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麥基絕境覓商機 挺舉情陷風波裏

不是總董,這連議董也不是了,魯俊逸從商會裏完全脫身,在倍覺失落的同時,也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清閑,幾乎每天都要光顧阿秀的小宅子。

無論魯俊逸來過多少趟,阿秀的腰身仍舊一如既往地苗條,每月的那幾日又準又穩。盡管俊逸沒有表現出任何失落與惶急,甚至不再刻意地像過去那樣撫摸她的肚皮,阿秀卻是急在心裏,瞞著俊逸尋到一個老中醫,開了七服中藥。

待俊逸回來,阿姨已將中藥熬好,濾出小半碗。俊逸見了,以為阿秀生病,待問過原委,大是感動,將藥端起,徑到二樓。

“阿秀呀,”俊逸咂一口嚐過,“不冷不熱,剛好哩。”

“阿哥,你⋯⋯”阿秀接過藥碗,苦笑一聲,“這還真的把我當個病人了!”

“你哪能自家去看大夫哩?介大個事體,我得陪你才是!”

“你忙哩。再說,又不是大事體,我撐得住。”

“我曉得你撐得住,可⋯⋯這人生地不熟的,萬一出個啥事體,叫我⋯⋯”

“有阿姨陪著,你看,這不好端端地回來了嘛!”阿秀輕鬆地笑笑,眼一閉,一氣喝下,給他個笑,“是個老中醫,聽說專治不孕,藥可靈了!”

“嗬嗬嗬,”俊逸接過藥碗放在桌子上,取一湯匙黑糖喂過她,“靈就好。老中醫把脈了嗎?”

“把過了。”

“哪能講哩?”

“我的脈沉細,舌苔白,乏力,氣色不好,說是血虛,補補血就懷上了。”

“是哩,”俊逸連連點頭,“瞧你這臉色,是得大補。我拿給你的補品,哪能不吃哩?”

“我⋯⋯不習慣吃。”

“不習慣也得吃。不是為你吃,是為我們的兒子吃!”

“曉得了,趕明兒就吃!”阿秀給他個笑。

“記住,打明朝起,啥活兒也不可做,隻在這院子裏歇著。無論啥事體,都讓老阿姨做去!”俊逸抱起阿秀,將她放到枕上。

“曉得了。”阿秀朝床裏挪挪,騰出地方。

俊逸脫下衣服,在她身邊躺下,二人摟在一起,纏綿約有小半個時辰,俊逸看看手表,見已十點多,起身別過,到街上叫了一輛黃包車,徑回家去。

阿秀的小院位於漢口路,不巧前麵有什麽堵了,車夫左轉,拐到四馬路上。四馬路是堂子街,大紅燈籠到處都是。

偏也湊巧,就在魯俊逸的車子快到玉棠春門前時,大門吱呀一聲洞開,兩個人走出,站在街邊的陰影裏候車,遠遠看到他的車子,一人高叫:“喂,兄弟,有生意嘍!”

車夫揚手:“對不起嘍,車上有人!”

“曉得了。”那人不無懊惱,轉對另一人,“兄弟,不巧哩,你在此地等著,我這就去叫輛車子來!”

“阿哥,不用叫了,我這慢慢走,半個時辰就到家了!”另一人說著,走出暗影,徑沿馬路走去。

聽到熟悉的聲音,俊逸打個驚怔,急拿禮帽遮住麵孔,待車子從那人身邊擦過,斜眼瞟去,看得真真切切,與他同方向走的竟是一身酒氣混著香粉氣的傅曉迪!

這一驚非同小可。俊逸輕聲吩咐車夫加快腳程,錯開距離,先一步回到宅院,將自己關進書房,一口接一口地抽起悶煙。

一鍋煙鬥尚未抽完,院中響起順安歸來的腳步聲。此前,順安經常晚歸,俊逸經常聽到他的腳步聲從前院響到後院,然而這一夜,每一步聲響於魯俊逸來說都很刺耳。

順安的腳步聲漸漸淡去,響在俊逸耳邊的換作齊伯的聲音:“⋯⋯是看重人品,還是看重家世?是看重生意,還是看重小姐?⋯⋯我倒可以推薦個人⋯⋯挺舉。”

接著,俊逸耳邊又響起挺舉的聲音:“魯叔,我對商會了解不多,這想搞明白它。隻有搞明白了,我們才能對症下藥。我在想,我們不定可以讓商會內部消除成見,結成一隻拳頭,外可對洋人,上可對朝廷,內可保護商民利益,讓它真正成個利國利民的好事體呢。”

再接著,俊逸眼前就如戲台子一般,將挺舉自來上海灘、自入魯家之門後發生的所有往事,一樁樁,一件件,重又上演一遍。

“唉,齊伯呀,”俊逸長歎一聲,朝煙灰缸裏磕幾下煙鬥,重新裝上,“你是對的,人品、家世、生意、小姐⋯⋯無論我看重哪一宗,挺舉都是可托之人!”拿火點上,抽幾口,看向牆壁,目光落在伍中和輸給他的那幅畫上,半是自嘲,半是說給伍中和,“中和呀,這第二場賭,是你贏了,贏得在下服服帖帖,因為你實實在在地養出一個好兒子呀,我魯俊逸這前半生,算是為你老伍家打工了!”吧咂吧咂又吸幾口,站起來,將那幅畫取下來,放在幾案上,越看越是服氣,“嘖嘖嘖,這畫,這字,中和呀,俊逸今朝算是真服了!嗬嗬嗬嗬,來來來,老親家,俊逸讓你也吸一鬥!”

俊逸將煙鬥再次磕過,裝上煙,點上火,擺在雙叟書畫旁邊,看著一縷青煙緩緩升騰,化作薄霧,消散在屋頂,臉上現出從未有過的輕鬆。

與此同時,順安房間裏,第一次領略女人風情的順安依舊沉浸在那個堂子帶給他的極度亢奮中,眼前浮出一幕場景:兩個少女嫣然端坐,一個彈琴,一個鼓箏,另外一個少女羅扇半遮半掩,瞥他一眼,粉麵含羞,曼舞吟唱:“紅綾被,象牙床,懷中摟抱可意郎。情人睡,脫衣裳,口吐舌尖賽砂糖。叫聲哥哥慢慢耍,休要驚醒我的娘。可意郎,俊俏郎,妹子留情你身上⋯⋯”

順安悵然似醉,唱歌的少女漸漸化作碧瑤。

順安的醉容漸漸僵住,眉頭凝起。

似是想起什麽,順安陡然從**跳下,伸手取下掛在牆上的跑街包,從包中摸出信封,回到**,緩緩拆開,從中掏出一張紙頭。

順安借著燈光審那紙頭,目瞪口呆:天哪,呈現在他眼前的竟然是一張惠通銀行的現金支票,整整五千兩!

順安拿支票的手在顫抖,呼吸在收緊,有頃,動作麻利地將支票塞回信封,閉上眼睛,兩手撫住狂跳的心髒,強壓住突然到來的激動。

過有一時,順安躡手躡腳地下床,將門閂起,再次取出這張已經屬於他甫順安,不,屬於他傅曉迪的支票,在燈光下確認無誤,合上眼睛,緩緩跪下,將支票擺正,衝它磕下三個響頭,口中喃道:“章哥⋯⋯”

隨著天使花園名聲的增大,人數也漸漸增多,甚至有不是殘障的孤兒也被人送來。望著這些在世間沒有任何親人的孩子,挺舉與麥嘉麗產生重大分歧,挺舉堅持要收,麥嘉麗卻認為收下就會破壞天使花園的立園製度,堅決不收。

天使花園是麥嘉麗一手辦起來的,挺舉拗不過她,正生悶氣,麥嘉麗卻教給他一個意想不到的解決方案,要他到報社刊登健康孤兒認養廣告。

挺舉豁然開朗,當即尋到報社,刊出認養廣告,不消數日,竟有多人登門。挺舉欣喜萬分,不問青紅皂白就要來者將相中的孩子領走,卻又被麥嘉麗伸手攔住,將來者盤根問底不說,還拿出她自製的表格讓他們填寫,其中包括他們的籍貫、家庭成員、產業、收入來源、收養動機、信用、擔保人等等信息,這且不說,她還告訴來人,她是這些孩子現在的監護人,他們所填寫的認養材料一式三份,兩份分送警察局和租界巡捕房,另一份由她保管,如果他們虐待或拐賣這些孩子,被她發現,她就會起訴他們,他們必須為此坐牢,等等。經她這麽一講,個別認養者被她嚇走了,但仍有人堅決認養,在簽字畫押後領走孩子。不消幾日,所有健康孩子皆被認養人領走。

這次事件讓挺舉不僅對麥嘉麗刮目相看,對她處理事情的嚴謹態度及縝密程序也有了未曾有過的體會。

與此同時,隨著六間新房的建成,天使花園添置了不少床鋪、被褥及一應生活用品,麵貌一新。麥嘉麗將孩子們按照興趣與能力分成幾撥:一撥從阿彌公學習繪畫,一撥從老盲人夫婦學習音樂,一撥從伍挺舉學習書法、識字,而所有這些孩子,都可以跟從麥嘉麗學習英語,盲童跟讀,對聾啞孩子她就將英語寫在黑板上,讓他們看,打手勢讓他們領會意思。

這日又該麥嘉麗上課,挺舉剛好空閑,也就拿了個小本子,坐在孩子們後麵,邊聽邊記。

黑板上赫然寫著六個單詞:god(上帝),good(善),evil(惡),devil(魔鬼),heaven(天堂),hell(地獄)。

麥嘉麗手拿樹枝,指著這幾個字,一個接一個地教讀,不厭其煩地給聾啞孩子打手勢,吃力地說明這些字的含義。而後,讓這些孩子們一個接一個地讀出來,她糾正發音。

輪到挺舉了。

“Mr. Wu, it's your turn.”麥嘉麗看向挺舉。

挺舉沒想到會讓他讀,一時怔了。

“該你了,伍先生!”麥嘉麗走到他跟前,笑眯眯地望著他。

所有孩子都看過來。

“嗬嗬嗬,”挺舉這也回過神了,給她個笑,泰然自若地拿出他剛寫的紙頭,咳嗽一聲,朗聲詠讀,“高德,古德,一佛,呆佛,海問,害兒。”

麥嘉麗顯然對他手中的紙頭感興趣了,伸手討過來,審視良久,卻識不出,皺眉問道:“What have you written?”

“我他海浮油銳疼?”挺舉聽不明白,喃聲重複一遍,看向麥嘉麗,“什麽意思?”

“意思是,”麥嘉麗指著他的紙頭,“你寫的什麽?”

“歐凱,歐凱,你寫的什麽?我他海浮油銳疼?”挺舉忙又拿起筆,在本子上將新學來的這一句認真寫下。

麥嘉麗正要發笑,老盲人的愛人阿婕領著一人進來,說是討賬的。挺舉一看,是賣建材的,問他要過賬單,掏摸口袋,卻發現沒有帶錢。

“多少錢?”麥嘉麗曉得是來討錢的,趕忙問道。

“十五塊。”

麥嘉麗也掏口袋,沒有,拐進辦公室,不一會兒出來,對那人道:“你在這兒稍等一會兒,我回家,給你取錢!”

麥嘉麗飛也似的回到家裏,見廳中沒人,走到二樓,推開主臥,見麥基夫人正跪在地毯上,手捧《聖經》,口中念念有詞,似在祈禱什麽。

“Mommy, what are you doing? (媽媽,你做什麽呢?)”麥嘉麗愕然,“What's matter? (怎麽了?)”

麥基夫人似是沒有聽見,仍在喃喃祈禱。

見媽媽臉上淌淚,麥嘉麗驚呆了:“Mommy?(媽媽?)”

麥基夫人放下《聖經》,擦去淚水,平靜地望著女兒。

“Mommy, what's matter?(媽媽,怎麽了?)”麥嘉麗急了,盯住她的眼睛。

“Carri(嘉麗), ”麥基夫人看著她,淡淡地說,“Are you here to ask for money?(你是回來要錢的嗎?)”

“Yes, I want more money, and Daddy promised me.(是的,我需要更多錢,爸爸曾經答應我的。)”

“I'm sorry, Carri,(對不起,嘉麗,)”麥基夫人給她一個苦笑,“I have to tell you, we have nothing but debt. Your daddy has lost his battle finally.(我得告訴你,你爸爸的生意做得不好,我們沒有錢了,隻有債務。)”

麥嘉麗驚得呆了,半天回不過神來。

“Dear(親愛的),”麥基夫人輕歎一聲,“Get down on your knees and pray for God's mercy!(跪下來,求上帝保佑吧。)”

待麥嘉麗再回到花園時,已是迎黑,孩子們已經吃過晚飯,這在分頭收拾。伍挺舉學了麥嘉麗的樣兒,什麽也不做,隻站在邊上檢查。

見麥小姐走進來,一臉憂色,挺舉迎上,揚手招呼:“歪油瓦銳?(why you worry? 為什麽憂愁?)”

麥嘉麗兩手捂臉,蹲在地上,輕輕抽泣。

“蜜絲麥,(Miss Mc,麥小姐,)”挺舉大怔,“歪?歪?(why? why? 怎麽了?)”

“伍先生,”麥嘉麗哽咽,“我沒錢了。媽媽說,爸爸生意失敗,就要破產了。如果我家真的破產,這⋯⋯這些天使⋯⋯Oh, my God!(哦,上帝呀!)”

“米洗。(I see,我明白。)”挺舉順手從口袋中掏出一張莊票,是五十兩銀子,遞給麥嘉麗,“馬內(money,錢),油(you,你)用。油拿馬內(you no money,你沒錢),米(I,我) OK。”

“Oh, (哦,)”麥嘉麗聽得明白,看得清楚,既驚且喜,幾乎是撲到他身上,將他緊緊摟住,連親數口,“dear, dear, dear, I love you!I love you so much, so much!”(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我愛你!我愛愛愛你。)

麥嘉麗一邊說著,一邊將頭伏他肩上,啜泣一聲緊一聲,兩手越摟越緊。

一切發生在刹那間,縱使挺舉有所準備,卻也想不到會如此熱烈,一時間蒙了,待反應過來,臉色紅漲,想推開她,又發現根本是徒勞,因為麥嘉麗是用全部身心在擁抱他,根本搡她不動。

“麥⋯⋯麥小姐⋯⋯”挺舉又羞又急,一邊朝後退,一邊猛力將她震開。

許是挺舉力道過猛,麥小姐被他震得連退數步,一屁股跌坐於地。

“伍⋯⋯伍先生?”麥小姐傻了,坐在地上,怔怔地望著他。

挺舉這也覺得過了,想扶起她,又不好動手,訕訕地站在那兒,臉色紅漲。

見麥嘉麗倒地,幾個孩子忙跑過來拉她,麥嘉麗擺擺手,手在地上一撐,自己站起來,又拍拍屁股上的灰,目光始終沒有離開挺舉,充滿委屈與不解。

“我⋯⋯”挺舉囁嚅一陣,方才尋到詞兒,“男女授受不親,油米拿坎度(you me no can do, 你我不可做)這事體!”

“授受不親?”麥嘉麗的兩隻藍眼睛忽閃幾下,“什麽意思?”

“這⋯⋯”挺舉苦笑一下,曉得必須給個解釋,神態尷尬,指下她,又指向自己,“就是油(you, 你),米(me, ),拿(no)⋯⋯這個。”兩手比畫個擁抱動作,“更不能這個!”指指嘴巴,表示接吻。

“Why?(為什麽?)”麥嘉麗大惑不解,講得直白,“你喜歡我,我喜歡你,你我相愛,為什麽不能擁抱?不能接吻?”

“你與我不能相愛!”挺舉脫口而出。

“為什麽?”麥嘉麗愕然。

“因為你是洋人,我是華人。我們不是一種人,我們不平等。我不能愛你,你也不能愛我!”

“Wrong! You are stupid!(錯!你是蠢人!)”麥嘉麗也是急了,說出母語。

挺舉歪頭看著她:“我肚油抿? (what do you mean? 什麽意思?) ”

“你和我,都是人。”麥嘉麗連比帶畫,連珠炮似的,“洋人、華人、黑人、白人、健康人、不健康人、男人、女人、窮人、富人⋯⋯在神麵前,都是人,都有愛與被愛的權利。我有權利愛你,你也有權利愛我!我有權利表達我的愛,你也有權利表達你的愛,這是上帝的旨意。愛就是愛,不愛就是不愛,你不可說你不能愛我,我也不能愛你,隻因為你是華人,我是白人,你與我不平等!”

聽完麥嘉麗一席話,挺舉在驚愕之餘,更多的是文化差異帶給他的全新震撼。是哩,麥小姐講得全是理呢,作為男女,她可以明確地表達愛,他也可以明確地表達不愛,一切都應出於自願才是,如此這般地自設藩籬,既沒有說服力,也顯得迂腐可笑。

“麥克掃裏。(much sorry,很對不起。)”挺舉朝她拱拱手,轉身走到水缸邊,看看缸裏的水,順手挑起兩隻空桶,徑朝附近一處水房走去。

挺舉邁著大步,挑著滿滿兩桶清水,正吱呀吱呀地穿越一條胡同朝花園裏趕路,眼前陡地橫出一根粗棍,緊跟著一道黑影跳出,卡在胡同正中。

挺舉吃一驚,頓住步子,扁擔仍在肩上。

那人影站定,兩隻大眼直射過來。

挺舉看清了,是葛荔,既驚且喜:“葛荔!”

葛荔從鼻孔裏冷冷地哼出一聲,晃晃手中的棍子。

挺舉這才看清,她手中的棍子是一根剛折的柳枝,棍的一端有根細細的分枝,上麵帶著幾片新鮮柳葉。

望著這根鵝蛋粗細、在他眼前晃來晃去的樹枝,挺舉怔了,不解地看向葛荔。

“放下水桶!”葛荔的聲音冷冷的。

挺舉將肩上的擔子卸下。

“伸手!”聲音越發冷了。

“葛⋯⋯葛荔?”挺舉看下棍子,似乎意識到什麽,後退一步,孩子似的將手背到背後。

“咦?”葛荔欺前一步,發出怪聲,“你這還躲哩!”

“小荔子,你⋯⋯這是⋯⋯”

“小荔子是你能叫的嗎?”葛荔麵孔扭曲,聲音冷酷,“把手伸出來,結賬!”

“什⋯⋯什麽賬?”挺舉陡然明白過來,曉得結賬意味著什麽,急急後退,將手藏個嚴實。

“還想耍賴哩?”葛荔揚揚柳棍,一字一頓,“你我之間的那筆舊賬,今日該了了!”

“為⋯⋯為什麽?”

“為什麽?”葛荔嘴角撇出一聲冷笑,“這該問你自己!”

“我⋯⋯”挺舉抓耳撓腮,“不曉得呀,我是真的不曉得哩!”

“好吧,”葛荔晃動柳枝,“你既裝糊塗,本小姐這就給你個明白!本小姐問你,這一日三番朝人家的花園子裏走,就跟沒了魂兒似的,能講出個一二三嗎?”

“這⋯⋯”挺舉急切辯白,“我⋯⋯是來照看這些孩子的!”

“照看孩子?”葛荔兩眼冒火,“騙鬼吧你!”

“小姐,我⋯⋯是真的呀,我一片真心,可—”

“可鑒日月,對不?”葛荔不給他任何機會,“不瞞你說,初時,本小姐也認為你是一番真心,是獻愛心,還曾感動來著,不承想,本小姐低看你了,你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白相洋妞哩!”

直到此時,挺舉方才曉得她這是吃醋了,又見她將話講得這般直白,麵色大窘,想解釋清爽,卻又語無倫次:“我⋯⋯你⋯⋯小⋯⋯小姐⋯⋯不⋯⋯不⋯⋯不是這樣子⋯⋯”

“不是這樣子,是哪能個樣子哩?”葛荔損勁兒上來了,“嘴皮子都讓人家啃掉三層,還在這裏狡辯!”

顯然,方才的一切全都讓她看見了。

就像被人撞破什麽似的,挺舉的臉紅得像個紫茄子,欲辯解,卻也無從辯起,欲不辯,心中卻是不甘,頭低垂下去,聲音幾乎聽不見:“我⋯⋯小姐⋯⋯”

“伸手出來吧,老老實實地讓本小姐與你清賬。清賬之後,你我就兩不相欠了,你愛到哪兒就到哪兒,哪怕是臉皮讓人啃光,本小姐也視作不見!”

見葛荔講得這般決絕,且又暗示得這麽明確,挺舉既激動,又緊張,話更說不囫圇,一邊下意識地“我⋯⋯我”,一邊有意識地退到巷子一側,靠牆站立,兩手背到後麵,紮好架勢不讓她結賬。

“嘿嘿,”葛荔欺上,怪笑兩聲,晃動柳棍,“你這是豬八戒吃秤錘,鐵下心耍賴哩!”眼珠子連轉幾下,將柳棍抵在他的下巴上,“伸手出來,我打三記就走!”

“不伸!”挺舉被頂得生疼,喃聲。

“我再講一遍,伸手出來!”葛荔挪過棍子,抵在他的咽喉上。

“不伸!”挺舉橫下心,一動不動,兩手背得更牢,嗓子眼被棍子擠壓,聲音似從一道細縫裏迸發出來。

二人對峙。

葛荔目光如火,抵棍的手漸漸加力。挺舉出氣受阻,吃力地呼吸著,兩道目光卻射過來,與她的目光對撞。

時光一絲兒一絲兒滑過,挺舉的呼吸越來越困難,但仍咬牙撐著。

二人就這般站著,四道目光對撞著。

終於,葛荔的棍頭鬆開,兩滴淚水從她的眼裏滑出。

“姓伍的,”葛荔退後一步,一字一頓,“算你狠!”帶著哭腔,帶著絕望,“你還也好,不還也好,本小姐與你,從這辰光起,就如這根柳棍!”說著啪地將柳棍折斷,重重摔在他前麵,忽地轉身,沿著胡同飛奔而去。

待挺舉反應過來,葛荔已經走遠。

“葛⋯⋯申⋯⋯小荔子⋯⋯”挺舉發狂般追在後麵,哪裏抵得過身輕如燕的葛荔,眼睜睜地看著她變成一個黑點,消失在胡同深處。

挺舉不無鬱悶地將水挑回花園,倒進水缸,立在缸邊悵惘一時,沒心再挑下去,扭頭走出院門,暈暈乎乎地沿門前街道走向茂平穀行。

穀行的燈仍在亮著。

挺舉略是一怔,因為按照往常,穀行早就打烊了,門該關牢。他走到這裏,不是要進穀行,而是一個習慣,每天晚上從花園出來,無論多晚,他都要繞到此處,檢查一眼院門及其他是否安全,方才回魯家睡覺。

挺舉還沒走到穀行,遠遠有人迎上,是阿祥。

“阿哥,”阿祥壓低聲音,“你總算回來了,急死我哩。”

見阿祥臉色、聲音皆是不對,挺舉問道:“怎麽了?”

“阿哥,”阿祥的聲音更低,“有人在候你。”

想到許是葛荔,挺舉一陣激動,急問:“她在哪兒?”

“在後堂吃茶。”

挺舉拔腿就朝門裏走,卻被阿祥拖住:“阿哥?”

“哦?”

“來人不善,怕是⋯⋯”阿祥比個手勢,聲音更低,“章虎那廝的人,我們得合計一下。”

“你哪能曉得哩?”

“那種人,一眼就能看出來。”

“講講他。”

“一個時辰前,店裏打烊,我正在關門,他坐輛黃包車來,見麵就問你在不在,我瞧他那樣子,隨口就說你不在,他推開店麵,走進裏廂,說是候你。我跟進來,說是打烊了,他說那他就候到天亮。我無奈何,引他後堂坐了,泡上茶,讓他自個兒消受,隻在這裏守你。”

“會客!”挺舉應過一句,大步走進。

麵對河浜的客堂裏燈火輝煌,客位上,一個西裝革履的人正低頭品茶,大半個臉被一頂深灰色的西式禮帽掩住了。

聽到挺舉進來,那人沒有抬頭,依舊端著茶盞品啜。

“在下伍挺舉,”挺舉拱手,“讓客人久候了,抱歉!”

“嗬嗬嗬嗬,”那人放下茶盞,抬頭看過來,“果然是你,伍挺舉!”

“客人是⋯⋯”挺舉怔了下,目光落在他的一副東洋墨鏡上。

那人也不回話,先脫下禮帽,又取下墨鏡,一一擱在桌上,緩緩站起,一臉笑眯眯的。

“陳炯!”挺舉認得真切,又驚又喜,上前一步,緊緊握住他的手。

陳炯抽出手,給挺舉一個結結實實的熊抱。

“阿弟,”挺舉轉對由驚到喜的阿祥,“搞幾道菜,弄壇酒來!”

阿祥輕快應過,扭頭走出。

“不瞞陳兄,”二人分別坐了,互相對望一陣,挺舉撲哧笑道,“自十六浦一別,在下是一直惦著你呢。”

“嗬嗬嗬,”陳炯回以一笑,“我也惦著你呢。欠人銀子,睡不踏實嗬。”說著從袋中摸出一塊銀錠,啪的一聲擺在幾案上,“今朝尋你,為的就是了結此賬。這是規銀五十兩,十兩折算本金,其餘權作息銀。”

“這麽多的息銀,叫在下如何敢收呢?”

“當收當收,伍兄投資,沒個響聲豈不叫人看扁了?”

“嗬嗬嗬,”挺舉樂了,“若是此說,在下就收起了。”拿過銀錠,擺在自己跟前,“從今往後,你我兩不相欠,你可睡得踏實,我也無須惦念了。”

陳炯哈哈長笑幾聲,久久盯視挺舉。

“看什麽?在下老了嗎?”

“嗯,”陳炯重重點頭,“感覺是不一樣了。上海灘這地方,真正煉人。前後這才幾年,伍兄竟就成個海上聞人哩!”

“海上聞人?”挺舉淡淡一笑,“在下哪能不曉得嗬?”

“這還有假?”陳炯笑道,“回到上海,我原以為人海茫茫,還錢是樁難事體哩,哪曉得隨便一打聽,嗬,‘伍挺舉’三字是無人不曉哩,什麽大戰米行、智鬥莊票,聽起來就跟唐傳奇似的。”

“在下曉得陳兄會編排,就不較真了。問你個事體,東洋一行,可曾見到孫先生?”

陳炯略一遲疑,輕輕搖頭。

“嗬嗬嗬,”挺舉看出顧慮,微微一笑,“這麽說來,於陳兄倒是一樁憾事。陳兄回到上海,有何打算?”

“還能有何打算,不過是混個槍勢而已。”陳炯正自敷衍,猛地看到什麽,伸手抬起挺舉的下巴,不無詫異,“伍兄,你這脖子怎麽了?”

挺舉這也想到葛荔,臉上漲紅,一邊躲閃,一邊支吾:“沒⋯⋯沒什麽。”

“伍兄,”陳炯卻不放過,將他死死扳住,又審一時,語氣肯定,“這是鈍器所傷,且就在半個時辰之前。快講,什麽人欺負你了?”

“沒⋯⋯沒人欺負!”挺舉幾乎是囁嚅。

“伍兄,”陳炯哪裏肯依,目光嚴峻,語氣嚴厲,“今朝你講也得講,不講也得講,隻要你還認在下是你兄弟!”

見陳炯將話講到這個分上,挺舉曉得再無退路,隻得長歎一聲,將與葛荔交往一事略略述過,聽得陳炯目瞪口呆,半晌方才連歎數聲,道:“嘖嘖嘖,值了,值了,如此一個奇女子,縱使讓她頂死,伍兄也是值了!”

“唉,”挺舉再出一聲長歎,“不瞞陳兄,葛小姐生此誤解,在下怕是有口莫辯了!”

“哈哈哈哈,”陳炯長笑一聲,“世上沒有解不開的結,何況葛小姐隻是誤解呢!伍兄隻管厚起臉皮,尋她解去!”

“陳兄有所不知,”挺舉苦笑一聲,攤開兩手,“在葛小姐麵前,不知怎麽了,在下就像老鼠遇到貓,連話也講不囫圇哩,何況眼下小姐她⋯⋯”

“理解,理解,”陳炯嗬嗬笑過幾聲,“物極則反,伍兄這是太愛小姐了!以陳某所斷,葛小姐能生這般反應,也是過於在乎伍兄。隻有戀愛的女人才吃醋,小姐的醋吃得越多,越說明她在乎伍兄。至於眼下,小姐不過是一時意氣,待過幾日,小姐氣略消些,伍兄可以尋個機緣,給小姐個鄭重承諾,在下保管伍兄心想事成!”

“怎麽承諾呢?”挺舉現出難色,“又承諾什麽呢?小姐她⋯⋯與在下不過是兩情相悅,心有感應,僅此而已。小姐既沒向在下講明什麽,在下也⋯⋯”

“嗬嗬嗬,明白了,”陳炯微微點頭,“你們之間還隔著一層薄紙。這樣吧,這層薄紙就由在下捅破。伍兄呀,在下確實餓了,當務之急是你的那個夥計,他⋯⋯”頓住,側耳細聽。

遠處傳來腳步聲。不一會兒,阿祥提著一壇黃酒,一個飯館夥計提著一隻熱騰騰的木籠跟在後麵,直走進來。

不是禮拜天。位於上海跑馬場附近的沐恩堂空空****,偌大的禮拜廳裏隻有麥基一人。麵對基督受難像,走投無路的麥基靜靜地跪著。

“Oh, my God,(哦,我的上帝,) ”麥基默聲禱告,“where are thou? Haven't thou deserted me completely? Aren't thou iron-hearted enough to watch me go bankrupt? Oh, my God, I always believe in thee. I always have faith in thee...(您在哪兒?您完全拋棄我了嗎?您難道真的狠心看著我走向破產嗎?哦,上帝呀,我一直信您,我一直忠誠於您⋯⋯)”微閉雙目,一手捧著《聖經》,一手在胸前畫著十字,“Oh, God, I beg your mercy. Please have a pity on me. I don't want much. A small amount would be enough. Please save me, your devoted follower, your would-be penniless son from the greatest Kingdom of the world.(哦,上帝,我祈請您的寬諒,懇請您可憐我,我不要太多,一星兒就夠了。懇請您救救我,您的忠實的追隨者,救救您這個來自世界上最偉大王國的行將身無分文的孩子吧。)”

有腳步聲從他身後傳來。

腳步聲越來越響,在麥基身旁停下。有人在他身邊跪下,也在胸前畫個十字,口中不知喃喃些什麽。

麥基睜開眼,看向來人,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Smith!(史密斯!)”

史密斯亦看過來:“McKim!(麥基!)”

二人緊緊握手,起身坐在教堂禮拜用的長條凳上。

“It's a long, long time since our departure!(分手之後,很長時間沒見麵了。)”麥基由衷歎喟道。

“Yes, it has been 5 years.(是的,五年了。)”史密斯微微點頭,給他個笑。

“What a wonderful coincidence to see you here, at such an occasion!(真是碰得太巧了。我是指,此時此刻在此地見到你。)”

“No coincidence. I came here for you!(不是碰巧,我尋你來的!)”

“For me?(尋我?)”麥基不無驚愕。

“Yes. (是的。)”史密斯看著他,目光中充滿期盼,“I'm in trouble, and only you can save me!(我遇到麻煩了,隻有你能幫助我!)”

“Trouble? What kind of trouble?(麻煩?什麽麻煩?)”

“Money. I need money. A lot of money!”(錢。我需要錢。需要許多錢!)

“For what?(做什麽呢?)”麥基苦笑一聲。

“You know, (你知道,)”史密斯打著手勢解釋,“I went to Indonesia 5 years ago, and I've put all my money into a rubber tree plantation there. The trees are growing well, yet I've run short of money. I need more money to hire more workers and to buy all kinds of necessities. However, I have few friends. I have only you. So I came to Shanghai and traced you here.(五年前我去了印尼,把所有錢都投進一家橡膠種植園了。膠林長勢很好,但我的錢用光了。我需要更多的工人,也必須支付更多的工資,購買必需品。我的朋友不多,隻有你,所以就來上海尋你了。)”

“My dear friend, (我親愛的朋友,)”麥基又出一個苦笑,“Do you want to know why I've come here, at such a queer moment? It's not Sunday, nor any other suitable occasion for divine service.”(你想知道我為什麽在這麽奇怪的時間來到這兒嗎?既非星期天,又非適合做禮拜的任何時辰。)

史密斯搖頭。

麥基指著沐恩堂上的基督蒙難像:“For help. For His mercy!(求他幫助,求他憐憫!)”

“Help?(求助?)”史密斯一怔,“What kind of help do you need?(你需要什麽幫助?)”

“Money.(錢。)”麥基聳聳雙肩,“I have run into the same trouble as you, my dear friend.(我的麻煩跟你的差不多,我的朋友。)”

“Well, well,(哦,哦,)”史密斯哪裏肯信,迭聲說道,“don't play tricks with me. I'm told that gold is everywhere, here in Shanghai. You are a marvelous businessman, and yet you are telling me that you are penniless! I could never believe you!(不要取笑我了。我聽說,在這上海灘,金子遍地都是。你是個精明的商人,可你竟然告訴我你身無分文,實在難以置信!)”

“OK,(好吧,)”麥基攤開兩手,無奈地搖頭,“I know you don't believe me now. Let's pray to God. Let's put ourselves at his mercy.(我曉得你不會信我。來吧,我們這就向上帝祈禱,共同祈求他的憐憫。)”

話音落處,麥基起身跪下,閉目,向上帝祈禱。

“McKim(麥基),”史密斯急了,一把扯起他,從包裏掏出一堆材料,“open your eyes and have a look at all these materials. It's a good chance, for me, as well as for you. The future is a time for autocars. All the autocars need wheels and all the wheels need rubber. Rubber runs short in America right now, yet it's plenty in my plantation! (睜開你的眼睛,看看這些材料。這是絕佳機會,為我,也是為你。未來是汽車的時代,所有汽車都需要輪胎,而所有輪胎都需要橡膠。眼下橡膠在美國緊俏,而在我的種植園裏比比皆是!)”

麥基心裏一動:“How much money do you need?(你需要多少錢?)”

“10 thousand pounds.(一萬英鎊。)”

“10 thousand pounds!(一萬英鎊!)”麥基驚呆了。

“My dear friend, (親愛的朋友,)”史密斯急不可待道,“the price of rubber in London rubber market keeps increasing recently, meanwhile, at least half of my rubber trees are ready for a good harvest!(近日倫敦橡膠市場行情日日看漲,而我的橡膠樹至少有一半立等取膠啊!)”

“OK, give your materials to me.(好吧,把資料給我。)”麥基伸手道。

“Here you are.(都給你。)”史密斯將文件袋塞過來,順手遞給他一張名帖,“This is my hotel.(我住在這家賓館。)”

麥基別過史密斯回到洋行,將自己鎖在辦公室裏,開始研究起他一竅不通的橡膠園來。

一個時辰過去了,兩個時辰過去了,三個時辰過去了。

麥基將史密斯提供的有關橡膠市場及橡膠園的所有材料接連看了三遍,對橡膠及橡膠園越來越熟悉。

然而,麥基越熟悉,眉頭皺得越緊。顯然,為這樣一個大量吸錢的橡膠園投資,從長遠看,肯定沒錯,但他相信,沒有投資方會樂意將大把的錢投進一個需要三五年甚至更遠的未來才能得到回報的項目上去,銀行更不會,要不然,史密斯絕對不會大老遠地跑到上海尋他救急。

心海深處,他隱隱有種感覺,是上帝在他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將史密斯送到身邊的。到目前為止,他已走投無路。公司賬上,隻有欠據,沒有存單,聽裏查得講,財務室的保險櫃裏已無一塊銀元,幾個江擺渡皆在討要欠薪,公司再無轉機,他隻有破產,卷行李離開這塊傷心之地。

唉,麥基在心裏發出一聲長歎。上海灘到處是金子,可他來得顯然不是時候,對這塊神奇的土地缺乏足夠的了解,運氣也一直不好,幾番投資賺少賠多,進歐貨浸水,用人不智惹場官司,賠錢不說,他在上海灘更在同行麵前,丟了顏麵,聽聞美貨走俏,進貨一船,偏又遇到中國人抵製美貨,堂堂洋人,竟讓中國黑幫狠宰一刀,迫使他裏外裏搭進毛二十萬,用光他的所有積蓄不說,這還欠下不少外債。在英國的幾個股東早已對他失望,不肯再投一個子兒。如果不是前往印度賣船大米,他在中國市場的業績真還是乏善可陳。

大米?想到大米,麥基心裏一動,眼前浮出伍挺舉及大米貿易的前前後後:印度鬧災,嘉麗攜米赴救,中國大米豐收,糧產壓價,伍挺舉從嘉麗身上看準商機,說服魯俊逸,吃下所有大米,坐等洋行⋯⋯

麥基睜開眼睛,目光落在史密斯的厚厚材料上。美國汽車工業飛速發展,輪胎供不應求,倫敦橡膠市場行情飛漲,橡膠股票跟漲,兩年之間,漲幅超過百分之七十,世界矚目於東南亞的橡膠園,史密斯有現成的橡膠園逾五千頃立等現金救急,而在資本市場,沒有現金願意去投一個在幾年之後才能收到回報的吸金項目⋯⋯

股票?麥基心裏靈光一現,腦中浮出倫敦股市交易所,埋頭查看史密斯的材料,從中抽出倫敦股市有關橡膠股票的材料,審看有頃,再入深思。

天色亮起來,窗外白起來,窗下的南京路活起來,麥基的眉頭也舒展開來。

是日,將近午時,麥基敲開了史密斯落腳的賓館房門。

“It's OK.(好吧。) ”麥基開門見山,“I will invest in your plantation.(我向你的橡膠園投資。)”

“Great! (太好了!)”史密斯笑了,“I know you will. You are a marvelous businessman.(我知道你會的。你是一個精明的商人。)”

“But I have to tell you, what I will invest in is not £10000.(我要告訴你,我要投的資金不是一萬英鎊。)”

“Well, I see.(我可以理解。)”史密斯理解地點點頭,“If you give me £5000, my eyes will still be filled with gratitude.(如果你能給我五千英鎊,我照樣十分感激。)”

“Not that sum.(不是這個數)”麥基搖頭。

“That's the least!(這是最少的了!)”史密斯急了。

史密斯驚呆了。

麥基給他個笑,在胸前畫個十字:“Don't be startled! I'm serious.(不要嚇成那樣!我是認真的。)”

史密斯眨巴幾下眼睛,似乎還沒有緩過神來:“But how can you get so much money?(可你如何弄到那麽多錢?)”

“From the Chinese.(從中國人那兒。)”

“Chinese? (中國人?)”史密斯更是震驚。

“Yes. (是的。)”麥基點頭,再出一笑,“We are here in China, aren't we? I can tell you a fact about the wonderland. The Chinese, especially the Shanghaiese, are undoubtedly wise people. They are surely wise enough to know how to get gold from a faraway wonderland. We have to play a game with them, a game of the wise to the wise.(我們是在中國,是嗎?關於這裏,我可以告訴你一個事實,中國人,尤其是上海人,是毋庸置疑的聰明人,聰明到足以明白如何從十分遙遠的神奇土地上掙到金子。我們得與他們玩一場遊戲,一場聰明人對聰明人的遊戲。)”

“A game?(遊戲?)”史密斯懵懂不解,“How? (怎麽玩?)”

“That's my business.(這是我的事。) ”麥基顯然被自己的聰明構想刺激得興奮起來,不斷地在房間裏轉著圈子,“What you have to do is to follow my advice and behave as you are told.(你所要做的是,聽從我的奉告,照我說的去做。)”

“No problem.(沒問題。)”

二人說幹就幹。麥基帶著史密斯來到南京路上的麥基洋行,召來裏查得,將他的謀劃和盤托出。三人皆是興奮,越討論越覺得可行,尤其是在倫敦學過證券的裏查得,認定這是一個天才的融資方案。三人從後晌謀劃到天黑,隨便叫些吃的,接著議至夜半,將計劃落實到幾乎每一個細節。

將史密斯送到賓館,返回途中,裏查得現出憂色。

“Richard,(裏查得,)”麥基看向他,帶著笑,“what are you worried about?(你為何發愁?)”

“Up to now, your plan is great and perfect except that, (到目前為止,你的計劃幾近完美,)”裏查得兩手一攤,“we have to prepay at least 30 thousand liang of silver. Where can we get the startup fund?(隻有一個問題,就是我們至少需要為此計劃預付三萬兩現銀。從哪兒搞到這筆啟動現銀呢?)”

“Don't worry, my friend.(不要擔心。) ”麥基長笑幾聲,拍拍他的肩膀,“Somebody would prepay for us. (有人會替我們預付的。)”

“Who?(誰?)”

“Our Chinese Partner, Mr. Lu. It's a great chance for him, too, isn't it?(我們的中國合夥人,魯先生。對他也是機會,是不?)”

順安人雖坐下,心卻惴惴不安。導致麥基洋行蒙受巨額虧損的美貨是在他的撮合下成交的,他還因此得到五千塊獎賞,這使他早晚見到裏查得,心就發虛,好像參與搶劫了洋行似的。

“傅先生,”裏查得看著他,微微一笑,“曉得為什麽請你喝茶嗎?”

“密斯托⋯⋯裏查得,”順安心裏更加發毛,嘴唇有點打戰,“米(I)⋯⋯不曉得!”

“是要謝謝你!”裏查得親手為他斟好茶,雙手端起,遞過來,態度恭敬,“請!”

“謝⋯⋯謝我?”順安愕然,接過茶盞,一臉惶惑。

“嗬嗬嗬,”裏查得真誠地笑道,“你有所不知,我們洋行因為這船美貨遇到困難,是你幫助我們及時出貨,及時回籠資金,及時歸還銀行貸款,才使我們免於破產,渡過難關。為此,我們總董非常感謝你,誇你是我們真正的朋友。麥總董還說,你是個天才,你的才華並不弱於伍挺舉,如果你願意,總董希望能夠助你成就事業!”

“我⋯⋯我⋯⋯”順安沒有料到會是這個結局,驚喜交集,忙不迭地拱手,“三克油,三克油麥總董!”

“不客氣,”裏查得抱拳還禮,“麥總董說,如果你願意,他想請你做洋行的買辦。”

“我⋯⋯”順安呼吸緊促,正欲答應,眼珠子轉幾轉,心裏忖道,“裏查得方才所講,與章哥講的完全一致,看來這個麥基洋行是真的不咋地,若是去做買辦,萬一洋行在我手裏破產,日後哪能個在上海灘混哩?”

想到此處,順安心裏主意打定,拱手道:“謝謝麥總董的好意,隻是,我是魯叔的人,這樁大事體,我得與魯叔商量一下,看看魯叔同意不!”

“嗬嗬嗬,”裏查得擺手笑道,“不用商量了,這樣吧,你就對魯老板講,麥總董聘請魯老板做洋行的首席買辦,年薪三萬元,麥基洋行的中國生意,也將交由魯老板處理!至於聘書,明朝我到茂升錢莊,親手交給魯老板!”

天哪,年薪三萬塊洋鈿!

順安倒吸一口涼氣,腸子都悔青了,又不能反悔,心中叫苦,口中卻道:“好好好,我一定將話捎給魯叔。”

“麥總董還想讓你轉告魯老板,”裏查得不再客套,聲音恢複霸氣,“英國有幾個大股東加入洋行,剛剛投進十萬英鎊,已在印尼購買到好幾個橡膠園,與美國的汽車廠家簽訂了供貨合同,為汽車生產輪胎!”

“十萬英鎊?”順安不曉得什麽是英鎊,目光征詢。

“英鎊就是英國的錢。”

“那⋯⋯一英鎊是多少?”

“這麽說吧,一英鎊有二十先令,十先令值你們大清五兩銀子,也就是說,一英鎊值你們十兩銀子。”

“這算什麽?”裏查得嘴角一撇,“在大英帝國,擁有十萬英鎊的家庭比比皆是,別的不說,單是我們麥總董,家中就有不知多少個十萬!”

順安再吸一口長氣,越發後悔方才沒有接受買辦的職位。但話已出口,再改過來,叫洋人怎麽看他,再說,聽裏查得的語氣,麥基總董聘請魯叔做首席買辦的事情是早就定下的。隻要魯叔做了首席買辦,他這個買辦也就當定了,因為魯叔離不開他。

順安正在盤算得失,裏查得的聲音又傳過來:“麥總董還想讓你捎話給魯老板,由於英國股東的十萬英鎊投資尚未到賬,麥總董想從茂升錢莊貸現銀三萬兩暫時開支,至於息銀,就照你們錢莊的規矩來!”

“這個⋯⋯”順安遲疑一下,“太好了!”

“嗬嗬嗬,”裏查得笑道,“合作夥伴嘛,老朋友了!”話音一頓,“對了,告訴魯先生,我們用洋行的大樓做押!”

“還押什麽呀,”順安趕忙接道,“麥總董來我們茂升貸款,是看得起我們,魯叔一定會高興死!”眼珠子又轉幾下,微微眯笑,“請問密斯托,麥總董一向是從匯豐銀行貸款,這次為什麽照顧到我們的小錢莊呢?”

“這個嘛,”裏查得詭秘一笑,指指耳朵,“你伸這個過來!”

順安湊過去,裏查得耳語有頃,順安目瞪口呆。

是夜,順安回到魯宅,登上三樓,敲開俊逸的書房。

“曉迪?”俊逸見到是他,眉頭略皺。

自那日撞見順安出入堂子,俊逸就在心裏將他歸入另一類了。堂子俊逸去過,花酒他也常喝,對於男人,俊逸原本沒有過高的道德要求,然而,不知怎的,順安從那裏出來,卻讓他像是吃了隻蒼蠅。後來他將這種莫名的厭惡歸結於兩個原因:一是他對順安期望太高,一度動過招他為婿的念頭;二是那日與他一同走出堂子的是章虎。章虎眼下是上海灘紅人,尤其是在外灘一帶,許多老板談虎色變,他的名聲越來越響,但這名聲於他魯俊逸來說,就像是肉中之刺。因為在到上海不久,尤其在章虎到茂平騷擾過挺舉之後,齊伯就審問了門房,得知那日章虎上門且受羞辱之事,二話沒講,就將門房辭了。門房是俊逸的遠房老親,不服齊伯,向俊逸告狀,俊逸求情,齊伯方將章虎上門受辱及回牛灣鎮報複一事大體講了,確認搶劫魯家、火燒伍家的就是這個章虎,且這一切竟然源出於一個勢利門房。

當然,一切都已過去。隨著挺舉成為他唯一的女婿人選,俊逸的心海漸漸平息,早將順安視作一般職員看待了。

“魯叔,”順安興高采烈,“曉迪有樁特大事體向您稟報!”

“謝魯叔賞座!”順安坐下,將裏查得所講的橡膠園及向茂升貸款三萬兩諸事悉數講出。

“曉迪呀,”俊逸拿出煙鬥,凝眉抽有兩鬥,方才看向順安,“依你所斷,這事體靠譜不?”

“絕對靠譜!”

“你講講看,都是哪裏靠譜?”

“魯叔,”順安顯然早已想好了,不答反問,“挺舉阿哥收大米時,是哪能個謀劃哩?他的謀劃又是依照個什麽因果呢?”

“你講。”

“是看得遠。阿哥看到印度鬧災,米價貴,而中國大米收成好,米價賤。阿哥看到了,其他人沒有看到,因為其他人不認識麥小姐,因為麥小姐在印度有天使花園,因為印度的天使花園裏缺少大米,因為麥小姐要向阿哥收購大米去救濟印度的天使花園!這一步一步都是連貫起來的,缺一環不可!”

“是哩。這與當下有關聯嗎?”

“有。聽裏查得講,美國到處都是汽車廠,所有汽車都需要車輪,所有車輪都需要輪胎,所有輪胎都需要橡膠,而美國並不生產橡膠。生產橡膠的地方在南洋,南洋離咱這裏並不遠。汽車生產越多,橡膠就越漲價,麥基看準商機,在南洋一下子購進幾萬畝的橡膠園,你說,這與阿哥買下咱這裏的所有大米由麥基賣到印度有什麽差別呢?阿哥買大米,是霸住源頭,麥基買橡膠園,也是霸住源頭,魯叔,你講這事體靠譜不靠譜?”

聽順安講出這麽個一二三來,俊逸心裏一動。

“魯叔呀,”順安跟進一步,“曉迪今天還做了一樁事體,可能不妥,是先斬後奏,這請魯叔治罪了。”

“嗬嗬,”俊逸給他個笑,“啥事體,你講就是。”

“事體還是因曉迪而起,”順安把握住語速,不急不緩,“洋行做下大事業,需要人才,裏查得傳達麥總董的話,說是麥總董有意聘請曉迪為他們的洋行買辦,曉迪拒絕了。”

“哦?”俊逸略是一怔,“介好的事體,你哪能拒絕哩?”

“事體是好,”順安語氣堅定,“可曉迪是魯叔的人,此生已將這一百多斤交給魯叔了,沒有魯叔發話,莫說他是洋行,縱然是工部局發聘書,曉迪也不會去!”

“難得你有這份心,”俊逸讚他一句,“隻是,你並沒有告訴魯叔,魯叔也沒發話,你哪能說拒就拒了?”

“曉迪拒了,是為一樁更大的事體。”

“哦?”

“曉迪前句拒過,後句就舉薦魯叔,說這麽一樁大事體,隻有魯叔才能搞定。裏查得聽了,大是讚賞,說是他還沒想過請魯叔做他們洋行的買辦,因為在上海灘,他們不算大洋行,論生意,並沒比魯叔大多少,魯叔是大老板,怕是屈才哩。”

“曉迪回話說,魯叔肯哩,因為你們是洋人,是我們生意的上家,魯叔的生意再大,也是賣你們的貨,再說,你們這次投資東南亞,投資橡膠園,出手就是百萬兩銀子,算是大宗生意,有魯叔當買辦,比曉迪不知強過多少。裏查得聽得高興,想了想,對我講,要是魯叔做買辦,就不能是尋常買辦,他這就向麥總董建議,給魯叔定個首席買辦,年薪三萬塊,提成不算。”

“嗬嗬嗬嗬,”俊逸樂了,“三萬塊不是個小數,麥總董怕是不肯哩。”

“肯了。”

“哦?”

“裏查得說幹就幹,當下拉我去洋行,讓我在樓下候著,他上樓求見麥總董,不消一刻鍾,裏查得就下來了,說是麥總董高興得不得了,說魯叔這是賞他麵子哩!”

“嗯,”俊逸拿過水壺,給他倒杯開水,“這事體你做得不錯,無論如何,首席買辦是個好名分,魯叔做與不做,麵上也是有光哩。”略略一頓,看向順安,“曉迪呀,你心裏有魯叔,魯叔記著哩。洋行的事體,你多操心。首席買辦的事體如果坐實,你就是買辦的買辦,給魯叔跑個腿。”

“謝魯叔抬舉!”順安拱手謝過,嗬嗬一笑,語氣親密,“魯叔呀,不瞞您講,這個首席您是當定了,曉迪辭別辰光,麥總董正在為您寫聘書哩!如果沒有節外生枝,明朝不定啥辰光,裏查得就會趕到咱家錢莊,向魯叔呈送洋行聘書!”

“好好好,”俊逸迭聲讚道,“你為魯叔辦了一樁好事體。”

“對了,”順安湊近問道,“魯叔,洋行要貸三萬兩銀子,是貸還是不貸?”

“貸吧,”俊逸擺下手,“你辦就是。三萬兩銀子不是大數,魯叔出得起,隻是⋯⋯”

“魯叔,裏查得講了,洋行以那幢大樓做押!”順安急道。

“我不是講這個,”俊逸笑道,“我是講,洋人一向是從洋人銀行貸款,這⋯⋯今朝哪能向我們中國人的小錢莊裏貸呢?”

“嗬嗬嗬,”順安迭聲笑道,“不瞞魯叔,魯叔此問,曉迪已經問過了。”

“哦?裏查得哪能講哩?”

“兩個因由,”順安侃侃說道,“一是洋行立等錢用,銀行又是公證,又是抵押,區區三萬兩,辦起來嫌麻煩;二是麥總董存心照顧咱的生意,給咱錢莊長麵子。魯叔呀,你想想看,連洋行都向咱家錢莊貸款了,上海灘可是頭一遭哩!”

“嗬嗬嗬,是哩。”俊逸也是樂了,笑過幾聲,抽口煙鬥,“不過,魯叔也犯嘀咕,麥基哪能單單照顧咱的生意哩?魯叔在滬多年,深知洋人,唯利是圖,重物證,重合同,最不講的就是‘情義’二字。”

“魯叔呀,”順安湊上來,壓低聲音,“麥基不是照顧咱的錢莊,是他心裏也有個九九!”

順安起身,湊到俊逸跟前,耳語有頃。

魯俊逸聽完,不由得打個寒戰,驚道:“你講的當真?”

“魯叔呀,”順安的聲音醋醋的,“曉迪啥辰光騙過您哩?洋人說話實,這樁事體要是沒個影兒,裏查得不會亂講。那日麥總董宴請我們,那個場麵魯叔也都看見了,是麥小姐歡喜挺舉,麥總董和麥夫人也早相中他了,裏查得說,總董還要照中國規矩,請個月老上門提親,不定這月老該是魯叔您哩!”

俊逸深吸一口氣,眉頭擰緊,不再吱聲。

“魯叔呀,不瞞您講,曉迪一直納悶,挺舉阿哥哪能就跟鬼迷心竅一般,一天幾趟地朝那個天使花園裏跑,這辰光算是明白了,他這是另有所圖哩!”

“曉得了。”俊逸擺擺手,略略一頓,盯住順安,“曉迪,這樁事體不可亂講。另有一樁事體,魯叔這也問問你!”

“魯叔,曉迪知無不言!”

“聽說你和一個名叫章虎的交往不少,有這事體沒?”

“我⋯⋯是⋯⋯是哩,”順安心裏一慌,語不成句了,但又馬上穩住心神,“我與這人本無瓜葛,是通過挺舉阿哥才認識的,後來,他沒有事體做時,就愛找我尋開心!鄉裏鄉親的,我磨不開麵子,再說,魯叔呀,他這種人,咱惹不起,是不?”

“鄉裏鄉親?”俊逸略吃一怔,“你認識他?”

“我⋯⋯魯叔,是這樣,”見走嘴了,順安忙不迭地更正,“都是甬人呀,再說,他與挺舉阿哥,還有魯叔您,都是牛灣人,曉迪⋯⋯”故意頓住。

“好了!”俊逸給他個笑,“沒啥大事體,你曉得就好,魯叔隻是給你提個醒兒,聽說此人不走正道,莫要與他走得太近。無論何人不走正道,魯叔身邊都是容不下的!”

“魯叔,”順安急急起誓,“自今朝起,曉迪再不與此人往來了!”

“嗬嗬嗬,往來還是可以往來的,你心裏吊根弦就成!”

“曉迪明白。”

翌日,情況果如順安所言,裏查得將近午時來到茂升,雙手呈給魯俊逸一個由麥基親手書寫的製作精美的麥基洋行首席買辦聘書。魯俊逸將聘書交給老潘,讓他懸在茂升客堂的正中位置,又吩咐順安到櫃台開出一張三萬兩銀子的莊票,且依據錢莊老規矩,原封歸還了裏查得帶來的抵押物—由英國工部局頒發的麥基洋行大樓房契。

這一天屬於順安。不少朋友聽聞魯老板成為麥基洋行的首席買辦,皆來祝賀,順安跑前跑後,接來送往,風頭蓋過了客堂把頭,也蓋過了師父老潘。

將近申時,一輛馬車在錢莊門口停下,祝合義從車上跳下。

順安聽聞車響,出門迎上,拱手道:“是祝叔呀,有些辰光沒見您了,曉迪方才還在念想哩!”

“在在在。”順安伸手禮讓,陪合義走進,大老遠就叫,“魯叔,祝叔賀喜來了!”

俊逸拱手迎出,見合義麵色有異,略是一怔,對順安說:“你忙去吧。”

順安訕訕一笑,拱手作別,反身去了。

俊逸讓合義坐下,邊倒水邊問:“啥事體,眉頭這都擰成繩了!”

“是商會,出事體了!”

“啊?”俊逸一驚,茶水險些灑出,“啥事體?”

“是彭總理。”合義接過茶水,放在一邊。

“姓彭的怎麽了?”俊逸急問。

“唉,”合義輕聲歎道,“兩個月前,老佛爺駕崩,小皇帝承位,王爺輔政。”

“這都是老皇曆了,礙姓彭的什麽事兒?”

“礙上他了。”合義咂口茶水,“前些辰光,姓彭的隻手掀巨浪,為《華工禁約》事體抵製美貨,鬧得沸沸揚揚,美使不依,鬧到王爺那兒,王爺扛不過,責成郵傳部丁大人和兩江總督張大人處置。張大人、丁大人與袁大人素來不睦,聯名上奏,彈劾袁大人。聽說王爺與袁大人早有芥蒂,趁這當兒,罷了袁大人的權,袁大人一怒之下,回老家養生去了。”

“這也是舊事了,與這姓彭的有何關聯呢?”俊逸仍是不解。

“袁大人是彭總理的背脊骨呀。抵製美貨始於上海,天津響應,鬧得比上海還厲害,把美貨專賣店燒了多家,美國人嚇得不敢出門。袁大人倒台,彭總理自也跟著倒黴了。”

俊逸哦出一聲,再問:“彭偉倫這辰光在哪兒?”

“今朝淩晨,天還沒亮,道台衙門派人請彭總理前往議事,當場下獄了。至於哪能個處罰,眼下不得而知。方才錦萊捎信給我,說是五點鍾在會館召開全體議董大會,讓我通知所有議董。其他人我都捎信了,你這兒是我自個兒來的。”

“我⋯⋯”俊逸長出一口氣,攤開雙手,苦笑,“我不是議董呀!這不是耍我難看嗎?”

“是老爺子要你去!”

“這⋯⋯怕是不合適吧?”

“合適不合適,我這把話捎到了。”合義緩緩站起,“挺舉那兒,我不通知了,你告訴他一聲就是!”

送走合義,俊逸思想一時,抬腕看看表,召來馬車直馳茂平穀行,聽聞挺舉又到天使花園去了,想起順安的話,眉頭皺起,黑著臉,吩咐車夫趕往花園。

車在門外停下,俊逸沒有下車,隻讓車夫進去喊人。車夫進去,不一時,挺舉出來,身後跟著麥小姐,二人隻錯幾步遠。

“魯叔,”挺舉高興地招呼,“屋裏廂坐!”

“不了。”俊逸應過一聲,目光錯過他,落在已站在挺舉身邊的麥嘉麗身上,凝視她,似是要把她看個明白。

“麥小姐,”挺舉轉向麥嘉麗,“這是魯叔,還記得不?”

“你好!”見洋小姐這般禮敬,俊逸不好再坐在車上了,勉強跳下來,拱手回個禮,目光再次盯在她身上。

說真的,俊逸雖見過麥小姐兩次,但哪一次也沒認真觀察過她,也從未料到一個洋小姐竟然會歡喜一個中國男人!

麥嘉麗似是覺出了他的異樣目光,嫣然一笑,擺出個姿勢,調皮地學起中國戲台上的旦角唱聲諾:“魯先生,小女子好看嗎?”

“哦,是哩,”俊逸遭她這般表達,一下子醒了,不無尷尬,“好看,好看。”轉對挺舉,“挺舉,我來是尋你的!”

“啥事體?”

俊逸指指車子:“上車講吧!”

二人跳上馬車,掉頭馳去。

然而,馬車走得很慢,魯俊逸似是並不著急趕路,臉色陰著,一句話不講。

“魯叔,這是去哪兒?”挺舉心裏打鼓,小聲問道。

“去商會,待會兒你就曉得了。”俊逸應過,又憋一時,看向挺舉,一臉嚴肅,“挺舉呀,魯叔問句閑話,你得打實講!”

“魯叔請問。”

“聽說你與麥小姐在鬧相好,可有這事體?”俊逸緊緊盯住挺舉的眼睛,似乎要把他看透。

挺舉撲哧一笑:“魯叔是聽啥人講的?”

“這你甭管!”

“沒有的事體,魯叔甭聽他人瞎講!”

“挺舉呀,”俊逸顯然不信,“看今朝這樣子,麥小姐歡喜你哩!”

“是哩。”

“聽說她父母也都相中你了,這在尋人提親哩!”

“哦?”挺舉先是一怔,繼而撲哧又是一笑,“魯叔呀,洋人沒有這般囉唆,喜歡就是喜歡,定親就是定親,結婚就是結婚,沒有介多禮數,也不會尋媒人提親!”

“挺舉呀,”俊逸聽他這般說辭,又想到裏查得對順安講的,心裏一緊,“聽你這般講,對洋人風俗蠻了解哩,別不是有啥瞞著魯叔吧?”

“魯叔,挺舉瞞過你沒?”挺舉兩眼直盯俊逸眼睛,目光清澈。

“倒是沒有。”

“魯叔是信不過挺舉了?”挺舉再問。

“嗬嗬嗬,”俊逸放鬆表情,“哪能呢,魯叔隻是聽到些說法,這想問問你是哪能個想法。”

“魯叔,”挺舉語氣坦誠,“迄今為止,我還沒有任何想法。我與麥小姐交往,我到天使花園,為的隻是那些孩子!還有,”略頓一下,“我在拜麥小姐為師,學說他們的話!”

“哦!”俊逸噓出一口長氣,微微點頭,“好呀,魯叔相信你!”給他個笑,意味深長,“挺舉呀,魯叔是過來人,大江大海雖沒渡過,小河小溝倒是蹚過不少。魯叔這想告訴你,我們是中國人,人家是洋人。洋人想的是如何來賺中國人的錢,沒安多少好心腸。至於麥小姐辦的這個花園,在魯叔看來,也隻是可憐我們中國人,嘲笑我們,羞辱我們,你不能亦步亦趨地跟在她的後麵呀!”

俊逸怔了,沉思有頃,笑道:“嗬嗬嗬,要是麥小姐真的有這說辭,倒是個好人哩。”又想一會兒,長歎一聲,“唉,想想真也丟人。人家把賺咱中國人的錢勻出來一星點兒,回頭施舍給咱中國人,咱卻⋯⋯”

見俊逸仍舊攪在這裏,挺舉愈加驚愕:“魯叔⋯⋯”

“好了好了,”俊逸擺手止住他,“你在花園上的心思,魯叔這也曉得了。無論如何,辦這花園是樁好事體,不能再讓麥小姐破費,一年需要幾鈿,全由魯叔開支。”

“魯叔,這不是錢的事體!”

俊逸猛地想起什麽,看看表,重重擊掌。

車夫得到信號,甩個響鞭,馬蹄嘚嘚嘚驟然加快,不消一刻就趕到商務總會。

已是遲了,約好的五時已過。二人匆匆上樓,來到二樓議董議事廳,裏麵已擠了一屋子人。

因是緊急開會,誰也不曉得發生何事。即使總董馬克劉也是懵懂,尤其是看到跨進門來的魯俊逸,目光便鷹一般射過來。

所有目光都射過來,落在後到的魯俊逸和伍挺舉身上。

挺舉是議董,倒是坦然,俊逸卻如渾身紮針,看一眼祝合義,見他一言沒發,就把頭垂下,拉挺舉尋個角落坐了。

議董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無不茫然。

眾人盡皆到齊,張士傑計點人數,總理彭偉倫沒到,但議董席裏多出一個魯俊逸,人數仍是十七。

眾人正在猜疑,門外傳來腳步聲,一個穿戴二品大清官服的人出現在門口。

眾議董扭頭望去,皆吃一驚,來人竟是一直“中風”在家、落選議董的商會前總理查敬軒!

連議董也不是的查敬軒無視眾人目光,徑直走向總理椅子,在上麵重重坐下。觀其氣勢,竟無一絲兒病狀。

眾人麵麵相覷。馬克劉抑或是蒙了,抑或是被他的大清二品官服震住,大張著嘴,卻未能說出一句話。

“諸位議董,”查敬軒打個手勢,聲音清朗,“查某今日召請各位,隻有一個議題,罷免現任總理彭偉倫,推舉新任總理!”

眾議董盡皆震驚。

馬克劉總算省悟過來,發飆了,揚手大吼:“查敬軒,你算老幾?你連議董都不是,坐到這兒成何體統?查敬軒,快滾出去,這兒不是你該待的地方!”

一席話如晴天霹靂,眾議董無不驚呆。即使是馬克劉,也還不曉得彭偉倫被道台府緝捕的事,聽聞也是呆了。

“諸位議董,”查敬軒重重揚手,掃視全場,“天還是大清朝的天,地還是大清朝的地,無論何人有何話說,這請站出來!”

沒有誰說話。

馬克劉的嘴巴連張幾張,終又合上。

“諸位議董,”查敬軒將諭旨放回袖中,緩和語氣,“查某年歲大了,不適合再當總理。作為商務總會的前任總理,又蒙道台大人偏愛,查某在此提出兩個議案:一是增補魯俊逸先生為議董和總董,替換罪人彭偉倫;二是提名兩個總理人選,一個是祝合義,一個是張士傑,請諸位議董公投!”

眾人再次驚愕,也有人噓出一口長氣。畢竟,查敬軒沒有自做總理和議董,隻以前任總理身份主持這個特別的議董會,且祝合義與張士傑本就是商會總董,總理缺位,自然也當由二人之中產生。

見無人反對,查敬軒朝外揮手:“來人,擺碗,發豆!”

早已候在門外的隨員應聲而入,動作麻利地在查敬軒麵前擺起兩隻大碗,向在場諸位議董挨個發放一粒豆子。

查敬軒舍棄棋子,依舊使用豆子,顯然是在昭示什麽。

眾人看著手心中的黑豆,各有表情。

“諸位議董,”查敬軒做出請的手勢,“請投豆表決!”

查錦萊率先站起,走過去,投向祝合義的碗中。周進卿跟著站起,投向祝合義的碗中。接著是俊逸和挺舉。甬商全部投過,隻有合義投向士傑,士傑亦投向合義。

其他議董也都站起,麵麵相覷一陣,開始投豆子,有投士傑的,有投祝合義的。

隻剩下馬克劉和幾個粵商議董了。

眾人齊望過去。

查敬軒亦望過去。

“哈哈哈哈⋯⋯”馬克劉爆出一聲長笑,忽地起身,將手中豆子狠狠砸在桌上,彈起老高,落到地上,一字一頓,“老子棄權!”遂拂袖而去。

幾個粵商議董見狀,也都紛紛扔下豆子,隨從而出。

查敬軒滿臉鄙夷,冷笑一聲,衝著他們的背影朗聲斷喝:“點豆粒!”

隨員點過豆子,將祝合義的碗推到前麵。

議事廳響起稀稀拉拉的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