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子

I

阿特利夫人無法理解,在人們需要幫助時,適當地給他們一點鼓勵能有什麽不好。

她身體後傾,靠在爐火旁那張舒適的沙發上。日夜勞作的日子結束了,作為一個按摩師,她那曾經健壯的雙手此時卻腫脹而疲軟地搭在膝蓋上。她現在有的是時間將這個問題翻來覆去地想個透,好象過去她從未抽出時間認真思想它一樣。

阿特利夫人現在已經虛弱不堪。她那孀居的兒媳婦這天出去了,她的孫女莫婭.阿利特不得不陪著她,直到那個小女傭在廚房裏把晚上的菜準備好,能到客廳裏來陪她坐著為止。

“親愛的,當你發現那些大人物變得沮喪消沉時,你一定會感到吃驚。 你知道他們一貫住在高屋華廈,過著呼風喚雨的日子,用的是閃閃發亮的銀製餐具。當壁爐裏的火需要撥旺些或他們親愛的狗需要喝飲料時,他們隻需搖搖身邊的鈴鐺就可以了……如果一個按摩師不能使她的主顧肌肉放鬆,心情高興點兒,她還有什麽用處呢?懷爾布裏奇先生把最難伺候的病人交給我時,他總是這樣說。他總是把最難伺候的病人交給我。”阿特利夫人又驕傲地補充一句。

她停了下來,因為她意識到莫婭並沒有聽她講話(即使是現在,也沒有什麽能逃脫得了她的注意)。但她也隻能聽之任之,就如她在漸漸流逝的風燭殘年裏所做的大部分事情一樣。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她回憶著,“她一直煩躁不安,可能是因為正在上映一部新的電影,也可能是因為那個年輕人已經安排好了,正打算從紐約早點趕回來。”

她思緒翻滾,漸漸沉默下來。就象老年生活裏常有的那樣,那些逝去的往事又一縷縷地浮上她的心頭。

“就象我前幾天對迪沃特神父說的那樣,我希望我是個合格的天主教徒,能與上帝和睦相處,直到有一天我突然間撒手塵寰——但不管發生什麽,我可是冒著受懲罰的危險才對克林斯蘭夫人做下錯事的。隻要我不為它後悔,我就沒有必要告訴迪沃特神父,你說對嗎?”

阿特利夫人長長地歎一口氣,似乎在反省什麽。就象許多與她信同一宗教的卑微的人們一樣,她大腦中一直存在一個模糊的觀念:就後果而言,隻要罪惡沒有給揭穿出來,就不算犯罪。這種信念經常幫助她化解宗教教義與實際行動中的尖銳矛盾,從而使她的內心得到平衡。

II

在這個星期天裏,莫婭.阿特利不再無精打采地盯著窗子外麵空****的新澤西郊區的大街,而是轉過身驚訝地瞪著她的祖母。

“克林斯蘭夫人?您做什麽對不起克林斯蘭夫人了嗎?”

莫婭一直在有一句沒一句地聽她祖母漫無邊際的閑扯。老年人的談話似乎沒有多大意義,但阿特利夫人的話可不是這樣。在經濟大蕭條之前,她一直在為富人幹活,富人家奢華的生活永久地刻在她的記憶裏,而她的孫女這一代隻能道聽途說地知道一點,盡管她們的天地比起她的要更廣闊得多。阿特利夫人有一種天才,那就是,她可以簡單幾句話就能使別人充分理解富人們安閑舒適的生活,就象一個向導在熹微的曙光中引領一個陌生人穿過宮殿的畫廊,不時地舉起燈籠照亮閃爍著光芒的倫布瑞德特或鑲嵌著寶石的魯本斯。因而,她一提到克林斯蘭夫人,莫婭的眼前便立時浮現出一幕幕光輝奪目的生活場景。對於阿特利一家來說,克林斯蘭夫人不僅隻是一個人的名字。盡管不知道原因,但他們知道,正是在克林斯蘭夫人的幫助下,他們的阿特利祖母才能於多年前在蒙特克萊爾買下這座擁有漂亮花園的小房子。在克林斯蘭夫人的一個銀行界朋友的建議下,阿特利夫人終於做出了這筆投資。時間證明,這筆投資是明智的,因為在整個經濟大蕭條期間,她一直依靠著這筆投資維持生活。

“她有許多朋友,你知道,他們全是上流社會的人物。她經常對我說:科娜(想想她稱我為科娜時是多麽可愛),我準備聽從斯通那先生的建議,購買一些金弗萊爾的股票。你知道那個在國家聯合銀行工作的斯通那先生,象別人說的那樣,這個企業剛剛開創,他想讓我加入進去,假如你也想加入的話,為什麽不買些呢?依我看來,這對你沒有壞處!她過去常這樣說。結果,在整個經濟危機時期,這些股票一直沒有貶值。我想,它們已經幫助我度過了難關。我死後,它們又可以幫助你們。”

今天,這個受人尊敬的名字重新喚起了莫婭•阿特利的興趣。她祖母那句“我對克林斯蘭夫人做過的錯事”,不僅讓她倦意全無,而且喚起了她強烈的好奇心。她祖母說,她對這位她曾樂此不疲、無數遍提及過的慷慨大方的女施主隻做錯過一樁事。到底是什麽意思呢?莫婭相信,她的祖母是一個非常善良的女士,對自己的子女及孫子輩一直都很慷慨大方。假如她這一生曾經犯過一個嚴重錯誤,而這個錯誤又對克林斯蘭夫人造成傷害,簡直叫人難以置信!的確,不管是個什麽錯誤,她似乎已經原諒了自己。然而,很明顯,在她的內心深處,她一直為未能向神父告解這個錯誤而惴惴不安。

“為什麽您說您傷害過一個象克林斯蘭夫人這樣的朋友,奶奶?”

阿特利夫人鏡片後的那雙老眼立刻變得銳利起來。她帶著幾分懷疑地盯著這個女孩子的臉。幾分鍾後,她似乎恢複了平靜,說:“沒有傷害,我沒有說過我傷害過她。我從來都不認為我傷害過她。真的,我是想幫助她,而不是傷害她,我隻是想幫助別人。但當你一下子幫助太多的人時,魔鬼有時就會把它記錄下來。你看,現在做什麽事都有數額限製,包括做好事,親愛的。”

莫婭不耐煩地動了一下。她才沒有心思去聽祖母的說教呢。“好了,您說您對克林斯蘭夫人做過錯事。”

阿特利夫人銳利的目光似乎被歲月的迷霧遮掩住了。她靜靜地坐著,一隻手無力地搭在另一隻手上。現在它們已經一無用處了。

“我想知道你會怎麽做呢?”阿特利夫人突然開口說道,“如果那天早上你來到她的臥室,看見她躺在那張漂亮舒適的大**,飾帶把床單壓下去一碼深,臉埋在枕頭裏,一看就知道是在哭泣,這時你會怎麽做?你是不是會象往常一樣打開你的包,取出椰子油、爽身粉、指甲磨光機以及別的東西,然後象一尊雕像一樣站在那兒,直到她轉過身來對著你呢?還是你走到她身邊,輕輕地把她扳過來,就象對待一個嬰兒一樣,對她說:‘好了,親愛的,我想你能告訴科娜.阿特利,你到底遇上了什麽麻煩?’至少我是那樣做的。她躺在那兒,臉上的眼淚涓涓流出,看起來就象神壇上的殉道者一樣。我對她說:‘來,告訴我,這會對你好一些。’她隻是抽泣著,說:‘沒有什麽可以幫我,我已經失去它了。’”

“‘失去什麽?’我問。我首先想到的是她兒子,可上帝保佑,我在上樓時還聽見他在樓梯上吹口哨。可她說:‘科娜,我失去美貌了——我今天早上突然發現它從我身上溜走的…… ’聽到她這麽說,我覺得既好笑,又好氣。我對她說:‘你失去美貌?就這個?我還以為是你的丈夫,或是你的兒子,甚至是你的財產呢。如果你隻是失去美貌,難道我就不能用雙手幫你把它找回來嗎?你的臉就象撒拉弗天使一樣對著我,你還能對你的美貌說些什麽呢?’我這樣對她說。她使我十分生氣,就象她褻瀆了神靈一樣。”

“真是那樣嗎?”莫婭不耐煩地打斷她祖母的話,然而還是十分好奇。“她真的失去美貌了嗎?”

阿特利夫人停下來想了想。“你知道這是怎麽回事?有時在下午,你坐在窗前做些織補活兒。開始時光線充足,你的針似乎自己就能穿行自如。但過了一會兒,你就會說:‘這是我的眼睛嗎?’你會發現你眼前的織補活兒漸漸模糊了,這時,你會發現光線偷偷地、慢慢地從你身邊的角落裏溜走,盡管頭頂上的光線依然充足。現在就是這種情況……”

但莫婭從未做過精致的織補活兒,也沒有在漸漸黯淡的光線中眯起眼睛。她再次打斷奶奶的話,更加不耐煩地說道:“好了,她究竟做了什麽嘛?”

阿特利夫人再次陷入回憶之中。“她讓我每天早晨告訴她那不是真的,可她一天比一天不相信我的話。她就開始問屋裏的每一個人,首先從她丈夫開始,可憐的人——如果你問他關於他的生意或是他的俱樂部或是馬匹之外的東西,他一定會茫然不知所措。自從二十年以前,他把她作為新娘帶回家以後,就再也沒有注意過她的容貌發生了什麽變化。也許……”

“但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如果他聰明點,說一句話,肯定會對他的妻子產生不同的影響。從她發現第一道皺紋出現在眼角那天起,她就認為自己老了。這種想法難得離開她幾分鍾。當她化好妝,微笑著迎接客人的時候,我就覺得她一定會找回對自己美貌的自信,就象香檳酒使人醉意朦朧一樣,但它消失得比香檳酒引起的醉意更快。我看見過她邁著小女孩一般輕盈的腳步跑上樓,還沒等把華麗的服飾收拾好,就一下子坐在一麵大鏡子前的一堆衣服上——她的房間裏到處是鏡子——盯著盯著,直到眼淚流下來,衝掉她撲的粉。”

“噢,我想人變老總是一件令人憎恨的事情,”莫婭淡淡地回答。

阿特利夫人帶著回憶往事的神情,笑著說:“我怎麽能這麽說?她給我那麽多恩惠,並使我的晚年安寧、平靜。”

莫婭聳聳肩,站了起來。“你說你對她做錯過事,我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

她的祖母沒有回答。她閉上雙眼,把頭靠在頸後的小靠墊上。她的嘴唇蠕動著,但沒有說話。莫婭心想,奶奶可能睡著了。當她醒來時,她或許已經忘記她在說些什麽。

“要是您能支撐著不打瞌睡,並告訴我您到底對克林斯蘭夫人做錯過什麽,你這樣坐著才有意思。”莫婭說道。

阿特利夫人一驚,猛然清醒過來。

III

你也知道戰爭時期發生些什麽(阿特利夫人開始說道)——不管是衣著華麗的貴婦們,還是衣衫襤褸的窮人們,都喜歡往巫師或通靈者,或其他稱呼時髦的人那裏跑。那些婦女都希望獲得她們丈夫的消息,並願意為此付出高昂的代價…… 噢,我常聽說有這樣的事——她們付出的還不僅僅是金錢!在這個行當裏,騙子和敲詐勒索的人太多了。五花八門,什麽樣的人都有!我寧願相信集市上的吉普賽人……但那些婦女不得不到那些人那裏去。

親愛的,我一直有種特異功能,可以產生幻覺。這種功能甚至在我出生不久就有了,當然不是那種看懂茶葉上的東西或看到別人的牌之類。這些都是小兒科。 我可以感知你的事情,或隱藏在你身後的事情,我可以在你的肩頭與你耳語……我母親也一度站在科勒瑪拉群山上,在暮色中看見一群妖精,她說她們身材高大,渾身散發出一種迷人的芳香……過去,當我從一家豪宅走到另一家,為那些貴夫人們按摩和進行臉部護理時,看到那些專報喜訊的騙子們用大堆大堆的謊話把她們的錢財一點點騙走,我開始越來越同情那些可憐的女人們。有一天,我實在忍不住了,盡管我知道教會是反對這樣做的。當我看到一位夫人因為幾個月來沒有收到兒子從前線寄來的消息而幾乎發瘋時,我對她說:“如果您明天到我住的地方來,我會帶給您一些關於您兒子的消息。”奇妙的是,我居然得到了關於她兒子的消息!那天晚上,我夢見一個口信,說有好消息給她。果不其然,第二天她就收到一封電報,說她的兒子已經從德軍的一個集中營裏逃出來了……

從那以後,那些女人們紛至遝來,擠破門檻——一群又一群。那時你太小,記不得這些,孩子。但你的母親可以告訴你。她沒有告訴你是因為過了一陣子,神父獲得風聲,因此這件事不得不停下來……因此她不想重提此事。但我總是說:“我有什麽辦法?我的的確確看到並聽到了發生在千裏之外的事情……當然,這些女人來這裏隻是為做臉部護理……如果我可以聽到那些可憐的人們所希望聽到的音信,可以看到他們所希望看到的事情,我應該因此而受到譴責嗎?

現在沒有關係了,因為在多年以前我就向迪沃特神父表白過。現在再也沒有人追捕我,你自己也可以看見。我所想的隻是一個人靜靜地坐在椅子上……

但克林斯蘭夫人又是一回事。從開始起,她就是我最喜歡的病人。如果你能讓她不想自己,她就能為你做任何事情……對於這麽一個有錢人家的太太,我已經說得夠多了。你知道,金錢就象盔甲一樣,上麵很少有縫隙。隻要有人告訴她怎樣去愛,那麽,克林斯蘭夫人就絕對是一個惹人喜歡的女人……噢,親愛的,假如你告訴她這一點,她是不會為此而大吃一驚的!她認為她所談的戀愛次數多得都快淹沒她的下巴了。但當幾線魚尾紋爬上眼角的時候,她就再也不相信戀愛這回事。她總是找到別人,讓他們告訴她,她還象從前一樣漂亮動人。她總是問別人:“你覺得我已經開始變老了嗎?”這讓別人不勝厭煩。最後,來她家的人越來越少。對於我這個可憐的按摩師來說,我一點兒也不喜歡那些做作出來的表情。我看得出,克林斯蘭夫人也不喜歡。

你會說她還有孩子們,我知道,我知道!從某一點上看,她確實很愛她的孩子們,隻是愛不是他們的作風。那個大一點的女孩兒長得象她爸爸,長相普通,說話也平淡無奇,沒有幽默感。她喜歡狗、馬及運動,她對媽媽十分冷淡,也很害怕。她媽媽對她也很冷淡,也怕她。她的兒子小時侯十分體貼媽媽,因此克林斯蘭夫人可以控製他,讓他穿上黑色天鵝絨的褲子,就象書裏的小男孩——小爵爺什麽的。但當他漸漸長高時,他們就把他送到學校裏去了。克林斯蘭夫人說,他再也不是她可以抱在懷裏的小嬰兒了。一個正在發育中的男孩兒聽到她這樣說難免要給激怒的。

當然,她還有一些好朋友。她們當中大多數都是上了年紀的夫人,當時和她一樣年輕(因為她現在也老了,歲月不饒人啊)。她們經常去她家坐坐,說些東家長西家短的閑話。然而你也知道,這對她來說於事無補,因為她所需要的,她的生活中所不可缺少的,是男人們為她的美色豔羨得目瞪口呆。然而,那恰好是她不可能再擁有的,除非她用錢來購買它。可是,唉——

你知道她非常聰明,反應特別敏捷,一個試圖從她那裏撈取好處的人是不能欺騙她多久的。她常常嘲笑那些領著男友在夜總會裏招搖過市的老女人,嘲笑那些談戀愛的老女人,可她自己卻不能一天沒有愛情,盡管她也明白她在一天天變老。

記得有一天,我的一位女病人對我嘲弄起克林斯蘭夫人來,她笑她害怕年老,笑她渴望被崇拜的那種瘋狂樣子。這個女病人姿色平平,相貌絕對不會超過那些在第五大街上賣**的妓女。我一邊聽著她的嘲弄,一邊突然想到:“我們倆都不知道當一個漂亮的女人失去美貌時,內心會多麽痛苦。對於你、我以及那些成千上萬姿色平常的女人來說,開始變老就如同從一個溫暖明亮的房間進入另外一個不太溫暖明亮的房間。然而,對於象克林斯蘭夫人這樣的大美人來說,變老就象給從一個布滿鮮花與華麗燈飾的燈火輝煌的房間趕到一個寒風徹骨、大雪紛飛的漫無邊際的冬夜一樣。”但我不得不把這些話咽回去,不對我的病人說出半個字來……

IV

當克林斯蘭夫人的兒子長大並考進一所大學後,她的心情才開始好一些。她不時地去學校看望兒子。節假日裏,她兒子也回家來。她兒子經常帶她出去吃午飯,還到歌舞廳裏跳舞。當那些侍者將她看作她兒子的女友時,她會高興萬分。一個星期裏,她會翻來覆去地向別人講述這段故事,但有一天,一位大廳的門房對她兒子說:“先生,您最好快點,您母親在哪兒等您呐,看樣子累極了。”從那以後,她就很少與兒子一起出去玩樂。

有一段時間,她經常告訴我她年輕時的風流事兒。她可以從講述中獲得些許安慰,我一般都耐心地聽,因為我想,她對我講這些故事總比聽那些哄騙她的阿諛奉承之徒要安全得多。

盡管這樣,你千萬不要以為她是一個不友善的女人。她對丈夫、孩子們都很友善。但他們在她心裏的地位變得越來越不重要。她最想要的是一個可以照見她容貌的鏡子。當親人們注意她時,她自己也不喜歡他們臉上的表情。我想,這是她一生中最難過的時光。她開始掉牙,又開始染發。她隱居起來,並做臉部手術。她膽驚受怕地從美容院裏出來,看上去就象鬼一樣。她的眼睛下麵有一隻眼袋,醫生就是從這個地方開始手術的……

我真的開始替她擔憂。她開始尖酸刻薄地對待每一個人。我似乎是她唯一能夠講真心話的人。她經常讓我連著幾個小時陪著她,使我不能去已經約好的人家那裏按摩,這時她就付錢給我以彌補我的損失。她在幾個小時裏總是翻來覆去地講述同一件事情:她在年輕時去舞廳、餐館或是戲院時,那些人如何停下手頭的事,側過身來盯著她看—她說,甚至舞台上的演員都忘記演戲,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我敢說這是真的,可這一切都已成為過去……

對她能說些什麽呢?我的話她已經聽得夠多了。你知道,有些男人專門靠那些心理脆弱、害怕變老的女人過日子。他們四處搜尋獵物。我不喜歡他們那種臭模樣。一天,克林斯蘭夫人把一封情書拿給我看。她說她不認識這個寄情書的人,但她知道這個人的情況。他是一個什麽伯爵,還是個外國人。他有許多冒險經曆。我猜他肯定是在國內遇上麻煩……克林斯蘭夫人笑著把信撕了。後來那人又寄來一封信,我也看到了——但我沒看到克林斯蘭夫人把信撕掉。

“噢,我知道他想要什麽。”克林斯蘭夫人說,“那種男人總是找年老而又有錢的蠢女人……啊――”她又說道,“以前可不是這樣。我記得有一天我去花店買紫羅蘭,看見一個年輕人也在那兒。也許他比我年輕些——但我那時看起來依然像個小女孩。看見我時,他居然忘記正在與花商說話,臉刹那間變得蒼白,我以為他要暈過去了。我買下紫羅蘭,出門時,一枝紫羅蘭從那束花裏散落在地上。我看見他蹲下身,把花拾起來,藏在身邊,就好象他偷了錢一樣……”她接著說道,“過了幾天,我在晚餐時碰見他。原來他是我一個朋友的兒子,那個朋友比我大些,嫁給了一個外國人。他在英國長大,剛剛來紐約……”

她閉上雙眼,往後靠去。在她那張可憐的飽受折磨的臉上露出一種平靜的笑容。“那時我還不知道,但我想,那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戀愛……”好一會兒她沒有說話。但我注意到淚水開始沿著她的雙頰往下淌。“講講這件事吧,現在就講,可憐的人兒,”我說,因為我知道,對於她來說,這總比與那個溜須拍馬的伯爵去胡攪亂纏好些。要知道,她至今還沒有撕掉那個伯爵的信。

“關於這件事,也沒有什麽可說的。”她說,“我們僅見過四、五次麵——後來哈利隨著‘泰坦尼克號’一起沉入海底了。”

“真可憐,”我說,“這不是多年以前的事嗎?”

“時間不會改變什麽,科娜,”她說,“憑他看著我時的那種樣子,我就知道世界上再也沒有人會像他那樣崇拜我了。”

“他向你表白過嗎?”我遷就著她,繼續問道,盡管內心裏覺得對不起她的丈夫。

“有些事不需要說出口的。”她說,臉上帶著新娘子才有的微笑。“如果他還沒死,科娜……我是為他的死過於傷心才提前衰老的。”(提前衰老!她都五十多歲了!)

之後一兩天,有一件事嚇我一跳。我正要跨進克林斯蘭夫人的大門,在前門口突然遇見一個女人從裏麵走出來。如果我在地獄裏碰見她,我也會從千百萬個惡鬼中把她認出來。地獄那個地方,我知道,如果我自己不小心的話……你知道,莫婭,盡管多年來我一直沒有再用水晶球占卜或敲桌子降神,也沒有再做過其他教會禁止的事情,但我還是在這一行裏混過一段時間(直到迪沃特神父命令我停止為止)。無論如何,我還是和那些著名的巫師以及為他們拉生意的人麵熟。我在門口碰見的這個女人就是個拉生意的,她是全紐約最臭名昭著的女人之一。我知道她的底細,她最善於敲榨,賣消息給所需要的人,榨幹他們的錢財。突然間我想起我曾聽說過她養一個外國伯爵為情夫,那個伯爵把她也榨幹了。我三步並作兩步回到住所裏,坐下來把思量著這件事。

我心裏非常清楚將會發生什麽。那個女人或許會哄騙可憐的夫人說,那個伯爵如何瘋狂地愛上她的美貌,從而用這種方法來牢牢控製她。或許還有別的辦法——這個更糟。她會讓克林斯蘭夫人開口講她自己的故事,從而得知那個可憐的已淹死的年輕人哈利的情況,然後說,她從哈利處給克林斯蘭夫人帶來了消息。這樣她可以永不休止地進行下去,賺的錢也比用那個伯爵多得多……

莫婭,你說,我能不幫忙嗎?你知道我為克林斯蘭夫人感到可憐。我能看出她生病了,生命正在凋零,她會變得比過去更加軟弱。如果我想把她從那夥歹徒中救出來,我就得馬上采取行動。這樣在以後的日子裏我才能麵對自己的良心——如果我能夠……

V

我相信我再也沒有做過比那晚更難抉擇的事情了。我究竟是為什麽呢?那可是違反教規、違背我自己原則的事情,如果給人發現,我的一切就完了——我三十年來作為全紐約最好的按摩師的名聲也完了,沒有人再會對我誠心誠意,不會再有人尊敬我!

那時,我心裏想,假如那個女人控製住克林斯蘭夫人,一切將會怎樣呢?不管她采用哪一種方法,她都會把克林斯蘭夫人榨幹,然後拋棄她,讓她處於無助與痛苦之中。我曾看見這種事情在許多家庭發生,我不想讓這種事情發生在我可憐的夫人身上。我所追求的就是恢複她的自信,這樣她就會對別人友善些……第二天,我就把計劃想好了,然後著手行動起來。

但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也為自己的勇氣而驚歎不已。我估計哪個女人會在那個已經淹死了的年輕人身上做文章,因為我相信克林斯蘭夫人最後會對那伯爵退避三舍。我想,我也在那個年輕人身上做文章,但怎樣做呢?

親愛的,你知道那些大人物相互間談話和通信的時候都愛用一些我們不習慣用的美麗動人的字眼。我擔心在我給克林斯蘭夫人遞口信時會用詞不當,從而引起她的懷疑。我知道開始一兩天,我可以做得很好,但對於以後,我就不太有把握。但不能再拖延時間了,因此,當我第二天早晨來到克林斯蘭夫人的住處時,就對她說:“昨天晚上發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我想這是因為你對我講了那位紳士——那位在‘泰坦尼克號’上出事的年輕人的緣故,才使得我看見了他,清楚得就象他和我們在一個房間裏一樣——”克林斯蘭夫人從**一下子坐起來,一雙大眼睛裏閃爍著銳利的光芒。她說:“噢,科娜,也許是他!噢,快告訴我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昨天晚上,當我躺在**的時候,從他那裏傳來一些消息。我立即就知道那些消息是從他那裏傳來的,他讓我捎給你一句話……”

她痛哭起來,我隻好等著,直到她停止哭泣,又能聽我說話為止。我繼續說時,她緊握著我的手,不再做聲,就象我是她的救世主一樣。這個可憐的女人!

我在第一天裏很容易就想到了那則消息。我說他讓我轉告她,他一直都愛著她。這句話就象蜜糖一樣順著她的喉嚨滑到了她的心田。她靜靜地躺在那兒,反複咀嚼著這句話。但過一會兒,她抬起頭問道:“那麽他以前怎麽不告訴我?”

“噢,”我說,“我會想辦法再與他聯係,問問他這件事。”

那天,她完全不讓我去做其他工作,因為她害怕我回家太晚太累,如果哈利來的話,我就聽不到他說什麽。“他會來的,科娜!我知道他會來!你必須做好準備,等著他的來臨,然後,把一切都寫下來。我要你在他說的時候把每個字都寫下來,因為我害怕你會遺漏什麽。”

這可是一個新的難題。我不擅長寫作,要找到一位隨‘泰坦尼克號’一起沉入海底的熱戀中的年輕紳士所用的字眼,對我來說,就象要我去編一本漢語字典一樣難。我不是不能想象他的感情,問題是,我不知道怎樣去表達它。

事情實在太巧了,就象迪沃特神父說的那樣,有時候事情巧得就象上帝正躲在門後偷聽一樣。那天晚上我回家時發現一位病人送來的便箋。她請求我去看望一個她在闊綽時曾經照顧過的可憐的年輕人——那個年輕人住在蒙特克萊爾一個破爛不堪的公寓裏。我來到那個年輕人那裏,一眼就看出他為什麽不能繼續幹家庭教師這種工作,或別的工作。可憐的小夥子,他給酒毀了,現在他又要因酒而死了。這是一個相當悲慘的故事,但隻有一小部分與我要對你講的故事有關。

他是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年輕紳士,思維異常敏捷。我對他剛講一半,他就告訴我該說些什麽,然後替我把那段文字寫下來,我現在還記得那段話:“你的美貌讓他目眩神迷,不能言語——當他在那頓晚餐上第二次見到你,當他看到你**的雙肩和爍爍閃光的珍珠時,他就覺得你離他比以前更遙遠了,他徹夜難眠,整夜徘徊在街頭,直到第二天早晨回到家中,給你寫了一封信,但他畢竟不敢發出這封信。”

這次克林斯蘭夫人象喝香檳酒那樣把信看完了。被她的美貌迷得目眩神迷!因為愛她而不能言語!噢,這不就是她這麽多年以來夢寐以求的東西嗎?隻是一旦開始,她就希望打聽到更多的消息,越來越多的消息……我的工作絲毫沒有變得輕鬆。

盡管如此,我還是很幸運,因為有那個年輕人幫助我。過了一陣,當我暗示他事情是怎麽回事以後,他就變得象我一樣興奮起來。如果我有哪天沒去他那裏,他就變得煩躁不安。

但是,克林斯蘭夫人問我的都是些什麽問題啊!她問:“假如我真的在第一天晚上晚餐時讓他神魂顛倒,你就讓他描述一下我那天晚上的穿著打扮,即使在另一個世界裏,他也應該記得這種事情,你難道不這樣認為嗎!你說他能注意到我佩戴的珍珠嗎?”

幸運的是她經常向我描述那天晚上她的穿戴,因而我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告訴那個年輕人該說些什麽,事情就這樣一天天地進行下去,永不停止,我總是采取這樣或那樣的方法,努力給她一個滿意的答案。但是有一天,當哈利從那邊(象那些人所稱呼的那樣)給她送來一段特別美麗動人的消息時,她突然哭了起來,喊道:“為什麽我們在一起時,他從來沒有說過那樣的話?”

象他們說的那樣,這是又一道難題。我也不能想象出他為什麽沒有說過那些話,當然,我知道不管怎樣,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錯誤的,不道德的,但是,可憐的人,我也不明白幫助一個女病人和一個鬼談戀愛會有什麽害處。參加連續九天的祈禱儀式時我非常小心,盡力躲避著迪沃特神父。

當我告訴這個可憐的年輕人克林斯蘭夫人想要知道什麽時,他說:“噢,你可以告訴她,有人在他們之間搞破壞。一個嫉妒他的人處處與他作對——來,給我一支鉛筆,我來把它寫下來……”他伸出那雙暖暖的、顫抖著的手來拿紙。

這則消息著實讓克林斯蘭夫人的臉上洋溢出快樂的神采。她說:“我早就知道是這樣——我一直都知道!”她用她那雙細細的胳膊擁抱住我,又親吻我一下,說:“告訴我,科娜,他是怎麽對你描述我們第一次相遇時我的模樣的……”

“你那時看上去肯定和現在一樣,”我對她說,“因為你現在看上去好象一下子年輕了二十歲。”確實也是這樣。

使我繼續幹下去的原因是,她現在變得溫柔多了,心情也平靜多了。她不再對伺候她的那些人不耐煩,對她的女兒和克林斯蘭先生也更加體諒,在他們家裏洋溢著一種不同於以往的氣氛。有時她會說:“科娜,世上肯定有許多不幸的人們,他們處於孤立無援之境。如果你碰到那樣的人,就請告訴我。”因為這樣,我才使得那個年輕人得到了精心的照料,也不時地用一些美味佳肴使他快樂起來。我永遠不相信這樣做會有什麽不對之處,也不相信讓克林斯蘭夫人幫助我把這棟房子修葺一新有什麽不妥。

有一天,我來到她的臥室時,看見她坐在**,消瘦的臉頰上紅了兩塊。所有的平靜安寧都從她那張可憐的臉上消失了。我說:“克林斯蘭夫人,親愛的,發生了什麽事?”但我早就心知肚明了。有人在破壞她對靈魂交流(不管別人怎麽稱呼它)的信念。她一直在哭泣,哭得發起燒來。她認為我告訴她的那些話都是我編的。“我怎會知道你不是一個巫師呢?”她衝我嚷道,眼神裏滿是幽怨與憤怒,“至少我怎會知道你每天早上拿這些東西來騙我不是為了利用我呢?”

奇怪的是我竟然生氣了。倒不是因為我害怕她發現事情的真相,而是因為——天啦!我不知為什麽竟然開始相信那個年輕人哈利和他的戀愛這回事了。說我是個騙子實在讓我感到生氣。但我努力克製自己,不讓自己發火,不用言語去傷害她。我繼續告訴她我所帶來的消息,仿佛壓根就沒聽到她所說的話一樣。她也不好意思再說我什麽。我們之間的爭吵持續一個星期。後來有一天,這個可憐的人象一個吸毒者一樣對我低聲說:“科娜,沒有你帶給我的消息,我就活不下去。我從別人那裏得來的消息都不象來自哈利的——隻有你的象。”

我真為她感到可憐。我努力控製住自己,才沒與她一起哭起來。但我保持了冷靜,平靜地對她說:“克林斯蘭夫人,我違背了教會的規定,拿我永生不死的靈魂去冒險,才為你弄到那些消息。如果你覺得別人能幫助你,對我來說是再好不過了。從今天晚上開始,我要去求得上帝的諒解了。”

“可別人的消息對我一點幫助都沒有,我不是不肯相信你。”她嗚咽著說道,“我隻是每天晚上徹夜難眠,左思右想,才陷入這種悲慘境地。如果你不能證明那些消息真是哈利對你說的,我就會死去。”

我開始收拾我的東西。“恐怕我不能證明,”我冷冷地回答說。我把頭掉開去,不讓她看到淚水正沿著我的雙頰流下來。

“噢,你必須證明,科娜,否則我會死的!”她哀求道。她那樣子看上去真像馬上要死了,這個可憐的女人。

“我怎樣才能向你證明呢?”我問。盡管我從內心深處很同情她,但我還是怨恨她剛才對我說話的樣子。我想,如果今天晚上我就去懺悔,將自己的靈魂從這件事中徹底解脫出來,我會多麽高興啊!

她睜開她的那雙大眼睛,抬頭看著我。我似乎在那雙眼睛裏麵看到了她年輕貌美時候的樣子。“隻有一個辦法了。”她小聲說道。

“噢,”我回答道,心裏依然十分惱怒,“什麽辦法?”

“你要他把那封寫給我但又不敢寄的信重複一遍給你聽。這樣,我馬上就會知道你是不是真的與他有聯係。如果是的話,我再也不會懷疑你了。”

我坐下來,苦笑一下說:“你以為這同與每一個死者交談那樣容易,對嗎?”

“我想,他知道我快要死了,他會憐憫我的。照我要求的去做吧。”我沒有再說什麽,隻是收拾東西,離開她。

VI

那封信對於我來說就象前行途中的高山一樣難以逾越。當我把克林斯蘭夫人的要求告訴那個可憐的年輕人時,他也這樣認為。他說:“唔,的確太難了。”但他告訴我,他會仔細想一下,然後盡全力完成這件事——如果可以的話,我第二天去拿那封信。

“如果我能對她或他有更多的了解就好了。讓一個死人和一個你從未見過麵的女人談戀愛真他媽難。”他說這話的時候裂嘴笑了一下。我無可否認,這件事確實很難辦,但我知道他會盡力去做。我可以看出,這件事激發了他要克服困難的積極性,可是它卻使我沮喪不已。

第二天晚上,我如約來到年輕人的房間。爬樓梯時,我突然產生一種不祥的預感。這種預感有時讓我難受得就象喉嚨給人掐住一樣。

“樓梯怎麽冷得象冰一樣,”我心裏想著,“我打賭,從早上起就沒有人為他生過火。”但我真正害怕的並不是寒冷,我能感覺到有種比寒冷更糟糕的事情在等著我。

我推開房門,走了進去。“喂,”我盡可能高興地說,“我給你帶來一品脫的香檳酒,還有一熱水瓶滾燙的湯。但在你喝它們之前,我要你告訴我……”

他躺在**,雙眼大睜著,可仍象沒有看見我一樣。我對他說話,他卻沒有反應。我試著笑道:“我的天哪!你難道這麽困,連香檳酒都懶得看一下嗎?那個懶女人竟連爐火也沒有為你生?這房間簡直冷得要死——”說到那裏我突然停住了。他一動不動,也不說話,我感覺到那股冷氣正是從他的身上發出來的,而不是來自空****的爐子。我抓住他的手,拿一麵破鏡子碰著他的嘴唇,這時,我才發現他已去造物主那裏了。我把他的雙眼合上,在床前跪下,低聲對他說:“你不能就這樣沒人替你祈禱就走了,可憐的人。”說完,我開始為他禱告。

我對那個年輕人的死感到非常悲傷,就象自己死了兒子一樣。那一天我忙極了,到處張羅著,最後和那位照顧過他的女士一起把他的葬禮安排好了。那兩天有許多事情要做,我沒到克林斯蘭夫人家,也沒有怎麽想她。第三天,從克林斯蘭夫人那裏傳來消息,她問我發生什麽事了,並說她病得厲害,不管我手頭有什麽事情,都要我一定去看她。

我不太相信克林斯蘭夫人病了,我與那些富人們打交道打得太久了,已經對他們的恐慌與大驚小怪習以為常。我知道克林斯蘭夫人隻是急切地想知道我是否得到那封信。我也知道我抓住克林斯蘭夫人的唯一機會就是在我回到她身邊時,已經把信準備好,放在包裏。我也知道,假如我抓不住她,在黑暗中就會有一雙狡猾奸詐的手把她拉進去。

我把這封信抄了一遍。勞動量非常大,這使我根本就沒有注意到裏麵寫些什麽。假如我去想它,我也隻能看看它是否寫得太平淡,裏麵是否有更加複雜的詞匯,以及是否象一個紳士寫給他情婦的信。事情一件接著一件,當我再次出現在克林斯蘭夫人麵前時,我心裏十分不安。如果我曾希望自己從某項危險的工作裏脫身的話,可以說就是那天……

我上樓來到克林斯蘭夫人的房間,可憐的女人,我發現她正在**翻來覆去,一雙眼睛裏燃燒著怒火,臉上布滿了我曾那麽努力地想要去除的道道皺紋。看到她這種樣子,我不禁心裏一軟。我想,這些人畢竟不知道真正的麻煩是什麽,他們在這裏庸人自擾,製造出的麻煩比現實生活中的麻煩還要糟糕。

“你來了?”她說,看樣子她在發燒,“科娜,信呢?你給我把信帶來了嗎?”

我從包裏把信拿出來,交給她。我坐下來等著,心情沮喪到了頂點。我等了很久,這中間我始終沒有去看她。當一位女士正在讀她的情人寫來的信時,你是不能盯著她看的,不是嗎?

“喂?”我微笑著對她說。

“噢,科娜——現在他終於對我說了,真的說了。”淚水又順著她的雙頰流下來。

我忍不住流淚了,心裏感到十分輕鬆。“我相信你會相信我的,夫人,是嗎?”

“以前我懷疑你簡直是發瘋了,科娜……”她把信拿到胸口處,迅速地把它放進衣服的花邊裏。“你怎樣弄到這封信的,親愛的,你怎樣弄到的?”

天啊,我想,如果她要我再弄另外一封這樣的信給她,接著又要一封,我該怎麽辦?過了一會兒,我嚴肅地說道:“從死去的人那裏哄出這樣一封信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夫人。”我突然一驚,我發現我說的是真話。我的確是從一個死人那裏得到這封信的。

“是不容易,科娜,我完全相信你說的話。這是一份珍貴的東西,我可以靠著它生活許多年。隻是你必須告訴我我怎樣才能回報你……你對我的恩情,我即使在一百年裏也還不完啊。”

那句話打動了我。但我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千真萬確,我是拿著自己的靈魂去冒險,這是她無法報答的。但我讓她遠離了那群可惡的騙子,從而將她的靈魂拯救了出來。想到這些,我不禁比以前更加困惑了。後來我想出一個讓我感到心情舒暢的好主意。

“夫人,前天我和一個年紀與哈利差不多的年輕人在一起。他是一個可憐的年輕人,沒有健康,沒有希望,病倒在一個破爛不堪的公寓裏,我過去常常去他那兒看他——”。

克林斯蘭夫人從**坐了起來,心裏因為憐憫而感到十分不安。她說:“噢,科娜,多可憐啊!為什麽你不早些告訴我呢?你必須立即為他租一間好一點的房子。他有醫生看病嗎?有護士照顧嗎?快點。把我的支票簿給我!”

“謝謝您,夫人。他不需要護士也不需要醫生,他已長眠於地下了。我所需要的就是找您,”我最後說道,盡管我知道她可以給我一大筆錢,“要一筆足夠的錢為他作彌撒,以求他的靈魂能夠得到安息——因為,也許沒有人會為他這樣做。”

我費了很大勁才使她相信,一百美元就可以搞定的彌撒,花起來其實是個無底洞。令我安慰的是,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向她討過錢。我讓迪沃特神父念了彌撒,然後給他一大筆錢。因此,在某種意義上說,他也是我的同謀,隻是他永遠都不會知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