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魂
I
“你應該買下它,”我的朋友說,“她簡直是為你這樣離群索居的人度身定製的。在布萊坦尼擁有最具有浪漫色彩的房子是相當劃算的。它現在的主人窮得叮當響,因而它的要價會非常便宜。”
我接受朋友蘭瑞威的建議並不是想證實我就是他所描述的那種不合群的人。(事實上,在落落寡歡的外表下,我的另一麵鮮為人知,這就是,我對家庭生活有著強烈的向往和憧憬)。
在一個秋日的午後,我動身前往科福爾。我的朋友因有事前往魁普,我便與他同路而行。半路上,他讓我在一個荒郊野外的十字路口下車,對我說:“首先向右拐,再向左拐,然後筆直地往前走,直到你看到一條林蔭道為止。倘若你碰到鄉間的農夫,千萬不要向他們問路。他們聽不懂法語,可他們會不懂裝懂,讓你迷路。傍晚的時候,我會在這兒等你。另外,千萬別忘記看看教堂裏的墳墓。”
我聽從蘭瑞威的指點,但象往常一樣,我很難記清楚他說的是先向右走,再向左走,還是先向左走,再向右走。這件事讓我頗為猶豫。如果碰上一個農夫,我肯定會向他問路,這樣我也許就會迷路。但一路上一個人也沒有碰到,隻有我一人邊走邊欣賞著這道被人遺棄的風景。盡管一路猶豫,我還是拐對了,走對了,並終於走過一片荒地,來到一條林蔭路上。這條林蔭路與我以前見過的林蔭路大不相同,我一見就知道它就是我要找的那條。道路兩旁,灰色的樹幹筆直地伸向天空,蒼灰色的樹枝相互交織,宛如一條長長的隧道。秋日的光芒透過這些樹枝,若有若無地落在地上。雖然我知道很多樹名,但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麵前的到底是些什麽樹。它們象高大的榆樹那樣彎曲,象白楊樹那樣纖細。在細雨蒙蒙的天空下,呈現出橄欖般的灰白色。它們呈拱形,綿延不斷,足足有半英裏多長。如果在我見過的林蔭道中有哪條能夠確切無疑地把我帶向某個地方,那麽就是科福爾這條。我沿著這條路朝前走去,心怦怦地跳動起來。
我來到林蔭道的盡頭。麵對我的是一扇加固的大門,位於一段長長的大牆中間。在我與牆壁之間是一大片空曠的草地,另外有幾條灰色的林蔭道從草地旁延伸開去。大牆後麵是鍍銀的高高的石板屋頂、教堂的鍾塔以及城堡高樓的頂端。一條長滿了灌木叢與荊棘的壕溝環繞著這片土地。吊橋由石拱替代了,吊門也由鐵門取而代之。我在壕溝的這一邊站了很久,左顧右盼著,細細地品位著我所見到的一切。我想:“假如我耐心地等待,看守的人會帶我去看教堂裏的那些墳塚——”說實話,我真不希望他馬上出現。
我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拿出一支煙點起來。可我一點著它,就覺得自己在做一件十分幼稚而愚蠢的事情。我似乎感到那些沒長眼睛的巨大建築物在俯視著我,所有空****的林蔭道都在向我這邊聚集過來。也許是這無邊的寂靜使得我對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分外敏感。擦火柴的聲音在我聽來就如刹車時刹板摩擦車輪那樣尖銳刺耳。我把煙拋在草地上,似乎聽到它墜落的聲音。但事情似乎不止這些:坐在那兒,麵對著曆史遺跡,大口地吸煙,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啊!我感到,我與它之間非常遙遠,在它麵前,我渺小得可憐,我的一舉一動都是虛張聲勢,一無用處!
我對科福爾的曆史一無所知,這是我第一次來布萊坦尼。直到昨天,蘭瑞威才對我提起科福爾這個名字——但不管是誰,隻要看一眼那些建築,就會不由得感覺到它悠長的曆史底蘊。我不準備猜想它的曆史,也許僅僅是生者與死者之間相互糾纏的那份沉甸甸的感覺便會讓那些古老的建築物具有一種莊嚴的美感吧。但科福爾給人的感覺還不止這些——它的曆史殘酷無情,就象它的灰色林蔭道一樣,一直延伸到一片黑暗的泥沌中去。
沒有一座房子能象科福爾那樣從現實中完全脫離出來。它靜靜地矗立在那兒,銀色的屋頂和雄偉的山牆驕傲地刺向天空。也許這就是它自己的紀念碑,我沉思著:“教堂裏的墳墓?這整個地方不就是個大墳墓嗎?”我越來越不希望看守人出現。盡管這座城堡的每一個細節都引人注目,可一旦與它給人的整體印象相比,就顯得無足輕重了。我所希望的僅僅是坐在那兒,讓那無邊的靜寂穿透我。
“它是為你度身定製的。”蘭瑞威說。我不禁想:對一個活著的人說科福爾是為他度身定製的未免太輕浮、太不敬了吧。難道沒有人能理解——?我思忖著。我沒有再想下去,因為我對自己在想些什麽也不甚了解。我站起身來,朝大門走去。我開始希望能更進一步了解科福爾,不是為飽攬風景——我現在能夠肯定這不是一個簡簡單單的去欣賞風景的問題——而是用心去體會,將它作為整體去反複咀嚼、領略它的韻味。“如果進去,一定會把看守人引出來。”我極不情願地想著,心裏十分猶豫。最後我穿過小橋,試著推開一道鐵門。它開了,我走進一條長長的隧道。隧道的盡頭有一個木製的路障擋在科福爾的入口處。在它的後麵是一個給高貴古雅的建築物團團圍住的庭院。麵對著我的就是科福爾的主建築,其正麵已破敗不堪。透過洞開著的窗戶可以看到壕溝裏叢生的雜草及園林裏的樹木。房子的其他部分依然生意盎然。主樓的一端與一個圓塔相連,另一端與一個窗戶上雕刻著石製花飾的小教堂相連。拐角處有一個造型極其優美的井,它的頂部放著一個個長滿了青苔的水翁。幾樹玫瑰依著牆壁頑強地向上生長著,我記得還在樓上的窗台前看到一盆倒掛的金鍾。
我對科福爾建築的濃厚興趣戰勝了對所謂鬼魂的恐懼。這裏的建築精致典雅到了極至,我產生一種要把它探索個究竟的念頭,不為別的,就為它那種奪人心魂的魅力。我環視著這幽靜的庭院,心想,看守人究竟住在哪個角落呢?我輕輕地推開柵門走進去。當我踏入第一步時,一隻狗竄出來,擋住了我的去路。這是一個極其漂亮伶俐的小家夥,我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它吸引住了,完全忘記了它所守護著的那些精美絕倫的建築物。我那時還真的不知道它屬於何種犬類,但現在我知道它是一隻中國狗,而且還是一隻被稱作“袖珍狗”的稀有品種。它個頭很小,全身毛色呈金棕色。一雙棕色的眼睛很大,脖子上的毛皺皺的,看起來就象一隻碩大的茶色的**。我心想:“這些小家夥總是喜歡叫嚷,再過一會兒就有人來了。”
小東西站在我麵前不讓我往裏走。看樣子差不多是威脅我,它的棕色的大眼睛裏流露出憤怒的神情。但它一聲不吭,也沒有走近我。相反,當我往前走時,它竟一步一步地朝後退去。我又發現另一條狗,是一條長相粗糙得難以辯清鼻子眼睛的狗。它棕色的毛發裏夾雜著其他顏色,腿也瘸了,走起路來一拐一拐的。我心想:“這裏馬上要喧鬧起來了。”正在這時,第三條狗——一條白色長毛的雜種狗,從門口溜進來,加入到它的夥伴中。三隻狗就那麽站著,神情莊重地盯住我,誰也不發一聲。我一步步地朝前走,它們便悄無聲息地挪著爪子一步步地往後退,但對我仍虎視眈眈。我想:“它們隨時可能向我的腳踝發起進攻。不是有個笑話麽:狗越多,膽子越大。”我並不驚慌,因為它們個頭都不大,也不可怕。盡管它們仍讓我隨意地在院子裏溜達,但始終在不遠處跟著我——它們總與我保持固定的距離——並且一刻也不放鬆地監視著我。打量這座建築物已經破敗的正麵時,我突然發現,在一個沒有玻璃的窗框上站著另一隻狗。這是一隻白色的短毛大獵犬,一隻耳朵是棕色的。它是一隻老狗,表情嚴肅,看上去比其它狗要精明老練得多。它在觀察我的時候似乎比別的狗更為專注。
“這隻狗會叫起來。”我想。但它站在窗框上,靠著園林裏的樹,隻是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我。我一度回過頭去盯著它,想看一看在它意識到自己被別人盯著時會不會發怒。我們中間隔著大約半個院子的距離,我們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凝望著對方。它並沒有發怒。我悻悻地轉過身,發現身後的狗群中又增加了一個新成員:一隻黑色的小狗,長著一雙淺瑪瑙色的眼睛。它全身在微微發抖,臉上的表情更羞怯靦腆。我注意到它站在別的狗後麵,與它們保持著一定距離,同樣一聲不發。
我在那兒足足站了五分鍾。圍著我的那些狗靜靜地等著。我走到那隻小小的金棕色狗的身邊,彎下身去輕輕地拍它。我一邊拍著一邊發出神經質的笑聲。這隻狗既不動彈也不叫喚,可它並不把目光從我身上移開。它僅僅朝後挪一碼左右,然後站住,繼續看著我。“去你媽的!”我大叫一聲,穿過庭院朝水井走去。
我邁步朝前走著,那些狗便四散開去,紛紛溜到院子的各個角落裏去了。我察看一下古井上的水翁,推了推幾扇鎖著的門,然後又把那一言不發的建築物的正麵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最後朝小教堂走去。轉過身時,我發現,除了那隻年老的短毛大獵犬還站在窗戶那兒盯著我看外,別的狗都不見了。被監視的感覺從心裏散去無疑是一種解脫。我開始想找路到房子的後麵去。我想:“花園裏或許有人住。”最後我找到一條穿過壕溝的小徑,小心地爬過長滿荊棘的院牆,來到園中。花園中羸弱的繡球花和天竺花已憔悴不堪,那座古老的建築正在冷漠無情地瞟視著它們。房子朝向花園的這一麵要比它的正麵顯得更樸素,更莊嚴。長長的花崗石牆麵、稀疏的幾扇窗戶和陡峭的屋頂使它看上去活象城堡裏的監獄。我繞著側廳走了幾圈,跨過幾段時斷時續的台階,在沉沉暮色中進入一條狹窄而古老的小徑,兩邊長著黃楊樹。小徑隻容一人側身徐行,那些樹枝在我頭頂縱橫交錯。小徑就象黃楊樹的鬼魂,那些散發著光澤、青翠欲滴的綠色全都變成與那些林蔭大道一樣陰暗的灰色。我朝前慢慢地走啊走啊,那些樹枝不停地在我臉上抽來彈去,發出一聲聲脆響。最後,我終於來到長滿草的走廊一端。我沿著它走向門樓,朝庭院看下去:它正好在我的腳下。可我看不見半個人影,甚至連那些狗也不見了。一段鑿在牆壁橫斷麵上的台階出現在我眼前,我沿著它走下去。當再次來到院子當中時,我又看見那群狗。它們站在哪兒,領頭的還是那隻金棕色的小狗,那隻黑色的小狗戰戰兢兢地在後麵跟著。
“你們這群令人討厭的東西!”我大聲地嗬斥著。我的聲音突然在這空曠的庭院裏響起回聲,令我大吃一驚。這群狗依然不動聲色地站著,看著我。我這時才明白過來,它們是不會阻止我去接近這幢房子的。知道這一點後,我便從容不迫地檢視起它們來。我有種感覺:它們肯定給嚇壞了,所以才一聲不發,遲鈍呆滯,但它們看上去並不是饑腸轆轆,也不象受到過虐待,它們的皮毛油亮光滑。除了那隻抖個不停的小狗,哪隻都不瘦。看上去,他們更象是長久地與主人住在一起,可主人並不關心它們,既不同它們說話也不看它們一眼。這兒死氣沉沉的氣氛似乎使它們愛管閑事的天性已經麻木不仁了。對於我來說,它們所受到的這種令人難以忍受的冷淡待遇和主人對它們的厭倦比那些忍饑挨餓、經常挨打的動物們的遭遇更悲慘,更可憐。我應該去逗逗它們,哄它們做個遊戲或讓它們在院子裏奔跑,我盯著它們那倔強而又疲倦的眼睛,盯得時間越長,我越覺得自己的想法有多麽荒誕不經。那些老房子的窗戶在俯視著我們,我怎麽能產生這樣的想法呢?那些狗比我更清楚哪些舉動是這幢老房子所能容忍的,哪些是不能容忍的。我甚至想,它們肯定已經知道在我心裏閃過什麽樣的念頭,它們肯定會為我的淺薄和輕浮感到可憐。說不定我的這種感覺已經通過周圍彌漫著的倦怠氣氛傳遞到它們心目中了。我有一種想法:它們與我之間的距離是不能與我與它們之間的疏遠相提並論的。它們在總體上對人的印象深刻而又黑暗,無論世上發生什麽事,都不值得它們去“汪汪”幾聲或搖幾下尾巴。
“聽著!”我對麵前這群一聲不吭的狗突然脫口說道,“你們知道自己看起來象什麽嗎?你們這群狗?你們看起來就象見了鬼一樣——這就是你們的模樣!我在想,是不是真的有鬼。難道除了你們就沒有人了嗎?”可那群狗依然無動於衷地望著我,一動也不動……
天黑了,我看到十字路口亮著蘭瑞威的車燈——我並沒有討厭它們。我覺得自己已經從世界上最孤寂的地方逃了出來。我並不象自己所想象的那樣喜歡孤寂——那種程度的孤寂。我的朋友從魁普帶回了他的律師。挨著一個肥胖的和藹可親的陌生人坐著,我沒有絲毫心情去談論科福爾……
那天晚上,當蘭瑞威和他的律師關在書房裏密談時,蘭瑞威夫人開始在畫室裏問我一些問題。
“喂,你打算把科福爾買下來?”她停下手中的刺繡活,揚起臉問道,臉上的神情十分快樂。
“我還沒有決定。事實上我進不了那棟房子。”我回答。那副模樣給人的感覺是,我隻是把自己的決定往後推遲一下,好象還打算日後再去瞧瞧。
“你進不去,為什麽?究竟發生什麽事?這家人想把這座房子賣掉,都快想瘋了,他們對老看守人也吩咐過——”
“不可能吧,看守人不在那兒。”
“真遺憾!他準是去集市了,但他的女兒——?”
“沒有一個人,至少我一個都沒看到。”
“真奇怪!真的沒人?”
“沒人,但有許多狗——一大群狗——他們給人的感覺就象是那地方的主人似的。”
蘭瑞威夫人手中的刺繡滑落到膝蓋上。她的手交叉著放在膝蓋上,若有所思地看我幾分鍾。
“一群狗——你真的看到它們了?”
“你是指看到狗了嗎?我反正沒看到別的東西。”
“有多少隻?”她壓低嗓音問道,“我一直想知道——”
我吃驚地望著她:我一直以為她對這地方很熟悉。我不禁問道:“你從來沒有去過科福爾嗎?”
“噢,去過,經常去,但不是在那天。”
“哪天?”
“我差不多忘了,我可以肯定赫夫也忘了。如果記得的話,我們就不應該讓你今天去。不過,這種事不能半信半疑,是嗎?”
“哪種事?”我的聲音不知不覺也壓得和她的聲音一樣低了。我想:“我知道肯定發生過什麽事……”
蘭瑞威夫人清清喉嚨,臉上擠出一絲微笑,表示我盡可以放心。她說:“難道赫夫沒有向你講過科福爾的故事嗎?他的一個祖輩與科福爾有些牽連。你知道,每一座布雷頓的房子都有一個關於鬼的故事,其中有一些聽起來讓人心裏很不舒服。”
“你說得對,但是那些狗……”
“噢,那群狗就是科福爾的鬼魂。至少農民們都說,每年有這麽一天,一群狗會出現在科福爾。在這天,看守的人和他的女兒就會離開科福爾到莫萊克斯去喝酒。他們總是喝得酩酊大醉。布萊坦尼的女人酒量都很嚇人。”她彎下腰去配絲線,然後抬起她那張迷人的巴黎人的臉,刨根問底地問道:“你真的看到很多狗?事實上科福爾一條狗也沒有。”
II
第二天,蘭瑞威從他圖書室上麵一層架子的背麵翻出一冊破舊不堪的用牛皮紙包著的書籍。
“噢,就是它了。這本書叫什麽來著?‘布萊坦尼公爵領地上的審判史。魁普,1702年。’這本書是在科福爾事件發生後一百年才寫的。不過,我相信它完全是根據審判筆錄一字一句抄寫下來的。無論如何,這是個奇怪的抄本。有一個叫赫夫德.蘭瑞威的人卷入了這個案件——你知道這稱呼與我的略有不同。那時他隻是一個旁係親屬。來,把這本書拿到**去看。它的一些細枝末節的地方我已經記不清了,但我敢打賭,你讀了它後會通宵不敢熄燈。”
我確實象他所預言的那樣一個晚上沒有熄燈,不過主要是因為我被書中的故事情節深深吸引住了,手不釋卷地一直讀到東方漸白。關於對安.德.科納爾特——科福爾領主的妻子的審判的記述可謂洋洋灑灑,並且這本書字與字之間印刷得很密,不大好讀。正象我的朋友所說,這本書也許就是完完全全根據在法庭上所發生的事情而寫的。這場審判持續近一個月。另外,這本書的鉛字也實在太糟糕了……
一開始,我想把這古老的司法卷宗翻譯過來,可這記錄裏到處是令人厭煩的一而再、再而三的重複,並且大部分的描述偏離了故事的主要情節。所以我隻好試著將這個故事理清脈絡,用簡潔的語言把主要的故事情節講述出來。在敘述中我引用了原文,因為沒有別的語言能比它們更好的表達出我在科福爾所感受到的一切,再說,故事中也沒有什麽地方可以讓我插入自己的話。
III
故事發生在17世紀。伊維斯.德.科納爾特——科福爾領地的領主,去羅科蘭參加免罪罰節,履行他的宗教義務。他是一個富有而又頗有權勢的貴族,六十二歲,但看起來依然神采奕奕,強壯有力。他不僅是一個了不起的騎手與獵手,還是一個虔誠的宗教教徒。這一點他所有的鄰居們都能夠證明。從外表上看,他個頭不高,但膀大腰圓。他的膚色黝黑,腿稍微羅圈,長著一隻鷹鉤鼻,寬厚的手背上長滿黑毛。他年輕時結過婚,但不久之後,他的妻兒相繼離開人世。從那以後,他就一個人在科福爾住,每年去莫萊克斯兩次,因為在那兒他有一棟幽雅別致的別墅,每次都要在那兒住上一個星期或十來天左右。偶爾他也騎馬去倫尼斯洽談生意。證人們稱,在他離開科福爾的日子裏,他過著與在科福爾迥然不同的生活。在科福爾,他每天忙於照料地產,再就是做彌撒。他唯一的娛樂是獵捕野豬和水禽。但這些謠言與案件本身並沒有什麽特別關係。可以肯定,在他所住的地方,他所屬的上流社會都認為他是一個嚴肅的,甚至是一個不苟言笑的人。他是一個忠實的教徒,一直按照宗教教義嚴格要求自己,盡管當時的貴族們與他們的農民相處十分隨意,但從來沒有聽說過他與領地上的哪個女人有曖昧關係。一些人說,自從妻子去世以後,他就沒有正眼瞧過女人。但這些事情很難證實,況且要不要證明這件事也沒有很大關係。
在伊維斯.德.科納爾特62歲那年,他去羅科蘭參加免罪罰節,在那裏遇上一個年輕的道勒茲女人。她當時騎在父親的馬上對著上帝禱告。她名叫安.德.巴瑞幹,出生於古老的聲望極佳的布萊登家族。但這個家族在實力上和權勢上都遠不及伊維斯.德.科納爾特家族。安的父親喜好打牌,也因此將他的財產消耗殆盡,最後隻好住在荒郊野外一個由花崗石砌成的小莊園裏,過著與普通農民一樣的生活……我曾說過,我不會對敘述這個荒誕不經的案件的故事增添任何東西,但我不得不違背諾言,來描述一下當時兩人邂逅的情景。當這位年輕女子騎馬來到羅科蘭教堂的停柩門時,恰好男爵德.科納爾特也在此下馬駐足。我的描述來自於一副褪了色的紅蠟筆畫。這副畫冷靜、寫實的風格完全可以證明它出自一位克盧埃畫派的學生之手。這副畫懸掛在蘭瑞威的書房裏。據說這是一幀安.德.巴瑞幹的肖像。畫上沒有簽名,隻有兩個大寫字母A、B和作畫日期,即十七世紀某某年,也就是安結婚的第二年,此外沒有任何記號來標明畫中女人的身份。畫中的女人長著一張小小的、橢圓形的臉。下巴很尖,但足以容納一張非常豐滿的嘴唇。嘴角兩邊稍稍下陷,鼻子也小巧玲瓏,眉骨很高,兩條眉毛離得很遠,畫得很輕,就象中國畫裏女人淡描的娥眉。前額很高,使她看上去十分嚴肅。厚厚的金色頭發看上去非常漂亮,順著臉頰披散下來,就象一頂帽子一樣罩在頭上。她的眼睛不大也不小,似乎是淡褐色。目光羞怯而堅定。一雙美麗的纖手交叉著放在胸前……
科福爾的牧師和其他的目擊者作證說,當男爵從羅克蘭回來時,他跳下馬,下令迅速備好另一匹快馬,然後帶著一名年輕侍從,連夜向那裏急馳而去。管家第二天一早也趕著兩匹馱著大箱的騾子跟著去了。第二個星期,伊維斯.德.科納爾特便騎馬回到科福爾。他派人去請親朋好友和佃戶,告訴他們,他準備在‘萬聖節’那天與道勒茲的安.德.巴瑞幹結婚。後來他們真的在那天結了婚。
各方麵的證據顯示,在接下來的幾年裏,這對夫婦一直過著美滿幸福的婚姻生活。沒有人說過伊維斯對他的妻子態度不好。很顯然,他對這筆交易十分滿意。在這次審判中出庭作證的牧師和其他證人都承認,這位年輕的女人對她的丈夫產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伊維斯對他的佃戶不再那麽苛刻,對他的農夫與仆從也不再那麽嚴厲。曾使他的鰥居生活變得一片黑暗的憂鬱情緒和沉默寡言也不再那麽頻繁地光顧他了。至於他的妻子,據擁護她的人回憶說,她唯一不滿的地方就是科福爾太冷清了。當她的丈夫有事前往倫尼斯或莫萊克斯時(他從不帶她一道前往),他不準她在沒人陪伴的情況下獨自在園林裏散步。但沒有人能因此而斷言她過得並不幸福。盡管有一位女仆說,她曾有一次撞見安在哭泣,她也曾聽到安說,她是一個受詛咒的女人,沒有孩子,生活中也沒有什麽東西可以稱作是她自己的。但對於一個依附於丈夫的女人來說,這是一種再自然不過的情緒了。當然,她沒有生育,對於伊維斯.德.科納爾特來說也許是一個致命的傷痛,但他從來沒有為她沒有孩子而責備過她——安自己也在證詞中承認這一點——他試圖通過送給她大量的禮物和給她寵愛使她忘卻這些不快。要知道,他盡管富有,可從未出手大方過。但對妻子是個例外,無論是絲綢、寶石還是亞麻布,隻要她想要,他總是有求必應。每一個四處闖**的商人都在科福爾受到熱烈歡迎。男主人每次出門回來從不空手,總是給妻子帶回來一些漂亮的希奇古怪的禮物。這些東西都是從莫萊克斯、倫尼斯或者魁普帶回來的。經過盤問,一位侍女將男主人在一年中送給他妻子的禮物一一列舉出來。非常有趣,我抄列如下:從莫萊克斯帶回的禮物是一個象牙雕刻成的船,上麵有幾個中國人在劃漿。這是一個水手買回來作為還願物獻給聖母瑪利亞的。從魁普帶回來的禮物是一件繡花的長袍,是尼姑們在聖母升天節時所做的。從倫尼斯帶回來一朵銀製的盛開的玫瑰花,上麵是一座琥珀色的聖母瑪利亞像,頭頂上帶著石榴色的王冠。從莫萊克斯帶回來一匹產於大馬士革的鑲金的天鵝絨閃光綢,這是從一位來自敘利亞的猶太人手中買來的。這年過米迦勒節時,男爵又從倫尼斯帶回一條由滾圓的寶石製成的一條象是項鏈又似手鐲的東西,綠寶石、珍珠、紅寶石串起來象一串金黃色鏈子上的珠子。這是夫人最喜歡的禮物,那女人說。後來,正如所發生的一樣,這串珠寶在審判中還展示給法官看,結果法官和在場的聽眾們都被這奇特而又珍貴的珠寶深深吸引住了,將其視為奇珍異寶。
這年冬天,男爵又外出了。這次遠至波多克斯,他回來時,給他的妻子帶回一個比手鐲更古怪、更好玩的東西。那是一個冬日的晚上,他騎馬回到科福爾,走進大廳,發現他的妻子正坐在爐火旁,一隻手托著下巴,注視著爐火。男爵手裏抱著一個天鵝絨盒子,他把它放下,打開盒蓋,放出一條金棕色的小狗。
當小狗朝安.德.科納爾特蹦蹦跳跳地跑過來時,她高興地叫了起來:“噢!它看起來多麽象一隻小鳥或蝴蝶!”她開心地叫著,把小狗抱了起來。小狗把它的兩隻爪子搭在安的肩膀上,用一雙看起來“象基督徒的眼睛”看著她。從那以後,安從不讓那小狗跑出她的視線外,她撫摩著小狗,對它說話,就象它是她的孩子一樣——事實上,這也是安所知道的最象孩子的一樣東西。伊維斯.德.科納爾特對自己買的東西十分滿意。這隻狗是一個水手從一條東印度商船上給他帶回來的。這個水手在加發的一個集市上從一個香客手中買下了小狗,而小狗又是那個香客從中國一個貴族的妻子那裏偷來的。這是完全可以容許的,因為香客是個基督徒,而那貴族卻是個異教徒,完全該下地獄。伊維斯.德.科納爾特為買這隻狗付了一大筆錢,因為法國宮廷大量需要這種狗,這個水手知道他得了一件好東西,因而漫天要價。然而安非常高興。看到他的妻子與這小家夥玩耍,開心得大笑,就是這隻狗要雙倍的價錢,伊維斯也會毫不猶豫地將它買下。
迄今為止,所有的證據都表明:他們夫婦恩愛和睦,對這些事情的敘述也相當順利。但事情開始變得棘手起來,我將盡量忠實於安自己的敘述,盡管最後這可憐的女人……
好了,言歸正傳。就在伊維斯.德.科納爾特將那隻金棕色的小狗帶回科福爾的那年冬天,一天晚上,他慘死在一段狹窄樓梯的頂端。這段樓梯從他妻子的房間一直通向一扇朝庭院開著的門,是他的妻子首先發現他並驚恐地大叫起來。可憐的女人,她恐懼得快要發瘋了——她的身上沾滿了丈夫的鮮血。那些被叫起來的仆人——開始根本弄不清她在說些什麽,都以為她突然發瘋了。但再朝上看,天啊,她的丈夫躺在樓梯的頂端,頭朝下,身體僵直,已經死了。從傷口流出的血正順著他身下的樓梯往下淌,他被抓得麵目全非,樣子十分駭人。臉上與喉嚨上都是一道道傷口,象是為十分古怪的利器所傷。一條腿被撕開,切斷了動脈,也許這就是導致他死亡的原因。但他怎麽來到這兒,又是誰謀殺他呢?
他的妻子稱,她一直躺在**睡覺,是聽到丈夫淒厲的叫聲後才衝出房間,發現他躺在樓梯上。但這馬上引起人們的質疑。首先,有厚厚的牆壁和長長的過道相隔,在她的房間裏是不可能聽到樓梯上生死搏鬥的聲音。其次,很明顯,她當時並不在**睡覺,因為在她叫醒家裏的仆人時,她穿著齊整,並且她的**也沒有人睡過的痕跡。再者,樓梯底下的門半開著,牧師(他是一個目光相當敏銳的人)注意到她穿著的裙子在膝蓋上濺滿了鮮血,並且在樓梯兩邊牆壁的下部有一些帶血的手印。因此可以推測,她的丈夫倒在樓梯上時,她在後門口。她在黑暗中跪著爬行,試圖摸索到她丈夫身邊,她的身上也因此被她丈夫流出的血染紅了。當然也有人提出不同的意見,說她的裙子可能是在她衝出房間、跪在她丈夫身邊時被染紅的。但事實是,樓下的門是開著的,而樓梯兩壁上的手印又是朝上的……
盡管顯然與事實不符,但被告在開始的頭兩天裏一直堅持自己的陳述。但第三天,有人告訴她,赫夫.德.蘭瑞威,本地的一位年青貴族,被捕了。他被指控在此次犯罪中與她有同謀關係。因此就有兩三個證人前來作證說,所有的人都知道蘭瑞威以前與科納爾特女士關係友好。但他已有一年多時間不在布萊坦尼,人們也不再將他們兩人的名字聯係在一起。作證的人都是聲名狼藉之人。一個是被懷疑搞巫術的老采藥人,一個是相鄰教區的愛酗酒的小職員,還有一個是傻裏傻氣、別人叫他說什麽就說什麽的牧羊人。顯然,原告們對這些指控不甚滿意。他們想尋找更確實的證據來證明蘭瑞威參與了這樁犯罪,而不是聽那老采藥者發誓說,他在事發當晚曾親眼看見蘭瑞威爬過園林的院牆。那時候,當證據不足時,補充證據的一個辦法就是向被告施加各種壓力,無論是精神上的折磨還是肉體上的摧殘。沒有人知道他們在安.德.科納爾特身上動用過何種手段。但第二天,當她被帶到法庭上時,她“顯得虛弱不堪,神思恍惚。”法官鼓勵她鎮定下來,以她的人格作擔保,看在耶穌基督被釘在十字架的份上,供出事實的真相。安承認她確實下樓和赫夫.德.蘭瑞威說過話(蘭瑞威否認這一切),但當她站在那裏時,她丈夫倒下的聲音讓她吃了一驚。這次供述要好多了,那些原告們一個個滿意地搓起手來。當形形色色的科福爾侍從們被引誘做證時,結果就越來越令人滿意。他們一個個帶著一臉真誠說,在他們的主人死前一到兩年,他的情緒反複無常,暴躁易怒,他常常象他再婚前一樣憂鬱多思,寡言少語,令仆人們感到害怕。這些證詞似乎說明,科福爾的日子並不象人們想象的那樣一帆風順,盡管沒有任何跡象顯示他們夫妻倆曾公開爭論過。
當問及為什麽在晚上下樓給赫夫.德.蘭瑞威開門時,她作了回答。這個回答一定使全法庭的人都笑逐顏開。她說她是因為孤獨才想和這個年輕人說說話。法官問她:“這是唯一的原因嗎?”安回答說:“是的,我對著爵爺們頭頂上的十字架發誓。”“為什麽要在深更半夜呢?”法官們問道。“因為我沒有別的辦法與他見麵。”讀到這裏,我仿佛看到十字架下那些穿著貂皮長袍的法官們互相交換眼神的樣子。
再進一步問安.德.科納爾特時,她說她的婚姻生活極其孤獨,用她的話說,就是“淒涼”。她丈夫確實很少對她說過十分嚴厲的話,但有些天裏,他一句話也不說,她丈夫也確實沒有打過她或威脅過她,但他把她象個囚犯一樣關在科福爾。當他騎馬去莫萊克斯、魁普或是倫尼斯時,他派人嚴密地監視著她,甚至規定,沒有仆人在跟前時,她不能到花園裏采花。她曾經對丈夫說:“我不是王後,不需要這樣的榮譽。”她丈夫回答說:“一個家財萬貫的人在離開家時不會將鑰匙留在鎖眼裏。”“那麽帶我一起去吧。”她懇求道。但她丈夫對這個請求的回答是,城裏是個危險的地方,年輕的妻子還是呆在家裏的爐火旁更舒適些。
“你想對赫夫.德.蘭瑞威說什麽?”法官問安。她回答道:“請求他帶我走。”
“為什麽讓他帶你走呢?”
“因為我對生活感到害怕。”
“你害怕誰?”
“害怕我丈夫。”
“你為什麽害怕你的丈夫?”
“因為他勒死了我的小狗。”
法庭上肯定又響起一陣笑聲。在那個貴族有權利吊死他的佃民的時代——大多數貴族都這樣做過——掐死一隻小動物實在不是一件值得大驚小怪的事。
這時,其中一個看上去有些同情被告的法官建議說,她可以自我辯護,安便繼續作了如下供述:
她婚後的頭幾年裏十分孤獨。但她的丈夫對她並不差。如果她有孩子,她就會感到快樂。但歲月悠長,而且總是下雨。
的確,她的丈夫每次外出都會給她帶回一些精致漂亮的禮物,但並不能消除她心中的孤獨感。至少沒有東西能夠彌補這種感覺,直到她的丈夫給她帶回來一隻東方的金棕色小狗。自那以後,她變得高興多了。看到她十分喜歡這條狗,她的丈夫似乎也十分高興。他允許她把寶石項鏈戴在小狗的脖子上,並讓它與她形影相隨,寸步不離。
一天,她在房間裏睡著了,那隻小狗象往常一樣,蜷縮在她的腳旁。她的光腳倚在它的背上。突然,她被丈夫弄醒了,他站在她身旁,和善地微笑著。
“你看上去就象我的曾祖母朱麗婭.德.科納爾特。她躺在教堂裏,也把腳放在小狗身上。”他說。
這種類比使她不禁打一寒顫,但她仍然笑著說:“那好,假如我死了,你一定要把我葬在她身旁,用大理石給我雕尊像,把小狗放在我的腳旁。”
“等著瞧吧。”他邊說邊笑著,但兩條眉毛已攢成一團,“狗是忠誠的象征。”
“那麽你在懷疑我把狗放在我腳旁的權利嗎?”
他回答道:“當我懷疑的時候,我就發現,我變成一個老頭子了。”他又補充一句:“人們說,我讓你過著一種孤獨的生活,但我發誓,如果你做得到的話,你會擁有一座自己的紀念碑,永遠供後人敬仰。”
“我發誓我會忠貞不二,”她回答道,“假若僅僅是為了能讓小狗躺在我的腳邊。”
沒過多久,她的丈夫就因公務去魁普的巡回審判法庭了。他不在時,他的嬸嬸,一個公爵領地的大貴族的遺孀,來科福爾住過一晚。她是前往聖巴比去參加免罪罰節途中,路過此地的。她是一個虔誠的有著舉足輕重影響的教徒,伊維斯•德•科納爾特對她推崇備至,因此當她建議安同她一道去聖巴比時,沒有人敢反對。即使是牧師也宣稱,他竭力讚成人們朝聖。因此,安亦動身前往聖巴比。在那兒,她第一次同赫夫•德•蘭瑞威說了話。蘭瑞威曾隨他的父親一起到科福爾去過兩次,但他們說的話加起來還不到十句。他們這次交談的時間最多不過五分鍾:當送葬的隊伍徐徐走出教堂時,他們在栗子樹下相遇了。蘭瑞威說:“我為你感到可憐。”她吃了一驚,因為她從未想到她自己會成為別人憐憫的對象。蘭瑞威又說一句:“需要我時就來找我。”她朝他微笑一下。但後來她變得十分開心,經常回味那天短暫的相遇。
她承認,她後來又見過蘭瑞威三次,也隻有三次。怎麽見麵或在哪個地方見麵她一直不肯說,給人的感覺是,她害怕將某人牽連其中。他們的見麵短暫而又稀少,最後一次,他告訴她說,第二天他要動身去國外,去執行一個充滿危險的任務,這將使他離開這兒幾個月。他請求她送給他一件紀念品,她沒有什麽可送他的,最後把小狗脖子上的項圈給他了。後來她十分後悔把這樣東西送給他,但他走時是那樣難過,她沒有任何勇氣拒絕他的請求。
她的丈夫那時侯不在家,回家幾天後,他抱起小狗撫摸它,注意到它的項圈不在了。他妻子告訴他說,小狗把項圈丟失在園林裏的灌木叢下。她和她的女仆們在園林裏找了一整天。這倒是真的,她向法庭解釋說,是她讓女仆們去尋找項圈的,而她們也都相信小狗確實把項圈丟在園林裏了。
她的丈夫對此沒有作出任何評論。那天晚上吃晚飯時,他的情緒還象往常一樣,不好也不壞,事實上你根本無法區分他的情緒是好還是壞。他滔滔不絕地說著話,講述他在倫尼斯的所見所聞和所作所為,但他不時地停下來用嚴厲的眼光看著她。上床時,她發現她的小狗被勒死在她的枕頭上。小東西死了,但體溫猶存。她彎下身去把小狗抱出來。當她發現小狗是給她送給蘭瑞威的項圈牢牢套兩圈後勒死時,她的痛苦頓時變成恐懼。
第二天清晨,她把小狗埋在花園裏。她拾起項圈,偷偷地把它藏在胸前。在那時和那以後,她什麽也沒對丈夫說,她的丈夫也沒對她說什麽。但那天,他把一個在園林裏偷柴的農民吊死了。第二天,他馴馬時又差一點將一匹小馬打死。
冬天來臨了。短短的白天過去,長長的黑夜也消逝了,可她一直沒有聽到關於赫夫•德•蘭瑞威的任何消息。也許他已經被她的丈夫殺死了,也許他僅僅給搶劫了這條項圈。一天又一天,她坐在壁爐邊與紡紗的女仆為伍,一夜又一夜,她孤獨地躺在**,左思右想,戰戰兢兢。有時在吃飯時,她的丈夫笑著看她,她便相信蘭瑞威已經死了。她不敢去打聽他的消息。因為她可以肯定,如果她這樣做,她的丈夫便會發覺。她有一個奇怪的想法——她的丈夫可以發現一切事情。甚至當一個女巫,一個可以用水晶球將整個世界展現在你麵前的著名的預言家來到城堡暫求住宿一夜時,安都不敢上前,盡管那些女仆們都一窩蜂地圍了過去。
這個冬季漫長而又黑暗,陰雨連綿不斷。一天,當伊維斯•德•科納爾特不在時,幾個吉普賽人帶著一群表演把戲的狗來到科福爾。安把那隻最小、最伶俐的狗買了下來。這隻狗毛色雪白,摸上去像羽毛那樣柔軟。它的一隻眼睛是藍色的,一隻是棕色的,似乎一直受到吉普賽人的虐待。當她把它從狗群中牽出來時,小狗便十分哀怨地依戀著她。那天晚上,她丈夫回來了。當她上床睡覺時,發現那隻小狗也被勒死在她的枕頭上。
伊維斯•德•科納爾特回家來了。第二天,她又發現那隻黑狗給勒死在她的枕頭上。她偷偷地哭了,可依然什麽也沒有說,隻是暗暗決定,即使當她看到一隻即使將要餓死的狗時,她也不把它帶回城堡。又一天,她發現一隻幼小的牧羊狗蜷縮著一隻跛腿,躺在園林的雪地上。這是一隻長了斑紋的幼犬,有一雙漂亮的藍色眼睛。當時伊維斯.德.科納爾特在倫尼斯。她把小狗帶回城堡。用爐火把它全身烤暖,給它喂食,又把小狗的傷口包紮好,然後把它藏在城堡裏,直到她丈夫回來。在她丈夫回來的前一天,她把這隻小狗送給一個住得離他們很遠的農婦,並給她一大筆錢,囑咐她好好照顧小狗。她並沒有說別的,但是當晚,她聽到嗚嗚的狗叫聲和刮擦房子的聲音。打開門時,她看見那隻瘸腿的小狗,渾身濕透了,在不停地顫抖著。那隻小狗一見到她就嗚咽著跳到她身上。她隻好把它帶進去藏在自己的床下。第二天一早,當她準備讓人把它送回農婦那裏時,她聽見丈夫騎著馬來到院中。她急急忙忙把小狗藏在櫃子裏,下樓去迎接丈夫。兩個小時以後,當她回到房間時,看見那隻小狗被勒死在她的枕頭上……
從那以後,她再也不敢將任何一隻狗視為寵物。她的孤獨感與日俱增,變得幾乎難以忍受。有時,當她穿過城堡的院子時,她會在大門口停下來拍拍那隻年老的短毛大獵犬。但有一天,當她正在撫摩那隻狗時,她的丈夫正好從教堂裏走出來。第二天,那隻年老的狗就失蹤了……
安在幾次開庭中都作出如此離奇古怪的供述,人們開始覺得不耐煩,並且感到難以置信,顯然,這種幼稚的故事讓法官們吃了一驚,但它並不利於改變被告在公眾眼中的形象。這肯定是一段荒誕不經的故事,但又能證明什麽呢?難道為了證明伊維斯•德•科納爾特不喜歡狗,而他的妻子為了滿足個人的喜好而長期置這種厭惡而不顧嗎?以他們夫妻之間這點微不足道的分歧作為理由來為她與假定意義上的同謀(不管他們之間的關係是一種什麽樣的性質)之間的關係作辯護也未免太荒誕了吧?顯然,她的辯護律師很為她采用這種故事作為證據感到遺憾。在她的供述過程中,他好幾次試圖打斷她的話,但安象著迷一樣,一直堅持講到故事的結尾,似乎她回憶中的故事整個真切地發生在她的眼前,她已全然忘記她身處何處,還以為她正在撫慰那些小狗呢。
“我沒有謀殺丈夫。”
“是誰殺的?赫夫•德•蘭瑞威?”
“不是。”
“那麽是誰?你能告訴我們嗎?”
“我可以告訴你。是那群狗——”就在這時她暈了過去,隻好被帶出法庭。
顯然,安的律師想讓她放棄這種辯護手段。可能她的辯解(不管是什麽樣的)在她與律師進行第一次正式談話時所作的激烈的爭辯中具有說服力。但現在麵臨的是嚴肅而公開的司法審判。想到自己有可能成為全城人取笑的對象,安的律師感到自己完完全全丟了麵子,因而他有可能會毫無顧忌地犧牲安的利益而挽救自己的職業聲譽。但那個固執的法官——也許他是抱著好奇心而不是憐憫心——顯然想聽安把這個故事講完,因而第二天,安得到命令,繼續將她要供述的證詞講完。
她說,自從那隻老看門狗消失以後,一兩個月內並沒有發生什麽特別值得注意的事情。她的丈夫看起來又與平常一樣:她不記得發生過什麽特別的事情。但有一天晚上,一個女販來到城堡,賣一些女人的小飾物給那些女仆們。她不喜歡小飾物,但她站在旁邊看那些女人挑選。後來,她不知道為什麽,在女販的勸誘下買下一個帶強烈香味的梨狀香盒——她曾經在一個吉普賽女人身上看到過這種東西。她不喜歡香盒,但也不知道為什麽就買下它了。女販說,不管是誰,隻要戴上這香盒,她就有預測將來的能力。她不很相信女販的話,因此也沒在意。不過,她還是把這小東西買下了。她把它拿回房間,坐在那裏翻來覆去地擺弄它。後來,她被那股奇怪的香味吸引住了,開始猜測盒子裏究竟放的什麽香料。她把盒子打開,發現裏麵是一個被一張紙條包著的灰色豆子。在那張紙條上她看到熟悉的筆跡。是赫夫•德•蘭瑞威寫的。他說他回家了,又說當晚月落時分,他會在庭院門口等她……
她燒掉紙條,坐下來沉思。已是夜幕降臨,而她的丈夫又正好在家……她沒有辦法告訴蘭瑞威,也不能做什麽,隻有坐下來等待……
讀到這裏,我可以想象法庭上那些昏昏欲睡的人一個個都清醒過來。一個女人在夜幕降臨時收到一個住在二十英裏以外的男人送來的信)而她又沒有任何辦法給他發出警告……品位這種心情即使對於法官席中最老的那一位來說,也別有一番滋味。
我想安不是一個有頭腦的女人,她深思熟慮後采取的第一個步驟就錯了。那天晚上,她對丈夫太過溫柔。按照傳統的手法,她不應該拚命地給丈夫勸酒,這是因為,即使他喝再多的酒,意識還是清醒的。如果一個男人喝得酩酊大醉,不勝酒力,那是因為他自己想喝,而不是因為女人的勸誘。至少他的妻子這樣做是不行的——但這都成過去了。當我閱讀這個案例時,我想,對於她的丈夫來說,除了臆想中她的不忠所引起的憎恨外,他已對她沒有什麽感情。
“什麽聲音?”原告們插嘴問道。
“我丈夫喊我名字、惡毒地咒罵我的聲音。”
“接著你又聽到什麽?”
“一聲淒厲的尖叫和摔倒的聲音。”
“當時赫夫•德•蘭瑞威在哪兒?”
“他站在院子外。我剛在黑暗中把他認出來。我告訴他看在上帝的份上,快點走吧,然後就把門關上了。”
“後來你又幹了什麽?”
“我站在樓梯下麵聽著。”
“你聽到什麽?”
“我聽到狗的咆哮聲和喘息聲。”(可以想像法官們多麽泄氣,公眾們多麽厭煩,而安的辯護律師又多麽惱怒,又是狗——!但那個愛刨根問底的法官接著問道:)
“什麽樣的狗?”
安低下頭,低低地說了一聲。法官不得不讓她重說一遍。她說:“我不知道。”
“這是什麽意思——你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是什麽樣的狗……”
法官再次打斷她的話道:“盡量告訴我們究竟發生了什麽。你在樓梯底下站有多久時間?”
“隻有幾分鍾。”
“那麽,這時你頭頂上發生了什麽?”
“那些狗不停地咆哮和喘氣。有兩次我丈夫喊了起來。我想他在呻吟,然後便悄無聲息了。”
“後來呢?”
“我聽到一種就象是狼給扔進一群獵狗中的聲音——那種狼吞虎咽、貪婪舐食的聲音。”
(這時法庭上響起一片厭惡的咒罵聲及那位心煩意亂的律師企圖幹預的聲音。但那位愛刨根問底的法官依然在刨根問底。)
“上去了,我想上去把它們趕走。”
“趕走那些狗?”
“是的。”
“那麽——?”
“當我摸到那兒時,已是漆黑一片,我摸著丈夫的打火石和刀,打著火,我看見他躺在那兒,死了。”
“那些狗呢?”
“跑了。”
“跑了?跑到哪兒去了?”
“我不知道。它們無路可逃,再說,在科福爾也沒有狗。”
她站直鎮子,把雙臂放在頭頂上,發出一聲尖叫,倒在石板地上。法庭上一片混亂,有人聽見法官中有一位說了一句:“這個案件顯然應該由基督教會審理——”而囚犯的律師則毫無疑問地欣然接受這一建議。
在此之後,審判在一片盤問與爭吵聲中迷失了方向。每一個被傳喚的證人都證實安•德•科納爾特的話是真的:在科福爾沒有一條狗,至少幾個月以來沒有狗。這棟房子的主人不喜歡狗,這是毫無異議的。另一方麵,驗屍官們為死者身上的傷口性質進行了漫長而又激烈的爭論。其中一個被傳喚出庭作證的外科醫生說,死者身上的那些傷口是某種動物咬過的。伊維斯•德•科納爾特死於巫術的這種思想逐漸抬頭,控辯雙方的律師們都把關於巫術的大部分著作互相拋來拋去,以尋求答案。
最後,安•德•科納爾特在那位愛刨根問底的法官的建議下被重新帶回法庭。法官問她,她是否知道她所說的那些狗來自何方。以救世主的名譽作擔保,她發誓說她不知道。最後,那個法官問了她最後一個問題:“你認為你聽到了狗的聲音,假如你對那些狗很熟悉,你是否能通過它們的叫聲辨認出來呢?”
“能。”
“那麽你認出它們了嗎?”
“是的。”
“那麽你認為它們是哪些狗呢?”
“我的那些死去了的狗。”她喃喃地說道……她被帶出法庭,再也沒有出現過。後來基督教當局進行調查,結果是那些法官們既不同意彼此的意見,也不同意基督教委員會的意見。最後,安•德•科納爾特被移交給她丈夫的家族看管。他們把她關在科福爾城堡的高樓裏,據說她成為一個與人無害的瘋女人,多年後死在那裏。
她的故事就這樣結束了。至於那個叫赫夫•德•蘭瑞威的年輕人,我隻好向他的旁係子孫問及他此後的情形。由於控告這個年輕人的證據不足,而他們家在公爵領地又有相當的影響力,他最後被釋放了。不久以後他去了巴黎,可能再也沒有心情過世俗生活。他很快受到著名的M•阿諾德•德安迪利和“皇家港口”那些紳士們的影響。兩年後,他被他們這個教派接納了。他一直沒有取得任何特別的榮譽,隻是聽天由命,直到二十年後去世。蘭瑞威拿出一張他的畫像給我看。由菲利浦•德•香檳尼的一個學生所畫:憂鬱的眼神,愛衝動的嘴唇和一雙狹長的眉毛。可憐的赫夫•德•科納爾特:他的結局是灰色的、淒涼的。然而,當我看見這張僵硬的灰黃色的肖像裏,他穿著黑色詹森教派的衣服時,我不禁又羨慕起他的命運來。畢竟,在他的一生中發生過兩件意義非凡的事:一,他曾經浪漫地愛過;二,他一定與帕斯卡交談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