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麗·帕斯克小姐

直到第二年春天,我才鼓起勇氣把那晚在莫爾加發生的事告訴了布裏奇沃思夫人。

首先,布裏奇沃思夫人住在美國;而我在經曆過那個將要談到的夜晚後,一直在國外遊**數月――當然不是找樂子,而是因為神經崩潰。人們可能認為,我這種狀態是在埃及得熱病後不久就投入工作的結果。不管怎麽說,要不是我與格雷斯·布裏奇沃思比鄰而居的話,我決不會將此事告訴任何人。我是在瑞士一個一塵不染的療養勝地修養並恢複之後才告訴她的。我甚至沒能給她寫信――不是要她救我的命。那晚發生的事實在讓我難以回首,在我敢於去想那些事之前,我隻得讓時間和遺忘將其層層包裹。

事情的起因非常簡單,隻不過是一個體質羸弱的新英格蘭人的良心突然發現而已。那年秋天,我一直在布裏塔尼作畫。那裏氣候宜人,卻又變幻多端,今天睛空萬裏,明天卻可能狂風大作或大霧彌漫。在拉茲角有一家灰白色的旅館,夏天遊客雲集,秋天則孤單冷清。我住在那兒,想試試衝浪,可有人對我說:“你該到別處轉轉,可以去莫爾加。”

於是,我便去了,並在那兒度過風和日麗的一天;回來的路上,莫爾加這個名字無意中勾起了我的聯想:莫爾加—格雷斯·布裏奇沃思—格雷斯的姐姐瑪麗·帕斯克――“你知道,我親愛的瑪麗在莫爾加附近有一個小小的居處;如果你去布裏塔尼,一定要去看看她。她一個人孤零零地生活著――這令我不勝悲愴。”

事情的起因就是如此。我與布利奇沃思夫人交好已有數年之久,但與她那位老處女姐姐瑪麗·帕斯克僅有數麵之緣。據我了解,格雷斯與她情深意切;婚前,她們倆從未分開過,而格雷斯與我的老朋友赫雷斯·布裏奇沃思結婚並搬到紐約居住時,瑪麗卻毅然決定雲遊歐洲,這是格雷斯的一大傷心事。我一直搞不懂瑪麗·帕斯克為什麽拒絕同格雷斯一起呆在美國。格雷斯說那是因為她“太過風雅”――但是,我知道老處女帕斯克對藝術並沒有多麽濃厚的興趣,我猜想,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她不喜歡赫雷斯·布裏奇沃思。還有第三種說法――如果認識赫雷斯就更明白了――那就是她可能非常非常喜歡他。但如果見過帕斯克小姐,這種說法就經不起推敲:長著一副紅紅的圓臉、一雙天真無邪的金魚眼、戴著老處女式的裝飾套並羞怯地暗藏仁愛之心的帕斯克小姐,會渴望赫雷斯――!

好了,說到這兒簡直把人搞湖塗了,抑或這件事確實足以吊起大家的胃口,值得把大家搞得雲裏霧裏。但事情並非如此。瑪麗·帕斯克跟其他成百上千個不合時宜的老處女一樣,都是給塵世遺棄的快活人,滿足於一成不變的生活起居。要不是格雷斯嫁給我的老朋友而且對他的朋友都很和藹可親,我甚至連她也不會特別在意。她溫文爾雅,極為能幹,但稍顯遲鈍,一心撲在丈夫和孩子身上,沒有一丁點兒想象力;她對姐姐瑪麗·帕斯克的情意和瑪麗對她的崇拜之情完全是兩種絕然不同的感情,中間隔著難以逾越的鴻溝。但在格雷斯結婚之前,親密無間的關係維係著姐妹倆。而格雷斯是個很有良心的女人,總是對無欲、無求且快活地生活著的人們說些禱告式的話。“你知道,瑪麗和我分開已有些年頭了――還是在小莫利出生之前。要是她能來美國該有多好!想一想……莫利已經六歲了,可還沒有見過她的親姨媽呢……”她這樣說著,並補充道,“如果你去布裏塔尼,答應我要看一看我的瑪麗。”聽了這些話,我就陷於一種毫無必要的責任之中。

事情就這樣發生了。在那個風和日麗的下午,“莫爾加—瑪麗·帕斯克—讓格雷斯高興”的想法一下子喚醒了我的責任感。好吧:把幾件東西裝進包裏,畫完白天的畫,等天色漸暗時就去看看帕斯克小姐。最後,我叫了一輛晃晃悠悠的馬車,在我畫完畫回來時,馬車已經在小旅館等我了,我坐上馬車朝著日落的方向,開始尋找瑪麗·帕斯克……

就象有一雙手突然蒙上眼睛似的,海霧在我們周圍彌漫開來。還沒等駛上一片光禿禿的開闊高地,我們便已折向,背對著落日,緋紅色的落日餘輝染紅著我們前麵的路。不久,重重的夜色就將我們完全吞沒。沒有人能確切地告訴我帕斯克小姐的住處;但我想,也許可在前麵那個小漁村中找到她。我對了……一位站在門口的老頭說:對――再過一個坡,循小路往左拐,一直往海邊去;那個美國老太太總是穿身白衣服……在死亡海灣附近。

“知道了,可我們怎麽找到她呢?我不認識那個地方,”年輕的馬車夫不情願地嘟囔道。

“到那兒你就知道了,”我說。

“馬腳跛了!我不能讓它冒這個險;老板會找我麻煩的。”

我又好說歹說,他終於跳下馬車,牽著馬磕磕絆絆地繼續上路。夜幕又給大霧彌漫著,伸手不見五指,我們僅有的馬燈閃著微弱的亮光。不知走了多久,在那盞燈的幽暗燈光下,一些東西若隱若現――白色的門、瞪視的牛頭馬麵、路邊的石頭堆――全都在夜色中活靈活現,仿佛突然跳到我麵前,又突然縮回去,怪異得不可思議。這些怪物每出現一次,夜色就增重一分;馬車下坡時我覺得象從懸崖上往下滾。我趕緊從馬車內跳出來,和車夫一起走在馬的前麵。

“我不能再走了――我不想了,先生!”他嗚咽著說。

“看,那邊有燈光――就在前麵!”

霧幕飄向一邊,我們看到幽暗燈光照著的兩片空地,顯然是一所房子。

“隻要把我送到那邊――如果願意,你就可以回去了。”

霧幕重又降下來;年輕人看到燈光,心裏踏實了。顯然,在我們前麵有一所房子;顯然是帕斯克小姐的,因為在這荒蕪之地很難找到第二所房子來。再說,小漁村的老頭也說“就在海邊”;連綿不絕的海潮聲肯定了我們正在朝著海邊走,在布雷頓這個地方,每個角落的人們都聽慣了海潮聲,大家甚至以聽潮聲而不是用眼睛來估算距離。年輕人一聲不吭地繼續牽著馬往前走。霧比以前更厚重了,透過那盞燈,我們費勁地看到馬的兩條後腿上全是粗大的水滴。

年輕人拉住馬。“沒有房子――我們這是在往海裏走。”

“但你已經看到了燈光,不是嗎?”

“我想我看到了。但現在在哪兒呢?霧已經少下來。看――我能辨出前麵的樹來。可那裏根本沒有燈光。”

“也許那個人已經睡了,”我開玩笑似地說。

“先生,我們還是掉頭回去吧。”

“什麽――離門隻有兩步路了?”

年輕人沉默了:顯然前麵有一道門,據我推測,濕淋淋的大樹後麵肯定有人家。除非那兒隻是一片空地和大海……我聽到大海正急切地呼喊著,到我這兒來吧。毫無疑問,那就是給稱為死亡海灣的地方!是什麽誘使原本前途光明、心底仁慈的瑪麗·帕斯克來到這兒,把自己埋葬在這兒呢?當然,年輕人不願再等我……我知道……真正的死亡海灣到了。大海從這兒發出嗚嗚的哀鳴聲,仿佛到了進食的時間,而它的保護神――複仇女神則早已將它忘得一幹二淨……。

是一道院門!我的手已經碰到了。我慢慢地摸到門閂,打開門,撥開濕乎乎的矮樹叢來到屋前。沒有一絲蠟燭的光亮。如果這屋子真是帕斯克小姐的,她當然早就睡覺了。

II

夜色和霧氣已經合二為一,眼前是一片密不透縫的黑色。我徒勞地摸索著門鈴。最後,我終於摸到門環,把它拿起來。拍打聲打破了寂靜的夜空,遠處傳來冗長的回音;好一陣兒,沒有一點動靜。

“我告訴你,裏邊沒人!”年輕人在大門那兒不耐煩地叫道。

裏邊有人。我沒有聽到裏邊有腳步聲,可門栓給人拉開,一個戴著農婦帽子的老婦人探出頭來。她已經把蠟燭放在身麵的一張桌子上,所以,她的臉龐在朦朧中泛著一層光暈;但從她勾腰曲背的體態和抖抖索索的動作,我可以看出她年事已高。燭光一下子全照在我的臉上,而在暗處的她正看著我。

“是瑪麗·帕斯克小姐嗎?”

“是的,先生。”她的聲音――一個非常蒼老的聲音――要多高興就有多高興,一點也不吃驚,甚至非常友好。

“我去告訴她,”她又說一句,拖著腳步離開了。

“你覺得她會見我嗎?”我追問。

“啊,為什麽不呢?怎麽這麽想呢?”她幾乎笑出聲來。她退回去時,我看到她裹著一條披肩,手臂下夾一把布傘。顯然她要出門――或許回家過夜。我不知道瑪麗·帕斯克是否獨自一人住在這個隱居處。

老婦人拿著蠟燭消失了,我隻身留在黑暗中。稍過片刻,我聽到屋後有關門的聲音,接著是一陣慢吞吞的木鞋聲,順著外麵的石板路漸行漸遠。很明顯,那個老婦在廚房中穿上木鞋後離開這所房子。我不知道她走前是否已告訴帕斯克小姐我來了,或者她壓根就沒有管我,隻跟我開一個殘酷的玩笑。當然,屋內沒有聲響。腳步聲早已遠去,我聽到院門發出卡嗒一聲――接著,死一般的沉寂如霧一樣再次襲來。

“我不知道――”我開始自言自語;就在此刻,令我窒息的記憶之門突然間開啟。

“她已經死了――瑪麗·帕斯克小姐已經死了!”我幾乎把自己嚇得失聲尖叫起來。

真令人難以置信,我的記憶在我得熱病以後跟我開了個玩笑!其實,我知道瑪麗·帕斯克去世已近一年――她是在去年秋天猝然而亡的――盡管最近兩三天內我一刻不停地在想著她,但卻在這一刻才想起她已去世這一事實!

是死了!在乘船去埃及之前向格雷斯·布裏奇沃思道別那天,我發現她淚流滿麵並戴著黑紗。她拿出一封電報讓我看,在我讀著上寫“令姊今晨猝亡,埋葬在庭前花園,特此電告”的電報時她一直淚流不止。電報是美國駐布雷斯特領事簽的名,我好象記得他是布裏奇沃思的一位朋友。在這黑暗之中,我仿佛又看見那封電報上所印著的那串字來。

我站在那兒,顯然我一個人呆在一間要麽無人居住要麽是陌生人居住的漆黑的房子中。即使這樣一個事實也沒有我發現自己突然間失去記憶更讓我心慌意亂。這樣的事情曾經發生過一次,一件眾人皆知的大事在我腦子裏突然消失。現在是第二次了。一點沒錯,我根本就沒有把醫生講的病情放在心上……等我回到莫爾加後,一定要睡它個兩天,什麽都不幹,吃飽就睡……

可能太過於聚精會神了,我連方向也找不到,也不知道門在哪兒。我翻遍全身想找火柴――但醫生勸我戒煙,怎麽可能找到火柴呢?

找不到火柴讓我越發無助。當我在黑暗中順著家俱的邊邊角角笨手笨腳地朝廳堂摸過去時,一抹亮光斜斜地照到樓梯旁的毛坯牆上。我循著光線看過去,在我上麵的樓梯平台上站著一個手持蠟燭正在向下注視的白色身影。那身影同我所熟悉的瑪麗·帕斯克的身影驚人地相似,我不禁從心底升起一股涼意。

“噢,是你呀!”她用嘶啞的嗓音驚叫道,聲音既象一位老婦顫巍巍的話音,又象一個男孩子粗聲粗氣的假聲。她穿著鬆馳的外套,慢吞吞地往下走,象平時那樣顫顫巍巍地搖晃著;我發現她在木樓梯上走時無聲無息。好可怕――正常人應該有聲音的!

我站在那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抬頭凝視著這奇怪的景象,並在心裏告訴自己:“那兒什麽也沒有,連鬼都沒有一個。都是你自己想像的,要不就是你的眼睛或身體什麽部位出了毛病――”

無論如何,確實有一支蠟燭;當它越來越近時,我周圍也亮堂起來,我轉過身來抓住門栓。因為我已經想起來,我曾見過那封電報,曾見過格雷斯戴著黑紗……

“有什麽事嗎?你放心,你沒有打擾我!”白色的身影喋喋不休著,並發出客氣的微笑:“如今我沒幾個客人了……”

她走進大廳,站在我跟前,顫巍巍地舉著蠟燭,凝視著我的臉。“你沒有變……比我想像中的變化小多了。可我變化很大,是不是?”她又笑一下,懇切地對我說;突然,她把手放在我的手臂上。我低頭看看這隻手,自忖道:“這下可騙不過我。”

我一直注意觀察別人的手相。判斷性格的關鍵是看其眼睛、嘴巴、頭型,我認為還要看其指甲的曲線、指尖的形狀、手掌從底部向上伸展的樣子。手掌或呈玫瑰紅色或顯菜色,或光潔潤滑或遍布裂痕。我清清楚楚地記得瑪麗·帕斯克的手,因為她的手仿佛就是她本人的一幅漫畫:豐滿、腫大、粉粉的,然而卻早衰、累贅。一點兒沒錯,現在,這雙手就放在我的衣袖上,可已經變得枯萎――不知怎的,有點象那種顏色蒼白、斑點密布的毒菌,輕輕一碰便粉塵飛揚……哦――粉塵飛揚?當然……

我看著那些鬆軟無力、滿布皺折的手指,上麵有著長長的橢圓形指甲。這些手指曾經那麽光潔,並呈天然的粉色,而現在卻在灰黃色指甲的映襯下呈現藍色――恐懼使我的身體繃得緊緊的。

“進來,進來,”她用長笛般的聲音說道,蒼白淩亂的頭歪向一邊,藍色的金魚眼對著我滴溜溜亂轉。可怕的是,她仍象過去一樣使用著這種技巧:用笨拙而頑皮的獻媚來進行幼稚的**。我感到她拽著我的袖子,象鋼繩一樣拖著我跟著她走。

她把我領進的房間是――唔,這種情形之下人們愛用“絲毫未變”這個詞語。按慣例,一個人死了,東西要收拾好,家具得賣掉,免得讓家庭成員睹物思人。然而,出於某種不正常的虔誠(也可能是格雷斯指示的),這個房間仍保持著帕斯克小姐生前的樣子,與我猜想的完全吻合。我沒有心情描述細節,但是,借著隨意晃動的暗淡燭光,我模模糊糊地看到了汙濁不堪的坐墊及一些零零碎碎的東西,如銅壺、插著某種已枯萎樹枝的廣口瓶等。這就是帕斯克小姐所生活的真正“內務”!

白色的身影幽靈般地掠到壁爐架旁,點燃另外兩支蠟燭,並在桌上豎起第三支。我原本以為自己不迷信的――但看哪,有三支蠟燭!連我自己都不明白是怎麽回事,我飛快地彎下身吹熄一支蠟燭。我聽到她在我背後大笑著。

“三支蠟燭――你還介意這類事?我早就超脫所有這一切,你知道嗎?”她吃吃地笑著,“是怎樣的舒服……是怎樣的自由……”我早已打顫的身體不禁又打一激靈。

“過來,坐到我的身邊來,”她懇切地說道,坐在沙發上,“我沒有見到活人已經有年頭了!”

她所選用的說法當然令人奇怪,因此,當她仰靠到光溜溜的沙發上並用她那隻仿佛從墳墓中拿出來的手向招手示意時,我真想轉身就跑。但她那懸空在蠟燭光裏的蒼老麵龐,那帶著很不自然的紅盈的雙頰就跟凋萎的蘋果似的,她那藍色的眼睛閃著淡淡的仁慈,似乎要讓我明白自己的怯懦,提醒我不論瑪麗·帕斯克是死了還是活著,她都不會傷害任何人,哪怕是隻飛蛾。

“快坐下吧!”她重複道。我側身坐到沙發的另一邊。

“你真是太好了――我猜想是格雷斯要你來的吧?”她又笑起來――她的聲音經常給自己無緣無故的笑聲打斷。“這是個大喜事――真是個大喜事!你知道,自從我死後幾乎沒有客人來過。”

又一桶涼水把我從頭到腳澆了個遍;但當我堅決地看著她時,她臉上的無辜表情又一次讓我疑慮盡消。

我清了清嗓子,就跟掮著一塊墓碑似地喘著粗氣問:“你一個住在這兒?”我終於把話說了出來。

“噢,很高興聽到你說話――我還能記得起人的聲音來,盡管我幾乎聽不到了,”她夢囈似地說著,“是的――我一個人住在這兒。你看到的那個老婦人一到夜裏就離開的。天黑後她不會呆在這兒……她說她沒法呆在這兒。這不是很可笑嗎?但沒關係;我喜歡夜色。”她帶著一種捉摸不透的笑容朝我靠過來。“死人,”她說,“習慣了也就自然了。”

我再次清了清嗓子,但無話可說。

她繼續以視我為知己的眼光盯著我。“那麽說說格雷斯吧。告訴我有關我那親愛的妹妹的一切。我希望能再看她一眼……哪怕就一次。”她又怪異地笑起來。“當她得知我去世的消息時,你在她家嗎?她真的很傷心嗎?”

我支吾著站起身來,嘴裏不知道叨咕著什麽。我無法回答――我無法繼續看著她。

“噢,我知道……實在太痛苦了,”她黯然神傷,眼裏噙滿了淚水,顫抖著將頭扭轉過去。

“但畢竟……她這麽傷心我很高興……這是我期待著別人能告訴我的,我幾乎絕了這個念頭。格雷斯忘了……”她也站起來,又掠過房間,顫顫巍巍地向門走去。

“感謝上帝,”我思忖道,“她要走了。”

“你白天到過這個地方嗎?”她突然問道。

我搖了搖頭。

“很美的。不過那個時候你見不到我。在我與景色之間你隻能選取一樣。我討厭日光――它讓我頭痛。因此,白天我就睡覺。你來的時候我剛睡醒。”她以一種越發信任的神情衝我笑著。“你知道我通常睡在什麽地方嗎?就在下麵――在花園裏!”她尖厲的笑聲又一次響起來,“在下麵太陽永遠照不到的陰涼角落。有時,我一睡就睡到深夜。”

領事那封電報上關於花園的用詞一下子回到我的腦海中,我暗想:“畢竟,這不是個快樂的國度。她的日子是否比她活著的時候還難過?”

也許是吧――但我敢肯定,如果有她作伴,我自己的日子就不好過了。她側著身向門邊移動的樣子使我想搶在她前麵走到門口去。我膽怯地一衝,跨前一步站在她前麵――但就遲那麽一秒,她已將門栓抓到手中,斜身靠在門的鑲板上,長長的白色衣服掛在身上,仿佛裹屍布似的。她稍稍斜垂著頭,眼睛透過沒有睫毛的眼瞼凝視著我。

“你要走嗎?”她以責備的口吻問。

我無力地癱軟下來,不知道該說什麽,隻好默默地示意我想走。

“要走――要離開?一起離開?”她的眼睛還在盯著我,我看到她的眼裏湧出淚花,淚水順著她那紅紅的熠熠泛光的圓臉流淌下來。“你不要走吧,”她柔和地說道,“我太孤獨了……”

我語無倫次地支吾著什麽,眼睛盯著她那隻抓著門栓的手上的藍色指甲。突然,我們身後的窗戶砰地一聲打開了,一陣狂風從黑暗中吹進來,將離得最近的壁爐架上那支蠟燭刮滅了。我緊張地向後瞟了一眼,想看看剩下的那支蠟燭是否也熄滅了。

“你不喜歡風聲嗎?我喜歡。那是我唯一能說話的對象。自從我死後,人們就不再喜歡我了。很怪異,是嗎?農民多麽迷信啊。我真的感到孤獨……”她說著,努力笑出聲來。她搖搖晃晃地朝我走來,一隻手仍抓著門栓。

“孤獨啊,孤獨!你是否知道我有多麽孤獨!如果我說不孤獨,那是在說假話!現在你來了,你的臉看上去很友善……你說你準備離開我!不――不――不――你千萬別!要不然,你為什麽要來呢?這太殘酷了……我常常想,我知道孤獨是什麽……自從格雷斯結婚後,你知道。格雷斯認為她一直想著我,但她沒有。她叫我“親愛的”,但她想著的是她的丈夫和孩子。那時我就對自己說:‘如果你死了,你就再也不會孤獨了。’但現在我知道得更清楚了……過去一年中的孤獨哪兒都找不到……找不到!有時候我想:‘如果有朝一日某個男人過來並喜歡上你,會怎麽樣呢?’”她咯咯地笑起來。“對了,這種事發生過的,你知道,即使青春不再……有一個也遇到麻煩的男人。但今夜之前還沒有一個人來過……現在你說你要走!”她突然向我猛撲過來。“噢,跟我在一起,跟我在一起……就一夜……這裏既溫馨又靜謐……沒有人知道……沒有人打攪我們。”

刮第一陣風時我該關上窗戶的。我知道很快會刮起一陣更猛烈的風來。現在,風已刮起來了,砰地把鬆動的窗格子吹開,將海潮聲和霧水一並送進房間,將另一支蠟燭掀翻在地。光亮倏然消失,我站在那兒――我們站在那兒――在伴著咆哮的海潮聲和隨風飄旋的濃霧中,誰也看不清誰。我的心髒仿佛停止了跳動;我不得不用力屏住呼吸,渾身冒著冷汗。門――門――對,我知道,當蠟燭熄滅時我正對著門。黑黑的夜色中,我眼前一團白色的鬼魂一樣的東西好象在慢慢地融化,並癱作一團。為了避開這個地方,我繞一大圈,走到門前將門栓抓到手上,此時,我發現腳上纏著鬆鬆拖著的圍巾或袖子,但什麽也看不見。我縱身一跳,掙脫開最後一個障礙。當跑進廳堂時,我聽到背後傳來一聲悲哭;不過我已搶身來到廳堂門口,趕緊把門拉開,一頭紮進夜色中。我砰地一聲把她那可憐的悲哭關在門裏,快步走到密密的濃霧和涼風裏。

III

我完全鎮靜下來後,開始慢慢地思想這一件事。我發現,哪怕稍稍觸及也會令我體溫升高,心跳加劇,心髒仿佛從嗓子眼跳出來似的。我無法承受,真的無法承受。我早已看到格雷斯·布裏奇沃思戴著黑紗,哭著看那封電報,但卻鬼使神差地和她的姐姐坐在同一張沙發上說話,而她的姐姐一年前就已謝世!

我無法擺脫這樣一次惡性事件。第二天早上,我開始發起燒來。如果曾和我說話的那個老太太是真鬼而不是我發燒時的胡亂臆想呢?也許瑪麗·帕斯克身上有種什麽比她生存得更長久,它向我訴說的是她活著時所一直不願啟齒的孤獨感受!這種想法令我莫名地感動起來――我虛弱地躺在**,為她流下淚來。我想,沒有一個女人能逃過孤獨,即使死了,隻要有機會她絕不放過……我的心頭浮現出許多古老的傳說和傳奇:科林斯的新娘、中世紀的吸血鬼……但沒有哪個可以合適地用到瑪麗·帕斯克的肖像上!

我脆弱的心智在這些幻想和猜測之間漫無目的地飄來**去,飄**得越久,我越相信那天晚上所發生的事是真的……我決定,起床後一定要在光天化日下回訪那個地方,找出花園中的墓地,就是那個“太陽永遠都照不到的陰涼角落”,為她獻上一束鮮花。但醫生的決定恰恰相反。或許是我的虛弱無意中唆使了他們,不管怎麽說,我終於屈從於他們的主張:坐車離開旅館,乘火車前往巴黎,然後坐船,象一件行李一樣,給他們搬到早已挑好的瑞士一家療養院裏。當然,我也表達了恢複健康後再回去看她的意思,與此同時,我的思緒越來越微妙地,也是越來越斷續地,從眼前的雪山回到那個在死亡海灣之上的悲涼的秋日之夜。死去的瑪麗·帕斯克給我的印象要比活著的她真實得多。

IV

當最後回到紐約時,我的首要計劃是,讓所有人相信我的精神和身體都已恢複正常;顯然,我與瑪麗·帕斯克的這段奇遇似乎不利於這個計劃。經過百般考慮,我對此一直閉口不談。

不久之後我就想起了那個墳墓,它開始讓我難受起來。我想知道,格雷斯是否在墳上豎一塊合適的墓碑。我沒有仔細審視那所房子,這讓我忽發奇想:或許她什麽都沒做――把一切都拋在腦後了。“格雷斯忘了,”我記得那可憐的鬼魂顫抖著說……是的,毫無疑問,她聰明地提出這麽一個請求照看她墳墓的小小願望。這事兒我越想越難心,開始自責自己未能及時過去親眼看看那座墳墓。

格雷斯和赫雷斯以對待老朋友的方式歡迎我,我很快就養成沒事便到他們家去吃頓飯的習慣。我想,也許哪一天能單獨和格雷斯談一談。我等了好幾星期。然後,在一天晚上,當赫雷斯外出吃飯時,我獨自一人和格雷斯坐著。我瞥一眼她姐姐的照片――一張褪色的老照片,仿佛責備似地與我對視著。

“格雷斯,順便問一下,”我開始說道,“我相信我沒有告訴過你:在我舊病複發前一天,我去了那個小地方……你姐姐住的地方。”

她的表情立即豐富起來。“沒有,你從未告訴過我。你去過那兒,太好了!”眼淚一下子溢出了她的眼眶。“我真高興你能去她那兒。”她放低聲音,語氣柔和地問:“你見到她了?”

這問題使我再一次不寒而栗。我驚愕地看著布裏奇沃思夫人胖胖的圓臉,她正淚眼模糊地衝我笑著,沒有一點痛苦。“我真的越來越責備自己了,對於親愛的瑪麗,”她畏懼地說,“告訴我――告訴我一切!”

我的嗓子仿佛給卡住似的;我感到極不自在,就跟瑪麗·帕斯克自己在場一樣。以前我從未注意過格雷斯·布裏奇沃思會有什麽可怕。我強打精神,開口說話。

“一切?啊,不可能――”我想笑一下。

“但你確實看到她了?”

我盡力點點頭,仍然帶著微笑。

她的臉突然間變得憔悴起來――是的,非常憔悴!“是不是變化太大,你無法說出來嗎?告訴我――是那樣嗎?”

我搖搖頭。其實,讓我震驚的是變化太小了――死了的和活著的似乎沒有區別,所不同的是,在現實生活中那種神秘感越來越強而已。格雷斯的眼睛依然不懈地盯著我,“你必須告訴我,”她重申道,“我知道我早該去她那兒――”

“是的,或許你早該,”我猶豫道,“看看她的墳墓,至少……”

她默然地坐著,眼睛仍然盯著我的臉。她停住流淚,原本關注的目光慢慢地變成恐怖的呆視。她猶豫片刻,幾乎很不情願地把手伸出來放到我的手上。“親愛的老朋友――”她開始說話。

“不幸的是,”我打斷她的話,“我無法回去親眼看看墳墓……因為第二天我就病了。”

“是的,是的;當然,我知道。”她停下來,“你肯定去過那兒?”她突然問道。

“肯定?老天保佑――”這回輪到我發呆了,“你懷疑我做得還不夠嗎?”我帶著不太舒坦的笑容建議道。

“不――不……當然不是……但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麽?我走進房子……我看到了所有的東西,事實上,但她的墳墓……”

“她的墳墓?”格雷斯跳將起來,雙手緊握著放在胸前並飛也似地離開我。在房間的另一端,她站在那兒,凝視著我,然後慢慢地又移回來。

“那麽――我想知道?”她看著我,半信半疑地說,“你難道真的從未聽說過?”

“從未聽說過什麽?”

“所有的報紙上都登了呀!你沒有看過報紙嗎?我想給你寫……我想我已經寫……但我說過,‘不管怎麽樣,他會從報紙上看到的。’……你知道我經常懶得寫信……”

“從報紙上看到什麽?”

“什麽,就是她並沒有死……她還沒死!沒有什麽墳墓,我的好人!她隻不過得了全身僵硬症,處於迷睡之中……是個超乎尋常的病例,醫生說……她沒有把這些都告訴你吧――你不是說你看到她了嗎?”她歇斯底裏地狂笑起來:“她肯定告訴你她沒有死吧?”

“沒有,”我慢吞吞地說道,“她沒有告訴我這一點。”

之後我們又就這件事談了很長時間――直到赫雷斯深更半夜赴宴歸來。赫雷斯堅持要聊這件事,並反來複去地談個不休。她一直重複著說,當然,可憐的瑪麗就上過那麽一次報紙。盡管我仍坐在那兒耐心地聽著,但對她講的實在感不起興趣。我覺得,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會對瑪麗·帕斯克感興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