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伍挺舉節外生枝 總商會協力勝訴
彭偉倫兩眼落在歡呼聲一片的報紙上,眉頭凝結,良久,長歎一聲。
“彭哥,”馬克劉看得著急,咚一聲將拳砸在幾案上,“你不必歎氣,他奶奶個熊,我就不信收拾不了他姓魯的!真他奶奶的還低瞧他了,連這樣的case他竟然都能翻?”
彭偉倫苦笑一聲:“老弟呀,彭哥並不是為這個歎氣。”
“那⋯⋯”馬克劉急道,“彭哥是為何而歎?”
“我在想,我們會不會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呢!”
“咦?”馬克劉怔了,“彭哥何出此言?”
“善義源的大部分生意都與洋行相關,我擔心的是,這個判決怕是開了個糟糕的先例!”
“彭哥,”馬克劉摸摸頭皮,“小弟是越聽越糊塗了。”
“不瞞你講,”彭偉倫又是一聲苦笑,“昨日我到錢莊,櫃上正要給洋行兌現莊票,賬房問我要不要兌。我說,人家拿著莊票,哪能不兌哩,賬房說,我們兌了,萬一人家再把我們告到公廨呢?我一下子怔了。是啊,這場官司姓魯的沒有贏啊!”
“是哩。”馬克劉這也明白過來,有點急了,“我手頭還有我們莊裏的不少莊票呢。如果每次兌現,櫃上都要洋大人親自出場,豈不把人煩死了?”
“唉,”彭偉倫憋會兒氣,斟杯茶,推過來,“老弟,喝茶。”
夜深了。
挺舉盤腿坐在**,兩眼凝視被他貼在牆上的宣紙。
紙上是申老爺子的墨寶。
“斷臂立雪?”挺舉自語道,“這四字講的是禪宗二祖慧可向達摩禪師求法之事,與眼前的莊票有何關聯呢?於禪學,禪理即法。於錢莊,莊票即法。一個是求法,一個是護法。二者的相同處當在法上,不同處在於,一個是求,一個是護。二祖為求法而斷臂立雪,我又當如何守護這莊票的尊嚴呢?”
挺舉微微閉目,雙手合十,進入苦思。
葛荔的聲音:“還是大生員呢,哪能介笨哩?莊票既然不能做數,不給他們開也就是了!”
挺舉睜開眼睛,再次凝視“斷臂立雪”四字,自忖道:“小姐說出此話,是嘲弄呢,還是指點迷津?如果是嘲弄,為何說得這般具體。如果不是嘲弄,那就是在向我解釋斷臂立雪。依小姐之敏靈,當可理解前輩深意。然而,若依小姐解釋,終歸不能成立。錢莊哪能不開莊票呢?沒有莊票,錢莊哪能再叫錢莊呢?會不會是小姐不懂錢莊、不知莊票用途而隨口說出的戲謔之言?嗯,有這可能。她這人沒個正形,此說實難取信!”
挺舉再入深思,陡然間眉頭一動,兩眼放光:“嗯,小姐解得是。於禪學,禪理即法。於錢莊,莊票即法。為求法,二祖斷臂立雪,前輩寫出此字,當是要我們以此手段護法!斷臂,明誌也,立雪,堅毅也。前輩要我們斷臂立雪,就是不給洋人出莊票。於錢莊而言,莊票之尊嚴即法,不給洋人出莊票,錢莊無法與洋人做生意,所受損失,當是斷臂。錢莊要求洋行尊重莊票,接受錢莊規矩,洋行必定不肯向錢莊低頭,雙方形成僵持,當是立雪!中國人可以不與洋人做生意,但洋人總不能不與中國人做生意吧?”
想至此處,挺舉內中如開一窗般豁然開朗,忽地縱身下床,開門出去,不無興奮地敲響順安的房門。
“阿哥?”順安揉著睡眼,打開房門。
“想請你陪我去見魯叔!”
“半夜三更的,啥事體呀?”
“你睡早了。這辰光才交二更。”
“見魯叔做啥?”
“為莊票的事體。”
“莊票?”順安吃此一怔,完全醒了,“莊票又出啥事體了?”
“沒出啥事體,”挺舉應道,“可我覺得,莊票的事體不能算完,我想⋯⋯”
“你⋯⋯”順安不耐煩地打斷他,“真是瘋了!這次已是終審判決,上海灘上沒有人不滿意,洋人還能繼續與我們做生意,錢莊裏也沒有人不滿意!”
“我不滿意呀,”挺舉兩手一攤,嘴角一努,“走吧,這就與我去見魯叔!”
“不去,不去!”順安斷然拒絕,推他出門,“你個神經病,哪能這般折騰人哩?”
“阿弟,”挺舉硬跨進來,拍拍他的肩頭,“我這是在幫你做事哩,我把話講在前麵,你若不去,後悔藥可不要吃喲!”
順安心頭一震,拉亮電燈,抬腕看下新買不久的手表,白他一眼道:“你看看,什麽二更?這都十二點半了,魯叔早就睡哩!”
“哦?”挺舉也是一怔,抬頭看看月亮,笑了,“嗬嗬,沒想到介晚哩。好吧,明朝我倆求見魯叔。”
順安胡亂應一聲,關上房門睡了。
翌日晨起,為躲挺舉,順安早早起來,顧不上洗臉,背起跑街包就走。剛走幾步,後麵傳來挺舉的聲音:“阿弟,等下,我還沒洗臉呢!”
見走不脫了,順安隻好返回,也洗把臉,與挺舉一道走向前院,邊走邊說:“阿哥,我這跟你去,是你請的,不是我樂意的。我倆先講清爽,莊票事體我是不會幫你說話的,你也不可攀扯我!”
“曉得了!”挺舉笑道,“不是我非要扯上你,是這個事體本來就是你的。”
“既然是我的事體,啥人讓你操閑心了?”
“嗬嗬嗬,”挺舉又是一笑,“待會兒,你就曉得不是閑心了。”
說話間,二人已到前院,見俊逸正在院中打拳。二人候在一邊,俊逸看出他們有事體,打完一套,收勢,與他們走到客堂。
“魯叔,”順安不滿地白挺舉一眼,先發製人,“挺舉阿哥又想生事體了!”
“生啥事體?”俊逸笑問。
“昨晚十二點多,他就尋我來見魯叔,讓我按住了。”
“啥事體?”俊逸看向挺舉。
“莊票的事體!”順安狠盯挺舉一眼,“這個判決,全上海人都滿意,隻有我這個阿哥不滿意,還想折騰!”
“哦?”俊逸也詫異了,衝挺舉道,“這事體不是完結了嗎?”
“魯叔,”挺舉語氣果決,“這事體不是完結,而是剛剛開始!”
俊逸長吸一口氣,沉思良久,不解地盯住他道:“挺舉?”
“魯叔,”挺舉緩緩說道,“我左思右想,這樁訟案我們不是半輸半贏,而是完全輸了,輸慘了!在莊票事體上,我們不能讓步,半步也不能讓!”
“這⋯⋯”
“魯叔,在這樁訟案裏,我們隻是討回了本該就是我們的五千兩銀子,另有本該就是我們的五千兩依舊輸了。不說銀子,魯叔,你曉得的,五千兩也好,一萬兩也罷,此訟案牽涉的也根本不是銀子,而是莊票!魯叔呀,你比我更曉得,這個頭不能開啊!”
“唉,”俊逸聽他講出此話,長歎一聲,“曉得,曉得,魯叔哪能不曉得哩?可我們能有什麽辦法?這兒是上海灘,是租界,是洋人說了算。不瞞你講,這次我們申請複議,洋人讓出一步,已是破天荒了!”
“魯叔,”挺舉兩眼緊盯住他,“你可曉得,洋人為何讓出這一步?”
“這還用講,”俊逸脫口應道,“他們不占理呀!”
“是哩。”挺舉侃侃言道,“洋人肯讓一步,是因為他們不占理。我們能進一步,是因為我們占理。我們能進,洋人肯退,至少說明一點,洋人也是認理的,我們還是能夠與洋人講理的。”
“這這這,”俊逸搖頭苦笑,“我曉得洋人講理。可⋯⋯洋人辦事體是有章法的。在會審公廨,這次判決是最終判決,按照程序,我們無法申請複議了!你要魯叔哪能辦哩?去洋行對麥基講理?去使館向洋大使討要公道?”
“魯叔什麽也不必做,隻做一樁事體即可!”
“哦?”魯俊逸看向他。
“從今往後,不再對麥基洋行出具任何莊票!”
“這⋯⋯”俊逸震驚了,“不開莊票,我們哪能與他們做生意哩?”
“不與他們做生意!”
“唉,”俊逸苦笑一聲,搖頭歎道,“挺舉呀,你哪能想出這個餿主意哩?你這是自斷財路。與麥基的生意我們不做,就會有一百家錢莊爭搶著去做。上海錢莊多去了,大家都在盯著洋行呢。別的不講,善義源迄今仍在為失去麥基洋行的生意而耿耿於懷呢。”
“我的意思是,不是我們不做,而是我們要求上海的所有錢莊都不與洋人做生意!”
“這這這⋯⋯”俊逸目瞪口呆,“這怎麽可能呢?”
“有可能。”挺舉顯然已是胸有成竹,“我們不是有錢業公會嗎?不是有商務總會嗎?魯叔既是錢業公會協理,又是商務總會總董,完全可以通過錢業公會,通過商務總會,串聯所有錢莊共同抵製,以此判決為由,堂而皇之地拒絕向洋人出具任何莊票!”
“這斷不可能!”俊逸又是一聲苦笑,“滬上錢莊,凡是大宗生意都要指靠洋人,不給洋人開莊票,於哪一家都是割肉!誰肯自己拿刀割自己的肉呢?”
“是哩。”順安脫口接道,“這怎麽可能呢?”白挺舉一眼,半是嗔怪,“阿哥,你把魯叔看作啥人了?魯叔深明生意之道、變通之門,哪能似你這般隻認死理,得理不讓人呢?”
“挺舉呀,”俊逸深以為然,衝順安點點頭,朝挺舉擺下手,“這樁事體就此了結,不要再盤騰了,回你的穀行做生意吧。”說著站起身,“如果沒有其他事體,魯叔這要去商會了。今朝老爺子有事體!”
“魯叔且慢,”挺舉伸手攔住,“小侄有一惑,請魯叔解答!”
“你講。”俊逸重又坐下。
“小侄是跟魯叔學生意的,請問魯叔,生意的根本是什麽?”
“是信用。”
“錢莊的根本是什麽?”
“是莊票。”
“莊票憑什麽成為錢莊的根本?”
“這⋯⋯”俊逸語塞了。
“魯叔,”挺舉不依不饒,“就我近日所知,莊票之所以成為錢莊根本,是因其擁有等同於現銀的信用。認票不認人,是錢莊立業之本。生意做的是信用,人活的是尊嚴。莊票之所以成為莊票,在於其擁有不可動搖的信用。人之所以成為人,在於其擁有不可動搖的尊嚴。人失去尊嚴,與畜生無異。莊票失去信用,與廢紙無異。這起訟案,洋人索要的不是五千兩銀子,而是踐踏了莊票的信用。士可殺而不可辱,莊票可不開而不可任人踐踏其信用!因而,這不單是魯叔個人的事體,也不單是茂升一家錢莊的事體。這是滬上所有錢莊的共同事體!”
見挺舉把事體這麽上綱上線,俊逸辯也不是,不辯也不是,眉頭擰成兩個疙瘩。
“阿哥,”順安出來幫腔了,“要是照你這麽說,我們豈不是無法與洋人做生意了?”
“是哩。”挺舉應道。
“你簡直是癡人說夢!”順安斜他一眼,“在上海灘,不與洋人做生意,這生意哪能做去?”
“順⋯⋯”挺舉剛出一字,忙又改口,“曉迪,我且問你,洋人背井離鄉,不遠萬裏,來到這上海灘,為的是什麽?”
“做生意賺錢呀!”
“你這講講,洋人都是與啥人做生意?賺啥人的錢?”
“這還用講?”順安一臉不屑,“中國人哪!”怕他再問,幹脆把話封死,“就是我們,魯叔,你,我⋯⋯”
“魯叔,”挺舉不再睬順安,轉向俊逸,“生意是相互的,錢莊既然指靠的是洋行,洋行指靠的也必是錢莊。無論在哪個城鎮,中國人都認莊票。如果所有錢莊都不對洋人開莊票,洋人就沒法在中國做生意,就會寸步難行。於錢莊而言,失去洋人的生意不過是斷臂,於上海灘的洋行而言,失去中國人的生意,就等於是斬首!”
挺舉講出這番道理,幾乎無懈可擊,莫說是俊逸,即使順安也聽傻了。
俊逸閉目良久,長吸一口氣,緩緩吐出,對挺舉道:“試試看吧。你隨我去趟商會!”又轉向順安,“曉迪,若是沒有別的事體,你也去!”
商務總會,三樓總理室內,查敬軒端坐於他的大轉椅裏,二目微閉,似睡非睡,但眉頭緊緊凝在一起,顯然在做一個重大決定。
在查敬軒的一張長桌子對麵,正對坐著的是俊逸。順安與挺舉則一左一右,站在俊逸兩側,宛如兩個護法。
室內靜得出奇,隻有牆上一個西洋擺鍾發出一下接一下的嘀嗒聲。
時針指向十一點整。
查敬軒的一雙老眼終於睜開,兩道目光射向挺舉,緊緊盯住他。
“查叔?”俊逸小聲問詢。
查敬軒似是沒有聽見,目光仍舊盯在挺舉身上,良久,微微點頭,發出一聲慨歎:“當真是後生可畏嗬!”
“老爺子過譽,晚輩不敢當!”挺舉拱手謝道。
“嗬嗬嗬,”查敬軒笑出幾聲,一臉和藹地看向俊逸,“俊逸呀,就挺舉方才講的,你是哪能看哩?”
“我吃不準哩,”俊逸語氣謙恭,半是試探,半是解釋,“照理說,洋人能改判,我們不算全輸,但挺舉所言,亦非危言聳聽。若照此判,洋人有此例在先,一旦跟風仿效,確實對莊票不利。我來求你,更非為那五千兩洋鈿。”
“查叔曉得。”
“查叔,您老曆的事體多,想必早有定見。俊逸隻聽查叔!”
“唉,”查敬軒長歎一聲,“俊逸呀,不瞞你講,自從這樁事體出來,查叔一直沒睡踏實,一直在關注此事。後來,這事體鬧大了,我覺得不是壞事,再後來,你們申請複議,我很讚許,公廨改判,別人都在高興,我卻覺得心裏有點兒堵。其實,堵在哪兒,我心裏清清爽爽,關鍵是哪能個應對哩?”說著朝挺舉豎拇指,“真是沒想到呀,這麽大個難題,竟讓年輕人一下子解決了!好一個斷臂立雪,有膽識,有魄力,切實可行啊!”略頓一會兒,老拳捏起,“俊逸呀,這事體非但可做,且也必須去做。上海錢業,不,整個江南錢業,都必須組織起來,行動起來,與洋人見個真章!”
見老爺子竟然這般激動,俊逸三人無不振奮,麵麵相覷。
“謝查叔了!”俊逸拱手,“有查叔鼎力,此事一定能成!”
“能不能成,”查敬軒轉過話鋒,“查叔卻不能定呀。潤豐源願意帶頭,其他錢莊查叔也可通融,隻有善義源那兒,原還指望你⋯⋯”頓住話頭,苦笑一聲。
“是哩。”俊逸應道,“前番為選舉之事,彭協理對我早已心存芥蒂。此番茂記與洋行鬧出這場風波,他也必是幸災樂禍。”
“廣肇與四明就如涇渭之水,本就難以合流。為爭這個總理位置,鬧得更是僵了。查叔要做什麽,姓彭的必會反對。如果姓彭的不合作,一切將成空談!”
“是哩,他會趁機吃獨食!”
“不會的!”挺舉語氣肯定。
“哦?”查敬軒、魯俊逸不約而同地望著他。
“如果老爺子放心,彭協理那兒,晚輩願去說服!”挺舉請纓。
查敬軒沉思良久,朝俊逸點頭道:“嗯,挺舉去,倒是合適!”
雖為商務總會協理,但彭偉倫一般不來會館,除非特別通知。挺舉決定一不做,二不休,立馬動身前往廣肇會館。
剛出會館大門,後麵傳來順安的叫聲:“阿哥,等下我!”
挺舉頓住步子。
“阿哥,”順安緊趕上來,“我想求你個事體!”
“你講。”
“我想與阿哥一道去見姓彭的,為阿哥助個威!”
“好呀,”挺舉嘴巴一努,“叫兩輛車去。”
在廣肇會館的總理客堂裏,彭偉倫正與馬克劉等幾個粵商在品茶,彭偉倫的助理走進來道:“茂升錢莊來人,求見老爺!”
“茂升錢莊?”彭偉倫頗是錯愕,抬頭問道,“是那個姓魯的嗎?”
“不是。”助理應道,“是兩個年輕人,一個姓伍,一個姓傅。那姓傅的我見過一次,是茂升的跑街。”
彭偉倫看向馬克劉。
“嘿!”馬克劉怫然變色,“小小跑街還想求見彭哥,也不撒泡尿照照!打發他去!”
彭偉倫擺手止住:“姓伍的那個,可是伍挺舉?”
“正是。說是茂平穀行掌櫃!”
幾人麵麵相覷。顯然,伍挺舉的名字,他們都已熟悉了。
“哼,”馬克劉一拍幾案,“我還沒去找他哩,他倒打上門來了!”起身,搓手,“彭哥,你在此地候著,看我這就修理他,給他點color see see!(顏色看看)”
“伍挺舉!”彭偉倫擺手止住他,凝眉自語,“他來此地做什麽?”端茶輕啜一口,轉對助理,“有請!”
挺舉、順安跟隨助理進來時,眾人皆已散去,廳中隻剩彭偉倫與馬克劉二人。
見人已進門,彭偉倫這才站起身,略略拱手:“彭某有客人在,未能遠迎二位,慢待了!”
挺舉、順安鞠躬還禮。挺舉應道:“晚輩冒昧登門,已是唐突,前輩能夠屈尊召見晚輩,晚輩已是感激不盡了!”
彭偉倫率先坐下,指茶幾對麵的兩個空座,笑道:“二位請坐。”又朝兩隻早已擺上的空杯子裏斟過茶水,“看茶!”
挺舉、順安拱手謝過,坐下。馬克劉本在一邊坐著,這又將他的凳子朝邊上挪挪,眼中斜射出輕蔑,端起茶杯,故意喝得咂咂直響。
順安也端一杯,學他樣子,品一口,弄得咂咂直響。看他見樣學樣,馬克劉撲哧一聲笑出來,不料嗆住嗓子,劇烈咳嗽,搞得順安渾身上下不自在。
彭偉倫卻無視二人,正襟危坐,隻將兩道目光利劍般射向挺舉。
挺舉凝神以對,一絲兒沒有躲閃。
場中氣氛在此對視中驀然凝重。馬克劉捂住嘴,拚命止住咳嗽。順安低下頭,不敢去看彭偉倫,隻拿眼角緊張地看向挺舉。
彭偉倫與挺舉對視。
時間凝滯。
空氣凝滯。
“嗬嗬嗬,”彭偉倫率先收回目光,打破沉寂,“好一雙明眸啊,清澈,有神!俗語雲,眼為心之窗,足見伍先生心地坦**啊!”
“謝前輩褒獎!”挺舉這也收回目光,拱手謝道,“前輩眼中不僅有神,而且博大、精深,內涵豐富,不怒而威,令晚輩肅然而起敬畏之情!”
“哦?”彭偉倫故作驚訝,“你眼中所含的敬畏之情,彭某老眼渾濁,似乎未能看出呀!”
“情在神,不在心,所以前輩未能看出!”
“好說辭!”彭偉倫脫口而出,嗬嗬又是幾聲笑,“大才子就是大才子!伍先生,彭某認你了。方才聽你自稱晚輩,彭某也就倚老賣老,做你的彭叔了。”端起茶杯,“來來來,彭叔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挺舉亦端起茶杯:“謝彭叔抬愛!”
二人碰杯,飲幹。
彭偉倫再各斟一盞,抬眼望向挺舉:“無事不登三寶殿。賢侄此來,可有用到彭叔之處?”
“小侄此來,是為涉洋莊票一事懇求彭叔!”
聽到莊票,彭偉倫情不自禁地“哦”出一聲:“不是已經判決了嗎?茂升雖未勝訴,可也沒有敗訴啊。”
“茂升沒有敗訴,可莊票敗訴了!”
這正是彭偉倫焦心之處,聽聞陡然一震:“請賢侄詳言!”
“此案前後過程,”挺舉侃侃說道,“彭叔必已知情。會審公廨雖然改判,但洋行並未敗訴。因而,這場訟案隻會產生一個結果,莊票尊嚴不再,信用不再!聽聞彭叔從事錢業多年,莊票信用意味著什麽,想必彭叔比小侄清楚!”
“直說吧,”彭偉倫盯住挺舉,“賢侄想讓彭叔做點什麽呢?”
挺舉一字一頓:“不再向任何洋行出具莊票!”
不及彭偉倫說話,馬克劉忽地站起,震幾喝道:“胡說!不給洋行開莊票,你讓我們錢莊吃什麽?”
彭偉倫擺手止住他,指他介紹道:“這是我的老弟馬克劉,在大英協和洋行就職。我這老弟就是這脾氣,賢侄不必介意。”
挺舉朝馬克劉拱手道:“晚輩伍挺舉見過劉叔!”
聽到這聲劉叔,馬克劉不好再耍橫,拱手敷衍道:“也See you了!”
“嗬嗬嗬,”彭偉倫仍舊盯住挺舉,“老弟方才所言甚是呀。賢侄提議雖好,可善義源上上下下幾百口子都要吃飯呢。洋行生意占去業務總量逾八成,如果不給洋行開莊票,善義源就得關門!”
“是哩。”馬克劉接道,“再說,茂升惹下這場官司,憑什麽讓我們善義源頂缸!”
“彭叔,”挺舉見馬克劉意氣用事,沒再睬他,兩眼直射彭偉倫,“請聽小侄一言。晚輩此來懇請彭叔,非為茂升,而為善義源!”
“此話怎講?”
“判決已下,茂升不過賠銀五千兩。茂升雖小,五千兩規銀也是賠得起的。然而,茂升賠不起的是莊票,而莊票涉及所有錢莊。如果我們放任此案,隻會產生一個結果,洋行再也不會尊重錢莊的莊票,可依據此例,對莊票為所欲為。這意味著,任何錢莊向任何洋人開出的任何莊票,都將麵臨被洋人起訴到會審公廨的風險。”頓住,看向彭偉倫。
彭偉倫將端起的茶杯又放下去,兩眼緊盯挺舉。
“照此推論,”挺舉接道,“與洋行業務愈多者,此等風險也就愈多;所開莊票數額越大者,所冒風險也就越大。茂升錢莊眼下隻與麥基等三家洋行有業務往來,而善義源⋯⋯”頓住不說了。
挺舉提出的,正是彭偉倫與馬克劉幾個方才所議的內容,是以馬克劉不無驚愕,大張兩口,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挺舉,覺得此人太不可思議了。
“嗬嗬嗬嗬,”彭偉倫端起茶杯,連飲幾口,情緒舒張許多,“我說賢侄呀,彭叔實在不明白,你年紀輕輕,聽說還是初出茅廬,經營穀行即震動江南米界,這攪進錢莊訟案裏,竟又擁有這般見識,實令彭叔刮目相看哪!”
挺舉拱手道:“是彭叔過譽了。”
“請問賢侄,”彭偉倫拱手回過禮,“對你方才所言,潤豐源可有說辭?”
“小侄剛從查總理處來,”挺舉應道,“查總理的意思是,既然此事涉及上海商界,涉及錢業,當由錢業公會公議,商務總會議董、總董票決,方可行使。”
“請賢侄轉告查總理,”彭偉倫微微點頭,“偉倫同意票決!”
“謝彭叔了!”挺舉起身,“彭叔,小侄告辭!”
彭偉倫也不挽留,但執意送出大門。
在大門外麵,挺舉住步,反身拱手道:“彭叔事務繁多,不勞遠送,晚輩這就告辭!”
彭偉倫看一眼順安,對挺舉道:“賢侄可否借一步說話?”言訖,率先走到一側。
挺舉跟過去,順安被孤零零地晾在馬路上。
“賢侄,”彭偉倫嗬嗬笑道,“彭叔有一事忖度久矣,終未得解,這想親口問問賢侄!”
“彭叔不必客氣,小侄知無不言!”
“賢侄剛剛主事茂平,就以大手筆震動上海米市。縱觀整個過程,賢侄舉重若輕,措施得當,眾口皆碑,彭叔也是歎服。但彭叔有兩處不明,先說其一。賢侄為何敢以五塊收米,高出米市整整一塊?”
“因為它值五塊。少於五塊,就會傷農,來年米行就會無米可收。”
“嗯,”彭偉倫思忖一時,微微點頭,“賢侄所言成理。其二是,聽說洋行願出八塊統購,而賢侄僅要六塊,又作何解?”
“因為此米隻值六塊。多於六塊,小侄就會睡不安穩。”
“賢侄為何睡不安穩?是賺洋人的錢啊!”
“因為那米是運往印度賑災的,此其一也。為商之道,在於溝通有無,便民惠業,而不在於追逐暴利。五塊進,八塊出,小侄以為不合商道。此其二也。”
“五塊進,八塊出,這才是為商之道呀!”彭偉倫對此解釋顯然不以為然,搖頭道,“賢侄有所不知,聽聞麥基在印度的售價高達每石十三塊呢。”
“這是洋人的為商之道!”
“哦?”彭偉倫驚訝了,“賢侄難道是看不上洋人嗎?”
“小侄不敢!”挺舉靦腆一笑,“小侄隻是說,洋人也是人,是人就不圓滿,對不?”
“嗬嗬嗬嗬,”彭偉倫笑出幾聲,重重地拍在挺舉肩上,“好小子,彭叔服你了!”
商務總會通知士傑去開總董會,在通知的同時,也附帶講了討論內容。士傑不敢怠慢,急尋車康商議。近段時間,丁大人一直在北京忙活朝廷大事,無暇顧及家事,車康又不知如何應對,便扯士傑進丁府稟報如夫人。
“啟稟夫人,”張士傑哈腰稟道,“明天商務總會召開總董會,議決錢業公會提請的對洋行拒開莊票的提案,士傑如何表態,請夫人明示!”
“士傑,”如夫人一邊撫愛身邊的兩條愛犬,一邊頭也不抬地說,“你是何態度?”
“士傑以為,莊票乃錢業根本,公廨此判危及錢業生存,錢業公會提請拒開莊票,合情合理合法,我泰記應予支持。”
“甚好。”如夫人顯然早已知情了,不假思索,“就照你的意思辦去。告訴查總理,就說老爺已經曉得這事體了,堅決支持。要讓他們放心,洋人若向朝廷施壓,老爺自會周旋。”抬頭,“還有事體嗎?”
“士傑告辭。”士傑再揖一禮,率先退出。
一犬脫身過來,在車康身上磨蹭。
“嗬嗬嗬,”車康彎下腰,將那犬抱在懷裏,親一口道,“夫人高招,此番錢業與洋人互掐脖子,無論鹿死誰手,於我泰記都是贏啊!”
“你呀,就想著泰記。”如夫人笑應道,“我這告訴你,老爺在做一樁大買賣!”
“哦?”車康應道,“敢問夫人,是何買賣?”
“伸隻耳朵來。”
車康湊上耳朵,如夫人耳語。
“天哪,”車康既驚且喜,“老爺榮升郵傳部大臣?太好了!”
“這還早哩。”如夫人噓出一聲,“聽老爺講,眼下隻是王爺美意,待老佛爺懿旨下來,才算定案,我們暫時不可張揚。老爺有此機緣,得益於此番與英人洽談商約及成立商務公會兩樁事體。你這看到了,我們上海的商會成立之後,天津、廣州、武漢、南京⋯⋯全國各地商會就如雨後春筍,唰一下子全出來了,其他協會更如牛毛,朝野一片沸騰。這樣一樁大好事體,朝中大臣沒有不認可的,隻袁世凱等少數幾人麵上支持,心中卻是嘀咕,嫉妒老爺搶了他的風頭,老爺自然也沒把他放在眼裏,此番我商務總會與上海錢業擰成一股繩兒向洋人開戰,我已密報老爺了。老爺聞報大喜,吩咐我們支持錢業。如果能把洋人鬥敗,上海商務總會的名聲就將響徹紫禁城,那時,老佛爺的懿旨任啥人也是擋不住的!”
“老奴明白。”
有泰記支持,上海商務總會很快就錢業公會拒開莊票的提案達成一致,通過決議,並將決議全文刊載於《申報》的顯要位置。
與此同時,滬上大小錢莊,包括與滬上相關聯的江浙皖等地分莊,向各個洋行,包括洋人的各家銀行,發出通知,自即日起,停開莊票。
裏查得拿到報紙和通知,急到麥基辦公室,稟報麥基。
麥基的中文並不很好,裏查得指著通告,將大意譯了。
麥基將報紙推到一邊,眉頭凝起。
“The Chinese are mad!( 中國人瘋了!)” 裏查得憤憤不平,“It is only 5000 liang of silver, isn't it?(不就是五千兩銀子嗎?)”
“No.”麥基苦笑一聲,攤開兩手,“They are not mad. They know what they are fighting about!(他們沒瘋。他們知道他們在捍衛什麽。)”
“About what?(捍衛什麽?)”
“The dignity of the Note.(莊票的尊嚴。)”
“Dignity?(尊嚴?)”裏查得不屑地說,“Do the Chinese know what dignity is? They are even not able to defend their own dignity. Now they are talking about the dignity of the note?(中國人知道什麽叫尊嚴嗎?他們連自身的尊嚴也不能捍衛,談何莊票的尊嚴呢?)”
“Well,”麥基輕輕搖頭,“Mayby we've gone too far.(也許是我們過分了。)”
“What shall we do? Fight them back?(我們怎麽辦?回擊他們嗎?)”
“Wait and see.(等等看。)”
本已偃旗息鼓的莊票事件,因為伍挺舉一人的不滿意而再次折騰起來,且動作之大,範圍之廣,錢業之空前齊心,商民之關注程度,媒體之推波助瀾,等等,遠超出前一波甚囂塵上的訟案複議。
看到中國人突然抱團了,洋人大是震驚,工部局連開兩次緊急會議應對,卻也拿不出好辦法。既然洋人不認莊票,中國人拒開莊票理所當然。然而,就這樣服軟,顯然不是洋人的做派。憑借手中掌握的資源優勢,工部局相信中國人不會撐久,是以決定坐以觀變。
一場曠日持久的莊票戰在上海灘打響了。
沒有莊票,各種生意均無法結賬,滬上涉洋貿易實際陷入停頓,魯俊逸開始著力於對華商的合作。茂記的不屈不撓最終感動在滬及蘇北擁有多家工廠的蘇北巨商張老爺子。張老爺子是光緒年狀元,因內憂外患、報國無望而辭官歸鄉,走上個體實業救亡之路。此番錢業的集體對抗,尤其對老爺子脾氣,當即使其協理直接將一紙合同發往茂記。
“老爺,天上掉餡餅了!”老潘興衝衝地拿著合同走進經理室,壓抑著激動說道,“張老爺子將他近日出廠的一萬匹棉布以低於市場批價一成的特惠價交咱茂記包銷,另將旗下三分之一匯劃業務移至茂升!這是合同,說是老爺子親**代,如果老爺認可,就直接簽字!”
俊逸接過合同,喜滋滋地瀏覽一遍,拿出筆,簽好字。
“老爺呀,”老潘由衷感歎,“我總算明白,挺舉拗這一手,真還拗對了呢。”
“嗬嗬嗬,得道多助嘛。”俊逸將合同推過去,“馬上呈送張老爺子,不可有失!”
“好哩。”老潘應過,直接拐進順安處,將合同遞給他道:“曉迪,你這就到閘北,老爺吩咐,將這兩份合同親手呈交張老爺子,萬不可有失!”
“好哩。”順安將合同小心翼翼地裝進跑街包,別過老潘,叫上一輛黃包車,直奔張老爺子府宅,不料老爺子不在,說是到蘇州河北側日租界內的一個會所去了。想到魯俊逸交代他將協議親手呈交老爺子,又想到這半日反正沒啥大事體,順安決定到日租界的會所裏瞧瞧熱鬧。
等候半日,卻沒等到黃包車。見此地離日租界不算太遠,順安幹脆不等了,邁開大步沿北京東路徑投外白渡橋方向。
走著,走著,順安就胡思亂想起來,也幾乎是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挺舉。
不知怎麽的,這幾日來,挺舉越來越讓他窩心。
“伍挺舉啊,伍挺舉,”順安心裏冒出一連串的追問,“我怎麽就捉摸不透你呢?你憑什麽介倔強?你憑什麽介淡定?你憑什麽介有主見?你憑什麽讓所有人都得跟著你的調子跳大神?你又憑什麽介逼人⋯⋯”又走幾步,搖頭苦笑一聲,“你搞定魯叔,你搞定查老爺子,你這連彭偉倫也搞定了,上海灘還有啥人你搞不定呢?難道我傅曉迪隻能跟在你的屁股後麵做書童嗎?難道你要一直騎在我的脖頸上嗎?難道⋯⋯”
順安頭低著,一路想著挺舉,生著悶氣,步子越來越沉,渾渾噩噩地踏上了外白渡橋。
外白渡橋上幾乎沒有行人,但兩側橋頭分別斜靠著幾個年輕人,時不時地指指點點,似乎在觀賞橋下的景致。
順安走過來。
靠在橋邊的幾個人待他走過,見附近人也不多,互望一眼,從橋兩側分頭欺過來。兩個在前麵堵,兩個在後麵截。
順安被圍在橋中,卻渾然不覺。
身後的兩個阿飛陡然加快腳步,奔向順安,一個大個子從身後猛撞上去。
順安猝不及防,被撞個馬趴。
就在順安被撞蒙的當兒,另一人迅速取下掛在他脖子上的跑街包,撒腿就跑。
看到跑街包被人拿走,順安這才完全醒了,一翻身爬起,在後狂追,聲嘶力竭:“搶劫呀,有人搶劫嘍,快抓小偷啊!小偷搶走我的包啊!”
沒追幾步,迎麵跑來的兩個阿飛故意夾擊擋道,伸腳將他絆倒。順安再爬起來時,搶他包的小偷已經繞過橋頭,跑到橋下了。
待順安追到橋下,哪裏還見一個人影?
想到跑街包裏裝有不少票據,尤其是那張魯俊逸剛剛簽署的合作協議,順安的大腦裏一片空白,臉上毫無血色,眼中充滿絕望,身子一晃,暈倒於地。
看到順安,一個探員走過來,大聲問道:“啥事體?”
“我的包在外白渡橋上被小偷搶走了!”順安急切應道。
“會寫字嗎?”
“會會會。”
“那邊填去!”探員朝旁邊一張條案上努下嘴,“填好排隊!”
順安走過去,見那裏果然放著現成的報失表格和自來水筆,遂伏身填寫,填畢,站在受害人的隊伍後麵,一臉焦急地等候召見。
好不容易熬到時間,一探員將他領到一個房間,接待他的是王探長。
順安哈腰呈上自己填寫的報失單,王探長接過,眯眼看一會兒,抬頭問道:“你是茂升錢莊的跑街?”
“是哩。”順安點頭。
“包裏可有貴重物品?”
“有一些票據、一份協議,另有少許銅鈿。”
“多少銅鈿?”
“沒⋯⋯沒多少。”
“我問你多少?”
“具體記不清了,大概有幾塊洋鈿吧,臨時花用的。”
“你小子,”王探長眉頭微皺,斥責他道,“屁大個事體也來報案,這不是給本探長添堵嗎?”又指著身後的案宗和一厚摞子報失單,“你睜眼看看,上百兩銀子的盜案搶劫案堆成小山,我們這都顧不過來哩!”
“探⋯⋯探長,”順安急眼了,“我包裏那張協議,是簽過字蓋過章的,牽涉十⋯⋯十萬兩銀子啊,探長!求求你了,探長!”
“去去去,”王探長擺手道,“協議又不是錢,你⋯⋯”眼睛一閉,又是一擺手,“好了,好了,本探長曉得了。你先回去候著,俟有消息,就通知你!”
“探長,”順安撲通跪地,“你⋯⋯得幫幫我呀,求求你了!”
候在外麵的探員應聲而入,將順安一把扯起:“走吧,走吧,後麵還有人呢。”說著將他連推帶搡地轟到大廳裏,叫道,“下一個!”
從巡捕房出來,順安既不敢回錢莊,也不敢回家,就沿著黃浦江堤慢慢晃**。
“天哪,我該哪能辦哩?”順安望著江水,心急如焚。
此時此刻,他真想一頭紮進這江水裏去。
然而,然而⋯⋯
“傅曉迪,”順安的內心深處響起一個聲音,“越是遇到大事體,你越要冷靜。對,冷靜。你要學伍挺舉,處亂不驚,冷靜,冷靜,再冷靜!”
沿江走有一刻鍾,順安真的漸漸冷靜下來。
順安尋到一個空地坐下,兩腿盤起,微微閉目,漸漸恢複理智:“是哩,這樁事體不到最後關頭,萬不能告訴師父,更不能告訴魯叔。他們若是曉得,哪能看待我哩?身為跑街,連自己的跑街包也守不住,如何能做大事體?等等看,也許明天王探長就有消息了呢。再說,小偷要的是錢,那張協議於茂記舉足輕重,但在小偷眼裏,不過是幾頁廢紙!”
順安噌地跳起,沿河原路返回。
橋上並無一人。
順安走到橋下,四處搜索,並不見扔有空包。看到附近有處死角,那裏有棵大樹,順安靈機一動,噌噌爬上樹去,將自己隱在茂盛的樹葉裏。
順安一直候到天色黑定,方見五個黑影從順安隱身的樹下走過,徑直走到橋下,不一會兒,四人繞到橋麵上,一端各守二人,情景與後晌他遇劫時如出一轍。
順安既驚且喜,心中一陣狂跳。
一個路人由南而北,眼見就要拐上橋頭。
順安緊張得心都要跳出來,著實為那人著急。
黑影踏上橋頭。
大出順安意料的是,守在橋南的人非但沒有靠上去,反而向那人哈腰。那人問幾句話,揚揚手,徑自走上橋麵,一直走到橋北,同樣,橋北那人也是哈腰說話。那人走向橋麵,走到橋底,守在橋下的一人也向他哈腰。二人說會兒話,朝順安藏身的方向徑直走過來。
順安的心怦怦直跳。
那人越走越近,順安注意到他戴著黑色禮帽,拄著一根文明棍。再近一些,借著附近窗戶中透過的一縷燈光,順安看個正著,目瞪口呆,差點兒叫出聲來。原來,那人不是別個,正是後晌他見過的王探長。另一人則是後晌在橋上故意將他絆倒的那個潑皮。
王探長與那潑皮從順安前麵經過,拐向一條小巷。
順安悄無聲息地滑下樹身,遠遠跟在後麵,一直跟到一個旁邊有樹的院門旁邊,看到王探長與那潑皮走進院子。
院門嗵地關上,傳出上閂聲。
順安急走幾步,貼門傾聽。
裏麵傳出一個熟悉的聲音,竟然是章虎!
“師父,”章虎的聲音顯得有點兒驚訝,“哪能勞駕您老貴體哩?有啥事體,您老吩咐一聲也就是了!”
王探長的聲音:“聽說近日生意不錯嗬!”
章虎的聲音:“托師父的洪福!”聲音極低,“不瞞師父,這幾日撞紅運,撈到上千塊哩。這個小包是孝敬師父您的。”
王探長的聲音:“嗬嗬嗬,我就不客套了。又來新手了嗎?”
章虎的聲音:“有師父這杆大旗撐著,還愁沒人來?不瞞師父,弟子手下已經聚起二十多員精兵強將,師父指向哪兒,弟子保證打到哪兒。”
王探長的聲音:“好哩。師父此來,是要你幹樁大事體!”
章虎的聲音:“請師父吩咐!”
王探長的聲音低下去,順安聽不清了。又過片刻,裏麵傳出雜亂的腳步聲。順安躲進另一家門樓,藏在陰影裏。
“真是蒼天有眼哪!”順安噓出一口氣,各種感情雜糅在一起,“小娘×,原來是你姓章的!嘿,說到底,你也不過是這點兒能耐!”
又候一時,順安仍舊不見章虎回來。聽聽四周,一絲兒聲音亦無。
順安本欲再候下去,轉念又想:“姓章的與王探長沆瀣一氣,見不得光,此時見他也是不妥。眼下之急是跑街包,萬一惹毛他了,他愣是不給,我該如何是好?也罷,我且回去,細細想個說辭,明日一早再來尋他不遲!”
順安細看門牌,認準門牌號碼及門外的這棵高樹,又在左側他隱身的那道門邊拿石子畫出一道記號,才轉身走了。
翌日天亮,順安置辦一些禮物,整出一隻大禮盒,趕到章虎的院門上,咚咚敲門。
這幫阿飛上午一般不做生意,大部分仍在睡覺。阿青起得早,在院中與一個小阿飛練功,聽到聲音,衝小阿飛努下嘴。
小阿飛過去開門,見順安笑容可掬地候在門外,以為他走錯門了,問道:“尋啥人?”
“章哥!”順安聲音響亮。
小阿飛將他上下又是一番打量:“你是啥人?”
“我是他阿弟!”順安將手中的大禮盒揚了下。
“上海灘上章哥多了,你尋哪個?”小阿飛不認得他,觀衣著不是一路人,便仔細問道。
“章虎。”
“等會兒!”小阿飛關上房門,對阿青道,“阿青哥,問清爽了,是尋大哥的,帶著禮哩。”
“曉得了。”阿青也早聽出是順安的聲音,反身進屋,衝仍舊躺在**眯盹的章虎道,“阿哥,甫家那個小雜種尋你來了!”
“哦?”章虎忽地坐起,“此人終於來了嗬!他來何事,問沒?”
“不曉得哩。提著禮盒!”
章虎沉思有頃,對阿青、阿黃等幾個老人手道:“你們幾個回避一下。”又轉對前麵開門的那個小阿飛,“去,有請!”
順安提著一大堆禮品跟在小阿飛後麵走進堂間。
章虎揉揉眼,故作驚訝:“嗬,果真是兄弟呀,沒想到哩!”
順安臉上堆笑,拱手道:“阿哥呀,你讓人好找嗬。”
“哦?你找我了?”
“哪能沒找哩?那次到清虛觀進香,沒想到遇見阿哥。本想與阿哥敘個舊,卻看到阿哥不太開心,隻好⋯⋯唉,誰曉得後來竟就尋不到了!”
“是嗎?”章虎出溜下床,坐在床沿上,指著床邊一個凳子,“坐吧。”上下打量他,“看你這身衣裳光鮮哩,不會嫌棄我這凳子髒吧?”
“阿哥呀,”順安一屁股坐下,“你哪能講出這話哩?走到天涯海角,你都是我阿哥,我都是你阿弟!阿哥讓座,是抬舉小弟哩。”說著雙手遞上禮包,“這點兒薄禮,難成敬意,還望阿哥笑納。”
“沒幾個錢,”順安笑道,“不過是些補養之物,早幾個月前就備下了。那次看到阿哥受傷,小弟感同身受,特意到涵春堂置辦這些補品,本想讓阿哥將養身體,早日康複哩,不想這拿來了,阿哥卻好利索了。嗬嗬嗬,我這成了馬後炮哩。”
“兄弟有這份心思,大哥就心滿意足了。看這衣冠,兄弟混得不錯嗬。”
“是托阿哥的福。”
章虎斜他一眼,半是諷刺:“在哪兒發財呀,阿哥這還候著兄弟提攜哩!”
“小弟豈敢。”順安賠笑道,“小弟眼下暫在茂升錢莊寄身,魯老爺讓我做跑街。這身衣裳不過是撐個門麵,惹阿哥見笑了。”
“嘿嘿,”章虎愈加嘲諷了,“世事難料,人心叵測,阿哥是真正沒想到嗬。當初請你去魯家發財,你非但打退堂鼓,且又慫恿姓伍的去告密,我一直琢磨不透裏麵的玄機,原來是留著這一手哩!”
“阿哥誤解了。”順安又是一笑,“是伍挺舉欠下魯老爺的債務,到上海以身贖債,作為他的書童,我隻好陪他頂缸來了。”
“是嗎?”章虎兩眼盯緊他,轉過話題,“聽說兄弟不姓甫了,可有這事體?”
許是沒想到這一層,順安一時呆了,待反應過來,方才意識到此問的可怕,聲音微顫:“阿⋯⋯阿哥?”
“有啥事體,兄弟隻管講就是!”
順安看一眼周圍的一幫小阿飛:“阿哥⋯⋯”
“哦?”章虎會意,對周圍擺擺手,“去去去,外麵耍去,我與阿弟講幾句體己話!”
眾阿飛盡皆出去。
“阿哥,”順安見無外人,壓低聲音,“小弟來此地,一是看望阿哥,二也是⋯⋯央求阿哥一樁事體!”
“兄弟甭客氣,講出來就是。”
“就是這樁事體。我⋯⋯不能再叫甫順安了,我改了名字,姓傅,名叫曉迪!”
“哦?”章虎假作驚怔,繼而嗬嗬笑道,“這名字好哩。你這講講,為啥一定是姓傅?”
“我啥人都可瞞,隻不能瞞阿哥。傅曉迪是挺舉娘舅家的親表弟,人早不在了。我是頂替,以防有人查證。”
“哦?”章虎倒是沒有想到這一層,“這麽說來,伍挺舉與你是同謀了?”
“和阿哥一樣,挺舉也是我的阿哥,是我求他來著。阿哥,這樁事體你一定得保密。我的事體你都曉得,我更姓改名是不得已。要是魯老爺曉得這樁事體,兄弟我就⋯⋯”
“兄弟放心!”章虎走過來,拍拍他的肩,笑道,“兄弟既然把話講到這個分上,阿哥還能有個啥說辭?阿哥不是不講義氣的人,向來都是成人之美。不過,阿哥也有樁事體,這要跟你講明白。”
“阿哥請講。”
阿青、阿黃等人皆走進來,盯住順安,如臨大敵。
章虎指著他們幾個:“這幾個小兄弟,兄弟應該認識吧?”
順安別過臉去:“認識。”
“嗬嗬嗬,”章虎笑出幾聲,“兄弟,我曉得你一直記恨街上那樁事體。這告訴你個實情,那事體不怪幾位小兄弟,是大哥我一手操弄的!”
“啊?!”順安大怔,緊盯章虎。
“不瞞你講,”章虎解釋道,“章哥相中兄弟的才氣,一心欲拉兄弟入夥,可兄弟死活看不上章哥,章哥無奈,方才出此下策,委屈兄弟了!”
順安長吸一口氣,半天才又緩緩吐出。
“嗬嗬嗬,兄弟,有啥怨懟,你就對章哥發,甭再與幾位小兄弟過不去嗬!”
順安囁嚅道:“小⋯⋯小弟不敢!”
“你們聽好,”章虎指著順安,對阿青幾人道,“這是我兄弟,從今往後,我這兄弟姓傅,名曉迪,與牛灣那個甫家戲班沒有任何關係了!要是啥人敢在這上海灘上認錯人,講錯話,壞掉我兄弟的好事體,我就割下啥人舌頭,扔到黃浦江裏喂魚,你們這都聽清爽沒?”
眾人齊應:“聽清爽了!”
“兄弟,來,”章虎伸出手,“從今朝開始,我們一笑泯恩仇,一起在這上海灘施展拳腳!”
順安伸手握住:“阿哥⋯⋯”
“兄弟,”章虎盯住順安,“既然我們又碰麵了,這就順便問個事體。聽說伍家遭場火災,可有此事?”
“是哩,天有不測之風雲。有天晚上伍家不慎失火,伍叔為救女兒,葬身火海,家財也都燒沒了。”
“伍挺舉可曾與你講過那場大火的來由?”
“水火無情,”順安明白章虎的用意,順口扯道,“哪一個都是天災,還能有什麽來由。不過,我倒是聽到伍嬸對我姆媽講過,說一切盡是她的錯,因為那年灶神節,她隻顧忙活其他事體,忘了祭拜灶神,必是灶神生氣了,這才讓他家遭災哩。”
“哈哈哈,”章虎笑道,“這個解法不錯,伍家該遭天罰。”
“阿哥,聽說⋯⋯”順安決定言入正題。
“講。”
“聽說阿哥抱到大樹了,在這上海灘叱吒風雲哩!”
“嗬嗬嗬,”章虎擺擺手,“兄弟講大了。不過,章哥倒也不瞞兄弟,再過兩日,我們就要搬家哩,你趕得巧嗬。”
“哦?阿哥搬往哪兒?”
“王公館,就是我師父家!”
“哦?”順安佯裝不知,“敢問阿哥的師父是何方高人?”
“租界巡捕房的王探長,曉得不?”
“啊?”順安又故作一驚,“天哪,昨天我還去巡捕房求過他哩!”
“你求他?”章虎也是怔了,“啥事體?”
“講講,甭把兄弟這肚皮悶壞了。”
“昨日後晌,我打白渡橋上過,不小心摔了一跤,待爬起來時,身上的掛包不見了。我到處尋,竟沒尋到,想是讓啥人撿走了。想到那兒是租界,我就趕到巡捕房裏向王探長掛失,還指望啥人萬一撿到,不定可以領回來呢。”
“哈哈哈哈⋯⋯”章虎爆出一聲長笑。
“阿哥為何發笑?”
“真正好笑哩。”章虎止住笑道,“大水衝了龍王廟,自家人不認得自家人了。阿青,去把白渡橋上撿到的包包全拿過來,讓兄弟驗驗。”
阿青走到一處角落,拿過十幾隻包。
順安指著他的跑街包:“就這個了。”
“去,”章虎吩咐阿青,“將包中之物,原樣放回,一個銅子兒也不可少!”
順安驗過掛包,見包中之物一絲兒沒少,便拱手謝過,喜滋滋地挎包離開。
“阿哥呀,”阿青望著順安的背影,“阿青實在想不通,你哪能⋯⋯不存個記性哩?這人是中山狼呀,連娘親老子都不認了!”
“你呀,”章虎指指他的心窩,“啥都不缺,就是缺這個!”
阿青顯然沒聽明白,拿手撓耳朵。
“嗬嗬,”阿黃過來打趣道,“阿哥不會是說阿青哥缺個心吧?”
“心倒不缺,是心裏頭缺個眼!”章虎的嘴角努向遠得有點兒模糊的順安背影,“抱頭想想,套隻中山狼有啥不好?你們不是一直惦念姓魯的嗎?我們把這隻狼放到姓魯的身邊,豈不勝過十萬雄兵?”
阿青咋舌。
經過一番虛驚,順安好歹討回了於他而言至關重要的跑街包,當即馬不停蹄地將合同送達張老爺子邸宅,當場拿到老爺子簽好字的生效合同,很有麵子地先向師父、後向魯俊逸稟報差事,自然得到兩場褒揚,將一顆懸了一個下午又一個整夜的心完全放下。
然而,剛剛放下這顆心,另一顆心卻又吊起。
讓這顆心吊起的是章虎。
“小娘×哩,”順安早早躺在**,望著天花板暗自思忖,“姓章的倒是眼毒,我這改個名字,竟就讓他拿住了!此人不是挺舉阿哥,這一把柄捏在他手裏,又該哪能個辦哩?對,從今往後,無論何事,定要離他遠一些兒,免得讓他隨便拿捏!”
主意打定,也是累了,順安迅速進入夢鄉。
翌日晨起,順安早早起床,剛好看到挺舉也從房間走出,正要外出,就與他一道走出後院,說說道道地穿過中院走廊,走向前院大門。
就要走出大門時,身後傳來齊伯的喊聲:“挺舉—”
二人同時站住,見齊伯站在主樓客堂門外,向這邊揚手:“你過來一下!”
挺舉轉過身,迎齊伯走去。
“齊伯,啥事體?”挺舉走到樓前,笑道。
“老爺讓你去趟書房。”齊伯笑著伸出獨臂,“樓上請。”
挺舉看一下順安,笑笑,揚下手,與齊伯走進屋裏。
順安被晾在院裏,心裏咯噔一響,如打翻五味瓶般不是滋味,幹著臉在原地站一會兒,聽到木樓梯從一樓響到二樓,方才悻悻地一步一挪,走向大門。
天氣有些陰濕黏膩,魯俊逸與挺舉雙雙走出院子,見齊伯已召來馬車,在外麵守候,遂邀挺舉同坐,將他一路送到穀行,方才轉駛商務總會。
總董室裏,幾個總董各就各位,各懷心事。這是一次臨時加開的總董會,所有人都知道要討論什麽,心情皆如這該死的天氣一樣沉悶。
“諸位總董,”坐在總理椅上的查敬軒率先打破沉悶,開門見山,語氣低沉而又緩慢,“錢業拒開洋行莊票已逾兩月,洋人迄今仍無回應!”
幾人神情凝重,隻有祝合義苦笑一聲,算是個反應。
“諸位總董,”查敬軒也出一聲苦笑,老眼掃過眾人,“洋人寧可中止所有生意,亦不給出任何回應,發人深思。如果不出敬軒所料,洋人是在憋我們,洋人是在熬我們。滬上各大洋貨店,洋品多已告罄。顯然,洋人早已算明,滬人離不開洋貨,我們也離不開洋貨。無論是行鋪、錢莊還是大街上,到處都可聽到人們的抱怨聲。”
幾位總董紛紛點頭。
“不瞞諸位,不僅是上海道,即使兩江總督府,也都在詢問此事,已有多人約敬軒商談,說是我們與洋人爭雄實為不智,是拿雞蛋去碰石頭,希望敬軒出麵結束僵持,籲請錢業出具莊票,使百業恢複秩序。敬軒所受壓力甚大,又不敢擅專,隻好邀請諸位來,就莊票何去何從,拿出個公議來。”
眾人互望一眼,誰也沒有作聲。
“諸位,”查敬軒咳嗽一聲,清清嗓子,聲音抬高幾分,“我們這先碰碰賬麵。潤豐源前幾日盤點,聽賬房講,業務直降五成。”
彭偉倫接腔,聲音有點苦澀:“善義源七成。”
“茂升四成。”魯俊逸的聲音。
“嗬嗬嗬,”祝合義給出個笑,“我這裏就不是成不成的事了。所有洋貨全都接不上茬,尤其是五金店,基本斷檔,各店掌櫃都在問我哪能個辦哩,甚至有的店提出幹脆關門打烊,因為開門也是無貨可賣,反而要搭上店員工錢,我講,門不能關,關了,我們就輸了。眼下就如打擂台,雙方正在僵持,啥人撐到底,啥人就是贏家。不過,也倒有個利好消息,有家洋行的買辦悄悄尋到我說,洋行願意賒賬。我覺得是個好事體,但事關重大,就沒應承,這也正好擺到桌麵上,提請諸位拿個定見。”
“好倒是好,隻是勝之不武。”張士傑插話。
“嗯,士傑說得是。”查敬軒連連點頭,“既然擺開擂台,就要真刀實槍,不能讓人瞧不起。”
眾皆緘默。
“從諸位方才所報來看,善義源損失最大,這也在情理之中。”查敬軒把老眼盯向彭偉倫,“莊票一事何去何從,彭協理可有定見?”
“俊逸兄,”彭偉倫沒有理睬查敬軒,卻轉向魯俊逸,微微拱手,“伍挺舉是你的人,偉倫甚想聽聽此人是何見解!”
此言一出,在場諸人盡皆震驚,尤其是查敬軒,老臉錯愕。
是哩,整件事情是伍挺舉挑起來的,今日之事,當該讓他列席才是。
幾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投向俊逸。
“查總理,諸位仁兄,”俊逸朝眾人拱手道,“在下曉得會有此問,就在來此地之前,特別叫住挺舉,與他商議此事。我講了種種壓力,挺舉說他都看到了。我問他哪能個辦哩,挺舉講了一番話。”說到這兒,深深吸入一口氣,故意頓住。
俊逸旁敲側擊,又在關鍵地方打住,大家的胃口全讓他吊起來了。
“挺舉說,”見出效果了,俊逸方才將氣呼出,語調緩緩的,“小侄幼讀詩書,記憶深刻的一句話是,士可殺而不可辱。不可辱者,尊嚴也。士有尊嚴,莊票豈無尊嚴哉?洋人公然蔑視我莊票信用,褻瀆我莊票尊嚴,而停開莊票是我們眼下唯一可用來衛護尊嚴的利器啊!”
眾人無不深吸一口氣,各個憋住。
“唉,”俊逸長歎一聲,接道,“查總理,諸位總董,挺舉此言,實讓俊逸汗顏哪!”
“諸位總董,”查敬軒緩緩吐出一口長氣,聲音高亢硬朗,“敬軒提議,不必再議了,表決吧。同意繼續停開莊票、與洋行決戰到底的,舉手!” 說罷率先舉手。
其餘四隻手不約而同地舉起。
暮色降臨,快要打烊辰光,一輛馬車駛至,在茂升錢莊大門外停下。
此時有車馬到,一般都是大客戶。老潘和順安迎出櫃門,順安眼尖,遠遠看到跨出馬車的是沈讞員,緊前幾步,上前攙住:“沈大人,當心點兒!”
沈讞員下車,穩住步子,脫開順安的手,沒顧上謝,急問:“魯老板在不?”
“在在在!”順安迭聲說完,正要說話,老潘也迎上來,揖過一禮,伸手讓道:“沈大人,樓上請!”
老潘讓到一邊,請順安在前引路,讓沈讞員走在中間,自己殿後,徑直來到經理室。魯俊逸也早聽到動靜,迎出門外,鞠了個九十度的大躬,將沈讞員扶進客堂,親手斟上茶水。
沈讞員沒有過多客套,直奔主題:“魯先生,會審公廨於昨日重判麥基洋行狀告茂升錢莊一案,原判決書作廢,這是新的判決書,請魯先生收存。”喘勻氣,從懷中掏出判決書。
俊逸細細讀過,壓抑住激動,拱手謝道:“有勞沈大人登門,俊逸著實過意不去!這是大事體,大人隻需知會一聲,俊逸當上門拜訪才是!”
“慚愧慚愧,”沈讞員拱手回禮,“非在下腿快,是參與此案會審的大英副使特別關照,要在下親自登門送達此書,當麵向魯先生致以歉意!副使還說,務請魯先生轉告上海商務總會並上海錢業公會,租界工部局已經知會所有洋行和銀行,莊票等同於銀行支票,通行無阻,認票不認人。”
“好事體,好事體,真真是樁好事體啊!”俊逸大喜過望,連連拱手,“沈大人,介大喜事,不喝幾杯不成。俊逸今晚就在寒舍聊備薄酒,誠請大人同慶,不知大人肯賞臉否?”
“好好好,”沈讞員神采飛揚,“這杯酒在下願喝。不過,在下也有一個小小請求,就是伍挺舉先生必須到場,在下要敬這個年輕人三杯!”
“嗬嗬嗬,”俊逸笑過幾聲,轉對順安,“曉迪,我和老潘陪沈大人先回家裏,你到茂平通知挺舉,說魯叔請他立馬回家!”
順安轉身,就要出門時,俊逸又交代道:“你再辛苦一趟,有請查總理、彭總董、張總董和祝總董,就說沈讞員駕到,請諸位同賀!”
這晚的魯宅,燈火輝煌,宴廳內,高朋滿座。
一張中式八仙桌上,沈讞員坐在上位,查老爺子作陪,彭偉倫坐在左側上首,張士傑右側上首,魯俊逸和祝合義作陪,老潘、挺舉二人坐在末席,齊伯與順安負責上菜,順安還兼了個斟酒的差。
酒過三巡, 沈讞員從順安手中要過酒壺,站起來,對眾人道:“諸位同仁,今晚這個宴席,老夫破個例,敬軒、偉倫、士傑三人,包括東家俊逸,都擱一邊,老夫這要先敬一個年輕人!”話音落處,離開席位,繞過彭偉倫和士傑,一直走到挺舉跟前,親手斟酒。
“沈大人⋯⋯”挺舉也早站起,誠惶誠恐,忙不迭地將中指節叩在桌麵上。
“挺舉賢侄,”沈讞員放下酒壺,雙手捧起酒杯,呈給挺舉,“老夫明年就要告老了,是你在老夫告老之前,讓老夫在後輩麵前能夠直起腰杆說話,來來來,老夫敬你三杯!”
挺舉看向俊逸,見他樂嗬嗬地點頭,隻好雙手接過,仰脖飲盡。
沈讞員連倒三杯,在第三杯時,自己也斟上,與挺舉同飲。
有沈讞員這一示範,查老爺子自也不好怠慢,接過酒壺,以同樣的禮節向挺舉敬酒,而後是彭偉倫、張士傑和祝合義,隻有俊逸和老潘視作自家人,沒敬,拿酒壺反敬客人。
接後辰光,沈讞員頗多感慨,將挺舉如何找他及他如何受到觸動等一應幕後故事一一端上桌麵,聽得眾人無不唏噓,紛紛向挺舉致敬。一桌人似乎不是慶祝勝利,而是為挺舉慶功。
這是個隻屬於伍挺舉的夜晚,於順安來說,每一分鍾都是酷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