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兩兄弟同愛一女 甫跑街借詩乘龍
又到月底,玄二堂子裏,任炳祺興衝衝地走到後堂陳炯房間。
“師叔請看,”炳祺將兩本賬冊擺在桌子上,樂得合不攏口,“這一本是上月的,這一本是本月的,奶奶個熊,托師叔的福,咱這發達了呢!”
“哦?”陳炯嗬嗬一笑,將賬冊推到一側,“說說看,哪能個發達哩?”
“上個月,碼頭與堂子各賺八百塊洋鈿,這個月碼頭少兩百,堂子卻多三百,”炳祺湊近,幾乎是耳語,“不瞞師叔,是淨利,幾年來少有哩。嗬嗬嗬,有師叔罩著就是不一樣,兄弟們勁頭足哩!照這勢頭,趕到年底,炳祺保準為師叔拿出八千塊洋鈿!”
“嗬嗬嗬嗬,”陳炯又是一笑,“好哇好哇,真是好消息。”
“師叔,”炳祺湊得更近,“堂子裏新進幾個鮮貨,蘇州來的,個個色藝俱佳,徒子特別選出兩個孝敬師叔。人生在世,沒個女人多沒趣味!”
陳炯白他一眼:“你這是趕師叔走嗎?”
“嘻嘻嘻,”炳祺涎臉笑道,“炳祺是說,師叔既然住到女人窩裏,夜夜卻睡冷被窩,叫徒子臉上哪能有光哩?要不這樣,炳祺隻給師叔留一個,再不讓她接客,隻在這裏早晚侍奉師叔,為師叔端茶倒水洗腳敲背什麽的,悶了還能嘮嘮閑話兒!”
“好吧,”陳炯略略一想,“既然這般講,師叔就依你了。”略略一頓,“對了,大小姐那兒可有音訊?”
炳祺搖頭。
“莫不是⋯⋯”陳炯沉思有頃,半是自語,“我住在此地,她生出啥想法了?”
“不會不會,斷然不會,”炳祺連連搖頭,迭聲說道,“不瞞師叔,大小姐開明得很,這堂子是炳祺開的,若是嫌棄,大小姐早就不睬炳祺了!再說,幫中兄弟不隻是炳祺開堂子,從南京到蘇杭,兄弟們開的堂子多去了,隻要沒有欺男霸女,違反幫規,大小姐也就睜隻眼閉隻眼。無論如何,兄弟們都得有條活路,是不?”
“不會就好,”陳炯噓出一口氣,悶頭又是一會兒,“這已有些辰光了,大小姐哪能⋯⋯”
“嘻嘻,”炳祺笑了,“依炳祺之見,隻要師叔那柄寶刀仍在大小姐手裏,就有戲文!”
“嗬嗬嗬嗬,借你吉言!”陳炯也笑起來,從懷中摸出兩張莊票,擺在桌上,“炳祺,看看這是什麽?”
“乖乖,”任炳祺打眼一看,驚叫,“兩萬兩銀票!師叔,您打哪兒搞到的,炳祺這輩子還沒見過介多錢哩!”
“嗬嗬,”陳炯略略擺手,“師叔哪來這本事?是托孫先生的麵皮,一萬由湖州張老板捐助,一萬由浦東宋神父籌措,師叔不過是代孫先生收款而已!”
“太好了。”炳祺握起拳頭,“師叔,我們分頭湊,待湊足三萬,立馬匯給孫先生!”
“孫先生來信說,他在日本已經籌到一筆款子,暫時不急用錢,這點錢就放在上海。你拿去,以你的名義,存入匯豐銀行。”
“啊?”炳祺大是吃驚,“以徒子的名義?”
“嗬嗬嗬,”陳炯拍拍他的肩,“拿去吧,師叔放心你,孫先生放心你!”
“好!”炳祺屏氣有頃,握拳道,“炳祺一定不辜負師叔與孫先生!”收起莊票,盯住它們看一會兒,笑了,“嗬嗬,師叔,聽說洋人銀行利息不高,莫如徒子擱在這兒放個高利,讓它們為革命事業多生幾個崽兒!”
“炳祺,你須記住,革命基金不能外放高利貸。再說,孫先生萬一急用哪能辦哩?就存匯豐銀行,一則保險,二則方便匯往海外。”
“好好好,”炳祺收起莊票,連拍胸脯,“師叔,剩下這一萬,全都包在炳祺身上,我就不信,憑我任炳祺這張臉,到年底還能籌不到?!”
“炳祺呀,”陳炯笑了,“不要一心掉進錢眼裏,拔不出來喲!”
“咦?”炳祺一本正經道,“孫先生要我們籌款,不掉進錢眼裏哪能個籌哩?”
“我問你,”陳炯斂起笑,雙目射過去,“籌款做什麽?”
“幹革命呀。師叔不是說,要推翻清朝、光複中華嗎?”
“這就是了。眼下我們還有比籌錢更重要的事體呢!”
“師叔請講!”任炳祺坐正身子,兩眼眨也不眨地盯住陳炯。
“孫先生來信說,當務之急,一是搞錢,二是搞人,三是搞槍。錢這講過了,下麵我們必須搞到人和槍,建立我們自己的武裝。清朝就如一棵又高又大的老樹,雖然連根帶梢全都朽透了,但我們不砍不鋸,它依舊不會倒呀。”
“是哩。先說這人,我已依照師叔吩咐,招到二十多個了,師叔不信,可到順義碼頭看看,保管一等一的身手。關鍵是槍!”
“嗬嗬嗬,”陳炯望著他笑笑,“又吹你那幾個人了。莫說是二十多,你就是招進二百多,二千多,人人手裏都有一杆槍,怕也搖撼不動那棵朽樹呀!”
“這該哪能辦哩?”炳祺急了。
“孫先生要求我們聯合滬上各界力量,譬如商務總會、光複會及其他社團、協會等,也包括咱的幫眾。那些人皆有根基,尤其是商務總會,幹大事體離不開他們哪!”
“是哩。師叔要的,他們都有,隻是⋯⋯”炳祺現出為難之色,“商會裏個個都是有錢人,哪一個伸出指頭也比炳祺的腰粗,炳祺想蹭這也蹭不上個邊兒呀!”
“嗬嗬嗬,”陳炯笑道,“你隻管聯絡幫眾就是。其他事體,是師叔的!”說著抬腕看表,起身,“辰光到了,師叔這該出去一趟。”
“要不要徒子送一程?”
“好吧,茂平穀行。”
灶房裏,申老爺子這兒掀掀,那兒看看,巡視一圈,摸出一隻空瓶子,掂幾掂,朝堂屋裏叫道:“小荔子,小荔子—”
沒有應聲。
“小荔子?”老爺子搖搖頭,離開灶房,一步一步走到堂屋,掀開門簾,走到葛荔的閨床前,將被裏揉有幾揉,聲音怪怪的,“早就醒了,裝個啥哩?”
“啥事體?”葛荔忽地坐起。
“醋沒了!”
“瞎講!”葛荔嘴一撇,“前幾日才買一瓶,這剛扭開蓋子,哪能就沒了?”
“全讓你吃光光了,還說沒吃?”老爺子鼻子裏輕哼一聲,“不信你自己看看去!”
“不理你了!”葛荔聽出話音,又躺下去,將被子蒙在頭上,誇張地發出鼾聲。
老爺子審視四周,見陳炯送的寶刀竟被她孤零零地掛在一處並不起眼的地方,且旁邊遮著一條她幾乎沒用過的方巾,已知就裏,上前取下刀,抽開來,吹幾口氣,複插進去:“嘖嘖嘖,介好的寶刀被放在此地,算是明珠暗投了!”袖進衣服裏,“既然不受待見,莫如讓老頭子拿到舊貨攤上,不定還能換來一壇子好醋哩!”
葛荔掀開被子,躥上來,一把從老爺子袖裏搶回寶刀,又掛在那裏,複躺回去,氣呼呼道:“啥人不待見了?我心裏一直在念著哩!”
“嗬嗬嗬,念著就好!”老爺子走到角門處,送回一句,“方才老頭子閑來無事,路過某處花園了!”
“你⋯⋯”葛荔忽又坐起,急問,“看到什麽了?”
“還能有啥?”老爺子慢條斯理,“不就是那兩個人嘛!”
葛荔麵孔扭曲,目光落在陳炯的刀上,噌噌過去,將刀取下,別在腰間。
“嗬嗬嗬,”老爺子斜她一眼,“某人不會是要出去行凶吧?嘖嘖嘖,若用這把寶刀殺人放血,可就有點兒可惜了喲!”
“老阿公,你⋯⋯”葛荔氣得嘴臉歪斜,“啥人要去行凶了?我就不能玩玩我的寶刀嗎?”說著從腰裏拔出,放在手掌裏把玩。
“能能能,”老爺子迭聲說道,“隻是,如果某人一直鑽在這床被子裏嗅那醋味兒,既不玩刀,也不賞花,隻怕會落個雞飛蛋打,一頭不得一頭喲!”
“你⋯⋯這是氣死我哩!”葛荔呼哧呼哧喘一會兒,大眼珠子連轉幾轉,撲哧一笑,蹭上前,挎住老爺子胳膊,“嘻嘻,老阿公,您在這裏陰陽怪氣,莫不是要給小荔子支幾招兒?”
“老頭子隻支一招,”老爺子在她頭上彈一指頭,“看準的鳥兒,就不能讓它飛了!”
“老阿公,”葛荔將他推到堂間,在他耳邊悄問,“依你說,小荔子這是該玩刀呢,還是該賞花呢?”
“刀有刀的好,花有花的好,就看小荔子是何偏好嘍。”
“老阿公,這幾天哩,我算是想明白了,還是玩刀的好,這刀嘛,既是小荔子所好,玩起來也順手哩!”
“嗬嗬嗬,”老爺子樂了,“吃柿子當揀軟的,看來小荔子長大了,學會挑哩,那花兒雖然好看,卻有刺兒,玩起來確實不太順手喲。”
“啥人怕他的小刺兒來著?”葛荔來勁兒了,蹦起老高,“老阿公,你且等著,看小荔子這就去手到擒來!”說著將那柄寶刀隨手一擲,哧溜一聲,人已閃到院中。
聽著她的腳步聲漸去漸遠,申老爺子走到牆根,將那柄寶刀撿拾起來,眯眼賞玩一時,小心翼翼地拭去灰土,走回葛荔閨房,擺在她的梳妝台上。
已是午後,陽光射在南側河浜裏,在水波中激**出點點碎光。茂平穀行的後客堂裏,挺舉、陳炯相對坐著,一邊欣賞河浜裏的碎光,一邊品著茶盞。
窗子外麵的老柳樹下,阿祥與任炳祺對麵而坐,中間擺著一盤象棋,看盤中棋子,二人激戰正酣。
“伍兄,”陳炯的目光從波瀾裏收回,看向挺舉,“近日聽聞商會裏頗是熱鬧,你是議董,能否劇透一二?”
“唉,”挺舉長歎一聲,給他個苦笑,“陳兄怎麽也對這個感興趣了?”
“嗬嗬嗬,”陳炯笑道,“商會是有錢人紮堆的地方,在下不想守窮,這還指望伍兄引見一二,圖個晉升呢。”
“陳兄客氣了,”挺舉亦笑一聲,“依陳兄才具,想必不會缺個晉升。前番見麵,陳兄出手就是五十兩規銀,想必槍勢混得不錯哩。哦,對了,在下將那五十兩銀子連本帶息還給我那阿弟,嘿,你猜怎麽了,阿弟那個後悔喲,沒個說!”
“哈哈哈哈,”陳炯朗笑起來,“他總不會是後悔當年身上沒帶更多銀子吧?”
“正是這般!”挺舉也笑起來,“不瞞陳兄,當年在下將阿弟囊中的每一個銅子兒全都搜出,阿弟那是一肚子的不樂意呀。這下好了,阿弟得到十倍回報,說是要請陳兄喝一壺哩。”
“嗬嗬嗬,”陳炯連連擺手,“就那小子,在下咋看咋個不順眼,他的酒還是免了吧。”斂起笑,兩眼直射挺舉,“方才提到商會,觀伍兄氣色,不會是有難言之隱吧?”
“也沒什麽難言之隱,”挺舉輕歎一聲,“一言難盡而已。”
“那就兩言,三言,”陳炯嗬嗬一笑,“反正這半日交給伍兄了,我們兄弟有的是辰光嘮叨,是不?”又拿過開水壺,朝茶壺裏衝水,斟向挺舉的茶盞,“來來來,伍兄這先潤潤口,痛快開場,讓兄弟開開眼界!”
陳炯的確不是外人,挺舉也不隱瞞,將近日發生的商會總理之爭略略述過,不無憂心道:“唉,不瞞陳兄,前有粵商,後有甬商,為爭總理這把交椅,全都不講規則了,你爭我奪,將這商會⋯⋯”說到這兒,長歎一聲,輕輕搖頭,“在下一向敬重查老爺子,可昨日事體,老爺子確實做得過分。商會裏若是也論官袍馬褂,宣諭誦旨,與衙門又有何異?”
“伍兄所言甚是。”陳炯頻頻點頭,“伍兄可否記得杜牧的《阿房宮賦》?真是好詩呀,把中國的問題點到極處了!”
“《阿房宮賦》?”聽到一下子拐到阿房宮裏,挺舉略覺詫異。
“嗚呼!”陳炯隨口吟誦,“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乎!使六國各愛其人,則足以拒秦;使秦複愛六國之人,則遞三世可至萬世而為君,誰得而族滅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複哀後人也。”
“是啊。”挺舉聽他詠出這個,慨然歎道,“戰國數百年,六國各逞英豪,終為秦人所滅。始皇帝期望秦國能有萬世基業,不想至二世即亡,終為天下所笑。究其根源,不是亡於外,而是亡於內。杜牧確實總結到要害處了,族秦者,秦也。打敗我們自己的,正是我們自己!‘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今日之謂也。”
“伍兄所評極是!”陳炯敲擊幾案,聲音激憤,“我們的敵人不在海外,就在國內。從鴉片戰爭,到甲午海戰,到火燒圓明園,再到八國聯軍入侵,歸根結底,我們沒有敗給西夷,也沒有敗給東夷,而是敗在我們自身。伍兄可知敗在何處?”
“不瞞陳兄,”挺舉沉思有頃,緩緩說道,“近幾年在下也在琢磨此事。以在下淺見,是敗在政治。兩千年來,我們行的是皇權製,而西夷行的是立憲製。皇權製容易滋生腐敗,立憲製則好很多。”
“非也,非也。”陳炯連連搖頭,“專製固然不好,若是用得好,也能成事體。大清之始,也是專製,然而,那時節卻國勢強盛,列國拜服!”
“那⋯⋯請問陳兄,我們敗在何處?”
“敗在不能抱團上,敗在各為己利上。滿漢仇視猜忌,朝臣各為己利,貧富互不相濟,官民尖銳對立,朝廷高高在上,地方各行其是,中國名為大一統,實則四分五裂,難以形成合力!”
“陳兄所言,也是在理。”挺舉沉思有頃,抱拳應道,“國就不說了,單說這商會,在下是深有體會。表麵上看,奉行的是西夷民主公議製,實際上完全不是。各地商幫、各業行會,皆為己利,勢大者欺人,弱小者受欺。幾大商幫,幾派勢力,麵和心不和,暗中較力,活生生地把一個原本是利國惠民的公益協會變成牟利手段,實在令人扼腕興歎哪!”
“伍兄,”陳炯兩眼緊盯挺舉,“難道你不想為此做點什麽嗎?或許可以有所改變呢。”
“我⋯⋯”挺舉長歎一聲,“唉,心有餘而力不足,枉生嗟歎而已。”
“在下倒是有個主意,或可使商會消弭內爭,同心同德!”
“哦?陳兄請講!”
“聽說租界工部局有個萬國商團,商會何不模仿他們,組建一個隻屬於商會的商團?”
“商團?”挺舉若有所思。
“正是,”陳炯不加思索,侃侃言道,“伍兄可否注意,租界遠比我們複雜,各國皆有租界,皆有洋行,紮堆來到上海灘,生意對象清一色是我們中國人,若是換作我們,早就打成一鍋粥了。結果呢,打成一鍋粥的是我們自己。反觀租界各國,各洋行,秩序井然,各有營生,各有長短,亦各有利益,平素各做各的生意,一到關鍵辰光,必定抱成一個鐵團!”
“是哩!”挺舉重重點頭。
“他們之所以做到這點,是因為他們善於組織。在下作過分析,洋人共有兩大組織,一是工部局,二是商團。工部局由各國產生,國家不分大小,皆有席位。商團則由各洋行構成,歸在工部局旗下。無論哪家受到武力威脅,就由商團出麵,武力擺平。你們有了商會,就如同洋人有了工部局。如果再有商團,就等於把各個行幫、各個行會甚至連各個店鋪全都擰巴到一根繩上了。”
“如何擰巴?”挺舉大感興趣。
“訓練哪!”陳炯伸開五指,緩緩合成一個拳頭,“商團團員分別來自各行各業,各個商幫,各個店鋪,若是定期集訓,他們就必須廝守一處,這在無形中增加了彼此了解。有了商團,大小店鋪,一家有難,百家支援,就可形成大勢。商會可借商團自重,對外,可與租界萬國商團抗衡,對內,可替政府分憂,關鍵時刻,還能幫助政府維護滬上的商業安定呢!”
“嗯,是個好主意。”挺舉思忖許久,點頭應道,“隻是,牽扯到商民武裝,就是大事體,不但要在商會裏議決,恐怕還要征求租界、上海道同意,眼下來看,困難重重。”
“事在人為。”陳炯笑笑,“世上沒有做不成的事體!”
挺舉正在思索,前院傳來女子軟軟的說話聲,且還提及他的名字,說是尋他。
挺舉聽出端底,臉色瞬間變了,朝陳炯尷尬地笑笑,起身就往前台走去,不料剛到走廊,那女子已風風火火地闖進來,一副熟門熟路的樣兒,在櫃台守值的夥計不明所以,誠惶誠恐地緊跟其後。
來人正是葛荔,手中拿著一根柳條。但與那日的相比,這根柳枝又細又軟,與葛荔的嬌媚表情配合得恰到好處。
“嘿,伍大掌櫃,這在屋裏廂躲清閑呀!”葛荔假作輕鬆,扭身給夥計一個笑,“去吧,沒你的事體了。”又衝挺舉揚揚柳枝,“走吧,伍掌櫃,後堂裏請!”
挺舉大窘,哪裏肯動,兩腳如釘,龐大的身板死死卡在走廊當中,將前路堵個結實。
“喲嗬,”葛荔瞟他一眼,拖長聲音,“你這是⋯⋯真還跟本小姐摽上勁了!”揚起柳條,“瞧這小樣兒,是想在這條廊道上結清賬嘍?”
“葛⋯⋯小荔子,我⋯⋯”挺舉急了,伸出手指朝後堂指指,擠眉弄眼,聲音幾乎是在嗓子眼裏,“有朋友在哩!”
“哦?”葛荔也似吃一怔,正在轉悠大眼珠子,陳炯已走上來,立在挺舉身後,在他肩上重重一拍,兩眼射向葛荔,“伍兄,在下恭候半晌了,美人既來,還不介紹一下?”
“我⋯⋯”挺舉臉上漲紅,隻好站到一側,指葛荔道,“這位是葛小姐,在下恩人,”又指陳炯,“葛小姐,這位是在下朋友,陳炯,剛從日本回來!”
聽聞“陳炯”二字,葛荔一下子亂了方寸,急急低頭,拱手擋住麵孔,慌不擇言:“伍掌櫃,你有貴賓在側,在下就不打擾了!”說罷,將小柳枝啪地一扔,轉身匆匆走了。
挺舉追至櫃台處,見葛荔人已衝出大門,沿大街跑去,欲揚手告別,聲音卻發不出,悵惘有頃,折身再到走廊上,見陳炯早已撿起地上的小柳枝兒,正在手中把玩。
“嘖嘖嘖,”陳炯輕抖幾下柳枝兒,讚不絕口,“伍兄果是慧眼,真乃人間絕品也!”
“謝陳兄誇獎,”葛荔一走,挺舉就靈醒過來,心裏美滋滋的,語氣神態恢複正常,“今朝實在沒想到,她竟⋯⋯”
“這條柳枝兒?”陳炯將枝兒又閃幾閃,看向挺舉。
“嗬嗬嗬!”挺舉靦腆地笑笑,從陳炯手中接過柳枝兒,不無誇張地放到唇邊,輕輕一吻,壓低聲音,“這是一筆舊賬,陳兄就甭問了!”
“瞧那樣兒,”陳炯笑了,“美人的氣想是消了,”拱手,“伍兄,在下恭賀你了。”又衝外麵,“炳祺,分出輸贏沒?”
“來嘍!”話音落處,炳祺人已在門口。
“辰光不早了,在下告辭!”陳炯朝挺舉再次拱手,“商團事體,還望伍兄斟酌,若有用到在下處,在下樂意效勞!”
挺舉笑笑,將二人送至門外,拱手作別。
返程途中,陳炯久不作聲。
“師叔?”炳祺小聲道。
“奇怪,”陳炯凝起眉頭,“方才那個葛小姐,一看到我,簡直⋯⋯判若兩人呢!”
“師叔?”炳祺的聲音更小。
“炳祺,你怎麽了?”
“徒子有一言,不知當不當講?”
“咦?”陳炯白他一眼,“對師叔還能藏著匿著?”
“方才那女子,是⋯⋯”炳祺再次止住。
“講呀,她是何人?”
“大小姐!”
“啊?”陳炯吃此一驚,目瞪口呆,半晌,方才兩手扳住炳祺,“你⋯⋯你不是沒見過她的真容嗎,哪能曉得哩?”
“聽音哪!”炳祺幾乎是囁嚅,“大小姐的聲音,徒子在鬧市裏也辨得出!”
陳炯放開炳祺,蹲在地上,兩手抱頭。
是哩,那個叫葛小姐的是在聽到他陳炯的名字之後方才慌神出走的,而他陳炯的刀⋯⋯不定那陣兒就別在她的腰中!
可⋯⋯伍兄?
今日事體,即使是傻瓜也瞧得明白。
伍兄心裏裝的是她,她心裏裝的也是伍兄!
顯然,這個難題炳祺也看出來了。
“師叔?”炳祺小聲叫道。
陳炯抬頭,看向他。
“我們回吧,家裏⋯⋯有人候著呢。”
陳炯將拳頭越捏越緊,半晌,狠狠擊在地上,重重歎出一聲,忽地起身:“好,家裏去,備上老酒,你我不醉不休!”
拿到茂升錢莊的三萬兩現銀之後,裏查得立即請來上海灘最有名的設計師,夜以繼日地重新裝修麥基洋行大廈。
由於裝修重點隻在一樓大廳與門麵,工程並不算大,不消半月,已是有模有樣。大門外麵,一塊巨大的中英文黃銅匾額已經安裝就緒,兩個工人正在拆除腳手架。幾輛裝貨的馬車停在外麵,另外幾個施工人員進進出出,正在下貨,向樓裏搬抬。
麥基、史密斯、裏查得三人站在南京路的對麵,各自眯縫起眼睛,遠遠地觀賞那塊黃澄澄的匾額。匾額上,“大英華森橡膠拓殖公司(GREAT BRITAIN WHATSON RUBBER PLANTATION COOPERATION)”等中英文字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OK. (很好。)”看有一時,麥基不無得意地看向身邊的史密斯,“Let's start our wonderful game right from here!(就讓我們的遊戲從此處開始吧!)”
“It's great, but how?(太好了,可怎麽做呢?)”
“It's his job, and he knows all the hows.(這是他的事情,他曉得如何去做。) ”麥基看向裏查得,給他個笑。
裏查得回以一笑,不無肯定地衝史密斯點頭。
夜深了,魯家宅院裏,齊伯從前院溜到後院,又從後院轉到前院,來回走幾圈,最後在門房裏坐定。
過有一時,一輛黃包車在門外停下,魯俊逸跳下車子。齊伯迎上,二人嘀咕幾句,一前一後地穿過前院,拐向樓梯,不一會兒,俊逸書房的燈亮了。
黑暗裏,順安看得真切。這個夜晚,不知怎的,他翻來覆去睡不實,穿衣起來,遠遠地盯牢齊伯。見二人都已上樓,順安噓出一口氣,輕挪腳步,悄悄隱在魯俊逸書房下的一株蠟梅後麵,支起兩隻耳朵。
樓上飄下聲音,雖然很小,但於順安卻是不難分辨:
⋯⋯
“瑤兒睡沒?”
“睡了。”
“鬧沒?”
“還好。”
“瑤兒的事體我想定了,就依你,隻是,挺舉那兒,你看哪能個講哩?”
“這是大事體,不能屈了小姐,得尋個合適媒人。”
“讓合義去講,他是商會總理。合義就等著喝瑤兒的喜酒,隻要我透個氣,保管他跑得比誰都快。”
“敢情好哩,祝老爺德高望重,若肯保媒,無論是小姐還是挺舉,都體麵哩。”
“齊伯呀,我也有個擔心,就是挺舉總朝天使花園跑,聽聞天使花園的麥小姐對挺舉有好感,她父母也對挺舉印象不錯,這事體沒準兒⋯⋯”
“嗬嗬嗬,我打聽過這事體,挺舉沒有這意思,娶洋人做媳婦,莫說是別人,就挺舉他姆媽那兒都難過關!”
“嗬嗬嗬,是哩。”
⋯⋯
樓上後來又飄下什麽話,於順安都已不重要了,於他重要的隻有一個,魯叔這已鐵下心將他的寶貝女兒嫁給他的挺舉阿哥!
順安一步一步地挪回房間,坐在椅子裏,下嘴皮子都快被他咬破。
順安眼前輪番浮出三個女人,一個是他不敢對視的大小姐,一個是他隻可遠觀的麥小姐,再有這個,就是他輾轉反側卻求之不得的魯小姐,而這三個小姐,竟就在這麽一個晚上,全都繞在了他的挺舉阿哥身邊!
“魯叔呀,”順安淚水流出,心裏說道,“你是瞎了眼呀,你是不知情呀,伍挺舉再好,再能幹,可他的心是花的,對你是有二心的,對小姐,天哪,他眼裏根本就沒有小姐,你這是亂點鴛鴦譜了呀,魯叔呀,你一生智慧,哪能去聽一個一事無成的糟老頭子的呢?”
順安眼前浮出裏查得,耳邊響起一連串聲音:“⋯⋯這對你講個秘密,伍挺舉很快就是我們總董的son-in-law了⋯⋯就是女婿呀。伍挺舉與嘉麗彼此相愛,麥總董、麥夫人甭提多高興了,麥夫人講,她要按中國風俗請個媒婆上門提親,還要讓女兒坐上八抬大轎⋯⋯”
“魯叔呀,”順安越想心中越是悲戚,“你這聽見了沒?麥夫人要請媒婆上門提親哩,這媒婆沒準兒就是魯叔你呀,誰讓你是洋大人的首席買辦哩!這且不說,那個洋婆娘還要用八抬大轎嫁她閨女,這事體她完全做得出,我的魯叔呀!你讓祝叔保媒,鬧得沸沸揚揚,可這是熱臉膛貼到涼屁股上,他伍挺舉根本不領情,因為他中意的是那個洋妞兒,一天不見就如沒了魂哪,我的魯叔呀!人家將這八抬大轎在那南京路上一招搖,魯叔呀,你這老臉往哪兒擱呢?還有祝叔,你讓他的老臉往哪兒擱哩?祝叔好歹也是個商會總理,走到哪兒都風光哩!魯叔呀,你有錢不假,可你再有錢,總是沒勢吧?你的錢再多,總是抵不過大英帝國的洋大人吧?挺舉阿哥是啥樣人,你不曉得,你完全不曉得,曉得他的是我,是和他一塊長大的傅曉迪呀!他的眼高著哩!他的心傲著哩!你看看,他把啥人瞧在心上了?彭偉倫?查老爺子?魯叔您?他連會審公廨的沈讞員也沒夾在眼角子裏,我的魯叔呀,你哪能看不透他哩?甭看這辰光他沒錢、沒權、沒勢,可他的心黑著哩⋯⋯”
順安這般胡思亂想一夜,直到天亮,方才迷迷糊糊睡去。
一覺醒來,竟是午後。順安大驚,看看表,匆匆洗把臉,拿起跑街包,害怕撞到齊伯,不敢走前門,就悄無聲息地溜到後門,正要開門出去,隱約聽到中院傳來嗚嗚咽咽的抽泣聲。
是魯小姐!
順安的腿邁不動了。一股突如其來的勇氣,一股背水一戰的雄風,讓他一步一步地退回來,一步一步地挪向中院。
張目望去,不見齊伯。
順安輕噓一口氣,沿著花牆外側的甬道靠近中院的圓拱門。想想不妥,順安就在圓拱門外尋個地兒蹲下,打開跑街包,裝作檢查什麽,耳朵卻是豎著。
院中涼亭旁邊,碧瑤在**著秋千。眼下不是秋千了,齊伯在秋千底下放了個吊籃,上麵又鋪了塊軟墊,碧瑤坐在上麵悠悠哉哉,手捧書本,由著性子落淚。
“小姐呀,”秋紅手推吊籃,有一搭沒一搭地送有幾個來回,停下手,將頭伸過去,裝模作樣地瞅向書本,“你這是念到哪句妙詞了,哪能傷心介久哩?”
“去去去,你這沒心沒肺的,講給你也是不懂!”碧瑤止住泣,嗔她一聲。
“嘻嘻,秋紅是不懂,可秋紅好奇呀,你就念個一句聽聽。”
“曲欄杆,深院宇,依舊春來,依舊春又去⋯⋯”
“嘻嘻嘻,”秋紅笑一聲,“這句我懂哩,曲欄杆,深院宇,就是咱這小院子,對不?這春來春去,就跟咱這裏一樣,小姐呀,你看看,這春來春去,秋紅跟著小姐也有十來年哩!”
秋紅不解不說,這一解反倒傷了情,碧瑤將書本啪地朝地上一摔,朝她尖叫一聲:“張秋紅,你曉得個屁!”說著跳下吊籃,咚咚咚咚跑向閨樓。
秋紅拾起書本,不曉得嘟噥了句什麽,慢悠悠地跟著上樓。
張秋紅?這個“紅”字讓順安不由打個激靈。想到魯小姐一直在看《西廂記》,想到西廂記裏的紅娘,順安的心頭猛然閃出一個念頭。
是日傍黑,順安守在門外,看到秋紅來為小姐打熱水洗腳,見四周沒人,急迎上去,擋在她前麵,小聲叫道:“秋紅阿妹?”
“阿妹?”秋紅顯然沒有聽到過有人這麽稱她,吃一驚,見是順安,受寵若驚,“你⋯⋯叫我阿妹?”
“是呀!”順安給她一個迷人的笑,湊她耳邊,低語幾句。秋紅先是詫異,繼而臉色漲紅,終究抵不過順安火辣辣的目光,含羞點頭。
夜色漸深,院中人大多進入夢鄉。秋紅悄悄溜出圓拱門,躡手躡腳地來到後院,走到順安門外,尚未敲門,門已打開。
秋紅閃身進屋,撫著胸口,強壓住驚怕,壓低聲音:“傅公子,你說有好東西讓我看,在哪兒?”
順安指向桌麵上的一把漂亮銀鎖,上麵係著一條銀鏈子。
秋紅拿起銀鏈細細審看。
“阿妹,你戴上!”順安靠近她,悄聲。
“我?”秋紅睜大眼睛。
“是呀。我特別讓人打製的,是純銀,不曉得中阿妹的意不?”
秋紅戴上,走到鏡子跟前,細審一會兒,點頭道:“嗯,蠻好看哩。”轉個身,朝順安看過來,“傅公子,你叫我來,就為試試這個?”
“當然不是。”順安給她個笑,“是想請阿妹幫個大忙。”
“嘻嘻,”秋紅回他個笑,“你直說幫忙不就得了,繞這麽大個彎子做啥?講吧,啥事體?”
“有幾日沒見小姐了,她⋯⋯好像不開心哩。我想問問阿妹,小姐為啥事體不開心哩?”
“小姐為啥事體,我哪能曉得哩?”
“嗬嗬嗬,阿妹這是蒙人哩。阿妹一天到晚跟在小姐身邊,就如小姐肚裏的蛔蟲兒一般無二,小姐有啥事體,瞞得過別人,還能瞞得過阿妹你?”
“嘿,你倒是曉得哩,”順安一口一個阿妹,秋紅早已暈了頭,俏臉紅紅的,歪頭看著他,“不過,小姐的事體,我不能隨便講給人聽!”
順安拉開抽屜,摸出五塊銀元,一字兒排在桌麵上,又一塊一塊地疊起來,碼成一小摞。
秋紅睜大眼睛,盯住這一小堆銀元。
“就憑這東西。”順安指著戴在她胸口上的鎖,又指指這摞銀元,“阿妹隻要講出來,它們就全都歸你了!”
秋紅不無驚愕地瞪大雙眼,不由得往後退退,手也不自覺地伸向銀鎖,顯然是要取下來。
“阿妹呀,看把你嚇的。”順安撲哧一笑,“你隻管拿去,甭生他心。這事體是老爺吩咐的。小姐不開心,老爺急死了。老爺裏裏外外,事體介多,沒辰光陪小姐,特意關照我,要我關心關心小姐。我覺得這是個難辦差事,因為我對小姐一無所知哩。思來想去,我就想到阿妹,這才叫阿妹過來,問問小姐有何喜好,好對症下藥,哄小姐開心!”
見順安講出這些,秋紅半信半疑,目光盯在他身上,似是在掂量他的話。
“阿妹呀,”順安又是一笑,“阿哥沒有蒙你。小姐是老爺的心肝寶貝,沒有老爺的吩咐,阿哥哪有這個膽哩?”
“是哩,諒你也不敢!”秋紅回他個笑,“所有事體中,小姐最歡喜的隻有兩樣,一是讓老爺陪著,二是讀詩、寫詩。”
“詩?”順安大是震驚,“我一直以為小姐歡喜的是戲文哩!”
“戲文也歡喜,可趕不上詩文。”
“阿妹呀,你講得好哩!這快講講,小姐歡喜的都有哪些詩文?”
“誰曉得哩?”秋紅皺下眉頭,“小姐讀到好詩,就會一句一句念,然後就哭鼻子抹淚。”
“小姐再念到啥詩文,或寫到啥個好句子,阿妹就藏起來,拿給我看看,成不?”
“好哩。”
“阿妹呀,”許是覺得方才聲音大了,順安輕噓一聲,“這樁事體萬不可讓小姐曉得。小姐要是曉得了,阿哥的差事兒就算辦砸了!”
“我曉得。”
“還有,也不能讓齊伯曉得,隻有你知我知。”
“好哩。”
順安將幾塊洋鈿塞進秋紅手裏,送她到門口,悄悄打開房門。
院子,靜寂無聲。
第二日,天剛迎黑,秋紅過來打開水,看到順安房中亮燈,溜過來敲開房門,掏出一張紙頭,急急塞給順安:“這是小姐寫的,你看看對不?”
順安粗看一遍,眉頭凝起:“小姐啥辰光寫的?”
“今朝天快亮時寫的。”秋紅應道,“昨晚小姐一宵沒睡,害得我也睡不成,天快亮時,小姐寫完這幾句,才算睡下,一覺睡到後半晌。”
“曉得了。記住,從今朝開始,無論小姐有啥事體,都要講給我聽。等這樁好事體做成,少不了你的好處。”
“啥好事體?”秋紅眼睛睜大。
順安壓低聲音:“告訴你個絕密,隻不許漏出半字!”
“老爺有意把小姐許配給我,這才⋯⋯”順安故意頓住,詭秘地擠幾下眼,“曉得不?”
秋紅吃此一驚,小口大張,半晌也合不攏。
“阿妹呀,我這是把實底全都托給你了。實話對你講吧,老爺雖說有這意思,但老爺是老爺,小姐是小姐。老爺打小就順著小姐,由著小姐的性子行事。老爺這兒沒啥講了,隻有小姐樂意,這樁好事體才算成功,曉得不?”
“天哪,”秋紅這也回過神來,“怪道⋯⋯”
“嗬嗬嗬,阿妹呀,我與小姐的這樁好事體,全都指靠你了!”
“嘻嘻,”秋紅眼睛眨巴幾下,“要是這般講,秋紅該向傅公子叫姑爺哩!”
“是哩。”順安回她一笑,“不過,這辰光還不能叫,對啥人也不能講,曉得不?”
“曉得哩,”秋紅眼睛眨巴幾下,“秋紅隻在私下裏叫你,成不?對了,姑爺,方才聽你講,等好事體成了,少不了我的好處。我想問問,姑爺能給我個什麽好處?”
順安伸出五根指頭:“五百兩銀子,成不?”
秋紅搖頭。
“一千兩!夠你吃喝一輩子!”順安又添五根指頭。
秋紅搖頭。
“咦?秋紅,你想要啥?”順安吃驚了。
“我⋯⋯”秋紅抿會兒嘴唇,半含嬌羞,“我想與姑爺、小姐永遠住在一起!”
“這個好呀,”順安痛快地應承,“本姑爺讓你一直侍奉小姐就是!”
“我不侍奉她!”秋紅變了聲調。
“咦?那你侍奉啥人?”
“我隻侍奉姑爺!”
順安明白過來,倒吸一口涼氣。
“還有,你也得給我配個丫鬟!”秋紅看向他,一臉期許。
順安仍舊怔在那裏。
“姑爺,成不?”
“成成成,”順安恍過神來,連連點頭,“好事體哩!阿妹介漂亮,本姑爺歡喜哩!”
“姑爺,你⋯⋯”秋紅滿臉羞紅,不無嬌嗔地白他一眼,“我這去了嗬!”說畢拉開房門,探頭看看,伸耳聽聽,悄悄溜出去了。
“小娘×,”順安望著她的背影,不無鄙夷,“小土鴨也想飛上天哩,也不撒泡尿照照!”關上房門,回到房間,盤腿坐下,拿過碧瑤的詩文,眯起眼睛琢磨。
順安琢磨來琢磨去,終也弄不明白詩文裏邊的意味,正無奈何,聽到挺舉的腳步聲從後門一路響著過來,沒入他的房門裏,眼珠子連轉幾轉,匆匆伏案,將碧瑤的詩文一字不落地抄在一張紙頭上,欣賞一下,裝進袋中,推開挺舉的房門。
“阿哥,總算把你候回來了!”順安嗬嗬笑道。
“看神情,阿弟這是遇到好事體了。”挺舉已經收拾好床鋪,擺好書本,正要讀書,看過來,笑道。
“是哩,”順安又是一笑,“今朝讀到幾句好詩文,這想與阿哥分享。”
順安掏出紙頭,醞釀幾下,朗聲誦讀:
一樣黃昏深院宇
一樣有,箋愁句
又一樣秋燈和夢煮
昨夜也,瀟瀟雨
今夜也,瀟瀟雨
滴到天明還不住
隻少種,芭蕉樹
問幾個涼蛩階下語
窗外也,聲聲絮
牆外也,聲聲絮
挺舉正襟危坐,二目微閉,側耳傾聽。
順安放下紙頭:“阿哥,念完了,就是這幾句。”
挺舉凝思。
“阿哥呀,”順安鎖起眉頭,“這辰光是春天,不是秋天,這些日也沒下雨,院前院後好像也沒有芭蕉樹,我思來想去,哪能就捉摸不透這意思哩?還有,啥叫涼蛩?”
挺舉依舊凝思。
“阿哥,”順安急了,“快解呀,你這一肚子學問哪裏去了?”
挺舉睜開眼,小聲問道:“此詩可是小姐抄寫的?”
“咦?”順安大是驚愕,“你哪能一下子就猜中了呢?”
挺舉又入凝思。
“阿哥,是這樣,”順安早已想好由頭,順口解釋,“我晚上回來,看到廊下有張紙頭,想必是風刮過來的。撿起來一看,曉得是小姐寫的。你這解解,小姐寫這詩,究底是啥意思?”
“此詩非小姐所寫。”
“啊?”順安怔了,“你方才講,這是小姐寫的,哪能又講不是了?”
“方才我講的是,此詩是小姐抄寫的。此詩的作者叫吳藻,是道光爺年間的女詞人。小姐抄錄此詩,必是心裏苦悶,以此詩寄情。”
“嘖嘖嘖,阿哥這學問,真是沒個說哩!”順安長吸一口氣,歎服道,“阿哥呀,我曉得小姐心裏有苦悶,可我弄不明白,小姐的苦悶,你哪能從這詩裏就看出來了?”
挺舉從順安手中拿過紙頭,打眼一看,怔道:“這不是小姐寫的,是阿弟的筆跡呀!”
“嗬嗬嗬,是哩,我怕阿哥有說辭兒,就把小姐寫的藏起來了,又抄一遍,誰曉得還是讓阿哥看出來了。”
“嗬嗬嗬,”挺舉也笑一下,指著紙頭,“你看,黃昏,秋燈,瀟瀟雨,都表示一個愁字,滴到天明,說明詩人一夜沒睡⋯⋯”
“對對對,”順安急道,“小姐真就是一宵沒睡哩!”
“咦,小姐一宵沒睡,你哪能曉得?”挺舉看過來。
“這⋯⋯”順安覺出說走嘴了,忙又改口,“這詩上不是寫著嗎?不是‘滴到天明還不住’嗎?阿哥,我這問你,小姐愁的是啥,這詩裏講沒?”
“詩裏沒講。”
順安忖思一時,望過來:“阿哥,我想求你幫個忙!”
“做啥?”
“寫首回詩,勸勸小姐,讓小姐想得開些!”
挺舉目光如炬,射向他。
“阿哥,我⋯⋯”順安臉上微漲,欲蓋彌彰,“我沒啥別的意思。我隻是想,我們得幫幫小姐,是不?小姐想不開,魯叔就會不開心。魯叔不開心,就會影響到生意,也影響到我們這些做下屬的⋯⋯”
順安備好紙筆,挺舉略一思忖,順手題寫一首和詩,順安念詠幾遍,大是歡喜,回到房間,取筆墨抄過,核對無誤,小心放好,於次日尋到機緣,連同碧瑤的詩稿一同塞給秋紅。
日照窗欞,光線射在碧瑤麵前的案麵上。
碧瑤靜靜地坐著,兩道目光牢牢鎖住案麵上的兩張紙頭,一張是她抄錄的吳藻的詩詞,另一張是挺舉的和詩。
秋紅忐忑不安地候在一邊,一聲不吱。
碧瑤漸漸激動起來,眼角盈出淚花。
秋紅的心也隨之吊在嗓子眼上。
碧瑤猛地站起,手捧挺舉所和的紙頭,在廳中緩緩走動,顫聲詠讀:
漫曳長裙西苑去
樹嫋娜,人延佇
看桂子枝頭秋幾許
秋到也,香如故
秋去也,香如故
月下徘徊誰共語
暗把個,星星數
把煩悶憂愁全鎖住
一絲絲,生情愫
一縷縷,牽情愫
碧瑤詠畢,熱淚盈眶,連聲讚歎:“好哇,好哇,好哇!”
“小姐,”秋紅故意問道,“什麽東西好哇?”
“嘖嘖嘖,”碧瑤再出讚歎,“是這首詞好哇,完全講到我的心窩裏去了。你看,我心裏煩,夜不成寐,它就叫我外麵走走,去逛園林,賞賞桂花,數數星星,將這煩惱拋到一邊去。更難得的是這詞兒配得極是工整,尤其是後麵兩句,一絲絲,生情愫。一縷縷,牽情愫。意、韻、味三相俱絕,堪稱佳句啊!”
“嘻嘻,”秋紅湊上前來,“小姐說好,一定就是好了,我真替他高興!”
“替他高興?”碧瑤這也想起來什麽,轉頭問道,“對了,我這問你,這是啥人寫的?”
“小姐,你猜猜。”
碧瑤凝思半晌,搖頭。
“小姐呀,”秋紅湊得越發近了,半是誘導,“你往近處猜猜,就在這個院裏,小姐天天都能見到的人。”
“我阿爸!”碧瑤陡然興奮,脫口而出,繼而又一細想,輕輕搖頭,黯然神傷,幾乎是在嘟囔,“阿爸不會寫的,阿爸他⋯⋯不要我了,他⋯⋯”兩手掩麵,傷心悲哭。
“小姐呀,”秋紅顯然見她哭得多了,嗬嗬一樂,小聲安撫,“你莫要七想八想,秋紅曉得,小姐是老爺的心肝寶貝,老爺哪能不要小姐哩?”
碧瑤哭得越發傷心。
“小姐呀,”秋紅嗬嗬又是一笑,“你這還沒猜出是啥人寫的呢,介好的詩文呀!”
“除了阿爸,啥人能寫出來?啥人能曉得我的心思?”碧瑤一邊哽咽,一邊泣訴,“可⋯⋯我曉得,這不是阿爸寫的,阿爸沒這雅興,再說,他的字不是這樣的!”
“小姐呀,”秋紅誘導道,“你再猜猜,除去老爺,小姐每天都能見到的,還有啥人?譬如說⋯⋯”
秋紅搖頭。
“伍挺舉?”碧瑤打個驚戰。
秋紅再次搖頭。
“總不會是傅曉迪吧?”
秋紅連連拍手:“小姐真靈,一下子就猜中了!”
“啊!”碧瑤黛眉凝起,半是詫異地看向紙頭,再看看另一張,疑竇叢生,唬臉問道,“咦,我的這張紙頭哪能在他手裏呢?”
“小姐呀,”順安早已支好招了,秋紅嘻嘻笑過,“講起這事體來,真就是個緣分哩!”
“緣分?啥緣分?”
“巧緣分哪。”秋紅連比帶畫,繪聲繪色,“小姐寫的這張紙頭,原本是放在桌麵上的,不曉得哪裏來陣風,竟然把它吹到窗外,它飄呀,它飄呀,它飄呀,它竟就飄到廊道裏了,傅公子,不不不,我該哪能稱呼他哩?對對對,想起來了,是傅生!傅生碰巧路過,那紙頭偏巧落到他的頭上,這是昨日的事體。今朝傅生遇到我,要我將這兩張紙頭一並呈送小姐,我問寫的都是啥事體,他說,小姐曉得的。小姐,你講,這樁事體巧也不巧哩?”
碧瑤聽得傻了,良久,方才緩步挪到窗前,推開窗子,看向窗外,似乎是在極力想象那陣奇異的風是如何將她的紙頭吹出窗外,那紙頭又是如何落到走廊裏,落到傅曉迪的頭頂上,那傅曉迪拾起這紙頭,又是如何抬頭望向她的窗欞,並在夜靜更深辰光,寫出這份和詩來的。
就這般癡癡呆呆,碧瑤在窗前坐了不知幾個時辰,時不時地看向那首和詩。
是的,是傅曉迪的筆跡。她憶起來了,傅曉迪曾在前麵書房裏抄過她阿爸起草的商會章程,那字跡就是這般無二。
黃昏又至,一陣腳步聲由前院傳來。
“小姐,快看!”秋紅打個靈醒,跑到窗前,手指窗外,壓低聲音,“是傅生回來了!”
碧瑤連忙起身,走到窗前,透過窗欞,果見順安挎著跑街包,正從前院走向中院,走進閨樓外側的長長甬廊。
“小姐,”秋紅話中有話,“傅生那張紙頭你都看一整天了,要不要⋯⋯我歸還他?”
碧瑤答非所問:“這首詞填得倒是雅致,吟起來頗有味道。我總在想,好詞好句都是作古之人寫的,不曾想到身邊就有這樣的人,我⋯⋯一直把他看低了呢!”
“小姐呀,”秋紅讚道,“細看那傅生,唇紅齒白,長得光鮮哩,就跟小姐總是講的那個什麽張生一般無二,怨不得崔鶯鶯⋯⋯”故意打住。
“講呀!”碧瑤臉色緋紅,催道。
“秋紅聽說傅生是個大才子哩,樣樣俱精,做啥成啥,錢莊上下無不誇他好哩。還有老爺,打心眼裏歡喜他,一上來就重用他哩!”秋紅使勁誇讚。
聽到老爺,碧瑤心裏咯噔一沉,臉色沉鬱下來。
“小姐?”秋紅湊前,小聲叫道。
“這⋯⋯”秋紅急了,“小姐呀,哪能看他出來哩?”
碧瑤從抽屜裏拿出一塊手帕,遞給她:“你把這個交給傅生,看他還有何對?”
顯然,這個香帕是她早就備好了的。
秋紅當下拿過香帕,跑到後院交給順安,將小姐的反應如實稟過,才戀戀不舍地離開。
是哩,傅生已經不再是小姐一個人的,她張秋紅也有一份!他親口承諾過的!
聽著她的腳步聲走遠,順安將香帕放在鼻下,輕嗅幾下香氣,緩緩展開。
上麵果是詞文,是碧瑤一針一線繡上去的:
已涼庭院
叢桂天香滿
幾個黃昏閑坐慣
疏了花箋竹管
玉階依舊蛩鳴
綠窗依舊儂聽
又是一宵風雨
不知多少秋燈
順安盯住香帕吟詠幾遍,又仔細賞析一時,撓頭不解其意,心道:“啥意思哩?不行,還得等阿哥回來!”
順安思謀妥當,拿出紙筆,將詩文重又抄一遍,裝進袋中,急不可待地等候挺舉。
因有天使花園的事情,挺舉每晚都在九點左右到家。順安熬過九點,果然聽到挺舉的聲音,緊忙過來,推開他的房門,從袋中掏出紙頭,不無興奮道:“阿哥,你幫我解解!”
“是小姐回的?”挺舉匆匆看過,抬頭問道。
“是哩,”順安嗬嗬一笑,“小姐和這秋天、桂花摽上勁了,真讓我摸不著頭腦,還請阿哥指點。”
“嗬嗬嗬,”挺舉回他個笑,“你是不是還想讓我回個應詩?”
“是哩,是哩。”順安迭聲作答,伸手擺好早已備好的紙筆。
挺舉凝眉有頃,再寫一首回詩。
順安接過,輕聲吟道:
菊羞梅妒
勝在馨香處
彈壓西風成獨步
自成蟾宮風度
也曾夢訪吳剛
飄飄仙樂霓裳
樹下瓊漿暢飲
醒來金粟堆窗
順安吟畢,思忖半晌,仍舊不解其意,抬頭問道:“阿哥,這首回詩,究底是啥意思哩?”
“嗬嗬嗬,”挺舉應道,“意思是,桂花開在金秋,傲風壓菊,無視秋風秋雨,自放奇香無比。”
“這這這⋯⋯”順安愈加不解,“這與小姐的詩文,有何關係?”
“唉,”挺舉輕輕搖頭,長歎一聲,指著順安抄錄的詩句,“這首詩詞,小姐仍是抄錄吳藻的。從所抄之詩來看,小姐心情已有好轉,但愁雲仍未散去。我寫這些,是叫她**盡愁緒,夜間睡好,就如這桂花,不管秋風秋雨,自在開去。”
“乖乖,”順安眉開眼笑,“阿哥真是好才氣嗬!我這就把詩文抄給小姐,保管她雲開霧散,笑逐顏開!”略頓一下,“不過,阿哥呀,後麵四句,能否改改?”
“哦?”挺舉來了興致,“哪能個改法?”
“嗬,你這一改,倒是別致。”挺舉撲哧一笑,歪頭看著順安,“順安⋯⋯”
“阿哥,”順安急急打斷,“是曉迪,你哪能又忘哩?”
“這不是在我這屋裏嗎?”挺舉吐下舌頭。
“哪怕是在夢裏,你都得叫我曉迪。甫順安已經死了!”順安一字一頓,繃緊麵孔,“阿哥,你記牢沒?”
“好好好,我記牢了。”挺舉衝他一笑,“曉迪,我這問你,是不是相中小姐了?”
“阿哥,你⋯⋯”順安怔了下,臉上漲紅,“你哪能介想哩?不可能哩,阿弟是豬八戒背個破箱子,要啥沒啥,哪能高攀得上哩?”
“嗬嗬嗬,”挺舉又是一笑,“那就是阿哥想多了。不過,你讓小姐又是‘邀來吳剛’,又是‘聯袂共譜新曲’,分明有挑逗之意,不是相中小姐,又作何解?”
“阿哥,我⋯⋯”順安臉色越發紅了,“我這是瞎掰哩。你快審審,這幾句好不?”
“古體詩中,通常是用‘瓊漿’,不用‘美酒’,‘新曲’也是別扭,且不合韻。”
“嗬嗬嗬,”順安連笑幾聲,自嘲道,“我這叫歪來來,得由阿哥你這高手斧正。”
“這樣吧,”挺舉審會兒詞文,笑道,“第三句維持原貌,最後一句改為,‘聯袂共抒清商’,其他就按你改的。”
“好哩!”
當秋紅將詩文再次送到時,碧瑤完全被征服了,滿含淚水,一遍接一遍地吟詠:
菊羞梅妒
勝在馨香處
彈壓西風成獨步
自成蟾宮風度
何不邀來吳剛
飄飄仙樂霓裳
樹下瓊漿痛飲
聯袂共抒清商
每每吟至“聯袂共抒”,碧瑤就會臉色緋紅,陷入遐思,腦海裏浮出一幅幅畫麵:
曉迪第一次到她家,在她的逼視下窘態百出。
阿爸書房裏,在她的咄咄攻擊下,曉迪左支右絀。
後院裏,她將曉迪贈送的四本書一本接一本地撕碎。
阿秀宅外,曉迪陡然出手,牢牢捂住她的嘴,將她強行拖走。
大街上,曉迪跪在她麵前,任由她一下接一下地掌摑。
院子裏,曉迪急切地看著她與秋紅放風箏。
⋯⋯
“曉迪⋯⋯”碧瑤越想越是感動,對過去發生的一切產生了全新的解讀,一股暖暖的、從未有過的**在她這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心底升騰,充滿她的心房。
“曉迪,曉迪,曉迪⋯⋯”碧瑤將順安抄寫的詩文供在案前,麵對它緩緩跪下,淚眼模糊,不住地呢喃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