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商場凶險初戰挫 南洋饑荒捉商機

廣肇會館,林掌櫃小聲問道:“老爺,您召小的?”

林掌櫃叫林同發,是江蘇揚州人,綽號“米蟲”,在這圈裏是個有名的人精。眼下是仁穀堂掌櫃,上海米業公所協理。

“是哩,”彭偉倫緩緩地敲著幾案,“聽說有人收米了?”

“老爺消息靈哩!是茂平穀行!”

“曉得了。收價幾鈿?”

“四塊八!”

“四塊八?”彭偉倫眼睛閉起,隻露出一絲兒細縫,斜過來,“有人來壞規矩,你這米業公所協理就不該過問一下嗎?”

“這⋯⋯”林掌櫃苦笑一聲,“茂平不在公所裏,我前年就把它除名了!”

“除名就沒辦法了嗎?”

“老爺,”林掌櫃打個驚怔,獻媚地湊上前,“小的打探過了,茂平不過隻收一船,也就二十五石。在此之前,茂平就斷倉了,接二連三地到咱仁穀堂進貨!”

“這是說,茂平生意好哩!”

“是哩。米價沒定,米市整體蕭條,隻有茂平門前人來人往,每天都能走個三石五石。”

“這倒怪哩。你可查過?”

“查是查過了,可這⋯⋯南來北往客,一時之間,難查清爽哩。老爺若是對此上心,小的這就派人去盯,或能查出個大要。”

“不必查了。”彭偉倫擺下手,“其他事體我不管,米市規矩不能壞。不過,既然茂平已經退出公所,這又生意興隆,人家要收,那就讓他收吧!”

既不能壞規矩,又讓茂平收米,彭偉倫竟然給出兩個彼此相反的指令,林掌櫃蒙了。

“老林呀,”彭偉倫皺下眉頭,指指自己腦袋,“你也算是老江湖了,動動這個,去吧。”

茂平穀行裏,生意依舊鬧猛,時不時就有青壯漢子進店買米。從昆山老漢那兒進到的二十五石,不消幾日就已下去大半。

阿祥將算盤撥拉得劈裏啪啦直響,樂嗬嗬地向挺舉報出一個吉利數字:“阿哥,刨除成本,到月底或可賺到六十光洋,打我進店以來,生意從沒有介好過!”

話音落處,一個頭戴氈帽的魁偉漢子走進店鋪,挺舉迎上,揖道:“先生,在下伍挺舉歡迎光臨!”

“有新米嗎?”那漢子回個揖,直奔主題。

“有有有,我們全是新米,不信你來看看!”亦趕過來的阿祥急不可待道。

那人走到米倉邊,摸一把,嗅嗅,咬開一粒,點點頭:“嗯,好米,幾鈿?”

挺舉看向阿祥。

“老價鈿,一石六塊!”阿祥比個指頭。

“我要得多,能否便宜點?”那人商量道。

“能要多少?”

“這個數!”那人伸出一根指頭。

“十石?”阿祥問道。

那人搖頭。

“一百石?”阿祥牙一咬,給出一個狠數字。

那人再次搖頭。

“總不會是⋯⋯”阿祥屏住呼吸,“一千石吧?”

那人微微點頭。

“天哪!”阿祥一臉驚詫,轉向挺舉,“阿哥,他要的是一千石!”

“先生能出何價?”挺舉長吸一口氣,轉問氈帽人。

“五塊八!”

“敢問先生,”挺舉沉思一時,抬頭問道,“介大的批量,為啥不去仁穀堂?”

“去過了,”那人兩手一攤,“整條街上,賣新米的隻有你們茂平一家!”說著掏出一張一千元的潤豐源莊票,“這是預付款,餘款在提貨時一次性付清。”

挺舉正要去接莊票,阿祥似是覺出什麽,急將挺舉拉到一邊,壓低聲音:“阿哥,這單怕是接不得呀!”

“為啥?”

“聽出那人的話音沒?整條街上,賣新米的隻咱一家!”

“這又怎麽了?”

“人家要的是新米。我們要賣新米,就得先收,是不?所有米行都沒收,隻咱一家收,這這這⋯⋯”

“曉得了。”挺舉轉身,對氈帽人揖道,“這一千石大米,在下明日答複如何?”

那人顯然覺出失望,顯出無可奈何的樣子:“算了,你們這般為難,在下⋯⋯”搖頭苦笑一聲,轉身走出店門,腳步沉重。

“先生,”挺舉略頓一下,追出,“幾時要貨?”

“哦?”那人停住腳步,“在下是急需,自然是越快越好!”

“在下答應你,後日中午提貨,如何?”

“太好了!”氈帽人一揖至地,將莊票雙手遞上。

是夜,挺舉再次置辦幾盤好菜,打成包,又到一家店裏買壇女兒紅,一路提到振東住處。

馬振東已經坐在椅子上,顯然是在恭候挺舉。

挺舉怔了下,將酒壇放到地上,嗬嗬笑道:“馬叔,今朝這酒還沒喝,你就醉了?”

“沒醉。”振東沒笑,淡淡應道。

“嗬嗬嗬,”挺舉朝桌上擺菜,“那就是贏錢了!”

“沒去。”振東又道。

“咦,你哪能不去哩?昨晚我不是給你兩塊去翻本嗎?”

“不想去了。”

“那⋯⋯”挺舉有點驚愕,“你在這屋裏悶一整天?”

“等你。”

“等我做啥?”

“等你拿酒來呀。我曉得你不會不來。”

挺舉已把菜肴擺好,拿過兩隻空碗倒好酒,端起一碗推給振東,自己也端一碗,舉一下,笑笑:“馬叔,喝。”

二人碰碗,各自飲下。

“馬叔,說說看,你哪能不去賭場了?聽人講你沒錢都去,何況有錢哩!”

“心裏堵樁事體,沒賭興了。”

“啥事體,講給小侄聽聽。”

“馬叔算是服你了。”振東放下酒碗,豎下大拇指,“我這問你,無事不登三寶殿,你削尖腦袋朝我這個破屋子裏鑽,這又買菜買酒,還給賭錢,講實話吧,究竟是想做啥?”

“嗬嗬嗬,”挺舉又倒酒道,“到馬叔屋裏還能做啥?陪馬叔喝酒唄。”

“你處心積慮來,就為陪個酒鬼喝酒?”

“酒鬼?”挺舉大笑起來,“哈哈哈,有啥人敢說馬叔是酒鬼,那他就是個睜眼瞎。如果小侄沒有看錯,馬叔這酒,全是喝給外人看的,表麵上醉,心裏卻如明鏡一般。”

“咦,”振東來勁了,“你小子哪能曉得馬叔是表麵上醉?”

“就是丟豆子那天。你根本就是裝醉!”

“你⋯⋯”振東倒吸一口氣,“這講講,哪能看出來的?”

“嗬嗬嗬,”挺舉和盤托出,“那天你不是讓我幫提那個酒葫蘆嗎?那個葫蘆頂多也就裝個二斤酒,你一氣喝下也不會醉。可那天,你從進門就開始喝,一直喝到丟豆子辰光,葫蘆裏還剩一小半。依你酒量,僅喝半葫蘆,哪能會醉哩?”

“喲嗬,”振東朝他再豎一下拇指,“你小子,行啊!講下去!”

“馬叔是想故意玩魯叔難堪!”

“哈哈哈,你小子,馬叔服你了!”振東舉碗,“來來來,喝。”

二人飲盡。

“不瞞你講,”振東搬過酒壇,親自倒酒了,“我這酒真就是喝給姓魯的看的,我那賭,也是賭給姓魯的看的。忘恩負義,口蜜腹劍,他姓魯的算個什麽東西!不過是個賣死魚死蟹的癟三而已!拐了我大妹,騙了我小妹,這連阿拉姆媽也讓他蒙了,處處講他好話。挺舉呀,馬叔我⋯⋯我一想到介許多事體,氣就不打一處來!”

“嗬嗬嗬,”挺舉端酒碗,“馬叔,喝酒!”

“先甭急,”振東把酒碗推到一邊,“趁馬叔沒醉,先問清爽,今朝我倆得喝個明白酒。”

“馬叔請問。”

“講吧,你和姓魯的是啥關係?他為啥把你弄到這個破店裏來?”

“我和魯叔沒啥關係。我去貢院大比,朝廷取締科舉,我走投無路,隻好投奔魯叔。至於到這穀行,是我自己求來的。”

“騙鬼去吧,想蒙馬叔!”

“馬叔,我句句實言!”

“好吧,你不想講,我這就把老底端出來,你這聽好。你來此地,不是你想來,是姓魯的發配你來。姓魯的為何發配你到此地呢?因為二十年前,姓魯的與你阿爸伍中和有過一場豪賭。你阿爸賭輸了,憋下一口氣,讓你到此地隨他學徒,一是你確實無路可走,二也是行的洋務派之計,叫什麽師夷長技以製夷,好雪他二十年來之恥。姓魯的是何等人物,還能看不出這個?他是心知肚明,卻又不好點破,這才把你⋯⋯”振東頓住,目光如炬地看向挺舉。

“馬叔,你⋯⋯”挺舉長吸一口氣,苦笑道,“哪能啥都曉得哩?”

“馬叔人能醉,心不會醉。就姓魯的那些破事體,哪一樁能瞞過馬叔?就姓魯的那點兒小肚雞腸,又哪能蒙得了你馬叔?賢侄,馬叔這把話兒挑明了,你這講講,是也不是?”

“是,也不是。”

“咦,你這講的是啥話?”

“馬叔,不瞞你講,這事體都有,”挺舉表情沉鬱,“可⋯⋯所有事體都過去了。我阿爸他⋯⋯人已不在了。”

“哦?”振東驚愕,凝眉,“他⋯⋯啥辰光不在的?”

“在趕大比之前。家裏無端遭場火災,阿爸救出我阿妹,自己卻被埋在火裏。魯叔他是成心幫我,並無他意。”

“怪道你戴這個。”振東看向挺舉袖子上一條已經淡下去的黑紗,點點頭,端酒道,“來,賢侄,這一碗喝給你阿爸,幹!”

二人幹了。

“好吧,賢侄,舊賬不說了,”振東再次倒酒,“我們叔侄講點實的。你求到我這店裏,這又請我喝酒,如果不為拉盟軍報仇雪恥,又是為個啥事體?”

“想求馬叔教做生意。”

“啥?”振東大睜兩眼,指自己鼻子,又指挺舉,“我?教你?做生意?哈哈哈,你這戇大,真就是讀書讀傻了,投師這也投錯門哩。告訴你吧,學做生意,你該去尋那姓魯的,不該來找我這個醉鬼。那人才是個生意精哩!”

“馬叔,”挺舉拿起筷子,夾肉,“我選的是穀行,學的是穀糧,不是開錢莊。”

“嗯,此說倒是成理。”振東略略點頭,也拿起筷子夾菜,“不過,馬叔並無生意經教你,隻能教你喝喝老酒,輸輸小錢。”

“不瞞馬叔,你已經教過了。”挺舉邊吃邊說,“小侄把馬叔記下的所有賬冊全部翻看過了,每冊扉頁上都有幾行楷字,寫的全是生意經,都讓小侄記下來了,馬叔不信,可以隨便考,馬叔隻說出是第幾冊,小侄保管倒背如流!”

“喲嗬!”振東仰脖灌下一碗,一臉不屑,“那些句子是馬叔聽來的,抄來的,你也敢信?賢侄聽說過紙上談兵沒?”

“不說那些句子,單是裏麵的學問,也是不得了。如果小侄所料不差,在上海灘能比馬叔更懂米糧的,怕是沒有幾人哩。”

“咦,你小子哪能看出來的?”振東驚訝了。

“嗬嗬嗬,馬叔呀,做生意小侄不行,看書卻是內行。至於是哪能看出來的,馬叔就甭問了。”

“好好好,馬叔服你。”振東放下筷子,舉酒道,“來,喝酒!”

二人再飲。

“馬叔,”挺舉倒好酒,按住酒碗,“不瞞你說,今朝尋你,倒不是全為喝酒。”

“講吧,你想聽啥?是產地、品種、收歉、價鈿,還是其他?”

挺舉從袋裏摸出那張莊票,將事體大略講了。

振東眯縫起眼,越聽眼縫眯得越小,到後來完全眯沒了。

“馬叔,”挺舉問道,“你覺得這樁生意靠譜否?”

“靠譜靠譜,”振東活泛開來,兩眼笑成兩道縫,迭聲道,“賢侄呀,你真是個大貴人哩,這初來乍到,生意就介火爆哩。快點做去,不就是一千石嗎?想當年,你馬叔⋯⋯好了,好了,好漢不提當年勇,賢侄這是出門見喜,大吉大利呀。”

“敢問吉利何在?”

“吉利這都擺明了呀,大米滿河浜都是,莫說是一千石,縱使一萬石,也不過是舉手之勞。他這兒五塊八要,你這兒隻要出到四塊二,那些米船就會搶破頭!一來一往,兩日之間,賢侄就可入賬一千六百大洋,哈哈哈,你馬叔再也不愁酒錢了,來來來,馬叔為你賀喜!”

“馬叔這般講,小侄就踏實了。不過,小侄不打算四塊二收,小侄打算四塊八收!”

“咦?這是為啥?嫌錢紮手,是不?”

“不是,是為那些種糧的,豐收了,哪一家都指望多賣點,給少了,誰還種糧呀!”

“哈哈哈哈,”振東豎起大拇指,迭聲笑道,“書呆子做生意,就是與眾不同。來來來,馬叔為這些種糧的,敬小侄一碗,幹!”

初來乍到就接千石大單,挺舉心中確實忐忑,但馬振東的這席話讓他吃了定心丸,翌日晨起,就讓阿祥在河浜上吆喝購米。正在河浜上來回遊**的米船大喜過望,一呼啦全圍上來,將這段河浜堵了個嚴實。糧農已經主動把米價降到四塊五,挺舉卻宣布以四塊八收購,隻收一千石,條件是米錢賒賬,三日後打總兒兌付。見米價這般高,又隻收一千石,且賒賬不過三日,眾船家就如瘋了般爭搶上位,兩隻小船差點被撞翻在水中。

由於人手過少,挺舉與阿祥由上午忙活到天黑,才將一千石大米悉數入倉。然而,次日中午,並不見那個氈帽人前來提貨。挺舉他們候至晚上,那人仍舊沒來。又次日,盡管河浜米價跌至四塊四,依然不見店家收米。將近昏黑時,氈帽人來了,與他同來的還有一個兵勇,看打扮,是清軍巡防營的。二人進店,非但不提大米,反要挺舉歸還預付款。氈帽人一臉哭喪,將挺舉拉到一邊,說那一千塊是軍餉,眼下米價走低,而他出的價格過高,長官懷疑他從中使錢,他渾身是口解釋不清,隻得退米。長官放心不下,這又派兵勇跟來,這一千石大米買不成了,他隻能抱歉,雲雲。

挺舉傻了,好久方才恍悟過來,吩咐阿祥將那張莊票原封不動還給他們,閂上店門,悶頭久坐。

“阿哥,”阿祥見他難受,就主動承擔責任,“這事體怪我哩。我隻曉得收米不對,咋就沒想到是仁穀堂故意使壞哩?我⋯⋯”說著拿拳狠勁打頭,“真是該死呀!”

挺舉不動。

“阿哥呀,”阿祥愁苦滿麵,“這一倉米全是賒來的,明朝就得兌現,哪能辦哩?”

挺舉緩緩站起,拖著沉重的步子離開店麵,走向魯宅。

顯然,這裏的事情俊逸全都曉得了。

挺舉一到門口,就被候在門房的齊伯帶到客堂。

“挺舉呀,”俊逸開門見山,輕鬆一笑,安撫他道,“米店不能無米,一千石,不是大事體。”說著摸出一張莊票,擱在幾案上,“明天你到莊上兌現,把這點米吃下來就是。另餘一千塊,放在你店裏流通!”

“魯叔,我⋯⋯”挺舉感動,聲音幾乎是啜泣。

“嗬嗬嗬,挺舉呀,學做生意,不交學費哪能成哩?魯叔當年,學費交過不止一次喲!去吧,我還有些事體。”俊逸起身,走到挺舉跟前,在他肩上重重一按,步履沉重地拐上樓梯,到他書房去了。

齊伯將莊票拿起,放到挺舉手裏,輕聲說道:“挺舉,聽齊伯的,這米爛不了,這錢也賠不了,你隻管放手做去!”

時已秋末。

秋收過後也有個把月了,上海米市仍如死水一潭。買賣兩大陣營長期幹耗在一條長七八裏的運糧河浜裏。

局勢顯然越來越不利於賣方。

擠進這條河道的賣糧船隻越來越多,眼見就要掉不開頭了。船上隨處可見糧農那一張張焦灼的麵孔和無助的眼神。

沿河有上百家穀糧行,依然沒有一家出麵收糧。

一切正如阿祥所說,不是這些米行不願收米,而是因為上海米業的老大——仁穀堂,迄今仍未“發話”。

統率上海米糧界的共是兩大家,一是萃秀堂豆業,二是仁穀堂米業。萃秀堂是老行,主要經營北方五穀豆類,原本在上海灘說一不二。然而,隨著江浙米市的崛起,仁穀堂扶搖直上,氣勢遠遠蓋過萃秀堂了。尤其是近十年來,仁穀堂得到善義源錢莊的鼎力扶持,漸漸一統滬上米市,成為華東諸省的“發米行”。上海乃至江浙兩省,凡是與米字搭界的,無不唯仁穀堂馬首是瞻。

眼見一天熬過一天,許多米行的庫存已經見底,掌櫃們紛紛坐不住了,這都趕到仁穀堂米業公所,向仁穀堂老板林掌櫃催問消息。

看到林同發大步流星地從外麵走進,急不可待的掌櫃們紛紛迎上,七嘴八舌:

“老林呀,實在頂不住,我這倉裏兩天前就沒貨了!”

“我這裏也是呀,沒米下鍋了!”

“是呀,是呀,老林哪,火候到哩!”

⋯⋯

林同發朝眾人擺擺手,示意安靜,正要發話,有人從河浜那邊急急跑來,壓低聲音,不無激動地叫道:“諸位,諸位,好消息來了,糧農們憋不住,願意降到四塊三哩!”

眾皆雀躍,無數道目光齊聚林同發身上。

“嗬嗬嗬,瞧你們急的,”林掌櫃臉上堆起笑,“常言道:‘緊張莊稼,消停買賣。’好事不在忙中起嗬。”

“老大,你就來句幹脆的,彭老爺是哪能講哩?”有人大叫。

“在下這不是正要講嗎?”林掌櫃又是一聲笑,“不瞞諸位,方才在下麵陳彭老爺,老爺發話,要我們少安毋躁,再候三日!”

在場諸人,誰也沒有再多的話了,麵麵相覷一陣,各自散去。

葛荔坐在鏡前,一邊細心打扮,一邊想著心事,沒提防老阿公站在背後了。

“小荔子呀,你這是做啥哩?”申老爺子突然出聲。

“老阿公,”葛荔打個哆嗦,“嚇死我了!啥辰光躲我後麵的?”

“嗬嗬嗬,”申老爺子樂了,“我在這裏都快入定了!”

“啥?”葛荔小嘴一撇,“鬼才信哩!”

“你這講講,想啥心事哩?”

“想出去兜個圈。”

“兜圈就兜圈,粉黛描眉為哪般?”

“老阿公!”葛荔撒嬌了,將頭歪在他身上,“你總說我是野小子,我這不是⋯⋯改邪歸正了嗎?”

“嗬嗬嗬,你到外麵蒙那隻瞎貓去吧。老阿公方才占過卦了,你這是出去尋人來著。”

“我尋啥人,你講?”

“尋啥人你自個兒曉得。”

“偏不是呢。”葛荔頭一扭,小嘴又是一撇,“我這要去繡店,鳳阿姨答應為我繡個飛天。”

“嗬嗬嗬,小荔子,你撒謊了喲。”

“咦,老阿公,你哪能看出小荔子撒謊了呢?”

“這是秘密。”

“老阿公,你敢不講,看我揪斷你耳朵!”葛荔跳起來,作勢揪他耳朵。

“好好好,老阿公講給你聽。是這雙大眼睛把你賣了。你一說謊,兩隻眼珠子就會賊溜溜打轉。以後說謊,可要當心喲。眼是心之窗,眼珠子賊轉,表明你心神不定。心神不定,表明你沒講實話。”

“唉,”葛荔發出一聲怪歎,“老阿公呀,小荔子算是服了,我這眼珠子方才是在轉哩。打實說吧,我這是想⋯⋯看看那個小子。”

“還要幫他賣米?”老爺子指指米缸,“咱家米缸這都裝不下了,你的那幫小兄弟,總不能讓人家一天吃五頓大米吧。天氣潮,當心長蟲子喲!”

“誰才幫他賣米哩,”小荔子嘴一噘,“我⋯⋯是要去打抱不平!”

“哦?有人欺負那小子了?”

“是哩,有人訂米一千石,待米收進,又出爾反爾。我全都打探清爽了,那個戴氈帽的與巡防營八竿子打不著,是仁穀堂派來使壞的,看我這就收拾死他!”

“你呀,”申老爺子的頭搖得就像撥浪鼓,“淨會幫倒忙,這不是成心壞那小子的事體嗎?”

“咦?我替他打抱不平,哪能是壞他事體哩?”

“小荔子呀,我問你,你是想讓他灰溜溜地滾出上海灘呢,還是想讓他在這上海灘上叱吒風雲?”

“這還用問?當然是想讓他叱吒風雲來著!”

“那就聽聽老阿公的,他的生意事體你少摻和!”

“我⋯⋯”小荔子的大眼珠兒滴溜溜幾轉,豎拇指道,“明白了,老阿公別不是擔心那小子成個劉阿鬥吧?”

“錯了錯了。那小子成不成個劉阿鬥關老阿公啥事體哩。老阿公擔心的是,將來某一天,某個人會讓某個人避之不及喲!那辰光,某個人怕是哭三天鼻子也不管用嘍。”

“老阿公,你⋯⋯”小荔子又羞又氣,眼珠子滴溜溜一轉,瞬間變作笑臉,“嘻嘻,小荔子這聽老阿公的,老阿公你講,小荔子哪能辦哩?”

“替老阿公出趟差事。”

“請講。”

“盯住那小子。”

“盯他?”葛荔驚愕了,“為什麽呀?”

“天機不可泄露。”

“嘻嘻,老阿公呀,”葛荔摟住他的脖子,“這是老差事哩。”

“是去盯人,可不是花前月下喲!”

“我⋯⋯”葛荔略怔一下,下意識地走到鏡前,打量自己梳妝一新的俏臉。

“若是不去,老阿公這就換人嘍!”

“啥人不去了?”話音落處,葛荔已經戴上鬥笠,身子一晃,不見蹤影了。

葛荔一身輕裝,趕至茂平穀行,轉到店外那棵合抱粗的梧桐樹下,四顧無人,噌噌幾下爬上樹去,透過梧桐葉子鳥瞰,整個穀行盡收眼底。

穀行沒有生意。兩個夥計在院子裏慢悠悠地鏟草,挺舉坐在櫃台後麵,眼睛瞄在賬冊上,不住嘴地念,阿祥在一邊撥打算盤,似在核對賬務。

葛荔百無聊賴地候有一時,一輛黃包車飛跑過來,在店門口停下。一個洋美女從車上忽身跳下,匆匆走進店裏。

看到洋美女進來,挺舉立馬站起,親熱地向她打招呼。二人嘀嘀咕咕,狀甚親密。

葛荔心裏一揪,如臨大敵,側耳傾聽,但距離太遠,根本聽不清二人嘀咕什麽,隻得睜大兩眼,眨也不眨地盯住門市。

洋美女正是麥嘉麗,她從包裏摸出一張匯豐支票,遞給挺舉。

“伍先生,”麥嘉麗神色急切,“三百塊,全買大米。”

“太好了,五十石哩!”阿祥咂咂舌頭,一臉興奮。

“麥小姐,”挺舉接過支票,遲疑一下,“你要想清爽,一次性買這麽多米⋯⋯”頓住,兩眼緊盯住她。

“唉,”麥嘉麗現出一臉苦相,“伍先生,這才是一點點兒,哪兒夠呀。可我身上隻有這點兒錢了。”

“出啥事體了?”挺舉關切地問。

“印度鬧災荒,餓死太太多人。”麥嘉麗連比畫帶講,“我在印度有天使,許多許多天使,都沒糧食吃了。我收到電報,這要趕去印度,給他們送大米。要送許多許多大米。”

挺舉怔道:“印度?”

“對的,是印度,”麥嘉麗忖下方位,指指西南,“就是那兒,一個很大很大的國家,很多很多的人,跟你們中國一樣。”

挺舉當然知道印度。之所以驚怔,是因為他實在沒想到她在那兒也有花園。

挺舉再次震撼。是的,站在他跟前的是個真正的天使,在她這裏,沒有國家,沒有種族,沒有智愚健殘,隻有人,在上帝麵前完全平等的人。

挺舉握住支票,衝她鄭重點頭。

“伍先生,”麥嘉麗叮囑道,“天黑之前,你要把大米運到十六浦碼頭,有人在那兒等你。今晚有船,我就乘這條船走。我必須早一天趕到。”

挺舉再次點頭。

“還有,”麥嘉麗盯住他,“我想求你答應我。”

“你講。”

“我想把這個天使花園的所有天使交托給你,請你代我照看,好不?”麥嘉麗的眼裏帶著懇求。

“我答應你,謝謝你的信任。”挺舉衝她拱手,鄭重承諾。

“太太太太謝謝你了!”麥嘉麗張開兩臂,上前一把抱住他,興奮得像個孩子。

在這大庭廣眾之下,麥嘉麗這般動作誇張地將他一把摟住,挺舉猝不及防,羞得滿臉通紅,趕忙脫身,連退兩步,衝她連連拱手。

這一幕結結實實地讓葛荔逮個正著。隨申老爺子修煉多年,葛荔也算是有定力的人。然而,無論她的定力有多大,這壇子醋是從底兒漏的。葛荔怒不可遏地溜下樹,欲衝過去痛罵挺舉一頓,扇那洋女三記耳光,卻又想想沒個來由,隻得跺幾下腳,朝店門狠吐幾口,將鬥篷蓋在臉上,一溜煙地衝回家去。

見她噔噔噔地陰著臉回來,一言不發,直奔閨房,申老爺子老眉一擰:“怎麽了?”

葛荔坐在床沿上,呼呼喘氣。

“嗬嗬嗬,”申老爺子跟進屋來,瞄她一眼,“別不是爬人家屋頂,讓人給抓個現行吧?”

“才不是呢!”葛荔白他一眼,眼圈兒紅了。

“那是怎麽了?講講看。”

“老阿公,”葛荔揉下眼,將兩隻腳輪番跺在地上,“我⋯⋯再也不睬那個渾小子了,我不值你那個公差了!”

“哦,明白了。”申老爺子恍悟道,“必是那小子欺負你了。”

“是哩!”葛荔忽地站起,聲音尖厲、氣結,“他⋯⋯他跟那個洋女人⋯⋯勾勾搭搭!”

“哦?”申老爺子凝緊眉頭,“洋女人?哪個洋女人?”

“就是天使花園裏的那個小洋妞!”

“嗬嗬嗬,這就好玩了!”申老爺子弄明白她在吃醋,反而笑起來,“她一定很漂亮吧?”

“老阿公,你⋯⋯”葛荔急了,跳起來叫道,“她漂亮個屁!頭發是黃的,臉上白得沒血,眼珠子是藍的,活像個妖精!”

“嗬嗬嗬,小荔子天不怕,地不怕,原來是怕妖精嗬!”申老爺子越發開心了。

“啥人怕她了?”葛荔摽上勁了。

“你不怕她,這是發啥神經哩?發神經沒啥,白白錯過一場好戲,倒是可惜了喲!”申老爺子故意氣人地連連搖頭。

“什麽好戲?”葛荔急了。

“就是那兩個人的勾勾搭搭呀!葛荔難道就不想曉得他們兩個因何勾搭,又是哪能個勾搭的嗎?”

葛荔一聽,撒腿就往外走,走到門口,又拐回來,鼻孔裏哼道:“我⋯⋯我才不看呢,想想都惡心!”

“要看,要看,再惡心你都要看!”申老爺子來勁了,“無論那小子和那洋妞兒做下啥事體,你都要看個清爽,回來講予老阿公聽。去吧,這是老阿公交代你的正經事體,是公差!”

“好好好,我這就為你看去!”葛荔黑著臉,再次出去。

葛荔急急慌慌地趕到茂平,店麵裏沒人了,也不見挺舉與麥小姐。葛荔聽到後麵河浜上有聲音,壓上鬥篷,趕過去一看,但見埠頭旁的倉庫裏,阿祥正指揮人在朝一條空船上裝米。

見挺舉不在,葛荔大膽現身,徑直走到阿祥跟前,抱拳問道:“你家掌櫃哩?”

阿祥隻顧忙活,順口說道:“和麥小姐到天使花園去了。”

葛荔二話不說,飛身徑去天使花園,見院中人聲鼎沸,忙閃到一邊,四下一瞄,爬上一棵大樹,騎在一根枝丫上,隔樹葉望去。

葛荔被眼前的一幕震驚了。

院子裏,十幾個衣著整潔的殘障兒童抱住麥嘉麗的雙腿,哭作一團。麥嘉麗把孩子們抱起一個,親一口,放下,再抱另一個。站在一邊的挺舉也揉眼。

麥嘉麗親完所有孩子,又從袋中掏出錢袋子,雙手遞給挺舉。挺舉接過,退後一步,朝她鞠躬。麥嘉麗不再抱他了,學中國禮節回鞠一躬。

二人禮畢,麥嘉麗在孩子們的簇擁下走到院門外麵,跳上一輛候在邊上的黃包車,再次與挺舉和孩子們告別。

挺舉突然想起什麽,上前與麥嘉麗說話。麥嘉麗從包裏掏出一張紙頭,遞給挺舉。

黃包車漸去漸遠。

挺舉手捧那張紙頭,眉頭凝作一團。

葛荔惶惑了。

挺舉回到茂平時,五十石大米已裝上小船。然而,河浜埠頭全被賣糧的船隻堵上了,阿祥幹著急卻出不去。

“阿祥,怎麽回事兒?”

“阿哥呀,”阿祥跳下小船,哭喪著臉,“看這樣子,怕是天黑也撐不出去,麥小姐那裏七點開船,我們必須在五點之前送到,哪能辦哩?”

“這這這⋯⋯”挺舉指向河浜,“方才還有水路呢,哪能說堵就堵上了?”

“仁穀堂今朝收米,原本散在河浜其他地方的糧船全都擁過來,一下子堵上了。”

“仁穀堂收米了?多少洋鈿?”

“三塊八。”

“啊!”挺舉震驚了。

“我們倉裏這一千石,直賠一千塊了。”

一石米僅賣三塊八,比去年同期直落一塊,而市場零售價高達七塊,這條街的所有米行對外批售依舊六塊,挺舉長吸一口氣,不無痛苦地在河浜邊蹲下,望著一條條船上的一張張充滿無奈、憤怒、焦急的臉龐,不由想到第一次賣給他五十石的昆山老人,又想到自己在老家親眼看到的種糧人的種種不易,陷入沉思。

有頃,挺舉的手不由自主地伸進口袋,掏出麥嘉麗給他的那張紙頭。

是一份英文電報,上麵曲裏拐彎地寫著幾行字母,挺舉一個也不認識。但他曉得上麵的意思,麥小姐已經把全文譯給他了。

印度饑荒,麥小姐從上海運米過去,而此地,大米卻⋯⋯

挺舉的眉頭漸漸擰起來。

挺舉的眉頭越擰越緊,遠看就如兩隻弓著腰的蜈蚣。

陡然,一個大膽的念頭就如一粒火苗從挺舉的心頭點起。這火苗刹那間變成一道亮光,亮光越來越亮,照見他的所有心田。

挺舉兩眼圓睜,眼珠子油亮,眼前一片光明。

“阿哥?”一直守在旁邊的阿祥小聲問道。

“收米!”挺舉猛地起身,拳頭用力一揮。

“收米?”阿祥大怔,“阿哥,是送米呀,不是收米。這船是出不去了,要不,我們轉車送吧!”

“哦,”挺舉這才回過神,歉意地朝他笑笑,捏緊拳頭,“轉車走,你立即聯係車行!”

送完大米,已是黃昏。

挺舉交代阿祥處理後事,自己走到江邊,望著滾滾不盡的黃浦江水及水麵上漸漸亮起來的點點船火。有大船,有小船。

挺舉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碼頭邊上那艘行將駛往印度的巨輪。巨輪上的大煙囪正在冒出滾滾濃煙,汽笛已經響過兩次了。船身很漂亮,上麵的客人多是洋人,全在船上了。其中一個就是麥小姐,貨艙裏還有他剛剛裝上去的五十石大米。

挺舉一動不動,一直站在岸邊,看著巨輪在最後一聲汽笛響過之後,緩緩離開碼頭,駛入茫茫江水。

挺舉已經得知,這艘巨輪將在最快五天、最慢七天之後,抵達目的地。也就是說,麥小姐的印度天使們隻需堅持一周,就可吃到來自中國的香噴噴的大米。

此時此刻,挺舉的心田再次被茂平河浜邊油然劃過的那道亮光充滿。在漸行漸遠的巨輪最終淹沒在夜幕裏時,挺舉的心也最終鐵定了。

是日晚間,挺舉到天使花園安頓好眾天使,又到小飯館裏置辦幾道小菜,抱壇老酒再奔馬掌櫃閣樓。

“你小子,”馬掌櫃樂嗬嗬地看著他擺弄菜盤子,“我還以為你不再來了呢!”

挺舉沒有睬他,顧自擺碗倒酒。

“弄來介許多小菜做啥?”馬掌櫃端過一碗,一氣飲下,抹下嘴皮子,瞥下擺滿小桌麵的五六道小菜,“馬叔的嘴沒有那麽饞,有酒就成了!”

挺舉在他對麵坐下,遞給他一雙筷子,亦舉筷道:“甭裝了,我曉得你連中午飯也還沒吃哩。”

“還有早飯哩,”馬掌櫃夾塊雞腿,邊嚼邊說,“不瞞你講,馬叔今兒睡一整天,就等你呢。”

“馬叔呀,”挺舉吃幾口,舉碗道,“你這講講,那日收米一事體,你早曉得是個陷阱,為什麽又慫恿小侄呢?”

“嗬嗬嗬,你小子真不傻哩,來來來,喝酒!”馬掌櫃舉碗。

二人幹了。

“你小子,這生馬叔的氣了?”

“小侄不敢。”

“馬叔告訴你吧,那日的事體,馬叔還能看不出來?馬叔是故意不提醒你,馬叔就是讓你敗掉他的錢,讓你敗死那個姓魯的!小娘×哩,我就不信,他的命真就那麽好,他就真的能夠一直發財!”馬掌櫃恨恨地倒酒,將酒壇子在桌麵上磕得咚咚直響。

“咦,”馬掌櫃小眼圓睜,“我哪能個過家家哩?你小子講話得個分寸,他姓魯的⋯⋯”打住話頭,端起酒碗,咕嘟咕嘟一氣灌下。

“馬叔呀!”挺舉慢悠悠地拿起筷子,夾口菜,送到嘴邊,卻不吃,眯眼望著振東。

“講呀!”振東急不可待了。

“你真想敗掉魯叔?”

“那還有假?”振東來勁了,“我馬振東這輩子就和這姓魯的摽上了,不敗光他,我不姓馬!”

“馬叔呀,”挺舉輕輕搖頭,“曉得啥叫螳臂當車不?似你這般,莫說是一千兩,縱使三千五千兩,於魯叔都是拔根毛哩!不瞞你講,魯叔得知收米賠錢,當下給小侄六千塊洋鈿,四千八是買米的,另外一千二,全都交給小侄周轉穀行哩!”

“唉,”振東長歎一聲,“這姓魯的有錢呀,這姓魯的防著我呀!”猛地一怔,兩眼放光,“姓魯的防的是馬叔,卻不是賢侄,賢侄你——”

“馬叔,”挺舉擺手止住他,“小侄曉得你想講啥,小侄此來,不是講這講那,而是來討馬叔一句話!”

“你講!”

“馬叔是想一輩子就這般過嗎?就這般醉酒、賭博,住這小閣樓,讓人罵作癟三,活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

“你小子,想說啥,直說就是,拐彎抹角做啥?”

“小侄此來,是想與馬叔做樁大買賣,讓人瞧瞧馬叔究竟是不是個孬種,是不是個醉鬼!”

“哦?”振東盯牢挺舉,“啥大買賣,你講講!”

“小侄得到絕密消息,就這辰光,印度正鬧饑荒,市場上無米可買。而我們這兒呢,大米豐收,糧價奇低。如此巨大商機⋯⋯”挺舉故意頓住。

“這⋯⋯跟我們有何關係?”

“馬叔,小侄在想,如果我們大量囤米,坐等收米之人,豈不是筆大買賣?”

“啥人會來收米?”振東眉頭擰起。

“洋人哪。隻有洋人才能把米運到印度。”

“印度饑荒?洋人收米?”振東自言自語幾句,凝眉沉思,有頃,驀然抬頭,指挺舉笑道,“哈哈哈,你小子異想天開呀。哈哈哈,我說挺舉,你這叫啥?叫賭,曉得不?”

“是場賭。馬叔不是愛賭嗎?怎麽樣,陪小侄玩這一把。”

振東長吸一口氣,眼睛眯起,有頃,伸拇指道:“你小子,是個人才,姓魯的請到你小子,慧眼識才哩!不過⋯⋯”

“馬叔請講!”

“你這想得不錯,可姓魯的未必肯聽呀。甭看那人生意做得大,膽子卻比耗子還小,平生隻求一個字,穩!再說,前番你已經讓他吃過虧了,他還會繼續信你?”

“魯叔那兒,由小侄去講。如果不出意外,魯叔或會聽從呢!”

“眼下茂記被粵商逼到牆角,魯叔無路可走。前番開會,魯叔講,茂字牌的所有洋行生意,全讓廣肇卡死了。魯叔要各個行鋪廣開門路呢。”

振東長吸一口氣,悶思有頃,咚一拳砸在桌上:“好!隻要姓魯的肯聽賢侄,馬叔就豁出老命,陪賢侄玩宗大的!別的不敢吹,方圓五百裏的所有米市,沒有馬叔不曉得的!”

“謝馬叔了。不過,小侄得與馬叔約法三章!”

“你講!”

“從今日起,馬叔必須戒酒、戒賭!”

“這才兩章!”

“此事絕對保密,對任何人也不可泄漏!”

“好!”振東長吸一口氣,捏緊拳頭,“馬叔答應你了!不過,挺舉呀,順便也講一句,這樁事體,你也不可讓姓魯的曉得馬叔在裏麵摻和。一則是不讓姓魯的起疑,二則防個萬一,就是事體砸了,你多條退路,隻管眼睛一閉,把所有事體擱在馬叔身上。反正馬叔是隻死豬,天王老子也不怕。要是事體成了,你就成全一下馬叔,讓馬叔也在這上海灘上出口惡氣!”

“成!”挺舉端起酒碗,正要碰,似又想起什麽,心裏一沉,“馬叔,仁穀堂擠對糧農,壓低進價,大賺黑心錢。我們若是抬價收米,勢必與仁穀堂過不去。仁穀堂掌控米業公所,我們若和公所簽有契約什麽的,他們來找麻煩,哪能個說辭哩?”

“嗬嗬嗬,”振東笑道,“說到這個,你得敬馬叔酒了!”

“哦?”

“茂平的會費全讓馬叔賭了,仁穀堂收不到錢,前年就把茂平除名,我們眼下和它兩不搭界呢!”

“嗬嗬嗬,”挺舉兩眼放光,舉碗道,“馬叔,真有你的,來,為這場豪賭,幹!”

在大多數糧農含淚泊靠於各大米行的埠頭時,挺舉跟在齊伯後麵,第一次豪情滿懷地踏上通往俊逸書房的樓梯。

聽到腳步聲,俊逸迎出門,握住挺舉的手,將他讓進書房,指著早已放好的客位:“挺舉,坐坐坐!”

挺舉坐下,乍一抬頭,目光自然就落在對麵牆壁的雙叟字畫上,整個身體幾乎是出於本能地微微一顫。

俊逸感受到了他的這一顫,抬頭望向書畫,嗬嗬笑道:“挺舉,這是你阿爸的,永遠都是,隻要你願意,隨時都可拿走!”

挺舉沒有笑,朝他拱手道:“魯叔,小侄⋯⋯不是為畫來的。再說,此畫既是先父輸給魯叔的,它就屬於魯叔。屬於魯叔之物,小侄無權擅取。”

“好好好,”俊逸朝他擺擺手,在主位上坐下,“你這講講,大中午的過來尋我,想必是有重要事體。”

“是哩,小侄想請魯叔做筆生意。”

“講講看,是何生意?”

“大米的生意。”

“嗬嗬嗬,”俊逸笑了,“我已經任命你為穀行執事掌櫃,也就是實際掌櫃了。穀行裏的生意,你全權做主就是。”

“有多大,講講看。”

“我想把上海及附近米市的所有新米,能收購的全部收購。”

“啥?”俊逸目瞪口呆,盯他看一會兒,不由自主地轉向齊伯,“這這這⋯⋯你瘋了?”

“老爺,”齊伯笑了,“你讓挺舉講完。”

“魯叔,”挺舉從袋中摸出麥嘉麗的電報,“請看這份電報。”

俊逸拿過電報,看幾眼,皺下眉頭,放在幾案上。俊逸會講幾句洋文,但都是洋涇浜英語,對這電報是無能為力的。

“魯叔,我查問過了,這電報上講的是,印度氣候失常,旱澇交替,正在鬧大災,市場上無糧可買,有洋人從我這裏買米五十石,運往印度救急,這封電報是我特意求來的。”

“印度遠在南洋之外,與我們隔著萬水千山,八竿子也打不著哩!”俊逸再次皺眉。

“魯叔,”挺舉不急不忙,“洋人遠隔重洋,不也跑到我們中國,這在與我們中國人做生意嗎?”

“這⋯⋯哪能對你講呢?”俊逸想了想道,“據我所知,南洋諸國皆是米倉,即使印度鬧災,附近也有的是米,印度人不會舍近求遠,坐等我們從這裏把大米運去。”

“魯叔,”挺舉從容應道,“聽麥小姐說,印度災情已有兩個多月,她的天使花園開始還能撐,這辰光卻撐不下去,說是要斷炊呢。照此推算,如果南洋諸國大米豐盛,兩個月來當能平抑印度物價。因而我想,隻有一個可能,就是南洋諸國要麽也遭大災,要麽所產大米不足以供應市場。再從大理上去推,印度屬於南洋,既然印度氣候異常,其他國家想必也好不到哪兒去。”

俊逸陷入沉思,兩手也不由自主地伸向幾案,摸出煙鬥和雪茄。齊伯摸出火柴為他點上,同時走到一邊,將房門、窗戶全部打開。

“那⋯⋯”俊逸深吸一口,看向挺舉,“即使這生意能做,我們哪能賣去?言語不通,對南洋更是一無所知。”

“魯叔,”挺舉緩緩應道,“聽麥小姐講,印度米價飛漲,比往年高出三倍以上,一些地方甚至高出五六倍。更糟糕的是,市場上嚴重缺貨,有錢也買不到。我們這裏有米賣不出,印度有錢卻無米可買,如此商機,相信上海灘的洋行不會無動於衷。”

“你是講⋯⋯”俊逸猛地一震,“我們把米囤起來,坐等洋人來買?”

“正是。”

俊逸長吸一口氣,將煙鬥含進嘴裏,卻沒抽煙,隻將兩道濃眉鎖起,沉思有頃,抬頭道:“聽說仁穀堂開始收米了。”

“是哩,昨日開始收的,各米行是統一價,一石三塊八,比去年的五塊低一塊二。”

“小娘×,姓彭的夠狠!”

“是哩,糧農們都在流淚賣糧。”

“老爺,”齊伯朝他笑笑,“即使印度不鬧災,豐年儲糧,也是千古買賣。”

“曉得了。”俊逸點點頭,轉對挺舉,“此事體確實重大,你先去做個預算,要收多少米,需要多少錢,有個籌劃。我這也琢磨一下。”

“好的,我等魯叔吩咐。”挺舉拱拱手,起身告辭。

俊逸思考了一日,於次日午後使齊伯召來挺舉,開門見山道:“挺舉,你的方案出來沒?”

“出來了。”挺舉雙手奉上一張紙頭,裏麵是他昨夜與振東合謀出來的詳細購糧計劃。

俊逸粗看一遍,放在幾案上:“挺舉呀,魯叔琢磨一夜,一直想到方才,這也打定主意了。既然你實意想做,魯叔這就豁出一次。”

“魯叔,你還是再想想清爽為好。”

“挺舉,”俊逸苦笑一聲,“你這樣說,魯叔也就不瞞你了。其實,收米不是大事體,大事體是,隻要我們收米,就等於在上海灘向彭偉倫擺擂台叫板。姓彭的財大勢大,這個後果,不堪設想啊。前番你也看到了,就為選舉時沒丟他的豆子,姓彭的就斷去魯叔所有業務,逼得魯叔走投無路。兔子急了也上牆,魯叔打算跟他血拚一場,來個魚死網破!”

“沒想到魯叔是個血性子,”挺舉笑了,“隻是,小侄以為,我們此番收糧,並不是跟誰血拚鬥氣,而是在商言商,逼洋人做樁生意。再說,用我們多餘的米去賑災救命,魯叔也是在成就一樁功德哩!”

俊逸怔了下,盯著挺舉笑了:“嗬嗬,還是賢侄想得高呀,不愧是老伍家後人!好吧,賢侄,我們長話短說,這樁事體就此定下,你做周瑜指揮三軍,魯叔就做孫權,幫你後方統籌。”

“嗬嗬嗬,看來魯叔是真要血拚了。”

“是哩。開弓沒有回頭箭,魯叔既然要做,就要一竿子撐到底。”

“魯叔,小侄多嘴一句,如果魯叔中途反悔,又該如何?”挺舉笑問。

“這⋯⋯”俊逸怔一下,“我不是講過了嗎?魯叔一竿子撐到底!”

“我是講如果。”

俊逸遲疑一下,凝視挺舉:“賢侄,你若這般說,我就再問一句,如果我們囤下大米,卻沒有洋人上門,這又哪能辦哩?”

“這就是賭了。所以,我勸魯叔三思之後,再思一次。”

“魯叔可以去賭,但你也得告訴魯叔,對這事體,你究竟有多大勝算?”

“六成。”

“能有六成,魯叔可以放膽了。”俊逸語氣肯定地揮了下手。

“方才聽魯叔說,”挺舉又道,“魯叔有意讓小侄全權指揮,好像沒聽錯吧?”

“你是茂平穀行執事掌櫃,此事又是你一手籌劃,當然由你全權負責。”

“我可以應下。不過,我也有個條件,魯叔也須應下。”

“既然是由我全權負責,整個事體就必須是我講了算。”

“這個自然。要你全權負責,就是由你講了算的。”俊逸笑了。

“口說無憑,請魯叔立張字據。”

“嗬嗬嗬,我明白了,你是擔心振東呀。”俊逸先是一怔,接後笑了,“你放心吧,魯叔保證不讓振東插手!”

“小侄想要魯叔保證的是,凡是涉及糧食事體,決定權在小侄一人,不僅是馬叔,其他任何人也不可插手。”

“也包括我嗎?”俊逸微微一笑,臉上顯然有點幹。

“是哩。”

俊逸倒吸一口氣,兩眼盯住挺舉。

挺舉凝神,與他對視。

“介大事體,牽涉不下十萬塊洋鈿,這⋯⋯”俊逸收回目光,眉頭凝起。

“我曉得事體重大,所以請魯叔考慮清爽。魯叔可以選擇不做,可以選擇親自發號施令。若是要小侄出麵負責,小侄隻有這個條件。”挺舉目光堅定,顯然毫無商量餘地。

俊逸閉上眼去,有頃,微微睜開:“賢侄,茲事體太大,容魯叔再作考慮。不過,賢侄放心,無論是做與不做,魯叔都會盡快給你個答複。”

“小侄恭候。”挺舉拱拱手,起身走出。

聽著樓梯上傳來的一聲聲遠去的腳步,俊逸眉頭越擰越重,眼睛漸漸閉上。

齊伯動也不動地候立一側。

“齊伯,你講,挺舉這⋯⋯”俊逸抬頭,看向齊伯,苦笑道。

“年輕人,血氣盛些。”

“不是血氣,我在想,他⋯⋯會不會另有想法?”

“哦?老爺是指⋯⋯”

“不瞞你講,有個念頭,總讓我不寒而栗。”

“是何念頭?”

“就是它。”俊逸的目光斜向牆上的那幅字畫。

“你是在提防挺舉。”齊伯笑了。

“不能不防啊。我越來越覺出,這孩子太有心計了。”

“古訓說,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老爺不用則已,既用挺舉,就不可抱有疑心。”

“事有次第,做生意需要一步一步來。他這念頭,本就異想天開,這竟又⋯⋯如此武斷。小小年紀,初出茅廬,到穀行才幾日,如果不是別有所圖,何來這份膽氣?再說,前番他購糧一千石,已經⋯⋯”俊逸頓住話頭。

“老爺,”齊伯笑道,“我也想過。正是因為前番吃過虧了,此番他必記取教訓。聽他講得這般肯定,相信是有充分把握了!”

“萬一呢?”俊逸再次皺眉,“萬一他⋯⋯存心⋯⋯”

“據我所察,挺舉這孩子,你可以講他有任何缺陷,卻不能猜度他存有壞心,望老爺明察。”

“也許是我多心了。”俊逸苦笑一下,“可無論如何,照他這個籌劃,少說也得十萬塊洋鈿。十萬塊洋鈿哪,不是五千塊!”

“謀劃事體,不在於錢多錢少,不在於心大心小,隻在於合不合事理,合不合天道。治一家與治一國,理是一個。”

“老爺,我早對你講過,挺舉是做大事體的。豐年收糧,即使賺不了,照理也不該賠,老爺不妨給他個機會,讓他試試身手。”

“好吧,聽你這講,我就賭他了!”俊逸不再多想,俯身寫出字據,納入袋中,與齊伯一道下樓,吃驚地發現挺舉並沒有走,仍在樓下客堂裏靜靜坐著。

“魯叔。”挺舉站起來,笑臉迎上。

俊逸在沙發上坐下,擺手示意他也坐下,掏出字據,遞過去:“挺舉,你要的字據,魯叔寫好了。”

“謝魯叔信任。”挺舉雙手接過,看一眼,鄭重裝進衣袋。

“挺舉呀,既然擺開陣勢,這一戰就必須打好。謀事在周,行事在密。此戰貴於周,更貴於密。你是元帥,尤其注意這個,核心機密,除我們三人之外,對任何人不得泄露。至於錢款,由魯叔一力籌措。”

“小侄曉得。錢款事體,魯叔最好派個專人掌管。”

“就讓曉迪來吧。”俊逸想一會兒,“他賬頭清,腦子靈光,和你又合得來。”

“好。”

順安斜掛跑街包,黑喪著臉走進茂平穀行。

“來來來,請坐。”挺舉又是搬凳子,又是讓座。

“阿哥呀,”順安坐下來,緊盯挺舉一會兒,語氣怪怪的,“怪道這些日來神出鬼沒的,半夜三更也不見個影兒,原來在做大事體哩!”

“是哩,”挺舉樂嗬嗬道,“魯叔派你來,正合我意。要是別人,溝通起來就費勁了。”

“阿哥,”順安的臉仍舊黑著,“我不曉得是哪兒得罪你了,介大個事體,你我幾乎天天睡在一處,抬頭不見低頭見,可事體幹到這種程度,我卻一直被蒙在鼓裏!”

“阿弟甭想歪了,”挺舉笑道,“是我有意沒告訴你。這事體風險太大,萬一不成功,豈不是把阿弟也攪進來了嗎?”

順安怔了。若是此話從章虎口裏說出,順安不一定信。然而,挺舉阿哥⋯⋯

順安氣色緩和下來,歎口氣道:“要是這說,是我錯怪阿哥了。阿哥,我問你個實底,這樁事體你究底有多大把握?”

“我也吃不準呢。豐年收糧,這是古來規矩。今年大米豐收,糧農賣糧難,我感覺不錯,就跟魯叔商量了下,這想多收點。”

“阿哥呀,”順安急了,“吃不準哪能做生意哩?做生意靠的是經驗,不能隻憑感覺。潘師父算得上是老江湖了吧,見魯叔定要這麽幹,急得直跺腳,說魯叔瘋了,竟然聽信一個剛出窩的夥計。再說,前番購米事體,茂記上下全都曉得了,潘師父看在魯叔麵上,壓住沒提,哪想到阿哥這又⋯⋯”略頓一下,“阿哥,不提過去了,單說這次事體。聽師父講,今年糧食多得老鼠都懶得搬,一下子收進介許多,哪裏藏去?待到明年,所有存米就會變成陳米,那時又有新米下來,陳米哪兒賣去?潘叔死勸活勸,沒想到魯叔竟然鐵心聽你的,連潘師父也⋯⋯”

順安吧咂兩下,囁嚅道:“說是⋯⋯商議購糧事體。”

“那就商議購糧事體,其他甭講。”挺舉武斷地封住順安嘴巴,轉對阿祥,“外麵梧桐樹下有個人,你去請他進來。”

阿祥匆匆出去,果見梧桐樹下蹲著一人,給他個背。阿祥忖度應該就是那位先生了,便揚手招呼道:“喂,這位先生,我家掌櫃有請。”

那人卻不睬他。

阿祥見樹下並無他人,就繞到前麵,打眼細看,竟是馬掌櫃,吃一大驚,二話沒有,掉頭就跑。

“嘿,你小子,”馬掌櫃忽地站起,哈哈長笑幾聲,不無誇張地跺腳追在後麵,“這給我站住!”

“馬⋯⋯馬掌櫃又⋯⋯又來了!”阿祥逃進店裏,神色驚慌,直奔櫃台後麵的錢箱子。

順安亦吃一驚,抬眼望時,馬掌櫃已經進門,向他們直走過來。阿祥本能地牢牢抱住那個黑乎乎的錢箱子。

馬掌櫃破天荒地沒拿酒葫蘆,嗬嗬笑著在挺舉對麵提衣襟坐下,瞟阿祥一眼:“你小子,抱住那個破箱子做啥?”又指指身邊的空凳子,“坐過來,給本掌櫃敲敲腿!”

阿祥看挺舉一眼,見他努嘴,隻好過來,在馬掌櫃身邊坐下,見馬掌櫃真還伸過腿來,也就輕一下重一下地敲。

“馬叔,”挺舉衝他笑笑,“人到齊了,我們這都聽你吩咐哩。”

挺舉此言一出,順安、阿祥皆是一驚。

“阿哥,你⋯⋯”阿祥將馬掌櫃的腿扔在一邊,“你哪能⋯⋯”

鑒於馬掌櫃與魯俊逸的關係,順安不好多講什麽,便用腳在下麵踢踢挺舉的小腿。

“順⋯⋯曉迪,阿祥,”挺舉朝二人笑笑,“你們記住,茂平穀行的掌櫃是馬叔,不是我伍挺舉。我隻是執事掌櫃,跟你們一樣,皆是馬叔手下夥計。在店裏是如此,在店外也是如此。我們是奉馬叔指令收糧,至於哪能個收法,悉聽馬叔吩咐。”

順安、阿祥互望一眼,不知挺舉的葫蘆裏在賣啥藥。

“馬叔,你就講講,我們哪能個收米吧。”挺舉轉向振東道。

“諸位,”振東斂起笑,朝幾人拱拱手,“我這人沒別的話,做啥隻說啥。此番收糧,數量大,辰光緊,我的想法是,直接到產糧地,就地收糧,就地租倉貯存。附近共有八大米市,分別是太倉、昆山、蘇州、常州、無錫、嘉興、湖州和鎮江。上海作為大本營,不算在列。至於人手,我們不必招募,可以就近委托當地糧商,由他們代勞,我們所要做的是簽約、解款、驗收,按約定比例支付傭金。至於傭金幾鈿,收購價幾鈿,由挺舉細講。”

眨眼之間,馬掌櫃竟把如此巨大的事體分派得如此清楚明了,大出阿祥、順安意外。二人互望一眼,不約而同地盯向馬掌櫃,覺得他實在不可思議。

二人仍如傻掉一般。

“既無異議,我就宣布收購價鈿。”挺舉拿出個紙頭,瞄一眼,“一般米,從糧農處收購,每石四塊七,各地代理商傭金,包括庫倉租賃費用,每石二角,運抵上海,每石一角,合計每石五塊。上等米,每石四塊九,加上傭金及運費,合計每石五塊二。”

“阿哥?”阿祥驚得呆了,改掉稱呼,“伍掌櫃⋯⋯”

“挺舉,你⋯⋯”順安也是大張著口,驚怔半天,方才叫道,“別不是瘋了吧?仁穀堂隻收三塊八,我們隻要定在四塊上,糧農就會擠破門檻。”

“收購價格定死了,誰也不可更改!”挺舉毋庸置疑地揮手道,“不過,我們必須對所有代理商講清爽,不可少付糧農一文錢。為保障糧農權益,我們扣押總款五分之一作為保金,隻要有糧農投訴,經查證屬實,就將保金全部扣除。你們還有什麽要講的嗎?”

順安、阿祥俱驚呆了。

“好了,”挺舉再一揮手,“既無異議,我就以執事掌櫃的身份宣布分工。馬叔聯絡並監督鎮江、無錫、嘉興、湖州、常州五處糧商,阿祥聯絡並監督蘇州、昆山、太倉三處糧商,我留守上海本店,策應各地,曉迪保管各處契約,配合解款、放款。此事體除我們四人外,不可向任何人透露,在外地購糧,也不可輕易泄露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