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狂收米獨戰米行 比定力挺舉力挺
會議開完,馬掌櫃、阿祥各帶一個夥計,兵分兩路去了。挺舉又招幾個夥計,籌劃在上海本埠收糧。順安則於第一時間奔向魯宅書房,將收糧情況,尤其是收購價格,一口氣講給俊逸,眼神巴望著他。
俊逸心裏一震,閉目良久,抬眼望向齊伯:“齊伯,挺舉用這個價格收糧,是不是有點兒離譜了?”
齊伯陷入思索。
俊逸的呼吸漸漸加重。
“魯叔,”順安急切應道,“仁穀堂三塊八,我們四塊就能收,頂多四塊二,我保證所有糧農都會把船開過來。可⋯⋯挺舉這個死倔子,我的話他根本不聽⋯⋯”聲音裏帶著哭腔,“魯叔呀,他這是在燒錢。我實在不曉得,挺舉阿哥介聰明的人,哪能突然就昏頭了呢?我拿他沒辦法,這事體非得魯叔出麵不可!我粗算了一下,就眼下行情,我們每收一石,裏外得賠一塊,收一萬石就是一萬塊!看他紮下這架子,一萬石是擋不住的,不定要收三萬兩萬石,魯叔,那就是要賠⋯⋯”連急帶氣,竟是說不下去了。
俊逸臉色鐵青,手指微微顫抖,目光再次看向齊伯。
“老爺,”齊伯出聲了,“生意場上的事體,我不太懂。但要說到離譜,我看未必。我看過各家米店,眼下批售仍是六塊。古人經商,取十一之利。挺舉以這個價格收糧,也算合理。”
齊伯顯然在與順安唱對台戲。
事關重大,順安不顧一切地抗辯了:“可⋯⋯這樣收購,擺明是白扔錢!”
齊伯掃他一眼,沒再講話。
俊逸再入沉思,有頃,朝順安擺擺手道:“曉迪,你去吧。我讓你放款,你隻管放款,其他事體,不可多言。”
順安的臉一下子幹了,發會兒呆,拱手出去。
挺舉並不急於在本埠收糧。三天之後,估算馬掌櫃與阿祥落實到位了,他才在茂平的河埠頭上貼出收糧告示。
一時間,群情激奮,河浜上下一片歡騰,原本排在其他埠頭賣糧的船隻紛紛離開,圍攏到茂平埠頭,不消半個時辰,竟將整個河浜堵個嚴嚴實實。
為配合收糧,俊逸從錢莊及其他店鋪抽調二十多個夥計,有驗收的,有過磅的,有記賬的,有付款的,全由齊伯坐鎮協調。船上糧農感激涕零,自發維持水麵秩序不說,有不少自願充當腳夫,將過好磅的大米扛入穀倉,僅是腳夫支出,就省許多。
茂平此舉,讓這條河浜上的各家穀行全都傻了眼。他們原本還在挑肥揀瘦,橫鼻子豎眼地折騰糧農,突然之間,竟就門前冷落,沒有一隻船了。
各店掌櫃坐不住了,有跑來茂平打探情況的,有拔腿奔向仁穀堂的,大家七嘴八舌,嚷成一鍋粥。
“小娘×,好好一盤棋,全讓茂平玩砸了!”
“馬掌櫃老酒吃飽了,不去賭場,跑這兒耍啥酒瘋哩!”
“你這是老皇曆了。眼下茂平管事的是個毛頭小子,叫伍挺舉!”
“唉,真是初生牛犢啊,姓魯的哪能由著他亂來哩?”
“聽說姓魯的幾樁生意全砸了,把氣撒到彭老爺頭上,這是擺明了要跟彭老爺打擂台呢。你們等著,這場好戲有得看。介高的價鈿,到時賣不出去,看他⋯⋯”
大家正在吵嚷,林掌櫃陰黑著臉走出他的總理室。
“噓,大掌櫃出來了。”有人大叫。
“諸位同仁,”林掌櫃衝他們揚揚手,“在下去去就來,請諸位少安毋躁,泡杯熱茶,搓把麻將,慢慢候我消息。”
林掌櫃直驅廣肇會館,將市場突變詳細稟報彭偉倫。
“哼,”彭偉倫一拳震在幾案上,冷笑數聲,“我就曉得姓魯的憋不住,這這這⋯⋯果然向我叫板了!”
“老爺,我們沒有退路了。前麵壓製介許多辰光,好不容易憋急糧農,這正如願收糧呢,卻讓茂平一炮攪黃了。我們⋯⋯”
“附近米市如何?”
“還不清楚呢。不過,這是規矩,隻要上海漲,他們就會跟著漲。糧農們口傳口,消息快哩。”
“曉得了。”彭偉倫略一思考,“這樣吧,糧農們消息再快,總歸有個時差。你馬上派人,設法封住各地河浜,堵住來滬糧船,然後派人趕到那兒收糧。三天過後,我有妙計給你!”
“好哩。”
林掌櫃辭別回來,興致勃勃地依照彭偉倫的吩咐,派船前去通往上海的各條河浜要塞製造事端,堵住河道,同時趕往昆山、蘇州、湖州等地收糧。然而,讓他大跌眼鏡的是,此舉根本是徒勞,因為昆山、蘇州、湖州等地的糧價已經同步漲起來了,也同樣有人大批量收購,沒有糧農傻到把船開往上海。
“查過沒,都是啥人在收?”彭偉倫黑著臉問。
“查過了,”林掌櫃應道,“說是當地糧商。奇怪的是,這些糧商全都不聽話了。介高的價,仍舊閉著眼收,顯然是⋯⋯”
彭偉倫擺手打斷他,微微閉目,鷹眉凝成兩隻鉤,陷入沉思,許久後,睜開眼道:“姓魯的既然擺下擂台,我們就得打下去。老林,整糧食你是行家,依你之見,該如何去打這個擂台?”
“比他高出一角,擠垮他!”
彭偉倫連連搖頭。
“那⋯⋯老爺發話吧,同發但聽吩咐。”
“仁穀堂各店,這些日來共收到多少大米?”
“尚未具體統計,少說也有三千石。加上其他米行,應該不下五千石。”
“庫存呢?”
“庫存差不多沒了,頂多也就千把石。各店庫房,都在指靠吃新米呢。”
“將所有新收大米,全部轉賣給茂平。”
“那⋯⋯我們賣什麽呢?”
“賣庫存。壓低米價。”
“壓到多少?”
“眼下市價多少?”
“一般米六塊,上等米六塊三到六塊五。”
“各降一塊!”
“老爺,這⋯⋯”林掌櫃震驚了。
“去吧,”彭偉倫果決地擺手,“就照此辦。通告所有會員穀行,凡是虧損,全都記到彭某賬下。還有,隻要你把這場仗打贏,我就把這個公所讓給你,下屆商會,讓你進總董!”
“謝老爺抬愛!”林同發深鞠一躬,轉身去了。
聽到腳步聲遠去,彭偉倫拿起電話,撥給馬克劉。
馬克劉匆匆趕到:“彭哥,啥事體,介急?”
“馬上派人去趟廣州和福州。”
“做啥?”
“買米。”彭偉倫目光冷峻,“魯俊逸沒生意了,想在米市上和我賭一把,這已擺下擂台,把上海及附近市場上的大米高價收購了。他怕是做夢也不會想到,中國大米有的是。你設法運回幾船,在這事體上,我沒打算賺銀子,隻想陪他姓魯的玩玩!哼,他這還沒出道哩,就敢衝我擺擂台!”
“彭哥,”馬克劉不無佩服地豎起拇指,“great idea(好計謀),我這就安排人去,看不把姓魯的rice(米)憋在倉庫裏養mice(鼠)!”
仁穀堂旗下各店將市場零售價降低一元不說,又將幾日來收到的所有新米通過各種渠道轉賣給茂平。
順安再也坐不住了,不由分說,將挺舉拉到一邊:“阿哥呀,你看看,這⋯⋯這這這⋯⋯鬧到這個份上,我們哪能個收場哩?”
“什麽份上?”挺舉反問。
“我打探過了,所有米店的零售價,就是我們現在的收購價。你這馬蜂窩捅大了!”
“曉得了。”挺舉作勢欲走,“還有啥事體嗎?”
“還有哩,”順安壓低聲音,“你注意到沒,我們收的米,有相當部分是從那些米店來的,他們讓人假扮成糧戶賣給我們。前後才幾天,不過倒下手,人家白賺咱一塊洋鈿,簡直是在撿錢。”
“曉得了。”
“阿哥,”順安加重語氣,“他們的糧,我們不能要!”
“你隻管放款就是。”挺舉白他一眼,“他們的糧,隻要不摻假,不投毒,送來多少,收多少。”
“伍挺舉,”順安氣急了,狠跺幾腳,“你⋯⋯算你是條好漢,我服你了!”說罷扭轉身,氣呼呼地揚長而去。
“傅曉迪,回來!”挺舉曉得他又要去魯宅,衝他的背影厲聲喝道。
挺舉此前從未用過這種語氣跟他講話,順安不由打個驚怔,頓住步子。
“我警告你,”挺舉一字一頓,“收糧的事體,魯叔全權委托我了。你現在隻有一件事體可做,就是解款、放款。做好你的事體,其他事體少管!若是壞了魯叔事體,我讓你兜著走!”
望著陡然凶起來的挺舉,順安傻眼了。
俊逸比順安更不安生。
俊逸在第一時間就獲知了彭偉倫的報複舉動,是慶澤告訴他的。慶澤扯老潘一道來,沒有過多說話,隻將市場上的變化一一講予他聽。俊逸耐心聽慶澤講完,禮貌地將他們師徒送走,反身回到書房,目光再次瞟到牆麵老伍家的那幅雙叟書畫上。
早晚看到這幅畫,俊逸總能感到一股徹骨的寒意,好幾次甚至想把它取下來,卻又最終沒有取下,因為他之所以掛畫,也正是要它時時予以警示。
看會兒畫,俊逸起身走到旁邊淨室,也即他的小香堂,麵對觀音菩薩坐下。早晚煩悶,此地是他最好的靜心之處。
俊逸切切實實地後悔了。他再一次反思挺舉,反思這樁匪夷所思的事體,陡然想到振東。對,振東!聽曉迪講,振東不喝酒了,不賭博了,幾乎是一夜之間,振東與此前判若兩人,且在這樁事體上與挺舉一唱一和,完全合拍。
這些年來振東唯一想做的就是敗掉他的家產,而挺舉與他合謀一處,這⋯⋯俊逸不寒而栗。是的,他不該聽信挺舉,更不該把決策權交在他手裏。事到如今,他已是作繭自縛,束手無策了。
然而,回頭一想,齊伯卻又那麽堅定地挺他。在這個世界上,他可以不信任何人,卻不能不信齊伯。齊伯跟他十多年如一日,任勞任怨,忠心耿耿,從未生過二心,即使親生父親,也不會這般待他。
俊逸正自茫然,書房裏傳來電話鈴聲。俊逸起身過去,接過電話,是商會打來的,要他馬上去開總董會,查老爺子在等候了。俊逸這才想起兩天前確實有人通知過他,而他隻顧煩躁收糧的事體,竟把這事情拋在腦後了。
俊逸匆匆趕到商會,所有總董都到齊了。俊逸抱歉地笑笑,坐在最末一個位上。
主位是把洋式太師椅,工藝奢華,氣派而實用,椅上赫然高坐的是查敬軒。
這把椅子據說是查敬軒特意向意大利皮匠定製的,鋼架木身皮座與皮背,椅麵與底座分開組裝,合二為一,可以任意旋轉和升降。早晚開會,查敬軒總是將太師椅升到最高,他又坐在主位,看起來就比其他總董高出一頭還多。
會議隻有一個主題,表決對英洽談的商約,這也是成立商會的目的。商約依舊是俊逸起草的那個,前幾日的議董會已經全票通過了,總董會隻是過個形式,落上名字。這個過程不複雜,在俊逸到後不到一刻鍾就完成了。
散場時,查敬軒留住俊逸,關切地問道:“俊逸,聽說你投不少洋鈿購買新米,把米價拉起來了,可有此事?”
“是哩。”俊逸淡淡一笑,竭力掩飾住自己的焦躁。
“你是做生意呢,還是賭氣?”查敬軒再問。
俊逸咬緊嘴唇,不說話了。
“俊逸呀,”查敬軒接道,“你的事體我全曉得了。廣肇收買你,你沒動搖,因為你身上流著甬人的血。你是好樣的,查叔記著哩。聽說為了這樁事體,廣肇斷了你的所有洋行生意。”
“是哩。”
“上海洋行多了去了,他彭偉倫並不能一手遮天。多家洋行與潤豐源有業務往來,我已交代錦萊,讓他幫你通融,相信不久就有生意上門。”
“謝查叔厚愛。”
“關於這次收糧,查叔很想聽聽你的真實想法。”
“查叔,我⋯⋯沒啥想法。”
“俊逸,我曉得你是穩健人,要是沒有想法,就不會做下這事體。不過,俊逸呀,你這樣做,說小,不過是樁生意,說大,可就扯到行會了。”查敬軒從抽屜裏摸出一張紙頭,“你看看這個。”
俊逸掃一眼,是仁穀堂米業公所的抗議書,隨手放到案上。
“有人幾天前就將這個呈送我這裏,要我給個公道。”查敬軒用指節有節奏地敲著桌子,兩眼笑眯眯地看著俊逸。
“茂平不是公所會員。”俊逸辯解。
“是哩,”查敬軒笑道,“這事體我查問清爽了,也用這個理由搪塞過去了。”
“謝查叔了。”俊逸朝他拱拱手。
“俊逸呀,”查敬軒擺擺手,“你不用謝我,你記住,無論發生何事,你身後都有一個查叔。就這樁事體來說,查叔想對你講的是,要是做生意,就要按照生意場上的規矩來,個人最好不要和行業對著幹。要是你存心與人賭氣,就另當別論了。”
“我沒有賭氣,隻是做生意。”
“既是做生意,你這講講看,為何這般來做?”
“查叔,我⋯⋯”俊逸苦笑一下,“眼下真也說不清爽哩。”
“好吧,”查敬軒凝會兒眉,輕輕點頭,“生意有生意的章法,你不想講,查叔就不多問了。不過,查叔提醒你兩點:這第一點,你不隻是收糧,你挑戰的是上海米業行會,是行會內的多年規矩,這個你要想好;這第二點,當年胡雪岩因為大量囤積生絲,才讓姓丁的抓住要害,一舉擊潰。俊逸呀,前車之鑒,並不遠哪。”
“謝查叔提⋯⋯提醒!”俊逸長吸一口氣,臉色變了。
“嗬嗬嗬嗬,”查敬軒緩緩起身,走到他身邊,重重按在他的肩頭上,“俊逸呀,你也不必緊張,隻管挺住。天,塌不下來。仁穀堂控製的不過是個小小行會,他彭偉倫翻不了天。再說,大米也與生絲不同,生絲是賣給洋人的,大權在洋人手裏。大米是給國人吃,隻要存得好,不發黴,就不愁沒有銷路。”
“是哩。”俊逸艱難地噓出一口氣。
“俊逸,”查敬軒凝視俊逸,鄭重承諾,“你為四明冒犯廣肇,這又和姓彭的擺開陣勢,查叔打心眼裏敬佩。你隻管放心衝殺,有查叔做你後盾。與彭偉倫鬥,沒實力不成。需要多少銀子,需要如何撐腰,你盡可向查叔開口。”
“俊逸⋯⋯”俊逸聲音哽咽,深鞠一躬,“謝查叔了!”
俊逸從查敬軒那裏得到一喜一憂。一喜是查敬軒主動送給他一個背脊,一憂是查敬軒警示他此事可能麵臨的後果。俊逸原本心存疑惑,查敬軒的警示無疑是雪上加霜。
從商會回來,俊逸沒心思再去阿秀那裏,更不想把負麵情緒帶給阿秀,就又一頭紮入小佛堂裏,在那裏閉目盤思。
入夜了。
俊逸耳邊再次響起查敬軒的聲音:“查叔提醒你兩點:這第一點,你不隻是收糧,你挑戰的是上海米業,是行會內的規矩。這個你要想好;這第二點,當年胡雪岩因為大量囤積生絲,才讓姓丁的抓住要害,一舉擊潰。俊逸呀,前車之鑒,並不遠哪。”
俊逸不由自主地打個寒噤。
一直陪在身邊的齊伯見香快要燃完了,上前續上。看到這個寒噤,齊伯曉得他心裏窩事了,便小聲道:“老爺?”
俊逸話裏有話:“齊伯,挺舉他⋯⋯好嗎?”
“情緒很穩。”
“哦?”俊逸看向齊伯,“其他穀行轉賣過來的大米估計有多少?”
“有兩千多石。他們還在陸續賣來,據挺舉估計,應該不下五千石。”
俊逸再次打個寒噤。
院裏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接著是門衛的叫聲:“齊伯,祝老爺來了!”
齊伯趕忙下樓,迎到客堂,打一揖道:“祝老爺,請坐!”
“俊逸在嗎?”祝合義還過禮道,“我有急事體。”
“在樓上呢。老爺請。”
齊伯引合義上樓,直接走進香堂。
俊逸早就聽出是合義來,但仍舊閉眼打坐,沒跟他打招呼。齊伯正要說話,合義擺擺手,在俊逸旁邊的蒲團上盤腿坐下。
齊伯遲疑一下,關上房門,退到門外。
“介嚴肅做啥?”合義斜俊逸一眼,嗬嗬笑了。
“唉,”俊逸輕歎一聲,“你倒開心哪。我是笑不出來了。”
“是哩,”合義這也斂住笑,“我這來,確實有個不太好笑的消息。”
“哦?”俊逸抬頭。
“彭偉倫撥銀二十萬兩,派人南下廣東、福建收米去了。看這架勢,他想和你在米市上一決高低呢。”
俊逸臉色變了,驚問:“消息可靠嗎?”
合義微微點頭。
俊逸身子輕輕晃一下,強力穩住。
“俊逸,你⋯⋯”合義聲音關切,“不要緊吧?”
俊逸緩緩閉上眼去,許久,苦笑一聲:“不就是二十萬嗎,能奈我何?”
十六浦碼頭附近的簡易倉庫裏整整齊齊地碼放著一排排不同型號的箱包,從表麵上看,所有箱包都有被海水浸泡過的痕跡。
麥基洋行總理麥基在前,洋行協理裏查得在後,臉色陰沉,沿著箱包間的空隙,一排一排地查看。
麥基指著一個被海水浸得略輕的大包:“打開這個!”
裏查得努下嘴,跟在身後的庫房保管趕忙上來,割掉包裝繩,將包皮抖開。包裏全是洋布,雖然被風吹幹了,但海水的痕跡極是明顯。麥基用手摸摸,彎腰嗅嗅,做出個苦相。
緊接著,麥基又讓庫房保管打開幾個不同種類的箱包,發現所有貨物全都浸過水了。許多鐵罐鐵桶更是一塌糊塗,掉漆不說,甚者連鐵皮也鏽透了。
眼見隻剩最後一排,裏查得又要拐進,麥基停住步子,擺擺手道:“No more. Let's go!(不必看了,走吧!)”
天色黑透,麥基一臉沮喪地回到位於西江路的豪宅。走到門外,麥基頓住步子,醞釀會兒情緒,將苦臉換作笑臉,推門走進。
“Darling(親愛的),”麥基夫人笑著迎上,向他張開兩臂,擁抱一下,驚訝地抬頭,伸手抹去他額上的汗珠,“Oh,dear,you are sweating!(哦,親愛的,你出汗了!)”
“It's too hot.(太熱了。)”麥基在她臉上輕吻一下,鬆開她。
“Too hot?(太熱?)”麥基夫人怔了,“No,it's not hot. It's late autumn now. You must be ill.(不對,不熱呀。已經深秋了。你一定是病了。)”
“Yes,you are right.(嗯,沒錯,)”麥基苦笑,“It's not hot. I'm well,quite well.(不熱。我很好,非常好。)”
“Dear,tell me,what's wrong?(親愛的,告訴我,出什麽事了?)”麥基夫人看出異常,仔細審看他一會兒,坐在他身邊。
“You know,”麥基歎氣,攤開兩手做無奈狀,搖頭,“we have a little trouble. The cargo ship was caught in a heavy storm in the South China Sea,and all our goods have been damaged by water. What's worse,the business in India doesn't work well either because of the damned famine. The Chinese saying is right,(我們遇到點小麻煩。我們的貨船在中國南海遇到風暴,所有貨物都浸水了。更糟的是,印度的生意也不好,因為這場該死的饑荒。有句中國諺語說得好,)”改用蹩腳的中文,“屋漏偏遇連陰雨。”
“Oh,dear, no連陰雨,Lord is with us.(哦,親愛的,沒有連陰雨。上帝與我們同在。)”麥基夫人雙手在胸前連畫十字,閉眼默念上帝的名字。
麥基笑笑,坐在沙發上,瞟見茶幾上有封電報,順手拿過。
“It's from Carrie. Her two Angel Gardens have to be enlarged. She wants us to send her 50 dans of rice as soon as possible.( 是嘉麗來的。她的兩家天使花園不得不擴大了,她要我們盡快送去50石大米。)”麥基夫人沏茶。
“From here? Why doesn't she get them there? We can send her money.(從這裏嗎?為什麽她不就地買米?我們可以寄給她錢。)”麥基皺下眉頭。
“It's more than one pound per dan over there. Even so,she can't get any because of the shortage.(那裏的大米一石超過一英磅,即使這樣,她也買不到,因為市場上大米短缺。)”
麥基心裏怦然一動,急道:“Dear,get me some recent newspaper!(親愛的,把近期的報紙給我!)”
麥基夫人遞過來一摞報紙,麥基迫不及待地翻看,思索,有頃,忽地站起,拿起電話撥一陣子,聲音興奮,兩眼放光:“Richard,come see me now!(裏查得,速來見我!)”
自打糧戰打響,挺舉沒有再回魯宅,吃住全在店裏。
這日夜半時分,振東、阿祥就如約定好了似的,前後不差半個時辰,各從戰區風塵仆仆地趕回穀行。匯總下來,馬掌櫃已經收足一萬五千石,阿祥略少一些,一萬一千石,加上本埠挺舉收的及其他穀行轉賣過來的,前後不過二十日,到位大米已近四萬石。
這是個不得了的數字。挺舉讓人置辦酒菜,在店中擺開筵席,一為慶賀,二為振東、阿祥二人洗塵。
馬掌櫃、阿祥把酒臨風,盡皆歡喜,隻有挺舉按住酒杯,一臉凝重。
“阿哥,四萬石了,還不夠嗎?”阿祥急了。
“不是夠與不夠的事體,是這數字不上不下,顯得尷尬。”挺舉苦笑道。
“哪兒不上不下了?”阿祥驚問。
“馬叔,”挺舉沒有回答,轉對馬掌櫃道,“附近不說了,再遠點,還有大型米市沒?”
“還有兩個,南京和蚌埠,很遠了。”
“杭州呢?”
“浙江地少人多,沒有餘米,所以杭州沒有專門米市,都是散場。”
“哦,明白了。依你估算,南京、蚌埠能收多少?”
“應該不下萬石。”
“米價呢?”
“這兩處我還沒有去過,應該比上海略低一點。怎麽,你還想去收?”振東眯眼問道。
“是哩。”挺舉凝眉有頃,看向二人,“馬叔,阿弟,你倆歇不成了,這就動身趕到車站,坐明晨六點的火車前往南京和蚌埠,把兩處米市上的新米全部買斷。至於價格,可隨行就市。此番務必速戰速決,隻收商家的米,談妥後就租船順流運往上海。”
“好哩。”振東應道,“不過,這兩處地方生僻,沒熟人,這般買米我們必須用現銀,賒不得賬。”
“錢的事體,你們放心,我力爭在三天內把莊票送到。”
由於這起新任務,三人就都無心喝酒了。振東與阿祥匆匆填飽肚子,雇輛馬車直奔車站,買好車票,見天色尚早,就在候車室背靠背和衣睡了。
挺舉趕到魯宅,還沒走到後院,就聽到他們的房間裏傳出劈裏啪啦的算盤聲。
挺舉推開房門,見屋子完全變了樣,房間讓順安變作臨時賬房了,兩張桌子並作一處,兩盞油燈的燈芯也被他挑到最大,將房間照得透透亮。桌麵上攤著一遝子票據及五六本賬冊,順安坐在床沿上,正在聚精會神地一邊翻動賬目,一邊撥打算盤,核對賬目,沒有注意到進門的挺舉。
挺舉一陣感動,輕道:“阿弟!”
“阿哥⋯⋯”順安嚇一大跳,待回過神來,驚道,“啥風把你刮回來了?”
“有點事體。”挺舉應一聲,看著滿桌子的賬冊,“阿弟,辛苦你了!”
“你介晚回來,一定是大事體吧?”
“是哩。我想問問,你這裏還有現銀沒?”
“沒了。”
“我曉得有哩。我想知道還有多少?”
“不到一萬,全在賬上。”
挺舉打個驚怔,摸摸頭皮道:“前幾日不是講了,魯叔又給五萬嗎?”
“阿哥呀,”順安苦笑一聲,指著一堆賬冊,“有錢沒錢都在賬頭上擱著。老馬那兒撥去五萬,阿祥那兒撥去四萬,你在茂平用的全是現銀,共收一萬三千多石,平均就算五塊,就是六萬五千多塊。魯叔原本隻備十萬塊,近幾日七挪八拆,才算把窟窿補上。”
挺舉在自己床沿上坐下,陷入沉思。
“阿哥,”順安盯他看一會兒,一臉沉重道,“無論你愛聽不愛聽,我必須得潑盆冷水。就在一個時辰前,我在前院遇到祝叔了。祝叔你也曉得,就是祝老板,在四明公所與魯叔的關係最鐵。但凡祝叔來,魯叔總是喜笑顏開,親自迎送。可奇怪的是,祝叔這次告別,卻沒見魯叔送他,隻有齊伯送到大門外。我覺得蹊蹺,也正好有事體要稟報魯叔,就叫住齊伯,齊伯說,魯叔有事體,要我明天再稟報。我問啥事體,齊伯不肯講。我還想問,他瞪我一眼,上樓去了。我心裏有事,便悄悄跟到樓梯口,聽見齊伯徑直走進香堂。我這才曉得,魯叔定是在香堂裏靜心哩。”
“阿弟,”挺舉見他繞這半日,仍沒繞到道上,盯住他道,“你究竟想講啥事體,直說。”
“我想講的是,”順安點出主題,“你在這裏興師動眾,風風光光,哄得所有糧農無不開心,可你哪裏曉得魯叔作的是啥難!魯叔在家裏⋯⋯求神拜佛,把心吊在嗓子眼裏,食不甘味,夜不成寢。阿哥呀,我實在弄不明白,你這心思,究竟彎在哪處了呢?那姓馬的是什麽東西?吃喝嫖賭抽,他哪一樣不占?魯叔一見他就躲,可你哩?不但跟他玩上了,賭心比他還重!我這問你,你心裏究底在想啥?你是不是想⋯⋯逼死魯叔?”
順安講得過於動情,兀自哽咽起來。
“阿弟,你⋯⋯這淨胡思亂想些什麽呀?”挺舉哭不是,笑不是,搖頭歎道。
“阿哥,”順安連連拱手,“阿弟求求你了。你我兄弟介久了,你是曉得我的。你對我好,我永遠不會害你,可這讓我眼睜睜地看著魯叔壞在你手裏,叫我這心裏⋯⋯”
“阿弟!”挺舉虎起臉來。
“你得讓我把話說完!”順安這些日來的所有委屈與醋意一並發作出來,脖子一挺,忽地站起,“阿哥呀,我曉得你心胸大,想早一日出人頭地,在這上海灘建功立業。可你也得從實際出發,不能一口就吃成個胖子。你到上海灘才幾日,竟就這般往死裏折騰魯叔。我跟你來到這大上海,又跟你接近魯叔。論關係,魯叔對你比對我近,我對你也比對魯叔近。可無論我們有多近,我也得奉勸你一句,見好就收吧。即使你有多大欲心,這幾萬石大米難道還能填不滿嗎?”
“阿弟,你⋯⋯”挺舉氣得呼呼連喘幾口粗氣,手指順安,“我真就跟你講不清爽。我尋魯叔去!”忽地起身,拉開房門,徑走出去。
順安急跟出去:“你⋯⋯介晚了,這尋魯叔做啥?”
“要錢!”
“啥?”順安驚呆了,見挺舉越走越遠,就要到中院了,這才猛醒過來,飛也似的追上,一把扯住他,“伍挺舉,你不能去!”
“放開!”挺舉甩開他,瞪他一眼,“做好你的賬去!”說完大踏步走向前院。
“好好好,”順安一咬牙,追在後麵,“你不是去尋魯叔嗎?我這也尋魯叔去!”
二人徑上樓梯,在梯口處遇到聞聲迎下來的齊伯。
“挺舉?”齊伯有點驚訝,“介晚了,有啥事體?”
“魯叔在不?”
“在哩。你稍等會兒。”齊伯走進香堂,轉瞬就又出來,打開書房門,扭亮電燈,讓二人進去。
俊逸跟著出來,在自己位上坐下,看向挺舉。
“魯叔,”挺舉抱歉地笑笑,“介晚來,打擾你了。”
“你來得正好,”俊逸回個笑,“我也正要尋你哩。這先講講,啥事體?”
“魯叔,到眼下為止,匯總來看,一切順利,入庫大米近四萬石,價格沒有大的波動,皆在五塊上下。”
“好事體哩。”俊逸應酬一句,轉向順安,“曉迪,你這過來,可有啥事體?”
“魯叔,我⋯⋯”順安急赤白臉,“我要告訴你,你不能全聽挺舉的。他今晚來,不為別事,又要向你討錢哩!”
“是嗎?”俊逸看向挺舉,苦笑一聲。
“是哩。”挺舉點頭。
“要多少?”
“還得再收兩萬石。”
“哦?”俊逸緩緩抬頭,望向挺舉,“不是說附近已經沒米了嗎?”
“我安排人去南京、蚌埠米市了。如果不出差錯,一周之內或可再收兩萬石。兩地皆是遠埠,米價略低,但運費稍高,總價也就拉平了。據此推算,我們尚差十萬塊洋鈿。”
順安大張著口,一句也說不出來,隻將兩眼眨也不眨地盯住俊逸。
俊逸長吸一口氣,眉頭結成兩塊疙瘩,許久,緩緩轉向挺舉:“挺舉,你⋯⋯是不是走得太遠了?”
“魯叔,弓已拉開⋯⋯”挺舉頓住,低頭不語了。
俊逸緩緩閉上眼去。
“魯叔,你⋯⋯你可一定要三思啊!”順安總算憋出一句話,聲音裏帶著哭求。
俊逸沒有睬他,低頭冥思。
“你這講講,為啥還要去收介許多?”俊逸抬起頭來。
“我托人到洋人辦的船務公司問過了,大型洋船分為兩種型號,一般型號可裝穀物三萬石,超大型號可裝五萬石以上。四萬石比較尷尬。”
“挺舉,我再問一句,要是一直沒有洋人做這事體呢?”
“魯叔,我們早已講過,從一開始,這就是賭。”
“挺舉呀,”俊逸苦笑一聲,“我曉得是賭。可賭得有賭本哪。錢莊重在周轉,此番收糧,兌出的全是現銀。不瞞你講,接連提出十幾萬,庫銀空了,剩下不足五萬兩,這是預備銀,動不得呀。”
“魯叔,”挺舉低下頭去,囁嚅道,“我⋯⋯這給你添麻煩了。”
俊逸再入冥思,額上現出一層細細的汗珠。
“魯叔,”挺舉猛又抬頭,聲音堅定,“其實,還不完全是船的事體。你曉得的,既開賭局,那兩大米市就不能有米!我們不能功虧一簣啊!”
挺舉的這一句話迸出後,順安聽得雲裏霧裏,魯俊逸卻是不由自主地打個驚戰,思考有頃,果決揚手道:“挺舉,就照你說的做去吧。款子的事體,我這就籌措。”
葛荔幾乎是揪著心離開魯宅的。近一個月來,老阿公支派的這份“公差”讓她既興奮,又揪心,生活也因之豐富多彩,刺激有味起來。
是的,對於一個年方二八的妙齡少女來說,世界上最幸福之事莫過於“奉命”跟蹤、監控自己心儀的人在危機四伏的商海裏如何進行其人生征程的首次捕獵,而世界上最揪心之事也莫過於此,莫過於眼睜睜地看著那個人經過一陣又一陣的躊躇和煎熬之後,做出一件又一件令人瞠目結舌的“草率決定”及“荒唐行動”,而自己卻愛莫能助,連露麵鼓勵和規勸也不在“公差”的允許範圍。
回到家時已是後半夜。
燈依然亮著,當堂默然坐著申老爺子、阿彌公和蒼柱,依然呈“品”字狀。
“老阿公,阿彌公,柱叔,都甭坐了!”葛荔幾乎是風風火火地闖進來,一進門就衝申老爺子咋呼起來。
三個人坐在此地,顯然是在等葛荔。申老爺子和蒼柱睜開眼睛,阿彌公沒有睜眼,耳朵卻動了動。
“那小子又犯傻了,急死人!”葛荔是個快性子,一股腦兒將此晚發生的事體由前至後細講一遍,甚至連挺舉、順安、齊伯和魯俊逸說話的語氣也複述得繪聲繪色,末了道,“我真不明白,這個死倔子高價收購介許多大米,把魯俊逸的庫銀都掏空了,可魯俊逸為什麽再次承諾給他銀子呢?”
蒼柱看向申老爺子。
“還有,”葛荔就如沒完沒了的連珠炮,“作為一家瀕臨破產的小米行,他收介許多大米做什麽?如果僅是囤積居奇,為何又出介高的收價?如果是為同情糧農,他怎麽能拿姓魯的錢去做這樁好事體?姓魯的又何以不加製止?如果是姓魯的想借此叫板姓彭的,這也太冒險了,不合姓魯的性情。”
“蒼柱,”申老爺子問道,“你方才講,廣東、福建的米價昨日暴漲,可有原因?好像沒有聽說南方鬧災荒呀。”
“是洋人收米,把米價抬起來了。”
“這也正是小侄不解之處。”
申老爺子轉向葛荔:“小荔子,那個洋小姐⋯⋯”
“她叫麥嘉麗,”葛荔急切應道,“是麥基洋行總董千金,信天主,在柱叔道觀旁邊興辦一家天使花園⋯⋯”
“記得聽你說過,”申老爺子擺手止住她,直趨主題,“她去印度之前,交給伍挺舉一張紙頭,那張紙頭是何物?”
“這個我就不曉得了。隻看到她匆匆忙忙地趕往印度,還向挺舉購買五十石大米,當日就隨船托運走了。”
“難道⋯⋯”申老爺子微微閉目,半是自語,半是說給幾人聽,“難道此人真的是個商界奇才?”
“是哩,”蒼柱歎服地說,“觀其做派,從收糧迄今,絲絲入扣,方寸不亂,並沒有出現明顯失誤,即使久經商戰之人,手段也不過如此。我不明白的是,此人初來乍到,不過是個徒工,何能生出介大的膽略?還有魯老板,何以鬼使神差地放手一個初出茅廬之人承擔介大事體?此人又是如何製伏一個出了名的酒鬼和賭徒,並讓他⋯⋯”頓住不說了。
“小荔子,”申老爺子轉向葛荔,“你這公差出得好哩,這去歇著,明朝繼續。如果不出老阿公所料,好戲就要上場了。”
葛荔卻沒有去歇,因為她的心仍然吊在挺舉身上,這又聽到上演好戲,回到房間打個轉,就又出去了。
葛荔趕到穀行,見挺舉也早回來,沒有睡,孤零零地一個人坐在後麵的河埠頭上。從穀行後窗裏透出來的一縷燈光剛好照在他身上,在河麵上投下一團模糊的暗影。
俊逸的壓力顯然經由順安一分不少地傳遞給挺舉了。
挺舉的耳邊交替回**的是順安與俊逸的聲音:
“你在這裏興師動眾,風風光光,哄得所有糧農無不開心,可你哪裏曉得魯叔作的是啥難!魯叔在家裏⋯⋯求神拜佛,把心吊在嗓子眼裏,食不甘味,夜不成寢⋯⋯你是不是想逼死魯叔?”
“挺舉,你⋯⋯是不是走得太遠了?”
是哩,於魯叔而言,這步棋實在太險了。雖然就目前為止,挺舉仍有足夠把握,但這畢竟是樁超過二十萬兩白銀的超大買賣,而且,他也隱約感覺出來,更重要的不隻是生意,而是生意之外的東西。
再說,就目前來看,洋人依舊沒有動靜,至少他尚未看出任何端倪,而他的賭注幾乎完全押在洋人身上。
挺舉不得不做最壞的打算。
如果⋯⋯
天哪,如果⋯⋯
挺舉情不自禁地打個寒噤,內心猶如一鍋滾油:不,不能有如果,也不應該有如果。是的,你必須成功,你也應該成功。然而,《易》怎麽說的?《易》曰,飛龍在天,《易》亦曰,亢龍有悔。我是不是有點亢了?也許順安說得是,“你到上海灘才幾日⋯⋯”是的,我到上海灘這才幾日,就想折騰如此之大的事體?照《易》所言,縱然我是龍,眼下也不過是條潛龍,“在田”都還談不上,何況如此這般地“戰於野”?飛“在天”仍嫌不夠,這還硬撐著去“亢”呢!
挺舉將頭低下去,埋進緩緩舉起來的兩隻手掌裏,陷入冥思。
葛荔震撼了。
葛荔內中一陣衝動,情不自禁地邁腿走出陰影。是的,她要走到他跟前,她要握住他的手,她要親口對他說,老阿公讚揚他是商界奇才,柱叔也在褒揚他、欣賞他。相信有這幾句暖心話,定能助他挺過眼前這道大坎。
就在離挺舉隻有十幾步時,葛荔駐足了。
秋末冬初的露水很足,尤其在這黎明將至時分,葛荔明顯可以感受到水汽滋滋下滑的聲音與動作。再看十幾步外的挺舉,頭發都被霧變白了,卻渾然不覺。
葛荔正在猶豫是進是退,靈機忽現,當即轉回穀行,就燈寫下幾字,揉成一個紙團,移至後窗處,隔窗射向挺舉。
紙團不偏不倚,正中挺舉後背。挺舉驀然一驚,回身發現一個紙團,展開去看,但天色暗黑,什麽也看不清爽。
經這一砸,挺舉也從恍惚狀態中恍然醒來,起身四顧,並無人影。挺舉拿上紙頭,匆匆回到穀行,就著燈光一看,上麵赫然寫著“清虛道觀”四字。
挺舉心底一震,幾乎是脫口而出:“是她!”
葛荔留下錦囊妙計,趕回家時,雞已啼曉。蒼柱走了,堂中隻有申老爺子與阿彌公相向坐著。
葛荔曉得二人進入定境,但此時她已顧不得許多,重重咳嗽一聲,走到申老爺子背後,兩手搭在他肩上,輕聲叫道:“老阿公!老阿公⋯⋯”
“叫魂呀你!”申老爺子悠悠應道。
“老阿公,你這出定了呀!”葛荔不無興奮道,“我正琢磨是否在你耳邊放鞭炮哩!”
“又有啥事體了?”
“沒啥事體。我隻是想求老阿公個小事體。”
“講吧。”
“我要你天亮之後就到柱叔那兒。”
“去做啥?”
“我想讓你去賺個卦錢。那小子一宵沒睡,孤零零地坐在河埠頭上,真正是憂心如焚,一夜白頭呢。”
“哦?”
“我看得真真切切,白茫茫一頭啊!”
“嗬嗬嗬,怕是朝露吧。”
“就算是朝露,也值你一卦了。”
“嗬嗬嗬,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老阿公縱使想賺這點卦錢,人家也未必肯掏呀!”
“老阿公,”葛荔嗬嗬嗬笑了,“這個我打保票,你隻管去擺攤就是!”
日頭一竿子高時,道人果然拿著三炷香,領挺舉直入後院的三清殿。看到殿門前麵的石階兩側依然坐著申老爺子、阿彌公,申老爺子的前麵依然擺著卦筒,挺舉油然心動,毫不遲疑地走到申老爺子跟前,摸出一塊銀元,恭敬地擺在卦攤上,退後一步,拱手道:“晚輩求請一簽,有擾前輩了。”
挺舉跪地,朝那卦筒連拜幾拜,雙手合十許出心願,方才抽出一簽,雙手呈上。
“自己看吧。”申老爺子又出一句。
挺舉細審,是空簽。
挺舉不無納悶道:“前輩,是空簽。”
“是嗎?”老爺子順口說道,“那就收回你的一塊錢吧。”
“前輩,”挺舉急了,“晚輩不是這意思!”
“那就拿走你的空簽吧。”申老爺子把“空”字講得很重。
挺舉手握空簽,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老爺子不再睬他,完全入定了。
“施主,”一直候他上香的道人道,“走吧。這叫入定,一時三刻出不來的。”
挺舉起身,隨道人走進殿內,麵對三清塑像跪下。
香火繚繞。
挺舉對各位清爺各拜三拜,回頭再審空簽,心裏陡然亮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