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葛荔嫉妒洋小姐 陳炯殺回上海灘

那場宴會投下的陰影越凝越大,順安開始早出晚歸,刻意避開挺舉。

這日上午,順安在南京路上跑生意,正在悶頭前走,忽聞前方喧囂一片,嗩呐陣陣,炮仗聲聲,大隊人流由遠而近。

順安隨街上行人讓至街邊,順眼望去,卻是一支結親人馬,吹吹打打,招搖過市。

不一會兒,結親人馬走至眼前。沒有傳統花轎,取而代之的是一輛黑色西式轎車,敞著篷,車前貼著兩個大紅喜字,一對新人並肩站在敞篷裏,麵帶微笑,女方抱著一束鮮花,男方不時向人群拋撒紅包,路人瘋搶。

順安眼前浮出當年魯俊逸返鄉時沿街拋撒紅包的場麵,不由打個驚戰。正分神間,一隻紅包直飛過來,不偏不倚,正中順安額頭,發出嗵的一聲,掉落在他胸前的掛包上。紅包挺重,打得他的額頭生疼。順安抖動掛包,讓紅包落地,恨恨地踏上一隻腳,複又抬頭,目光再次射向已從麵前幾步外碾過的敞篷車上的得意新郎。

順安正在出神,陡地覺得左肩一沉,驀然回首,是章虎。

順安吃一大驚,幾乎是脫口而出:“章哥?”

“兄弟,抬下腳!”章虎朝他的一隻腳努嘴。

順安抬腳。

章虎彎下腰,撿起那隻被順安刻意踩踏的紅包,拿在手裏,端詳一時,拆開。

“嘿,一隻銀角子哩!”章虎拿出銀角子亮一下,複又包進,連同紅包塞給順安,“收起來吧,是喜錢!”

順安臉上一紅,卻又不好多說什麽,隻得將紅包收下,看向章虎,尷尬地笑笑。

“嗬嗬嗬,”章虎嗬嗬笑幾聲,看向漸漸遠去的結親人馬,“兄弟的眼珠子都暴出來了,別不是相中人家的漂亮新娘了吧?”

“章哥?”順安嗔怪一句,目光也追過去,壓低聲音,“誰家公子,好瀟灑喲!”

“公子?”章虎鼻孔裏哂出一聲,輕蔑地說,“狗屁!”

“哦?”順安一怔。

“三年前,此人不過是個浪**癟三,白天**馬路,晚上仗著一張小白臉,在各家舞廳裏流竄,四處當小生。也正因了這差事,他得以勾搭上那個戇大小娘,這不,幾個月前,把人家肚皮搞大了,搖身一變,今朝成了輪渡公司黃大老板的乘龍快婿哩!”章虎就如竹筒倒豆子,將底兒全托出來了。

順安情不自禁地再次哦出一聲,往前追走幾步。

“兄弟,人家走遠了呢!”

“嗬嗬嗬嗬,是哩。”順安這也頓住步子,“方才沒看清爽,小弟這想瞧瞧那個小娘是醜是俊哩。”

“有啥好瞧的,不就是個小娘嗎?”章虎一把扯住他,“兄弟若對娘們上眼,章哥改日帶兄弟去處地方,讓兄弟裏裏外外看個夠。至於今朝,章哥這請兄弟喝一盅去!”話音落處,不由分說,將順安扯到就近餐館,招呼店家上來幾道好菜,要來一壇紹興陳釀,把酒對飲。

直到此時,順安方才注意到章虎的改變,全身上下嶄嶄新,手上戴著一枚大大的金戒指,腕上還有一隻金手鐲。

“章哥,”順安看著章虎一身光鮮,不無羨慕道,“你這行頭一換,威風八麵哩!”

“兄弟猜猜看,”章虎將金戒指、金手鐲一並取下,並排兒碼到桌麵上,“這玩意兒值幾鈿?”

“五十塊如何?”順安端詳一陣,給出個數字。

章虎搖頭。

“一百塊?”

章虎搖頭。

“二百塊?”

章虎再搖頭。

“章哥呀,”順安湊近,又是一番端詳,看向章虎,“總不至於是三百塊吧?”

“哈哈哈哈,”章虎長笑一聲,“三百個狗屁!到阿哥手裏,它倆加起來也不過三文銅鈿!”

順安“啊”出一聲,覺得失態,又緊忙閉上,嘿嘿一笑,悄聲道:“小弟明白了,章哥這是⋯⋯”做個搶劫的動作。

“去去去,”章虎白他一眼,不屑地說,“這都是八百年前的事體,章哥早就改邪歸正了!”

“哦?”倒是順安驚愕了。

“兄弟若是不信,這再到白渡橋上看看有章哥的人沒?”章虎不無自豪,用手指彈著桌麵。

“這⋯⋯”順安的目光再次落到桌麵上,“小弟真就不明白了。”

“不瞞兄弟,”章虎將手鐲、戒指一一戴起,壓低聲音,“這倆物件兒是南京路順發金店的老板親手賣給章哥的!”

“介大兩隻寶貝,他⋯⋯隻賣三文銅鈿?”

“哪裏要賣三文?章哥相中他的手鐲,戒指是個搭頭,章哥問價,他說一文,章哥賞他個臉,就又多付他二文!”

順安長吸一口氣,吧咂兩下嘴唇,端起酒杯:“章哥,來,小弟敬你一杯!”

章虎端起酒杯:“兄弟同心,幹!”

二人飲盡。

“不瞞兄弟,”章虎嗬嗬一笑,再次斟上,“這些算個狗屁,章哥還有一宗大喜呢!”

“章哥快講,小弟等不及了!”

“看到沒,”章虎指著窗外不遠處,“前麵就是蘇州河,再往前,靠近江邊,那處高房子後麵,就是赫赫有名的順義碼頭,打昨天起,它就歸屬阿哥管轄嘍!”

順安唏噓不已,再次舉杯:“怪道阿哥請客哩,原來有介大的喜事兒!來來來,小弟這再賀你一杯。”

“嗬嗬嗬嗬,”章虎舉杯,“同喜同喜,來來來,兄弟,幹杯!”

醉意蒙矓地別過章虎,順安的心裏再添一堵。連章虎這樣的都混得人模狗樣了,我傅曉迪竟然⋯⋯

然而,於順安而言,當務之急並不是生悶氣,而是如何迎頭趕上。人生的路可以有很多,但擺在他傅曉迪麵前的可行之路,卻幾乎是也隻能是兩條,第一條是章虎在走的,第二條是挺舉在走的。對於第一條,他有必勝把握,他相信,隻要自己願意,章哥定會邀他入夥,但在他心裏,除非逼到死地,此路是斷不能走的。他既能走也樂於走的是挺舉在走的這條,唯一的缺憾是,伍挺舉結結實實地堵在他前麵,就如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

傅曉迪,你一定要勝過挺舉,你一定要越過這座高山!順安一路走,一路給自己鼓勁兒,不知不覺中晃進一條偏街,前麵傳來連串叫賣者:“風箏,風箏,正宗湖州風箏!”

順安循聲望去,見前麵不遠處有家風箏小店,店外店內掛滿五顏六色的風箏。順安眼前一亮,直走過去,目光落在一隻彩蝴蝶上。

賣風箏的是個老者,上下打量一下順安,又審他眼神,已知端的,從牆上取下彩色蝴蝶,指點它道:“小夥子,你的眼色好哩,這一架花式最養眼,也最適合送給小妹。這辰光春暖花開,蝶亂蜂舞,正好放飛心情。你把這個蝴蝶放給小妹看,保管她樂開情懷哩!”

聽到“情懷”二字,順安心思動了,腦海裏迅即閃出兩個影像,一個是方才在南京路上招搖而過的新郎官,一個是去年秋日裏與丫鬟秋紅在院中小竹林裏嬉戲撲蝶的碧瑤,覺得這老人真正是個通達世情的人精,歎服地朝他笑笑,接過蝴蝶審視,見是竹架彩綢,蝶翼上的花紋是手繡的,工藝沒得說,便點頭應道:“好吧,衝你幾句吉言,收下它了。幾鈿?”

老人伸出一根指頭:“不二價。”

順安摸出一塊銀元丟給老人,老人將風箏折疊起來,連同絲線等物裝進一個帶把手的精製手提盒裏,遞給順安。

自那天挺舉登門求卦之後,葛荔一連失眠數日,腦海裏怎麽也揮不去挺舉的麵容,耳邊也總是響起挺舉在小巷子裏的斷續表白聲:“在⋯⋯在我孤獨的辰光,在我⋯⋯無望的辰光,我⋯⋯總是覺得身邊有個人,她⋯⋯就在不遠處,伴著我,盯著我,我⋯⋯我曉得是小姐!⋯⋯因為我曉得,世上隻有一個人會⋯⋯這樣子待我!”

對於一個女人來說,尤其是對於像她葛荔這樣的強勢女人來說,還有什麽能比來自一個意誌堅強卻又如此示弱的男人的表白更讓人動心的呢?

接下來的日子,葛荔就像被某種魔咒迷了魂,無論醒著夢著,在眼前晃悠的無一不是伍挺舉。

然而,沒過多久,葛荔就有一個傷心的發現,就是挺舉的心兒在她身上,魂兒卻在天使花園。

是的,天使花園。伍挺舉就如沒了魂似的,無論多忙,他都要抽出時間趕往花園,有時甚至一日數趟。

就憑那幾十個像她葛荔一樣無依無靠卻又遠比她葛荔的命運悲慘得多的殘疾孤兒,伍挺舉就有一百個理由前往那兒,她葛荔也可以尋出一百個理由支持他前往那兒。

反對的理由隻有一個,麥嘉麗。

葛荔漸漸發現,麥嘉麗越來越過分,無論幹什麽都要拉上伍挺舉。其實,她應該有個分工才是,有些事情完全不需要他伍挺舉出麵,譬如這天去為一個新來的女孩子購置衣服,是平常的供貨店鋪,又是定製的花園衣服,有她一人打個招呼就夠了,為什麽還要扯上挺舉?關鍵是,挺舉還真的跟她去了,與她肩並肩,一麵走,一麵有說有笑,看起來極是開心的樣子,到店裏更是橫挑豎揀,細心得像個娘們兒。二人為一件孩子的衣服,足足盤騰半炷香辰光,這讓不遠處觀望的葛荔如何承受得了?還不僅僅是買衣服,他們接著又是買這,又是買那,連逛毛十家店鋪,消磨掉小半天辰光,而葛荔一路看下來,竟然沒有一件是必須由他伍挺舉親自出手的!

葛荔敏銳地覺出,麥小姐與伍挺舉之間似乎越來越默契,麥小姐看伍挺舉的眼神,也有點兒越來越放肆了。在某些時候,在某些情況下,二人似乎已經超越了她所認可的關係。即使存在種族差異,即使挺舉心中早已有她,可是,一對年輕男女同處一個屋簷下,日子久了,是塊石頭也暖得熱,叫人如何放心得下?

葛荔決定出手。

但葛荔並不是個魯莽的人。出手之前,她在街麵上攔到了順安。

“你是⋯⋯”望著她的一身時尚裝飾,順安認不出她了。

“記得有個大小姐否?”葛荔劈頭一句。

“大小姐?”順安猛地想起初到上海時的那個風雨之夜,連聲說道,“記得記得,是在下的大恩人哪!”猛又打個激靈,定睛看向葛荔,試探地,“不會就是⋯⋯小姐吧?”

葛荔淡淡一笑:“是不是本小姐不重要,重要的是,本小姐這來向你打探個事體。”

“恩人在上,”聽到此話,順安也就明白了,深打一揖,“請受傅曉迪一拜!”

剛剛說完“傅曉迪”三字,順安猛又意識到,如果此女真的就是那個從火中救出挺舉、從流氓手中為他搶回包袱的大小姐,也就必然曉得自己的前事,而現在自己突然更名,這⋯⋯

順安陡地打個寒噤,呆在那兒,臉上沒了血色。

“咦,你這是怎麽了?”葛荔覺得奇怪。

“沒⋯⋯沒怎麽,”順安囁嚅道,“恩⋯⋯恩人有何吩咐,請⋯⋯講!”

葛荔似也沒有多想,也不願與他多纏,直奔主題:“問你一樁伍挺舉的事體。”

“挺舉阿哥?”見是這個,順安先是一怔,繼而靈醒過來,忙不迭道,“大小姐請問!”

“他與那個⋯⋯麥小姐,就是麥嘉麗,你都曉得些什麽?”

“大小姐這想⋯⋯曉得些什麽?”

“咦,我這不是問你來著?”葛荔眼一瞪。

“這⋯⋯”順安眼珠子連轉幾轉,湊近一步,悄聲,“我講樁事體,不知是否恩人想曉得的!”

順安遂將那日在麥基豪宅裏發生的事情繪聲繪色地講述一遍,假作豔羨地說道:“瞧那樣兒,挺舉阿哥是交桃花運了,洋大人兩口兒對挺舉阿哥那個歡喜呀,真就沒個講的,連他們的寶貝女兒在眼皮底下抱住阿哥親熱,他們非但不指責,反倒那個樂呀,連魯叔也⋯⋯嘖嘖嘖!”

順安閉上眼睛,不無心醉地嘖完幾聲,待睜開眼時,已然不見葛荔身影,略怔一下,嘴角現出一笑:“阿哥呀,那個洋妞兒有個啥好?她阿爸的錢再多,洋人的勢再大,又能頂個屁用,那個洋妞兒早晚走過來,身上都會飄出一股子羊騷味兒,聞一時尚可,若是聞上一輩子,阿哥你能受得了嗎?再說,有介漂亮的大小姐歡喜著你,難道你還不知足嗎?你欠大小姐一條命哩,大小姐又是這般牽掛你,你卻⋯⋯”

想了會兒麥小姐與大小姐,順安的思緒就又飛到魯俊逸這兒,忖道:“魯叔呀,挺舉阿哥他哪兒都好,隻這花心一條,您就得長個眼哪,多個心哪,莫要偏信齊伯那個糟老頭子。曉迪雖說沒有挺舉阿哥那般膽氣,但曉迪對您的忠心可鑒日月,對小姐的感情專注無二!至於那份膽氣,有時能夠成事體,有時卻也壞事體,是不?就說那場米戰吧,萬一洋大人不來收米呢?世上事體,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是不⋯⋯”

順安越想越多,越想越舒坦,想到得意處,不免哼起打小就從母親甫韓氏那兒學到的四明詞書的曲詞兒:“恨隻恨咫尺畫堂深如海,隻落得月明空照半衾床。害得奴,心如醉,意難忘。牽撚有絲萬丈長,奴家枕被半空床⋯⋯”完全忘卻了他平時最恨的那個“戲”字,也忘記了剛剛離開的大小姐已經曉得他是甫順安而不是傅曉迪的可怕事實。

麥基家中發生的故事經過通曉曲藝的順安一番演繹,完全變了味兒,葛荔先是吃驚,後是震驚,再後是震怒,恨道:“怪道姓伍的跟沒了魂似的,一天三番朝那裏跑,原是為著這般!”

葛荔一路生氣地回到家裏,打開房門,還好老阿公不在,讓她得以結結實實地趴在**,哭了一個痛快。

然而,自幼迄今,葛荔從來不是一個服輸的主兒。哭有小半個時辰,葛荔陡地止住,擦幹淚,換上一身小生行頭,鎖門而去,直奔天使花園。

葛荔走進花園,兩隻眼珠兒四下裏賊轉。

過午了,孩子們剛剛吃過午飯,各在忙活收拾碗筷和院子。麥小姐不在,伍挺舉也不在。兩個義工在做事兒,一個在挑水,一個在劈柴,廚房裏傳來涮鍋的聲音,不一會兒,一個打圍裙的女人端著一盆泔水出來,倒在一個大缸裏,瞄她一眼,又進屋去了。

看到葛荔,挑水義工走過來,問道:“先生,有事體嗎?”

“我尋伍挺舉!”

“伍掌櫃這辰光不在,”義工看看日頭,“該來了。先生坐會兒。”

“洋小姐呢?”

“也不在。”

“他們是⋯⋯一道出去了嗎?”葛荔心裏一揪。

義工搖頭:“麥小姐今朝沒來,可能有啥事體了。伍掌櫃早上來過,安排我倆挑水劈柴,說是中午再來。這都過午了呢,想是該來了。先生坐會兒。”

“不了,我晚些辰光再來尋他。”葛荔揚手作別,扭頭走出,直奔茂平,走進店裏,仍未見人,隻從阿祥口中得知他也許是去道觀了。

葛荔一聽竊喜,拔腿就朝清虛觀趕去。那裏是她的地盤,正好與他見個真章哩!

春天的太陽暖洋洋地照著。因是午後,又因這條街上原本冷清,幾乎沒有行人。將近觀門時,葛荔果然瞟見挺舉,正盤腿坐在門外,聚精會神地聽著一個老盲人拉二胡。

盲人五十來歲,坐在觀廟的台階上,忘我地拉著。

一個中年女人坐在盲人旁邊,閉著眼睛,與伍挺舉一樣,陶醉在老人的音樂裏。她的身邊放著一根打狗棍、一隻舊竹籃和一個破包袱,不用問就可曉得,她與老盲人是一道的,那些物事,該當是他們的全部家當。過細看去,老盲人著的雖是百衲衣,卻分外幹淨利落,顯然,這些都是身邊女人的功勞。

二人前麵,沒有任何賣唱者通常所放的討錢帽子或討飯碗具。葛荔可以覺出,坐在台階上的是個自尊心極強的倔盲人。

老盲人把二胡拉得棒極了,可說是出神入化。

葛荔站有一時,竟也聽進去了,聽傻了,遠遠地站在街邊,如挺舉與那女人一般,一動不動地閉目傾聽,全身心地沉浸在他的樂聲中。

有路人陸續從身邊走過,但沒有人站下,也沒有人傾聽。葛荔曉得,老盲人所奏的曲子太艱深了,太高雅了,這些凡俗路人聽不懂,老人也似並不是在為他們演奏,而是在為他自己演奏。

不知過有多久,老人許是拉累了,樂聲在一陣如泣如訴的顫音之後,戛然而止。

葛荔睜開眼睛,放眼看去,見挺舉也回過神了,正向老人打揖。

“老人家,”挺舉柔聲問道,“您這拉的是何曲子?”

“從心所欲,不曉得是何曲子。”老盲人沉聲應道。

“可有曲名?”

“沒有曲名。”

“介好聽的曲子,哪能沒個名稱哩?”

“我拉的是曲子,不是曲名。先生,你不會是隻想聽個曲名吧?”

挺舉怔了下,又是深深一揖:“老人家,晚輩受教了!”

“先生客氣了。先生還要聽曲嗎?”

“這樣的曲子,晚輩甚想天天能聽,可以嗎?”挺舉問道。

“隻要先生有個清淨心,何時聽都可以!”

“老人家,請問你們從何處來?”

“蘇州。”

“可有安身之處?”

“天廣地闊,處處皆可安身。”

“老人家,”挺舉看看日頭,再看看老盲人、中年女人及他們的隨身行裝,“這都過午了,敢問二位吃飯沒?”

聽到飯字,老盲人緩緩低下頭去。

女人睜開眼,熱切地望著他。看得出,他倆很餓了。

“老人家,晚輩有一祈求,還請賞臉!”挺舉語氣誠懇。

“請講。”

“晚輩有所學校,就在附近,想請老人家去做先生!”

“年輕人,謝謝你了。我這街頭之物,難登大雅之堂,做不來先生。”老盲人輕輕搖頭,手撫琴弦。

“老人家,”挺舉顯然打定主意了,“難道您不想曉得都是些什麽學生嗎?”

“哦?”老盲人挺直身子,抬起頭來。

“他們是些孩子,或殘或障,或聾或盲,無父無母,無親無故,在這世上,他們被人遺棄,流落街頭。眼下,晚輩可以讓他們有吃、有住,但晚輩無法保障他們一生一世。晚輩在想,如果老人家能夠登門賜教,在他們之中挑選可塑之才,讓他們學到一技之長,於他們來說,未來或多一條生路啊。”

老盲人顯然被挺舉這番言辭觸動了,沉思良久,緩緩起身,一邊摸索,一邊收拾二胡,對身邊的女人說:“阿婕,跟這位年輕人走。”

女人嗯出一聲,挽起破包裹和小竹籃,伸過打狗棍的棍頭,老盲人正要接住,挺舉已上前一步,挽住老人,攙扶他頭前走去。

女人遲疑一下,緊跟身後。

葛荔吃驚地發現,那個叫阿婕的女人麵容姣好,隻是走路一搖一晃,是個天生的瘸子。

就如鬼使神差一般,葛荔遠遠跟在三人後麵,一路走到天使花園。

麥嘉麗已經來了,正在一個一個地檢查曬在晾衣繩上的孩子們的被褥,見三人進來,略略一怔,迎過來。

挺舉指著老盲人,不無興奮道:“麥小姐,我給天使們請來一位先生!”

“先生?”麥嘉麗看一眼老盲人和瘸腿女人,不解地問道。

“先生就是老師!”挺舉解釋一下,搬個矮凳,扶老盲人坐下,輕聲道,“老人家,請您奏一曲!”

老盲人調好弦子,隨手拉起來。

麥嘉麗顯然沒有聽過這種東方樂器,初時震驚,繼而沉浸其中,有頃,淚水已在眼眶裏打轉。

葛荔心裏也是酸酸的,因為老人此番奏出的是人生悲音。顯然,老人已從挺舉的介紹裏曉得這是什麽地方,聽他曲子的是些什麽人,不免悲從中來,奏出感懷之音。

能夠聽到聲音的孩子們全都圍攏過來,靜靜地聽。

一曲奏畢,麥嘉麗哭起來。

孩子們顯然不曉得悲為何物,但看到或聽到麥嘉麗在哭,無不跟著哭起來。

如此近距離地麵對這樣一個富有悲憫心的洋小姐,葛荔的悶氣略略消了些,放鬆地斜倚在門外不遠處的一棵樹幹上,將氈帽的帽簷微微拉下,歪搭在眼上,眼角瞄向院中,耳朵豎起,期待後續的發生。

一曲奏完,老人停下。

場上靜寂,隻有一片啜泣聲。

麥嘉麗擦去淚水,看看老人,又看向挺舉:“這麽好的音樂,我沒有聽到過。”

“是哩。”挺舉看向老人,“石頭聽到,也會柔軟。”

“石頭?柔軟?”麥嘉麗似是不明白。

“哦,就是它能讓人感動!”

“對對對,”麥嘉麗連連點頭,似又想起什麽,看向挺舉,“你說到老師,是什麽意思?”

“是這樣,麥小姐,”挺舉看向院中的孩子們,“這些孩子們,我們不能隻為他們提供吃和住,我們要讓他們學到本領,成為對這個社會有用的人,將來有一天,讓他們能像這位老人一樣演奏音樂,感動更多的人!”

“Yes, you are quite right!”麥嘉麗總算弄明白了,興奮得跳起來,“It's a great idea. You are a genius!”話音落處,又是張開雙臂去摟挺舉。

剛剛放鬆下來的葛荔再度緊張起來,兩眼眨也不眨地盯住他們。

挺舉顯然熟悉了麥嘉麗的節奏,退後一步,落落大方地拱手:“麥小姐,什麽意思?”

“意思是,”麥嘉麗這也收手,並不尷尬,仍舊興奮地說,“太對了!你是個天才!”指向老盲人,“我要這個老師,我要讓他教這些天使演奏音樂,這是世界上最美妙的聲音!”略頓一下,顯然挺舉的做法激發了她的靈感,“不隻是音樂,我還要請好多老師,好多好多老師,教他們數學、邏輯、物理、化學,讀書,寫字,嗬嗬嗬,”並不無得意地學說洋涇浜英語,“教他們麥克麥克⋯⋯”

“麥小姐,”挺舉急問,“到哪兒去請老師?”

“去教堂,去請我的朋友,請我的媽媽,她教過大學,是個很好很好的老師!”

“可⋯⋯”挺舉遲疑一下,眉頭微擰,“他們聽不懂呀!”

“Yes, (是的,)”麥嘉麗點頭,“先教他們英語。我來教!”

挺舉心裏一動,指自己:“我可以當學生嗎?”

“OK,OK,it's OK.(可以,可以。)”麥嘉麗連連說道。

“歐凱,歐凱,依次歐凱?”挺舉眉頭皺起,目光征詢,“什麽意思?”

“就是可以呀,同意呀,你可以當學生呀。”麥嘉麗又是一串笑。

“歐凱歐凱,依次歐凱。”挺舉也笑起來,鸚鵡學舌一句,猛地想到老盲人尚未吃飯,又朝廚房裏大叫,“阿姨,炒四個菜,備一瓶黃酒,我要和先生喝幾盅!”

聽到還要喝幾盅,葛荔氣不打一處來,本想走過去揪他出來,問他個所以然,低頭一看自己這身行頭,擔心搞出尷尬。想到伍挺舉要為老盲人吃接風酒,再候下去也沒意思,葛荔忖思一時,轉身走了。

葛荔沒有投家,而是反身回到清虛觀,一路尋思著解招兒,並在望到觀門時,靈光閃現,招到一輛黃包車,直奔外灘四馬路,在一家堂子外麵叫出任炳祺,吩咐他如此這般。

接下來數日,天使花園門前陡然熱鬧起來,每日都有孤兒被送過來,最多的一日竟然送來十幾個,似乎全上海的殘障孤兒全被任炳祺他們搜集來了。殘障程度也是五花八門,個別孩子目不忍視。這些孩子多是在夜間被送來的,在天使花園的門前或躺或坐或爬或哭或叫或鬧,直到有人開門將他們接入園中。

然而,讓遠遠觀望的葛荔大跌眼鏡的是,此舉非但沒有折騰到麥嘉麗,反而正中她下懷,讓她現出前所未有的興奮,不但拉到多個洋人幫忙,更將伍挺舉使喚得團團直轉,包括阿祥在內的茂平穀行員工,也被她動員起來,洗澡,購衣,煮飯,請醫,忙得黑不是黑,明不是明。

這這這⋯⋯這不是給乞丐送窩窩頭、給飯店拉食客嗎?更糟糕的是,伍挺舉猶如被勾了魂似的,恨不得歇了茂平的工,將鋪蓋卷兒搬到這個花園裏來。弄巧卻成拙,葛荔心裏叫苦,連稱愚蠢,當下叫停任炳祺,也不向他解釋什麽,隻在她的閨房裏追悔不已。

順安在大小姐麵前給挺舉下完套後,就以風箏為媒,向碧瑤展開了新一波攻勢。

考慮到書的教訓,順安決定改變策略,大起膽子拿上風箏,直接在拱門外招呼丫鬟秋紅。

秋紅見到風箏,頗為興奮,問道:“是你買的?”

“是洋人送的,”順安朝她一笑,神秘兮兮道,“快叫小姐下來!”

“小姐,小姐,”秋紅朝樓上喊道,“快下來,洋人送給你個風箏,讓傅曉迪捎給你了,是隻蝴蝶,可好看哩!”

碧瑤答應一聲,飛跑下來,卻沒有接,盯住風箏看一會兒,問道:“傅曉迪,是哪個洋人送的?”

“麥基洋行裏的裏查得!”

“咦?”碧瑤打個怔,“他送我風箏做啥?”

“嗬嗬嗬,”順安一臉是笑,“不做啥,高興唄。前天我到洋行為咱錢莊談成一筆生意,簽好合同,裏查得送我出來,見風和日麗,外灘有人放風箏,放得高哩。裏查得看得興起,就到店裏買下兩隻,一隻他自己拿去,說是送給麥小姐,一隻托我捎回來,說是送給小姐您!”

“麥小姐是誰?”碧瑤眯眼問道。

“就是洋行大老板的千金小姐呀,是個洋小姐!”

“哦。”碧瑤接過風箏,翻來覆去看一會兒,見做工精致,又是自己所喜歡的蝴蝶,頗是高興,便順手遞給秋紅,轉對順安,“送給麥小姐的是啥?”

“是隻蜻蜓。”順安眼珠兒一轉,“裏查得要拿這隻蝴蝶,把那蜻蜓送給小姐,我打眼一看,蜻蜓不好,就向他換了這隻蝴蝶,不曉得中小姐的意不?”

“那隻蜻蜓咋個不好?”碧瑤不答反問。

“我不歡喜蜻蜓,因為蜻蜓的毛病多得很,哪裏有這蝴蝶好哩?”

“蜻蜓都有哪些毛病?”碧瑤感興趣了。

“蜻蜓的毛病數不勝數,一是不好看,二是淨在髒水上飛,三是淨往蚊子堆裏鑽,這且不說,蜻蜓沾水,淺嚐輒止,聽起來不吉利呢。”

“蝴蝶又有哪般好哩?”

“天下飛蟲,我最歡喜蝴蝶,一是漂亮,二是愛美,三是戀花,四是純潔,五是有情!”

“是了,蝴蝶最是有情,”碧瑤聽得高興,接道,“梁山伯與祝英台,雙雙化蝶!”

“哎喲,小姐真是知多見廣,一下子就想到梁山伯與祝英台了!”順安豎拇指恭維。

“謝謝你了,”碧瑤轉身,對秋紅道,“愣在這裏做啥,到前院裏放放!”

秋紅應過,拿起風箏跑向前院,碧瑤興致勃勃地追在身後,在前院裏打開線匣,秋紅用力將蝴蝶拋向空中,碧瑤拉起繩子飛跑。

然而,連跑幾次,碧瑤累得嬌喘籲籲,蝴蝶卻一次也未能飛起來。

“傅曉迪,”秋紅大叫,“快來,這個蝴蝶飛不起來!”

早在中院甬道裏幹著急的順安聞聲趕至,接替秋紅,使盡力氣將蝴蝶一次又一次地拋向空中,碧瑤一次一次地跑,蝴蝶仍舊飛不起來,最多飄有丈把高,就又摔下。

順安又要再拋,碧瑤跺下腳,小嘴一噘,啪地扔下線匣子,頭也不回地走向中院。

順安站在那裏,兩眼大睜地檢查風箏,猛地發現原是尾巴忘了係,懊悔不已,尋到尾巴係好,飛跑到中院,在拱門處喊道:“小姐,小姐,是尾巴沒裝,我這裝好了,你再試試,準能飛起來!”

“傅曉迪,小姐說了,你就自個兒飛吧!”二樓傳來秋紅解氣的聲音。

順安不死心,又要再喊,不知何處傳出一聲重重的咳嗽。

是齊伯的聲音。

順安打個驚怔,再不敢造次,拿起蝴蝶不無失落地悻悻走向後院。

天氣有點陰,但沒有落雨。

十六浦客運碼頭上空回**著長長的汽笛聲,一艘客輪緩緩靠岸。前來接人的和前來下貨的無不擠向下客口,人頭攢動。

船靠踏實,錨拋下來,早已迫不及待的船上客人紛紛擠向舷梯口。

就在此時,一隊巡捕營的清兵由老城廂方向急奔而來,吹著哨子,大呼小叫著將人群趕到兩側,直接衝到舷梯下麵,列隊守候。

碼頭工人中,一個老大模樣的走到帶隊的清兵管帶前麵,賠笑問道:“請問官爺,你們這是做啥哩?”

“船上有革命黨,”管帶朝船上努下嘴,“閃到一邊去!”

看到這隊不期而至的清兵,著急下船的客人有慌亂的,有不屑一顧的,有說風涼話的,也有辱罵的,一股不安的情緒在客人中彌散。

舷梯放妥了,著急的客人開始下船,清兵挨個檢查客人,隻查男的,其中一人手拿畫像,時不時地比對。

一身洋裝、頭戴氈帽、腰掛祖傳佩劍的陳炯站到船舷邊的下客人流裏,眼珠子不停打轉。

吃碼頭飯的十多個搬運工擠在清兵身後,大聲吆喝著伸手向提著行李箱的客人討生意。

陳炯的目光落在這些碼頭工人頭上,有頃,將帽子故意歪戴,又從袋中摸出一條白巾搭在前麵帽簷上,打了聲呼哨。

帽子歪戴並有白巾搭帽簷,是青幫的暗號,表明自己是幫中之人,此時遇到麻煩了。搬運工們抬頭望去,一人用肘子碰碰老大。老大給陳炯打個手勢,表明已經意會。

一個女人提著一隻大箱子艱難地走下舷梯。箱子太大了,太重了,那女人挪不動步子,卡在梯子中間,求助的目光掃向這些碼頭工人。

老大朝搬運工們努下嘴,五六人一擁而上,一邊喊著“是我的”,一邊將清兵擠到邊上,踏上舷梯。人多梯窄,還有客人占著梯道,場麵頓時亂起來,這幾個工人更是你爭我擁,為得到箱子生意互相叫罵著,撕打著。其他工人迅速參與,外麵接客的看到場麵大亂,生怕自己的親人遇到意外,紛紛擠進接應。碼頭上亂作一團,尖叫、呼喊聲四起。已經下船的客人無不護牢自己的箱子,奪路亂跑。清兵行列全被衝亂,管帶彈壓不住。

亂局當中,陳炯將手中提箱由船上拋下,被老大接個正著。

緊接著,陳炯從一丈多高的船舷邊一躍而下,在老大與一個工人的掩護下隨著混亂的人流閃離碼頭。

老大在前,陳炯在中間,工人提箱殿後,不消一時,就已趕至四馬路的翠春園。

翠春園是一家玄二堂子,客廳裏坐著一溜兒煙花女,見有人進來,齊齊起立,正欲搔首弄姿,望見是老大,朝他笑笑,就都坐下了。

三人直入後堂,走進一間雅致的茶房。老大請陳炯在客位坐下,走到外麵,不一會兒,又與任炳祺一道進來。

看得出,任炳祺是這個場所的老頭子。老頭子是青幫行話,就是師父。然而,陳炯似乎沒把對方看在眼裏,隻是略略欠過身子,算是打招呼了。

見來人托大,且徒弟在側,任炳祺麵上過不去,心中更是不悅,但仍舊沒動聲色,隻在主位坐下,兩道目光劍般射去。

陳炯與他對視,一絲兒無懼。

任炳祺收回目光,衝候立於側的老大揚手,拖長聲音:“為客人上茶!”

上茶就是盤問對方來曆,幫中叫掛牌。老大將早已備好的茶具在陳炯麵前擺好,是隻蓋碗,裏麵衝著一盞綠茶。

這意味著主人正式啟動幫中會員初次會麵時的掛牌程序。

這茶是不能隨便喝的。陳炯會意,取下碗蓋,放在茶碗左邊,蓋頂朝外。老大送上一雙筷子,豎放在茶碗右側。陳炯拿過,橫擺於茶碗前麵。

見整個過程一氣嗬成,所有暗號一絲兒無誤,老大退下,盤問家底,也就是切口,是當家老頭子的事兒。

任炳祺抱拳見禮,朗聲問道:“請問老大尊姓?貴地何處?”

陳炯抱拳響應:“在家姓廖,在外姓陳,與敝家師同住浙江省杭州府。”

這個家指的不是自己家,而是師門,即師父姓廖,在外反倒是自己,姓陳。

“敢問老大門檻?”任炳祺繼續問下去,即來人師承何人。

“不敢!”見對方問到師父,陳炯忙站起來,雙腿並攏,表情恭敬,“沾祖師爺的靈光,外出徒不敢言師,敝家師杭三幫,廖師父上清下齋,祖師江淮泗幫,申師太上承下祖⋯⋯”

上清下齋,指廖師父名叫廖清齋,師太則是師父的師父,上承下祖則指師太是申承祖。

聽到申承祖三字,任炳祺大是震驚,脫口而出:“申師太?”兩眼圓睜,似是不相信眼前這人竟然與申承祖扯上關係。

“哦?”陳炯斜他一眼,“敢問老大是⋯⋯”

任炳祺卻是再無二話,起身叩地:“法徒任炳祺叩見師叔!炳祺家師常州頭幫,張師父上崇下虎,祖師即師叔師父廖師太,師叔的師太正是徒子的太師太啊!”

見對方竟然與自己師承同門,陳炯大喜過望,起身扶起,笑道:“嗬嗬嗬,原來我們是同一家門檻呀。炳祺請起!”

陳炯坐下。

任炳祺續上茶水:“師叔此來,可要長住否?”

“不走了。”

“師叔可有下榻之處?”

“初來乍到,尚無棲身之地。”

“炳祺在滬經營多年,也算有些根底。師叔若不嫌棄,就賞徒子個臉,在炳祺這裏落腳,可否?”

“承蒙盛請,恭敬不如從命了。”陳炯拱手謝過,順口問道,“聽聞申師太也在上海,可知他老人家寶刹何在?”

“弟子也是風聞,”任炳祺輕輕搖頭,“自太師太金盆洗手之後,莫說是我這徒重孫,即使炳祺的老頭子,也沒見上太師太一麵。”

陳炯凝起眉頭,半是自語,半是說給炳祺:“唉,師父托陳炯捎給師太一封急書,這可如何是好?”

聽到“陳炯”二字,任炳祺打個驚怔,覺得這名字十分熟悉,閉目有頃,猛地想起幾年前在錢業公所刺殺丁大人的那個刺客,半是疑惑地看向他:“敢問師叔,可曾認識丁大人?”

“哈哈哈哈,”陳炯豪爽地笑笑,“不瞞你說,此人差點就是本師叔的刀下之鬼呢!”

“乖乖!”任炳祺驚歎連連,興奮地搓著手道,“真叫個無巧不成書哩!”

“哦?”陳炯看過來。

“嗬嗬嗬,不瞞師叔,”炳祺湊過臉,樂道,“幾年前,你在錢業公所刺殺丁大人,是徒子帶人護送師叔逃出公所,又把師叔⋯⋯嗬嗬嗬,那辰光是夜間,看不清爽,加之師叔這又從東洋回來,穿著洋服,徒子⋯⋯嗬嗬嗬,瞧這笨的,師叔若是不說名諱,徒子真還不敢相認哪!”

“哎喲喲,”陳炯握住他手,興奮道,“這也想起來了,是有個叫炳祺的,嗬嗬嗬,常言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今朝這就應上了。對了,江湖俠女大小姐可在?陳炯這還欠她一條命呢!”

“在在在!”炳祺爽朗應道,“師叔這先歇幾日,想見大小姐,有的是辰光!對了,師叔方才說,廖師太捎給太師太一封急信,太師太雖說難見,但就炳祺所知,隻要將此信交到大小姐手中,就等於交到太師太手中了!”

陳炯愕然:“大小姐是⋯⋯”

“聽我家老頭子說,”任炳祺悄聲說道,“大小姐是太師太的小心肝兒,早晚侍奉太師太,遠近兄弟,連我家老頭子,莫不敬她三分!”聲音更低,誌得意滿,“不瞞師叔,大小姐甚是看得起徒子,無論做啥事體,都來通知炳祺,師叔想見大小姐,包在炳祺身上就是!”

“太好了!”陳炯急不可待,“炳祺,你盡快安排,師叔這就想去見她!”

炳祺不敢怠慢,當下趕到清虛觀,留給守門道士一張字條。

翌日黃昏,大小姐留話,要陳炯將信交給道士。陳炯隻好依約將廖的書信留在觀裏,又過三日,大小姐約陳炯於當日黃昏前往觀裏,在三清殿前等候。

二人大急,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通往前院的過道,不提防身後傳來一聲吱呀的開門聲,接著是一聲輕輕的咳嗽。

陳炯回頭,見一白衣女子戴笠帽,罩黑紗,從開著的殿門裏緩緩走出,高高地立在三清殿門外的廊台上。

陳炯曉得是大小姐了,拱手:“湖州人陳炯見過大小姐!”

“陳炯,師太有話予你!”大小姐淡淡說道。

聽到師太有話,陳炯不敢怠慢,跪地叩道:“徒孫陳炯恭聽師太訓示!”

“陳炯,”葛荔模仿申老爺子口吻,朗聲說道,“清齋來函已閱,說你們在為孫逸仙做事。孫逸仙親筆致函,老朽也已閱畢。你可轉告孫逸仙並清齋,老朽早已金盆洗手,不再過問江湖諸事。對於信中所請,老朽愛莫能助。至於門下弟子,可聽憑自願,任由驅使。”

“謝師太成全!”陳炯叩道,“隻是,徒孫初來乍到,人地兩生,如何聯絡幫中兄弟,還望師太明示!”

“炳祺!”葛荔叫道。

“炳祺在!”

“依太師太吩咐,你可助陳炯聯絡滬上兄弟,聽憑自願,不得強逼,隨從孫先生驅逐韃虜!”

“炳祺謹遵大小姐之命!”

“陳炯,你還有何事?”

“徒孫陳炯恭祝師太壽比南山,福如東海!”

“聽到了。”話音落處,葛荔一個轉身,雙腳連點幾下,就似一條白影,沿走廊飄向殿西。

一切太過陡然,待陳炯反應過來,大小姐已經躍上遠處高牆,消失在夜幕裏。

“大小姐,大小姐⋯⋯”陳炯目視她遠去,連聲叫道。

“師叔,”任炳祺嗬嗬笑道,“大小姐聽不見嘍。”

“這這這,”陳炯不無遺憾,“救命之恩,還沒向大小姐道聲謝呢!”

“嗬嗬嗬,”任炳祺又是一樂,“師叔,就徒子所知,大小姐不會想聽這個!”

返回途中,二人一路議論大小姐,陳炯從任炳祺口中得知大小姐年方一十八,心裏一動,半是自語,半是說給炳祺:“此生若得大小姐為妻,死而無憾矣!”

“咦!”任炳祺盯他一陣子,一拍腦袋,“對呀,師叔與大小姐,真還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呢!”

“炳祺,此話怎講?”

“師叔請看,”炳祺興奮起來,“師叔二十又八,尚未婚約,大小姐一十又八,亦無婚約,男女相差十歲,當是匹配。師叔相貌堂堂,英武逼人,大小姐貌美如花,武功高超,堪稱絕配。師叔師從廖師太,是太師太正宗徒孫,大小姐為太師太孫女,與師叔同輩,也不違倫。師叔跟從孫先生,以推翻清朝為己任,存誌高遠,大小姐也對滿人恨之入骨,你倆這又是誌同道合呢。不瞞師叔,那日大小姐帶眾兄弟們看戲,本也是要殺丁大人的,可惜尚未動手,被師叔先一步攪局了!”

“嗬嗬嗬,”炳祺憨憨笑道,“師叔這是高抬炳祺哩,炳祺不過是大小姐的其中一個小聽差,這事體怕是說不上話!”略略一頓,“哦,對了,過上幾日,炳祺帶師叔會會我家老頭子,若得老頭子出麵,或能玉成好事體哩!”

“嗬嗬嗬,這個不急!”陳炯淡淡一笑,頗是自信,“該是師叔的,就沒人搶得走!”

米戰之後,魯俊逸顯然無意與彭偉倫過不去,馬振東回到寧波,伍挺舉的心思又多在天使花園,無意與林掌櫃一爭高低,茂平穀行的業務隻是稍稍擴大,並未趁勢擴展,上海仍舊是仁穀堂的天下。

隨著天使的日益增多,伍挺舉的心思更多地係在天使花園裏。讓伍挺舉驚喜的是,不僅是老盲人,連他的瘸腿妻子也是個藝術家,天生一副好嗓音,能說書,會唱歌,記性也是好得出奇,初時拘謹,後來漸漸熟了,每天都在園裏開場子,許多戲段子,還有四麵八方的故事和傳奇,她都爛熟於心,信口說來,引得小天使們繞著她團團轉。

然而,無論是老盲人還是他的妻子,都不能教授全部孩子,因為他們中相當一部分是聾啞人,聽不見任何聲音。再說,並不是所有對聲音敏感的孩子都是音樂坯子,音樂與唱歌,無不需要天賦。兩個月下來,熱乎勁兒下去,修習二胡與唱歌的由原來的二十幾人漸漸減至七八人。至於洋人的課程,眼下仍在語言階段,麥嘉麗親自施教,但她從不正式上課,隻在日常生活中盡量多地使用英語和洋涇浜,與孩子們交流。挺舉初時覺得奇怪,後來發現,這真是個學語言的好辦法。

看著這部分孩子每天都在精進,伍挺舉高興之餘,也開始琢磨其他孩子的出路,先後想到多套方案,又都被他一一排除。驀然,挺舉眼前浮出清虛觀裏算命的申老爺子及在他家宅第中堂看到的字與畫,靈機一動,拔腿就向老爺子家走去。

挺舉輕輕叩門,不一會兒響起腳步聲,一扇黑漆大門裂開一道縫,葛荔探出頭來。

見是挺舉,葛荔先是一愣,繼而俏臉拉長,一句話沒講就將頭縮回,反手一推,哐當一聲掩上黑漆大門,接著就是上閂聲。幾個動作一氣嗬成,好像事先經過預演似的。

“葛荔?”挺舉怔了,輕聲叫道。

什麽聲音也沒傳出,但也沒有腳步聲回堂。顯然,葛荔仍舊站在門後。

“申小荔子!”想到葛荔曾經告訴她稱呼要適情的事兒,挺舉換了個叫法。

仍舊沒有聲音。

“小荔子⋯⋯”挺舉略略一想,又換了。

依舊沒有回應。

“小姐?”

“咦?”挺舉納悶了,半是自語,半是說給她聽,“她這是怎麽了?難道是在下做錯什麽了嗎?”

“什麽難道?”門閂猛地拉開,黑漆門再開一縫,露出葛荔氣呼呼的臉,“你就是錯了!”

“小⋯⋯小姐,”挺舉急問,“在下哪裏錯了?”

“我不叫小姐!”葛荔越發生氣。

“小荔子!”挺舉趕忙換詞兒。

“小荔子是你想叫就能叫的嗎?”葛荔不饒人了。

“這⋯⋯”挺舉撓頭,“那天是小姐讓在下這般叫的呀!”

“那是那天!”葛荔的語氣冰冰冷,“不是今朝!”

“我⋯⋯”挺舉讓她搞得摸不著頭腦了,站在那兒,臉上漲紅,簡直像個結巴,“葛⋯⋯小⋯⋯不不不,是⋯⋯”

“是什麽呀?”葛荔的聲音提高八度。

“敢問小姐,在下究底錯在哪裏?”挺舉也是急了,脖子一梗,脫口而出一句囫圇話。

“喲嗨!”葛荔歪起腦袋,嘴角撇出一絲冷笑,“你這還耍橫哩!”縮回腦袋,將大門又是哐當一聲關得山響,朝外送出一個聲音,“伍大生員,錯在哪裏,你就慢慢想吧!”

挺舉真正急了,拍門,卻不曉得該叫她什麽,一會兒“葛⋯⋯”,一會兒“申⋯⋯”,正自狼狽,堂間傳來申老爺子的聲音:“小荔子,開門!”

“老阿公,”葛荔噘起嘴來,“你要開門做啥?”

“老阿公這來生意了,你攔住大門做啥?”

葛荔許是覺得鬧夠了,許是覺得氣出了,將門哐的一聲打開,一個轉身,噔噔噔噔走向堂間,拐進東間閨房,嗵地坐在梳妝台前,衝鏡子做個鬼臉,撲哧一聲正要笑出,又連忙掩嘴,朝堂間吐吐舌頭。

伍挺舉卻是既不敢進來,也不敢離開,隻在門外傻愣愣地站著。

“小夥子,進來吧!”申老爺子的聲音再飄出來。

伍挺舉正正衣襟,跨入院子,走進堂門。葛荔不在堂裏,申老爺子與阿彌公仍如前番那般,盤腿坐在羅漢榻上,麵前同樣擺著一盤棋局。

伍挺舉忐忑不安地站在堂中,拱手道:“晚輩伍挺舉拜見兩位前輩!”

“小夥子,若為求卦,就放下卦錢吧!”

挺舉沒有掏錢,遲疑有頃,彎下兩膝,緩緩跪下。

“哦?”申老爺子瞄他一眼,“你這是為何而跪呀?”

聽到“跪”字,一牆之隔的葛荔臉上浮出淺笑,耳朵豎起。

“晚輩此來,是有事體懇請前輩!”

“說吧。”

“有位洋小姐開辦了一家孤兒院,叫天使花園,晚輩在園中做義工。園中收養了不少孤兒,雖為殘障,卻也不乏聰明可教之人。晚輩在想,眼下收養,不過是權宜之計,讓孩子們學到一技之長,方為長遠。前輩能掐會算,善解卦象,若是願意屈尊施教,當是孩子們的永久福音。此為晚輩癡願,自知有擾前輩清修,但為孩子們的未來計,晚輩決定冒昧一求。無論前輩準允與否,晚輩均以此跪誠謝前輩宅心寬容!”

葛荔氣恨恨地坐下,牙齒咬得咯嘣嘣響,兩隻耳朵豎得更挺了。

“前輩?”是挺舉不解的聲音,很輕。

“因為,不久之後,自有教導他們之人,你大可不必為此來跪老朽!”

“晚輩叩謝前輩指點!”接著是挺舉的叩頭聲。

“還有何求?”申老爺子的聲音。

“晚輩並無他求,就不煩擾二位前輩了!”挺舉瞄一眼堂間,沒見葛荔,沒有覺得輕鬆,反倒覺得失望,緩緩起身,退往門口。

葛荔正待發聲,再次傳來一個聲音:“施主留步!”

天哪,竟然是阿彌公,且說出來的不是“阿彌陀佛”!

葛荔噌地起身,悄悄移到角門處,將門簾扯出一道縫,偷眼看去。

挺舉複拐回來,上前幾步,跪地再叩:“晚輩叩見法師!”

“請問施主,你的花園裏需要畫師嗎?”阿彌公聲色不動,隻有聲音從口中發出。

挺舉情不自禁地打個驚戰,抬頭看向中堂,目光落在那幅精美絕倫、充滿宗教色彩的驚世畫作上。

顯然,葛荔似是不曾料到阿彌公會說出此話,驚愕之情不減於挺舉。

“晚輩伍挺舉,”挺舉連連叩首,聲音微顫,“代花園裏的所有孩子叩謝前輩,懇請前輩前往賜教!”

“阿彌陀佛!”阿彌公雙手合十,緩緩下榻,站起身,“施主,請帶路吧!”

阿彌公說走就走,莫說是挺舉,即使葛荔也是怔了,從簾後急跑出來,一手挽住他的胳膊,另一手摸向他的額頭:“阿彌公,您老⋯⋯沒發燒呀!”

“阿彌陀佛!”阿彌公老腿邁動,顧自走向門外。

葛荔扯不住他,隻好鬆手。

挺舉看一眼傻掉了的葛荔,衝她抱個拳,跟在阿彌公身後,出門而去。

“老阿公!”葛荔看會兒他們的背影,回頭撲到申老爺子膝下,“您老這都看到了吧,伍挺舉他⋯⋯他這是上門欺負小荔子哩!”

申老爺子微微閉目。

“老阿公!”葛荔扳住老爺子的脖子,搖晃幾下,“你講話呀,阿彌公他⋯⋯哪能助紂為虐呢?”

“嗬嗬嗬嗬!”聽到“助紂為虐”四字,申老爺子忍俊不禁,長笑起來。

“你你你⋯⋯”葛荔捂住他的嘴,“氣死我矣!”

“小荔子,”老爺子伸出老手挪開她的小手,止住笑,“今朝看來,某個人太在乎這個伍挺舉嘍!”

“老阿公?”葛荔急了,“哪個人在乎他了?哪個人⋯⋯”不禁嗚嗚哭起來。

“在老阿公這裏,”老爺子拖起長腔,慢吞吞道,“眼淚是沒有用的,一切都如老阿公跟前這盤棋局,輸了就是輸了,對不?”

“死不得喲!”老爺子越發樂了,“老頭子這還等著我家小荔子的好飯好菜填肚皮呢!”壓低聲,“聽清了,某個人若想扳回此局,得在這兒香一記!”言訖,送過來半邊老臉。

葛荔白他一眼,狠狠親一記,沒好氣道:“講吧!”

“那個姓伍的方才來請老阿公去教孩子們算命打卦,老阿公是哪能個講哩?”

“老阿公說,”葛荔應道,“不久之後,自有教導他們之人!”猛地打個驚怔,“老阿公,你不會是⋯⋯講的我吧?”

“嗬嗬嗬,是送給你一個方便法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喲。”

“不去不去,永遠不去!”葛荔忽地站起來,連跺幾腳,跑回閨房,在角門處衝他吐吐舌頭,“啥個餿主意,還親一記哩,小荔子我⋯⋯虧死了!”

見過大小姐後,陳炯馬不停蹄,一連奔波三日,與幾個追隨孫中山的滬上革命黨成員一一取得聯係,議定好大事,於第四日傍黑方才回到堂子,見炳祺不在,掩上房門,從腰間掏出一把手槍,就著燈光小心擦拭。

剛擦幾下,任炳祺風風火火地從外麵緊走過來,人沒進門,聲音已到:“師叔,你總算回來了,想得徒子好苦!”

陳炯“嗯”了一聲,繼續擦槍。

炳祺推門進來,湊近一看,又驚又喜:“師叔,洋槍呀!”

陳炯瞥他一眼,又擦幾把,遞過去:“來,試一把!”

“我?”炳祺不敢接。

“是呀,”陳炯將槍像玩具一樣把玩幾下,複遞過去,“好好看看,過把癮!”

任炳祺雙手接過,捧在手裏:“師叔,這是啥槍,介短哩?我見過萬國商團的洋槍,齊肩高哩,槍頭上裝有刀,閃閃亮哩!”

“這叫毛瑟槍,德國造,能自動駁出彈殼,也叫駁殼槍。”陳炯從口袋裏摸出一排子彈,也遞過去,“這是子彈,啪啪啪啪,十發一次性打完,中間不停!”

“這這這,”炳祺不無惋惜,“一次性打完了,豈不是浪費嗎?”

“也可以隻打一發呀,想打幾發都成,最多能打十發,中間不用再裝子彈!”

“嘖嘖嘖,師叔真厲害!”任炳祺聽明白了,嘖嘖連聲。

“炳祺呀,想不想跟著師叔幹樁大事體?”

“看師叔說的。”任炳祺眼睛不離駁殼槍,“太師太都發話了,炳祺哪能不跟師叔幹呢?師叔但有驅使,炳祺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要是此說,師叔就對你托底了。你曉得捎信給師太的那個孫先生是什麽人嗎?”

任炳祺搖頭。

“就是孫逸仙,朝廷正在四處懸賞捉拿的最大革命黨!我師父廖先生也是,天天與孫先生在一起。”

“革命黨是要殺頭的,”陳炯看在眼裏,從他手裏拿過槍,朝空中拋去,槍連打幾個翻身,穩穩落回他的手裏,“不是真爺們兒,沒有種氣不成。炳祺,你可得想明白!”

“師叔,”任炳祺拍拍胸脯,“隻要不讓炳祺欺師滅祖,違反幫規,沒有炳祺不敢做的!”

“好!”陳炯捏緊拳頭,“師叔認定你了!”略略一頓,壓低聲音,“孫先生在東洋成立同盟會,會員多是幫中兄弟。同盟會旨在推翻朝廷,趕走滿人,建立我們漢人自己的國家。”

“請師叔求求孫先生,炳祺這也加入!”炳祺急切說道。

“好呀!”陳炯應道,“不瞞你說,師叔此番來滬,就是奉孫先生之命,在滬組建同盟會,你既有此心,就是師叔發展的第一個會員!”

“炳祺一切聽從師叔!師叔就下令吧,除聯絡兄弟們,還要炳祺做什麽?”

“籌錢!”

“這個容易!”炳祺順口應道,“請問師叔,要籌幾鈿?”

“多多益善。”

“好,炳祺這就去籌一千塊!”

“一千塊?”陳炯苦笑一聲,“連填牙縫也不夠呀!”

“這⋯⋯”炳祺略略一怔,“師叔要籌多少?”

“到年底之前,我們必須籌齊三萬兩銀子!”

“三萬兩!”任炳祺倒吸一口氣。

“嗬嗬嗬嗬,”陳炯將手掌按在他的肩頭,“革命事業是樁大事體,三萬兩銀子不過是杯水車薪哪。”

“炳祺曉得了。”任炳祺這也緩過氣來,苦笑一下,“介許多銅鈿,炳祺想都不敢想呀,哪能個籌集哩?”

“滴水成池,我們就從點滴籌起。”

“唉,”炳祺長歎一聲,“點滴也難呀。不瞞師叔,若是一個月前,炳祺一年之內籌足三五千兩不在話下,可眼下⋯⋯”炳祺又是搖頭。

“炳祺,出啥事體了?”陳炯心裏一沉。

“我在江邊有個場子,叫順義碼頭,年入不少銅鈿。可在不久前,這個碼頭讓王探長強行奪去,以碼頭為生的兄弟們白白失去一個財源,隻好四處遊**,寄人籬下,苦不堪言哪。”

“王探長?”陳炯眯起眼睛,“什麽人物?”

“英租界巡捕房的,剛當上探長。這個碼頭位於租界,屬於王探長管轄,有洋人撐腰,炳祺奈何他不得,隻得咽下這口惡氣。”

“他是哪能個強占去的?”

“唉,”任炳祺長歎一聲,“說到這個,倒是冤家路窄。有個潑皮叫章虎,不知何故得罪大小姐了,大小姐命我教訓了他一頓。沒想到那小子時來運轉,不知怎的搭上王探長,拜他為師,招引一幫潑皮,勢力漸大,許是打聽到是我教訓他的,就來尋仇,在光天化日之下搶我碼頭,打傷我數名兄弟。我召集兄弟前往報複,王探長早有準備,出動巡捕,將到場兄弟全部關押,我尋他理論,他公然向我索要碼頭。為救眾兄弟,我隻好⋯⋯”

“年入三千兩左右!錢倒不多,可不少弟兄指靠它吃飯哪。”

“炳祺,”陳炯沉思有頃,捏下拳頭,“我們的事業,就從這個碼頭做起!你這就召集相關兄弟,明日準備,後日淩晨,全到碼頭上去。”

“這⋯⋯能行嗎?”

“哼!”陳炯冷笑一聲,“諒他一個小小探長,能奈我何?”

“好!”任炳祺腰杆子一挺,“師叔既有此話,炳祺這也豁出去了!”

第三日頭上,天色麻麻亮,順義碼頭空無一人。

任炳祺帶著二十多人走進碼頭,各帶器械,占住各個關口。不一會兒,又一撥人趕至,見碼頭有人,一下子怔了。

一個老大模樣的飛奔上前,大聲喝道:“啥人吃下豹子膽,敢到太歲頭上動土?”

任炳祺迎上去,抬起右手,照其左腮啪一記嘴巴,那人立時順口流血。

顯然被打蒙了,那人退後一步,捂住左腮,氣急敗壞,叫道:“你⋯⋯敢打老子?”

任炳祺欺前一步,換過手,朝他右腮又是一記嘴巴。

炳祺本就武功卓絕,這又帶著恨意,打得更加實在,那老大被他掌得滿口是血,連退數步,倒在地上。他的人無不驚恐,扶起他來,急急後退。早有人飛跑回去,不消一刻,又來二十幾人,無不氣勢洶洶。為首一人,正是章虎。章虎身邊,阿青、阿黃等骨幹兄弟盡皆到場,無不帶著厲害家夥。

見是老對手,章虎冷笑一聲,引眾欺上。

任炳祺率眾迎上。

章虎頓住步子,略略抱拳:“老大,不是講好了嗎,哪能介快就出爾反爾了哩?”

“嗬嗬嗬嗬,”任炳祺笑過幾聲,抱拳還禮,“此處非任某所有,任某所言,自是不能作數的。”

“咦?”章虎給出一個怪聲,“天下竟有這等事體?講吧,何人說話能夠作數,讓他出來見我!”

任炳祺擺手,眾人分開一條道,後麵轉出陳炯。

見陳炯一身洋服,儀態軒昂,章虎不敢造次,上前一步,笑臉拱手:“敢問老大尊姓大名?”

“我的名號你不配問,請你家老頭子出來說話!”陳炯禮也不還,冷臉相迎。

在眾弟子麵前被人羞辱,章虎掛不住臉,欺前數步,在陳炯前麵站定。

陳炯伸出右手,做握手狀。

章虎曉得握手意味什麽,但又不能不握,便緩緩伸出手去。

二手相握,各自運勁。

章虎原本就是小混混一個,雖有功夫,但遠不是陳炯對手。握不過一息,章虎的身子就哆嗦起來,欲抽回手,竟是動彈不得。

陳炯越握越緊,猶如一把鐵鉗,給他淺淺一笑。

章虎額頭汗出,叫苦不迭,當部眾之麵又不能示弱,看到這笑,曉得是台階,趕忙回以一笑:“好說好說!”又轉對阿青,“愣著幹什麽?請老頭子速來!”

“幸會了!”陳炯鬆開手,兩手互拍幾下,朝握過的手吹幾口氣,似是嫌章虎的手不幹淨,“陳某在此恭候!”

章虎不甘示弱,亦拍打幾下手掌:“此地風大,旁邊有處茶室,請老大裏廂候茶!”指向碼頭一側的茶室,“請!”

依照青幫規矩,所有碼頭必須設立茶室,用以接待前來拜碼頭的幫中兄弟。章虎將陳炯引往茶室,顯然是把陳炯看作幫派中人,候茶就是等老頭子前來切口。

陳炯微微一笑,大步徑去。

約過小半個時辰,一陣腳步聲響,章虎陪著王探長走進茶室。

王探長一身便服,沒帶巡警。

陳炯穩穩坐在主位,一邊拂茶,一邊拿眼角瞄他一下。顯然,他這是反客為主了。

王探長心裏明白,兩眼如炬般射過去。

陳炯依然故我,一手執碗,一手拿碗蓋拂茶。

任炳祺立在陳炯身後,橫眉冷對。

章虎得了勢,語氣與前麵大不相同:“喂,老大,你坐錯位置了!”

“是嗎?”陳炯斜他一眼,拖長聲音,“你且說說,我該坐在哪兒?”

“該坐客位,主位是我家老頭子坐的!”

“哪一位是你家的老頭子?”陳炯故作不知,語氣也是不屑。

“你⋯⋯”章虎氣極,正要發飆,王探長擺手止住他,在陳炯對麵的客位坐下。

王探長目光如刀,直射陳炯。

陳炯回之以劍,迎之以鋒。

場麵死一樣地靜。

良久,王探長收回目光,看向章虎,聲音犀利:“擺茶!”

章虎早已備好,拿出茶具,擺在王探長麵前,斟好。

“這位朋友,”王探長輕啜一口,語氣放緩,卻帶恐嚇,“曉得這是什麽地方嗎?”

陳炯亦啜一口,拉起長腔:“上海灘哪。”

“你⋯⋯”王探長一字一頓,目光逼視,“可曉得坐在你麵前的是何人嗎?”

“哈哈哈哈,”陳炯長笑幾聲,一字一頓,“你也還沒問坐在你麵前的是何人呢。”

見對方氣勢比自己還高,王探長心頭一震,目光再次射過來。不過,這次的目光中沒有恐嚇,更多的是揣摩。

陳炯不再看他,目光移向窗外,眺望江景。

驀然,王探長拿起碗蓋,啪地擱在左側,蓋頂朝外,雙手按住兩隻桌角,微微欠身。這個動作是青幫內部暗號,表示與對方參教。

參教是青幫內部最厲害的海底盤問方式,隻有遇到嚴峻挑戰時方才使用。

陳炯微微一笑。顯然,是他的一身洋裝起了作用,王探長不敢再仗洋勢,改用幫勢,而這正是陳炯所希望的,於是,亦將碗蓋放於左側,蓋頂朝外,雙手按住桌子兩角,微微欠身,紮起戰鬥架勢。

“老大尊姓大名?”王探長首先開題。

“在家姓廖,在外姓陳,單名一個火字。”陳炯沒有講出真名,以火代炯。

“老大哪裏發財?”

“一船漂四海,一櫓**三江。”

“貴幫有船多少?”

“一千九百九十九。”

“船開哪一路?”

“所開上江下山路。”

“哪位是領港?”

“領港頭頂十八行,出門不怕風和浪。”

行指的是在幫中的排行輩分,十八行是相當高的輩分了,幫中對手聽到這裏,應當有所警覺,改變態度,然而,王探長顯然並不曉得,仍舊牛×哄哄地背誦切口:“船上打的什麽旗?”

陳炯看得明白,朗聲回應:“進京百腳蜈蚣旗,出京虎頭黃道旗,初一月半龍鳳旗,船首四方迎風旗,船尾八麵順風旗。”

“貴船共打多少板?”

“共有船板七十二,謹按地煞數。”

“板上共有多少釘?”

“共有板釘三十六,契合天罡數。”

“有釘無眼什麽板?”

“有釘無眼是跳板。”

“有眼無釘什麽板?”

“有眼無釘是纖板。”

見對手將切口對得嚴絲合縫,王探長曉得遇到對手了,在這裏討不到便宜,閉目有頃,鬆開兩手,緩緩坐下,兩眼仍舊逼視陳炯。

陳炯也坐下來,目光毫不示弱。

王探長收回目光,端起茶碗,輕輕一啜,眼角挑向陳炯:“請問老大,頭頂什麽字?”

方才陳炯所講的領港頭頂十八行,已經表明自己在幫中的位置了,王探長又來此問,說明他完全不懂。

陳炯微微一笑,不予回答,反問他道:“請問老大,所燒哪爐香?”

見對方反問,且又坐的是主位,王探長曉得沒有退路,牙一咬,充出一個大數:“頭頂一十九,腳踩二十一,手提二十爐!”

“嗬嗬嗬,”見對方竟然冒充大字輩,與自己平起平坐,陳炯輕蔑一笑,亦提高一輩,“要照此說,老大當該是大字輩了。陳某頭頂一十八,腳踏二十整,身背一十九,如果沒有記錯的話,該在此地當師叔了!”

見對方強壓自己一頭,王探長勃然震怒,啪地掏出手槍,打開扳機,指向陳炯,聲色俱厲:“什麽大字輩?老子是大字頭上加一橫,天字輩!”

陳炯鼻孔裏冷冷“哼”出一聲:“天有法有理。陳某翻的就是你這無法無理的天!”幾乎是在眨眼間,槍也拔出,扳機打開,槍口正對王探長。

陳炯動作之迅速,之標準,之一氣嗬成,大出王探長所料,顯然是道中高手。王探長雖然有槍,實際並不會玩,多是拿來嚇唬人的。

對峙有頃,王探長不再逞強了,收回槍,略略抱拳,堆上笑臉:“嗬嗬嗬嗬,原是同道中人,失敬失敬!”

“在下姓王名鑫,”王探長拋開幫規和輩分,借起洋人之勢了,“在租界巡捕房謀職,得緣結交先生。先生此來,可有在下幫忙之處?”

“嗬嗬嗬,”陳炯微微一笑,借力打力,“王探長大名,陳某早有耳聞。王探長既在租界謀事,倒讓陳某想起一事,請探長幫忙。”

“好說好說,先生請講!”

“聽說有個叫約翰遜的,眼下就在這租界裏混。”

“約翰遜?”王探長吃一驚,“先生認識?”

“陳某倒不認識。”陳炯淡淡一笑,“不過,前幾年,此人在東印度混事,惹了點兒小麻煩,是我家老頭子出麵擺平了。此番來滬,老頭子讓我何時得空,順道望望此人。看得出,我家老頭子對他讚賞有加,誇他為人剛直,尤其容不得下人假公濟私喲。”

見對方渾然不把約翰遜當回事兒,又聽到“假公濟私”四字,王探長吃不準底細,頭上汗出,臉上幾無血色。

“王探長,陳某這想打問一下,此人可在租界?”陳炯逼上來了。

“在在在,”王探長哪裏還敢造次,忙不迭地堆起笑,“約翰遜先生是大英帝國總領事,是在下上司的上司!”

“喲嗬,”陳炯故作驚詫,“照你此說,他這是鳥槍換炮,混得不錯嘍。”

“陳⋯⋯陳先生⋯⋯”王探長話都說不囫圇了。

“哦,對了,”陳炯打蛇隨棍上,“陳某還有一事,望探長關照。”

“先生請講!”

陳炯指向任炳祺:“這位是陳某師兄的法孫,通字輩,姓任,名炳祺,與陳某出入同一門檻,近年來與一幫兄弟在這個小碼頭上謀點營生,還請探長多多照應喲!”

“好說,好說。”王探長連連拱手,轉對章虎,“這個碼頭是我兄弟的,從今往後,你們誰也不許插手,聽見沒?”

“弟子遵命!”章虎哈腰應道。

“王探長,”見大事已定,陳炯拂茶趕客,“陳某還有事體與炳祺商量,就不留二位多坐了!”

“好好好,再會再會!”王探長迭迭連聲,拱手作別,與章虎走出茶館。

“不送了!”陳炯起身,送到門口,揚手一句。

“師叔,真他媽過癮!”望著他們灰溜溜遠去的狼狽樣兒,任炳祺樂不可支。

陳炯回到茶室,坐下,端茶輕啜。

“師叔,”任炳祺跟過來,續上熱水,“王探長真也搞笑,不自量力,來與師叔比輩分,比低了卻又不認,竟與師叔稱兄道弟,這不是擺明在沾師叔的光嗎?”

“不瞞你說,”陳炯呷口茶,往椅背上靠靠,“要是他充的是理字輩,與我師父平起平坐,我就拿他沒辦法了,因為我沒豪氣再往上充,上麵就是師太呀!”

“是哩,”任炳祺捏緊拳頭,“料他也沒那個膽氣!不過,方才那辰光,我倒真替師叔捏把汗呢。你不曉得此人,心狠手辣,在上海灘,除洋人之外,任誰都要讓他三分!”

“是哩!”任炳祺擂一拳道,“惡人怕的是惡人。今朝收回碼頭,炳祺向師叔保證,每年為革命事業供銀三千兩!”

“嗬嗬嗬,炳祺呀,”陳炯淡淡一笑,“這點兒小錢還是留在碼頭,讓兄弟們吃碗飽飯吧。革命的錢,不能靠這個!”

在部屬麵前丟下這個大臉,王探長心裏窩下一股無名火,悶聲不響地回到王公館,一屁股坐在太師椅裏,兩眼閉起,一口接一口地喘氣。

“師父,”章虎心猶不甘,“難道就這麽⋯⋯算了?”

王探長眯眼看他。

“師父,明的不行,來暗的。我這就派人盯牢他,不信逮不到他落單的機會。”

“胡鬧!”王探長盯他一眼,“姓陳的是理字輩,曉得不?莫說是在上海灘,即使在江浙一帶,理字輩也是屈指可數。得罪此人,還讓不讓師父在上海灘混了?還有,他連洋大使約翰遜也沒放在眼裏,你也不動動腦子?”

“師父教訓得是。弟子從今往後,離此人遠點兒就是!”

“是哩。派人盯住此人,摸清他究底是何來路。”

“弟子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