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得逞
I
顯然,從韋默來的雪橇還沒到,從波士頓來的這位年輕旅客冷得發抖。他原指望在諾思裏奇車站一下火車就跳上雪橇,可沒想到竟孤零零地站在露天的站台上,飽受黑夜和寒冬的全麵襲擊。
肆虐的狂風來自新罕布什爾雪原和掛滿冰榔的森林。它似乎已橫行千裏,使有口難言的茫茫雪原充滿同樣冰冷的呼號;它揮舞著鋒利的冰刀殺向同樣寒苦的點綴著黑乎乎樹木的白色雪原;它如同利箭,隱秘地搜尋著目標,像鬥牛士那樣,時而旋轉鬥篷,時而刺出手中的長茅,一次次地蒙騙和**它的受害者。這種比擬使年輕人深深意識到這樣一個事實:他自己沒有鬥篷,而穿在身上的大衣雖能抵擋波士頓相對溫和的空氣,但在諾思裏奇這毫無遮蔽的高地上卻如同薄紙一張。喬治·法克森對自己說,這塊地方倒是取了個難得的好名字(注:諾思裏奇的英文意思為北脊)。它緊靠**的脊柱,俯瞰著山穀,那就是火車拉他上來的地方。寒風用鋼一般的利齒梳理著它,他仿佛真的聽見狂風撕咬站台木板的聲音。這裏沒有其它建築:村子遠在路的盡頭,而要到那裏——由於韋默的雪橇還沒到——法克森發覺,自己不得不麵對幾英尺深的雪地。
他完全明白是怎麽回事:肯定是女主人忘記了他要來。雖然法克森的年紀不大,但長期的經驗已使他獲得這種可悲的靈感。他知道,一個幾乎花不起錢租馬車的來客往往是主人容易忘記的對象。然而,說卡姆太太忘掉可能過於粗魯。類似的遭遇告訴他,她很可能已告訴她的女仆告訴男管家打電話給車夫告訴馬夫(如果沒有其他人需要他的話)到諾思裏奇去接新秘書。但在這樣的夜晚,哪一個懂得自我保護的馬夫不會將這種苦差事拋之腦後呢?
顯然,法克森別無選擇,隻有掙紮著穿過雪路,走到村頭,然後再設法尋找雪橇,把他送到韋默。然而,如果他趕到卡姆太太家時,根本沒人理會他忠於職守而付出的代價,不是白辛苦了?他已用高昂代價學會避免這種徒勞。靈感告訴他較省心的辦法是在諾思裏奇的旅館過夜,再用電話通知卡姆太太他已到達。他打定主意,剛要把行李托給一位手執提燈、麵目不清的人,突然,鈴聲喚起了他的希望。
兩輛雪橇正向車站飛馳而來,從前麵一輛跳出一個蒙在皮衣中的小青年。
“韋默?不,不是韋默雪橇。”
這是跳到站台上的小夥子說的話——聲音非常悅耳,不管話的內容如何,法克森聽起來倒很感欣慰。就在這時,站台上一縷昏暗的燈光照在說話人身上,法克森看出他的相貌與聲音極為協調。他膚色白皙,十分年輕——幾乎不到二十歲——可這張臉,盡管清晨精神飽滿,卻還是有點兒太瘦、太細,好像在他身上,青春活力在與肉體虛弱進行著抗爭。也許法克森比其他人更容易注意到這種微妙的平衡,因為他自己的情緒也掛在微微動搖的大腦神經上,然而,他相信自己絕對不會失去正常理智。
“你指望韋默來輛雪橇?”年輕人繼續說道。他站在法克森的身邊,看起來就像一根纖弱的皮棍子。
卡姆太太的秘書坦言自己的難處,可聽話人對此毫不經意,隻用輕蔑的口吻說了句:“哦,卡姆太太!”,這倒一下子拉近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那麽你一定是——”小夥子突然打住,帶著詢問的微笑。
“新秘書?對。可是顯然今晚沒有要回複的函件。”法克森的笑聲加深了兩人之間迅速建立的默契感。
他的朋友也笑了。“卡姆太太,”他解釋到,“今天在我叔叔家吃的午飯,她提到過你今晚要到。可對於卡姆太太來說,七個小時的時間太長,她很難再記住什麽事情。”
“好吧,”法克森豁達地說,“我想這就是她為什麽需要秘書的原因之一。看來我總要在諾思裏奇住小旅館嘍。”他得出結論。
“哦,可你現在住不成啦!它上個星期給大火燒毀了。”
“真見鬼!”法克森說。可這種境遇的幽默給他帶來的,首先是打擊然後才是不便。在過去的幾年裏,他的生活總是伴隨著一次次的適應又放棄,而他在實際對付這些尷尬窘境之前,已首先學會從中汲取點點樂趣。
“哦,不要緊的,那兒一定有可以收容我的人。”
“可沒有你可以容忍的人。再說,諾思裏奇離這兒還有三英裏路,而我們的住所——在相反的方向——倒是更近一些。”透過黑暗,法克森看見他的朋友擺出一副自我介紹的架式。“我叫弗蘭克·雷納,和我舅舅一起住在歐弗代爾。我駕車過來接他的兩個朋友,他們從紐約來,幾分鍾後到站。如果你不介意再等他們一會兒的話,我敢肯定,歐弗代爾會比諾思裏奇對你更有好處。我們從城裏來,隻想在這裏待幾天,不過那幢房子隨時可以接待許多人。”
“可你舅舅——?”法克森隻能推托。但尷尬中他產生一種奇怪的感覺,這樣的推托在他這位看不清楚的朋友接下來的言辭麵前根本不堪一擊。
“哦,我舅舅——你會見到!我給他擔保!我敢說你聽說過他——約翰·拉文頓?”
約翰·拉文頓!問某人是否聽說過約翰·拉文頓確實有一點嘲弄意味!就連象卡姆太太的秘書這樣卑微地位的人,有關約翰·拉文頓的財產、照片、政見、善舉和好客的傳聞,也如同高山荒原中瀑布的轟鳴,如雷貫耳。幾乎有人會說,唯一可能碰不到他的地方就是像現在包圍著說話人這樣的荒涼之處——至少是在這種了無人煙的深夜時分。然而,即使在這裏,也同樣存在令人委屈的事情,就像拉文頓無處不在的輝煌事實一樣。
“噢,是的,我聽說過你舅舅。”
“這麽說,你願意來了,是嗎?我們隻要等五分鍾。”年輕的雷納催促道,口氣中全然不理會別人的顧慮。法克森隨和地接受了邀請,簡單得就像雷納提出建議時一樣。
從紐約來的火車晚點,使五分鍾的等待變成十五分鍾。當他們在結冰的站台上踱步時,法克森開始明白,為什麽答應他新相識的建議似乎是世界上最自然而然的事情。這是因為,弗蘭克·雷納屬於那種享有特權的人,他們通過渲染信任和善意幽默的氣氛,簡化了人與人的交往方式.法克森注意到,他是利用自己的青春而不是禮物、真誠而不是手腕,達到這種效果的。這些品質展現在如此甜美的笑容之中,就連法克森自己也平生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大自然造化人類時,可將麵孔與大腦相配得多麽神奇啊!
他了解到這小夥子是約翰·拉文頓的被監護人,也是他唯一的外甥;自從他母親,拉文頓先生的妹妹過世後,他就生活在拉文頓先生的身邊。雷納說,拉文頓先生已成為他的"主心骨"——“可你知道,對任何人來說,他都是他們的主心骨”——而事實上,這位小夥子的境況似乎與他的身體有著全然的聯係。顯然,始終籠罩在他身上的唯一陰影就是他身體的虛弱,這一點法克森早就察覺到了。小雷納一直受著肺結核的威脅,而且病情已發展到嚴重的地步,按照最高權威的說法,他必須放逐到亞利桑那或新墨西哥去。“但幸運的是,我舅舅沒有像大多數人那樣打發我走,而是聽從了另一個人的建議。誰呢?哦,一位絕頂聰明的家夥,一個有許多新思想的年輕醫生,他對於把我送走的做法簡直感到好笑,說我隻要不在外麵吃飯太多,再不時到諾思裏奇呼吸一點新鮮空氣,就是待在紐約也可以恢複得很好。所以,我沒有遭到流放真是我舅舅的功勞——自從那位新夥計告訴我不必煩惱以來,我感覺真的好多了。”小雷納接下來承認他非常喜歡在外麵吃飯,參加跳舞和類似的消遣活動。法克森聽他這麽一說,也傾向於認為,那個不讓他完全斷絕這些娛樂活動的醫生,很可能是一位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心理學家。
“你知道,無論如何你應該小心才是。”兄長般的關懷感覺迫使法克森在說出這句話時,胳膊也滑入弗蘭克的臂肘。
弗蘭克用臂肘的壓力對此舉動做出反應。“哦,是的。絕對正確,絕對正確。再說,我舅舅又這樣盯著我!”
“既然你舅舅這樣盯著你,那麽,你卻在這宛如西伯利亞的荒郊野外喝西北風,他會怎麽說呢?”
雷納用漫不經心的姿勢把皮衣領子拉上來。“這倒沒關係——寒冷對我反而有好處。”
“也和吃飯和跳舞無關?那麽什麽有關呢?”法克森婉轉地堅持道。對此他的夥伴用笑聲作了回答:“好吧,我舅舅說這都膩味了。不過我倒認為他是對的!”
他的笑聲引起一陣**性咳嗽和喘氣,扶著他胳膊的法克森趕緊把他領入沒有生火的候車室裏避風。小雷納跌坐在靠牆的板凳上,脫掉一隻皮手套去摸手帕。他把帽子扔到一邊,將手帕抹過前額;盡管這時他的臉看上去依然健康,可前額卻非常蒼白,沁滿了汗珠。但法克森凝視的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他**出的手指:那麽瘦長,那麽蒼白,那麽乏力,與他擦過的額頭相比顯得過於蒼老。
“奇怪——健康的臉蛋卻垂死的手,”秘書沉思到:不知怎麽的,他希望小雷納還是戴著手套好。
列車的汽笛聲使兩個年輕人站了起來,緊接著,兩位穿著厚皮大衣的先生已下到站台上,正麵對著夜晚凜冽的寒風。弗蘭克·雷納介紹他們是格裏斯本和巴爾奇先生,而法克森,在他們的行李被搬進第二輛雪橇時,借助晃動的微弱燈光,看出他們是一對上了年紀的灰頭發老人,屬於通常那種有錢的商人。
他們用友好親近的口吻向主人的外甥打招呼,而格裏斯本先生,好像是他們倆的發言人一樣,以一句——“還有許多人呢,親愛的孩子!”結束了他的問候,這使法克森想到他們的到達是為某個周年紀念日什麽的。可他不能強行打聽,因為派給他的位置是在馬夫的旁邊,而弗蘭克·雷納則與雪橇內他舅舅的朋友在一起。
疾速的飛馳(坐在人們可以確信約翰·拉文頓這樣的人會擁有的好馬後麵)將他們帶到高大的門柱前麵,門房內燈火通明,光滑的大理石鋪成的林蔭道上,積雪已被鏟除。在林蔭道的盡頭,一長排房子隱隱出現,主樓黑乎乎的,但側房卻射出一道歡迎的光芒。展現在眼前的景象使法克森立即產生一種溫暖和光明的強烈感覺:溫室植物、匆匆忙忙的仆人、舞台布景一樣富麗堂皇的橡木大廳和中間那個身材矮小的人物。他衣著端正,容貌平常,完全沒有概念中的大人物約翰·拉文頓那樣華貴。
這種反差所帶來的驚訝始終殘留在他腦海之中,直到他被領進一間寬敞的豪華臥室裏匆匆換好衣服。“我弄不明白他從哪裏進來的”是他唯一能表達的方式,他怎麽也無法將拉文頓在公眾形象中的勃勃生氣與眼前這位主人的小家子氣模樣和舉止扯在一起。小雷納很快向拉文頓先生解釋完法克森的情況,拉文頓先生用一種平淡做作的熱誠歡迎他的到來,不過這種態度倒是與他狹小的臉,僵硬的手和晚會手帕上那股氣味恰好般配。“別拘束——別拘束!”他反複說道,那種語氣使人想到,甚至連他自己都無法全力表演出他在客人身上極力表現出的熱誠。“弗蘭克的任何朋友...真高興...隨意點!”
II
盡管法克森的臥室十分暖和,設施也很便利,但要做到隨意倒不太容易。能在歐弗代爾富有的家裏過夜實在很幸運,他充分體會到了身體的滿足。然而,這裏雖擁有別出心裁的舒適條件,卻還是冷漠得奇怪,甚至令人討厭。他說不出為什麽,隻能猜想,肯定是因為拉文頓先生熱烈的個性——雖然沒有積極意味,可還算熱烈——已不知不覺地滲透到寓所的每一個角落;或許隻是法克森自己深深陷入寒冷之中,直到進屋才知道原來已經又累又餓;或許隻是自己對所有陌生屋子的厭惡感覺,再說還得沒完沒了地爬著別人家的樓梯。
“但願你沒餓壞吧?”雷納細長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我舅舅有點公務,要和格裏斯本先生一起處理,我們半小時以後吃飯。是我來帶你去,還是你自己找到下樓的路?直接到餐廳來吧——長廊左邊第二個門。”
他走了,留下一絲暖意。法克森鬆了口氣,點上一支煙在火爐旁坐下。
他不再那麽匆忙地環顧一下四周,卻被先前漏掉的細節吸引住了。屋裏擺滿了花——隻不過是個“單身房間”而已,又在僅打開幾天的側房裏,在新罕布什爾的寒冬臘月中!花到處都是,但並非毫無意義的鋪張,而是匠心獨運,與大廳中盛開的灌木有異曲同工之美。一瓶海芋立在寫字台上,一束奇形怪狀的石竹放在身旁的架子上,玻璃缸瓷盆中,一簇簇小蒼蘭球莖散發出溫馨的香味。這景致讓人聯想到千裏草原——可正是最沒趣的地方。花的本身,花的質地,花的挑選和布置都表現出某個人——誰呢?約翰·拉文頓嗎?——對一種特殊形式的美過於講究和敏感。說真的,這個人簡直讓法克森越發難以理解。
半個小時過去了。想到飯桌上的美味佳肴,法克森欣喜若狂,動身向餐廳走去。他剛才跟著別人走進房間,沒有注意方向,而現在離開時,卻發現眼前居然有兩個樓梯,看上去同樣重要。他迷惑了。他選擇了右邊一個,在底層有一條長廊,與雷納描繪的一樣。長廊是空的,從頭到尾,所有的門都關著。但雷納說過“左邊第二個”,於是法克森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將手放在左邊的第二個按鈕上。
他走進一間方屋子,灰暗的牆上掛著畫像。拉文頓先生和客人們圍坐在中間一張桌子旁邊,桌上有一盞帶罩子的燈。法克森想象他們早就吃飯了,可卻發現桌上擺的不是菜肴而是文件。他似乎已經錯進主人的書房。就在他停住腳步時,弗蘭克·雷納抬起頭來。
“哦,法克森先生來了。為什麽不請他——?”
坐在桌子盡頭的拉文頓先生公正仁慈地瞥了一眼,與他外甥一樣堆滿笑容。
“當然可以。進來,法克森先生。如果你認為這不是冒昧的話——”
坐在主人對麵的格裏斯本先生把頭轉向門口。“法克森先生當然是美國公民嘍?”
弗蘭克·雷納大笑起來。“好啦!……哦,不,不是你那種尖頭筆,傑克叔叔!你不是有一支鵝毛筆嗎?”
巴爾奇先生說話慢慢吞吞,好像不大情願,嗓音壓得很低,幾乎不出聲。他舉起手說:“等一等:你承認這是——?”
“我的最終意願和遺囑?”雷納的笑聲加大了。“好吧,我不敢擔保是‘最終的’。但起碼是第一個。”
“這不過是程式而已,”巴爾克先生解釋道。
“好了,開始吧。”雷納將鵝毛筆在拉文頓先生推過來的墨水台裏蘸了蘸,堂而皇之地在文件上簽下他的大名。
法克森明白他們指望他幹什麽,猜想小夥子正在簽署到達法定年齡時的遺囑。他將自己排在格裏斯本先生後麵,等待他在文件上簽名。雷納簽完名,正要把文件推給桌子對麵的巴爾克先生,後者卻又舉起手,好像慘遭囚禁而萬分悲傷似地說道:“圖章呢?”
“哦,一定要圖章嗎?”
法克森的目光越過格裏斯本先生,落在約翰·拉文頓的身上。拉文頓先生目無表情,眉頭微皺。“真的,弗蘭克!”法克森感覺,他似乎被外甥的輕浮言行稍稍激怒。
“誰有圖章?”弗蘭克·雷納瞥一眼桌子四周,繼續說道。“好像一個圖章也沒有。”
格裏斯本先生插話了。“幹膠片也行。拉文頓,你有幹膠片嗎?”
拉文頓先生已恢複平靜。“哪個抽屜中肯定有一些。可是,真不好意思,我不知道秘書把這些東西放在哪裏了。他要保證發文件時貼上幹膠片的。”
“哦,該死——”弗蘭克·雷納將文件推到一邊說,“肯定是老天作怪——我都快成餓狼了。咱們還是先吃飯吧,傑克叔叔。”
“我想我樓上有圖章,”法克森說。
拉文頓先生送給他一個幾乎感覺不到的笑容。“真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
“哦,我說,別讓他現在去找。咱們等到飯後再說!”
拉文頓先生仍然衝著法克森微笑,笑容中好像略帶強迫意味,法克森不得不轉身走出房門,跑上樓去。他從文具盒裏取出圖章後再下來,又一次打開書房的門。他進去時沒人說話——他們顯然在等他回來,餓得心裏有說不出的著急。他把圖章放到雷納可以夠得著的地方,然後站到一旁。格裏斯本先生劃著火柴,點燃墨水台側麵的蠟燭。當蠟油滴在文件上時,法克森再次注意到,拿文件的那隻手奇怪地消瘦,過早地幹癟。他納悶拉文頓先生是否曾注意到他外甥的手。為什麽他看到這隻手不感到心碎?
腦中帶著這樣的想法,法克森抬起眼睛,看著拉文頓先生。這位大人物的目光始終不離開弗蘭克·雷納,表情平靜慈祥。就在這時,屋裏的另一個人引起了法克森的注意。這人一定是在他上樓找圖章時進來的,年紀和體形大約跟拉文頓先生相仿,就站在拉文頓先生的椅子後麵。法克森第一眼看到他時,他正以同樣的注意力盯著小雷納。他與拉文頓先生相似——桌上的燈帶罩子,使椅子後麵的人處在陰影中,也許更增強了相似程度——加上表情的對照,越發讓我目瞪口呆。約翰·拉文頓看到外甥笨手笨腳地滴蠟、蓋章的樣子,頗感好笑,始終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椅子後麵的人,奇怪地重迭出拉文頓先生的容貌和體形輪廓,一副蒼白、敵意的臉衝著小夥子。
此情此景觸目驚心,法克森忘掉了身邊正在進行的一切。他隻隱隱約約知道小雷納在叫:“不——不,法克森先生先來”,隨後筆就遞到他自己手裏。他接過筆,感到動彈不得,甚至搞不清他要做什麽,直到格裏斯本先生像父親一樣指出他應簽名的準確位置。他努力集中注意力,穩住手指,可還是拖延了簽字的時間。站起來時,他奇怪地感到四肢無力,拉文頓先生椅子後麵的人影已無影無蹤。
法克森立刻鬆了一口氣。可令人迷惑不解的是,那人竟然走得如此迅速無聲。拉文頓先生背後的門有掛毯擋著,法克森推斷,那位陌生的旁觀者隻有撩起它才能出去。然而不管多麽快,他畢竟走了,掛毯畢竟撩起來了。小雷納在點煙,巴爾克先生在文件末尾簽名,拉文頓先生——眼睛不再盯著外甥——正在查看身旁的花瓶裏奇形怪狀的白翼蘭花。一切似乎變得再次自然而簡單,法克森自己微笑著回應主人和藹可親的姿態。主人宣告:“法克森先生,我們吃飯吧。”
III
“我奇怪剛才怎麽走錯房間,我記得你告訴我走左邊第二個門,”法克森對弗蘭克·雷納說。他們跟在年紀大一些的人後麵,走出長廊。
“我是這麽說的,但我可能忘了告訴你走哪個樓梯。從你臥室過來,我應該說右邊的第四個門。這房子有點讓人搞不清,我舅舅一年一年不斷添加。去年夏天他建了這間房子,放他的現代畫。”
小雷納停下來,打開另一個門。他按了一個電鈕,長屋四壁立刻亮起一圈燈光,屋裏掛著法國印象主義流派的油畫。
法克森被一張閃閃發光的莫奈畫像所吸引。他走上前去,可雷納的手拉住了他的胳膊。
“這張是他上個星期買的。不過,快走吧——吃完飯我會帶你來看所有的畫。或更確切地說,他會帶你來——他很熱愛畫。”
“他真的熱愛事物嗎?”
雷納瞪大了眼睛,顯然對此問題感到不可思議。“當然!尤其是花和畫!你沒注意到那些花嗎?我想你可能認為他的態度很冷;起初似乎是這樣;可他確實非常熱愛事物。”
法克森迅速地看了一眼說話人。“你舅舅有兄弟嗎?”
“兄弟?不,從來沒有。他和我母親是僅有的孩子。”
“或者,有什麽親戚——看上去很像他?可能會誤認為是他?”
“就我所聽說的,沒有。難道他使你想起什麽人嗎?”
“是的。”
“太離奇了。我們要問問他,是不是有與他極其相像的人。快!”
但又一張畫吸引住法克森,幾分鍾後他才和年輕的主人來到餐廳。房間很寬敞,有著同樣漂亮的家具和組合精致的鮮花。法克森一眼就看到餐桌周圍隻坐著三個人。拉文頓先生椅子後麵站著的那個人不在,而且也沒有座位留給他。
兩個年輕人進來時,格裏斯本先生正在說話。主人麵朝大門坐著,正低頭瞧著沒碰一下的湯盆,轉動幹枯小手中的湯匙。
“說是謠言已經太晚——我們今天早晨離開城裏時,已接近事實,”格裏斯本先生說道,語氣意想不到地尖銳。
拉文頓先生放下湯匙,微笑中帶著疑問。“哦,事實——什麽是事實?隻不過是在特定的時刻事物正好表現出的方式而已……”
“你沒從城裏聽說什麽?”格裏斯本先生固執地說。
“一個字都沒有。所以你瞧……巴爾克,再來點兒小鍋湯。法克森先生……請坐在弗蘭克和格裏斯本先生中間。”
晚餐上了一道又一道菜,複雜得搞不清楚。出於客套,由高級教士似的男管家分發,三位高個兒男仆陪同。拉文頓先生顯然從宴席中得到某種滿足。法克森意識到,很可能這就是他的盔甲的結合部——好客和鮮花。兩個年輕人進來時,他馬上改變話題,陡然而堅決,但法克森還是察覺到,剛才的話題仍舊左右著兩位年長客人的思維。沒多久,巴爾克先生就評論道:“如果它確已到來,將是’93年以來最大一次下挫。”說話的聲音似乎出自礦井下最後一個生還者。
拉文頓先生看起來已感到厭煩,但依然彬彬有禮。“華爾街可以比’93年時更好地頂住跌落。它已建立一套更強健的體製。”
“是的;可是——”
“說到體製,”格裏斯本先生插了進來:“弗蘭克,你一直在照料自己嗎?”
小雷納的臉脥漾起了紅暈。
“噢,當然嘍!這不是我到這兒來的目的嗎?”
“你這個月來了大概三天,是不是?其它時間就泡在城裏擁擠不堪的飯店和熱烘烘的舞廳裏。我早就認為該把你遣送到新墨西哥去。”
“哦,我有個新醫生說那很荒唐。”
“好了,你的樣子證明你的醫生說得不對,”格裏斯本先生直言不諱地說。
法克森看見,小夥子臉上的紅暈消褪,歡悅的眼睛四周,黑圈加深。與此同時,他舅舅重新注意他,凝視的目光中充滿深切的焦慮,似乎要在外甥和格裏斯本先生之間猛然建起一道屏障,抵擋格裏斯本先生毫無掩飾的盤查。
“我們倒認為弗蘭克大有好轉,”他開始說道。“這位新醫生——”
男管家走上前來,躬身在他耳朵邊輕聲說了句話,這使拉文頓先生的表情突然變化,臉上自然毫無血色,與其說是蒼白不如說是褪色,褪變成一種模糊不清、沒有顏色的東西。他半抬起身子,又坐下來,向桌子四周投去僵硬的笑容。
“請原諒,我有個電話。彼得斯,繼續吃飯。”他邁著刻板的小碎步,從男仆急忙打開的門裏走了出去。
片刻的寂靜降臨在這幫人身上。格裏斯本先生又一次跟雷納說話。“你應該去,我的孩子,你應該去。”
焦急的目光回到小夥子的眼中。“我舅舅可不這麽認為,真的。”
“你不是嬰兒,總要受你舅舅觀點的支配。你如今長大成人了,是不是?你舅舅把你寵壞了……這就是問題所在……”
這句話顯然擊中了要害,雷納苦笑一聲,眼皮耷拉下來,臉上露出一絲紅暈。
“可醫生——”
“想想常識,弗蘭克!二十個醫生才有一個可以告訴你想聽的話。“
恐懼的神色遮住了雷納的快樂神采。“哦,得啦,我說!……要是你們會怎麽做?”他結結巴巴地說。
“收拾行李,跳上頭班火車。”格裏斯本先生向前探過身子,把手親切地放在小夥子的胳膊上。“聽我說:我侄子吉姆·格裏斯本正在那裏大規模地經營牧場。他願意接納你,也樂意讓你加入。你就說,你的新醫生認為這對你沒好處,可他也不會假裝說這對你有害,是不是?那麽,好吧,就試一試。起碼會讓你擺脫熱烘烘的戲院和夜排檔,以及其它所有事情……嗯,巴爾克,你說呢?”
“當然去!”巴爾克先生聲音空洞地說,“馬上就去!”他補充道。他走過來,看一眼小夥子的臉,似乎深感有必要支持他的朋友。
小雷納的臉色變得灰白。他努力想從嘴角擠住一絲笑容。“我看上去這麽差嗎?”
格裏斯本先生正動手吃甲魚。“你看上去就像地震後的日子,”他說。
甲魚在桌上轉了一圈,拉文頓先生的三位客人不慌不忙地享用著(法克森注意到,雷納的盤子一點沒動)。這時,門被撞開,主人重新進來。
拉文頓先生已恢複鎮靜。他走進來坐下,拿起餐巾,審視著金字菜單。“不,不要肉片……來點兒甲魚,對……”他和藹地環視桌子。“很抱歉,把你們丟在這裏,我等了好久才接通。一定是暴風雪。”
“傑克舅舅,”小雷納突然大叫道,“格裏斯本先生一直在教訓我。”
拉文頓先生正動手吃甲魚。“啊——教訓什麽?”
“他覺著我該去新墨西哥試一試。”
“我想讓他直接到我聖帕茲的侄子那兒去,在那兒待到明年生日。”拉文頓先生示意男管家把甲魚遞給格裏斯本先生。格裏斯本先生第二次動手吃甲魚時,再次跟雷納說話。“吉姆現在已到紐約,後天坐奧利芬特的私人轎車回來。如果你願意去的話,我會要求奧利芬特把你捎上。你在那兒待上兩個星期,整天騎馬,每晚睡九小時。我想,到時候你就不會多想那個給紐約人開藥方的醫生了。”
不知道為什麽,法克森大膽地開腔說:“我去過那兒,美極了。我看到一個小夥子——哦,病得很重——他原先隻不過是給病魔壓垮了。”
“聽起來倒很有趣,”雷納笑道,語氣中突然有一種渴望。
他舅舅溫柔地看著他。“也許格裏斯本是對的。倒是個機會——”
法克森吃驚地往上一瞥:書房裏隱約看見的人影,現在更清楚地站在拉文頓先生的椅子後麵。
“對,弗蘭克:瞧你舅舅批準了。同奧利芬特一起走,不能錯過。扔下那些飯局吧,後天五點鍾到格蘭德中心等候。”
格裏斯本先生文雅、灰暗的目光尋求著主人的進一步認可。法克森感到忐忑不安、膽戰心寒。他一邊瞥向拉文頓先生,一邊繼續注視著格裏斯本先生。隻要你看著拉文頓就不可能看不到他背後存在的東西,而且顯然,格裏斯本先生表情的驟然變化,一定會給法克森提供證據。
然而,格裏斯本先生的表情沒有變化:凝視主人的目光依舊泰然自若,提供的證據也不是那種見到另一個人影的驚人反應。
法克森的第一個衝動是挪開目光,看別的地方,求助於留心的男管家早已倒滿香檳的酒杯。可是在他體內,致命的**力與勢不可擋的肉體抵抗力展開了較量,他的眼睛最終並沒有離開他害怕看到的地方。
人影依然站在拉文頓先生的背後,更加清楚,因此也更加相象。在拉文頓先生繼續深情地凝視外甥的同時,他的相似物一如既往地死盯著小雷納,眼中充滿威脅。
法克森好像肌肉扭傷一樣,從看到的情景中挪開目光,掃視著桌子四周其他人的麵部表情。然而,沒有一個人對他見到的情景有絲毫了解。一種極度的孤獨感在他心頭油然而生。
“當然值得考慮——”他聽到拉文頓先生繼續說道。由於雷納的臉色又亮起來,椅子後麵那張臉上的表情,好像凝積著往日的一切不滿和憤恨似的。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過,法克森越來越看清這一點。椅子後麵的人已不再僅僅眼含惡意,而是突然間有種說不出的厭惡。他的憤恨,似乎要從他事業受挫、希望破滅的心靈最深處噴湧而出,使他顯得更可憐,也更可悲。
法克森的目光回到拉文頓身上,好像要在他身上捕捉到同樣的變化。起初沒看見什麽:毫無表情的臉上擠出一絲笑容,就像粉刷一新的牆上掛著一盞煤氣燈。接著,僵硬的笑容成了不祥之兆:法克森發現他害怕失去笑容。顯然,拉文頓先生也同樣變得有說不出的厭惡。法克森感到一股寒流湧入血管。他低頭看著沒有動過的盤子,發現香檳酒杯閃著光亮,令人垂涎,可他看到酒,卻感到惡心。
“好吧,我們一會兒細談,”他聽到拉文頓先生說,還是關於他外甥前途的問題。“先抽支雪茄。不——不在這兒,彼特斯。”他將笑容轉向法克森。“喝完咖啡後,我想帶你看看我的畫。”
“哦,順便說一句,傑克舅舅——法克森先生想知道,您是否有個極其相似的人?”
“極其相似的人?”拉文頓先生仍然笑著,繼續對他的客人說:“據我所知沒有。你看到一個,法克森先生?”
法克森想:“天哪,如果我現在朝上看,他們倆都將看著我!”為了避免抬頭,他假裝把酒杯舉到唇邊,可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垂了下來。他還是抬起眼睛。拉文頓先生彬彬有禮地看了他一眼,而當他看到椅子後麵的人影仍舊盯著雷納時,心頭的緊張情緒稍微放鬆了一點。
“你覺得看到過與我極其相似的人嗎,法克森先生?”
如果他回答看到過的話,另一張麵孔會轉過來嗎?法克森感到喉嚨發幹。“沒有,”他回答道。
“啊?其實可能有一打人和我相像。我相信,我長相極為平常。”拉文頓先生不大樂意地接著說道。那張臉仍然注視著雷納。
“這是……誤會……記憶混亂……”法克森聽到自己結結巴巴地說。拉文頓先生推回椅子。就在這時,格裏斯本先生突然向前探過身子。
“拉文頓!我們在想什麽啊?還沒有為弗蘭克的健康幹杯呢!”
拉文頓先生重新坐下。“親愛的孩子!……彼得斯,再來一瓶……”他轉向外甥。“我疏忽了,真是罪過。我不敢再親自提議幹杯……但弗蘭克知道……你來吧,格裏斯本!”
舅舅的話使小夥子臉上露出光彩。“不,不。傑克舅舅!格裏斯本先生不會介意的。今天——非你莫屬!”
男管家正重新斟酒,最後給拉文頓加滿。拉文頓先生伸出小手,舉起酒杯……這時,法克森的目光轉向一邊。
“那麽,好吧——過去幾年中,我已將一切美好的祝願送給你……現在,我祈禱來年健康、幸福,還有許多……許多,親愛的孩子!”
法克森看到周圍的手都伸出來拿酒杯,也下意識地伸手拿自己的。他兩眼還是停在桌上,反複用顫抖的聲音強烈地告誡自己:“不要往上看!不要……不要……”
他五指緊握酒杯,舉到唇邊。他看到其他人的手做著同樣的動作,聽到格裏斯本先生親切地說道“說得好!說得好!”以及巴爾克先生空洞的附和聲。當酒杯碰到嘴唇時,他對自己說:“不要往上看!我發誓不會!——”
然而,他還是看了。
酒杯太滿了,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它托在嘴邊,懸空不動,滴酒不漏,然後再放下酒杯,擱到桌上,一口也沒敢喝。正是這種全神貫注才仁慈地救了他,使他一直沒有叫喊出來,沒有抓不住杯子,沒有滑入朝他張開大口的無底黑暗之中。隻要酒杯的問題糾纏住他,他就能夠守住座位,駕馭肌肉,與這幫人協調一致。可是,當酒杯碰到桌子時,他的最後一根安全神經繃斷了。他站起身來,衝出房門。
IV
在走廊裏,自衛的本能使他轉身向小雷納示意不要跟著。他結結巴巴地說了些有點頭暈、一會兒再過來之類的話。小夥子同情地點點頭,退了回去。
在樓梯腳,法克森撞見一個仆人。“我想給韋默打個電話,”他用發幹的嘴唇說道。
“對不起,先生,線路全斷了。前麵一小時,我們一直試圖為拉文頓先生再次接通紐約。”
法克森飛也似地衝進他的房間,閂上房門。燈光照在家具、花和書上;爐灰中,一根幹柴還在發光。他癱倒在沙發上,把臉埋起來。屋內一片寂靜,整幢房子也無一絲動靜。身邊的一切,與他逃離的屋子裏暗中悄悄發生的事情,沒有一點聯係。他蒙上眼睛,似乎
突然,他坐起來,豎起耳朵。樓梯上有腳步聲。無疑,有人過來看他怎麽樣了——如果感覺好一些的話,催他下樓跟那些煙鬼在一起。他小心翼翼地打開門,沒錯,是小雷納的腳步。法克森沿過道看去,想起另一個樓梯,便飛快地衝了過去。他想做的一切就是逃出這幢房子。他不願再多吸一口這裏惡心的空氣!這跟他有什麽關係,老天爺啊!
他走到下一層走廊的另一頭,走廊過去就是他剛才走入的大廳。大廳沒人,他在一張長桌上認出自己的外套和帽子,穿上外套,打開門閂,投入空氣清新的夜幕中。
四周一片漆黑,劇烈的寒冷使他一時間停止了呼吸。他發覺雪不大,於是下定決心逃跑。他順著林蔭道旁的樹木,大步流星地走在積雪踏平的路上。走著走著,煩亂的大腦漸漸平靜下來。盡管逃跑的衝動還在驅動他前進,但他開始覺著,逃跑的原因是自己臆造的恐懼,而最緊要的理由,是必須掩蓋他那副樣子,躲避別人的眼光,直到找回心理平衡。
漫長的幾小時裏,他陷入一連串毫無結果的胡思亂想之中,眼前的境遇使他灰心喪氣。他想起,當時韋默的雪橇沒來接他時,他的痛苦如何變成惱怒。當然,這很荒唐;但是,盡管他就卡姆太太的健忘與雷納開玩笑,可他承認是以巨大痛苦為代價的。這是他無根無基的生活導致的;由於社交上缺乏私人關係,他已到了對區區小事也如此敏感的地步……是的,敏感,加上寒冷、疲憊、失望和纏繞心頭的饑餓感,這一切使他瀕臨於危險邊緣,曾有一兩次,惶恐的大腦神經幾乎崩潰。
憑借任何可以想象得到的人鬼邏輯來推理,為什麽偏偏選中他,一個陌生人,遭遇這種經曆?對他來說,這意味著什麽?跟他有什麽相幹?與他的境況有什麽聯係?……除非,正因為他是陌生人——在哪兒都是陌生人——沒有私人關係,沒有自我保護的溫暖屏障來掩護自己而不暴露,他才對別人的興衰沉浮產生變態的敏感。想到這裏,他不寒而栗,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不!這樣的命運太可惡,他強壯的體魄和健全的理智根本不接受。寧可千萬次承認自己病了,錯亂了,弄錯了,也不要承認自己是這種警告的注定犧牲品!
他記得,大約離歐弗代爾一英裏遠,車夫指出一條通向諾思裏奇的路。於是,他開始朝那個方向走。剛一上路,大風就撲麵而來,胡子和睫毛上濕漉漉的雪立刻結成冰,同樣的冰好像無數把冰刀一樣紮向他的喉嚨和雙肺。但是,他還是奮力向前,溫暖臥室裏的景象始終追隨著他。
路上的積雪很深,凹凸不平。他時而跨過坎坷,時而陷入雪堆,狂風就像花岡岩石一樣向他襲來。他不時地歇下來喘氣,仿佛有隻無形的手把鋼帶纏在他的身上,勒得他喘不過氣來。然後他再堅定勇氣,頂著寒冷,繼續前進。大雪不停地從深不可測的夜幕中落下,有兩次他停住腳步,害怕錯過去諾思裏奇的路,但發現沒有轉彎的跡象,便繼續向前跋涉。
最後,確信已走了不止一英裏路,他才停下步子,轉過身來。這一轉身立刻帶來一陣輕鬆。首先因為,這樣一來背向風頭;其次因為,在公路遠處,他看到閃爍的燈光。一輛雪橇正向這裏駛來——也許可以搭乘到村上!抱著這種希望,他回頭朝燈光走去。燈光前進得非常緩慢,左拐右拐,七搖八晃,甚至隻有幾步遠時,他還是聽不到一點雪橇的鈴聲。然後,它停下來,靠在路邊,紋絲不動,看起來就像給哪個凍得筋疲力盡的行人拖著一樣。法克森加快腳步,不一會兒就來到一個人影麵前。他縮成一團,一動不動地靠在雪堆上。提燈已從他的手上脫落,法克森膽怯地將它撿起來,照在他的臉上:原來是弗蘭克·雷納。
“雷納!你到底在這兒幹什麽?”
小夥子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我想知道你在幹什麽?”他反問道,然後急忙爬起來,一把抓住法克森的胳膊,開心地補充道:“我終於找到你了!”
法克森心頭一沉,惶惑地站在那裏。小夥子臉色發灰。
“真不可思議——”他開始說道。
“是的,是不可思議。你到底為什麽這麽做?”
“我?做什麽?……我……我在散步……我常在夜裏散步……”
弗蘭克·雷納突然大笑起來。“在這樣的夜晚?而且還不閂門?”
“閂門?”
“是因為我冒犯了你?我舅舅倒認為是你冒犯了我。”
法克森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舅舅派你來追我的?”
“這個,他嘮嘮叨叨地說,你病的時候我沒有陪你上樓回房間。發現你走後,我們都害怕了——他更加心煩意亂——所以我說去找你……你沒有生病,對嗎?”
“是的,我希望僅此而已。”
他們步履艱難地走了幾分鍾,沉默無語。然後,法克森問道:“你沒有累著吧?”
“哦,沒有。順風要好走得多。”
“好了,別再說話吧。”
他們一步一步地努力前進,盡管有燈光引路,還是比他一個人走時要慢。小夥子不小心拌倒在雪堆上,使法克森有了說話的借口:“抓住我的胳膊。”雷納服從了,氣喘籲籲地說:“我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了!”
“我也是。誰不是呢?”
“你跟我跳的是什麽舞啊!要不是仆人碰巧看到你——”
“是啊,行啦。請你閉上嘴巴,好嗎?”
雷納笑了,靠在他身上。“哦,寒冷不會傷到我……”
雷納追上他的頭幾分鍾,法克森一直在為小夥子擔憂。可當他們一步一步艱難地靠近逃跑地點時,逃跑的理由變得更加明顯,更有不祥之兆。不,他沒有病,沒有錯亂,沒有弄錯——他給選中充當警告和拯救的工具。現在,他又受到無法抗拒的力量驅使,正把受害者重新拖向命運的深淵!
對此,他確信無疑,幾乎要停住腳步了。然而,他能做什麽?他能說什麽呢?首先,他必須花一切代價使雷納離開寒冷,進屋上床。然後他再采取行動。
雪越下越大。他們來到曠野間的一段公路時,狂風斜著向他們襲來,像帶刺的皮鞭抽打在臉上。雷納歇下來喘口氣,法克森感到胳膊上的壓力更重了。
“我們到達門房時,可不可以給馬廄打電話要輛雪橇?”
“如果門房的人沒有全睡著的話就可以。”
“噢,我會搞定的。別說話!”法克森命令道。他們拖著沉重的腳步緩緩前進……
最終,燈光照見了車轍,它們曲曲彎彎地離開公路,伸向黑乎乎的樹林之中。
法克森精神大振。“大門在那兒!我們五分鍾就到。”
他說話時,從籬笆圍牆的上方看到,漆黑的林蔭道遠端有燈火在閃爍。就是那盞燈,曾照亮已印在他腦海的每一個細節。他再次感到那是不可抗拒的事實。對——他不能讓小夥子回去!
他們終於來到門房前,法克森不停地用拳頭捶門。他告訴自己:“先讓他進去,叫他們給他來杯熱飲。然後我要看——要找個理由……”
敲門沒有應答,隔了一會兒,雷納說:“聽我說——我們最好繼續走。”
“不!”
“我能行,完全——”
“你不能到房間去,我告訴你!”法克森將拳頭反複敲打在門上,終於,樓梯上出現了腳步聲。雷納正倚在門楣上,開門時,大廳裏的燈光正好照在他蒼白的麵孔和呆滯的雙眼上。
“外麵真冷,”他歎口氣,然後,好似無形的剪刀一舉剪斷他體內每一根肌肉一樣,他陡然轉向,耷拉在法克森的胳膊上,癱倒在他的腳旁,似乎沒了一點生氣。
看門人和法克森彎下腰,設法把他架在兩人中間,抬進廚房,放在靠火爐的沙發上。
看門人結結巴巴地說了句“我給樓裏打個電話”,便飛也似地衝出房間。然而,法克森聽到這話卻沒有在意:凶兆無關緊要了,因為悲劇已經結束。他跪下來,解開雷納脖子上的毛領。就在這時,他感到手上熱乎乎、潮膩膩的。他舉起雙手,上麵是紅色的……
V
棕櫚樹沿著黃色的河岸編織著無窮無盡的絲線。小船平躺在碼頭邊,喬治·法克森坐在木結構的旅館走廊裏,悠閑地注視著那些賣苦力的人把貨物扛過跳板。
這樣的情景他看過兩個月了。自在諾思裏奇跳下火車、瞪大眼睛尋找雪橇、鬼使神差地來到韋默之後,五個月已經過去了。韋默,他絕對不想再看的地方!……這段時間的一部分——第一部分——至今依然灰暗一片,模糊不清。即使現在他還是不明白自己是怎麽回到波士頓,怎麽到達堂兄弟的家,然後轉移到一個安靜的房間,麵對著光禿禿的樹林和白皚皚的雪地。他久久地把頭伸出窗外,看著相同的景色。終於有一天,在哈佛認識的一個熟人來看望他,邀請他到馬來半島跑趟生意。
“你受驚了,擺脫這些對你大有好處。”
醫生第二天來時,顯然已經知道並同意這個計劃。“你應該安靜一年。什麽也不要幹,隻看風景。”他建議說。
法克森感到內心深處隱隱地萌動起一縷好奇之情。
“我到底怎麽了?”
“噢,勞累過度,我想。去年十二月你出發去新罕布什爾前,你已勞累過度。那位可憐孩子的死使你徹底垮了。”
啊,對——雷納死了。他記得……
他動身去了東方。漸漸地,生活以感覺不到的程度,又悄悄溜進他萎靡的四肢和遲鈍的大腦之中。他的朋友耐心而周到,他們慢悠悠地旅行著,幾乎很少說話。開始,法克森觸及到熟悉的事情,總感到十分羞怯。他很少看報紙,拆信時總是心驚肉跳。不是因為他有什麽特殊的理解問題,僅僅是因為所有事情都籠罩著一團團陰影。他看得太深,直到地獄……然而,他還是一點一點地恢複著健康和體能,隨之而來的,是人們常有的好奇心。他開始想知道世界現在如何發展;當旅店看門人告訴他汽船郵包裏沒有他的信時,他明顯地感到失望;他的朋友到森林遠足時,他感到孤獨、無聊、煩惱。他大踏步地走進悶熱的閱覽室。
在那裏,他找到多米諾骨牌遊戲、多人拚圖、“天國使者”的一些拷貝以及一摞紐約和倫敦的報紙。
為延長這種快樂的心情,他開始將報紙按年月順序分類。當他找到並翻開最早一期時,頂上的日期,像鑰匙滑入鎖眼一樣,進入他的意識。十二月七日:他到達諾思裏奇的日子。他掃了一眼第一頁,看到醒目的大字:“據稱,奧帕爾·塞門特公司破產。涉及拉文頓家族。腐敗大曝光動搖華爾街基礎。”
他繼續讀下去,讀完第一頁又翻到下一頁。中間有三天空缺,可奧帕爾·塞門特的“調查”仍然是關注的中心。從其貪婪和墮落的複雜披露中,法克森的目光無意中停在訃告上,他念道:“雷納。暴死於新罕布什爾,諾思裏奇。弗朗西斯·約翰,已故……的獨生子……”
他的眼裏布滿陰雲。他丟下報紙,雙手捂著臉,坐有好長時間。他重新抬頭看時,發現自己的舉止把其它報紙都推下桌子,散落在腳下。最上麵一張展現在眼前,他帶著沉重的心情,再次開始搜索。“約翰·拉文頓主動站出來,提出重建公司的計劃。表示要投入一千萬——該提議正在地方檢察官的考慮之中。”
一千萬……一千萬他自己的錢。但如果約翰·拉文頓破產了呢?……法克森大叫一聲,站了起來。這就是答案——這就是警告的含義!如果當時他沒有逃跑,沒有發瘋似地離開那裏,衝進夜幕,他也許已粉碎了這場該死的陰謀,黑暗勢力也許不會得逞!他猛地拿起那摞報紙,依次看過每一張,尋找大字標題:“遺囑驗訖”。在最後一張上,他找到搜尋的段落。它直勾勾地瞪著法克森,就像雷納垂死的雙眼。
這——這就是他的所作所為!憐憫的勢力已經選中他加以警告和拯救,可他卻沒有理會他們的召喚,洗手不幹,逃跑了。洗手不幹!就是這個詞兒。他重新回憶起門房那可怕的一刻:他從雷納身邊站起來,看了看自己的手,發現上麵是紅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