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借華工廣肇挑事 占鼇頭四明謀對
廣肇會館總理室裏,彭偉倫眯起兩眼坐在他的大班桌後,聚精會神地閱讀一封來自海外的書信。桌麵上平攤著兩份報紙,一份是華文,另一份是英文。
馬克劉大步走進,見狀奇道:“彭哥,什麽寶貝兒,看得那麽入味?”
“嗬嗬嗬,”彭偉倫笑一下,順手遞上書信,“小段從美國寄來的信,還有這份報紙,你也看看。”
馬克劉接過來,先看書信,又看報紙。全英文的他看不真懂,但那份華人報紙倒是解說得清爽。馬克劉瀏覽一遍,放到一邊:“是《華工禁約》,這事體半月前我就曉得了,洋行裏都在議論呢。”
“哦?”彭偉倫又是一笑,“洋行裏是哪能個議論的?”
“美國人都很高興,說是美國大使照會朝廷,王爺口頭允準了。”
“唉!”彭偉倫發出一聲富有樂感的長歎,目光落在書信與報紙上,“這對華工大不利呀。你細看看,小段在信中哪能講哩。洛杉磯華人大集會、大遊行,舊金山也是,堅決要求廢除這個條約,給華人以平等待遇。華工在美國不如狗,甚至連黑人也不如。小段死活不想在那兒待了,連來兩封書信,鬧著要回來呢。”
“他不能回來!”馬克劉急道,“莊票事體鬧得太大,莫說是麥基洋行不容,工部局也放他不過呀。”
“是哩,所以我要他安心守在那兒。”彭偉倫指著報紙,指向刊載《華工禁約》的華文報紙版麵,詭異一笑,“老弟,你不覺得這裏麵大有文章嗎?”
“文章?”馬克劉忙又拿過報紙,細讀一番,搖搖頭,憨笑道,“小弟愚笨,請彭哥點撥。”
“再過兩個月,商務總會就要改選了。”
馬克劉卻是點而不透,撓撓頭,不解地笑道:“彭哥,兩樁事體風馬牛不相及哩。”
“嗬嗬嗬嗬,相及,相及,你再看看,好好看看。”彭偉倫斜睨桌上的報紙,口中吐出一長串煙圈。
馬克劉搔搔腦袋,依舊一頭霧水,不無惶惑地望著彭偉倫。
“你呀,”彭偉倫指點他的腦袋,搖頭哂笑,“這裏怎就不拐彎哩?我且問你,上次商會選舉,我們敗在何處?”
馬克劉更是雲裏霧裏:“敗在⋯⋯魯俊逸身上!”
“不不不,”彭偉倫連連搖頭,狠吸一口,將煙霧徐徐噴出,“這是表,不是裏。”
“那⋯⋯裏在何處?”
“裏在三處,”彭偉倫掐滅煙頭,扳手指道,“其一,敗在甬商人多,心齊,形成強勢,魯俊逸抗不過這個強勢。其二,敗在姓丁的手裏。姓丁的挑起我們與甬人起爭,卻在幕後牢牢控製會員配額,故意選出魯俊逸,卻未料到魯俊逸不聽他的使喚,也無膽坐在那個位置上,才讓姓查的最終得手。”
馬克劉豎起拇指,恍然有悟:“彭哥解得是。其三哩?”
“這其三,”彭偉倫指自己,也指馬克劉,“敗在你我,敗在我們粵人自己!”
“彭哥,這⋯⋯”馬克劉既委屈,又震驚,“此話從何說起?我們廣肇上下齊心,沒有一人胳膊肘兒朝外拐啊!”
“是哩。我想講的是,不是敗在我們不齊心,而是敗在我們太正了!”
“太正?”馬克劉迷瞪兩眼,大是不解。
“嗬嗬嗬,”彭偉倫不急不緩,“劉老弟,《孫子兵法》是怎麽曰的?凡用兵,以正合,以奇勝。前番選舉,我們隻有正合,沒有出奇,所以敗了。”
“彭哥的意思是⋯⋯”馬克劉的眼睛眯成兩條細縫,口中吸溜一聲,頓住話頭。
“失敗乃成功之母!”彭偉倫站起來,頗是興奮地在房間來回踱步,“此番選舉,我想,如果我們突發奇兵,調動群狼,任他甬商人再多,心再齊,任他查敬軒三頭六臂,也得乖乖地讓出那把大椅子!”
“奇兵?”馬克劉兩眼大睜,“奇兵在哪兒?哪能個發哩?”
“就在此地,”彭偉倫返回桌邊,朝報紙上重重一戳,一字一頓,“民心可用!”
“怎麽用?”
“可走四步棋。第一步,你去召集相關媒體,連篇累牘刊載華人在美的悲慘遭遇,喚起國人的同情心、愛國心;民心是把火,一點就著。第二步,公布《華工禁約》全部條文,讓國人看看美國佬是如何歧視我們華人的。華人在國內是狗,在國外,竟然連狗也不如啊!”
“對對對,”馬克劉恍然若悟,“連我們這些人都還受氣哩,莫說是尋常人了!彭哥快講,這第三步呢?”
“呼籲國人!”彭偉倫為自己的設想而激動起來,聲音興奮得發顫,“《華工禁約》屆滿,美國正在迫使朝廷續約,我們堅決不答應!我們要號召全體國民聲援在美國的中國同胞,抵製美貨。”
“乖乖,整大了!”馬克劉咂咂舌頭,“第四步呢?”
“將這把火燒進商會!我帶頭呼籲,再由老弟串聯那些賣日貨、歐貨的議董,共同造勢,要求商務總會順應民意,諭令所有商家禁售美貨,同時,以商務總會名義向全國各地商會發出籲請,向朝廷發出公開請願書,要求廢除《華工禁約》!”
“好家夥,彭哥這是大手筆,一氣嗬成啊!”
“此戰也是一箭雙雕呀!”
“哦?”
“我們廣肇會館經營的多是歐貨和日貨,經營美貨的多為甬商,也有少部分是蘇商和徽商。前番莊票案,他們惹事,我們買單。這一次,該讓他們出點血嘍!”
“這⋯⋯”馬克劉輕輕搖頭,“好倒是好,隻怕查老頭子不答應,姓丁的怕也未必肯依!”
“嗬嗬嗬嗬,”彭偉倫卻似沒有聽見,顧自接住方才的話頭,“讓甬商出血算是第一雕,對付兩個老家夥當是第二雕了。姓查的自不必說,那姓丁的借了商會之勢,謀得郵傳部大臣正職,權傾朝野,炙手可熱,竟在朝中擠對起袁大人來。我們要讓這把火燒到天津,燒到北京,燒到他的屁股下麵,看他坐得穩不?”
“這⋯⋯哪能個燒哩?”
“嗬嗬嗬,”彭偉倫又是一笑,意味深長,“記者們不是有正義感嗎?啥人不答應⋯⋯”使了個眼神,“懂不?”
馬克劉豁然開朗,由衷歎服道:“彭哥高明!”
彭偉倫吹吹指甲,有節奏地敲動幾案,哼起粵調來:“那時節,上海灘上,幾家歡樂幾家愁喲!”
“是哩是哩。”馬克劉這算完全聽明白了,連聲響應,“賣美貨的幹瞪眼,賣日貨、歐貨的卻要放鞭炮嗬。嗬嗬,彭哥,要是這說,老弟這裏還有一雕呢!”
“哦?”彭偉倫看過來。
“麥基洋行購進一批美貨,聽說貨船這就靠岸了!”
“是嗎?”彭偉倫既驚且喜,“好好好,太好了,哈哈哈哈,抓魚路上撿個鱉,是個順帶。麥基鬼迷心竅,拋開善義源與那姓魯的合作,是該讓他喝壺醒魂湯嘍!”
接下來幾日,在馬克劉等人的秘密運籌下,上海灘熱鬧起來,與中國數萬裏相隔的美國華工的方方麵麵無不成為大報小報競相關注的對象。
一摞接一摞的大報小報擺在四明公所的大方桌上,十多個甬商大佬圍繞大桌,或站或坐,表情陰鬱,發著一肚子的牢騷話兒。
“什麽《華工禁約》?”邱若雨抖摟幾下麵前的報紙,“什麽抵製美貨?家門口的雪這還掃不過來哩!”
“是哩,”周進卿一拳砸在桌麵上,“我們斷不能聽之任之!我的幾個店擺的是清一色美貨,老祝的五金店也是美貨最多。在場諸位,哪一家沒有美貨?全都不讓賣,大家喝西北風呀!”又看向祝合義,“老祝,你說是不?”
周進卿講到了問題的實質,祝合義轉頭看向查錦萊:“老爺子哪能講哩?”
眾人紛紛看向代表查敬軒坐在主位上的查錦萊。
查錦萊做全手勢,聲音淡淡的:“老爺子說,少安毋躁,以靜製動。”
與此同時,廣肇會館的幾案上擺著同樣的報紙。
“彭哥,”馬克劉不無得意道,“老弟幹得還算可以吧!”
“不錯!”彭偉倫豎拇指讚他一句,“下一步,該讓複旦、同濟、震華等校園裏的學生娃子們上街走走了。”
“好哩!”馬克劉揮下拳頭。
“老弟,”彭偉倫摸出幾張千兩的善義源莊票,“送給幾個校長,算作慰問金!另外,通知廣肇的所有店鋪,聯合抵製美貨,當眾砸燒美貨,要讓所有店員及親戚朋友走上街頭,聲援學生娃子們,再讓作家、記者,凡是會寫的,全都攪和進來,場麵越亂越好!需要多少錢,都到彭哥這裏開銷!”
“OK.”
“天津也該動了!”彭偉倫拿出一封寫好的電報文,遞過去,“將此文發送袁中堂府中的穆先生,讓他知會天津商會於近日鬧出點兒動靜。天津動起來,北京必有反應,南北呼應,再加上其他地方唱個小曲兒,這台大戲就算成了。”
“OK.”
隨著學子們走向街頭,上海灘由熱鬧而沸騰,報紙更是連篇累牘地予以全程報道,添油加醋,推波助瀾,不少商家公然砸燒美貨,社會各界人士,尤其是知識界,紛紛借題發揮。錯後幾日,天津衛也動作起來,然後是北京、廣州、武漢等幾大涉洋城市。八國聯軍與日俄戰爭之後,中國各地就如一汪高壓下的岩漿,終於在浩瀚無際的大洋彼岸,在他們看不見、聽不到的華工身上,尋到了突破口,以不可阻擋之勢噴湧而出。
“果然不出夫人所料,”車康拿進來一厚摞子報紙,幸災樂禍道,“選舉臨近,粵商守不住了,與甬商越幹越歡,事體這也越鬧越大哩。看來,彭偉倫這是鐵心要做總理哩。”
如夫人在他拿進來的報紙裏撥拉一陣子,尋出幾份英文報,聚精會神地讀起來。讀有一陣,複查中文,將幾天來的所有報頭瀏覽一遍,看向車康,接上他方才的話頭:“是哩,風水輪流轉,查老頭子實在太老了,趕不上趟了。”
“夫人的意思是⋯⋯”車康略一思忖,湊近一步,“此番選舉,就讓彭偉倫幹?”
“不!”
“這⋯⋯”車康有點蒙了,“查老頭子趕不上趟,又不讓彭偉倫幹,那誰能坐上那位子呢?”眼珠子連轉幾轉,“對了,夫人莫不是想讓士傑坐吧?”
“士傑哪能坐哩?”
“咦,”車康急了,竟然爭辯起來,“士傑為啥不能坐哩?士傑是惠通總理,在這上海灘上,伸條腿也比他們的腰粗,再說,夫人哪,隻要士傑坐上,商會就等於是咱泰記的了!”
“不是我不肯,是老爺不讓!”
“老爺為啥不讓?”車康怔了。
“唉,”如夫人輕歎一聲,“你也不想想,隻要士傑坐上那椅子,就會給人留下話把子。姓袁的盯著呢,還不參到老佛爺那兒?”
“乖乖!”車康咂下舌頭,轉回原話題,“夫人,那位置該讓誰坐,您發個話,小人好去安置!”
“魯俊逸。”
“啥?”車康驚得合不攏口,愣怔半晌,方才接道,“夫人,那是頭白眼狼呀!再說,即使選上他,也是個扶不起來的劉阿鬥,上次的事體⋯⋯”
“我曉得,”如夫人淡淡一笑,“上次的事體,他怕的是查敬軒。這次不同,如果不出所料,彭偉倫的所有火力都會對準查敬軒,查敬軒過不了這道坎兒!”
“那⋯⋯”車康略略一頓,“如果魯俊逸再像上次一樣讓給查老頭呢?”
“縱使他讓,查老頭子怕也不敢接啊!”
“夫人,”車康小聲建議,“照小人之見,莫如就讓姓彭的坐上。姓彭的坐了,姓查的必不肯依,上海又是甬商遍布,想必夠那姓彭的喝一壺了!隻要他們兩家互掐,咱們泰記坐山觀虎鬥,豈不是好?”
“誰都可以坐,姓彭的不能坐!”
“這⋯⋯”
“你有所不知,此人是姓袁的狗,讓他坐了,上海灘就成姓袁的地盤了。”
“乖乖!”車康再次咂舌。
“車康,你可曉得哪能個讓那姓魯的坐上那把椅子嗎?”
“像上次一樣,讓士傑安排去。”
“不,告訴士傑,倒過來做。”
“倒過來做?”車康的眼睛接連眨巴幾下,仍是不解,半是征詢地看向如夫人。
“上次是暗箱操作,這次可以明著來,讓上海灘上都知道,他魯俊逸是我們泰記的人!”
“夫人英明!”車康連豎拇指,“夫人這把姓魯的逼到絕處,看他敢不拜在咱泰記腳下?”
一切都在按照彭偉倫的預設發展,噴射而出的烈焰七繞八拐,終於燒到了商務總會的會館。大廳裏坐滿了人,大家吵吵嚷嚷,莫衷一是。
馬克劉興奮異常,噌地跳上一張大方台,大聲朗讀報紙:“⋯⋯此合約辱國病商,損我甚巨⋯⋯望所有愛國之士聯袂奮起,共同抵製⋯⋯”
一牆之隔的南京路上,青年學子、愛國仁人誌士等各色人眾組成的遊行隊伍如滾滾洪潮,裹挾著街頭猶自觀望的人眾在遊行示威,隊伍裏的每一個人,血都是沸騰的,無不振臂高呼,此起彼伏,聲振雲霄:
“堅決抵製美貨,不做亡國奴!”
“堅決聲援在美受難的兄弟姐妹!”
“堅決要求取消《華工禁約》!”
“我們要人權,我們不要做狗!”
⋯⋯
五花八門的口號聲一浪高過一浪。
議董和商會會員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諸位議董,諸位會員,”待馬克劉念完報紙,彭偉倫登場,聲音激昂,有力地揮動手臂,字字鏗鏘,“我們在經商之初,無不立下宏願,濟世惠民,以實業振邦興國。《華工禁約》於我國民有百害而無一利,我政府理當拒而弗納!然而,美利堅政府仗恃強權,逼迫我政府簽字畫押,危機迫在眉睫。一旦此約續簽,作為家鄉父老,我們難道眼睜睜地看著我們的兄弟姐妹在異國他鄉再受十年欺淩嗎?難道我們沒有切膚之痛嗎?”
廳中鴉雀無聲,所有目光無不聚焦在他身上。
彭偉倫的聲音稍稍放緩,但更有穿透力:“諸位議董,諸位會員,我們都是中國人,我們身上都流著炎黃子孫的血。抵製合約事關國家榮辱、華夏顏麵,吾商會理當順應民意,群力並舉。為此,偉倫在此籲請諸位,發起如下請願:一、以商務總會名義,在上海發起抵製美貨大行動,從我做起,誰家賣美貨,即為公賊,華夏諸民共同誅伐之!二、以商務總會名義,起草電文,公告全國商民,共同抵製美貨!三、以商務總會名義,向朝廷外商部遞交請願書,要求政府堅決取締這個無理合約⋯⋯”
會館大廳群情激憤,紛紛鼓掌。
在離商務總會會館不遠處的南京路麥基洋行裏又是一番情景。一陣又一陣的喧囂聲及抵製美貨的口號聲震耳欲聾,坐在辦公桌前的麥基越聽越煩,兩手捂住耳朵。
嘈雜聲漸去漸遠,走向外灘,麥基舒出一口氣,兩手轉按頭上,擠壓兩邊額角。
裏查得拿著一遝票據進來,看一會兒,不無關切道:“What's the matter?(怎麽了?)”
“Nothing serious.(不打緊。)”麥基苦笑一下,“A little bit headache. What do you want?(有點頭疼。有事嗎?)”
裏查得將票據放到桌上:“Our ship was unloaded.(船卸完了。)”
麥基看也沒看,抬手撥到一側:“I knew. Anything else?(我知道了。還有別的事嗎?)”
“The hammals asked for fees and we have to prepay for the storage charge.(搬運工討要工錢,倉庫也須支付預付款。)”
“How much?(多少錢?)”
裏查得拿過票據,指著上麵的匯總數據:“About 1100 silver coins.(大約1100元。)”
麥基給他個黑臉,敲桌子道:“You come to me just for such a trivial matter? Go to the cashier.(你來找我,就為這樁小事兒嗎?找出納去。)”
裏查得兩手一攤,給個苦笑:“She hasn't any. We have no money. We have only debt.(她沒錢了。我們沒有錢了。我們隻有債務。)”
麥基愕然,怔有半晌,在口袋裏摸索一會兒,掏出一張茂升莊票:“I have only this now, you can take it away!(我隻有這個了,你可以拿去。)”
裏查得瞄一眼莊票,見上麵隻寫五十兩銀子,苦笑一下:“I'm sorry.(對不起。)”做出個道歉動作,扭轉身,走出房間。
麥基長歎一聲,凝視莊票,良久,將之收入袋中,搖搖頭,緩緩站起,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出房間。
這一天,麥基沒有加班,早早回到住宅。
麥基夫人迎上,如往常一樣,在他臉上連吻幾下,為他脫去外衣,掛在衣帽架上。
麥基給她個笑,但笑得很苦,便頭也不回地走上二樓,打開臥室門,在一個高大的西式床榻上倒頭睡去。
還沒睡穩,院中一陣聲響,是女兒麥嘉麗回來了。
“Mommy, I want money. (媽咪,我要錢。)” 比媽媽高出許多的麥嘉麗,像往常一樣,進門的第一件事就是要錢。
“Oh, dear,(哦,親愛的,)”麥基夫人輕噓一聲,兩手一攤,壓低聲音,“I have no money, and your daddy has no money either. All our money is taken by the cargo goods.(我沒有錢了,你爸爸也沒錢了。我們的錢都在那些貨物上。)”
“Oh, My Gad!(哦,上帝!)”麥嘉麗臉上現出失望。
麥基聽得真切,從**坐起,穿上拖鞋,緩步下樓。
麥嘉麗迎上去,擁吻爸爸。
“Dear, you want money?(親愛的,你要錢?)”麥基做出一臉輕鬆的樣子。
麥嘉麗點頭。
“How much?(多少?)”
“Daddy, I need at least 100 silver coins.(至少要一百銀元。)”麥嘉麗急不可待道,“ I want to build some more houses, because my garden has to be enlarged. Daddy, I have more than 90 little angels now and there are newcomers every week, even every day.(我想再修一些房舍,我的花園必須擴大。爹地,我有九十多個小天使了,每一周,甚至每一天都有新來的。)”
麥基夫人皺眉。
“Good. (好哇。)”麥基從袋中掏出那張僅有的莊票,遞過去,“Congratulations to you, dear. Here is 50 liang of silver. You can have the rest a few days later.(親愛的,祝賀你了。這是五十兩銀子,餘下的晚幾日給你。)”
麥嘉麗接過莊票,高興得跳起來,摟著爸爸親了又親:“Thank you, daddy. All the little angels thank you, too.(謝謝您,爸爸。那些小天使也都謝謝您。)”
“Let them thank God!(他們應該感謝上帝!)”麥基慈祥地摟過女兒的肩膀,“To build houses is a big job, how can you deal with it?(蓋房是件大事,你如何做呀?)”
“No problem, daddy, (沒問題,爸爸,)”麥嘉麗忽閃幾下大眼睛,“I have Mr. Wu. He is clever, honest, hardworking and kind. He is a great man anyway. He can do everything for me.(我有伍先生。他聰明、誠實、勤勞、心腸好。他是個了不起的人,我的所有事情,他都能做。)”
“Dear Carri, (嘉麗,親愛的,)”麥基夫人笑道,“have you fallen in love with that fellow?(你是否愛上他了?)”
麥嘉麗臉色羞紅:“Mommy...(媽咪⋯⋯)”
“Dear,(親愛的,)”麥基夫人看出端倪,轉向麥基,“your daughter has fallen in love. Are you ready to accept a yellow-skined young man as your son-in-law?(你女兒戀愛了。你準備好去接受一位黃皮膚的小夥子來做你的女婿了嗎?)”
麥基拉女兒坐在沙發上,麥嘉麗卻坐在他腿上,拱在他懷裏。
麥基抱住她,攏幾下她的金發:“Do you like that fellow?(你喜歡那個小夥子嗎?)”
麥嘉麗不無嬌羞,輕輕點頭。
“Do you love him?(你愛他嗎?)”麥基又問。
麥嘉麗再次點頭。
“My dear,(親愛的,) ”麥基語氣鄭重,“You are 19, and you are a grown-up now. You have the right to do whatever you want to do. That's the will of God. Yet you must be very cautious. That young man maybe is too clever for you.(你19了,你已長大成人,你有權利做你想做的事。這是上帝的意誌。不過,你須當心一些,那個年輕人對你來說也許過於聰明了。)”
“Why do you say so,daddy?(爹地,你為何這麽說?)”麥嘉麗驚訝了。
麥基點了點女兒的高鼻梁,鬆開繃起來的臉:“Because that man is a first-class businessman and I've always worried that he might sell my dear silly girl to the slave market!(嗬嗬嗬嗬,因為那個人是第一流的生意人,我總在擔心的是,他也許會把我這寶貝傻丫頭賣到奴隸市場上呢。)”
麥嘉麗咯咯笑起來,摟住他脖子:“Oh, daddy...(哦,爹地⋯⋯)”忽地起身,將莊票收入袋中,“I have to go, bye-bye.(我得去了,拜拜。)”
望著女兒歡快離去的身影,麥基輕歎一聲,一屁股跌坐在沙發上。
麥基夫人在他身邊坐下,亦歎一聲:“Dear, are you still worried about the goods from America in the storage?(親愛的,你仍在憂心庫房裏的美貨嗎?)”
“It's OK, dear.(沒事的,親愛的。)”麥基打起精神,給她個笑,“Everything will be OK. I'll fight a way out.(一切都會沒事的。我會找到辦法。)”
麥基夫人從指上脫下鑽戒,遞給他:“I heard that you badly need money. You can pawn this ring. It's of no use to me at this moment.”(我聽說你迫切需要錢,把這戒指當掉吧,眼下它對我毫無用處。)
麥基接過戒指,吻她一下,重又戴回她手上:“The Chinese have a saying, 天無絕人之路. We are whites. Here's a wonderland quite fit for our race, isn't it?(中國人有句諺語,天無絕人之路。我們是白人,這兒是塊適合我們種族生存的神奇土地,不是嗎?)”
翌日上午,麥基夫人打開梳妝台,打開首飾盒,看會兒所有飾品,輕歎一聲,將手上戒指、頸上項鏈一並取下,裝進盒中,又叫來一輛黃包車,徑到一家法國人開辦的典當行裏。
當裏查得火急火燎地驅車趕到麥基宅院時,麥基夫人早已笑吟吟地候在門口,手中拿著一張匯豐銀行的現金支票。
裏查得接過一看,既驚且喜:整整兩千塊洋鈿!
突如其來的抗美運動給陳炯打了一針興奮劑,他幾乎天天奔波在街道上。任炳祺手下的徒眾也被他全部調動起來,學校、街頭、外灘、領事館、道台衙門⋯⋯哪裏有遊行隊伍,哪裏有抗美活動,哪裏就有他們的身影,似乎唯恐上海灘亂不起來似的。
“他奶奶的!”任炳祺興奮地向陳炯稟報,“今朝最熱鬧的地方是南京路和外灘,沒想到那些學生娃子挺愛國哩,有六家商店在門外燒貨,奶奶的,雖然解氣,卻總覺得有點兒可惜,好端端的洋東西,用起來爽哩,說燒就燒了!”
“嗬嗬嗬,燒了的好!”陳炯笑讚幾句,壓低聲音,“炳祺,師叔這裏也有一樁好消息講給你聽!”
“快講!”
“就這幾日,師叔已經發展了八個會員,加上你,就是九個,再加上孫先生和廖師父推薦的人,我們這有不下十五人哩。”
“師叔呀,”炳祺卻是不屑,“這才十幾個,若是要人,徒子隨便招呼一聲,莫說是三十、五十,縱使百兒八十也不打折扣!”
“嗬嗬嗬,你呀!”陳炯笑道,“你說的是小兵,不是將才。師叔所求,必須是一等一的將才。就說你手下的這些人吧,讓他們衝衝殺殺或許可以,若是讓他們出謀籌策,領袖一方,講出個子醜寅卯,哪一個能夠站到台麵上來?”
“乖乖!”炳祺吐下舌頭,“師叔看得真哪!說吧,師叔,下一步哪能辦哩?”
“衝衝殺殺的人,也必須有,你這就招募些人,尤其是那些沒爹沒娘的,沒家沒業的,隻要身體棒兒壯,腦子不多想,講義氣,好使喚,就成!”
“師叔放心,衝衝殺殺,身體不壯實不成。順義碼頭正好缺人,就讓他們先到碼頭上扛包,扛不起兩個包的想來我還不要哩!”
“好吧,就照你講的辦。”陳炯略想一下,從腰中解下他的祖傳寶刀,又從抽屜中摸出一封早已寫好的書信,“炳祺,將這兩件物事呈送大小姐!”
習武之人天生愛刀。炳祺接過寶刀,愛不釋手:“乖乖,真是好刀啊,這把子上還鑲有寶石哩!”
“不瞞你講,這是師叔的傳家之寶!”
聽到傳家之寶,炳祺眉頭一挑:“師叔這是⋯⋯”一拍腦門,“哎喲喲,瞧我這笨的!嗬嗬嗬,師叔獻出這般漂亮寶刀,大小姐想不動心,怕也是⋯⋯嗬嗬嗬嗬,徒子這就呈送!”
翌日午後,太陽西斜,院中陽光漸漸被西廂房擋住。
申老爺子哼著一支老調打外麵回來,許是餓了,直接走進灶房,掀開鍋蓋,見鍋中空空如也,看看食櫥,未見可食之物,想自己燒點,灶前竟無一根木柴,不覺老眉微皺,輕歎一聲走出灶房,來到堂間,在羅漢榻上盤腿坐下,微閉雙眼,靜心修煉。
剛剛坐定,老爺子耳朵一豎,衝葛荔的閨房道:“小荔子,你在家呀!”
房間裏沒有吱聲。
老爺子發出一聲長長的“咦”字,慢吞吞道:“米沒有,麵沒有,油沒有,鹽沒有,灶台前麵連把幹柴也沒有,你這是成心餓死老阿公喲!”
仍舊沒有應聲。
“嘿,這又怎麽了?”老爺子緩緩起身,一步一步地走向角門,邊走邊歎,“唉,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老阿公介好的主意,有人偏不肯聽,結果如何呢?白日心神不定,魂不守舍,夜間輾轉反側,雞鳴不眠,早晚拉個驢臉,長籲短歎,像是啥人欠錢不還似的,害得呀我這老頭子也跟著受苦喲!”
說話間,人已走進裏廂,卻見葛荔正在聚精會神地看著一個物事,並無一絲兒傷感。
老爺子誇張地“咦”出一聲,湊前一看,大吃一驚,急問:“此刀從何而來?”
“有人相贈的!”葛荔斜睨老爺子一眼,嘴角撇出一笑,“嘻嘻,某人不要太失望喲!”
老爺子伸手拿過刀,端詳良久,看向葛荔:“講,此刀從何而來?”
“咦,您老這還沒聾呀,小荔子不是講過有人相贈的嗎?”
“何人所贈?”老爺子聲音低沉。
見老爺子陡然嚴肅起來,小荔子心裏一怔,盯他看一會兒,應道:“陳炯!”
“他⋯⋯”老爺子似是自語,又似在問葛荔,“何來此刀?”
“說是他家的祖傳之寶!”
“哦?”老爺子看過來,目光征詢。
葛荔似是覺出什麽,輕聲道:“老阿公,這刀⋯⋯您老認識?”
“曾經見過。”老爺子微微點頭,眯起兩眼,再審寶刀,“既為傳家之寶,陳炯為何送你?”
“嘻嘻,”葛荔現出一笑,從抽屜裏拿出一信,“老阿公,您老瞧瞧這個,不許吃醋喲!”
老爺子接過信,打開,見是一封感謝信,落款是陳炯,謝她救命之恩,雲雲,信中並沒提及他事。
“這信怎麽了?”老爺子抬頭看她。
“咦,您老介智慧的人,還能看不出來?”葛荔不無興奮地指信道,“瞧這段,‘救命之恩,萬死不足以報,此刀為先祖所傳,炯須臾不曾離身,刀即炯,炯即刀,今以此刀相贈大小姐,還望大小姐不棄⋯⋯’”
“這又怎麽了?”
“咦,您老怎就不開竅哩?刀即炯,炯即刀⋯⋯還望大小姐不棄⋯⋯這這這,意思不是擺明了嗎?”
“唉,”老爺子搖幾下頭,給出一聲長歎,“小荔子何時學會自作多情了呢?”
“老阿公,你⋯⋯”葛荔氣得臉、脖子通紅,啪地奪過寶刀,“不給你這老糊塗看了!”
“不給看可以,要借老阿公一用喲!”話音落處,未及葛荔明白怎麽回事兒,寶刀已在老爺子手中。
“老阿公,你⋯⋯你這是強搶!”葛荔不由分說,上來就奪,不料使出渾身解數,卻是連個刀把子也沒碰到。
“就借一日,一日!”見她氣泄了,老阿公刻意將刀在她眼前晃晃,做個怪臉,哼著得勝曲兒走出角門和堂門,出大門揚長而去。
清虛觀三清殿後麵,觀內最幽靜之處,一扇不起眼的木門輕掩,屋內端坐四人,申老爺子、阿彌公、齊伯和蒼柱,呈正方形。
他們中間擺著陳炯送給葛荔的家傳寶刀,刀、鞘分放,冷光閃閃。
八隻眼睛盡皆盯在那把刀上,良久未移。
“五叔,”蒼柱顯然並不曉得此刀,看向申老爺子,“此刀可有來由?”
申老爺子老眼閉起,淚水流出。申老爺子極少出淚,蒼柱心頭一震,看向阿彌公和齊伯,見二人也是傷感,尤其是齊伯,幾近哽咽,阿彌公則雙手合十,口中呢喃不已,誰都曉得,他所呢喃的也必是“阿彌陀佛”四字。
“七叔?”蒼柱好奇心起,轉向齊伯。
“唉,”齊伯長歎一聲,擦把淚水,“此刀是你二叔生前須臾不離身之物。”
“二叔?”蒼柱驚愕,拿起此刀,見刀柄上隱隱寫著一個“曾”字,不解地看向申老爺子,“五叔,二叔姓曾,此刀怎會落在陳炯手中,成為他的家傳之物?”
“我也覺得奇怪!”老爺子沉聲應道,“你二叔不曾婚配,當無後人,老家也不在湖州。”
“難道是⋯⋯”齊伯打個寒噤,頓住話頭。
“七叔,說呀!”蒼柱急道。
“我是臆測,”齊伯吸口長氣,穩住心神,緩緩說道,“或有一種可能,收藏此刀的就是殺死你二叔的凶手!”
“一定是了!”蒼柱斷道,“那人見此寶刀,必定不舍,收藏於家,一做戰利品,二做傳家物。”
“阿彌陀佛!”阿彌公出聲了,每一字都拖得很長。
“七弟,”老爺子接道,“也或有其他可能,譬如二哥家人尋到二哥,收葬其屍,收藏此刀,流落於湖州,隱姓埋名,或不可知!”
“五哥所言甚是。”齊伯點頭。
“三位師叔放心,小侄這就追查,若是查實,必為二叔討回公道!”
“阿彌陀佛!”阿彌公又出一聲。
“蒼柱,”申老爺子顯然理解了阿彌公的這一聲念叨,轉對蒼柱,“一切皆成過去,查實也好,查不實也好,不再重要了。至於公道,本就是這個世界的奇缺之物,自古迄今,人人都在追求,可有誰真正得到過它呢?真正享用過它呢?再說,什麽又是公道呢?在此來說是公道,在彼又必是不公道!”
“五叔教導得是!”蒼柱大是感悟。
“六弟,七弟,還有蒼柱,”申老爺子侃侃接道,“此刀既為陳炯的傳家之寶,想必陳炯一家與二叔有緣。陳炯追隨孫逸仙等革黨,以驅逐韃虜為己任,與我天國誌士殊途同歸。今陳炯又以此刀相贈葛荔,與我等結緣,或為天意所驅。是以我想,對陳家的過去可不追究,但對陳炯的今日,不可不察。若是陳炯人品端正,革黨誌存高遠,能成大事,我等或可將天國巨款托於此人,助革黨一臂之力,以慰天國誌士並忠王的在天之靈!”
幾人盡皆點頭。
“請問五叔,哪能個考察呢?”蒼柱道。
“就用這個!”申老爺子從蒼柱手中接過寶刀,淡淡一笑,納入袖中。
日過正午,天使花園裏一片喧囂,伍挺舉領著阿祥等人在左側空場上一總兒搭建六間新房,牆壁砌至一人多高,門窗已立起來,花園中包括阿彌公、老盲人在內的大小人等,全被麥嘉麗動員起來搬磚抱瓦,麥嘉麗自也赤膊上陣,給挺舉打下手。
與往日不同的是,麥嘉麗不再講蹩腳的漢語了,一邊幹活,一邊對挺舉嗚裏哇啦,對孩子也是用英語指手畫腳,挺舉則應之以漢英混搭的洋涇浜,交流雖說艱難,卻也充滿樂趣,引得麥嘉麗時不時地放聲大笑。
但葛荔天生不是個輕易服輸的主兒,正在低頭琢磨轍兒,耳邊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小荔子!”
“老阿公?”葛荔扭過頭來,吃一大驚。
“嗬嗬嗬,”申老爺子不知何時已在她的身後,“你這鬼鬼祟祟躲在此地算是哪一宗兒?”
“我⋯⋯”葛荔俏臉羞得通紅,卻又解釋不出個所以然來,怔有半天,方才尋到詞兒,給他個笑,“嘻嘻,我這不是在執行您老的差事嗎?”
“差事不是早就執行好了嗎?”
“嘿,”葛荔眼珠子連轉幾轉,“小荔子這又發現新情況了!”
“哦?”
“瞧見沒,”葛荔朝裏麵努下嘴,“阿彌公這在起房蓋屋呢!”
“嗬嗬嗬嗬,”老爺子笑道,“老阿公沒有看到阿彌公起房蓋屋,倒是看到某人齜牙咧嘴,表情豐富哩!”
“老阿公!”葛荔羞急交集,嘴一噘,“小荔子不跟你玩了!”說罷,噔噔噔轉身就走。
“等等,”老爺子衝她叫道,“老阿公這來尋你,是有件小物事兒要歸還哩!”
聽到“歸還”二字,葛荔忙站下來,回頭看到老爺子手中拿著陳炯的寶刀,心裏一動,回身接過,在手裏把玩幾下,嘴角浮出莫名的笑,朝花園裏白一眼,小鼻孔哼出一聲,一把挽住老爺子胳膊:“老阿公這辰光想必餓了,咱這就回家,小荔子為您老燒幾道好菜下飯去!”
二人沿巷子沒走幾步,一輛馬車迎麵駛來。二人讓到一側,見車上坐的是魯俊逸,便不約而同地停下步子。
馬車徑直駛到花園門外,魯俊逸跳下車,站在院門外麵看有一會兒,走進院門。
“阿哥,老爺來了!”阿祥急道。
正在砌磚的挺舉回頭一看,緊忙扔下瓦刀,跳下搭起來的木架,急奔過來。麥小姐遲疑一下,也跟過來。
魯俊逸自也認識麥小姐了,衝她揖道:“密斯麥,奶死吐洗油!(Nice to see you!很高興見到你!)”
“下午好,魯老板!”麥小姐揚起滿是泥土的白手,用漢語回道。
“挺舉,”魯俊逸是衝挺舉來的,“快,跟我上車!”指向門外馬車,率先走去。
看俊逸表情,又見他親自尋到這裏,挺舉曉得是有緊急事體,便衝麥嘉麗點個頭,到旁邊洗過手,走到門外,剛跳上車,車夫鞭子已揚起,馬車沿巷子急急駛去。
“也算是樁好事體,”俊逸淡淡一笑,“昨天在總董會上,老爺子提議你為議董。彭協理起草一份抵製美貨的請願書,通知全體議董到場表決,作為議董,你也得去。”
“我?” 挺舉蒙了,“議董?”
“嗯,”俊逸又是一笑,“是列席議董,不算正式。老爺子的意思是,商務總會改選在即,粵商咄咄逼人,我們也得有所應對,不能退讓。你名氣有了,這個圈子也都認你,隻要多露麵,得個人緣,選舉辰光,就能為甬商增加個議董名額!”
聽明白原委,挺舉“哦”出一聲,若有所思。
馬車一溜煙兒地馳到會館,俊逸引領挺舉匆匆來到二樓的議董會議室,已是遲到了,十幾個議董早已到場,分別坐在幾排長凳子上,打眼看去,大多情緒亢奮,就似喝高了。
總理查敬軒卻沒到場。
主席台上放著三張寫著黑字的紅紙。站在台前的是彭偉倫,正聲情並茂地慷慨陳詞:“⋯⋯諸位議董,彭某自立事起,即明誌曰,正直達觀,經世濟人,惠澤國家,救亡圖存。今為天下公益事,為華夏顏麵事,彭某甘冒風險,在此振臂籲請諸位,共同具結請願書,向外商部,向各地商會,向天下諸民發出公電,共同抵製美人續簽《華工禁約》!”
掌聲如雷。
“諸位朋友,”彭偉倫用力揮拳,“曾幾何時,我華夏諸民傲視天下,叱吒風雲,諸夷莫不俯首聽命,唯我是尊。然而,今日中國,群夷環伺,洋人逞強,我華夏諸民等同於豬狗耳!偉倫不才,願以小弱之軀,為此公益事甘領一切風險。所謂風險,不過是得罪美人,為美人槍斃耳。為天下公益死,死得其所,彭某願引頸就戮!”
更加熱烈的掌聲,經久不息。
待掌聲稍歇,彭偉倫發出籲請:“為此公益事,彭某謹以上海商務總會總董、協理名分,起草三通公電:一電籲請外商部,萬不可與美人續約;二電籲請南洋、北洋大臣,聯袂奏請朝廷,以伸張國權,保護商民;三電籲請全國各地商會,共同聲援,形成合力,共抗美夷!此三電俱已書寫於此,請諸位議董自願在空白處簽字畫押。凡畫押者,視為同意,其名字將隨同電文發往全國各地,公諸報端!”
言訖,彭偉倫提筆揮毫,率先將自己名字簽下。
緊接著,馬克劉揮拳上前,簽過字後,故意把筆“啪”一聲扔到桌麵,咚咚咚地敲著桌麵叫道:“諸位議董,為國盡忠的辰光到了,有種的爺們請上來簽字!”
眾議董的情緒早被渲染起來,這又受激,紛紛上前簽字畫押。
連張士傑也走上去,提筆簽字。
端坐不動的唯有幾個甬商議董,外加首次列席與會的伍挺舉。
“喂,”馬克劉斜眼看過來,不無誇張地叫道,“那邊諸位,大家都在看著呢!”
彭偉倫故意擺手止住馬克劉,語氣平和:“此為公益事,自願畫押,不可勉強!”
甬商諸議董麵麵相覷,麵上各顯尷尬,但依舊沒有哪個動身。
挺舉憋不住了,忽地站起,卻被俊逸一把扯住。
挺舉隻得重又坐下。
看到所有甬商議董是執意不簽了,彭偉倫淡淡一笑,數過畫押人數,朗聲說道:“偉倫宣布今日議董表決結果,正式議董一十五名,列席議董一名,共一十六名,缺席議董三名,實到人數一十三名,在公電上簽字畫押的共是八名,棄權五名,讚同三個公電的議董達到實有議董半數,超過實到人數半數,由於商務總會總理因故未至,偉倫以協理名義鄭重宣布,三份公電皆獲通過!”
眾人鼓掌。
查錦萊率先起身,黑著臉走出會議室。
俊逸亦站起身,看一眼挺舉,使個眼色。挺舉跟在他的身後,緩緩走向位於三樓的總董辦公室。
俊逸打開房門,挺舉跟進來。
“挺舉,”俊逸在主位坐下,指指沙發,“坐吧,沙發不錯,軟哩。”
挺舉人雖坐下,心思卻仍在會議大廳剛剛發生的一幕裏:“魯叔,我們為何不簽名畫押?”
“唉,”俊逸輕歎一聲,“叫你上來,就是想告訴你這個。咱是甬商,老爺子沒發話,啥人敢亂簽亂畫?”
“老爺子為何不發話?”
“商會改選在即,姓彭的故意設此圈套,以博名聲,謀大位。老爺子看透他了。另外,抵製美貨,利於粵商,卻不利於甬商。”俊逸直指內幕。
“為什麽不利於甬商?”
“因為甬商中經營美貨的最多,抵製美貨,損失也就最大。”
“魯叔,”挺舉沉思良久,苦笑一聲,“麻煩您對老爺子講一聲,這個列席議董,挺舉不想做了。”
“為什麽呢?”俊逸怔了,“難道就為這事體嗎?這個不成!為了讓你列席,老爺子費盡心思,差點與彭偉倫鬧翻了,好不容易才算讓你進來,對你寄托厚望哩。今日這陣勢,你也看到了,四明眼見落於下風!”
“魯叔呀,”挺舉辯道,“眼下之爭,不是商幫利益,而是民族大義,華人尊嚴。我們如此計較得失,恐怕要失去民心了。”
“這些魯叔曉得。不過,魯叔以為,真的要往大處講,這也太大了。過大即空,空即不實。再說,跟美人續約,這是朝廷的事體,彭偉倫不過是拿它擠對老爺子罷了。我們若是亦步亦趨地跟在他的屁股後麵打轉轉,瞎起哄,今後在上海灘就難以抬頭了。”
挺舉又要辯論,電話鈴響了。
俊逸拿起電話:“士傑兄?⋯⋯哦,好的,我這就過去!”放下電話,看向挺舉,“挺舉呀,張總董約我談點兒事體。方才所言,不可再提,意氣用事,對誰都不利。好了,這裏沒啥事體了,你回花園裏忙去吧。”
俊逸定會兒心神,敲開隔牆的張士傑總董室,約半個時辰後出來,一臉心事地回到房間,在沙發裏悶坐一小會兒,聽到士傑鎖門下樓,略略一頓,出門敲響另一個房門。
開門的是祝合義。
“唉,”俊逸將士傑對他講的略述一遍,一臉苦相道,“這可哪能辦哩?”
“奇怪,”合義凝眉道,“泰記為何放出此話?”
“天曉得哩!”俊逸苦笑一聲,搖頭歎道,“唉,就算泰記放的是個屁,也足以把在下吹向絕處了。”
合義吸口長氣,悶頭苦思。
“唉,”俊逸喪起臉,越發歎得長了,“商會簡直就是我的掃帚星,它一選舉,我就倒黴。前番選舉,幾家子鬥來鬥去,無不拿我當靶子,又拉又打又踢又逼,害得我走投無路,在老爺子門前跪了整整一夜。老爺子那裏好不容易才⋯⋯”猛地頓住,似乎想到什麽,“天哪,如果此話傳到老爺子耳裏,叫我哪能個洗脫哩?”
“隻怕不是如果了。”合義抬起頭來,“若是在下所料不錯,眼下老爺子也該曉得了。”
“你是說⋯⋯”俊逸打個驚戰。
“俊逸兄,”合義直視他的眼睛,“你必須講實話,上次選舉時,除去存在你莊上的十萬兩之外,泰記與你究底還有瓜葛否?”
“什麽也沒,我對天發誓!”
“這就奇怪了,”合義似是自語,又似是說給俊逸,“既然什麽也沒,泰記屬下的豆子為何全都投在你的碗裏?”
“我我我⋯⋯”俊逸真正急了,滿屋子轉起圈子來,“我這是百口莫辯哪。祝兄,你隨便想想,假使我真的與泰記私底下有瓜葛,我⋯⋯我幹嗎不去堂堂正正地坐在那把椅子上?那是議董們丟豆子公選出來的,不是紅頂子頒旨任命的!”
“是哩。”合義點頭稱是,表情放鬆下來,“嗬嗬嗬,俊逸兄,在下有點明白了!”
“快講!”
合義不無肯定道:“泰記是在攪局!”
“攪局?”俊逸一怔。
“我琢磨,前番選舉時,泰記既不想讓老爺子當總理,也不想讓彭偉倫當,選來選去,就選中你了,因為你腳下踏的是兩隻船。泰記在你莊上存銀十萬,應該是探探風聲。”
“腳踏兩隻船的人多去了!”
“是哩,可隻有你一人踏得安穩,生意做得也大呀!”
俊逸不吱聲了。
“兩家爭鬥中,”合義進一步分析,“無論是廣肇還是四明,都托你起草章程,說明泰記押對寶了,因而在選舉時,泰記係議董全都朝你的碗裏丟豆子,將你選為總理,隻是他們沒料到的是,你撂挑子了。”
俊逸聽進去了,兩眼盯向合義。
“你撂挑子是步好棋,若是不然,在上海灘真就寸步難行了!失去粵商,你無非是日子難過。失去甬商,你就失去根基了。兩家若是都失去,你與泰記既無親又無故,向無往來,前頭的路哪裏走去?”
“泰記選上你,你卻撂了挑子。此番又到選舉辰光,泰記曉得收不住你,卻又搬你出來,無非是想攪個局而已!”
“合義兄啊,”俊逸苦笑一聲,“局還沒攪哩,倒是把我先攪暈了!你講透徹點。”
“嗬嗬嗬,是有點繞口,我這把話說白吧。前番他們不聲不響投你豆子,是真選你。此番又響雷又震鼓,是假選你!當然,是否假選你,還要聽聽別處風聲。我這就去打聽一下,如果上海灘上皆有風聞,這個假定就算坐實了!”
俊逸麵色慘白,冷汗淋漓,聲音都在打戰:“合義兄,你得幫我在老爺子麵前說句話,就把這話講給他聽,否則,我我我⋯⋯跳進這黃浦江裏也洗不清爽了。”
“我這就尋老爺子去。”話音落處,合義起身收拾桌麵。
“稍等一下,”俊逸終是不放心,“我這也去。”
查家府宅裏,查敬軒斜躺在煙房的煙榻上,一雙老眉凝成兩個疙瘩,口中銜著他的阿拉伯產水煙槍,一口接一口地噴著煙霧,煙筒在一刻不停地咕嚕嚕作響。
查錦萊兩眼眨也不眨地緊盯父親,神態靜穆。
“照你這麽說,”查敬軒鬆開煙嘴,身子坐直,“泰記又要故技重演了?”
“千真萬確!”查錦萊點頭,“是車總管吃飽大煙,失言透出來的。”
“不至於吧?”查敬軒再凝老眉。
“阿爸,”查錦萊顯然認定了,“隻要把前前後後串起來,就一切清爽了。上次選舉前,還記得魯俊逸從我們手中奪走一批洋貨不?他哪來的膽子?我得到實證了,就在那幾日,泰記在他莊上存銀十萬兩!後來,阿爸和姓彭的都來委托他起草商約,卻不曉得他其實已經投到泰記門下。結果呢,鷸蚌相爭,漁人得利,竟然讓他謀得高位!”
“那樁事體,俊逸也都講清了呀!他跪一夜,凍成那樣,你也都看見了!”查敬軒重新躺回榻上。
“他是沒辦法呀!”查錦萊有些急了,“阿爸想想看,他當選那陣,場上都有啥人理他?滬上商界,即使沒有阿爸,沒有彭偉倫,也遠輪不上他魯俊逸粉墨登台!場麵上的難堪是他萬沒料到的,見實在沒退路了,他才跪到阿爸這裏!”
查敬軒悶頭吸煙。
“阿爸呀,”查錦萊進一步砸實,“我並不是瞎猜疑的。今朝彭偉倫大鬧會館,我就坐在您的總理室裏。俊逸挨著彭偉倫,再過去是士傑。我隱約聽到俊逸房間電話鈴響,接著是人出來。我悄悄開門,見他閃進士傑的房間。二人密謀良久,方才散場。俊逸在自己房間又關半晌,方才閃進合義的房間,不曉得對合義講了什麽。阿爸若是不信,可把合義叫來,聽聽他是哪能講的。”
“阿爸,此人是頭白眼狼,喂不熟呀!我們這裏正與廣肇惡鬥,他卻⋯⋯”
“好了,”查敬軒擺手止住他,“叫合義來!”又頓一下,“不,也叫上俊逸。讓他倆到四明公所裏,我在那兒等著!”
話音剛落,管家在門外,悄聲道:“稟報老爺,祝老爺、魯老爺來了,在客廳裏恭候!”
查錦萊一怔,看向查敬軒。
“看看看,”查敬軒完全放鬆下來,緩緩起身,給查錦萊個笑,“說曹操,曹操這就到了。走,隨老爸會客去!”
二人來到前廳會客室,一進門就看到魯俊逸屁股高翹,當廳跪著。
“俊逸呀,”查敬軒假作不知,趕前一步,扶住他,“快起來,快起來,你⋯⋯這是跪的哪一宗哩?”
俊逸涕淚交流,語不成句:“查⋯⋯叔⋯⋯”
“哎呀呀,”查敬軒示意錦萊,二人攙起俊逸,將他按在客位上。
“查叔,我⋯⋯”俊逸說不下去了,拿袖子抹淚。
“俊逸呀,”查敬軒在主位坐下,“啥話你都甭講了,因為你要講的,查叔也早曉得了。查叔這正要請你和合義來的,不想你們先到一步,嗬嗬嗬,真正是想到一塊兒了。”
“查叔⋯⋯”俊逸看過來,聲音哽咽。
“俊逸呀,”查敬軒聲音輕柔,“查叔要請你來,是想講給你一句話,查叔沒老,腦子還不糊塗哩。有人想在我們叔侄之間挑東撥西,那是徒勞!”
“查叔!”俊逸感動,起身又要跪地,被查錦萊扯住。
“俊逸,你放一百個心,查叔永遠相信你!”查敬軒給他個承諾,又轉對錦萊,“錦萊,你把阿爸這句話,傳給所有甬人。有啥人若再疑神疑鬼,硬說俊逸有二心,就是白長一雙眼,看不明事理,不配再在四明公所裏混!”
“萊兒一定傳達!”
“俊逸呀,”查敬軒輕輕咳嗽一聲,加重語氣,“你與合義,都是查叔看重的人。查叔老了,折騰不動了,四明的未來,查叔指靠你二人哩。無論別人講什麽,你們都要做到三個心,一是不能動心,二是不能分心,三是把眾心合成一心。”
合義、俊逸雙雙點頭。
“丁大人仍在朝裏,因而,眼下的結不在泰記,而在廣肇,這個你倆要看清爽。不但你倆要看清爽,還要講給所有甬人,讓他們全都明白原委,不生動搖之心。彭偉倫四處煽風點火,玩出這一手,很是惡毒,大家萬不能上當。記住,胳膊永遠擰不過大腿,連朝廷都不與洋人爭,我們這些靠洋人吃飯的,起什麽哄呢?”
二人再次點頭。
“不瞞二位,”查敬軒不無老辣地下出定勢棋子,“就在昨晚,美國使館有人拜訪我,說是大使先生有意約談我們甬商,我應下了。這一戰,我們必須與姓彭的打到底,要讓姓彭的明白,上海灘究底是啥人講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