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橡皮股橫空出世 癡情女因詩迷情
經過一個多月夜以繼日地折騰,華森拓殖公司底樓大廳被整體拆除後重新裝飾,顯得更加空曠、奢華。大廳被分割成幾個區域,陳列不同材質的橡膠成品。
裝飾仍在進行,一些工人正在朝牆壁上張貼一種軟乎乎的材料。
大門外麵並排站著印度阿三,閑雜人等一個也不被放入。轎車停下,裏查得與一個白人姑娘鑽出車子,在兩個阿三的恭迎下徑入大門。
進入大廳,白人姑娘睜圓一雙好奇的大眼,摸摸這兒,看看那兒,不無驚愕地看向裏查得:“Beautiful, all these are very beautiful! (漂亮,太漂亮了!)”
“They are rubbers, Miss Margret!(它們是橡膠呢,瑪格麗特小姐!)”
“Rubbers?(橡膠?)”瑪格麗特不可置信地再次撫摸它們,見一個工人在向牆麵張貼一塊很漂亮的牆紙,指向它,“Marvelous wallpaper,I mean the color!(好精致的牆紙,我指的是這顏色。) ”
“It's not paper. It's rubber, too.(不是紙,也是橡膠。)”
“My God!(天哪!)”瑪格麗特吐吐舌頭。
“Miss Margret, please go upstairs, Mr.McKim is waiting for you.(瑪格麗特小姐,樓上請,麥基先生在候你呢。)”裏查得伸手禮讓。
二人上到三樓,敲開麥基辦公室。
“Mr. McKim, Miss Margret is here .(瑪格麗特小姐到了,麥基先生。)”裏查得介紹。
正在閱讀材料的麥基抬眼看過來,目光落在她身上。
“Miss Margret has just graduated from Oxford University...(瑪格麗特小姐剛從牛津大學畢業⋯⋯)”
麥基擺手打斷裏查得,朝瑪格麗特笑笑,聲音輕柔:“Margret, I heard that you are a marvelous typist, a very good story-teller, and your dream is to become a reporter. Is it true? ”(瑪格麗特,聽說你是個出色的打字員,文筆很好,做夢也想當記者,是嗎?)
“Yes.(是。)”瑪格麗特輕輕點頭。
“A wonderful dream! (是個不錯的夢想!)”麥基指指這間屋子,“You can realize it right here.(你可以在此地實現它。)”
“Really?(真的?)”瑪格麗特麵現驚喜,“How? When?(如何實現?何時開始?)”
“Just now! (就現在!)”麥基說著,朝一台打字機努努嘴,“Sit there beside the table, listen to me and type what I tell you.(坐在桌邊,全神傾聽,我說什麽,你就打出什麽。)”
瑪格麗特顯然沒有接受過這樣的麵試,略略遲疑一下,看看裏查得,見他在微笑,隻好在指定地方坐下,調試幾下打字機,紮好架勢。
麥基站起身,閉上眼睛,在屋子裏來回走動,邊走邊陳述。
瑪格麗特飛快地敲打鍵盤。
時間過得飛快,不知不覺中,瑪格麗特已經換過好幾張打字紙了。
麥基終於停住腳步,走到瑪格麗特跟前,拍拍她的肩膀:“You did a good job as a typist!(你的打字工作做得不錯。)”
“Thank you, sir!(謝謝先生!)”
“Now it's your turn to be a story-teller and a reporter.(下麵該你去做故事寫手和記者了。) ”麥基指著她剛打出來的一遝子紙頭,“All these are nothing but draft materials. You can rewrite them according to your understanding and imagination. The more strange, the more interesting, the more startling, the more foreign, the better. This article will be published on a very important paper in China, and under your name!(所有這些不過是一堆素材,你要根據自己的理解和想象力,重新創作。你的創作越奇怪、越有趣、越震撼、越有異國情調,越好。此文將發表在中國一份很重要的報紙上,署你的名字。)”
瑪格麗特指著這些材料,不可置信地問道:“Such things are too...illusive, too unbelievable. Will the readers believe them? Will they accept them? Will the paper publish it?(這些事情太⋯⋯玄虛,太不可思議了。讀者會相信嗎?會接受嗎?報紙能發表嗎?)”
“These are none of your business. (這些不關你的事。)”麥基斂神正色,語氣武斷,“What you have to do is to have the article well written, and sign your name on it. In addition, you must keep it as a secret, never let anything here slip out of your beautiful lips or of your any other organs.(你所要做的是,將文章寫好,在上麵署上你的名字。另外,你必須保持緘默,這裏發生的任何事情都不能滑出你漂亮的雙唇,或經由你身體的任何一個器官泄漏出去。)”
瑪格麗特大是驚愕,有些發怵了。
麥基從抽屜裏摸出一張鈔票,擺在桌麵上:“This is the salary of your first month as an employee here, in the Watson Rubber Plantation Corporation. Your salary will be prepaid each month. You have a double identity, my assistant within the Corporation and without to the others, a news reporter assigned to London Commercial Daily South Asia branch.(這是你受聘於華森橡膠拓植公司的首月薪水,是預支。打明日起,你就到華森公司上班,對內是我襄理,對外是《倫敦商報》駐南洋記者。)”
瑪格麗特瞟一眼鈔票,見是十英鎊,不可置信地看向麥基。
“Take it, darling!(拿起它吧,親愛的!)”麥基臉上洋溢著笑,語氣卻幾乎是命令。
“Thank you, sir.(謝謝,先生。)”瑪格麗特拿起英鈔,朝麥基甜甜一笑,將打出來的紙頭收拾起來,裝進隨身帶著的坤包裏。
第二天上午,瑪格麗特再來洋行,將連夜加工好的文章呈交麥基,麥基閱過,伸拇指讚賞幾句,轉手交給裏查得。
是日後晌,裏查得約請《申報》副主編趙先生前往張園喝茶。
寒暄過後,裏查得直入主題,從提包裏摸出一個信封,放在趙先生麵前:“《倫敦商報》駐南洋記者瑪格麗特小姐多次采訪南洋橡膠種植園,寫出一係列關於橡膠及其未來前景的相關報道,這是其中一篇,請趙先生過目。如果合適,望趙先生組織翻譯並予以發表。”
趙先生雙手接過信套,拆看,拉出一遝紙,目光卻停留在隨帶而出的莊票上,上麵赫然寫著數字:規銀1000兩!
“裏查得先生,”趙先生不動聲色地將之又放進去,笑逐顏開,“你放心,在下一定委托上海文筆最好的學者精心翻譯,將此文發表在本報的頭版頭條,用上最醒目的標題!”
“多謝了!”裏查得拱手謝過,“這次合作隻是一個開始,類似業務還有不少。不瞞先生,我們洋行早就投資南洋一家橡膠種植園,近日在上海成立華森橡膠股份公司,大力開發橡膠產業。橡膠是這個世界未來的主宰,是人們的幸福所寄,這在全球已經形成共識。倫敦橡膠市場行情勁漲,在歐美,人們已經習慣於橡膠製品,沒有橡膠的生活是不可以想象的。”
“曉得曉得,”趙先生連連點頭,“我們一定大力宣揚!”
與此同時,麥基來到匯豐銀行。
麥基洋行與匯豐都在外灘,沒離多遠,麥基是步行來的,守門的阿三也都認識他,沒費任何周折,麥基直入位於頂樓的大班室,謁見大班查理先生。
查理從抽屜裏拿出一厚摞材料,擱在桌上,看著麥基,笑道:“You go ahead.(你走到前頭了。)”
“Thank you for your words, Charlie.(謝謝你的美詞,查理。)”
“Rubber plantations are a very good business.(橡膠種植是個好生意。) ”查理的目光看向麵前的材料,“I've got the news too, rubber is badly in need in America and its price in London market is going mad, reaching nearly 10 shilling a pound. (美國人搶收橡膠,倫敦市場價格漲瘋了,每磅快要漲到10先令了呢。)”
“Yes, it's a big chance. (是的,機會不錯。)”麥基笑了笑,“I'm going to enlarge our plantation area for another 100 thousand hectares, therefore some proper investment is required. I have already had an agreement with Shanghai Stock Exchange to issue 200 thousand shares, at the price of 10 shillings per share. (我準備在印尼把我們的種植園麵積擴大10萬公頃,需要招股。我跟眾業公所講好了,馬上將發行20萬股,每股本金10先令。)”
“It's a big job.(大動作呀。)”查理豎拇指讚道。
“Yes.(是的。) ”麥基拿出一遝股票,遞給查理,“It's your 1000 shares, if you are willing to accept them.(這是你的1000股,如果你願意接受的話。)”
查理接過股票,放在桌邊:“What can I do for you? Loan? (我能為你做點什麽呢?貸款嗎?)”
“No. I need no loan.(不用。我不需要貸款。)”
“The Chinese has an old saying, 無功不受祿, therefore, I think I should do something for these shares.(中國人有句俗語,無功不受祿,所以,我總要為這些股票做點什麽吧。)”
“You can do me a great favour ,(你可以幫我一個大忙,)”麥基湊近一步,在他耳邊低聲道,“Publish an announcement on the local newspaper that your bank is willing to accept my shares as mortgage.”(就是在報紙上發表一份聲明,我的股票可以用作你銀行的抵押物,給我撐個台麵。)
“It's a risk, you know.(這是冒險,你很清楚。)”查理搖頭。
“Of course it's a little risk. (是的。)”麥基笑應道,“Yet you can make another announcement to stop such mortgage some days later before Chinese realize the real meaning of mortgage. The Chinese are used to using the Notes as mortgage, especially the Money Houses.(但你可以在中國人弄明白抵押的真正含義之前,選個日子,發表另一份聲明來終止此類抵押。中國人習慣於用票據來做抵押物,尤其是錢莊的莊票。)”
“It's a little trick, isn't it?(來個小花招,是嗎?)”查理豁然開朗,微微笑道。
“Yes. (是的。)”麥基回他一笑,“The Chinese are wise enough for such small tricks.(中國人太聰明了。)”
“You mean, you want to sell your shares to the Chinese?(你的意思是,你想把股票賣給中國人?)”
“I want only to sell my shares to any potential buyer, regardless of his race.(我隻想把股票賣給任何一個潛在的買家,無論他屬於哪個種族。)”
“I see.(明白了。)”查理伸出手,“Good luck to you!(祝你好運!)”
“Thank you!(謝謝!)”
關於華森橡膠拓植公司的報道,很快見諸《申報》的頭版頭條。大街小巷,到處響徹著各路報童的響亮聲音:“看報看報,頭版頭條,南洋橡膠;看報,看報,華森橡皮,鋪天蓋地;看報,看報,試看明日世界,橡皮精靈古怪⋯⋯”
爆竹聲喧中,華森橡膠拓殖公司揭牌開業。場麵奢華,各路洋人出出入入,皆來道賀,中國人觀者雖眾,卻無一不被印度阿三拒之門外,莫說是順安,即使首席買辦魯俊逸,也未在受邀請之列。
翌日上午,麥基與裏查得、瑪格麗特意氣風發地走進洋行。
“Richard(裏查得),”望著煥然一新的大廳及滿廳橡膠展品,麥基不無滿意地轉對裏查得道,“the following step is of key importance. You must get Maosheng Money House involved in our business.(下一步極是關鍵,你務必搞定茂升錢莊,讓他們卷進來。)”
“No problem.(沒問題。)”裏查得應道,略略一頓,“Why do you choose Maosheng instead of Runfengyuan or Shanyiyuan?(您為何選擇茂升,而不是潤豐源或善義源?)”
“For two reasons. (原因有二。)”麥基微微一笑,“The first is, Mr. Lu has been our business partner for quite a long time, and the second is, the latter two Money Houses are closely related to the government, therefore are not convenient enough to begin with our great cause. Maosheng is different.(其一是,魯先生一直是我們的生意夥伴,其二是,後兩家與官府關係太大,掣肘較多,不方便起始我們的龐大事業。茂升不一樣。)”
“I see.(明白。)”裏查得深以為然。
“From now on, I will efface myself from the public, especially to the Chinese. Whatever happens, no matter how urgent it is, is left to you.(從現在起,我不公開露麵了,尤其是在中國人麵前。無論發生何事,無論多麽緊急,都將由你應對。)”
“No problem.(沒問題。)”
遠處傳來雞鳴,窗外蒙蒙亮。
順安早早起床,坐在桌前,對著鏡子整理衣飾,束好領帶,理好發辮,盤在頭上,又戴上一頂氈帽,壓住他的長辮子。
順安拉開抽屜,摸出幾張紙頭,是碧瑤寫的詩及挺舉回詩的原件。
順安一首接一首,一邊翻看,一邊不無得意地自語:“嗬嗬,章哥支我三招,真正管用哩。第一招,投其所好,原來也是投的,隻是沒有投到正地方,這下算是投對了,以詩會友,不不不,當是以詩結緣。這第二招,欲擒故縱,我這接連縱她十天了,想必她是輾轉反側,夜不成寐哩。今朝是第十一日,我是該走前院呢,還是該走後門?嗯,好事體多磨,關鍵辰光絕不能心軟,繼續走後門,讓她想死我!”
想到此處,順安嘴角咧出一絲淺笑,拿起跑街包,掛在身上,悄無聲息地走出院子,打開後門,消失在黎明前的灰蒙裏。
日頭已是一竹竿高。碧瑤倚在後窗上,兩手捧書,眼卻不在書上,而在樓下通往後院的走道。後窗下麵也長著一簇一簇的斑竹,透過竹叢可依稀望到通往順安、挺舉房門的甬路。
碧瑤許是過於專注,連丫鬟秋紅走到身後也沒察覺。
秋紅曉得她在看什麽,故意咳嗽一聲。
碧瑤打個驚戰,見是秋紅,嗔怪道:“嚇死人了,你哪能一聲不響就到跟前哩?”
“嘻嘻,”秋紅打趣道,“小姐,你這是看啥哩,介入神?”
“你看,”碧瑤嘴一努,“這些竹子,風一吹,可好看哩!”
“嘻嘻,”秋紅也看過去,又是一笑,“我說小姐,不就是幾簇竹子嗎,哪能值得小姐從早看到晚?”
“咦?”碧瑤似是詫異了,“我從早看到晚了嗎?”
“哎喲喲,”秋紅誇張地吧咂幾下嘴唇,“不但是從早看到晚,是一天接一天哪!這都十天了!就講今朝吧,小姐一大早就起床,臉不洗,頭不梳,悄無聲息地這就守到後窗邊了。還有晚上,天不黑小姐就站這兒,一直看到四周黑洞洞!小姐呀,這都看到什麽稀奇東西了?”
碧瑤臉一紅,啐她一口,挪回床邊坐下。
“嘻嘻,”秋紅追過來,“小姐,秋紅曉得你在看啥哩!”
“看啥?”碧瑤白她一眼。
“看一個人!”
“死蹄子,”碧瑤臉色漲紅了,“看啥人了?你講!”
“你在看伍公子!”
“死蹄子,你曉得個屁!”
“咦?”秋紅拍拍腦袋,煞有介事地故意磨她,“不是伍公子,又會是啥人哩?方才伍公子出門,我見小姐的眼珠子盯住他轉哩!”
“我呸!”碧瑤輕啐一口,揚手作勢,“再提那個姓伍的,看我打死你!”
“小姐呀,”秋紅誇張地躲到一邊,“我這問你,不是姓伍的,又會是啥人哩?”
碧瑤默不作聲,兩手擺弄起辮子來。
“嘻嘻嘻,”秋紅蹭到碧瑤後麵,幫她梳理發辮,“小姐呀,你就甭裝了,我曉得你盯的是傅公子!”
碧瑤白她一眼:“既然曉得,還問個啥哩?我這問你,那人⋯⋯哪能沒個影哩?”
“嘻嘻,小姐,要不要秋紅⋯⋯”秋紅嘻嘻一笑,打住話頭。
碧瑤不再說話,隻看向她,等待下文。
“小姐不是會寫詩嗎?小姐再寫一首,我去尋他,討個回詩如何?”
碧瑤抿緊嘴唇,不吱聲。
“小姐,”秋紅看向桌麵上的書,“這書好像是那本崔鶯鶯吧?”
“是哩。”
“聽小姐講,崔鶯鶯歡喜張生,可是,假使沒有紅娘,她就歡喜不成。小姐要不要秋紅這也當個紅娘,玉成小姐的好事體?”
“咦?”碧瑤心裏一動,看過去,“你個死蹄子,嚼啥舌哩?”
“嘻嘻,”秋紅拿來紙與墨,“小姐呀,紅娘這把筆墨全都備好了,你再寫首詩,看我這就候在那人門口,逮住那人,討個回詩!”
碧瑤半推半就地接過紙筆,腦中卻如一團亂麻,良久未能落筆。
“小姐,”秋紅端著一隻碗進來,“你喝點蜂蜜水,沒準兒就能寫出好詩文哩。一定要蓋過他,不能讓他神氣!”
“去去去,”碧瑤手一擺,“剛剛來點兒靈感,就又讓你攪沒了。”
秋紅吐下舌頭,退到門外。
碧瑤喝幾口蜜水,目光落在《西廂記》上,隨手翻到一頁,眼珠子一亮,暗自思忖:“那死蹄子講得不錯,眼下我就好比崔鶯鶯,是官家小姐,曉迪則是那張生,一個寄住我家的窮書生。想來曉迪是自慚形穢,覺得攀不上我,這才故意躲我。可這書裏,崔鶯鶯從未嫌棄過張生門第低,一心一意愛他,我這也是哩。曉迪不是喜歡《西廂記》嗎?我且將鶯鶯這首妙詩抄送予他,讓他曉得我是樂意讓他做我的張生的。我是魯鶯鶯,他是傅生!”
想到此處,碧瑤心花怒放,拿過紙墨,將鶯鶯所詠的一首詩抄寫下來,抄完後又覺不妥,將其撕掉,從袋中摸出手絹,將詩抄在手絹上,又在上麵灑些香水,包進一塊紅緞子裏。
做完這一切,碧瑤不無興奮地朝門外喊道:“秋紅,快過來!”
秋紅聞聲進來。
“詩寫好了,拿去吧。”碧瑤朝那包紅緞子努下嘴。
“小姐呀,”秋紅拿過來,誇張地嗅來嗅去,“你這是噴的洋香水哩,介香!”
“死蹄子,”碧瑤嫣然一笑,“就你話多!”
要搞定茂升錢莊,裏查得自然是尋順安。
“傅先生,”裏查得將一厚摞子報紙擱在茶案上,上麵有幾份英文報,還有幾份香港的報紙,“華森橡膠做大了,麥總董近日前往印度尼西亞、馬來西亞諸國,說是又買了幾家橡膠園,加起來不下幾萬公頃哩!”
“幾萬公頃是多少?”順安問道。
“一公頃就是你們的一十五畝!”裏查得顯然曉得會有此一問,早就換算好了。
“乖乖!”順安咂舌道。
“麥總董吩咐,魯先生是我們的首席江擺渡,有許多事情要靠他做,你將這些材料交給魯先生,讓他先看起來!”
“歐凱歐凱!”順安連聲說道,收起報紙,欲將它們塞進跑街包,卻發現根本塞不下,隻好尋到一條繩子,將報紙捆起來,綰個結,提在手裏。
送走裏查得,順安尋個安靜地方,將所有報紙悉數瀏覽一遍,即使那些他一個字兒也看不懂的洋報紙也沒落下,煞有介事地一行行瀏覽過,尤其是對上麵刊登的橡膠樹與汽車輪胎的相關圖片,仔細琢磨一遍。
在外麵吃過晚飯,順安又候一時,直到天色昏黑,他才動身回到魯宅。此番沒走後門,直入前院,見俊逸書房燈亮著,便毫不遲疑地走上樓梯。
“魯叔,是我!”順安伸手敲門。
“曉迪呀,進來吧!”俊逸叫道。
“魯叔,”順安走進來,小聲稟道,“今朝裏查得約我了,他說,麥基先生下南洋去了,說是買下幾萬公頃的橡膠園,一萬公頃就是咱的十五萬畝,乖乖,幾萬公頃,就是幾十萬畝哩!”
“他還講什麽?”
“他還講,麥基講了,魯叔是洋行首席江擺渡,要為洋行做事體,他要我將這些材料帶回來,讓魯叔先看看。”順安說著,將一捆子報紙擱到桌麵上。
“裏查得講沒講過讓我做些啥事體?”魯俊逸一邊拆解,一邊問道。
“這個沒講。”
俊逸拆開來,隨手翻過幾頁,撲哧笑道:“曉迪,這些東西你都看沒?”
“看過一些。”
“對橡皮這東西,你是哪能想哩?”
“嗬嗬嗬,”順安憨笑幾聲,“是稀奇東西哩,不瞞魯叔,就這辰光,我敢說,滿城裏都在議論這神物哩!”拿過一份《申報》,“尤其是這一篇,乖乖!”
“嘿嘿,”俊逸嘴角現出譏笑,將那報紙隨手扔在桌上,“我早看過了。狗屁記者寫的狗屁文章,真正是胡說八道!”
“咦,魯叔呀,”順安怔了,“你講講看,哪些地方胡說八道了?”
“這上麵講的,我連鼻子眉毛也不信。你聽好!”俊逸拿起報紙,咳嗽一聲,朗聲念道,“你走在路上,一點兒也不會發出聲響,因為路麵是用橡皮鋪起來的。你想撞牆自盡,對不起,你達不成願望,因為牆壁是用橡皮做成的,撞上去就像撞在棉花上。你睡覺的床,你行方便用的馬桶,你屁股下的椅子,你吃飯的碗筷,你身上的衣服,你腳下的鞋,你旅行用的箱包,你⋯⋯你生活中的一切,都將與這神奇的橡皮不無關係。在未來的世界裏,橡皮無處不在,無處不用。離開橡皮,你將無處可坐,無法走路,無法吃飯,無法喝水,無法睡覺,甚至連門也出不去,因為你不能光著身子走在大街上⋯⋯哈哈哈哈,你聽聽,荒唐不?”
“魯叔呀,”順安笑道,“未來的事體,啥人說得清哩?想想看,在老家,我小辰光用的一直是煤油燈,嗬,來到這大上海,繩子一拉,滿屋子亮堂。還有自行車,真是神奇,隻有兩隻輪子,哪能就不倒哩?還有洋人的小轎車,沒有人推,也沒牲口拉,自個兒就能走哩。這在過去,我做夢也想不到這世界上會有介奇妙的事體。”
“嘿,”俊逸笑了,“照你這一講,橫豎還有些道道哩。嗬嗬嗬,還是你們年輕人想得開,魯叔老嘍,趕不上趟哩!”
“魯叔呀,”順安嗬嗬一樂,順勢接道,“小侄還想告訴你,華森橡膠拓植公司開張那日,我是由頭看到尾,乖乖,真熱鬧呀,就在麥老板的洋行裏。那氣勢,沒得說的。洋人挎著胳膊,一雙一對,成群結隊,全來軋鬧猛。小侄本想進去瞧個究竟,可那紅頭阿三死活不讓進。麥基洋行我是常來常往,幾個阿三全都認識我,可那一天,無論我是哪能個說辭,他們隻是嘰裏咕嚕,死活不讓我進。後來我弄明白了,不僅是我,凡是華人,任誰也不讓進。”
“這個我曉得哩,報上登了。”
“魯叔,”順安湊上去,做出興奮狀,刻意說道,“要是麥大人把這橡皮事體做成,再把挺舉招作女婿,咱們的錢莊可就發達了,有的是生意哩!”
“什麽招女婿?”俊逸白他一眼,臉色一沉,“我問過挺舉了,這是根本沒有的事體,你甭再亂講!”
順安咂下舌頭,知趣地打住。
就在順安走上樓梯時,秋紅也快步跑回中院,氣喘籲籲道:“小姐,快,傅生回來了!”
“哦?”碧瑤急問,“那首詩呢?”
“還沒給他呢,”秋紅應道,“我一直候在外麵,他這剛回來,一進院子就紮到老爺書房裏了,這辰光仍在老爺書房,聊得熱乎哩!”
碧瑤在屋裏連走幾個來回,下定狠心,跨步撲到鏡前,理理雲鬢,換上一身旗袍,又朝身上噴些香水,款款下樓,徑朝前院走去。
剛到前院,迎頭撞上從院門口走過來的齊伯。
“小姐呀,”齊伯見她穿著一身旗袍,以為她要外出,不無關切道,“介晚了,你這是到哪裏去呢?”
“哪兒也不去,看看我阿爸!”碧瑤難掩歡快,明知故問,“齊伯呀,我阿爸他回來沒?”
“回來了,這不,亮著燈哩,在和曉迪談事體。”齊伯指指書房。
“曉得了。”話音落處,碧瑤已經拐向前樓大廳。
碧瑤的聲音順安聽得分明,眼珠子連轉幾轉,起身拱手:“魯叔,您忙吧,我這回去了!”
“好哩。”俊逸也不想讓他與碧瑤見麵,起身送客。
順安匆匆下樓,在樓梯口看到碧瑤已經進門,急忙隱在陰影裏。碧瑤一心上樓,目不斜視,噔噔噔地從他身邊走過,進到門裏,眼珠子四下轉一陣子,見隻有俊逸一人,俏臉一下子就拉長了。
一見碧瑤進門,俊逸就迎上來,張開臂膀:“瑤兒,好幾日沒見你來望望阿爸了,阿爸這正想你哩!”
碧瑤卻沒有如往常一樣撲向他,而是東看西找,還拉開門看看門後,似乎裏麵藏著人似的。
“瑤兒,你這在尋啥哩?”俊逸怔了。
“咦,阿爸呀,方才聽到你與人講話,哪能不見人哩?”
“嗬嗬嗬,”俊逸揚手笑道,“是曉迪,這已回去了。”
“啥辰光回去的?”碧瑤納悶了。
“就在你進來之前。”
“奇怪,”碧瑤自語道,“我這一路上來,連個鬼影子也沒看到呀!”
“是哩。”俊逸也納悶道,“他剛下去,你就上來了,哪能沒看見哩?”
“我不信哩,他就在這屋裏!”碧瑤四處尋找起來。
“瑤兒,”俊逸似乎看出什麽,嗅幾下香水味,目光落在她的旗袍上,臉色沉下,“你來阿爸這兒,是為曉迪?”
“阿爸?”碧瑤這也覺得過分了,不無羞澀地撲到俊逸身上,“看你亂講些啥?瑤兒來阿爸書房,當然是看阿爸的!”
話音落處,樓下傳來順安的腳步聲,嚓嚓嚓一路朝後院響去。碧瑤啥也不顧,扔下俊逸,急急走到窗邊,隔著玻璃朝下望去。
俊逸倒吸一口冷氣,結結實實地打了個驚戰。
更深夜靜,人聲落定。
順安房間外,有人輕輕敲門。
“秋紅?”順安開門,啞起嗓子,故作驚訝。
秋紅閃身進來,匆匆掩上房門。
“是小姐讓你來的?”順安問道。
“是哩。”秋紅拿出一包紅緞子,雙手遞上,“姑爺,這是小姐專門為你寫的詩文!”
順安拆開緞包,現出香氣撲鼻的手絹,打開,未及看清上麵寫的啥,就又合上。
“姑爺呀,”秋紅不無關切道,“小姐都寫啥了?”
“詩文呀,說給你也是不懂!”順安收起手絹,放入口袋,看向她,“還有啥事體嗎?”
“嘻嘻,姑爺,秋紅服你了!”
“服我啥哩?”
“服你心腸硬嗬!一連十來天,就跟鬼一樣,連個影兒也逮不到,把我⋯⋯不是,是把我家小姐急死了,天天倚在窗台上望你!我敢說,要是你再不露頭,小姐就會到錢莊裏逮你哩!”
“你有所不知,我事體多哩!”
“啥事體?”
“幫老爺掙大錢嗬!”順安壓低聲音。
“嘖嘖嘖,怪道老爺選中姑爺哩!姑爺,你快寫個回書,小姐在候著哩!”
“去去去,哪有回書是當場就取的?”順安顯出不耐煩的樣子,旋即又覺不妥,放緩語氣,“秋紅,我這裏人多嘴雜,尤其是齊伯,讓他撞見你在我這裏,哪能解釋清爽哩?”說完將門打開一道縫,探頭看看,見沒人,不由分說,一把將秋紅推出。
聽到秋紅走遠,順安掩上房門,打開手絹,細看絹上,見上麵果題一首詩文,情不自禁地輕聲吟道:“蘭閨久寂寞,無事度芳春。料得行吟者,應憐長歎人。”
“唉,小姐呀,”順安連吟幾遍,輕輕搖頭,不無得意地長歎一聲,“小姐呀,你哪能介笨哩,用針繡上去才見浪漫啊!”合上手絹,嗅幾下香氣,又看一時,“蘭閨久寂寞⋯⋯”猛然想起什麽,拿過碧瑤還給他的四本書,拉出《西廂記》,匆匆翻找一會兒,目光停在一頁上,臉上浮出笑,“怪道這幾句介熟悉哩,原來是崔鶯鶯寫給張生的回詩!”閉眼思考有頃,“小姐寫出此詩,又讓秋紅等回詩,想必是要我把張生的原詩抄錄予她。”想到這兒,撲哧笑了,“嘿嘿,挺舉阿哥,此番不用求你了,阿弟這就搞定!”
順安取過筆墨,尋出紙頭,龍飛鳳舞地寫道:“月色溶溶夜,花陰寂寂春;如何臨皓魄,不見月中人。”
順安寫畢,直起身子端詳一番,誌得意滿,不由暢笑起來:“嗬嗬嗬嗬,章哥支這三招,前兩招這都用過了,下麵一招,該當是學那張生,擒賊擒王是也!”
正在這時,院中傳出挺舉的開門聲與腳步聲。順安立馬關閉燈光,坐在黑暗裏,大氣也不敢出,更不敢弄出一點兒響動。
聽到挺舉的腳步聲去向茅房,順安在暗影裏輕輕搖頭,心裏說道:“挺舉阿哥,擒賊擒王,你曉得不?你事事處處壓我一頭,這一次該當認輸了吧!什麽議董?什麽掌櫃?隻要當不成洋人女婿,你就得在我傅曉迪之下!齊伯歡喜你不假,魯叔歡喜你也不假,但齊伯跟你我一樣是下人,魯叔也不能自己嫁給你,要嫁人的是小姐呀,我的阿哥呀!”又側耳細聽,遠處傳來挺舉的撒尿聲,心中越發快意,“嗬嗬嗬,挺舉阿哥,待阿弟擒王成功,將生米煮成熟飯,魯叔縱有一百個不樂意,又奈我何?想當年,魯叔不也是霸王硬上弓嗎?嗬嗬嗬,挺舉阿哥呀,待我功成之日,莫說是個尋常議董,即使商會總董、協理,離我傅曉迪也不會太過久遠。這且不說,魯家所有產業都是我的,挺舉阿哥呀,”微微搖頭,“若是你想繼續在魯家謀生,就得乖乖看我臉色!不過,阿哥盡可放心,阿弟斷不是過河拆橋之人,就憑阿哥你同意讓我姓傅這一條,阿弟就會給你一條活路,且不會讓你有絲毫難堪。阿弟是打心眼裏敬重你,感激你哩!”
挺舉的腳步聲回來,房門嗵的一聲關上,四周恢複靜寂。
順安點上油燈,再次看向手絹與他剛抄寫的紙頭,閉目凝思:“且慢,在擒王之前,要不要我再熬她一熬?”有頃,又在房間裏來回走動。
走有幾個來回,順安決心下定,將剛剛抄寫好的紙頭放在燈上,點著,看著它燒成灰燼,臉上浮出笑意,旋即又把笑容換作一臉無奈,攤開雙手,望空說道:“鶯鶯小姐,不是張生心狠,是你須得再候些辰光。想當年,人家諸葛亮七擒七縱,你我這也不能性急嗬!”
翌日晨起,前院空場地上,俊逸跟在齊伯後麵打太極。
“齊伯!”俊逸收勢。
“老爺?”齊伯亦收勢,望著他。
“我想把挺舉調到錢莊,你意下如何?”
“到錢莊做什麽?”
“錢莊裏缺個襄理。合義當上總理後,商會裏事體太多,要我過去幫忙,錢莊也就顧不過來了。把所有事體托給老潘,我真還放心不下。老潘做事體可以,卻不能決斷。讓挺舉去,一則做他助手,二則也鍛煉一下,將來好做大事體。”
“老爺這樁大事體,想必與小姐有關吧。”齊伯笑了。
“感覺瑤兒近日有些變化,你瞧出有啥異常沒?”俊逸卻笑不出來。
“有點兒。近日小姐沒再打探老爺,我正覺得奇怪哩。”
“好像是⋯⋯”俊逸略一遲疑,素性點破,“對曉迪上心了!”
“哦?”齊伯笑道,“我還沒看出來呢。這幾日曉迪早出晚歸,小姐也守在樓上,很少下來。”
“好了,”俊逸苦笑一下,擺手道,“不講這個吧。瑤兒的事體,確實該提到日程上了。”
“照說曉迪也不錯,”齊伯點頭,“可我總覺得,要論長遠,還是挺舉靠得住。”
“就這麽定吧。你對挺舉講一聲,讓他到錢莊去。我這也跟老潘通個氣。至於瑤兒那兒,尋到機會,我就對她講明!”
“好咧。”
魯俊逸來到錢莊,聽老潘詳細稟過錢莊事務,笑道:“這些小事體你定就是。對了,老潘呀,合義新當總理,商會裏事體太多,他也沒個合意幫手,大小事體都拖上我,老爺子那裏也是再三交代,我推不脫,錢莊日常事體就無暇多管了,由你處理。隻你一人也不成,我給你配個襄理,你先收拾個襄理室出來。”
俊逸講完就走了,隻字沒提襄理人選。
老潘不便多問,思考一時,召來順安,吩咐道:“曉迪呀,老爺方才交代配個襄理。襄理位在我之下,各大把頭之上,房間位置不能錯置,按照規矩放在我左側。這裏原就留有房間,因無襄理,用作雜物室了,你今朝若無他事,這就收拾一下,等候襄理到來!”
見老潘講出這番話,且將布置房間的重任交給自己,順安心裏有數了。的確,按照順安的攀升計劃,在這錢莊裏,在眾把頭中,跑街把頭已是要位,即使升至大把頭,仍舊是個把頭,且淨忙些雜務和賬務,都是看不見摸不著的,還不如跑街開心。老潘是師父,協理這個位置動不得,他伸手可觸的,也就是這個襄理。反觀錢莊,如果魯叔真要設置這個職位,適合人選也的確非他莫屬。
順安帶著客堂把頭和兩個夥計忙活一整天,將襄理辦整得甚是雅致。錢莊上下皆來看過,見所有布置都是順安自己的喜好,且又是他親手布置的,也都認為順安又要高升了,對他講話的語氣平添許多敬畏。
當挺舉起身致謝、客堂響起一片掌聲時,順安的腦海裏一片空白。
宣布完畢,俊逸吩咐老潘幾句,便匆匆出門。各大把頭與掌櫃也都散去。
老潘也是蒙了,待醒過神時,見挺舉候立於側,緊忙抖起精神,朝挺舉笑笑:“挺舉呀,老潘賀你了!”
“潘叔,”挺舉淡淡一笑,“我對錢莊不熟,一切望您擔待!”
“嗬嗬嗬,慢慢就熟了!挺舉呀,這跟我來!”老潘伸手禮讓,帶他來到辦公區,指著一扇開著的門,交給他一把鑰匙,“這就是襄理室,打今兒起,你就在此地理事。”
挺舉接過鑰匙,拱手致謝:“謝潘叔!”
“挺舉呀,先不忙進屋,先來我這裏一趟,有些事體交代你哩。”老潘說完,掃了仍舊在廊道裏發呆的順安一眼,腳步沉重地拐進自己辦公室。
挺舉跟隨老潘走進,房門輕輕關上。
茂升錢莊,有獨立辦公室的隻有五人,魯俊逸、老潘、大把頭(賬房)、庫房把頭,外加襄理伍挺舉。其他把頭共用一個大通間,每人劃定一塊地方,擺張桌子。所有來客,無論是誰的客人,均由客堂把頭統一接待,關鍵客人安排單獨雅間。
順安愁腸百結,在自己桌前幹臉悶坐一會兒,掛起跑街包,沿走道欲出前門,沒走幾步,似是覺得沒臉走出大堂,就又拐回來,從另一側樓梯下到後門,由後麵的偏巷繞到街上。
順安走到大街上,心情悶悶的,心緒仍然糾結在挺舉與那個襄理辦公室上,連身後的轎車喇叭聲鳴響數次也沒聽見。
豈料那喇叭越按越響,一輛黑色轎車緊緊跟在他的身後。見街上人都在看他,順安打個驚怔,這才發現自己走在街道正中,剛好擋了汽車的道,忙急急閃到路邊。
那車卻並未駛遠,而是靠上來,在前麵不遠處停下,一扇車窗打開,一人探出頭,朝他笑著招手。
“密斯托裏查得?”順安不無驚愕。
“傅先生,”裏查得打開車門,“請上車!”
順安鑽進汽車,不一時,被帶到外灘一家由外國人經營的咖啡館裏,一個外國美女侍者端來兩杯咖啡。
順安第一次在這樣的地方喝咖啡,心情自是沒得說的,學裏查得的樣兒小啜一口,將錢莊裏的所有不快忘了個幹淨。
“傅先生,”裏查得總是直奔主題,“再過一些時日,華森拓殖公司就將在上海眾業公所上市,我們總董有意將茂升錢莊貸出的三萬兩銀子折算成相應股本,這是我們公司的相關材料,為內部絕密,隻能發給股東參閱,請你呈交魯先生。如果魯先生願意,我們就到眾業公所辦理股票交割手續!”
“華森拓殖公司擬發行二十萬股,每一股十先令,折合大清規銀五兩。總董不再溢價,按原始股本金折算,這個價錢是不給華人的。但總董之意是,茂升是特例。總董還說,在眾業公所發行之日,市價就會翻倍。”
“一發行就翻倍?”順安不可置信了。
“是哩,那是市場價,在我們英國,多數股票都是這般,眾業公所也是。”
“乖乖!”順安心裏嘀咕一聲,急又問道,“密斯托裏查得,什麽時間在眾業公所上市?”
“很快了。”裏查得淡淡說道,“要待我們總董回來。他已從南洋返回,順路拐到香港,英國的十萬英鎊投資款到了,他去辦理!”
“乖乖!”順安心裏又一嘀咕,豎拇指恭維,“十萬英鎊,是一百萬兩銀子哩!”
“正是。”裏查得點頭,“但這點兒錢遠遠不夠,我們正在購買更多的橡膠園,我們要把南洋的橡膠園都控製在手裏,我們需要麥克麥克銀子,所以在眾業公所上市募集!”
“您敢肯定,一上市真的就能翻倍?”順安再次問道。
“能翻多少倍,就看市場了。”
“您是說,好幾倍?”
“是哩,有時候是一倍,有時候是三倍,有時候是五倍,甚至十倍二十倍,這就看市場行情了!”裏查得侃侃而談。
“這這這⋯⋯”順安顯然迷糊了,不解地問,“這怎麽可能呢?”
“是這樣,”裏查得思忖一時,從袋裏摸出一支金筆,“就像這支筆,我隻有一支,放在這裏賣,起價五兩,你一個人出價,是五兩,有兩個人來買,就爭,我可以賣六兩,十個人來買,我可以賣到十兩,一百個人來買,我可以賣到五十兩,八十兩!隻要有人願買,多少價錢都可以,買賣公平!”
“乖乖!”順安被他上了一課,大是歎服,收下材料,“我這就轉告魯叔!”略略一想,“對了,既然這個原始股價你們不賣華人,總董為何要賣給我們茂升呢?”
“嗬嗬嗬,”裏查得神秘一笑,“其中原因,不是早就告訴你了嗎?聽說伍掌櫃升任茂升襄理,總董夫人很是高興,是夫人要我讓你們入股的,說是送給伍先生的賀禮。另外,我還要告訴你一件大事,聽總董的意思,我們的股票要對華人發行部分股票,發行華股時,總董有意讓茂升錢莊具體承辦!”
“發行華股?”順安深吸一口氣。
“是哩。”裏查得點頭,“我們總董對中國人印象很好,認為中國人講信譽,知禮貌,會做生意,堅持發行華股。工部局不太樂意,眾業公所也持不同看法,但我們總董不放棄,仍在努力。”
“承辦發行,有傭金嗎?”
“按照行規,是百分之二。”
“這個不太好說,”裏查得應道,“要看工部局和眾業公所能夠批準多少,當然,橡膠園是我們公司的,隻要總董堅持,工部局和眾業公所還是會同意的。不瞞你說,我們總董豁出去了,將全部家產押在橡膠園上,不成功誓不罷休!”
“敢問密斯托裏查得,”順安又吸一口氣,眼珠子不停轉動,“這樁好事體,曉迪能否幫點兒小忙嗎?”
“你想幫忙倒是可以。”裏查得略一思忖,“華森股票如果對華人出售,總董有個擔心,就是市場可能出現擁擠,鬧出不愉快事件,因為你們中國人實在太多了,而我們的股票是有限的。總董讓我尋些人手維持市麵秩序。若是你有合適人選,我可以向總董推薦。”
“你們要尋什麽人維護秩序?”
“什麽人都可,隻要能讓現場不亂,不讓現場擁擠就成!”
“若是此說,”順安眼珠子眨巴幾下,“我倒有個朋友能幫此忙,他的師父是租界巡捕房的探長。這朋友手下有不少人,都是一等一的身手,維持秩序是樁小事體!”
“太好了,”裏查得伸出拇指,“你可以約他。我請你們喝花酒,欣賞俄羅斯姑娘的美妙舞蹈!”
“三克油麥克麥克!”
從咖啡館裏出來,順安心花怒放,琢磨起這個全新的東西來。
顯然,股票是外國人的好東西,是他未曾見識過的新東西。看看辰光尚早,順安特別經外擺渡橋過蘇州河,來到位於黃浦路1號的眾業公所探看一番,不料卻已打烊,隻好悻悻而回,又不敢回去得太早,擔心讓碧瑤逮住,就到南京路茶館裏尋位置坐下,叫些茶點,就著燈光將裏查得交給他的材料悉數讀過。
掩卷而思,順安的思緒再次回到茂升。想到那夜俊逸與齊伯的對話,順安篤定俊逸將挺舉調到錢莊,是想壓他一頭。就眼下而言,順安隻有一條路可走了,就是搞定小姐。
想到此處,順安掏出碧瑤托秋紅捎給他的那個香絹,放在鼻下連嗅數下。又過這幾日,香氣泄去不少,遠沒此前香了。然而,順安在意的顯然不是這香味,而是這香味之外的東西。
“魯叔呀,”順安又嗅幾下,嗟歎道,“你一心隻想把小姐嫁給挺舉,卻不曉得小姐的心思早在曉迪身上,你這是亂點鴛鴦譜呀!魯叔呀,你之所以在乎阿哥,是阿哥幫你掙了麵子,可阿哥本領再大,難道他也懂這股票嗎?裏查得講得好呀,這股票才是洋人賺錢的真章啊!待橡皮股票發行之日,曉迪就會讓你明白,啥人才是叱吒上海灘的風雲人物!”
這般想定,見天色黑定,順安慢悠悠地回到魯宅,次日早早起床,再次躲過秋紅,溜到錢莊,一直候到俊逸趕到,處理完所有事務,方才敲門,將裏查得的材料悉數獻上,又將裏查得所言,有選擇地誇張一番。
議事廳的大圓桌上擺著順安提供的一摞摞有關橡皮的各種材料,包括中英文報刊,不少人都在翻看。
“諸位,”俊逸掃視一圈,“近日來,街頭紛紛議論橡皮,且這事體牽涉我們茂升了。俊逸召請諸位,是想議議此事。”看向順安,“曉迪,你來講講。”
“魯叔,潘叔,”順安朝二人拱手,又朝眾人拱過一圈,朗聲說道,“曉迪不講花邊,直講事體。眾業公所是洋人賺錢的地方,很少向華人發行股票。此番華森橡皮公開發行華股,密斯托裏查得特別尋到曉迪,將密斯托麥基總董的主張悉數講了。麥基總董一直把中國人當朋友,堅持發行華股,認為中國人與洋人一樣,有能力做好事體。麥總董尤其看重我們錢莊,有意將我們的三萬兩貸款轉為華森股票,以原始本金折算。華森公司共發行二十萬股,每股十先令,折合規銀五兩。我們一共貸出三萬兩,共折合六千股。還有,裏查得還說,麥總董有意讓我們錢莊承辦所有華股,傭金為百分之二,雖不多,但不過是轉個手,等於是白賺的!”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又不約而同地轉向魯俊逸。
“老潘,”俊逸轉向老潘,“你哪能看哩?”
“嗬嗬嗬,”老潘笑道,“洋人的事體,我吃不準哩。聽曉迪所講,事體雖然不錯,可三萬兩銀子也不是小數,不怕一萬,單怕萬一呀。”
“是哩,”大把頭隨聲附和,“跟中國人做生意,我們心裏有數,跟洋人做生意,萬一出個啥事體,人家屁股一拍走人了,我們哪兒尋去?”
其他把頭也都紛紛附和:“是呀,老爺,小心沒大錯。”
俊逸看向挺舉。
眾人也都望過來。對於這個新上任的襄理,大家是既熟悉,又陌生。眼下這樁事體,正是見他真章的好機會。
“伍襄理,你是哪能看哩?”俊逸微微笑道。
順安亦看過來,目光急切。潘師父與眾把頭並沒有在這件事情上支持他,挺舉若是再持異議,這件好事體就算泡湯了。
“魯叔,潘叔,諸位同仁,”挺舉拱手一圈,“挺舉初來錢莊,一切尚不熟悉。方才聽到曉迪所言,覺得挺新鮮的。在此之前,挺舉看過一些關於眾業公所的材料,也讀過一些國人對洋人的各方麵考察,包括商務考察,耳目一新。洋人做生意大抵采用股份製,與我們不同。我們往往是東家製,生意再大一些,是合夥製,東家既出本錢,也做生意。洋人不同。洋人那兒,大多數東家隻出本錢,不做生意。”
“咦?”老潘驚愕了,“東家不做,啥人來做?”
“由會做生意的人去做。譬如說,我有錢,我覺得賣餅賺錢,可又不會做餅,潘叔會做餅,可又缺少本錢,我就把本錢借給潘叔,由潘叔來做餅,賺錢了分給我一些。”
“賠了就是賠了,我認栽呀,說明這個生意我沒看準!”
“要是潘叔把你的錢拐走了呢?”
“那就說明我沒把潘叔看準!”
“嗬嗬嗬,”老潘苦笑幾聲,“要是這說,啥人做東家,也都不放心哩。”
眾人皆笑起來。
“挺舉呀,”俊逸止住笑,“你是哪能曉得這些哩?”
“是前些年看雜書看來的,”挺舉笑笑,“大比要考洋務,啥書都得看哪。至於眾業公所,是這幾日才看的。”說著從袋中掏出一本書,擱在桌上,“就是這冊書。”
眾人一看,全是洋文,無不麵麵相覷。
“連這你也能看懂?”俊逸驚道。
“看不懂哩。”挺舉笑笑,“這是我讓麥小姐特意尋來的,大意是《上海眾業公所指南》,她一得空,就逐頁講給我聽,裏麵有不少新鮮東西哩!”
見他在這辰光將話題扯到麥小姐頭上,俊逸臉色一黑,擺下手,苦笑道:“洋人的事體,就不多扯了。你這講講眼下事體,橡皮股票,咱是折換,還是不折換?”
“挺舉以為,可以試試。洋人比咱會做生意,這是實情,可他們究底有哪些長處,我們不試就不曉得。再說,眾業公所很少向華人發股,麥基總董能有這個心,也是難得哩!”
“是哩是哩。”順安顯然未曾料到挺舉竟會幫他講話,急切接上,“我們入股,是按股票本金折算的,不是按照市場價。聽密斯托裏查得講,如果開市,價鈿就不是這個數了。”
“什麽數?”俊逸探身問道。
“少說漲一倍,不定還會漲兩倍三倍的呢,究底能漲多少,啥人也講不清,反正咱是本金,再便宜也值五兩銀子!”
俊逸陷入沉思。
所有目光都盯住俊逸。
“這樣吧,”俊逸抬頭,給出決斷,“既然大家意見不一,我們就以穩妥為上。不過,挺舉方才講得是,麥總董的好意,我們不能輕易拂去。再說,俊逸眼下好歹是麥基洋行聘請的首席江擺渡,洋行的事體,也就是我的事體,想脫也還脫不開哩。所以,我的意思是,三萬兩貸款折一半,換三千股票,另一半,依舊是貸款,聽聽風聲再說。至於是否承辦華股,我們既不應下,也不拒絕,以靜製動!”
似乎沒有比這個更穩妥、更實際的解決方案了,眾人無不點頭。
順安依據魯俊逸的吩咐,前往麥基洋行,將魯俊逸的決定講給裏查得,對方表示理解,約他次日到眾業公所辦理原始股票購置手續。
回到家時天色已黑。順安到附近小館子裏吃點東西,見天色黑透,才由後門悄悄閃進。
不料剛閃進來,就被一人逮個正著。
順安吃一驚,看清是秋紅,啞起嗓子:“嚇死我了!”
涼亭下,月光朦朧,碧瑤一身旗袍,端坐其中。秋紅將順安推到碧瑤跟前,轉身回到拱門外麵守望。
“小姐?”順安壓低聲音,幾近耳語。
“曉迪,”碧瑤也將聲音放低,半是質問,“你為啥躲我?”
“我⋯⋯沒躲呀!我是跑街,在忙錢莊的事體⋯⋯”
“你騙鬼!你故意躲我!”碧瑤的聲音拔高了。
“我⋯⋯我⋯⋯”此等是非之地,順安不敢應腔,隻在嗓子眼裏咕噥道。
“你既沒躲我,為何不回我的信?”碧瑤放緩語氣。
“我⋯⋯我想回複來著,可⋯⋯”順安再次頓住,眼睛四下裏亂轉,耳朵豎起。
“我都不怕,你怕個啥哩?”碧瑤嗔他一眼,“快講,你是哪能個回複哩?”
“月色溶溶夜,花陰寂寂春;如何臨皓魄,不見月中人。”順安低聲吟道。
“是哩是哩,”碧瑤迭聲接道,“我想聽的就是這句!”抬頭望天,“曉迪,你看天上,月色溶溶夜,花陰寂寂春,今宵正應這景哩!”
“噓⋯⋯小姐⋯⋯”順安輕出噓聲。
“傅生,我⋯⋯是真的沒想到你介有才,將詩寫得介好!”
“小姐呀,”順安聲音顫抖,幾近哀求,“我這得走哩,要是⋯⋯被人撞見,我就⋯⋯死定了呀!”
碧瑤似是豁出去了,聲音高起來:“曉迪,我都不怕,你哪能怕哩?”
“天哪!”順安叫聲苦,啥也不顧,轉身就走。
“曉迪?”碧瑤追前幾步,見他已跑出拱門,氣得跺腳。
順安探頭看看甬道,沒見異常,垂著頭,匆匆走向後院。
走道盡頭,暗影裏,齊伯靜靜地站著,看有一時,長歎一聲,腳步沉重地走向前院,敲開俊逸書房的門。
“齊伯,沒睡?”俊逸正埋頭於一堆橡皮材料中,抬頭朝他笑笑。
“老爺⋯⋯”齊伯欲言又止。
“有事體了?”
“倒是沒啥大事體。”齊伯擠出個笑,話中有話,“我隨便講講,要是小姐真的歡喜曉迪,老爺是哪能個想法?”
“絕對不行!”俊逸斷然說道。
“照說曉迪也不錯⋯⋯”
俊逸眉頭鎖起,擺手止住:“齊伯,究底出啥事體了?”
“方才曉迪回來,”齊伯輕歎一聲,“我看到秋紅把他扯進小院裏了!”
“哦?”俊逸震驚,忽地站起,急切問道,“後來呢?”
“隱約聽到小姐在盤問曉迪,曉迪應答幾句,慌慌出來,跑回他的房間了。”
“這這這⋯⋯這丫頭⋯⋯”俊逸氣極,跌坐在椅子裏,生會兒悶氣,轉對齊伯,“齊伯,小姐的事體,再不能耽擱了,得設法讓她把心思移到挺舉身上!”
“這得湊機會。”
“那就設法來湊!”
翌日晨起,順安早早來到錢莊,找老潘在一萬五千兩銀子采購橡皮股的合同上簽好字,用好章,直奔眾業公所,見裏查得早在那裏等候。
順安將嶄新的三千股票據收存好,小聲問道:“密斯托裏查得,我想求個事體!”
“請講!”
“我能否進到你們公司看看?”
裏查得略略一想:“OK.”
裏查得請順安上車,徑直來到華森拓殖公司,引順安步入大廳。
經過精心裝修,空曠的大廳果是雅致,地下軟軟的,走路沒有任何聲響,牆上貼滿橡膠園的各種圖片,當中是一排展台,上麵擺著五花八門的橡膠產品,有各種車胎、雨鞋、雨傘、雨布、電纜⋯⋯
順安看得眼花繚亂,使勁朝地下踩了幾踩,驚異地問道:“密斯托裏查得,這地板哪能介軟哩?”
“是橡皮地呀。”裏查得笑笑,指著花花綠綠的牆,“那是橡皮牆,隔音,防水,美觀,可以使用一千年,既不腐爛,也不掉色!”
“乖乖,”順安吧咂一下舌頭,“一千年不爛,趕上石頭哩!”又走到橡皮牆邊,細細看過,觸觸這兒,摸摸那兒,一臉錯愕。
“用拳頭!”裏查得比畫一下。
“拳頭?”順安怔了。
裏查得捏起拳頭,朝橡皮牆上猛砸一拳,發出“噗”的一聲悶響,手被強力反彈回來。
順安也學裏查得的樣子,朝橡皮牆狠砸一拳,彈力嚇他一跳,歎道:“天哪,要是你不講,啥人曉得是橡皮哩?”
“是哩,”裏查得顯得信心十足,“傅先生,我這講給你聽,未來的世界,必將是橡皮的世界,這是世界大潮,誰走在前麵,誰就能擁有整個世界。”
“擁有整個世界!”順安呢喃一句,心中忖道,“乖乖,洋人想問題就是不一樣,上海灘這麽了不起,可在他們眼裏根本不值一提!”
順安參觀一圈,直看得眼花繚亂,決心下定,決定賭它一次,便朝裏查得道:“密斯托裏查得,我想求你樁事體!”
“請講!”
“這股票,”順安從跑街包裏摸出股票,“我個人能買否?”
“待上市之後,任何人都可以買,你當然可以。”
“不不不,”順安急道,“我是講,我能否買一些原始股,就像這些!”
“這個⋯⋯”裏查得現出為難的樣子,“原則上是不行的,我們給你們錢莊六千股,是看在⋯⋯”
“錢莊不是沒有買完嗎?”順安辯道,“還有三千股哩!”
“你是講,”裏查得詫異地看著他,“這三千股你要?”
“不不不,”順安急道,“我沒有介許多洋鈿。”
“你想買多少?”
“一千股!”
“成否?”
“OK,”裏查得點頭,“等總董回來,我可以向他求個情。”
“你不能對總董講!”順安急道。
“為什麽?”
“因為我不想讓任何人曉得我買了這些股票!麥總董如果曉得,就會對麥小姐講,麥小姐就會對伍挺舉講,魯叔也就曉得了。”
“哦?”裏查得略略一想,“這錢⋯⋯是你的嗎?”
“當然是了!”順安應道,“是我自己的錢,是我祖上留給我的,我想全部購買橡皮股!”
“OK.”裏查得重重地按在他的肩上,“你用全部家當來買股票,我很感動,這一千股我私人賣給你,不對任何人講!”
“三克油麥克麥克!”順安連連打拱,掀開衣襟,從夾層裏拿出存放多日的五千兩惠通銀行支票,雙手遞給裏查得,“我的所有家當,盡在此處,拜托了!”
裏查得接過支票,咚咚上樓,不一會兒下樓,遞給他一千股橡皮股票,道:“我不能破壞公司規定,這一千股是我個人作為股東的原始股票,祝你好運!”
“謝謝謝謝謝謝,”順安將一千股的股票接在手中,一迭聲謝過,顯然仍不放心,悄聲問道,“密斯托裏查得,這股票真的能漲⋯⋯幾倍嗎?”
“你後悔了?”裏查得盯住他,作勢上樓取他的支票。
“不不不!”順安連連打拱,將股票小心翼翼地原樣放回他的衣襟夾層。
不到一年時間,經過彭偉倫、查老爺子兩番折騰,先是甬商委屈,繼而是粵商受傷,經莊票事件整合起來的上海商務總會由內鬥進一步陷入信任危機,幾乎沒有多少人願意登門,商會工作陷入停頓,讓臨時受命的總理祝合義勉為其難,隻有抓住老友魯俊逸不放。
一日忙碌過後,又到阿秀那裏陪她一時,俊逸到家已是人定。
齊伯跟進,照例是倒水沏茶。
“齊伯,”俊逸看看時間,見已九點,“挺舉睡沒?”
“嗬嗬,挺舉早哩。”齊伯笑道,“他也是剛回來,方才見他在打水洗腳。洗完腳要看書,不到二更天不會睡哩。”
“叫他來一趟,我有事體交代。”
齊伯出去,不一會兒,引挺舉進來。
“齊伯呀,”俊逸禮讓挺舉坐下,為他斟上茶水,轉對齊伯,“我看碧瑤的燈仍在亮著,想是沒睡,也叫她來,我倆嘮嗑,由她沏茶。聽說近日她的茶藝頗有長進哩。”
齊伯曉得俊逸的心思,嗬嗬應道:“好咧。”便再次下樓。
“小姐,”齊伯走上中樓,在樓梯口叫道,“睡沒?”
“沒呢。”秋紅應聲而出,“齊伯,小姐問了,啥事體?”
“老爺請她過去!”
不待秋紅傳話,碧瑤的聲音飄出來:“齊伯,阿爸叫我,啥事體呀?”
“哦?”碧瑤跑到門口,聲音熱切,“阿爸在跟啥人講話哩?”
齊伯遲疑一下,道:“嗬嗬,我眼花了,沒看清爽,這正在說話哩。”
“是傅曉迪嗎?”
“聽聲音不像是。”
“那⋯⋯是啥人?”
“好像是挺舉吧。”
“我沒空,”碧瑤臉色一沉,“你對阿爸講一聲,我這茶還沒學會沏哩!”又瞪秋紅一眼,“愣個啥哩?快提水去,我要洗哩!”
齊伯輕歎一聲,不好再講什麽,回到前院,走進書房。
“瑤兒呢?”俊逸看過來。
“回老爺的話,”齊伯嗬嗬一笑,打個圓場,“小姐已經睡了,說是下次再沏。”又在茶案前坐下,對挺舉一笑,“挺舉,嚐嚐齊伯的茶!”
“嗬嗬嗬,”挺舉笑笑,拿過茶壺、茶具,“齊伯,魯叔,請你們品評一下晚輩的茶藝!”
“好好好,”俊逸回他一笑,“挺舉呀,今朝叫你來,並不全為喝茶。”
“啥事體,魯叔請講。”挺舉沏著茶,朝二人笑笑。
“今朝在商會裏,與你祝叔、查叔閑聊,他們都在念叨你哩!”
“小侄也是,一直在惦念祝叔和查叔。老爺子近日可好?”
“好多了。自那日把商會的權把子奪回來,老爺子心情大好,日漸康複,聽你查叔講,水煙袋抽得呼嚕嚕響,每天早上還要到園子裏打路拳法呢。”
“這就好。商會裏可有大事體?”
“嗬嗬嗬,”俊逸爽朗笑道,“隻要彭偉倫不在,就沒有大事體。隻是你祝叔有個憂心,此番雖說也是公選,但其他商幫頗有微詞,尤其是粵商議董,明裏暗裏嘀咕不少。我們為此議過多次,卻是拿不出個妥善辦法。商會裏幫派眾多,人心原本渙散,又經這番折騰,越發不好收拾哩。你也是議董,看看有啥好法子沒?”
挺舉想到陳炯的建議,笑道:“要是這說,我倒是有個想法,或對收拾人心有所助益。”
“哦?”俊逸感興趣了,“講講看。”
“祝叔可走兩步棋,”挺舉似是醞釀已久,“一是保赦彭偉倫,二是組建商團,擴大商會實力,增強商會凝聚力。”
“保赦彭偉倫?”俊逸倒吸一口涼氣。
“是哩。”挺舉點頭,“彭總理是因公犯案,但就眼下證據看,並未觸犯大清刑律,官府捕他理由不足,更多出於官場之爭。如果由祝叔出麵,以商會名義向道台甚至兩江總督府提請保釋彭總理,粵商自無話說,商民也會擁戴,官府也有台階好下。彭總理獲得自由,自會感念祝叔。祝叔是經過公選的,彭總理也是官府罷免的,即使他對祝叔有微詞,也不好明說,影響不到商會大局。”
“好主意呀!”俊逸豎拇指道,“冤家宜解不宜結,彭偉倫這人雖說陰毒,場麵上卻也算個講究規矩的人,並不亂來。”
“商團又是哪能個說法?”俊逸來勁了。
“商會可以模仿租界萬國商團,搞一個屬於自己的商團!”
“哪能個搞法?”
挺舉將陳炯的提議大要講了,俊逸沉思有頃,看看表,摸起電話,撥通:“是合義兄嗎?⋯⋯睡沒?⋯⋯好事體哩⋯⋯嗬嗬嗬,還有個嘉賓,你得溫壇好酒,我們這就出發!”放下電話,轉對挺舉,“嗬嗬嗬,聽你這一講,瞌睡是睡不成了,走,尋你祝叔喝老酒去!”
黃浦路一號眾業公所的大門外麵有個巨大的告示欄,欄中張貼一張公告:“華森橡皮股票行將上市,不限華、洋,均可認購。每盤十股,每股票麵本金為:大英通幣十先令,折算大清官銀五兩。開市發行價,每股大英通幣十六先令,折算大清官銀八兩。自本月十五日始,華森拓殖公司在南京路23號免費發放認購券,有意購買者,歡迎前往領取。凡是領取認購券者,可於本月十八日上午八時持所領之認購券前往匯豐銀行以實款購買股票。”
同樣的公告也見諸上海各大報紙的核心版麵。
中國人也可以購買西洋人的股票,上海灘頓時沸騰。
感受最大的莫過於商務總會,手頭有些閑錢的各行業商人吃不透就裏,紛紛趕到會館打探虛實,議論股票。會館大廳裏人氣倍增,陡然爆棚。眾多會員交頭接耳,手裏大多拿著當日出版的各種報刊,議論華森橡皮和股票公告。
樓上總理室裏,合義和俊逸對麵坐著,麵前也擺著這些報紙。
“俊逸呀,”合義眯起兩眼,“這幾日來,大家都在議論橡皮股票,都來向我打探。這些年我雖說賣些洋貨,但洋人的事體,究底吃不準,尤其是這股票之類。華森橡皮就在麥基洋行裏,也是麥基先生搞出來的,你們是老夥計了,你又是他的首席江擺渡,想必知情,究底是哪能個看法,講來聽聽。”
“嗬嗬嗬,”俊逸笑笑,將報紙撥到一側,“什麽首席江擺渡呀,還不是個虛名?不瞞你講,麥基洋行迄今為止我還沒有進去過,前前後後都是曉迪跑的。至於這個股票,我根本講不清爽,聽曉迪講,麥基把其他生意全都拋開了,隻做橡皮,在南洋買了幾十萬公頃地,專種橡膠樹。麥基此番誠意與我合作,從我莊裏貸出三萬兩銀子,要我全部換成股票,我吃不準,就與大家商議,曉迪覺得是機會,老潘他們卻反對。我思前想後,來個折中,換一半,留一半。說實在話,一萬五千兩白花花的銀子換回來一遝子花裏胡哨的紙頭,我心裏這辰光還在打鼓哩!”
“是哩,”合義微微點頭,“做生意講究的是真金白銀,股票事體確實要謹慎為上,尤其是錢業,不能輕舉妄動。當年阜康股災那一幕,在我這心裏一直抹不去,連胡雪岩那樣的巨商都被擠對拖垮了,早晚想起來都後怕!”
“挺舉呢,他是哪能個看法?”
“謀議辰光,我征詢挺舉意見,本以為他會反對的,不料他倒是支持曉迪,說是他看過洋人做生意的書,跟咱們的做法大不一樣,股東歸股東,做生意的歸做生意的,是兩張皮。”
“兩張皮?”合義怔道,“哪能個兩張皮法?”
“這個我也摸不太清,問挺舉,他也說不清爽,好像是股東隻出錢,將錢換成股票,交給懂行的人來做。我也琢磨這事體來著,譬如說,這橡皮生意,我們不懂行,麥基懂行,麥基把生意折成股票,賣給我們,我們就是東家,他是經理人,做賺錢了,分給我們一些,做賠了,我們就得認栽。”
“這這這,”合義琢磨一會兒,“要是麥基把我們的本錢卷上行李拿走了,哪能個辦哩?”
“是呀,”俊逸順口應道,“我也這般琢磨。洋人多精呀,真要是樁好生意,哪能讓咱華人沾上邊兒?”
“不過,挺舉的話也得考慮。這孩子了不得,幾場事體下來,我對他是越來越服氣了,凡事體多聽聽他的沒錯。”合義似又想起什麽,“哦,對了,講到挺舉,我還得告訴你兩樁事體,你轉告他就成。一是彭偉倫的事體,我向道台大人求過情了,大人很給麵子,答應就這幾日放人。二是商團的事體,我稟報老爺子了,老爺子興奮得不得了,讓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做起來再講。但我想,我們既是商會,就不能武斷,得大家商量著來。我想下周開個議董會表決,如果通過,就報請道台府審批。表決前,我們須備個書麵材料,讓大家搞明白啥叫商團,哪能個做法。既然是挺舉提議的,想必他對這事體有些研究,就麻煩他草擬個具體章程,包括款項、人員、組織、訓練等,供議董會討論。不瞞你講,聽說這建議又是挺舉提議的,老爺子讚不絕口呀,說你得了個大寶哩!”
“嗬嗬嗬,”俊逸樂得合不攏嘴,起身道,“下周就開會,事體蠻趕哩,我這尋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