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藏香書順安生心 出老千章虎曆險

黃昏時分,順安胸前掛著跑街包,腳步匆匆地穿過中院長廊,走向後院宿舍。路過中院時,隱約聽到小姐的閨院裏傳出女人的啜泣聲。

順安吃一大驚,頓住步子,循聲走到小院的圓拱門邊。

小姐的閨院是禁區。他與挺舉住進魯宅的第二日,齊伯就曉諭二人,沒有老爺特許,不得入內。然而,此時的順安,心裏就如貓抓一般,莫名湧出一股衝動,四顧無人,一閃而進,隱身於假山後的竹叢中,偷眼望去,見竹影掩映的亭子上隻有小姐一人,正憑欄**雙肩,哭得傷悲。夕陽餘暉反射在她的漂亮旗袍上,映出一輪錯落有致的背影曲線,在輕微的**中楚楚動人。

順安被這場美景吸引住了,屏住呼吸,一動不動地伏在那兒。

碧瑤仍舊沉浸於莫名的傷感中,兀自啜泣。

“咦,旁無一人,不似有誰招惹,小姐哭得介傷心做啥?”順安忖道。

“小姐,快到前院來,齊伯叫你!”秋紅的聲音從前院飄來。

碧瑤打個驚怔,答應一聲,擦去淚水,將一物啪地擱在欄杆上,拔腿跑去。

順安聽她走遠,曉得院中再無他人,怦然心動,躡手躡腳走進亭裏,見欄杆上放著一書,打眼一看,是《西廂記》。

書中透出一股濃濃的香水味。

順安深吸幾下那味道,目光落在翻開的書頁上,見上麵滿是淚水。細看下去,竟是長亭送別一段。

這是順安從小就聽姆媽唱過來的,此時得見,竟是忘了環境,情不自禁地學起姆媽的腔調,輕聲唱道:“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恨相見得遲,怨歸去得疾⋯⋯聽得道一聲去也,鬆了金釧;遙望見十裏長亭,減了玉肌。此恨誰知⋯⋯”

順安顧自唱得投入,不提防小姐惦念此書,一陣風似的跑回來。待他聽到腳步聲時,小姐已到院門外。順安來不及將書原樣擺回,縱身閃進竹叢。

碧瑤直奔亭子,見書沒了,納悶道:“咦,這書哪兒去了?”又尋一會兒,朝遠處大叫,“秋紅,快過來,我的書哪能尋不見哩?”

秋紅急跑過來,問道:“小姐,你放哪兒了?”

“就這兒。”碧瑤指指欄杆,“我才放下一時時兒,竟就不見了,難道是鬧鬼不成?”

聽到鬼字,秋紅打個哆嗦,壯著膽子道:“小姐,怕是讓風刮到下麵了,我去尋尋。”秋紅繞到欄杆下麵,遍尋不見,見風吹竹林,發出沙沙聲,遂看向竹林,“小姐,會不會讓風刮進竹林子裏去了?”

順安打個驚戰,麵無血色。

碧瑤看下林子,嗔怪道:“厚厚一本書,介小的風,哪能刮得動哩?”

“不定來股旋風呢?”

“旋你個頭!”碧瑤白她一眼,“你就想著鬧鬼!”

旋風與鬼本是連在一起的,聽碧瑤這麽一說,秋紅再次打個驚戰,不由自主地望向竹林。太陽落山,最後一抹紅光已經淡去,竹林裏真還有種陰森森的感覺。

秋紅吐下舌頭,顫聲道:“小姐,我⋯⋯這去拿個燈籠。”

“算了,”碧瑤皺起眉頭,“一本破書,沒啥稀罕的!哪個鬼歡喜,就讓它拿去就是。”說畢扭過身,快步走向閨樓。

小姐句句離不開鬼,秋紅嚇得花容失色,緊跟於後。二人打開樓梯上的電燈開關,快步上樓去了。

順安噓出一口氣,閃出竹林,順陰影溜出院門,踅進後院,將自己關進房裏,心裏撲通撲通地緊跳一陣子,方才緩過氣來。

直到此時,順安才驚愕地發現,他的手中依然拿著小姐的香書。

“天哪,這可哪能辦哩?”順安在屋子裏走來走去,“不行,我得送回去。小姐尋不到,真會以為是鬧鬼,也必告訴魯叔。魯叔必定讓齊伯追查,齊伯那人⋯⋯”

順安想到此處,不由得打個驚戰。

順安拿起書,拉開房門,走向中院,正欲還書,遠遠聽到腳步聲和齊伯的咳嗽聲,趕忙退回,再次閃進屋裏,喘會兒氣,心道:“也罷,既然是鬧鬼,就讓它鬧去。要是小姐不鬧,啥人也不會曉得此事。要是小姐鬧了,魯叔追查,我就把書毀掉。查無實據,也不會有人懷疑到我。”

這樣想定,順安心裏踏實下來,開始翻看小姐的香書。

翻著翻著,順安眼前漸漸浮出一幕幕場景。

大街上,碧瑤鄙夷地罵他是小偷,他把一口鮮血準確地吐在她的新旗袍上。

魯家客堂裏,碧瑤向他投來質疑的目光。

碧瑤的聲音也在耳邊響起:“記得你好像不叫曉迪吧。你姓甫,叫甫順安,是街西甫家戲班主的兒子。那日在典當行,我親眼看到你跟人打架哩⋯⋯”

接著是老潘的聲音:“昨日推舉商務總會的會員人選,議到茂平穀行時,齊伯推薦的是挺舉,老爺竟也同意。師父思慮許久,覺得不太妥。挺舉無論是何來路,名分上不過是個初來乍到的夥計。商會是何等雅致地方,推個夥計去登大堂,師父擔心讓人把我們茂字號看扁了⋯⋯”

順安眼前、耳邊,一會兒這個,一會兒那個,越想越是煩悶,呼吸也漸漸加重,自語道:“眼下與我扯不斷、理還亂的隻這兩個人,一個是魯小姐,一個是挺舉阿哥。魯小姐讓我頭大,挺舉阿哥讓我⋯⋯”

順安折騰得頭大,長歎一聲,將書重重合上,正打算去洗澡,聽到外麵腳步聲響,是挺舉回來了。

順安打個驚愣,忙將香書壓在枕下,順勢一躺,歪在**,裝模作樣地打起鼾聲。

翌日晨起,順安故意磨蹭,見挺舉出去,方才麻利地從枕下取出書,塞進跑街包,走到門外,想想不妥,反身複取出來,在屋內尋處安全地方藏起,剛要出門,又覺不妥,將書再拿出來,幹脆擦燃火柴,在地上點了。

眼見香書焚為一炬,順安這才長出一口氣,掃去灰燼,一身輕鬆地走出門去。

然而,燒沒的是書,不是順安的心。一整天裏,昨夜枕下那冊讓他嗅了一夜香氣的《西廂記》在他心裏始終揮之不去。

大街上,順安一路走,一路琢磨:“那書為風花雪月之最,長亭送別為鶯鶯小姐與張生難舍難分之最。魯小姐在那書上特別噴灑香水,足見珍視之重,又在長亭送別處傷感灑淚,足見用情之深。小姐如此這般,又是為何?難道是⋯⋯小姐思春了不成?”

想到“思春”二字,順安心裏一顫,耳邊不由**起章虎的聲音:“就說這姓魯的吧,原本讀書不成,窮困潦倒,在這街上擺個小魚攤,賣些死魚臭蝦,狗屁不是,後來勾上馬家小姐,弄大人家肚皮,得銀二百兩,方才混出個人樣來。不想這人樣混大了,反倒擺起譜來,不把窮人當人看哩!兄弟,曉得阿哥為何要收拾他不?”

“我哪能淨往這方麵想呢?”順安暗罵自己一聲,大步走去,沒走幾步,再次忖道,“咦?我為什麽不能這般想呢?魯叔既能這般,我憑啥不能?何況魯叔膝下無子,隻此一個女兒。天底下哪來介好的事體,打燈籠也難尋哩。”

順安閉上眼睛,良久方才睜開,臉上浮出一層淺笑,抬頭一望,剛好看到一家門麵,匾額上寫著“瀚海書局”四字,靈機一動,抬腿走去。

一個穿長衫、秀才模樣的店主看到順安一身光鮮打扮,又見他背著一隻跑街包,知是個有錢的主兒,忙堆起笑臉迎上,深鞠一躬:“先生,進來看看吧,本店種類齊全,價錢便宜,保管先生滿意!”

“有曲子戲沒?”順安劈頭問道。

“有有有。”

“講講看,都是哪些曲子?”

“什麽曲子都有。先生想看哪一類?”

“《西廂記》。”

“嗬嗬嗬,是豔曲呀,”長衫店主壓低聲音,“本局多的是,清一色公子小姐談情說愛的。先生請隨我來。”引順安走到最裏廂,從架上拿出一套,“請看這一套,天一閣刻本,有《西廂記》《拜月亭》《牆頭馬上》和《倩女離魂》,一總兒四本,號稱元代四大名曲,豔而不**,堪稱上品嗬。”

“幾鈿?”順安接過來,一本一本地翻看。

“三塊五角。”店主脫口說道。

“介許多!”順安皺下眉頭,將手伸進袋裏,摸一會兒,扭身走出。

“先生,你⋯⋯能出幾鈿?”店主追出來。

“我身上隻有三塊!”

“看你實意想買,三塊就三塊吧。”

蘇州河北岸的棚戶區裏,家家戶戶飄出飯菜香。

幾個孩子在髒亂狹窄的巷道裏端著飯碗邊吃邊鬧,一個小男孩一頭撞在匆匆走路的章虎身上,飯碗掉落在地,章虎的褲子、鞋上濺滿稀粥。

“小赤佬,找死呀你!”章虎瞪他一眼,彎腰拍打褲子。

孩子用的是木碗,飯灑了,碗卻沒破。不知是嚇呆了,還是想拿回他的碗,那孩子動也不動,依舊像個木樁一樣豎在那兒。

“小赤佬!”章虎跺下腳,把鞋上的米粒震掉,抬腿又走,因眼睛仍舊盯在那孩子身上,剛巧踩到灑滿一地的稀粥上,打個趔趄,幸好伸手撐住牆,沒有滑倒。

“你個小赤佬,看我揍死你!”章虎穩住身子,揚起拳頭,朝他齜齜牙。

“姆媽——”孩子回過神了,顧不上拿碗,撒腿逃開。

“小娘×,人走倒運,撒泡尿都有野蜂叮住鳥!”章虎苦笑一聲,拍拍手,繼續走去。

走過幾道門,章虎推開一扇,走進一個簡陋的棚戶。屋裏沒有像樣的家具,也沒有床鋪,隻有一溜兒草席子挨排攤在地上。一個兄弟頭上、胳膊上、腿上各纏幾條繃帶,躺在一條破席子上,幾個小阿飛在他身邊或坐或躺,無不麵色沮喪。

看到章虎,所有目光皆望過來。

“看我做啥?飯哩?大中午了,一個個就跟死魚一樣躺在**,等我喂呀!”章虎白眾人一眼。

幾人麵麵相覷。

“阿哥,沒⋯⋯沒米了。”阿青囁嚅道。

“啊?”章虎驚愕了,“阿青,你⋯⋯哪能瞎講哩?昨晚不是還有菜粥嗎?”

眾人把頭扭向他處,似是不忍看他。

“阿哥,昨晚就剩小半碗米,我拚湊幾把撿回來的爛菜葉子,方才做出三碗菜粥,全都⋯⋯盛給四弟和阿哥了。”阿青低下頭,掃眾人一眼,低聲喃道,“阿拉⋯⋯”頓住沒再講下去。

“你⋯⋯哪能不早講哩?”章虎蹲在地上,兩手抱頭,許久,抬起頭,嗔怪他道。

“阿拉⋯⋯阿拉哪能再給阿哥添堵哩?”

章虎的手指用力戳在地上,好像這地下埋著大米似的。

“不瞞阿哥,這些日來,啥人也沒尋到生活,就身上那點錢,早折騰光了。”阿青半是自語,半是說給章虎,眼睛卻望向受傷的阿飛,“四弟昨日就該換藥,可那大夫死也不肯來,說是前兩次換藥的錢還沒付哩。”

“娘希匹,”章虎恨道,“小小郎中也敢耍橫!”轉對阿黃,“阿黃,你這再去請他!傳我的話,再敢不來為四弟換藥,我就叫他永遠關門!”

“好咧!”阿黃應過,開門出去。

“阿青,你去弄些吃的,讓兄弟們全都填飽肚皮!”章虎在袋中掏摸一陣,尋到一個銀角子兒,遞給阿青。

“阿哥,你哩?”

“我有點事體,外麵吃去!”

大街上,章虎越走越慢,肚子餓得咕咕響,身上一個銅子也沒有了。

一群麻雀在街麵上瘋狂啄食,待章虎走近,忽地飛起,卻又不肯飛遠,隻在旁邊的梧桐樹上喳喳地聒噪,叫得他心煩。章虎走到麻雀啄食的地方,見是有人扔掉的一塊碎麵包,快被路人踩成粉末了。

肚子又叫起來。不知怎的,章虎突然羨慕起這些麻雀來,心中泛起說不出的失落與沮喪,甚至隱隱感到某種莫名的恐懼。

人說上海灘遍地黃金,章虎在這裏苦撐月餘,卻連一塊土疙瘩也沒撈到。顯然,上海灘在刻意與他作對。可以說,此生迄今,他還從未有今天這般感到挫敗。這幫兄弟懶散慣了,苦力做不來,討飯舍不下臉,打工沒手藝,唯一能做的就是耍橫撈財。但上海灘不比牛灣鎮,沒過幾日,他們就可怕地領教一個事實,莫說是黑道街幫,即使乞丐也都是嚴格劃分過地盤的。他們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就如幾條鄉下稻田裏的小泥鰍突然闖入大池塘,一時無所適從,偷偷摸摸出手幾次,錢沒撈到幾鈿,人卻被盯上,一幫人堵住四弟,將他打個頭破血流,幾處骨折,且又留下狠話,斷去他們報複的念頭。對此窘境,弟兄們誰也沒說二話,然而,即使章虎自己,也覺得這個大哥當得窩囊。

眼見斷糧,兄弟幾人也都泄氣,沒人再出門,章虎真正著急了。

“小娘×,我就不信,介大的上海灘竟就容不下我一個章虎!”章虎飛起一腳,將那塊爛麵包一腳踢飛,而後邁開大步,熟門熟路地拐過兩條街道,徑直走向一處高大門樓,在門口停下,抬眼望向當頭高懸的“紅運賭局”四字。

顯然,章虎並非初次上門了。

站一會兒,章虎摘下氈帽,細審一遍,複又戴上,將手伸向掛在脖頸上的一根紅線,嚓一下扯它出來,現出一個拇指般大小的金鎖。

這是把長命鎖,自幼就戴在他的脖子上,不曾有須臾離開。章虎輕輕撫摸幾下,狠下心,用牙齒扯斷紅絲繩,將金鎖攥在手心,昂首挺胸地跨入賭場。

賭場內人來人往,設著多個賭局。

章虎走向賭台,將手中金鎖擺在櫃上。

莊家拿過金鎖,眯眼審看。

“不用看,足金貨,你過下秤,看看能抵多少銀子。”章虎泰然說道。

莊家這也審看過了,朝他笑一下,把金鎖遞給一個人,讓他過秤。那人稱完,伸出十根指頭。

莊家伸出手掌,也對章虎比出一個十字。

“換籌碼來。”章虎朗聲說道。

莊家示意,早有人拿過十個籌碼,雙手遞給章虎。

章虎徑直走到賭骰子的賭案上,將籌碼擺在眼前,神態輕鬆自然,看不出任何異常。

賭局開始了。

章虎每次隻押一個籌碼,且隻押在一個點上,連押兩次,全輸。

章虎做出詫異神情,將剩餘八個全部押上,仍舊押在那個點上。開盤前,章虎低下頭去,仔細查看盤子,似乎要看看這個骰子裏是否有鬼。

確認無誤,章虎方才直起身子:“開盤吧。”

莊家開盤,果然是章虎所押的那個點。

莊家大是詫異,幾個看客無不驚愕。

章虎將十六個籌碼依舊押在那個點上,如法炮製。再次開盤,章虎又贏。

眾看客發聲喊,齊圍過來。

章虎連贏數次,麵前籌碼越堆越多。

莊家顯然吃不消了,停住賭盤,朝章虎拱拱手:“客人稍候,容在下方便一下,去去就來!”言訖,徑直走向附近一處茅廁。

幾分鍾後,莊家走出茅廁,神態安閑地坐在賭局前,笑問:“先生,還要賭不?”

章虎遲疑一下,點頭。

“先生,還押這個點嗎?”莊家再問。

“是。”

“押多少?”

“全押上!”章虎牙關一咬,將所有籌碼盡數推去。

莊家開盤,輸的卻是章虎。

全場驚詫。

章虎麵無血色,一屁股跌坐於地。

“先生,還要押嗎?”莊家微微一笑。

章虎話也說不出來,隻能搖頭。

莊家沒說什麽,朝他微微一笑,兩手拍打幾下,朝眾人略拱一拱,起身走向後院。

章虎跌跌撞撞地走出大門,一臉沮喪和懊悔。

章虎走有十幾步,後麵傳出一個聲音:“先生留步!”

章虎站住,見後麵快步跟來兩個漢子。

二人一左一右,將他夾在中間。

一人拱手道:“先生,我家老頭子有請!”

章虎心裏一震,曉得麻煩來了,想來硬的,估量一下對方實力,自己並無把握,隻得硬起頭皮,跟他們走進旁邊一個並不起眼的小門,來到一處雅室。

雅室裏坐著一個年逾五旬的老者。莊家站在一邊,身邊各立一個漢子。

章虎臉色變了。

“年輕人,曉得輸在哪兒嗎?”老者望著章虎,緩緩問道。

“晚輩不曉得,敬請前輩指點!”章虎拱手。

“我不曉得你輸在哪兒,但我曉得你贏在哪兒!”老者的聲音稍稍陰冷。

章虎不由自主地“哦”出一聲。

“摘下他的帽子!”老者虎起臉,吩咐一人。

章虎打個驚戰,身子晃了晃,勉強穩住。

那漢子走過去,摘下章虎帽子,雙手呈給老人。老人從帽子裏取出一塊磁鐵,啪地扔到章虎腳下。

“年輕人,敢在我老千龐的眼皮底下耍這個,你小子膽子倒是不小嗬!”老千龐手指輕叩椅子扶手,發出嘭嘭悶響,轉向莊家,“阿根,按照家法,此類行為該是哪能個懲戒?”

“回稟師父,輕則杖責二十,重則斷其三指!”

“年輕人,可聽清爽否?”老千龐看向章虎。

“聽清爽了。”章虎橫下心來,朗聲應道,“晚輩有眼無珠,既犯虎威,悉聽前輩處置!”

“哦?”老千龐倒是驚愕了,盯他許久,微微點頭,“嗯,年輕人,你有此等膽識,倒叫老朽刮目相看。好了,老朽也不再問你姓啥名誰,今日饒你一次。記住,下不為例。”轉對莊家,“阿根,送客!”

“晚輩章虎叩謝前輩不罰之恩!”章虎撲地跪下,向老千龐連磕三個響頭。

阿根努下嘴,幾個漢子護送他出去。

“師父,這就放他走了?差點讓他⋯⋯”阿根不解地看向老千龐。

“你小子,難道想把事體鬧大嗎?”老千龐白他一眼,“去,馬上換掉那副骰子,三個月內不可再用!”

“是!”莊家轉身走出。

側室門簾掀起,一個身穿租界巡捕警裝的漢子走出來。漢子年不足四十,中等身材,一身結實的肌腱一看就知是練過功夫、混過道上的。

這漢子姓王名鑫,十年前就在大英租界巡捕房的華探所裏當差,做了三年包打聽,六年前就被提升為探員,負責維護附近幾條街道的治安,紅運賭局剛好就在他的轄區。

大英租界甚大,華人探員不下十個,探長卻隻一名,是一個姓張的資深探員。近日張探長生病住院,聽說是死症病,巡捕房有心在眾探員中物色新探長,資曆足厚的王鑫動心了,這來與老千龐謀劃此事,偏巧撞到章虎。

老者朝他抱拳道:“今朝大意,差點失荊州,讓大人見笑了!”

“嗬嗬嗬,還是你這老薑辣嗬。”王鑫在椅子上坐下,“不過,那小子倒也是個人物,讓在下看了一出好戲呢。”

“大人好眼力嗬,”老千龐微微點頭,“此人是個幹家子!”

“老龐呀,”王鑫歪頭看著他,“看到此人,在下倒是想到一步妙棋,或能破局!”

“哦?”老千龐眼睛眯起來。

王鑫招手,老千龐湊過頭。

二人耳語,老千龐連連點頭。

天色昏黑,蘇州河邊的白渡橋上,過往行人稀疏下來。

從賭場裏逃過一劫的章虎不無沮喪地沿著蘇州河的土堤岸走到白渡橋下,在一塊方方正正的石頭上一屁股坐下,百無聊賴地望著黃黃的河水發呆。是哩,他得好好思索一下今後的棋路,何去何從,每一著都是關鍵。

肚皮卻不爭氣地響起來。飯還是昨晚上吃的,從早上到後晌他幾乎水米未沾牙,這陣子定神了,胃腸終於發作,嘰嘰咕咕地響個不住。

“小娘×,咕咕個屁!就為填飽你,老子把姆媽送我的長命鎖也搭進去了!”章虎恨恨地捶打肚皮。正自著惱,橋上響起一陣**和奔跑的腳步聲,有女人的尖叫聲跟著傳來:“搶劫了,抓歹徒啊⋯⋯”

緊接著,是巡捕的警哨聲、眾人的奔跑聲和其他騷亂聲。

章虎搭眼望去,剛好看到一個搶包的癟三正在撒丫子跑向橋北。兩個巡捕追到橋的中間,不約而同地停住步子。

“快追呀,就是那個歹人,這就下橋了!”女人大聲叫道。

“對不起,夫人,我們隻能追到橋中間,橋那邊不歸我們管!”

“那⋯⋯歸啥人管?”

“歸美國巡捕房。我們是大英巡捕房的!”

章虎眼睜睜地看著那個癟三提著個包包在夜色下走下橋頭,幾乎是不慌不忙地與守在橋柱下的另外一人會合,悄無聲息地繞過橋柱,眨眼間消失在一片蒼茫中。

章虎靈光閃動,精神陡來,將饑腸拋在一邊,一口氣跑向他們租住的小窩棚,氣喘籲籲地掩上院門。

幾個兄弟早已聽到聲音,紛紛迎出。

“有米飯沒?”章虎跟他們走進屋裏,興致勃勃地問。

“有有有,”阿黃迭聲應道,轉向阿青,“快給阿哥盛去!”

阿青端來滿滿一碗米飯,上麵還搭一層油油的炒青菜。章虎蹲在地上狼吞虎咽幾口,看向受傷的阿飛,見傷口都已包紮過,騰出口問:“郎中來過了?”

“是哩!”阿黃興奮地說,“阿哥,你這辦法管用哩。我撂下兩句話,狗屁郎中再不敢接腔了,提上醫箱屁顛屁顛地跟著我一路跑來!”

“嗬嗬嗬,”章虎樂得合不攏口,“是哩,運道來了,想擋也擋不住!”

“阿哥,看你這神氣,可有好事體了?”阿青急問。

“諸位兄弟,你們這都過來!”章虎擱下飯碗,向眾人招手。

眾阿飛齊圍過來。

章虎如此這般附耳低語,群情亢奮。

由於在商會選戰中完全站到四明一側,魯俊逸的茂記係列商號徹底被廣肇卡斷了財路。丟豆子事件過後三日,與茂記合作的六家洋行有五家以各種理由中止業務,又過幾日,最後一家也來函中止。

茂記的十二家店麵,有八家與洋行合作,直接從洋行批貨,或代洋行購貨,往來業務均經由茂升錢莊與洋行結匯,裏裏外外,數目甚巨,占茂記業務總量的百分之六十。這些業務突然中斷,對茂記上下無疑是個巨大的壓力。

尤其是對魯俊逸。

這日早上,俊逸在家裏悶坐一時,千頭萬緒,竟無一個解招。

馬車像往常一樣停在門口。聽到齊伯在叫,俊逸想也不想就拿起提包,徑直走出大門。快到錢莊時,俊逸吩咐車夫回頭直驅商會。快到商會時,俊逸再次吩咐回頭,直驅阿秀處。

得知俊逸要一直待在這裏,阿秀受寵若驚。她親自下廚,親自侍候,連二樓的衛生都是她親自做的,隻讓阿姨在樓下打轉,做粗活,打下手,購東置西。

看著阿秀把親手做下的佳肴一盤一盤地端到樓上,看著阿秀把偌大一個桌麵擺得滿滿當當,再看著她一件接一件地擱齊酒具,斟滿酒,把酒杯端到他麵前,俊逸似乎一下子把外界的所有不快盡皆拋掉了。

“阿秀,你⋯⋯真漂亮!”俊逸兩眼眨也不眨地落在她身上。年僅二十餘、從未生育過的阿秀真就宛如一個少女。

“阿哥?”阿秀放鬆開來,俏臉紅到耳根。

是的,站在麵前的是她魂牽夢縈的男人,是她從少女時代就一直愛著的男人。這些年來陰差陽錯,阿秀沒有開心過。然而今天,她如一朵鮮花,豔豔地開了。

俊逸接過酒杯放在桌上,無視這酒這菜,隻將她一把攬在懷裏,緊緊擁住。

“阿哥,酒菜都要涼了。”阿秀偎依一陣,作勢掙脫。

“我不餓,我不要吃菜,”俊逸將她抱到**,動手解開她的衣服,“阿秀,我要吃你。我這就要你為我生一個兒子!”

阿秀不無羞澀,欲推還迎,配合他脫去自己身上最後的褂兜。

“不不不,阿秀,”俊逸三下五除二地解去自己衣服,將她壓在身下,“不是隻生一個,我要你生兩個,生三個,生出一窩兒子!”

“阿哥⋯⋯”阿秀的身體酥軟了。

一連數日,俊逸像是醉了酒似的泡在阿秀房間裏,直到大半夜才趕回家,更有兩日,直到天亮依然不見蹤影。

春江水暖鴨先知。魯宅上下,感受深刻的莫過於碧瑤。

第五日晚上,眼見天色將要黑透,碧瑤、秋紅仍舊一邊一個守在魯宅的大門外麵,眼巴巴地望著大街。

齊伯走過來,衝碧瑤揚下獨臂,笑道:“小姐,你倆站在此地做啥?當門神哪!”

“沒啥事體,隨便看看街景。”碧瑤衝他淡淡一笑。

“晚飯涼了,鄭姨讓我請你倆吃飯呢。”

碧瑤略顯失望地又看大街一眼,朝齊伯點下頭,與秋紅一道隨他走向餐廳。

滿滿一桌都是她平素愛吃的菜肴,但此時的碧瑤胃口全無,在餐桌邊悶悶地坐一會兒,看向陪在一邊的齊伯:“齊伯,我想問你個事體。”

“小姐請講。”

“我阿爸他⋯⋯這幾日哪能不見個影哩?”

“哦,”齊伯曉得她有這一問,早就備好了,“老爺新近當選商務總會的總董,增添許多事體,忙不過來哩。”

“忙得連家也不回了?”碧瑤直盯住他。

“回了呀。”齊伯撓撓頭皮,“昨晚老爺還回來了呢。”

“我哪能沒看見?”

“嗬嗬嗬,老爺回來得太晚,想必小姐睡熟了。”

“你騙人!”碧瑤忽地站起,將筷子啪地朝桌子上一摔,“我到雞叫都沒睡!”說完兩手捂臉,哭著跑向後院。

齊伯倒是傻了,幹臉坐在那兒。秋紅怔一下,放下筷子,緊追出去。

碧瑤一氣跑進自己閨院,坐在亭子裏正自傷心,隱約傳來順安的朗朗吟詠聲。聲音來自後院,由小到大,略帶一絲他從甫韓氏那兒耳濡目染的南詞腔調:“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恨相見得遲,怨歸去得疾⋯⋯馬兒迍迍的行,車兒快快的隨⋯⋯聽得道一聲去也,鬆了金釧;遙望見十裏長亭,減了玉肌。此恨誰知⋯⋯”

碧瑤心裏煩透了,拚命捂住耳朵,可那聲音猶如一把鑽,隔著房子和圍牆,一字接一字地直鑽過來。

碧瑤越聽越火,猛然擦幹淚水,冷笑一聲,跳下亭子,黑著臉走過去。

後院正中,順安坐在一個矮凳上,跟前擺著一摞書,就著從西天邊一層厚厚黑雲的縫隙裏鑽過來的最後一抹暉光,正拉開長腔,抑揚頓挫地吟詠。

碧瑤越走越近。

“見安排著車兒、馬兒,不由人熬熬煎煎的氣;有什麽心情花兒、厴兒,打扮得嬌嬌滴滴的媚;準備著被兒、枕兒,則索昏昏沉沉地睡;從今後衫兒、袖兒,都揾幫重重疊疊的淚⋯⋯”順安感受到是小姐來了,且越離越近,吟得越發起勁。

“喲嗬,啥人在此吟唱古韻哪,介好聽哩!”碧瑤在離他十幾步處站定,壓住火氣,半帶嘲弄道。

“小姐⋯⋯我⋯⋯”順安稍顯尷尬,起身揖道,“剛買回幾本書,見天色尚早,就在此處品讀,誰想看得入迷,吟唱出聲,有擾小姐了!”

“嗬,沒想到大男人也歡喜小女人的書哩!”碧瑤的語氣越發嘲弄。

“莫非小姐也歡喜這些書?”順安故作驚愕。

“歡喜,歡喜,歡喜死了!”碧瑤黑沉著臉。

“敢問小姐歡喜的是哪一本?”順安拿過幾冊書,殷勤地介紹,“我這裏有《西廂記》《拜月亭》《牆頭馬上》和《倩女離魂》,一總兒四本,號稱元代四大名曲,清一色天一閣讀本,堪稱上品哩。”

“這幾本我都歡喜。”

“太好了。小姐若是歡喜,小生雙手奉送。”

“這就奉送嗎?”

順安雙手捧書,走到碧瑤跟前,彎腰揖個大禮,模仿戲台上的小生做派,拉開長腔道:“些微薄禮,不成敬意,望小姐笑納,玉覽!”

碧瑤一把接過,冷笑一聲,噌噌噌噌,一本接一本撕作兩半,啪地摔在地上,猛踏幾腳,咚咚咚咚大步離去。

“小姐,你⋯⋯”順安沒想到是這結局,結巴道。

“叫喪呀你!”碧瑤頓住步,叉開腰,惡狠狠地回他一眼,“難道本小姐不能撕掉屬於本小姐的書嗎?”說完扭個身,揚長去了。

順安呆了。

紅運賭場的雅院子裏,阿根腳步匆匆地打外麵進來,見老千龐正與王探員在聚精會神地下棋,便躬身候在一邊。

“講吧。”老千龐的眼睛仍舊盯在棋盤上,聲音卻衝他飛來。

“回稟師父,”阿根哈腰道,“小的查清爽了,姓章的原有六人,新近又收容兩個小癟三,一道住在棚區裏,連續數日在白渡橋上作案,專門選擇黃昏之後、夜色降臨之際出手,北邊巡捕來了,朝南跑,南邊巡捕來了,朝北跑,就跟耗子似的,這幾日撈到不少,還沒有失過手哩!”

老千龐緩緩看向王鑫。

“嗯,該將軍了!”王鑫摸起一馬,啪地落下。

見阿根仍在發愣,老千龐白他一眼:“王大人發話了,你還傻愣著幹什麽?快去,照我講定的,逮上幾個,扭送巡捕房!”

“是。”阿根轉身去了。

是夜九時左右,一個黑影飛也似的跑進棚戶區,推開房門,靠在門框上,呼呼喘氣,帶著哭腔道:“阿哥,阿哥⋯⋯”

正在與養傷的四弟清點戰利品的章虎疾走過來,見是阿青,心裏一沉,急道:“出啥事體了?”

“阿哥,我⋯⋯”阿青上氣不接下氣,“我跟阿黃、阿波去做⋯⋯做生意,沒提防巡捕房的人換成便裝,在橋兩邊伏著,把阿黃、阿波幾個全抓走了,隻⋯⋯隻我一人逃出來!”

章虎倒吸一口氣,愣怔許久方才回過神來,走到一個大壇子前,抱起壇子,倒出裏麵的所有銀子,裝進一隻錢褡子裏,對阿青道:“走,跟我去趟巡捕房!”

二人趕到巡捕房,見不下五六人候在大廳裏,或愁眉苦臉,或怒罵不止。不用問就曉得他們是等候報案的受害人。

看到他來,一個包打聽模樣的走過來:“是來報案的嗎?”

“是是是!”章虎連連揖禮。

那人打量他一眼:“叫何名字?”

“在下姓章,叫章虎!”

“哦?”包打聽沒有再問,拿眼掃他一陣,招手道,“你跟我來!”

章虎略怔一下,讓阿青候在廳裏,抬腿跟他走去。

二人繞過幾個廊,來到邊角一個房間。

包打聽敲門道:“王巡捕,你要的人到了!”

屋裏傳出一個聲音:“讓他進來!”

包打聽打開門,推章虎一把:“進去吧!”複又關上房門,回身去了。

一張大幾案後麵,王鑫用指節輕叩桌麵,兩眼不住地上下打量章虎。章虎二話不說,撲通跪地,倒頭就拜。

王鑫悠悠問道:“你叫章虎?”

章虎叩道:“小的章虎叩見大人!”

“你來此地,可是要報案的?”

“小的不敢。”

“哦?”王鑫再次輕叩案麵,“你非來報案,又有何事?”

“小的是特意來孝敬大人的!”章虎從腰中掏出錢袋,雙手捧過頭頂,跪前幾步,將錢袋恭恭敬敬地擺放在案上,複又跪著退至原處,叩拜於地。

“嗬嗬嗬,”王鑫笑了幾聲,提起袋子,嘩啦一聲倒在案麵上,神態悠然地碼起銀元來,一邊碼,一邊看向章虎,“小夥子,講講看,你我素不相識,這半夜三更的趕來孝敬,總該有個講法吧!”

“大人,小的有眼不識泰山⋯⋯”章虎連連磕頭,痛哭失聲。

“你這哭的是哪般呀!”王鑫將那堆銀元碼成三個高摞,伸指一彈,三摞銀元嘩啦一聲全部塌倒,撒得滿案子都是,還有不少蹦落到地上,發出一聲聲脆響。王鑫不慌不忙地一個個撿起,重新再碼,就如在玩一場遊戲。

“是哪能個撿的?”王大人嗬嗬笑著問道。

“這⋯⋯大人明察秋毫,小的就不多講了,隻請大人寬宏大量,放幾個兄弟一馬。他們幾人,一是苦於生計所迫,二是小的疏於管教,隻要大人高抬貴手,小的保證⋯⋯”

“嗬嗬嗬,”王鑫抬手打斷他的話,“不瞞你講,你們幾個小阿飛,本大人早就盯上了。之所以放你們幾日,是本大人一時興起,想跟你們玩一場貓捉耗子的遊戲!”

“是是是,大人虎威,小的將銘心刻骨,再不敢冒犯了!”

王鑫將案上銀元全部碼完,這又繞過案台,彎腰撿起地上的銀元,再次回到案後,碼齊,看向章虎:“嗬,小夥子,你這孝敬倒是不少哩,怕是不下一百塊嗬!”

“些許薄禮,難成敬意,望大人笑納!”

王鑫爆出一聲長笑。

“大人,小的手頭不濟,隻⋯⋯隻有這點了!”章虎以為他嫌禮小,哭喪著臉道。

“禮是心意,不在多寡,是不?”王鑫止住笑道。

“謝大人了。小的還求大人高抬貴手,寬諒他們一次,也算是賞小的一個薄臉,給他們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

“要我賞你個臉倒是不難,”王鑫彎出指節,跟始見麵時一樣,緩緩敲起案麵來,“可你也得賞本大人個薄臉才是!”

“小的樂意為大人效勞,請大人吩咐!”

“本大人還想再玩這貓捉耗子的遊戲,你得奉陪。”

章虎打個寒噤,重重叩地:“大人明鑒,小的再也不敢了!”

“這麽說,你是不賞本大人這個薄臉了?”

章虎囁嚅道:“小的不敢,真的不敢了!”

“本大人讓你玩,你玩就是,有何不敢?”王鑫把話點明道。

“這⋯⋯”章虎抬起頭,一臉茫然地看向王鑫。

“你過來。”王鑫招手。

章虎起身,湊到他跟前。王偵探對他耳語一陣,章虎連連點頭,喜形於色。

“小子,既然你賞了本大人這個麵子,那幾個小兄弟你可以領回去了。”王鑫將三摞銀元啪地按倒,推到他前麵,“至於這幾摞銀角子,你也拿回去吧。”

“這是小的孝敬大人的,哪能收哩?”章虎複推回去。

“做生意得有本錢,是不?這點銀子,你且拿去做個本錢,待生意做大了,你再來孝敬本大人不遲。”

“謝大人恩賜!”章虎收起銀子,複退幾步,跪在地上叩道,“大人,小的還有一求,再請大人恩賜!”

“講吧。”

“小的來到上海,舉目無親,想認大人為幹爹,不知大人⋯⋯”

“這⋯⋯”王鑫遲疑一下,“難得你有這份心意。隻是,我沒比你大多少,認幹爹不妥,我就認你做個弟子吧!師徒無大小,在個輩分而已。”

接後幾日,大英租界風聲乍起,一出又一出貓捉耗子的大戲輪番上演。商店遭搶,路人被劫,一連串阿飛騷亂事件接連發生,並在“金鳳銀樓大劫案”中達到峰值。

金鳳銀樓位於南京路鄰近外灘處,是申城名門淑女購買金銀玉飾的不二之地,一向守護甚嚴,從未有過劫案發生。這日中午,一夥不下五人的蒙麵劫匪持槍登門,綁起兩個守衛,搶走飾品後大搖大擺地走出店門。老板聞訊,急帶幾個夥計遠遠追在劫匪後麵,邊追邊叫:“搶銀子嘍!”“快來人哪!”鬧得租界裏驚天動地。巡捕房聞聲而動,警哨迭起,待十幾個巡警飛奔過來時,劫匪蹤影皆無。眾巡警表情沮喪,無功而返。

“偏巧”的是,這日有兩名記者在附近樓上用餐,“及時”伸出相機,居高臨下,將這“壯觀場麵”連拍幾張照片,然後又“顧不上吃飯”,於“第一時間”走訪銀樓,接連寫出數篇精彩文章,鬧得申城上下沸沸揚揚,“銀樓劫案”成為上海灘第一大案。

銀樓劫案沒過兩日,一洋人的手提箱在大街上公然遭搶。警哨響起,王鑫一馬當先,如飛般追上搶匪,“孤身”與兩名“凶狠阿飛”經過近一刻鍾的“貼身肉搏”,將二人“捉拿歸案”,手提箱物歸原主,洋人衝王巡捕豎大拇指的照片赫然見諸報端。

數日過後,上海灘第一大案“告破”,破案的仍是“神探王鑫”,說是王神探在“巡夜時”發現一人形跡可疑,跟蹤而去,意外“巧遇”六名劫匪“坐地分贓”。也是“藝高人膽大”,王鑫不及回去叫人,當即掏槍堵在門口,放聲大喝:“劫匪休走,我是巡捕房的,你們被包圍了!”六名劫匪嚇得“屁滾尿流”,情急之下,吹滅燈,從後窗“破窗而逃”。王神探截獲部分贓物,經“金鳳銀樓確認”後,“物歸原主”。“金鳳銀樓”特別贈送巡捕房華探所一塊鍍金匾額,上麵題寫四字:“神探王鑫”。

一時間,神探王鑫威名大振,沒過幾日就被巡捕房“破格”提升為華探所探長。

沒幾日折騰,章虎等人無不鳥槍換炮了,不但個個衣著體麵,住處也從棚戶區搬出,租在附近一條頗為體麵的弄堂裏,房間寬綽,有個大院子,院門處還有個小門樓,門樓前還有棵又高又大的香樟樹,濃蔭把大半個院子遮了個嚴實。

在王鑫榮升探長的當日,章虎使人從餐館裏叫來兩桌豐盛的佳肴,搬來幾壇老酒,與眾兄弟在新宅院裏捧杯把盞,吆五喝六,慶祝師父高升。

“小娘×,我們這苦日子總算熬到頭了。”阿青興奮地舉杯。

“是哩,”新加入的阿黑討好他道,“阿青哥,你不曉得,我讓王探長抓到那陣兒,當真嚇得不輕。王探長的功夫,真正神哩,那雙手就跟鐵鉗子似的。”

阿黑、阿亮受寵若驚,各自舉杯飲下。

“阿黃,”章虎的目光掃向阿黃,“那樁事體,打探出來沒?”

“打探清爽了。”阿黃應道,“除去茂升錢莊,魯家另有十二家鋪麵,生意做得大哩。”

“阿哥,”阿青恨道,“不能放過姓魯的了!早晚想起那樁事體,我就憋屈!”

章虎眉頭凝起。

“阿哥,”阿黃湊近他,“我還打聽出一樁事體。這十二家店中有一家叫茂平穀行,掌櫃姓馬,是姓魯的大舅子,也是個遠近知名的老癟三。這老癟三有兩大嗜好,一是酒,二是賭。賭輸了喝酒,酒醒了再賭,專跟姓魯的過不去,聽說虧去姓魯的不少銀子,姓魯的卻拿他無計可施哩。”

“哦?”章虎眯起眼睛,“此店生意如何?”

“一塌糊塗。不過,近日姓魯的起用一個新手,圖謀振作。阿哥,你猜猜,這個新手又是啥人?”

“啥人?”章虎看向他。

“就是當初到魯家告密、壞掉我們事體的伍挺舉。聽說是朝廷取締科舉,他拉上姓甫的一道來闖上海灘,就是我們上次碰到姓甫的那天。姓魯的安排姓甫的到茂升錢莊當跑街,將伍挺舉放到這個穀行裏實際掌盤。”

“小娘×,那場大火哪能沒把他也燒死哩?”阿青咬牙道。

“那樁事體誰也不許再提!”章虎白他一眼,低頭思索一會兒,搖頭苦笑,“娘希匹,這可真叫冤家路窄哩。”

“阿哥,這就收拾他去!”

“明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