉一張一張地細審。

“伍,”麥嘉麗一臉真誠,“我問過爸爸了,爸爸說是真的。爸爸有個朋友叫史密斯,我在倫敦、香港都見過他,五年前他就開始在印度尼西亞種植橡膠,有十萬公頃橡膠園。史密斯沒錢了,求我爸融資。我爸也沒錢,隻好通過眾業公所融資。我們國家都是這樣子做生意的。爸爸的公司,也是分成許多股份,在倫敦有股票的。爸爸隻是管理人。”

挺舉濃眉凝起。

“伍,請你相信我,也相信我爸爸。我從小長到大,爸爸從未騙過我!”

挺舉點頭:“嗯。”

“還有,”麥嘉麗接道,“你托問的事體,爸爸也答應了。但隻能分給茂升一半,另一半,爸爸答應善義源了。”

“好的。”挺舉應過,將資料收起,回到茂升錢莊,把麥嘉麗的話講給俊逸。

“太好了!”俊逸一臉驚喜,“不瞞你講,我一直憂心洋行弄假,有麥小姐這話,我就放心了。”又半是自責,不無惋惜,“唉,前麵都怪我呀,疑神疑鬼,沒把曉迪講的當樁事體,白白損失介許多洋鈿不說,又讓善義源分去承辦份額,太可惜了!”

挺舉的眉頭微微皺起。

俊逸瞄他一眼:“咦,你好像不大開心嗬!”

“魯叔,”挺舉盯住他,“我想潑瓢涼水。我不大看好這橡皮哩。”

俊逸愕然:“為什麽?”

“這⋯⋯”挺舉遲疑一下,“一時說不清爽,感覺不合常理。”又拿出麥嘉麗給他的幾張圖片,“魯叔請看,橡皮就是從這些樹上割出來的。既然是樹,就得有個生長的過程。聽麥小姐講,橡膠園是她一個叔叔的,他是五年前去南洋種植橡皮樹的。常言道,十年樹木,他才種五年,可這報紙上說,已經出橡皮了。我懷疑這事體不真實!再說,橡皮股票在短短半月之內熱成這樣,從常理上講,這⋯⋯不合商道。”

“若是這說,”俊逸笑了,“魯叔倒要勸你幾句。一是這橡皮樹,我們既然沒有見過,就無法斷定它多少年才能長出橡皮。二是這商道。你來此地辰光不長,尚未看懂上海。上海灘就是這樣,自洋人來後,聞所未聞的事體一樁接一樁,讓人大開眼界哩。不瞞你講,書本上講的傳統商道在上海灘行不通。”

挺舉低下頭去,沒再應聲。

“譬如說吧,”俊逸似乎為一種莫名的衝動所左右,越講越興奮,揮手,“古人講究十一之利,也就是投十成本,取一成利。可洋人做生意,沒有三成利,他們瞧也不瞧。他們做的往往是五成利,一倍利,甚至數倍利。我混上海灘十多年,也算是悟出一條道道,所謂商道,就是尋找商機,抓住商機,全力出擊。前番你收米,就是經典戰例。做生意要靠洋人,他們信息靈通,門檻精,真正會賺錢哩。”說到這兒,拍拍挺舉肩膀,“挺舉,你放心,跟著洋人走,沒錯!”

挺舉的臉依舊陰著。

“這樣吧,”俊逸盯他一眼,“既然你不看好,這事體就不勞煩你了,讓曉迪做去。商團立起來了,祝總理尋不到合意人,想把商團托付給你,我應下了。打今朝起,你不必到錢莊來,全力以赴,訓練商團!”

“好哩。”挺舉應道。

“挺舉呀,”俊逸壓低聲,“我得給你交個底,商團一定要抓牢。在上海灘混,我們必須抓住兩個東西,一是銀把子,二是槍把子。銀把子,由我和曉迪去抓。這槍把子,魯叔就托付給你了!”

見魯俊逸這般理解商團,挺舉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去吧。”俊逸拍拍他的肩,送到門口,目送他遠去,興奮地轉對老潘,“老潘,喊下曉迪,你倆來我這兒!”

位於上海老城廂的申老爺子宅院內,葛荔坐在一大堆籌策前麵,聚精會神地演練。

申老爺子盤腿坐在木榻上,笑眯眯地望著她。

“‘大衍之數五十’,”葛荔將所有籌策拿在手中演練,口中喃喃,“嗯,這把剛好五十根。‘其用四十有九。’我拿出這根,餘四十九。”拿出一根,橫擺在麵前幾案上,“‘分而為二以象兩’,”將四十九根簽隨手一分兩半,“‘掛一以象三’,”從左邊一堆裏抽出一根,夾在指縫裏,“‘揲之以四以象四時’,”將左邊按四簽一數,分成若幹簇,“‘歸奇於扐以象閏,五歲再閏,故再扐而後掛。’”將左邊餘下的兩根放在一邊,開始分數右邊一堆,亦四根一數,將餘下的數放在一邊,然後將左右餘下的簽合成一堆,碼在幾案上端,“‘乾之策,二百一十有六;坤之策,百四十有四,凡三百有六十,當期之日。二篇之策,萬有一千五百二十,當萬物之數也。是故,四營而成《易》,十有八變而成卦⋯⋯’”

葛荔一邊吟詠《周易·係辭》,一邊按占卦順序擺弄卦簽,折騰了好一會兒,才抬頭看向老爺子:“阿公,我這程式對不?”

“嗬嗬嗬,”申老爺子笑道,“對倒是對哩。我再問你,何為三不卦?”

“哎呀呀,”葛荔做個苦臉,“老阿公呀,你哪能成個老糊塗哩,問過不知幾多次了,也不嫌煩。小荔子再說最後一遍:一、不誠不卦;二、不義不卦;三、不疑不卦。”

“這是占卦要則,你不可嫌煩。記住三不卦,方可行卦。無論何人求卦,三者占一,不可為之卦。記住否?”

“記住了。”

外麵傳來敲門聲。

葛荔看向申老爺子。

“開門去吧,”申老爺子努下嘴,“沒準是你的生意來了!”

聽到“生意”二字,葛荔噌地彈起,幾步躥到院裏,打開院門,打個驚怔,心裏撲通直跳。

站在門外的是伍挺舉。

葛荔粉麵含羞,但又迅速鎮定下來,換作調皮狀。

“嘻嘻,”葛荔歪起腦袋,“果然是來生意了!伍生員,你哪能這辰光才露頭哩?不瞞你講,葛荔日複一日,前晌巴後晌,就等你上門嗬!”

挺舉讓她這幾句沒頭沒尾的話整暈了,手足無措:“我⋯⋯我⋯⋯”

“我個什麽?站在門口圖風涼呀!”

“前輩在不?”挺舉尷尬進門,在院中又站下。

“在堂中哩。”

挺舉走進中堂,在老爺子跟前跪下。

“小夥子,你跪在這兒做什麽呢?”申老爺子沒有睜眼,聲音卻出來了。

“回稟前輩,”挺舉應道,“晚輩欲求一卦,請前輩成全!”

“小夥子,從前日開始,我不再占卦了。”

“這⋯⋯”挺舉驚愕。

“嘻嘻嘻,”葛荔接道,“若是伍老板不嫌棄,小女子可以代勞!你看,”指著旁邊的卦簽,“老阿公金盆洗手,把絕活全都傳給小女子了!”

挺舉頭大:“小姐,你⋯⋯”

“你個啥哩?小女子一卦十兩。你是小女子頭樁生意,少收二兩!介好的事體,別人求還求不到哩!”葛荔不由分說,扯住他衣袖,將他拖到卦簽邊,“說吧,伍老板欲卦何事?”

老爺子咳嗽一聲。

葛荔恍然明白,急急改口:“伍老板,你要聽好,小女子有三不卦,先說其一,你心誠不?”

老爺子咧嘴笑了,輕輕搖頭。

挺舉被她搞蒙了:“我⋯⋯心誠。”

葛荔滿意地點頭:“心誠就好。其二,你要卦的,可是不義之事?”

挺舉搖頭。

“好咧!”葛荔二目放光,“最後一個,你要答準了!我問你,所卦之事,你是否吃不準?就是心裏那個⋯⋯起疑,斷不清爽!”

“是哩。”

“太好了!”葛荔興奮得重重咳嗽一聲,瞥一眼申老爺子,“說吧,伍老板為何而卦?不不不,是伍老板所卦何事?”

挺舉遲疑一下:“財運。”

“是自己財運,還是他人財運?”

“他人財運。”

“是近期財運,還是遠期財運?”

“近期、遠期皆卦。”

“好咧,”葛荔愈加興奮,“這是雙卦,當交兩份卦錢,不過,你是頭樁生意,小女子隻收你一份。”

挺舉也漸漸平和下來,拱手:“謝小姐!”

“起卦了。”葛荔將卦簽拿在手中,抽出一根擺在前麵,將餘下一把遞給挺舉,“你拿好,照我說的去做。先卦近期財運!”

挺舉愣怔一下,接過卦簽。

“將這些簽一分為二,你隨意分,擺在幾上。從左邊這堆取出一根,夾在左手,右手數左邊,把簽四個擺一堆⋯⋯”

挺舉不知所措,亂擺。

葛荔急了,一把拿過卦簽:“你哪能介笨哩,連個簽也擺不好,看我的!”

葛荔一邊念叨,一邊擺弄。一刻鍾後,得出一卦。

“哎喲嗬,”葛荔一臉沮喪,攤開兩手,“伍老板哪,實在對不住,六爻全出來了,你這一卦大是不妙,是個否卦,下下簽。否卦表示天地不合,陰陽不交,預示近期財運不佳,不能再做生意了!”

“是嗎?”挺舉似在預料中,微微點頭,略頓,“嗯,有點靈呢。”

“當然靈了。”葛荔朗聲應道,“本仙得的是真傳!”

老爺子咳嗽一下,嗡聲:“是上簽!”

葛荔、挺舉皆怔。

葛荔愕然,盯住他:“老阿公?”

老爺子二目緊閉,繼續打坐,沒有再說話的意思。

葛荔候一會兒,轉對挺舉:“阿公亂講,下簽就是下簽,哪有下簽變成上簽的理?來,抽第二簽,看你所求的遠期財運!”

二人又擺弄一刻鍾左右,葛荔一臉驚喜。

挺舉盯住卦簽:“何簽?”

“恭喜發財。”葛荔拱手祝賀,“是泰卦,天地相交,陰陽相合,做啥成啥,上上簽!”

挺舉看向申老爺子。

“是下簽!”老爺子又是一個嗡聲。

“老阿公,”葛荔急了,跑過去扳住申老爺子肩頭,“你哪能亂講哩?小荔子是做頭樁生意,你⋯⋯你不能隨便插話!”

“前輩,”挺舉也挪過來,叩首,“晚輩既然抽簽,就認此卦。晚輩不才,卻也讚同小姐所解,認為否卦為下簽,泰卦為上簽。敢問前輩,何以反之?”

申老爺子睜開眼,盯住他:“六十四卦,環環相扣。陰陽相繼,福禍相承。否極泰來,泰極否生。”

挺舉思忖一時,恍然有悟:“晚輩叩謝前輩解卦!”說畢掏出一錠銀子,遞給葛荔,“謝謝小姐。此為卦金,請小姐笑納!”

葛荔不無興奮地接過銀子,恭送挺舉出門。

挺舉剛一走開,葛荔就閂上大門,急急返回。

“老阿公,”葛荔纏住他道,“你是搗亂不?哪能這般解法?”

“嗬嗬嗬,小荔子有所不知,”申老爺子不無誇張地晃著腦袋,“此人前來求問的明為財運,實乃橡皮股票。非為自己,而是在替他人擔憂。橡皮股票近喜遠憂,阿公是以做此解釋。”

葛荔倒吸一口涼氣:“老阿公哪能想到一定就是橡皮股票呢?”

“嗬嗬嗬嗬,”申老爺子捋一把長須,“老阿公是個算命的喲。”

葛荔大是歎服:“嗯,是哩。老阿公,此人求卦,不為自己,隻為他人,倒是一身俠氣哩!”

“是貴氣。”

“何謂貴氣?”

“人有三氣。”老爺子侃侃言道,“一為骨氣,二為貴氣,三為俗氣。”

“阿公明示!”

“貧不奪誌,可謂骨氣;富不驕**,可謂貴氣;其餘皆謂俗氣。”

“可⋯⋯”葛荔皺起眉頭,“他還沒有富呢,何來貴氣?”

“富極易,貴卻難。富可一夜而就,貴則畢生難求。”

葛荔思考。

“哦,對了,”老爺子似是想起一事,盯住葛荔,“前日聽你說,炳祺他們攪進橡皮股了?”

“是哩。”

“你可把方才之卦說給他們聽!”

“好咧。”葛荔應一聲,大步出去。

“等等,”申老爺子揚手叫道,“順道叫你柱叔來一趟!”

約過小半個時辰,蒼柱匆匆走進。

“橡皮股票幾鈿一股了?”申老爺子問道。

“今朝破二十兩。”蒼柱應道,略頓,盯住老人,“五叔何以問起這個?”

“唉,”申老爺子輕歎一聲,“近些日來,每每入定,恍兮惚兮之中,我總是嗅到一股子血腥味兒。”

“啊!”蒼柱震驚。

“方才挺舉為橡皮股求卦,小荔子推得一否一泰,與我感應頗同。”

“五叔是講,這股血腥味兒與橡皮股有關?”

“應該是。”

蒼柱長吸一口氣:“五叔,我當做何應對?”

“把那點兒銀子取出來,換成股票!”

“五叔?”蒼柱愈加震驚。

“唉,”老爺子複歎一聲,“本不該去蹚這個血池子,可運勢至此,我思慮再三,蹚比不蹚要好!”

蒼柱起身:“我這就去辦!”

“魯叔,”順安一臉喜氣,小跑步踏上茂升錢莊二樓,敲開總理辦,小喘幾口,“您猜猜看,華森股票漲到幾鈿了?”

“快講!”俊逸急不可待。

“二十一兩七!”

“好!”俊逸一拳震在桌麵上。

“好事接踵哩!”

“哦?”俊逸盯住他。

“聽裏查得講,”順安勻平氣,放慢語速,“麥總董與金致洋行、協和洋行共同合作,在南洋又辟一塊橡膠園,不久將在眾業公所上市。聽說這次規模更大,有二十五萬公頃,股票本金是兩百萬兩!原始股每股五兩,上市價每股十兩!”

“速請裏查得,”俊逸忽地站起,“就說我有事體求他!”

“好咧!”順安答應一聲,眼皮子眨幾下,“您先到頤鳳茶室,我叫裏查得去,他歡喜那處地方。”

“好。”

魯俊逸來到頤鳳茶室,要了一個包廂,點了上好的茶點,候有足足兩個時辰,正自著急,一輛黑色轎車停在茶室外麵,車裏鑽出順安與裏查得。

早有服務生將順安二人領進包廂。

寒暄過後,俊逸直入主題,拱手道:“魯某有事相求,請先生成全!”

裏查得拱手:“魯先生請講!”

“聽聞貴公司將開辟新的橡膠園,再度發行股票!”

“Chairman McKim has gone to Indonesia, just for it!”裏查得應道。

裏查得講得太快,魯俊逸跟不上節奏,看向順安:“這⋯⋯”

“魯叔,”順安應道,“裏查得先生說的是,麥總董到銀都泥洗牙去了,為的就是這事兒!”

“銀都泥洗牙?”俊逸沒聽明白。

“就是南洋,麥總董買橡膠園的地方!”

“太好了!”俊逸顧不上辨義,看向裏查得,“招商華股的事,茂升願意全權承辦!”

裏查得麵現難色。

“密斯托裏查得,”順安催道,“魯叔在問你話哩!”

“這⋯⋯”裏查得改說漢語,攤開兩手,現出無奈的樣子,“此事牽扯五家洋行,股東有十多個,非麥總董所能當家。”略頓,“不過,我可將此事稟報總董,隻要總董堅持,其他股東或許會給麵子。”

俊逸摸出一個信封,遞給裏查得。

“這是什麽?”裏查得接過,看向魯俊逸。

俊逸笑而不語。

裏查得拆開,裏麵是一張五千兩銀子的莊票,不解,盯住俊逸:“魯老板,你要買什麽?”

“嗬嗬嗬,”俊逸拱手,“不買什麽,這樁事體勞您費心,這是一點兒辛苦費,不成敬意,請笑納!”

“No, ”裏查得遞還信封,“It's bribe. It's illegal. I can't take it.”略頓,自己翻譯,“這是賄賂,是不合法的,我不能拿!”

俊逸接過,吸一口氣,大是歎服。

翌日上午,裏查得親自來到茂升錢莊,將一份麥基簽過字的合同交給魯俊逸,一臉興奮道:“It's OK. 前次承辦,因為種種原因,我們讓給善義源部分承辦權,麥總董覺得對不住你,這次算作補報。其他股東被麥總董說服了!”

“太好了,三克油,三克油!”俊逸連作幾個大揖。

裏查得擺手:“不客氣,這是我的職分!”

“還有一求,”俊逸笑逐顏開,“請您與麥總董成全!”

“請講!”

“作為唯一承辦方,茂升錢莊能否以原始股價購買部分新股?”

“可以。”裏查得爽朗應道,“你們想買多少?”

“三萬股!”俊逸來了個獅子大開口。

“太多了。”裏查得搖頭,“我可以請示總董,但這個數字不行,其他董事不會同意!”

“那⋯⋯”俊逸讓步,“兩萬股如何?”

“至多一萬股,我向總董申請!”

俊逸拱手:“三克油麥克麥克!”

送走裏查得,魯俊逸鬆出一口氣,交代老潘與順安全力對接新股承辦之事,於午飯後叫車直驅商會會館,直入三樓祝合義的總理室,將茂升承接新股之事一五一十地敘述一遍,末了長歎一聲,不無痛惜地連連搖頭。

“咦?”合義怔了,“聽你講下來,一切都挺順暢,你搖個什麽頭呢?”

“唉,都怪我呀,”俊逸又歎一聲,給出個苦笑,“前些辰光疑神疑鬼,耽擱不少好事體。若是一開始就聽曉迪的,不曉得多賺多少洋鈿呢!”

“你呀你,”合義指著他笑了,“哪能個講哩!上海灘介多錢莊、店鋪,隻有你拔得頭籌,啥人不眼紅?你得到頭籌,仍然叫屈,真正應下一句話,人心不足嗬!”

“嗬嗬嗬,”俊逸憨笑幾聲,“是哩,讓你說著了。知足,知足,我是該知足才是!此一時也,彼一時也,那辰光,啥人曉得橡皮股會是這般行情?說到此事,我倒想問問你,勢頭介好,何不也買一些?介好賺的錢,不賺白不賺!”

“嗯,你講得是。”合義點頭,“有介多洋行和銀行參與,應該不虛。眼下是何行情?”

“新股票由我茂升承辦,你若買,就按上市價,一股十兩。”

“好,給我買二千股。我的錢都在你的手心裏,你辦就是。”

“好哩,我這就讓櫃台辦給你。祝兄,還有樁事體請教。”

“請講。”

“茂升接下新股,存銀就不夠了。你的門路廣,到哪兒弄錢,我想聽聽你的主意。”

“我倒是認得一個有錢的主兒!”合義略一思忖,笑應道,“實在不行,你可尋他試試。”

俊逸急道:“啥人?”

“石典法,”祝合義摸出一張名帖,“就是這人,川漢鐵路籌辦局的總辦。川漢鐵路有民眾集資款數百萬兩,分存於潤豐源和善義源,由石總辦掌管。聽說石大人愛錢,隻要給夠息銀,想必他樂意出借。”

俊逸接過名帖,審視一時,笑道:“我借用了,就說是你老哥舉薦的,成不?”

“成。”

得知茂升承辦新股,馬克劉坐不住了,未及下班就偷空出來,急如星火地趕到廣肇會館,直入彭偉倫的總理室。

彭偉倫照舊坐在茶案前待客,對麵坐著一人,單看背影馬克劉就認出是善義源的沈協理。

“嗬嗬嗬,”見他進來,彭偉倫揚一下手,指向一把空椅子,“真是巧哩,老沈剛剛提到你,你就到了。”

“提到我?”馬克劉坐下,看向沈協理,“提我啥哩?”

沈協理笑笑,端起茶盞品茶。

“狗逮妹(God damn it)!”馬克劉顧不上糾扯,氣呼呼地罵道,“風頭算是讓那姓魯的占盡了!”

“嗬嗬嗬,”彭偉倫輕笑幾聲,“你罵的是魯俊逸承辦橡皮新股的事吧?”

“咦?”馬克劉驚道,“彭哥曉得了?”

彭偉倫朝沈協理努下嘴:“方才我倆議的正是這事兒。”

“彭哥,你咋看哩?”

“這事兒蹊蹺。隻怕那姓魯的跳得越高,摔得越慘!”

“彭哥,您這⋯⋯”馬克劉緊盯住他。

“是是是,”馬克劉迭聲道,“彭哥跟洋人做生意時,姓魯的還在玩尿泥呢。隻是⋯⋯我們協和也參與了,想必不會有詐吧!”

“詐與不詐,現在下定論為時尚早。我給小段發電報了,讓他打探美國究底是何行情。如果真如麥基所說,那就是彭哥老眼昏花了。”

“老爺,”沈協理應道,“我們是跟還是不跟?”

“一如既往!”彭偉倫衝出一壺茶,幾個茶盞挨個斟上,“隨大流兒,既不出頭,也不落後。成了,我們不吃多少虧,栽了,我們不賠多少錢。”端給每人一盞,“這叫中庸之道,不左,不右,我們隻走中間!”

查錦萊腳步輕疾地走進煙房。

查敬軒一如既往地斜躺在煙榻上抽煙槍,一個丫鬟跪在一側伺候。

“阿爸,”查錦萊走過來,在煙榻上坐下,支走丫鬟,將煙按實,拿火點上,“華森漲到二十五兩,整個市麵都動了!”

查敬軒深吸一口,嗆住,劇烈咳嗽。

查錦萊緊忙捶背。

查敬軒緩過一口氣,把煙槍放到一邊,望向他,目光垂詢。

“阿爸,”查錦萊應道,“目前涉入橡皮的有七家洋行、六家錢莊。錢莊方麵,依舊是茂升打頭。但茂升庫銀不足,俊逸找我拆借二十萬兩,我沒給他囫圇話,由阿爸定奪。”

“給他。”查敬軒沉聲應道,“善義源有大動沒?”

“看不出來。”查錦萊略頓一下,小聲,“阿爸,就眼下這情勢,我們是跟,還是不跟?”

“不跟。”

橡皮股一路暴漲,以不可阻擋之勢入侵丁府。當惠通銀行接到洋行接洽承辦的電話時,總理張士傑於第一時間趕到丁家賬房,一直關注橡皮股票的車康尚未聽完匯報,就拉他直奔如夫人的內堂。

夜已深,兩條寵犬聽到人聲,迎出來撒歡。

如夫人從浴室裏走出來,穿著一身睡衣,捧著一頭濕淋淋的長發坐在沙發上,兩個仆女跟過來,一個用幹毛巾擦拭,另一個用扇子扇風。

許是因了強烈的法蘭西香水的味道,張士傑深呼吸一口,在門口停住腳步,頭低下。

“士傑,過來呀!”如夫人衝他揚手,指向旁邊的沙發,“坐!”又轉對車康,“車康,給士傑斟茶!”

車康斟茶,士傑走過來,衝如夫人鞠個大躬,坐在沙發上,不敢直視她。

車康斟好茶,遞給士傑,然後將一張信箋雙手呈給如夫人。

如夫人接過,眯起眼睛審讀。

“夫人,”車康小聲,“股價漲瘋了,再不買,怕是⋯⋯”

如夫人閱完,放下信箋。

“姓魯的大發一把,我粗算過,單是華森橡皮,從原始股到後期承辦,茂升淨賺不下三十萬兩,若再加上其所承辦的其他股票,資產不下百萬兩,短短一個月,膨脹一倍還多!”

“回稟夫人,”士傑拱手應道,“善義源與茂升共同承辦華森橡皮,但隻是承辦,並未買進。潤豐源未見動作。”

如夫人凝眉思索。

“夫人,”車康眼睛眨幾下,小聲問道,“老爺可有明示?”

如夫人盯住他:“方才所問,就是老爺的明示。”

車康、士傑對視。

“有幾家洋行近日也在籌措橡皮新股,說是在菲律賓買了幾個橡膠園,有意讓我們惠通承辦華股,洋股由美國華旗銀行承辦,如何回複,士傑敬聽夫人!”士傑抬頭看向如夫人。

“承辦。”如夫人做出一個OK手勢,向一隻狗招手。那狗嚶嚀一聲,跳到她的膝上。

“購股否?每股十兩,承辦方許給我們一萬股!”

“買!”

黃昏時分,太陽尚未落山,魯碧瑤站在窗口望幾眼,快步走向一排西式衣櫥前,將所有櫥門打開,在一排排的衣裙裏挑起來。

魯碧瑤選中一件,穿好,走到西洋鏡前,瞄一眼,眉頭皺起,脫下,又拿一套,穿上,在鏡前挑剔。

碧瑤一連換了幾件,顯然都不滿意,目光又落在最角落的一件白色連衣裙上。

秋紅眼尖,拿過來,為她穿上。

碧瑤走到鏡前,扭動幾下:“秋紅,這套好看不?”

“好看死了。”秋紅讚不絕口,“就憑小姐這身材,穿哪一套都好看!”

“我問的是更好看!”

“嘻嘻,”秋紅笑道,指向另一個衣櫥裏的藍色旗袍,“要說更好看,當數那件藍色的。邊上那道縫縫,一開一合,半隱半現,特勾人!我要是傅生,得讓那道縫迷死!”

“你個小色鬼,”碧瑤撲哧笑了,瞧向窗外,“天都黑了,縱使有道縫,啥人看得出?”

“叫我說,小姐真得換下這件,”秋紅拿出藍色旗袍,“縫不縫是小事,大黑天裏白衣最惹眼,萬一讓齊伯⋯⋯”頓住,朝樓下努嘴。

碧瑤吐下舌頭,脫下白裙,換上藍色旗袍,拉開抽屜,摸出一物,與秋紅匆匆下樓。

二人走到圓拱門處,秋紅探頭看看,沒見齊伯,鬆出一口氣,朝碧瑤小聲道:“小姐,你先去涼亭裏,我守在這兒,待傅生過來,約他上亭。”

碧瑤點下頭,款款走向涼亭。

秋紅在拱門內守了約半個時辰,望見順安從前院走過來。順安一身西服,提著一隻西式黑包,颯爽英姿地穿過甬道,走向後院。

就在順安經過拱門時,秋紅衝出,抓住他的胳膊,將他扯進拱門。

順安被她扯到亭上,驚魂未定,前院不知何處傳來一聲重重的咳嗽,接著是不緊不慢的踏步聲。

聽到是齊伯,順安急了,掙脫開秋紅,飛身下亭。

碧瑤急急掏出一物,遞給秋紅。

順安接過,腳步匆匆地消失在後院。

入夜,俊逸坐在書房裏的躺椅上,蹺著二郎腿,手裏拿著一堆報表,悠然自得地一張一張審看。

齊伯走進,見他看得專注,便掂起水壺朝他的茶杯裏添些熱水。

“嗬嗬嗬,”俊逸放下報表,眉開眼笑,“齊伯,你猜猜,今朝莊裏賺了多少?”

齊伯笑道:“不會有一萬吧?”

“豈止一萬?”俊逸樂得合不攏嘴,“後晌我讓賬房出個表,這不,粗算下來,整整過兩萬哩!”

齊伯咧嘴笑了:“古人雲,日進鬥金,這話應上哩。”

“是哩,是哩,日進鬥金嗬!”俊逸似是想到什麽,“對了,齊伯,曉迪回來沒?聽說又有新股發行,得讓他盯緊點兒,甭讓別人搶先了!”

齊伯略作遲疑:“老爺,有樁事體!”

“啥事體?”

“曉迪方才回來,小姐⋯⋯又把他扯進小院裏了!”

“哦?”俊逸忽地坐起,眉頭凝緊,長吸一口氣,起身,“這辰光⋯⋯在不?”

“曉迪曉得我在注意他,沒講幾句話,就回後院去了。”

俊逸複躺下,苦笑一下,搖頭:“嘿,這丫頭,吃錯藥了!”

齊伯仍舊遲疑:“老爺,還有一事,就是曉迪這人!”

俊逸抬頭:“他怎麽了?”

“他不叫曉迪,也不姓傅!”

“啊?”俊逸驚愕,坐起。

“記得小姐初見他時,咬定他是甫家戲班主的兒子,他矢口否認。”

“是哩。”

“當時我心裏存疑,可一來吃不準,二來挺舉也這般講,三來覺得事體不大,沒再追究。後來覺出他對小姐起意,小姐也對他用心,就覺得事體大了,托人查他,不想真就查出事體來。”

“你是講,他真是甫家人?”

“是哩。”齊伯點頭,“他叫甫順安,是伍家鄰居,跟挺舉一道長大,二人要好,所以挺舉才幫他講話。至於真正的傅曉迪,十多年前就已死了。”

“齊伯,你⋯⋯”俊逸不可置信,“托啥人查的?”

“振東。振東常去伍家打理,這些全是伍夫人講的。聽伍夫人講,她侄子曉迪得下腦病,她聞訊即回娘家望他,傅曉迪就死在她的懷裏。至於順安,是挺舉的書童,跟挺舉到上海去了,二人打小就形影不離。”

俊逸麵無血色,麵前不由浮出順安與章虎走出玉棠春的情景。

“振東也去甫家了,甫家兩口子聽他提起順安,啥話也沒講,隻是落淚。想是順安捎給他們什麽狠話了。”

俊逸的拳頭漸漸握起。

“老爺,”齊伯憂心忡忡,“家世貴賤倒沒什麽,可這⋯⋯不認父母,改名換姓,為的隻是攀龍附鳳,就是品行⋯⋯”

俊逸麵色紫漲,臉色黑起:“叫那小子過來!”

一陣香氣從紅包包裏透出來,沁人肺腑。

順安閉目跪在包前,深吸幾口氣,睜眼,伸手去解包包。

順安解開一層又一層,現出一隻香囊。

望著香囊,順安似是想起什麽,拿過案頭的萬年曆,撲哧笑了:“嘿,怪道小姐送我這個,原是端午節到了呢。”瞧會兒香囊,左看右看,“咦,哪能沒首詩呢?”

順安放下香囊,兩手托腮,若有所思。

順安起身,翻開床板,拿出一個包囊,打開,現出一厚遝子股票。

看著股票,順安臉上浮出笑,心道:“眨眼一晃,野雞變鳳凰。一個月不到,五千兩變成二萬五,乖乖,五倍利,簡直就像做夢一樣!”

順安正自得意,院中傳出腳步聲,接著傳來齊伯的聲音:“曉迪,老爺請你去趟書房!”

“好咧!”順安答應一聲,收起股票與香囊,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下,開門走出,與齊伯見個禮,便跟他身後,走向前院。

齊伯一路無話。

順安內心忐忑,耳邊響起齊伯的那聲咳嗽與踏步聲,步伐漸漸沉重起來,尤其是在踏上木樓梯的時候。

然而,想到自己近日的所為,想到自己床下的那遝子價值二萬五千兩銀子且日日都在上漲的橡皮股票,順安的心裏踏實下來,也忖思好了應對。

書房裏亮著燈,門開著。

俊逸臉色陰沉,端坐案後,二目閉合。

齊伯將順安帶進房中,自己退出,掩上房門,聽聲音並未下樓,就守在門外。

看到俊逸的臉色,順安心裏咯噔一聲,臉上掛著的笑僵起來。

“魯叔?”順安擠出一笑,鼓足勇氣,哈起腰,小聲叫道。

俊逸紋絲未動,盡量放緩語氣:“坐吧。”

順安遲疑一下,在茶案對麵的凳上坐下。

俊逸仍舊未動聲色,語氣平和:“這麽晚了,我叫你來,是想問你一樁事體,你須如實說出!”

順安以為是齊伯告發了他與小姐的事,這也豁出去了,沉聲應道:“魯叔請問,曉迪知無不言!”

俊逸猛地抬頭,二目如電,逼視過來,一字一頓:“說,你姓什麽?叫什麽?”

順安如雷轟頂,一下子傻了。

“說。”

“魯⋯⋯魯叔⋯⋯”

“回答我!”

“我⋯⋯我⋯⋯”順安語無倫次,“我是曉迪呀,魯叔!我⋯⋯我姓傅,我叫曉迪,傅曉迪!”

俊逸冷笑一聲,拳頭猛震幾案:“到這辰光了,還在演戲?”

順安打個哆嗦,臉色煞白。

俊逸冷酷的目光再逼過來。

順安這也意識到發生什麽了,滑下凳子,撲通跪地,涕淚交流:“魯叔⋯⋯”

俊逸呼哧呼哧喘幾下氣,強力使自己平和,語氣放緩:“傅曉迪,不,我該叫你甫順安才是,你我之間沒有多少好講了。回去睡個好覺,明早搬出我的家。”略頓一下,“還有,從明朝開始,你不必再到錢莊上工了。老潘那兒,我會妥善交代!至於工錢,我加倍付你!”

“去吧。”俊逸盡力平抑住內中的厭惡,“你可以仍舊姓傅,仍叫曉迪,但你必須在我麵前消失。還有,你必須遠離我的女兒。我把醜話擱在前麵,若是你再近她一步,甭怪我不給你麵子!”

順安依舊呆在那兒。

俊逸朝門外輕叫:“齊伯!”

齊伯拉開房門,跨進。

“送客!”

“甫順安,走吧。”

順安緩緩起身,不敢再看俊逸,低頭走出房門。

順安一步一挪,宛如一具僵屍。

順安挪到中院,在拱門處頓住腳步。

順安腳步再挪,走到後院,在自己的房門前麵站下。

順安站了一會兒,猛地轉身,快步走到挺舉門前。

挺舉的門縫裏仍舊透出亮光。

順安敲門。

挺舉開門:“阿弟,這麽晚了⋯⋯”見他臉色不對,頓住。

順安跨進房門,緊盯挺舉,目光裏充滿怨懟。

“阿弟?”挺舉瞄他一眼,關上房門,“出啥事體了?”

順安語氣冰冷:“阿哥,你回答我一句話!”

挺舉看向他。

“你⋯⋯你對魯叔講過什麽了?”

“我⋯⋯”挺舉摸不著頭腦,“啥辰光呀?”

“就是今天!”

“沒講什麽呀。原要對他講講商團裏的事體,不想卻讓雜事攪了,這正打算明天尋他呢!”

“這⋯⋯”順安怔了,“你對其他人講過什麽沒?譬如齊伯!”

“也是今天嗎?”

“是。”

挺舉搖頭。

順安陷入苦思。

“阿弟,究竟發生啥事體了?”

順安淚水流出,帶著哭腔:“阿哥,魯叔他⋯⋯啥都曉得了!”

挺舉又是一怔:“他曉得啥事體了?”

“我的家世,就是我不姓傅的事體,還有,和小姐的事體。”

挺舉吸進一口氣,假作不知:“你和小姐怎麽了?”

順安咬會兒嘴唇:“因為那幾首詩,小姐愛上我了!”

挺舉沉思有頃:“阿弟,我問你,你愛小姐不?”

“愛。”

“我是講,你愛的是小姐,還是小姐的家財?”

“是小姐!”

“你起誓!”

“還起什麽誓呀?”順安給他一個苦笑,“魯叔已經把我⋯⋯掃地出門,這就要我拍屁股走人哪!”

挺舉緊盯住他:“阿弟,你⋯⋯起誓!”

“仍為小姐嗎?”

“是。”

“好吧,我起誓,我真愛小姐,若有謊言,天打雷擊!”

挺舉緩緩噓出一口氣。

“不瞞阿哥,”順安接道,“這個誓,我早起過了。那日在三清殿,是對三清爺起的!阿哥,你有所不知,我和小姐,就像阿哥與⋯⋯與那個葛小姐一樣,真就是不打不相識啊。開始辰光,我恨她,可到後來,我愛上她了。可這辰光,魯叔硬要趕我走,我⋯⋯我和小姐⋯⋯這該哪能個辦哪?”說完直抹淚。

挺舉進來時,魯俊逸仍在案前坐著,一動不動。

挺舉在他斜對麵的蒲團上坐下。

“是為甫順安來的嗎?”俊逸的聲音出來了。

“不是。”挺舉沉聲應道。

“哦?”俊逸睜開眼,看過來。

“我是來請罪的。這樁事體,不能全怪順安。順安的改換名姓,我也是同意了的,跟他是連坐。魯叔有啥處罰,挺舉理應分擔!”

“挺舉,你⋯⋯”俊逸震驚,盯住他,“此話何意?不會是⋯⋯請辭來了?”

“不是。是有些事體,我想講給魯叔聽。”

俊逸噓出一口氣:“講吧。”

“魯叔,”挺舉侃侃說道,“您既已曉得順安的家世,我不想再講什麽,隻想講一點,順安走到這一步,事出有因。我與順安一起長大,算是理解他的人。順安聰明,上進,好學,吃苦,有心勁,不甘居人後,隻是因為生在甫家,斷了所有上進的路。牛灣鎮的事體,魯叔無不曉得。雖然甫家早在雍正年間就已削掉賤籍,但人們並不這麽看,仍舊覺得他家低人一等,不能參加科舉,不能當官差,不能置地務農,甚至連學做生意的資格都是沒有的。”

俊逸長吸一口氣,陷入思索。

“在牛灣人看來,順安天生就該是個唱戲的,其他事體不配做,麻煩的是,順安並不喜歡唱戲,隻喜歡學做生意。順安是個天生的生意人。他到典當行裏求徒工,徒工沒求成,卻受到一通羞辱。那樁事體,魯叔想必早就曉得了。魯叔,甭說甫家不是賤籍,縱然是賤籍,也不能不讓人家當徒工呀!論起貴賤來,士農工商,商排在最末,順安卻連學做最末的資格都沒有,叫他如何去想?”

“唉,”俊逸輕歎一聲,“挺舉呀,魯叔不是在意這個,魯叔在意的是他的人品。你曉得的,欺師滅祖是不赦之罪,何況他更進一步,更名換姓,不認父母,這又撒下彌天大謊,欺瞞魯叔⋯⋯”

“魯叔,”挺舉應道,“說到人品,我不便評價。更名換姓,卻是出於無奈。至於撒謊欺瞞魯叔,這是更名換姓的必然後果。順安更名曉迪,為的就是隱瞞身世,請魯叔斟酌。”

“這個不說了,”俊逸苦笑,“挺舉呀,你有所不知,他這人⋯⋯想得多呀!”

挺舉笑了:“魯叔所指,可是曉迪與小姐的事體?”

俊逸吃驚:“挺舉,你⋯⋯你哪能曉得?”

“曉迪把事體全都對我講了。他愛小姐,是真愛,小姐也是真心愛他,他們是有情人⋯⋯”

“你⋯⋯”俊逸震怒,氣結,“甭再講了!告訴你,這樁事體不可能!”

“魯叔,古之選人,唯賢不唯門第⋯⋯”

俊逸冷冷一笑,武斷擺手:“挺舉,我意已決,任他何賢,都得出我門去。上海灘大著呢,我這廟小,養不住他這個大和尚,他也大可不必附我門下!”

俊逸覺得過分,緩下語氣:“這樁事體真的沒有商量,他必須走,他必須離開我家,離開茂升,天南海北,任他哪兒去!”起身,“挺舉,介晚了,有啥事體,我們明朝再講。”

挺舉急了:“魯叔,您⋯⋯再聽我一句!”

俊逸坐下。

“魯叔多次講過,工有次第,事有緩急,事到臨頭卻又忘了。即使魯叔不同意曉迪與小姐交往,這麽急切地趕他出門,也是不妥。趕人要給出解釋,請問魯叔如何解釋?跟慶澤不同,曉迪在錢莊並無重大過錯。講曉迪更姓埋名,假造身世,這個涉及人品,等於把他害了,以魯叔的為人,不會做到這一步。至於曉迪與小姐的事體,也是講不出口。”

俊逸緩緩看過來,嘴巴張著,卻是說不出話。

“還有,”挺舉更進一步,“曉迪進茂升是魯叔保舉,魯叔這又無緣無故地趕他出門,無事也會生出事來。”

俊逸兩眼緊盯挺舉,冷靜下來。

“再說,眼下還有橡皮股的事體⋯⋯”挺舉頓住話頭。

“唉,”聽到橡皮股,俊逸情不自禁地打了個驚戰,思忖有頃,長歎一聲,“好吧,挺舉,魯叔聽你的。你可轉告他,他可以繼續做曉迪,繼續守在茂升,直到他自己請辭為止。不過,他必須在明朝搬出我家,從今往後,也必須遠離我的女兒!即使不提門第,我也絕不容許我的女兒嫁給一個連親生父母都不認的投機鑽營之徒!”

挺舉拱手:“小侄代曉迪謝魯叔寬容!”

是夜,順安一宿無眠。

天將亮時,順安環視房間,幾乎所有東西都是魯家的。順安長歎一聲,將屬於他的幾樣細軟收拾起來,裝進一隻箱子,在太陽出來之前,開後院的偏門走了。

為兌現諾言,順安在遠離魯家的眾業公所(外灘)附近尋到一個偏僻胡同,租下一間有衛生間的小閣樓安頓下來。

翌日後晌,俊逸正在總理室審讀賬冊,順安敲門。

“請進。”俊逸沒有抬頭。

順安推開門,反手掩上。

俊逸冷冷看他一眼:“啥事體?”

順安跪下,重重地叩在木地板上:“謝魯叔給曉迪一條生路!”

俊逸放下手頭賬冊,盯他一時:“昨晚講的,你可記住了?”

“曉迪記住了!”順安再叩,“魯叔放心,曉迪一定兢兢業業,認真做事,不⋯⋯不生妄念!”

“記住就好。去吧!”

順安起身,拱手再謝一聲,轉身出去。

聽他把門帶上,腳步走遠,俊逸才長長地噓出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