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中國人有理難伸 伍挺舉據理力爭

麥基洋行裏,麥基正在審讀一份報表,裏查得匆匆進來。

見他麵色慘白,麥基驚問:“What's the matter?(怎麽了?)”

“He's gone,I mean Comprador Duan.(他不見了,江擺渡段。)”

“Gone?”麥基怔道,“Where? (不見了?去哪兒了?”)

“What's worse,(更糟糕的是,)”裏查得搖頭,“he took a note away, as well as a cash check from HSBC.(他帶走一張莊票和一張匯豐支票。)”

“A note?(莊票?)”麥基震驚了,“A Note of Maosheng?(茂升錢莊的莊票?)”

“Yes.(嗯。)”

“How much?(多少錢?)”

“10000 liang of silver for the note of Maosheng and£200 for the check.(茂升錢莊莊票一萬兩白銀,匯豐支票是200英鎊。)”

“Where is he now? (他去哪兒了?)”麥基忽地站起,報表掉在地上,猛捶桌子,幾乎是吼,“Get him! Get him at once! Take back the note! Take back the check!(找到他!立即找到他!收回莊票!收回支票!)”

“Yes. (好的。)”裏查得匆匆走出。

麥基呼呼喘氣,臉色鐵青,跌坐在椅子上。

喘會兒粗氣,麥基漸漸平靜,伸手拿過電話:“I'm McKim,please get me through to the police station.(我是麥基,請接巡捕房。)”

大衛段一頭撞進廣肇會館的總理室裏,猶自驚魂未定,扶住門框邊呼呼喘氣。

馬克劉打開他隨身攜帶的箱子,看到滿是黃澄澄的金條,張口結舌。

彭偉倫上前幾步,親熱地拍拍他的肩:“小段,幹得好哇,一箭雙雕!”

大衛段穩住心神:“謝⋯⋯謝彭叔褒獎!”

“彭叔全都安排好了。”彭偉倫從懷裏掏出一張船票和一遝子美元,“馬上就有一班到香港的船,這是船票,你先到香港,再由香港赴美。我在美國有家企業,你就在那兒安身。這箱金子永遠是你的,暫先存放我處,待我換成美元,一分不少,全部給你匯去。記住,沒有我的話,你不能回來!”

“謝謝彭叔,”大衛段點頭,“我聽彭叔的。”

彭偉倫看看手表:“這辰光,麥基肯定報警了,不過,巡捕房不會那麽快。他們要到洋行了解情況,然後再到你的住處搜查,然後才能想到封鎖碼頭。你現在就走,萬無一失。”又轉對馬克劉,“劉老弟,你送小段,記住,一定要送到船上。去吧,夜長夢多,彭叔不留你了!”

大衛段跪下,朝他重重地磕個頭:“謝彭叔安排!”

天色傍黑,茂升錢莊準備打烊,夥計正在關門時,裏查得的轎車在門外戛然而止。

見門將關住,裏查得鑽出車門,急急朝錢莊揚手:“No, no, no.”

關門的夥計停下來。

裏查得大步擠進隻剩一條門板的大門,匆匆走向櫃台。正在盤點的賬房把頭與夥計皆吃一驚,紛紛停下手中活計。

“請問,”裏查得聲音都變調了,“江擺渡段來過沒?大衛段!”

“來過了!”賬房應道,“你要尋他?”

裏查得驚道:“他做什麽來了?”

“取銀子,說是洋行急用。”

“什麽時間?”

“沒多久。這剛走。”

“No,”裏查得跺腳,“你們不能讓他取走銀子!”

眾人麵麵相覷。

“怎麽回事?”大把頭急問。

“是這樣,”裏查得這也冷靜下來,連比畫帶說,“他犯錯了,他是大偷,他偷走了洋行的莊票,你們不能給他支付!”

大把頭與眾夥計無不震驚。

裏查得見事已至此,無可奈何地驅車離去。

翌日清晨,王探長趕至洋行,通知他們案犯極有可能離開上海了,他們正在全力追捕。

“I knew it.(早知道了。)”麥基不無鬱悶,冷笑一聲,揚手趕客,“I knew it yesterday. I never thought you could get him back. Get out. Get out of my sight!(我昨天報案時就知道了。我就沒指望你們能夠把人追回。滾,滾離這兒!)”

王探長聽不明白,轉向裏查得。

裏查得朝他笑笑:“我們總董的意思是,謝謝你們,你們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

王探長連連打拱,似也看出麥基臉色,扭頭走去。裏查得送到樓梯處,與他別過,返回麥基辦公室,見他坐在大轉椅後麵,仍在呼呼喘氣,麵孔都變形了。

“What shall we do now?(下麵該怎麽辦?)”裏查得問道。

“Ooooh,”麥基勻住氣,長歎一聲,“the shadow of devil always follows us. The goods were soaked, and now the damned thief! You know, we have been short of money for years. What we earned in the rice trade is far from enough. 10000 liang of silver is not a big sum, but it's in the need.We need money. We need money right now!(魔鬼的影子總是跟著我們。貨物浸水,這又遭遇這該死的竊賊。你知道,這幾年來我們一直銀根緊缺,販米賺的那點錢遠遠不夠。一萬兩銀子不是大數目,但恰逢其時呀。我們需要錢,我們現在需要的正是錢哪!)”

“Yes.(是的。)”裏查得計上眉頭,“I think we might get the 10000 liang of silver back.(我想,我們也許可以把這一萬兩銀子討回來。)”

“Well, how?(哦?向哪兒討?)”

“Maosheng Money House. It is the money house that gave that money to the damned Duan! They should have done a thorough check, at least, they should give us a message before they cash the note. It's a large sum of cash, isn't it?(茂升錢莊。是茂升錢莊把這筆錢付給該死的那個家夥。在兌現莊票之前,他們應該好好審查一下,至少說,他們應該給我們捎個信。這不是筆小數,對不?)”

“Yes, (你說得是,)”麥基眼珠子一動,“you are right. But how?(但怎麽討呢?)”

“Bring them to the Mixed Court. They have never won a single case since the court was founded.(向會審公廨起訴他們。自公廨成立以來,他們從未贏過一場官司。)”

“OK.(好吧。)”麥基重重點頭,“You go and get our lawyer.(你聯係律師。)”

會審公廨一張傳票,將茂升錢莊上上下下全搞蒙了。

俊逸兩眼如炬地盯視會審公廨的傳票。

大把頭將兌付過的莊票並排兒擺在桌上,指著其中一張:“老爺,這就是那張莊票,是我們茂升開出的。認票不認人是多年來的老規矩,洋人起訴我們,完全不合情理!”

“是哩。”老潘接道,“如果我們不認莊票,以後誰還敢收我們的莊票?”

俊逸眉頭擰成一個疙瘩,兩眼緊盯在莊票和公廨的傳票上。

房間裏空氣凝結。

“唉,”俊逸終於發出一聲長歎,“理是理,但要分個地方。要是在我們地界上,就由我們去說。問題是在會審公廨,那是洋人的地盤,不認我們這個理呀!”

“那也得有個解說,”大把頭辯道,“會審公廨裏也有我們的讞員,可以讓他通融通融。洋人有的是錢,不會在乎這點兒。”

“問題不在錢上,”老潘點中要害,“在這莊票上。如果我們認罰,以後再與洋行做生意,還開不開莊票呢?”

“不瞞二位,”俊逸點頭,“我憂心的正是這個。一萬兩銀子,我賠得起。規矩壞了,我賠不起呀。”

“老爺,這⋯⋯”大把頭哭喪著臉,“這該哪能個辦呢?”

俊逸眉頭擰起,良久,擺手道:“你們去吧,讓我好好想想。”

二人出去,俊逸在椅子裏硬著頭皮坐了一會兒,起身出門,徑直走到錢莊大門,沒叫馬車,而是悶頭沿大街漫步。

順安小跑著追前幾步,小聲叫道:“魯叔!”

俊逸頓住步子。

“魯叔,我⋯⋯”

俊逸看他一眼:“有事體嗎?”

“魯叔,都怪我⋯⋯一切都是我的錯。”

“哦?”俊逸以為又出什麽事體了,盯住他問,“啥事體錯了?”

“那張莊票。”順安囁嚅道,“江擺渡段尋到我,是我把莊票送到櫃上,又把錢交給姓段的。我後悔死了。第一次做事體,就捅出介大婁子,我⋯⋯我給魯叔丟臉了!”

“嗬嗬嗬,”見是這事,俊逸笑出幾聲,拍拍他的腦袋道,“曉迪呀,這不關你的事體。放心吧,沒有人責怪你!”

“魯叔,我⋯⋯”

“做你的跑街去。眼下生意不好,你多努力。魯叔指靠你哩!”

“魯叔放心,”順安哽咽了,“小侄⋯⋯一定努力!”

“哈哈哈,彭哥,”馬克劉喜不自禁,“好事體不來不說,一來就是接二連三哪。”

彭偉倫嘴巴沒張,眼睛卻在斜睨他,半是質詢。

“麥基洋行向會審公廨起訴茂升錢莊了!”

彭偉倫沒有應聲,手指卻有節奏地敲起幾案,鼻子裏輕輕哼起一曲廣東民謠。

“彭哥,”馬克劉愈加興奮,“您這一箭不是雙雕了,是三雕呀。”

彭偉倫停住哼曲,一手繼續敲著,另一手端起一杯茶水,輕啜一口,放下。

“彭哥,你這曲兒還沒哼完呢!”

“嗬嗬嗬,”彭偉倫微微一笑,“是該接著哼了。你安排一下,到報館裏尋幾個有正義感的記者,讓他們好好編排編排。洋人無理反成原告,中國人有理無處申訴,唉,”故意搖頭,“要多憋屈就有多憋屈嗬!”又提高聲音,慷慨激昂,“這就是中國,這就是中國人哪!嗚呼哀哉, Chinese(中國人)!”

“彭哥,”馬克劉豎起大拇指道,“真有您的!老弟服了!”

茂升錢莊外麵的大街上,幾個報童競相叫賣:“看報,看報,生意夥伴變成冤家對頭,麥基洋行監守自盜,會審公廨狀告茂升錢莊,無理反而勝訴。茂升錢莊認票不認人,有理反而敗訴,白賠洋人白銀一萬兩喲⋯⋯”

一輛馬車停下,俊逸跳下車,聽到聲音,掏錢買了幾份報紙,掖在胳肢窩裏,大步走上台階,走進經理室,將幾份報紙瀏覽一遍,凝眉良久,召來老潘,要他通知茂記所有掌櫃速到錢莊議事。

一個時辰後,八大把頭與十幾個掌櫃陸續趕到,齊伯也破天荒地出現在議事廳,但沒有坐,如往常一樣站在門口。

魯俊逸最後一個走進來,手裏拿著一摞報紙。

議事廳裏鴉雀無聲。

俊逸走到主位坐下,聲音低沉,揚起一張判決書,開門見山道:“就在昨日,租界會審公廨判決茂升錢莊賠付麥基洋行一萬兩規銀,一個月內付清。我魯俊逸認罰,因為我並不想多生事體。然而,不生事體,事體照樣尋上門來。”

魯俊逸放下判決書,揚起手中報紙。

所有目光都盯在這些報紙上。有幾人麵前也擺著同樣的報紙。

“諸位,”俊逸將報紙揚起,抖了抖,“想必你們都看過這些報紙了。事體既然曝光,就不單是我們一家的事體了。如果我們認賠,不僅是我魯俊逸麵上無光,茂升錢莊大門上的那塊匾牌,也將無法硬朗起來。如果我們不認賠,我們的對手是洋行,判決這起凱思(case,案子)的是會審公廨。在這樣的地方,與這樣的對手對陣,我們根本沒有勝機!”

眾人麵麵相覷。

“不瞞諸位,”俊逸臉色嚴峻,“我魯俊逸自經商以來,遇到過不知多少難過的坎兒,可哪一個也沒有這一個難過。我有三個晚上不曾合眼了,左思右想,始終未得擺脫之方。今兒召請諸位,也算是集思廣益,共同開個處方。成也好,敗也好,是大家的主意。”

沒有誰說話,場上掉根針都能聽見。

順安左右看看,見誰也不說話,牙一咬,朝眾人抱拳一圈:“諸位同仁,魯老爺把話說到這兒,我就先說兩句。我雖然是新任跑街,但與諸位相比,卻算是與麥基洋行交往最多的人了。我把我所曉得的事體講予諸位,算作拋磚引玉。”

眾人皆看過來,紛紛點頭。

“諸位同仁,”順安又是一拱手,“我多次去過麥基洋行,曉得這個洋行很有實力,不會在乎一萬兩銀子。我聽密斯托裏查得說,單是上次與我們合作的那筆大米生意,他們就賺下不少洋鈿。我私底下問過江擺渡,他悄悄告訴我,說是除去運費及其他成本,每石淨賺五塊呢。”見眾人麵麵相覷,皆現驚詫,也頓一下,以便把握節奏,“江擺渡還說,如果不是跟我們有合同,他們能賺七塊呢。我說出這個,沒有別的意思,隻是想說明一點,他們有錢。他們那麽有錢,仍然與我們打官司,說明這場官司不在錢上,想必是另有原因。”

順安此話,自是弦外有音。眾人先是麵麵相覷,繼而一齊盯向他,欲聽下文,順安卻不再說話了。

沉默有頃,大把頭終是憋不住:“曉迪,這原因你曉得不?”

“我也猜不透,”順安顯然等的就是這一問,“我在想,他們會不會是生我們的氣了,故意報複我們?”

“曉迪,”老潘接腔,“這個你要講講清爽了。我們既沒招惹他們,也沒虧欠他們,他們能生我們什麽氣呢?”

“這⋯⋯”順安的眼角斜向坐在他正對麵的挺舉,“我是不好多講的。我隻是在想,洋人如果是生氣,就一定有原因。”

順安這一斜眼,眾人顯然看得明白。

所有目光無不射向挺舉。

“曉迪,”大把頭恍然有悟,目光從挺舉轉回順安,“照你這講,難道是因為合同的事體?”

“袁師兄,”順安抱拳應道,“我沒有這樣講啊!”

“是哩!”雜貨店申掌櫃一拍麵前桌麵,“定是因為那份合同了!”

“快說說,”布店掌櫃應聲附和,“那份合同怎麽了?”

“按照合同,”雜貨店申掌櫃應道,“洋人一石就得少賺兩塊,六萬石就是十二萬塊。洋人少賺十二萬塊洋鈿,自然會怨恨我們,借此機會出口惡氣!”

眾人盡皆大悟。許多掌櫃本來就對挺舉因大米出風頭早有忌恨,此時無不落井下石,紛紛點頭。

布店掌櫃故意問道:“我想知道,這份合同是啥人簽的?”

眾人再次把目光射向挺舉。

挺舉閉上眼去。

“諸位,”俊逸見順安把火引到挺舉身上,極是不滿,白他一眼,重重咳嗽一聲,“大米合同是我簽的,與他人無關,大家也不要曲解曉迪的意思。售米與此番賠款是兩樁事體,風馬牛互不相及。反過來說,恰恰是通過售米事體,麥基洋行才肯把生意由善義源轉至我們錢莊。我希望大家牢記這點,不要妄自猜度。”

“對對對,”順安急切表白,“魯叔⋯⋯魯老爺講得是。我隻是覺得,洋人也許是生氣了,至於他們為何生氣,我實在不曉得,這幾日一直在琢磨因由哩。”

“魯叔,”挺舉睜開眼來,目不斜視,直盯魯俊逸,將順安岔開的話題重拉回來,“我想問一下,按照公廨程序,這次判決是否就成定案了?”

“這倒沒有。”俊逸應道,“我問過了,如果不服判決,我們可在七日之內申請複議。複議之後再經判決,才是最終定判。”

“諸位同仁,”挺舉環視眾人,聲音不高,但一字一頓,一副毋庸置疑的語氣,“我的建議是,申請複議!”

所有目光望向魯俊逸。

凡在上海灘曆過事的人無不曉得,向會審公廨申請複議、推翻洋人判決幾乎等同於徒勞。在眾人眼裏,挺舉此時提請複議,顯然是為擺脫窘境。

然而,挺舉的提議也無可辯駁,因為他們此來不是要爭論長短是非,而是要磋商解決方案。挺舉的方案雖說於事無補,卻也是將死馬當活馬醫,不定能醫出個名堂呢。再說,此時此刻,真還沒有比之更有力或更有利的建議。

冷場有頃,俊逸高聲問道:“哪個還有高招?”見沒人應腔,擺手,“散會。”

眾人散場,俊逸留下老潘、大把頭、順安和挺舉,帶他們進經理室,歎道:“唉,反正也是無路可走了,我決定,聽從挺舉,申請複議,你們還有什麽要講?”

“老爺,”老潘苦笑一聲,“申請的事體,我沒啥意見。無論如何,我們茂記總得做出個樣子,是不?”

“潘叔,”挺舉神態莊重,“我們不是做出樣子,我們是必須打贏這場官司!”

此言一出,莫說是老潘、大把頭、順安三人,即使是俊逸也是一震,不由自主地看向站在門口的齊伯。

齊伯不動聲色,仍如豎槍一般。

“魯叔,”見挺舉有意與老潘打擂台,順安趕忙圓場,“小侄覺得,挺舉阿哥方才所言,是針對外人的,並非一定要打贏官司。阿哥的意思,其實與師父所講是八九不離十。”又看向挺舉,“阿哥,我們這場官司,是給外人做個樣子,讓他們看看,我們努力了,我們沒犯軟蛋。至於公廨哪能個判法,我們也沒辦法,是不?甭講是我們了,就連朝廷也拿洋人沒辦法,是這理不?”

“魯叔,潘叔,”挺舉沒睬順安,顧自看向俊逸和老潘,“我對會審公廨不太了解,這想問一下,公廨裏都有啥人?作判決的又是啥人?他們是哪能個判決的?”

魯俊逸看向老潘。前幾日聽審,是老潘代表茂記去的。

“是這樣,”老潘解釋道,“會審公廨有會審主官一人,副官六人,設有秘書處、華洋刑事科、華務民事科、洋務科和案卷室。其中,會審主官是洋人,副官中,有四人是洋人,兩人是華人。我們的案子非刑事案,劃歸洋務科審理。也就是說,全部由洋人審理!”

“這⋯⋯”挺舉略怔一下,“複議也是洋務科審理嗎?”

“這個我就不曉得了。我對公廨原本一無所知,隻是因為這檔子事體,才曉得一點兒。聽說涉洋案件,很少有提請複議的。”

“我打探過了,”俊逸接過話頭,“涉華案件如果申請複議,就須由陪審官出麵裁決。陪審官為二人,一是外國領事,二是中方讞員。中方讞員由道台任命,專司華人案件。如果涉洋,就須外國領事參與會審。”

“中方讞員是誰?”

“叫沈先農,是道光舉人,在公廨盡職二十多年了。”

“人品如何?”

“吃不準他,聽說是個老油條,早年去英國習過洋人法律,甚通洋務,就為官來說,他比袁道台資曆還老,照理說早該提升了,可他這個讞員位置,沒人能代,洋人也離不開他。”

挺舉悶頭思考一時,抬頭說道:“魯叔,如果你放心,我願去拜見一下沈讞員,向他提請複議!”

“我也是這意思。”俊逸點頭應道,“提請複議,必須經過沈讞員。你們去比我去合適,我去了,就沒個回旋了。”轉向老潘,“老潘,你帶挺舉去,成不?”

“這⋯⋯”老潘苦笑一聲,“我見過沈讞員,覺得這人不太好說話,脾氣也怪,跟他話不投機哩。”

“魯叔,”挺舉看下順安,“我和曉迪一道去吧。涉及洋行,曉迪熟悉。”

看到師父不想蹚這池子渾水,挺舉卻硬要扯上他,順安大是不滿,卻又不能講什麽,咳嗽一聲,在下麵踢他一腳。

“也好,”俊逸轉向順安,“曉迪,你辛苦一趟。”

“我⋯⋯”順安被逼到牆角了,隻得點頭,“歐凱,小侄聽魯叔的!”略頓一下,“魯叔,你介了解沈讞員,他這人可有嗜好?”

“聽說是個戲迷。”

順安撓撓頭皮,吧咂一下嘴皮子。

“正好哩,”挺舉順口笑道,“見讞員了,你就給他唱一出!”

“阿⋯⋯阿哥!”順安正在生挺舉的氣,以為他這是在故意揭他老底,滿臉潮紅,跺腳道,“啥人會唱戲了?你⋯⋯你哪能亂講哩?”

“好好好,”挺舉意識到了,趕忙糾正,“是我講錯了。走吧,我們這就去,免得他去⋯⋯”本要說出“看戲”二字,急又憋住。

俊逸自是不曉得原委,交代幾句細節,又從櫃中取出一個禮盒,遞給順安道:“曉迪,你把這個拿上。這是上好的長白山老參,值五十兩銀子。”抬腕看下時間,見時已過午,“快去吧,上海的戲多在後晌開場,看戲前他的心情最好!”

挺舉、順安不敢耽擱,出門叫了兩輛黃包車,一路小跑地趕赴會審公廨。

會審公廨位於北浙江路段(今浙江北路),是很大一片府院。二人在路口下車,打聽到沈讞員的宅第不在公廨,而在一個街區之外的另一塊街區,遂一前一後,沿北浙江路大步流星地急趕過去。

步行也就一刻鍾。

眼見走到北浙江路口,路上一直陰沉著臉的順安陡然住步,冷不丁說道:“阿哥,我必須對你講個事體。”

“講吧。”

“是三個事體。”

“歐凱。”見他臉色陰沉,表情嚴肅,挺舉覺得奇怪,笑一下,學他的洋腔緩和氣氛。

“第一個,從今往後,你不能當著我的麵再在別人跟前提到戲字。”

“歐凱。”

“第二個,從今往後,你不能啥事體都要扯上我,如果一定要扯,得事先和我商量一下。”

“歐凱。”

“這第三個,是我須得向你解釋的。方才議事辰光,我講的那些話,不是有意針對你的,你甭誤解。”

“哦?”挺舉盯住他,半笑不笑道,“你都講到什麽話了?”

“就是⋯⋯”順安臉上一漲,“你曉得的,你全都曉得的!我發誓,我不是那意思。我的意思,全讓魯叔講清爽了!”

挺舉撲哧笑了。

“阿哥?”

“啥辰光了,看你還在扯些什麽。”挺舉指指前麵,“沈讞員家這就到了,你該去琢磨哪能個說辭才是!”

“這⋯⋯”順安怔了,“是阿哥要來,是阿哥硬拉我來,哪能要我琢磨說辭哩?”

“你呀,”挺舉指點他的鼻子,“我是在替你圓場,替你跑腿,曉得不?我是穀行掌櫃,你是錢莊跑街。眼下出事體的不是穀行,是錢莊,出的又是涉洋事務,負責聯絡洋行的又是你,這事體與你哪能脫得了幹係呢?”

“這⋯⋯”順安語塞了。

“阿弟,此地不是穀行,不是賣米,錢莊的事體我是外行,隻有你懂,見沈讞員,自然是你打頭陣。我來,不過是陪陪你,為你壯個膽!”

“可⋯⋯是你在魯叔跟前誇下大話的!”

“魯叔為這事體幾天幾夜沒睡好覺,大家誰也拿不出好主意,你講講看,我不這般講,你能拿出好辦法嗎?”

順安咂巴幾下嘴皮子,又閉上了。

二人又走幾步,順安緊趕上來,賠個笑道:“阿哥你講,見到讞員大人,我該哪能講哩?”

“嘿,”挺舉斜他一眼,“你這嘴巴不是一向抹過蜜嗎,該講什麽哪能讓我來教哩?快走吧,免得讞員大人去看戲了。”

沈宅非私宅,是道台府專為中方廨員蓋的官邸,一溜兒五座,數沈讞員的最大,前後三進院子。

二人按響門鈴,一個丫鬟開門,瞄他們一眼,見順安手提一個大禮盒子,便笑逐顏開,問明因由,稟過主人,引二人直入客堂。

二人來得恰到好處,沈讞員已經換好服飾,心情果然不錯,嘴裏哼著曲兒,似乎是在等候接他去看戲的馬車。

順安在前,臉上堆笑,深鞠一躬道:“晚輩傅曉迪見過讞員大人!”

“傅曉迪?”沈讞員朝他點下頭,目光落在他身後的挺舉身上。

“晚輩伍挺舉見過讞員大人!”挺舉也鞠一躬。

“二位是⋯⋯”沈讞員上下打量他們一陣兒,欲言又止。

“回稟大人,”順安又是一躬,“我們是茂升錢莊的,此來冒昧求見大人,大人能夠撥冗召見,我倆感謝不盡。”說著雙手呈上參盒,“這盒長白山老參是我家魯老爺特意奉送大人的,些微薄禮,難成敬意,望大人笑納!”

沈讞員略一拱手:“謝謝你家老爺了。”接過禮盒,審也沒審,放在身後幾案上,指指凳子,“二位請坐。阿鳳,上茶!”

引他們進來的丫鬟早已端上兩杯茶水,擺好,退下。

順安、挺舉於客位坐定。

“你二人來,可為那起訟案?”沈讞員笑眯眯地看向二人。

“是。”順安拱手應道。

“不是已經結案了嗎?”

“是哩。”順安賠笑道,“隻是我家老爺對此判決有不同看法,讓我二人前來求告大人,看看能否申請複議!”

“哦。”沈讞員點下頭,“複議的事體,照程序是可以的。判決後七日之內,涉案雙方均有申請複議的權利!”

“沈大人,”順安又是一笑,“我二人來,不僅僅是為複議的事體,是另有事體相求。這宗案子牽涉麵較大,我家老爺不方便親自登門。不過,我家老爺特意吩咐我倆,要我倆懇請大人務必斡旋,與洋人領事交涉,看看能否改判。無論成與不成,我家老爺都有厚報!”

“唉,”沈讞員長歎一聲,擺手道,“厚報也好,薄報也罷,於老朽都是奢求。你二人可以回稟你家老爺,我隻能為你們申請複議,至於改判之事,也讓他不可奢求。”說著以杯蓋拂茶,歪頭看向二人,“二位還有其他事體嗎?”

拂茶意在趕客,順安下意識地看向挺舉。

“沈大人,”挺舉拱手道,“晚輩有事體請教!”

沈讞員按住杯蓋:“請講。”

“既然是複議,也就存在改判的可能。大人為何不讓我們有此奢求?”

“嗬嗬嗬,”沈讞員有點驚訝,盯他一陣,半是苦笑道,“你好像是剛來上海的吧?”

“這有關係嗎?”

“這麽講吧。”沈讞員直盯挺舉,晃著頭道,“老朽進公廨已有二十餘載,由書記做到讞員,親手辦理訟案逾千起,但凡涉及華、洋,華人未曾有過一起勝訟,也少有人申請複議,即使申請,也從未發生過改判先例。”

“大人是說,公廨不是講理之處?”

“唉,”沈讞員又是一歎,有點不耐煩了,皺眉道,“哪能對你講哩?公廨是個可以講理之處,但它是為洋人講理的,聽清爽沒?”說著將杯蓋合上,站起來,“若無他事,老朽這要聽戲去了!”

“大人且慢,”挺舉伸手攔住,“晚輩還有一問!”

沈讞員長吸一口氣,複又坐下,臉色明顯不悅:“講吧。”

“請問大人,何為讞員?”

“這⋯⋯”沈讞員勃然震怒,忽身站起,“這跟你有關係嗎?”

“有關係。”挺舉穩穩坐定,振振有詞,“大人息怒,請聽晚輩一言。據晚輩所知,讞員是受道台委派,在會審公廨與洋人法官共同審理華、洋訟案的朝廷命官。洋人法官自為洋人謀事,作為華方讞員,如果永遠隻是陪坐,沈大人一坐二十餘年,心裏甘嗎?坐得定嗎?”

“你⋯⋯你⋯⋯”沈讞員手指發顫,指向挺舉,氣結。

順安臉色煞白,急扯挺舉。

“大人息怒,”挺舉根本不睬順安,“晚輩是在為大人著想。茂升錢莊可以損失一萬兩銀子,可大人您呢?大人自稱老朽,再過三年、五年,抑或八年、十年,大人必將離開公廨,告老還鄉。那辰光,大人兒孫滿堂,倘或哪個不曉事體的孫子、孫女閑問大人,老阿公,聽說你是上海灘的大法官,專審洋人,為我們中國人主持公道。老阿公你講講看,你是哪能個審判洋人、為我們中國人主持公道哩?請問大人作何回答?”

沈讞員一屁股跌回座上,額頭汗出。

“大人請看,”挺舉從袋中摸出一張報紙,“麥基洋行訟茂升錢莊一案,已不再是尋常訟案,它已上升為公眾事件。認票不認人是錢莊恒久的規矩,洋人與錢莊做生意幾十年了,早已曉得。麥基洋行監守自盜,不講公理在先,卻又自恃強權,起訴茂升,這是典型的蔑視公理,仗勢欺人。公廨既然是講公理之處,大人作為會審公廨的唯一中方讞員,與洋人公使平起平坐,將此訟案如何複議,滬上會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呢?”

沈讞員掏出絲絹,不停擦汗。

“沈大人,”挺舉起身,深深鞠躬,“晚輩年幼無知,言語冒犯,望大人海涵。晚輩隻是想說,洋人是人,華人也是人。洋人不把我們華人當人看,我們華人卻不能自我作踐,自己不把自己當人看哪!”

“先生尊姓大名?”沈讞員又擦一把汗,盯住他問。

“晚輩伍挺舉,不敢在大人麵前稱尊!”

“伍先生,”沈讞員緩緩起身,向挺舉深鞠一躬,拱手道,“我沈先農謝謝你了,你為我上一大課,謝謝你了!”

“晚輩告辭!”挺舉鞠躬回禮,與順安一道,揚長而去。

一出沈讞員大門,順安就發作了,手指挺舉,氣得說不出話來:“伍挺舉,你⋯⋯你暢快哩!你激昂慷慨,你代表正義,你⋯⋯”

挺舉沒有睬他,顧自悶頭往前走去。

“聽清爽沒,”順安追上幾步,一邊走,一邊數落,“沈大人是哪能講的?”學沈的語調,“‘我沈先農謝謝你了,你為我上這一大課,謝謝你了!’我問你,這話哪能解哩?沈大人是六品讞員,比縣太爺還大一級,你算老幾,敢給沈大人上課?我費盡心思,這又搭上魯叔一盒長白山上好人參,五十兩銀子,讓你全搞砸了!”說著重重搖頭,長歎一聲,“唉,我的好阿哥呀,你叫我⋯⋯這回去了,哪能個對魯叔交代哩?”

然而,最終的判決卻大出順安所料。

一周之後,會審公廨宣判,洋人陪審官(英國領事)親自宣布最終判決,嗚裏哇啦一陣,沈讞員方才起身,念判決書的中文版:“⋯⋯麥基洋行內部職員監守自盜,過失在先;茂升錢莊在支付巨額莊票之前未能及時通報洋行,過失在後。有鑒於此,經過複議,議定涉案雙方各自承擔涉案金額之半數,茂升錢莊當於判決之日起三十日內,償還麥基洋行失銀五千兩。此判。”

由於媒體的傳揚,上海各界都在關注此判,到場的各家報刊記者有數十人之多。

沈讞員念完判決,在場華人無不驚喜交集,起立鼓掌。早已紮好架勢的各路記者更是紛紛記錄、拍照,燈光閃爍。

判決宣讀完畢,麥基微笑起身,在照相機及記者的圍堵之下落落大方地走到俊逸跟前,伸出手道:“Congratulations to you, Mr. Lu! A law suit is a law suit, business is business. You are still my business partner.”

麥基講得太快,魯俊逸沒有聽懂,看向裏查得。

裏查得翻譯道:“魯先生,祝賀你。訟案是訟案,生意是生意。你仍舊是我的合作夥伴。”

“歐凱,歐凱,”俊逸雙手握住麥基,嗬嗬笑道,“也祝賀你了!我很樂意與你做生意!”

洋人紛紛散去,沈讞員遲疑一下,緩步走到挺舉跟前,拱手道:“非常遺憾,伍先生,但我已經盡力了!”

伍挺舉鞠一大躬:“晚輩曉得,謝大人了!”

魯俊逸正要抽身過來,感謝沈讞員,讞員卻視而不見,拖著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晃地緩緩走出公廨。

望著沈讞員的背影,順安大怔。讓他有所不解的是,為什麽伍挺舉那樣子罵他,那樣子待他,沈老頭子非但不記恨,反而對他恭敬有加?

此番複議,會審公廨改判洋行失理在先,算是破天荒了。第二日,上海多家媒體都在報道此事,《申報》更在頭版顯要位置刊載魯俊逸與麥基經理握手言和的巨幅照片,一時間,茂記大戰洋行,打成平手,上海灘華界為之震動。

看到鋪天蓋地的溢美之詞,茂記上下無不興奮,魯俊逸更是榮光無限,心情大好。是日中午,俊逸特別在南京路的一家豪華中式飯店裏置下酒宴答謝沈讞員,使順安去請,卻被讞員婉言謝絕。

然而,飯局已定,俊逸不便撤銷,於是一不做,二不休,幹脆將茂記八大把頭及所有掌櫃全部請到,歡慶這一巨大勝利。

宴席上,杯盤狼藉。

挺舉卻一杯未喝,坐在一側默不作聲。

挺舉申請複議成功,既出老潘意外,也讓他內中五味雜陳,略略一想,決定移花接木,將這份功勞攬到弟子順安身上,便衝順安舉酒賀道:“曉迪呀,師父萬沒想到你介有能耐,竟然連鐵案也翻得動,討回五千兩銀子不說,也為我們茂記打出名聲來了。我都看了,報紙上沸沸揚揚,全都在張揚這事體哩,尤其是那張大照片,嘿,老爺與洋大人膀子挨膀子,手還握在一起,神氣著哩。這報上講,洋人與中國人打官司,雙方戰成平手,這在會審公廨是破天荒哩。來來來,你算是為師父爭臉了,師父敬你一杯!”

眾把頭、掌櫃見老潘這麽說,也都以為是順安的功勞,紛紛向他敬酒,獨把挺舉晾在一邊。

俊逸看不過去了,親手為挺舉斟一杯,遞給他道:“挺舉,來,魯叔敬你一杯!”

“魯叔,”挺舉推開酒杯,“這杯酒我不能喝!”

“哦?”俊逸驚愕了,“為什麽?”

“因為它的味道太苦了。”挺舉緩緩起身,向眾位抱拳,“魯叔,潘叔,還有諸位同仁,你們喝吧,我有點不大舒服,先走一步。”言訖,大步出門。

挺舉回到茂平,心裏像是堵著什麽,越坐越悶,幹脆起身出門,沿大街信步走去,幾乎是本能地來到清虛觀裏。

道人似是早已候著他,見他悶頭進來,也不招呼,顧自拿了幾炷香,跟在後麵。

“道爺,”挺舉覺出來,頓住步子,對他苦笑一下,“今朝不進香了,隨便轉轉。”

道人點點頭,放下香,返回門房。

挺舉信步走到三清殿,見門前既無看相長者,也無阿彌公,略覺失望。

挺舉遲疑一下,邁上台階。剛跨一步,覺得背上一麻,似有一物擊來。挺舉打個驚怔,回頭看去,什麽也沒有。朝地下一看,見是一粒桐子在地上蹦躂。

此處並無桐樹,這樣的桐子隻在外麵的馬路上才有。挺舉覺得奇怪,又看看四周,並不見異常,抬腿複上台階,剛動一步,又是一粒桐子。這次是在脖頸上,打得較重。挺舉回頭再看,仍無一人,隻有一粒桐子在台階下麵的地麵上滾動。

挺舉摸摸脖頸,索性坐在台階上。

四周一個人也沒,一片死寂。

挺舉凝神苦思,不得其解,起步又朝上走,剛上一個台階,又是一粒桐子,這次正中頭頂。

挺舉頓步,朗聲說道:“何方高人,請現身賜教!”

沒有一點兒回應。

挺舉摸摸頭皮,極是納悶,就試探著再往上走,兩耳警惕地傾聽四方。

沒有桐子了。

挺舉一直走到台階的最上級,回首又看四周,見仍無動靜,這才轉身進殿,在三清爺的像前跪下,閉目冥想。

就在此時,他的後腦勺上又中一粒桐子。

這一次,挺舉紋絲不動。

又是一粒。

挺舉仍舊不動。

又一粒飛來,正中後背。許是這一次太重了,挺舉情不自禁地哎喲一聲,忽身跳起,見身後是兩個桐子和一粒小石子,撿在手裏把玩一陣兒,複轉身,又跪下去。

四周靜得離奇,挺舉的心也跟著靜下來。

靜下來,就聽到動靜了。就在身後傳來極其細微的聲響時,挺舉重重咳嗽一聲,鎮定地說:“出來吧,我曉得是你了!”

挺舉被她的聲音嚇得打個哆嗦,回身見是葛荔,又驚又喜,激動地叫道:“是⋯⋯是你!”

“咦?”葛荔怔了,“方才你不是曉得了嗎?”

“我⋯⋯”挺舉結巴起來,“是⋯⋯小姐⋯⋯”

“嗬,”葛荔恍然悟了,“原來你是蒙我的呀!嘿嘿,想著你傻哩,倒是本小姐看走眼嗬。好好好,算你贏一局。喂,本小姐問你,到此地做啥?”

“我⋯⋯隨便轉轉。”

“嘿嘿,隨便轉轉?還想蒙我呀!告訴你,你來此地是尋人的!”

“你⋯⋯哪能曉得哩?”

“我不僅曉得你尋人,且還曉得你要尋的是啥人!”

“啥人?”

“你來是尋那個看相的老阿公,對不?”

“是哩。”

“講吧,你尋那個老阿公,可是有卦要占?”

“是哩。”

“跟我走吧。”葛荔不再多話,扭頭走下台階,“那個老阿公正在候你哩!”

“候我?”挺舉震驚了,緊跟幾步,“前輩哪能曉得我要尋他哩?”

“嘿嘿,”葛荔回他一句,“剛說你不傻,你就又犯傻了。你也不想想,那個老阿公是靠什麽吃飯的!”

挺舉撓撓頭皮,憨厚一笑:“是哩⋯⋯”

自從離開寧波,盡管挺舉每時每刻都能感覺到她的存在,但真正見麵,真正麵對這位夢中小姐,這還是第一次,而且,是在這種場合下。

出來清虛觀,葛荔大步在前,挺舉在後緊跟,一邊走,一邊欣賞她走路的樣子。走有一個多街區,二人誰也沒說一句話。

葛荔拐進一條略窄的巷道,頓住步子,等他走上來,與他並肩而行,邊走邊歪頭望著他:“伍生員,咋地了?”

“不⋯⋯不咋地。”挺舉心裏咚咚直跳。

“既然不咋地,哪能啞巴了呢?”

“你也沒講話呀。”

“我在候你話哩。”

“我⋯⋯”挺舉囁嚅道,“我⋯⋯其實⋯⋯一直都在等你!”

“咦,你哪能講反話哩?我走在前麵,是我在等你才是!”

“不是這辰光。”

“那⋯⋯”葛荔驚愕了,“啥辰光?”

“自來上海那天起。”

“哦?你等我做啥?”

“我要謝謝你!”

“為何謝我?”

“因為你把我從火神爺口中拖出來⋯⋯”

“嘻嘻,”葛荔頑皮一笑,“這個倒是要謝的。要不是本小姐身手快,世界上就沒你這個生員了。”說著眉頭一挑,“說到這個,本小姐倒想問問你了,既然要謝,你該尋我才是,哪能這般守株待兔哩?你們讀書人就是這般做事體嗎?”

“我早想尋你來著,可我曉得,你不想見我!”

“咦?”葛荔來勁了,“你是哪能曉得的?”

“嘿!你這講講,你是哪能覺得哩?”

“我⋯⋯”見葛荔的大眼睛火辣辣地緊盯過來,挺舉越發不自然了,“在⋯⋯在我孤獨的辰光,在我⋯⋯無望的辰光,我⋯⋯總是覺得身邊有個人,她⋯⋯就在不遠處,伴著我,盯著我,我⋯⋯我曉得是小姐!”

“你⋯⋯”葛荔身體震顫,“哪能曉得她是⋯⋯本小姐哩?”

“起初,我也吃不準,”挺舉似是背書,“但那天淩晨,在穀行裏,有紙頭打在我背上,我見到紙頭,就曉得是小姐了。”

“嘻嘻,”葛荔假作鎮定,“不過是扔個紙頭嘛,你哪能證明她就是本小姐呢?”

“能證明的!”挺舉語氣肯定,“因為我曉得,世上隻有一個人會⋯⋯這樣子待我!”

葛荔全身又是一陣震顫,勉強穩住神,化作撲哧一笑:“是哩,伍生員,你的直覺不錯,是本小姐在一直盯你哩!”

“這⋯⋯”挺舉遲疑一下,穩住心神,“請問小姐為何一直盯我?”

“因為你欠我一筆舊賬!”

“是哩,”見她這般應對,挺舉倒也泰然了,“那筆舊賬在下也是記著的。請問小姐,在下何時清償為妥?”

“這個嘛。”葛荔完全恢複自然了,“就要看本小姐的心情嘍!”

“在下恭候。”挺舉朝她拱一拱手,“敢問小姐,你是哪能認識那位老前輩哩?”

“老前輩?”葛荔眉頭又是一挑,“你講那位看相的吧?他是本小姐的老阿公呀!”

“啊?”挺舉愕然,“小姐是⋯⋯”

“說你是書呆子,你甭不服氣!”葛荔指著他的鼻子數落道,“介許多辰光,介大的恩情,你口口聲聲要尋本小姐謝恩,卻連恩人的名姓都不曉得,這叫什麽來著?口口聲聲隻叫小姐,天底下的小姐多去了!”

“我⋯⋯”挺舉急忙拱手,“敢問小姐芳名?”

“你可以叫我葛荔,葛藤的葛,荔枝的荔。”

“葛荔?”

“原本是叫葛藟,草頭下麵三個田字。”

“在下曉得,”挺舉順口應道,“綿綿葛藟,在河之滸。終遠兄弟,謂他人父。謂他人父,亦莫我顧⋯⋯”

“咦?”葛荔怔了,“你曉得此詩?”

“這是《詩》中的一篇,取自王風。敢問小姐此名,可與此詩相關?”

“正是。”

“那⋯⋯”挺舉盯她一會兒,“小姐不會⋯⋯是個孤兒吧?”

“咦,”葛荔愕然,“你哪能曉得本小姐是個孤兒哩?”

“此詩為流浪乞子之歌,不忍卒讀。”

“為啥不忍卒讀?”

“葛藟本為野葡萄,此詩喻無依無靠之乞子,就如山中的野葡萄,攀枝附岩,寄人籬下,受盡顛沛流離之苦!”

“嘻嘻,”葛荔心裏一酸,回他一笑,“還好本小姐沒有那麽慘!”

“這倒是個小故事哩。”葛荔嗬嗬樂道,“這名字是阿彌公起的。阿彌公姓葛,平生就愛吃野葡萄,為我取名葛藟。在我八歲辰光,阿彌公吃野葡萄時酸壞牙了,不再喜歡野葡萄,喜歡上荔枝了,就把我這名字改了。”

“嗬嗬,”挺舉笑了,“這倒有趣。阿彌公又是何人?”

“我還沒講完呢,你就打岔!”葛荔白他一眼,嗔怪道。

“你講。”

“這是我的其中一個名字,你還可以叫我另一個名字。”

“啥名字?”挺舉來興致了。

“申小荔子!”

“申小荔子?”挺舉不解地望著她。

“這是老阿公起的,老阿公姓申。”

“你有兩個老阿公?”挺舉大怔。

“是呀!”葛荔調皮地歪頭看向他,“不服氣是不?”

“服氣。”

“服氣就成。”

“這⋯⋯”挺舉略略一頓,半是打趣她,“在下是叫你申小荔子呢,還是叫你葛荔呢?”

“嘻嘻,”葛荔慧黠一笑,“這個嘛,你就得視情了!”

“視情?”挺舉不解。

“哎呀,你哪能介笨哩!”葛荔嗔他一眼,“視情就是,見到阿彌公,你得叫葛荔,見到老阿公嘛,自然就是申小荔子了。”說著抬頭一望,指向前麵一處黑漆門樓,“到了!隻顧與你瞎扯筋,害得我差點走過頭哩。”

這是一座古宅,有些年頭了,單看外觀,既典雅,又氣勢超凡。聯想到她的老阿公不過是個看相的,挺舉吃一大驚,因為眼前這座宅院與他想象中的算命人的居所完全不同。

“呆鳥,”葛荔推開院門,“愣在外麵做啥?沒見過老宅子呀。”

“這⋯⋯”挺舉仍沒反應過來,“這是你家?”

“咦,難道是你家不成?”

“介氣派的房子!”

“再氣派也趕不上你們魯家的大宅院哪。快進來,老阿公候你來著!”

挺舉走進院門,越發錯愕。院子不大,但極是整潔,擺放著各種花卉、盆景,一看就曉得主人是個極雅致的人。

挺舉跟在葛荔身後,腳步沒停,直進中堂。

一到中堂,挺舉眼前驀然一亮。中堂上懸掛一幅字畫,畫在中央,畫麵上是個怪老頭,仰天而噓,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似怒非怒,似喜非喜,表情稀奇古怪,完全不同於別家堂畫。畫兩側各懸一個條幅,構成一副對聯,上聯是“看遍天上星辰”,下聯是“閱盡人間稀奇”。書法蒼勁,力透紙背,與畫麵相得益彰,形成絕配。

挺舉的眼球被這幅字畫緊緊攫住了。

“嗬,”葛荔打趣他道,“到底是學問人哪,一進門就看書畫。”

“請問生員,看出名堂沒?”

“鏡湖雙叟!”挺舉脫口而出。

“什麽鏡湖雙叟?我問你看出名堂沒?”

“這書畫⋯⋯”挺舉的兩眼仍舊盯在書畫上,“可是鏡湖雙叟所作?”

“鏡湖雙叟?”葛荔怔了,“啥人是鏡湖雙叟?”

“就是兩位書畫前輩,一書一畫,皆是前輩大家!”

“哈哈哈哈,”葛荔大笑起來,“什麽前輩大家?叟是老頭,雙叟就是兩個老頭,對不?”

“是哩。”

“要是此說,倒是應上哩。”葛荔的俏嘴巴一努,“喏,一書一畫,兩個老頭全在這裏,一個不少呢!”

挺舉順著她的嘴角望去,這才看清楚近在身邊的情景:一張木榻上,盤腿坐著申老爺子和阿彌公。二人各守榻的一端,中間擺著一盤雅致的棋局,縱橫棋盤上擺著幾枚黑白子,顯然處在開戰狀態。

二人各自閉目端坐,就如在大殿前一般。觀表情及棋局,二人似乎不在下棋。

挺舉並無別話,倒頭就行拜叩大禮,禮畢方道:“晚輩伍挺舉叩見二位鏡湖前輩。晚輩有眼不識泰山,慚愧,慚愧!”

申老爺子眼睛未睜,緩緩說道:“什麽鏡湖呀,年輕人?”

“鏡湖雙叟,也就是二位老前輩啊!”

“嗬嗬嗬,”申老爺子笑出幾聲,“年輕人,你何以一口認定我們就是鏡湖雙叟呢?”

“晚輩先父曾得雙叟聯璧書畫一幅,風骨與此處書畫一般無二,晚輩是以認定二位前輩就是鏡湖雙叟!”

“哦?”申老爺子略略一怔,“你先父可否告訴你,他是如何得到雙叟之畫的?”

“聽先父講,”挺舉應道,“二十多年前,他到杭州陪同先祖父參加大比,機緣巧合,在西湖畔上救下一個醉漢,意外得到雙叟之畫。”

聽到此處,一直沒有說話的阿彌公雙手合十,脫口而出:“阿彌陀佛!”

聽到這聲阿彌陀佛,想到方才葛荔介紹的阿彌公,挺舉豁然明朗,喜道:“前輩可是⋯⋯阿彌公?”

阿彌公雙手合十,沒再吱聲。

“年輕人,”申老爺子斂起笑,一本正經道,“你看錯了。老朽不曉得什麽鏡湖不鏡湖的。牆上所題,是我二人塗鴉之作,聊以打發寂寞的。你所說的雙叟,倘若真有,怕也不在凡塵了。”

“可⋯⋯”挺舉怔了,“這書,這畫?”

“年輕人,是你見識少了。在大上海,似我等題字作畫之叟,數以百千,掛在家中自娛尚可,若是掛出去供人雅賞,可就貽笑大方嘍!”

“這⋯⋯”挺舉有點茫然,不由自主地再次看向中堂字畫。

“年輕人,”申老爺子一字一頓,“你來此地,不會是為求證鏡湖雙叟的吧?”

挺舉這也想起此來根本,拱手道:“晚輩⋯⋯遭遇一事,苦思無解,特來尋訪前輩,求前輩點撥!”

“麥基洋行訴茂升錢莊一案。會審公廨一審判決茂升敗訴,茂升申請複議,公廨改判涉案雙方各自承擔五千兩。會審公廨自成立以來,涉及華洋訟案,華人從未勝訴。此番茂升雖未完勝,卻也沒有完敗,錢莊上下歡喜,上海商民同慶,唯獨晚輩誠惶誠恐!”

“你為何惶恐?”

“因為莊票。莊票是錢莊根本,認票不認人是錢莊規矩,洋行與錢莊在合作之始,就已知曉。洋行內部監守自盜,卻將損失轉嫁於錢莊,而會審公廨一味偏袒洋人,混淆是非,踐踏公理,無視莊票信用。如果此案成立,莊票之神聖將不複存在,後果不堪設想。”

“哦?”申老爺子微微一笑,望著他道,“你且講講,有何不堪後果?”

“上海所有洋行無不通過錢莊對華商做生意,華商也通過錢莊溝通洋行。錢莊是溝通華、洋的媒介。錢莊賴以生存的根本是莊票,此判決表麵上是一萬塊洋鈿,實際是對莊票尊嚴的踐踏。此例若開,莊票信用不複存在,錢莊業將遭滅頂之災!”

“曉得了。”申老爺子點點頭,“還可複議嗎?”

“是終審判決。”

申老爺子陷入沉思。

挺舉也閉上眼睛,依舊跪著。

“小荔子,”申老爺子突然出聲,“拿紙筆來!”

葛荔拿來筆墨,將筆遞上,送上硯台,將一張宣紙交給挺舉:“拿好!”

挺舉雙手拿紙,眼睛大睜,緊盯申老爺子的手。

申老爺子飽蘸墨汁,隻見筆頭晃動,卻聽不到筆紙摩擦所發出的嚓嚓聲,紙亦絲毫未動,就好像是對空舞筆一般。

挺舉正自驚愕,申老爺子已經放下筆,複又閉眼。

挺舉低頭再看宣紙,上麵竟然漸漸現出“斷臂立雪”四個大字,每一道筆畫無不蒼勁有力。

挺舉驚得呆了,許久,喃喃道:“神筆呀!若非親見,豈能相信?”

“嘻嘻,”葛荔瞥他一眼,“伍掌櫃,伍生員,字已求到了,老阿公這要下棋哩!”

挺舉醒悟過來,審視四字,卻是茫然無解。再看申老爺子,已然入定,根本沒有再說話的意思。看那阿彌公,也是一般模樣。

挺舉看向葛荔:“小姐,在下⋯⋯”

葛荔將硯台、毛筆拿到中堂幾案上,放下,拿個雞毛撣子返回。

“還不走人呀?”葛荔揚起雞毛撣子,“生員大人,總不能讓本小姐趕客吧!”

挺舉翻身站起:“小姐,我⋯⋯”

葛荔揚撣子逼他出門,一直趕到大門外。

“小姐,”挺舉回身,拱手道,“在下愚笨,還求小姐問問前輩,指點一二!”

“什麽小姐?本小姐難道沒有名字嗎?”葛荔劈頭一頓數落,“還是大生員呢,哪能介笨哩?既然莊票不能做數,不給他們開也就是了!”話音落處,嘭地關上院門,又從裏麵閂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