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因洋妞結緣天使 撐穀行力助茂記

茂平穀行背後的河浜上,賣糧的船隻越來越多,成群結隊地在水麵上來回晃**。沿河浜一長排米店,仍舊沒有一家出來收糧。

一隻糧船漸漸停靠在茂平的小碼頭上。看到撐船的是個老人,船上還有一個孩子,挺舉不顧阿祥的阻攔,疾步走過去。

老人跳上碼頭,朝挺舉打拱道:“掌櫃的,請你看看我這船糧食,全是自家產的,一等一的好米哩!”

老人堆出笑臉,但挺舉看出,他的笑容顯然是擠出來的。

挺舉還過一揖,問道:“老伯,你打哪兒來?”

“昆山。”

“老伯想討個啥價鈿?”

老人長歎一聲,流淚道:“看你是個好心人,老伯就不瞞你了。這船米無論如何得賣掉,啥價鈿就⋯⋯不講究了。掌櫃開個價吧,給多給少都成。”

“為什麽呢?”挺舉驚愕。

“沒法子呀。”老人泣道,“兒子得下難纏病,折騰一年多,於年前走了,留下兒媳和兩個孫子,全靠我這老頭子撐著。為治兒子的病,我在年前借點債,說好收秋就還。秋是收了,可沒人收米。我先到昆山,再到蘇州,又到金山衛,這又趕到此地,三天三夜沒合過眼。可沒有一家肯收糧,連個價也不肯開。掌櫃的,老⋯⋯老伯拖不起了呀,老伯急等錢用,因為那債是高利貸,拖一日,就多一日的利錢⋯⋯掌櫃的,你行行好,幫老伯個忙,多少價鈿都成,老伯求⋯⋯求你了!”

話音落處,老人就要跪下,被挺舉死死扯住。

“老伯,你這船有多少米?”

“不多不少,剛好二十五石,全是我這雙老手種出來的。”

“你這船米,我全收下。既然你不開價,我就替你開了。五塊一石,成不?”

“五塊?”老人兩眼大睜,不相信地望著他。

“是的,我給你五塊一石。”挺舉肯定一句,“不過,老伯,我也得求你一事。眼下我隻能收你這一船,對啥人老伯也不能講。你把船開走,待黑定時再來下貨,我給你結賬。”

“好好好,好孩子呀,”老人連連打拱,哽咽道,“老伯聽你的,這就把船開走。”

老人跳上船,還沒撐走,阿祥神色驚慌地跑過來,邊跑邊叫:“阿哥,快,快過來!”

“啥事體?”挺舉回身問道。

阿祥跑到跟前,附耳低語:“一幫小阿飛來了,看行頭就不是好鳥!”

挺舉向老人揚下手別過,與阿祥匆匆回到店裏,果見當店站著阿青、阿黃等阿飛,個個如凶神惡煞。章虎站在不起眼處,拉下氈帽,帽簷半掩麵。

挺舉大步走進,掃一眼,賠笑,抱拳道:“在下伍挺舉慢待諸位了!”

“你就是伍挺舉?”阿青假作不認識,目光逼視過來。

“正是。”挺舉卻是一眼認出他來,心中有數了,再次拱手,“諸位此來,可有在下幫忙之處?”

“不敢勞動大駕。”阿青象征性地拱下手,算作回禮,“我們是來幫你忙的。”

“哦?”挺舉眼睛直射他,揭他身份,“聽聲音像是寧波人,看起來也挺麵熟的,好像我們在哪兒見過麵哪。”

“是寧波人又怎麽了?”阿青略略怔了下,眼睛一橫。

“嗬嗬嗬,”挺舉幹脆把話點破,“想起來了,我們是在牛灣鎮的大街上見過。”

“見過又怎麽了?”阿青眼睛又是一橫,氣勢卻明顯弱下去了。

“嗬嗬嗬,”挺舉又是一通笑,“不怎麽呢,也就是認個同鄉呀。在家是鄉鄰,在外是鄉親。你我皆是出門在外,人生地不熟,萬一有個啥事體,總得依靠鄉親幫襯,你說是不?”

“這⋯⋯”阿青支吾起來,正不曉得如何應對,聽到章虎咳嗽一聲,朝地上吐一口,語氣再次橫起,“姓伍的,甭套這些近乎,我們此來,是要跟你談宗生意的!”

“談生意好呀,”挺舉指著店裏的各類米糧,“我們開店,本就為的是生意,老鄉這把生意送上門,這是天大的好事體呢。請問老鄉,你是買米還是賣米?”

“我們⋯⋯我們是來幫你忙的。”

“太好了。敢問老鄉是哪能個幫法?”

“我們保證貴店平安無事,無人上門騷擾!”

“我們穀行自開業迄今,沒有人上門騷擾。”阿祥半是嘟噥。

“那是過去。從今朝開始,什麽事體都可發生。我們看在同鄉的情分上,這才上門跟你們費這口舌,莫要不識好歹!”阿黃冷笑一聲。

阿祥不作聲了。

“請問老鄉,憑什麽讓在下相信諸位能夠保證我店平安無禍?”挺舉歪頭問道。

“就憑這個!”阿青抬出巡捕房,“我們受租界巡捕房委托,專門負責維持市麵秩序。有我們維護市麵秩序,當然可以保證你這小店平安無禍!”

“哦,原來如此。”挺舉點點頭,想了會兒,又道,“上海灘上有多家租界,請問老鄉是受哪家租界的委托?”

“大英租界,曉得不?”

“曉得,曉得,”挺舉連連點頭,“隻是在下有一事不明,請老鄉解釋。”

“講!”阿青神氣十足。

“我們是在老城廂區,歸上海縣衙管轄,大英租界屬於公共租界,遠在外灘那邊,中間還隔了個大法租界。老鄉越過大法租界,直接管到老城廂處,這個未免⋯⋯”挺舉頓住話頭。

阿青哪裏曉得這個理,臉上正自憋得通紅。章虎碰一下阿黃,阿黃跳過來,厲聲喝道:“伍挺舉,我曉得你這人能言善辯,不與你多囉唆。什麽老城廂新城廂,在這上海灘,莫說是這條街,就是道台衙門府裏,還不是洋大人說了算?巡捕房要我們幾個保護你們,你莫要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這⋯⋯”阿祥急了,剛要理論,挺舉一把扯住,拱手笑道:“嗬嗬嗬,這麽說來,在下多謝老鄉成全嘍。既然諸位老鄉出力保護,我店也該適當表示感謝才是。敢問老鄉,這份謝金以多少為佳?”

“月付五塊洋鈿,年底加付一成利銀!”

“你⋯⋯你們這是搶劫!”阿祥急眼了,頓腳叫道。

“亂插話,掌嘴!”阿青掏出短刀,猛然插在櫃台上,朝一邊的兩個阿飛努下嘴。兩個阿飛撲向阿祥,一邊一個,扭住他兩隻胳膊,又一個阿飛走過去,伸手就要掌摑。

“諸位且慢!”挺舉斂起笑,揚起手,凜然說道。

阿青擺下手,二阿飛放開阿祥。

“諸位老鄉,”挺舉朝幾人再次拱手,換作笑臉,“常言道,盜亦有道,何況是諸位俠士兼老鄉。諸位出人出力,維護我店的店麵秩序,理該收取辛苦費。隻是,若要收取我店的利銀,就當有個說辭。眾所周知,利銀由本金生出,諸位並無一兩本金投入,利從何來?如果諸位一定要收利銀,我店隻能按照諸位投入本金計算,一成利銀即算一成本金。”

“好好好,就算是我們投入本金好了!”阿青急道。

“老鄉你可想好了,”挺舉看向阿青,“既為本金,分享利銀隻為其一,若有虧損,老鄉作為股東,也是必須承擔的。不知諸位願承擔我店虧損否?”

挺舉言之成理,眾阿飛盡皆語塞。

“這⋯⋯”阿青看向章虎。

章虎長吸一口氣,目光直射過來,剛好撞見挺舉的目光。

顯然,挺舉已經看出真章了。這夥人中,真正的對手是這個。

二人對視。

“阿青哥,”阿黃湊近阿青,卻是說給章虎聽,“此店年年虧損,是個大窟窿,本金早讓姓馬的賭光了,我們不能聽他的。”

阿青再次看向章虎,見章虎仍在與挺舉對視。

“諸位要算利銀否?”挺舉從章虎身上移開目光,射向阿青。

“利銀不要了,我們隻收謝金!”阿青牙關一咬。

“五塊太多,我們隻出三塊!”阿祥再次插嘴,討價還價。

阿黃白他一眼,厲聲罵道:“小赤佬,我們不收你的利銀,給五塊謝禮還不成哩!”

“這位老鄉,你想多少?”挺舉看向阿黃。

“起碼六塊!”阿黃脖子一擰,伸手比出個六字。

“如此辛苦的事體,六塊謝金太少了,”挺舉掃眾人一眼,嗬嗬笑道,“我給諸位出十塊如何?”

阿青大是意外,看向章虎。

章虎也是詫異,愣怔有頃,點下頭。

“好好好,既然老鄉爽氣,就十塊吧!”阿青這也緩過臉色,擠出個笑。

“阿哥?”阿祥急切說道。

“空口無憑,請立保據為證。”挺舉沒睬阿祥,到櫃台裏摸出紙筆,擺在案上。

“我⋯⋯”阿青看下紙筆,囁嚅道。

“諸位老鄉,你們哪位來寫?”挺舉挨個看去。

眾阿飛麵麵相覷。

“諸位客套,在下就代勞了。”挺舉伏案寫好保據,拿在手中,“在下念一遍,諸位請聽。保據:自即日起,我等諸人保證維護茂平穀行店麵秩序。茂平穀行月支保金十塊洋鈿,於當月末日交付。立保期間,無論何種人為因素擾亂店麵,影響該行生意,危及該行職員人身安全,茂平穀行即從此月起拒付謝銀,同時保留追究損失權利。如果該店因店麵秩序錯亂而蒙受重大損失,則其損失由我等賠償一半。特此立據。立據人:簽字畫押。保據念完了。”

眾人麵麵相覷。

“諸位老鄉,”挺舉有意打消他們的顧慮,“我這保據不是隨便編寫的,這是定式。從明朝到大清朝,從江南到塞北,所有保據皆是這麽寫的。保金與責任是對等的。保金越高,責任越大。請問諸位,對此保據可有什麽要補充的?”

眾人全都傻了。

“好好好,”阿青讓挺舉繞暈了,擺手道,“既然是定式,就這樣吧。”

“沒有異議了,你們哪位兄弟簽字畫押吧!”挺舉拿出印泥,挨個看去。

阿青接過筆,正要畫押,章虎重重咳嗽一聲。

阿青止住,不解地看向章虎。

眾阿飛也都看去。

“這位老鄉,有何異議,不妨講出!”挺舉看過來。

章虎推開帽簷,露出全臉,目光直逼挺舉。挺舉也不示弱,目光直迎上去。

二人正在對峙,門外傳來腳步聲,一個洋姑娘款款走進店門。

洋美女不期而至,眾人無不驚愕,所有目光全射過來。

洋姑娘毫無怯意,大大方方地走到櫃台前麵,掃一眼碼成堆的米袋,伸手摸出幾顆米槽裏的樣米,放在手掌裏細審,一副很專業的樣子。

“本店來生意了,諸位老鄉是想現在立據呢,還是另擇吉日?”挺舉抓住時機,掃向眾阿飛。

“阿哥?”阿青看向章虎。

“走!”章虎從牙縫裏擠出一聲,扭轉身,大踏步走出店門。

眾阿飛們紛紛跟出。

走到店外,阿青緊追幾步,小聲問道:“阿哥,哪能不簽哩?一月十塊,一年就是一百二,這是煮熟的鴨子呀!”

“鴨你個頭!”章虎白他一眼,“敢跟秀才玩文字,你阿青倒是有能耐嗬!”

“阿哥,我⋯⋯你⋯⋯哪能⋯⋯”阿青語無倫次了。

“我問你,你能保證店麵不出亂子嗎?”

“隻要我們放出風聲,啥人敢到此地搗亂?”阿青辯道。

“你能天天守在此地不?我們前腳走,他後腳就說出事體了,你哪能辦哩?我們在外灘,離此地少說毛十裏,啥人能顧到此地?隨便一個借口,他都可不給你這十塊洋鈿。這且不說,鬧饑荒哪能辦哩?若有饑民來搶米店,啥人攔得住?店讓人搶了,你拿什麽來賠?”章虎一發而不可收,問出一大堆問題。

阿青吐吐舌頭:“阿哥,你也太⋯⋯較真了吧。真要鬧饑荒,屬於天災,他不能怪我們。”

“是不是天災,合同上寫沒?”

“這⋯⋯讓他加上這條就是了。”

“你憑啥讓他加上?我們收的是保金,照理是得保證人家店麵秩序的。”

“阿哥,你哪能⋯⋯”阿青急了,“一到上海灘,就變得斯文了?立保不過是個收錢的托詞,即使鬧出啥事體,啥人敢來⋯⋯”

“阿青,”章虎一字一頓,教訓起他來,“我這告訴你,此地是上海灘,不是你的小牛灣。那小子方才講得是,盜亦有道。什麽叫道?道就是去幹大事體!我們已是王探長的人了,不再是小混混,不能再想那些偷雞摸狗的小事體!”

“這⋯⋯難道今朝白跑一趟不成?”

“什麽白跑一趟!”章虎火了,大聲責道,“你哪能死不開竅哩?你以為我來此地,就是為這區區十塊洋鈿嗎?”

“大⋯⋯大哥?”阿青讓他罵糊塗了。

“小娘×,真還低估此人了!”章虎回頭望一會兒穀行,轉對眾阿飛,“記住,打今朝起,這個人,還有這個店,你們都給我放隻眼!”

送走章虎他們,挺舉反身回到洋姑娘跟前,拱手揖禮。

洋姑娘朝他微笑一下,指著一隻米槽,用半生半熟的漢語道:“先生,我要這隻缸裏的大米。”

“阿哥,她不但會挑米,還會說我們的話哩!”阿祥小聲道,神色大是驚異。

“請問小姐,想要多少?”挺舉鬆出一口氣。

“三石。”洋姑娘把“石”讀成shí,見挺舉目光詫異,顯然沒聽明白,又在櫃台上歪歪斜斜地寫出一個“石”字,掏出十八塊銀元,擺在櫃上,“錢⋯⋯夠不夠?”

“剛好。”挺舉笑笑,衝她點頭。

“謝謝!”姑娘也朝他甜甜一笑。

三石米就是六七百斤。阿祥雇來一輛馬車,將米裝好,吩咐新聘的兩個夥計跟車送米。洋姑娘連連搖頭,指著挺舉道:“我要你送米!”

阿祥怔了。在他眼裏,挺舉是掌櫃,送米是不能讓掌櫃去的。但洋小姐這是點將,阿祥正自為難,挺舉已將衣服換過,讓兩個夥計退下,衝洋姑娘笑笑,吩咐馬車夫上路,他與洋姑娘不急不緩地跟在後麵。

途中,洋姑娘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在下伍挺舉。”

洋姑娘想了一會兒,凝起眉頭,不解地自語:“在下伍挺舉?”

“不不不,”挺舉曉得她是理解錯了,解釋道,“是伍挺舉,我姓伍,名叫挺舉,在下就是我自己。”

洋姑娘笑了:“哦,明白了,你叫伍挺舉,在下就是我,”指指自己,“在下麥嘉麗。”

“賣家梨?”

“是哩,”麥嘉麗又是一陣笑,“麥是麥子的麥,好吃,嘉是美好,麗是漂亮,我這名字好不?”

“好好好,”挺舉豎拇指讚道,“請問麥小姐,方才為何一定要在下來送?”

“你看上去善良。”麥嘉麗笑道。

“謝謝誇獎。”挺舉朝她拱拱手。

二人有說有笑,不消一時,馬車走到清虛觀附近。麥嘉麗讓車夫拐進一條巷子,在巷子盡頭停下。挺舉望到一個院子,見門楣上寫著“天使花園”四字,下麵是一行英文。

洋姑娘不由分說,上前抱起一袋大米,挺起身子,吃力地走向大門。

挺舉驚呆了,跨前兩步,從她手中拿過米袋,**,扛在肩上。洋姑娘衝他笑笑,豎拇指讚他一下,引他走進院子。

一群兒童望到她,歡叫一聲,紛紛撲到她身上。洋姑娘蹲下來,這個拍拍,那個抱抱,然後起身,一手拉一個,對挺舉指下旁邊一個房門。

挺舉驚傻了,扛著米袋立在院中,呆呆地盯著這群孩子。他們清一色全是殘障,或沒腿,或少胳膊,或聾啞,或瞎眼,或智障,殘障程度五花八門,但穿戴都很整潔、體麵,與麥小姐親密無間。

“伍先生?”洋姑娘頓住步,衝他叫道。

挺舉驚醒過來,哦哦連聲應過,進門放米。

挺舉將車上米袋卸完,打發走車夫,順手拿起掃把掃起院子來。掃完院子,挺舉看到水缸的水不多了,欲去挑水,見天色蒼黑,猛地想起晚上要來賣米的老伯,隻好放下水桶,向麥小姐告別。

麥小姐正在為孩子們燒飯,一群孩子七手八腳地幫忙。

“伍先生,謝⋯⋯謝謝你。”麥小姐抱起一個孩子,將他送至大門處,微笑著揮手道別。

“我可以問個問題嗎?”挺舉朝她拱手道。

“請問。”

“他們⋯⋯”挺舉指著院裏的兒童,“這些孩子,是從哪兒來的?”

“是上帝送來的。”麥嘉麗指著那些孩子,“他們都是天使,我是他們的天使長。”

挺舉曉得什麽是天使。寧波市有個大教堂,為讓挺舉切身了解西洋文化,伍中和帶他去過兩次,參加過一次禮拜體驗,神父還送給他一本《聖經》,他略略翻過,未及細讀,竟讓大火燒了。想到麥小姐能為這些連中國人自己見了也要繞著走的殘障孩子挑選最貴最好的大米,連送米的人也要認真擇選,挺舉內心油然生出一股強烈的感動。

一個小姑娘跑過來,站在麥小姐身邊。她的臉上有幾塊疤痕,像是開水燙過的。她的一隻手萎縮了,另一隻好手緊緊扯住麥小姐的衣角。

看到她這副模樣,挺舉眼前立即浮出妹妹淑貞,浮出他們分手的一幕:一身繃帶的妹妹伸出一隻傷得略輕的手,接過他精心製作的風車,吃力地吹氣,風車轉動,妹妹艱難地笑了,“阿哥,你去趕考,要為囡囡進個榜回來,好嗎⋯⋯”

挺舉的眼睛濕潤了。他蹲下來,朝她伸開兩手。那小姑娘看一眼麥小姐,見她點頭,這才溫順地走過來,偎到他懷裏。

挺舉抱起孩子,看向麥小姐,問道:“請問麥小姐,這個花園是你的嗎?”

“不是我的,是這些天使的。”

“我是講,這個地方,就是這個院子。”

“是我出錢買的,但不是我的。”

挺舉明白了,聲音中幾乎帶著懇求:“麥小姐,花園裏需要人手嗎?”

“人手?”麥嘉麗伸出一隻手,“是這個嗎?”

“不不不,”挺舉連連擺手,“人手就是幫忙做事體的人。”

“太太需要!”麥嘉麗點點頭,連翻幾下手掌,“天使花園剛開張,我太太需要人手!”

太就是大。挺舉聽明白了,指指自己鼻子:“我⋯⋯可以嗎?”

“太太可以!”麥嘉麗放下孩子,熱切地望著他,“我沒有太多的工錢,你願意嗎?”

“我不要工錢。”

“太好了!”麥嘉麗興奮地伸出手,“伍先生,天使花園歡迎你!”

挺舉曉得握手是洋人的禮節,但對方是個女人,他退後一步,拱手道:“謝麥小姐不棄,從明日開始,在下,就是我,下工後就來上工。”

夜裏下米時,由於天色昏黑,老人看不清,靠岸不慎,船又載得重,把挺舉、阿祥不久前新砌的埠頭撞壞了。幸好木船未受大損,大米悉數入倉。

見埠頭如此不經撞,手頭又有錢了,挺舉就與阿祥商議,決定靠河砌一排抗撞的石條。

說幹就幹。

翌日晨起,阿祥帶著夥計趕到附近一家石廠,買來十二根石條,每根長約三尺,寬約一尺半,厚過半尺,如果沿埠砌出上下兩層,肯定可以經得起任何糧船的衝撞。

石條運到,挺舉與阿祥等隨即忙活起來,正幹得歡時,順安氣喘籲籲地趕到,揮汗叫道:“阿哥,快,魯叔叫你!”

“啥事體?”挺舉看他一眼,擦把汗道。

“我也不曉得。”順安搖頭道,“魯叔要我通知你,馬上去錢莊,這就跟我走!”

見順安這麽著急,挺舉以為出啥大事了,未及多想,抬腿就與順安趕到茂升,見齊伯守在門外,遠遠向他招手。

“齊伯,聽說魯叔叫我?”挺舉趕到跟前,擦把汗道。

“快,”齊伯急道,“人都到齊了,就差你哩。”

齊伯引領挺舉直至議事房,推開房門,讓進挺舉,將一路跟來的順安擱在堂外。

順安臉上一陣火辣,怏怏不樂地回到跑街室,不見慶澤,問信房夥計方才得知,所有把頭及各個店鋪的掌櫃都到議事房去了,說是老爺與他們商議大事呢。

順安搞明白原委,一股寒意直透背脊。

果如那夥計所言,議事房裏依序就座的是錢莊八大把頭及各大店鋪的十一個掌櫃。俊逸坐在主位,老潘坐在左側上首。

見到在場的都是掌櫃級人物,挺舉吃一大驚,回望齊伯。齊伯不由分說,扯住他胳膊走向一個空位,按他坐下。

挺舉如坐針氈。因為未及換裝,穿的仍是幹粗活穿的粗布短褂,在一大幫穿長衫的掌櫃、把頭群裏,挺舉就顯得分外紮眼。

所有目光聚攏過來。

幹活幹出一身臭汗,外加一路跑來,這又緊張,挺舉身上汗淋淋的,額頭更是流下幾道汗汙。挨在他兩邊的掌櫃各自皺眉,向外挪挪凳子。

挺舉更覺尷尬,卻也無計可施,隻好坐得直直的,二目閉起。

俊逸咳嗽一聲,將眾人的目光吸引過來。

“人齊了,就開始吧。”俊逸揚起一張報紙,“我請諸位來,主要是通報兩樁事體。其一是這張報紙,想必大家都看到了,近日有阿飛在市麵滋事生非,鬧得雞犬不寧。前日有人前往茂平穀行騷擾,收取保護費,茂平穀行新來的夥計伍挺舉應對有度,舉止得體,智退眾阿飛,未使穀行遭受任何損失,值得大家效仿!”

眾人紛紛小聲議論,不自覺地看向挺舉。

“伍挺舉,請你站起!”魯俊逸也看過來。

挺舉誠惶誠恐地站起。

“我決定,”俊逸鄭重說道,“從今朝起,晉升伍挺舉為茂平穀行執事掌櫃,輔助掌櫃馬振東。茂平事務,隻要振東不在店中,悉由挺舉主持,望諸位予以協助。”

所有眼睛直盯挺舉,多人衝他點頭致意。

挺舉一下子怔了,連作揖答謝也忘了,隻呆呆地站在那兒。

“伍掌櫃,請坐。”俊逸微微一笑,擺手示意他坐下。

挺舉忙亂地坐下。

“下麵我講第二樁,”俊逸斂起笑,“想必諸位也都曉得了。由於某些不便啟齒的原因,我們的洋行生意全部終止。與這些洋行相關的其他生意,也都深受影響。”

眾人麵麵相覷。

“眾所周知,”俊逸語氣沉重,“對於我們茂字號來說,洋行往來總額每年不下百萬兩,占六成盈利。這意味著,從現在開始,我們將不得不麵臨困境。我召請諸位掌櫃、諸位把頭,到這裏開個諸葛亮會,懇請諸位各獻良策,另辟蹊徑,共渡難關⋯⋯”

在廣肇來勢洶洶、兵臨城下之際,茂記的諸葛亮會由前半晌開到後半晌,中間不少人因不停喝水而連去幾趟茅房,結果卻連個情急之下的空城計也沒議出。諸大把頭、諸大掌櫃各出奇招,無外乎是些雕蟲小技,賺點小錢尚可,應對眼前困局卻是不足。眼見天色晚了,眾人餓得眼花,俊逸隻好沉著臉宣布散會。

從錢莊出來,挺舉經涼風一吹,猛然想起昨天的承諾,蹽開大腿奔向天使花園,果見麥小姐早在忙活。挺舉朝她抱歉地笑笑,提水桶挑水。就眼下來看,這個活是花園裏最重的,原來是由附近水房派水工送的,這幾日運水工病了,麥小姐正在發愁此事。

灌滿水缸,天色完全黑定了。麥嘉麗帶著三個能幹活的聾啞孩子燒好晚飯,指揮他們把飯菜盛到碗裏,再分成份兒,端到簡易的木案上。

看到麥小姐坐在那裏不動,而那三個孩子做起來甚是吃力,挺舉下意識地就要上去幫忙,不想卻被麥小姐攔住:“不不不,伍先生,你不能做!”

“為什麽?”挺舉不解地看向她。

麥小姐指著幾個大孩子:“燒火、盛飯、分飯、洗碗是他們的工作。”又指自己,“燒飯、炒菜是我的工作,”再指挺舉,“挑水、劈柴、搬物是你的工作。”

“可⋯⋯他們還是孩子,人還小呢!”挺舉抗辯。

“他們不小,他們能做。”麥小姐固執地說,“他們每一個人都有工作,這是我的安排。大家各做各的工作,你不能讓他們去做你的工作,你也不能去做他們的工作。”

挺舉向餐廳裏望去,果見許多孩子都在忙活,有的擦桌子,有的擺凳子,有的放筷子。三個盛飯的聾啞孩子聽不見他們的對話,吃力但認真地把飯菜全部盛好,端到飯廳,有條不紊地擺在桌上。

孩子們都在桌前坐好了,卻沒有誰動筷子,全都眼巴巴地看著麥嘉麗,顯然是在等她下達最後的命令。

挺舉佩服地望著麥嘉麗。

“伍先生,開飯了,我們過去吃飯。”麥嘉麗衝他甜甜一笑。

挺舉不可置信地望著她:“麥小姐,你⋯⋯跟他們一起吃飯?”

“為什麽不呢?”麥小姐笑道。

麥小姐朝他揚下手,起身走到餐桌邊,在她的專用凳子上坐下。

挺舉傻了,待回過神,挪身過去,見麥小姐身邊早已為他留了位置,略一躊躇,動手把凳子挪到她對麵,飯菜也拿過來,略顯歉意地衝她笑笑。

麥嘉麗拿起筷子,在碗上敲敲:“開飯!”

孩子們也都紛紛拿起筷子,伏在桌上吃飯。

挺舉早就餓了,沒幾下就把他的一碗米飯吃完。欲待添飯,還沒動身,早有一個聾啞女孩子守在身邊,默默地看著他。挺舉衝她笑笑,曉得是她的工作,就將碗遞給她。那孩子走到飯鍋邊,僅為他盛了大半碗,端過來。

經過這一頓飯,挺舉對眼前這個洋小姐又添一分敬服。

吃過晚飯,麥嘉麗熱情地帶挺舉把天使花園的角角落落參觀一遍。看到一排幹淨整潔的小床中間擺著一張成人睡的大床,挺舉略顯驚訝,問道:“這是誰的?”

“這是我的。”麥小姐應道。

“啊?”挺舉再次傻了,“你⋯⋯也睡在這裏?”

“為什麽不呢?”麥小姐笑道,“他們是天使,我是天使長,天使離不開天使長,天使長離不開天使。”

挺舉眼睛潮濕了,衝她連連抱拳,問道:“麥小姐,我敬佩你。能問你個事體嗎?”

“伍先生,請問。”

“你是尊貴的洋小姐,為什麽要放下小姐的尊貴,到這裏照料這些⋯⋯地位卑賤的殘疾孩子?”

“伍先生,你不能這麽說!”麥嘉麗生氣了,小嘴噘起,“我們都是人,我不尊貴,他們不卑賤。他們是天使。在上帝麵前,我們平等,我們都是兄弟,都是姐妹。”

萬未料到麥小姐會這般回答,挺舉大是震撼,同時也為自己的存見深感羞愧。低頭良久,他朝她再次抱拳,喃聲道:“小姐,你是個天使。”

“我是天使長。”麥嘉麗自豪地應道。

“請問小姐,”挺舉想了一下,又問,“這個工作⋯⋯是你自己想要做的嗎?”

“是的,是我自己樂意做的。上帝啟示我,這些孩子沒有父母,身體殘疾,是斷了翅膀的天使,我是天使長,我必須照顧他們。”

“你⋯⋯認為上帝存在嗎?”

“伍先生,我很驚訝,你為什麽會有這個想法?上帝是神,是所有人的神。他無處不在。”麥嘉麗表情驚愕,指向自己已經成熟的高聳胸脯,“你看,他就在這兒。”

挺舉臉上一陣火辣,同時再次震撼,欲再問什麽,兩個孩子領著一個瘸腿女人走進院裏,她的懷裏抱著一個三四歲的男孩子。

“有人嗎?”那女人問道。

麥嘉麗、挺舉聽到聲音,迎出來。

“聽說你們這裏養⋯⋯這種孩子,我⋯⋯”那女人欲言又止。

挺舉看過去。

孩子又髒又臭,衣不蔽體,身上、腿上長著好幾處瘡,許是恐懼和不舒服,在那女人的懷抱裏渾身發抖,兩隻眼睛充滿驚懼。

“這孩子是你的嗎?”挺舉問道。

“不⋯⋯不是的。”婦女遲疑一下,搖頭道,“他倒在路邊,快⋯⋯快要死了。我看他可憐,抱了他,可我沒錢,我養不活他,聽說你們這裏收人,就⋯⋯送過來看看。”

挺舉還要再問,麥嘉麗已經走過去,不嫌髒臭地從她懷裏接過孩子,摸摸額頭,抱回屋裏,放在一張小**,從熱水瓶裏倒來半盆熱水,用毛巾為他擦洗身子。

“伍先生,”麥嘉麗一邊洗,一邊衝他叫道,“這孩子病了,快去請醫生。”

兩相對比,挺舉心裏又是一番羞愧,再無二話,扭身跑出,約過小半個時辰,領著一個大夫匆匆進來。

那孩子已經煥然一新,穿著與其他天使同樣的衣服。大夫看完病,收好費,背起藥箱子走人。挺舉、麥嘉麗送走大夫,回身一看,那個瘸腿的女人仍舊沒走,倚在門上眼巴巴地看著他們。

“這孩子我們已經收下了。你還有事情嗎?”麥嘉麗望著她。

“我⋯⋯我想問問,”那女人囁嚅道,“你們能收⋯⋯收留我嗎?”

麥嘉麗臉上現出為難的樣子,看向挺舉。

“大姐,我們隻收殘疾孩子。”挺舉解釋。

“我會做飯,會掃地,我什麽都會做。我隻要口飯吃,我⋯⋯沒地方去了。”那女人淚下如雨。

不待挺舉說話,麥嘉麗朝她點頭道:“好的,我收下你了。”

那女人笑逐顏開,瘸進廚房,眼睛四下亂轉,顯然是要找活兒做。

“不不不,”麥嘉麗攔住她,“你,洗澡,換衣服。在這裏,要講衛生。”

“我⋯⋯”那女人為難了,“就身上的,沒有衣服。”

“伍先生,”麥嘉麗掏出一塊錢遞給挺舉,“你去為她買身衣服。”

挺舉接過錢,正要走出,麥嘉麗又道:“伍先生,天黑了,你明天買吧。我有舊衣服,先讓她穿。”

從天使花園回到宿舍,順安已經睡熟了。

挺舉悄悄躺下,輾轉反側,久未眠去。是的,這一日,挺舉身上,由外至內,經曆了一番前所未有的震顫。在錢莊裏召開的諸葛亮會讓他首次感受了商場相互傾軋的可怕,也深深理解了魯俊逸的焦慮。由茂平穀行的主管夥計一躍而為執事掌櫃,身份於一夜之間發生質變,這讓他的目光由穀行擴大到錢莊,開始為整個茂記的未來擔起憂來。

茂記的壓力是外在的,天使花園給他的則是內心的震顫,也讓他陡然間明白了生活的目標和生命的意義,似乎他在這些日來的所有迷茫和困惑,都是為了這一天而預設的。

挺舉讓自己緩緩靜下,逐條梳理起結識麥小姐的過程,覺得前前後後真就密如一張網,錯而不亂,疏而不漏,甚至在某種程度上是天意安排。茂平理出頭緒,潑皮上門,麥小姐及時登場,做下挺舉入店後經手的第一單也是最大一單生意。麥小姐點將送米,更讓他目睹了一種全新的生活現實。

挺舉的耳邊漸漸回**起麥小姐的聲音:“我們都是人,我不尊貴,他們不卑賤。他們是天使。在上帝麵前,我們平等,我們都是兄弟,都是姐妹⋯⋯是我樂意做的。上帝啟示我,這些孩子沒有父母,身體殘疾,是斷了翅膀的天使,我是天使長,我必須照顧他們⋯⋯我很驚訝,你為什麽會有這個想法?上帝是神,是所有人的神。他無處不在。你看,他就在這裏⋯⋯”

是的,這個麥小姐的確是個天使長,小小年紀竟有這般心勁,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不說,身上也似乎散發出一股不可抵禦的感染力。

挺舉正在浮想洋小姐及她如何接待那個抱孩子的女人時,院裏傳來由遠而近然後是由近而遠的腳步聲。

是齊伯最後一次巡夜。

挺舉的心緒讓齊伯拉回,眼前不知怎麽的竟然浮出馬掌櫃來,耳邊也回**起齊伯的聲音:“唉,振東呀,多少年了,你⋯⋯你這毛病哪能一直不改呢?多了多賭,少了少賭,一直賭下去,多少家業禁得住你這般折騰?”

俊逸的聲音也加入進來:“瑤兒她娘舅也是好人,原本正幹來著⋯⋯”

挺舉打個驚怔,忽地坐起,悄悄下床,拉開房門,尾追齊伯而去。

齊伯住在中院樓下,旁邊是庫房,二樓是小姐閨房。剛剛跟到門口,齊伯就察覺了,開門見是挺舉,驚愕道:“挺舉,是你?哪能沒睡哩?”

“睡不著。”

挺舉進屋,坐在齊伯拉過的凳子上。

“為啥事體?”齊伯笑道,“是不是臨時讓你做掌櫃,有點⋯⋯”

“不是,”挺舉搖頭道,“是馬叔。我想問你,馬叔他是哪能變成這個樣子的。”

“唉,說來話長。”齊伯輕歎一聲,“這事體好多年了。當時老爺與他阿妹相好,馬夫人不同意。後來,他阿妹懷上老爺骨血,就是小姐。馬夫人覺得丟人,可又心疼女兒,就送給他倆兩百塊洋鈿,要他們離開老家。小兩口舉目無親,隻好來上海投奔振東。”

“這事體我聽說來著。”

“是哩,”齊伯接道,“前麵的事體,鎮子裏無人不曉。關鍵是後麵,振東與人合開一家米行,就是現在的茂平。那人家裏出事體,急需用錢,想把他的米行股份出讓給振東。振東東挪西借,仍差一百多兩,曉得阿妹手中有錢,就求阿妹幫忙。他阿妹和老爺商量,此時剛好有人介紹老爺一筆生意,老爺不顧夫人苦求,悄悄拿上這兩百塊洋鈿下廣東去了。振東想不通,他阿妹也動了胎氣,小姐早產了。不想小姐是難產,振東親耳聽著他阿妹在一聲聲慘叫中氣絕身亡⋯⋯”

挺舉聽得心驚,長吸一口氣。

“兩個月後,老爺從廣東回來,賺下幾倍的錢。看到家中是這般光景,老爺萬分痛苦。然而,苦果已經釀成。盡管老爺亡羊補牢,為振東盤下整個鋪子,又將掙來的錢分出一半給振東,振東仍舊未能原諒老爺,將老爺送他的錢全部拿到賭場賭掉不說,又將自己的米行也搭進去了。”

“馬叔真是個有血性的人哪!”挺舉由衷歎道。

“是哩,”齊伯接道,“這股心性也害了他。老爺的生意越做越大,振東卻染上賭癮,越混越差。振東娘子氣病了,臥床不起,老爺前去探望,振東硬將他轟出門去。振東娘子過世後,振東徹底消沉,漸漸淪落成街頭癟三了。”

“這是哪年的事體?”

“怕有十來年了吧。老爺看不下去,又不敢見他,就以各種方式周濟他。但他得了錢就下酒館,泡賭場。老爺拿他沒辦法,就又送他一個營生,五年前花五千兩銀子盤回他原來的米行,改名茂平,不說是給他,隻說聘他做掌櫃,交給他一千兩銀子做本。老爺原以為振東不會幹,沒料他一口應下。然而,沒過多久,他就又把這點本錢賭光了。後來的事體,你全看見了。”

挺舉大是唏噓,點點頭道:“真沒想到是這樣。”

一家小酒館裏,一臉沮喪的馬振東拄著司的克,沒精打采地走進。一個夥計倚在柱上,衝他嘿嘿發笑。

“老馬呀,”站在櫃台後麵的掌櫃嗑著瓜子,抬頭瞟他一眼,“看你耷拉個頭,黑喪個臉,想必是又賭輸了吧。”

夥計一動沒動,隻衝他嘿嘿又是一笑。

“咦,你小子,敢不侍奉爺了?”馬掌櫃衝他齜齜牙,揚起司的克。

“老馬,先付酒錢吧!”掌櫃又嗑一顆瓜子,慢條斯理道。

“不是講好了嗎,打總兒算。”

“你這總兒大去了。”

“我馬某又不是不還錢,有多少,你算算!”

店掌櫃呸地吐去一顆瓜子皮兒,拿出賬本,在算盤上劈裏啪啦撥打一會兒:“老馬,打去年到眼下,你這總兒一共是七千八百三十五文,三十五文算是我送你的人情,六塊洋鈿是不能再少的了。”

“介許多了?”馬掌櫃似是不相信,吐下舌頭。

“一筆一筆這都是記著的,你要不信,自己算算!”掌櫃將賬本和算盤推過來。

“算了算了,”馬掌櫃連擺幾下手,“啥人有這閑心,快叫夥計拿酒來!”

“酒錢呢?”

“不是講過了嗎?打總兒還,近日手氣不好,沒贏。”馬掌櫃急了。

“老馬呀,要是指望你贏錢,我這館子早關門了。”掌櫃一點不給通融了,“去吧,這就到錢莊向魯老爺討去,討不到,我這酒是一碗也沒!”

“啥個魯老爺?”馬振東生氣了,朝地上連吐幾口,“我呸,我呸呸呸!”

掌櫃臉色一黑,甩手走進裏麵。

“哼,狗眼看人低!”馬掌櫃斜一眼仍在嘿嘿發笑的夥計,朝他揚揚司的克,嘟噥幾句,悻悻地走出。

馬掌櫃沒有房子,租住在一個小弄堂裏。房子上下三層,上麵是個小閣樓,馬掌櫃就住在其中一間閣樓裏。當他一路罵罵咧咧地走到樓頂,推開房門時,一眼看到明窗淨幾,煥然一新,吐下舌頭,忙又退回,咚咚咚地走下樓,剛好遇到女房東。

“喂,我說東家,馬某再窮也不曾欠過你一文房錢,你把我的房子弄到哪兒去了?”

房東白他一眼:“你沒喝酒,發啥酒瘋哩?你那個爛窩,啥人會搶?”

馬振東摸摸頭皮,踅回樓上,再次推門,這才看清屋子裏赫然坐著一人——伍挺舉。一張小方桌上擺好幾盤下酒的涼菜,旁邊放著一壇老紹興,擺著兩隻大酒碗。

“馬叔,”挺舉站起來,衝他笑道,“小侄這來陪你喝幾盅。”

馬振東走近桌子,兩眼緊緊地盯牢他。挺舉朝他又是一笑,搬起酒壇倒滿酒,推給他一碗。

“沒想到是你小子,嘿!”馬振東在對麵誇張地一屁股坐下,伸手端過倒滿的酒碗,“來來來,喝!”

“喝!”挺舉也端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