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斯先生

簡·林克女士跟一般人不一樣。當她聽說自己將繼承六百年來一直為蘇德尼的林克家族所擁有的美麗而古老的貝爾斯莊園之時,強烈的好奇心驅使她親眼看看這座房子,而且不向任何人打招呼。她住在肯特的一個朋友家裏,因為那兒離貝爾斯很近。第二天一早,她借來一輛汽車悄悄地駛到蘇德尼-布雷茲,一個與肯特毗鄰的村莊,貝爾斯的所在地。

這是個燦爛而寧靜的秋日。秋天盡情地將她的魅力拋灑在蘇塞克斯丘陵,拋灑在濃密的森林,拋灑在靜靜流淌的溪水。溪水涓涓潺潺,消失在遠方的沼澤地裏;再遠的地方便是當格裏斯島,仿佛一道波紋似的漂浮在虛無縹渺的大海之中,水天相接,已分不清那裏是海,哪裏是天。

蘇德尼.布雷茲沉睡在這片靜謐之中。鴨塘周圍零星地散落著幾處老房子,教堂的銀色尖頂突兀著,果園的果樹上滿是露珠。蘇德尼-布雷茲曾經醒過嗎?

簡女士將汽車停在公地的鴨塘附近,推開通向邸園的一扇白色大門(雕著怪獸的大門掛著掛鎖)。她走進園子,穿過花園,朝著一群精雕細琢的壁爐煙囪走去。似乎沒有人注意到她。

這座又長又矮的房子位於一個斜坡上,周圍環繞著一條很深的護城河。已經有些斑駁的磚石結構從河麵上淩空伸出,好像一株古老的雪鬆向空中伸展著它那無法計數的紅色枝條。簡女士屏心靜氣,凝視著。

多年與世隔絕沉澱下來的孤寂籠罩著草坪、花園。自從六十年前最後一位蘇德尼領主——一位身無分文的年輕人——為尋求自己在加拿大的前程而放棄貝爾斯以來,這裏就一直無人居住。在此之前,那位年輕人和他寡居的母親,以及一些窮苦的遠親,住在其中的一間小屋裏,而主屋,即使在他們那個年代,也孤寂得象是家族的墓室。

簡女士出身於林克家族的另一支,擁有伯爵爵位並積攢了相當大一筆財產。一連串的死亡和一個她從沒見過的老人的一時興致使她繼承了美麗的貝爾斯。簡女士佇立著,看著貝爾斯……貝爾斯與她所想的不大一樣。“適應它恐怕不大容易,瞧瞧這屋頂,還有供暖的費用!”

在過去三十五年中,簡女士是位精力充沛、處事果斷、生活獨立的人。雖然有眾多姐妹,但她從小就過著不奢華卻很富足的日子。簡女士很早就離開家,獨自住在倫敦的寄宿公寓裏,還到熱帶地方旅遊過,在西班牙和意大利渡過夏日。她共出版三本令人耳目一新、條理分明的遊記。現在,剛從法國南部度完夏天的簡女士站在齊腳踝深的歐洲蕨裏,凝視著沐浴在九月陽光下的貝爾斯。

“我絕不會離開這裏!”她脫口而出,心中漲滿了感動,好像在對情人許下愛的承諾。

她沿著邸園的最後一個斜坡走下來,進入樣式古板、沒落的花園:花園裏修剪過的紫杉看起來就象裝飾華麗的建築物,冬青樹籬則象堅實的牆壁。與屋子相連的是一座有低矮拱壁的禮拜堂,門半開著。簡女士認為這是個好兆頭:她的祖先正期待著她的到來。在門廊裏,她注意到淩亂的禮拜布告、傘架、散亂的門墊。毫無疑問,小教堂曾給作為鄉村教堂使用,這使簡感受到溫暖友好。透過雕花的祭壇屏飾,她看到許多紀念碑和黃銅紀念牌與聖壇上潮濕的旗子遙遙相對。她好奇地看著它們:有些仿佛正輕聲地和她打招呼,喚醒她腦海中久遠的記憶;其他一些則低語著她不知道的往事。簡女士覺得羞愧,因為她對自己的家族了解得實在太少了。不管克羅夫家族還是林克家族,曆史上都沒有出過特別傑出的人;他們僅靠牢牢抓住手裏的一切,慢慢地積累土地和特權。“絕大多數來自聰明的婚姻。”簡女士不無刻薄地想。

這時,簡女士的視線無意中落到一塊不那麽華麗的紀念碑上:一具鑲在牆壁裏的灰色大理石棺。棺麵上刻著一位年輕男子的半身像:漂亮傲慢的麵容,拜倫式的脖子,向內翻卷的頭發。

“派拉格林·溫森特·色俄波特·林克,貝倫·克勞茨,十五世貝爾斯蘇德尼子爵,蘇德尼、蘇德尼-布雷茲、上林克、林克-林耐特的領主……”接著依循慣例,列舉一連串單調乏味的榮譽勳位、宮廷和郡縣職位。最後是:“生於1790年5月1日,卒於1828年阿勒坡流行瘟疫。”最底下,似乎是事後才在狹小的空間裏用難以辨認的字符擠進一句:“及他的妻子。”

這就是蘇德尼子爵夫人的全部:沒有姓名,沒有日期,沒有頭銜、沒有稱號。她也死於阿勒莫的瘟疫嗎?或者那個“及”暗示著躺在那具毫無疑問是那位傲慢的丈夫為自己長眠準備的石棺中的人實際上是她,他似乎沒有想到自己會葬身在敘利亞的某條水溝。簡女士竭力地搜尋著腦海中相關的記憶,然而一無所獲。她所僅知的是這位蘇德尼子爵沒有子嗣;因此,他一死,他的財產便由克羅夫特—林克家族繼承,並最後把她領到這個聖壇前。她靦腆地跪在地上向死者發誓:決不辜負他們的信任。

簡女士穿過入口處的庭院,來到新家的門前:鞋上滿是泥土,身上的花呢衣服也沾滿塵土,象個冒昧闖入的遊客。她伸出手,猶豫著要不要按門鈴。“也許我應該找個人陪我來,”她想道。作為一個為了寫遊記而獨自到過許多地方的年青女性,簡女士憑著自己的力量強行參觀過許多守備森嚴的房子。而現在……簡女士自己都覺得剛剛的想法很可笑。可她回想起來,卻覺得所有那些戒備森嚴的房子都比貝爾斯更加親近。

她按下門鈴,響起一陣丁鈴聲,緊跟著是一串急促嘈雜的回音,仿佛在問“到底發生什麽事了”。透過最近的窗口,簡女士遠遠看到一個幽暗的長房間,家具被覆蓋著。她看不到它的另一端,但感覺到那裏一定站著個人,並在仔細地打量著她。

“首先,”她想,“我應該請些朋友到這裏來,把屋裏的冷清趕走。”她又按一下鈴,後者依然拉長聲音響著;仍舊沒人應門。

後來,她想起看門人也許住在房子的另一邊。於是推開院門,走向一處很像馬廄的地方。一株不引人注意的木蘭順著紫色的磚牆伸展著,一朵遲開的花綻放在枝頭,十分顯眼。簡女士走到一扇寫著“傭人”字樣的門前,按下門鈴。這鈴聲雖然也是懶洋洋的,不過比大門的門鈴響亮一些,仿佛經常被人使用,還記得它的職責。在這耽擱的一會兒工夫中,簡女士小姐又有一種被人盯著的感覺——從上麵,透過一幅放低的簾子——僅僅是一瞥。一位長得還挺端正的年輕女仆從門裏探出頭來,看上去不太健康,似乎被嚇著似的。她眨眨眼睛,看著簡女士,仿佛才睡醒。

“你好,”簡女士說,“我可以參觀這幢房子嗎?”

“房子?”

“我就住在附近——我對老房子很有興趣。我可以進來看看嗎?”

年青女仆的身子開始往回縮:“這房子不對外開放。”

“噢,別——別——”簡女士掂量一下。“不瞞你說,”她解釋道“我認識這個家族的人——諾森伯蘭郡的那一支”。

“您是這家的親戚,女士?”

“呃——遠親。”這並不是簡女士想說的,但似乎找不到更好的答案。

女仆困惑地扭著她圍裙上的飾帶。

“幫幫忙吧,”簡女士要求道,亮出一枚2.5先令的硬幣,女仆的臉變得蒼白。

“我不能這樣做,女士,如果不經過允許。”顯然,她抵擋不住**。

“嗯,問一聲總可以吧。”簡女士把小費塞進女仆猶豫的手裏,女仆關上門走了。她離開很久,簡女士開始懷疑她的錢給私吞了,而她的拜訪也隻好到此為止。簡女士對自己很惱火:每次遇到這種事兒,她總是先檢討自己。

“呃,簡,你真是個不折不扣的傻瓜!”她咕噥著。

一陣無精打采的腳步聲傳過來,聽聲音,她參觀不成這幢房子了。這一切突然間變得非常可笑。

果然。門開了,女仆單調的聲音說道:“瓊斯先生說,任何人都不許參觀這幢房子。”她和簡女士對視一會兒,簡女士看出她眼中的畏懼。

“瓊斯先生?啊?好——好吧,留著它……”她把女孩的手推開,“謝謝您,女士。”門又關上了,簡女士呆呆地站著,盯著冷漠的家門——這是她自己的家!

“你沒有進去?甚至連偷偷看一眼都沒有就回來了?”當天晚餐時,簡女士給大家講了自己的故事。她的朋友們不相信地笑了。

“可是,親愛的,你的意思是——你要求看房子而他們拒絕了?誰不讓你進去?”一個朋友好奇地問,簡女士就借住在她家。

“瓊斯先生。”

“瓊斯先生?”

“他說,任何人都不許參觀貝爾斯。”

“瓊斯先生,他是什麽人?”

“看門人,我猜的。我沒見著他。”

“你沒見著他?我從未聽說過這種事!你為什麽不堅持到底呢?”

“對啊,為什麽你不?”他們齊聲問道。她找了一個沒什麽說服力的理由:“我想我大概是害怕了。”

“害怕?你?親愛的!”又是一陣笑聲。“害怕瓊斯先生?”

“我想是的。”簡女士也笑了。然而她心裏明白:這是真的,當時她的確有些害怕。

小說家愛德華.斯摩是她家的老朋友,此時眼睛盯著手中的空咖啡杯,心不在焉地聽他們交談。女主人把自己的椅子推回時,他突然隔著桌子,盯住簡女士說:“真奇怪!我記得,在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曾想參觀貝爾斯。大概是三十年前吧,”他看著男主人,“你母親開車帶我去的,我們也遭到拒絕。”

斯摩不容置疑的語氣使大家回憶起來,貝爾斯確實不容易進去。

“我想起來了,”斯摩說,“拒絕我們的是同一句話:‘瓊斯先生說,任何人都不許參觀這幢房子!’”

“什麽——那時他就在?三十年前?這個瓊斯,真是個不合群的家夥!呃,簡,恭喜你有條這麽好的看門狗。”

說著,他們已進入畫室,話題也轉到別的方麵去了。斯摩走過來,坐在簡女士身旁:“這事兒很怪,隔這麽長時間,拒絕我們的理由卻一模一樣。”

簡女士抬起頭來,好奇地看著他:“不錯,你也沒有闖進去?”

“噢,沒有,似乎是不可能的事。”

“我也這麽覺得。”她點點頭。

女主人走向鋼琴時,聽到最後幾句話,驀地插一句說:“噢,下個星期,親愛的,我希望把貝爾斯看個夠,不管瓊斯先生怎麽說!”

“還不知道我們能不能見著他呢?”斯摩說道。

貝爾斯遠不如看上去大。與許多老房子一樣,它很窄小,僅有一層樓高,傭人的房間在低矮的閣樓上;許多空間都浪費在彎曲繁複的走廊和冗贅的樓梯上。簡女士認為,如果把客廳關上,她就可以舒服地住在這兒了。發現這幢房子遠沒有她所想象的重要時,簡女士禁不住鬆了一口氣。

從到達貝爾斯的那一刻起,簡女士就下定決心——為了貝爾斯,她可以放棄一切。以前的計劃和雄心壯誌——隻要與住在貝爾斯相衝突——都象舊衣服一樣給她拋在一邊;而以前她從未想過的,或由於年輕衝動而不屑一顧的事情,卻漸漸占據她的腦海。她越來越對家族的過去感到好奇,這使她渴望了解那些埋藏在逝去歲月裏的曆史或教訓。貝爾斯的淒涼比昔日的輝煌更能激起簡女士的共鳴,因為它更易使人沉浸在回憶之中:先人們曾在這兒來來往往;對他們而言,貝爾斯不是博物館,不是一頁頁曆史,而是出生的搖籃、幼時的樂園、成年後的家,或是一座禁錮的監獄。若教堂裏那些大理石碑能說話該有多好!或者讓她聽聽逝去的人對貝爾斯的評價也好:它埋藏過多少罪惡、痛苦、蠢行和屈從!仿佛貝爾斯的過去、現在可以構成一部傳奇似的。而她將在這兒譜上新的篇章,也許這些篇章趕不上昔日的輝煌;然而,比起未能載入家史的祖母、曾祖母輩的生活,卻自由而豐富得多;她們從出生到死亡,連一個字的記載都沒能留下!“象堆積的落葉,”簡女士想道,“一層又一層,保護著地下永遠萌發著的嫩芽。”

呃,至少要把這幢房子完整地保存下來,而這已足夠了。她很樂意接過保護這座莊園的責任。

坐在花園裏,抬頭望著那些玫瑰色的牆壁,簡女士發現,由於歲月和風雨的侵蝕,它們已經褪色了。她盤算著哪些房間由她使用,哪些可以用於接待從肯特郡趕來參加喬遷宴會的朋友,當然也包括斯摩。考慮好後,她站起身,走進屋裏。

接下來麵臨的是仆人問題。她獨身前來,連母親送給她的老女仆都沒有帶來;也許重新找仆人比較好,最好能在附近雇著合適的。克萊姆太太,一個曾在她進門時衝她行屈膝禮、雙頰緋紅的老婦人,應該知道雇什麽人。

簡女士將克萊姆太太喚進書房。後者又衝她行一個屈膝禮。簡女士打量著她:身著黑絲衣服,上半身穿著平直的上衣,下半身是細腰寬幅裙;前襟垂著帽子的飾帶,帶子已由紫羅蘭色褪成灰色;針織領下方別著一枚火山岩胸針,一根沉甸甸的鏈子從胸針處垂下;在衣領的陪襯下,她的圓臉仿佛一個放在白瓷盤裏的紅蘋果:幹淨、光滑、圓潤。她噘著嘴,眼睛仿佛一對黑色的種子,圓而紅潤的雙頰繃得緊緊的,若不走近,你根本無法看清它,其實,它和皺巴巴的老樹皮已經沒什麽兩樣。

克萊姆太太認為傭人方麵不存在問題:她自己會烹飪;雖然手腳有時候不聽使喚,可還有侄女幫忙,因此沒有必要再請其他人。那些人都是窮鬼,而且不一定適應貝爾斯的生活。以前就有這樣的人。然後,她加上一句,希望小姐能習慣貝爾斯。

至於雜役,嗯,也許可以找個男仆。她有個侄孫可以推薦。至於女的——女仆——如果小姐認為她和她的侄女不能勝任的話,哦,她也想不出更好的人選。到蘇德尼-布雷茲尋找?噢,她認為不合適……那裏的死人比活人多……每個人都離開了……要不就進了教堂的墓地……房子一幢接一幢地關閉……到處都是死亡,難道不是嗎,小姐?克萊姆太太說道,臉上局促地笑著,露出淺淺的酒窩。

“我侄女——喬治安娜是個勤快人,小姐。上次她還讓您進了這個園子……”

“沒有進來。”簡女士糾正她的說法。

“噢,小姐,太不幸了。如果您表明自己的身份……可憐的喬治安娜,她應該看出來的;唉,她不夠機靈,連應個門都做不好。”

“她不過是照吩咐辦事,她問過瓊斯先生。”

克萊姆太太突然沉默下來。她那布滿皺紋但仍堅強有力的手,此時卻緊張地摸著圍裙上的摺痕。克萊姆太太迅速地瞟向四周一眼,然後才與簡女士的視線相對。

“是的,小姐。但正如我所說,她應該知道……”

“誰是瓊斯先生?”

克萊姆太太又露出那種刺目的不以為然的笑容,語氣依然很恭敬:“噢,小姐,與其說他活著,倒不如說他已死了……也許我可以這麽說。”

出乎意料的答案。

“是嗎?我很遺憾。我想問問,他是誰?”

“呃,小姐,他是……他是我的舅公,就是……哦,我祖母的親弟弟,您可以這麽認為。”

“啊,我明白了。”簡女士看著她,更好奇了。“那他肯定很老了吧!”

“是的,小姐,他的確很老了。”克萊姆太太補充道,又露出她的酒窩,“可我還不老,至少說,沒有你認為的那麽老。住在貝爾斯的這些年讓我老得很快。住在這兒,估計所有人都會很快變老的。”

“我也這麽認為,但是,”簡女士繼續說道,“瓊斯先生挺過來了,並且適應得很好,你也是。”

“噢,他可不比我過得好,”克萊姆太太打斷簡女士的話,仿佛這個比方冒犯了她似的。

“不管怎麽說,他仍看守著這座屋子,做得和三十年前一樣好。”

“三十年前?”克萊姆太太重複道,她的手從圍裙上垂落到身體兩側。

“難道三十年前,他不在這兒?”

“噢,是的,小姐,他當然在,據我所知,他從未離開過。”

“了不起的記錄!他究竟做些什麽?”

克萊姆太太再次沉默了,手一動也不動地插在裙褶裏。簡女士注意到她緊緊地絞著手指,仿佛想阻止自己無意識中做出的手勢。

“他一開始在食品儲藏室幫忙,然後做餐廳男仆,最後當仆役長,小姐。很難說清楚,一個老仆人要做些什麽,不是嗎?畢竟他呆在這屋子這麽多年了。”

“對,房子老是空著。”

“是這樣,小姐,所有的事都由他決定,一件接一件;他的最後一任主人很器重他。”

“他主人?可他從來沒有來過這兒!他一直呆在加拿大。”

克萊姆太太看上去有點不安。“確實是這樣,小姐。”(她的聲音仿佛在說:“你是誰,把我當成貝爾斯的活字典嗎?”)“但是有通信往來,小姐,我可以拿那些信件給您看,而且第十六世子爵曾回來過一次。”

“啊,是嗎?”簡女士覺得很狼狽,她對這些事情知道得實在太少。她從位子上站起來說,“那些逝去的人真幸運,有這麽忠實的仆人看守著他們的財產。我想去看看瓊斯先生,感謝他所做的一切,你可以領我去嗎?”

“現在?”克萊姆太太倒退兩步,簡女士發覺她雙頰突然間變得蒼白,連臉上一貫的紅潤也無法遮掩。“噢,今天不行,小姐。”

“為什麽?他身體不好?”

“也不是,應該說他現在介於生死之間。”克萊姆太太重複道,仿佛這是她所能找出的最貼切的形容瓊斯先生身體狀況的詞匯。

“甚至認不出我是誰?”

克萊姆太太考慮了一會。“我不是這個意思,小姐,”她的語調暗示,如果這麽認為,可能會顯得不敬,“他應該認得您,小姐;但您不會認得他。”她頓了一下,匆忙地加一句。“我是說,就他現在的狀況來說,您不能見他。”

“他病得這麽重?可憐的人!你們想過辦法救他嗎?”

“噢,各種方法都試了,我們還在努力,小姐。不過也許,”克萊姆太太建議道,晃晃手中的鑰匙,“小姐,這時候您正好可以看看房子。如果您不反對,我打算先領您看看日用織品。”

“那位瓊斯先生呢?”幾天後,在一株大冬青樹下,簡女士和從肯特郡趕來的朋友們圍坐在臨時搭成的茶桌邊喝茶時,斯摩問道。

那天溫暖靜謐,就象簡女士第一次到貝爾斯時一樣。簡女士抬起頭來,衝那些曆史悠久的牆壁露出主人般的微笑,它們似乎也報以一笑;那些窗子似乎正友好地盯著她呢。

“瓊斯先生?他是誰?”其他人問道。他們中隻有斯摩記得上一次的談話。

簡女士猶豫一下:“他是我的隱身衛士,更確切地說,是貝爾斯的衛士。”

他們也記起來了。“隱身?你是說,你還沒見過他吧?”

“還沒有,也許我永遠見不著他。他已經很老了——恐怕還病得很重。”

“他還掌管著這兒?”

“噢,那還用說!事實上,”簡女士補充道,“我認為他是唯一活著的、了解貝爾斯全部曆史的人。”

“簡,我的天!那株倚著牆的大樹!”大家都愛好園藝,於是齊向那棵大樹遮蔽的角落衝過去。“我要在狄浦威的南牆處種一棵,”在肯特招待過簡女士的女士叫道。

他們喝過茶,開始巡視房子。短暫的秋日快要結束了,他們隻能待一個下午。因為晚上急著趕回去,又在花園裏逗留這麽久,參觀屋子內部的時間就隻剩下一點點了,充其量隻能從一團模糊中拚湊它的全貌。也許,簡女士思忖,這才是參觀像貝爾斯這樣的老房子的最好方式,畢竟它被廢棄這麽久,還沒有融入新生活當中。

她事先已在客廳裏升起爐火,整個大房間充滿著希望和歡迎的氣氛。牆上的畫像、意大利式儲藏櫃、破舊的扶手椅和厚實的地毯,看上去就象住在這兒的人剛離開似的;簡女士自言自語道:“也許克萊姆太太是對的,這兒作會客室最好。”

“親愛的,多棒的房間!隻可惜朝向北邊,當然,在冬天,你不得不把它關掉;不然的話,光供暖就得花一大筆錢。”

簡女士猶豫一下:“我也這麽想,但這兒好象沒有其它……”

“沒別的?在這麽大的屋子裏?”他們爆發出一陣大笑,其中一位向前走著,穿過一個嵌有鑲板的前廳,來到一間藍色的起居室裏,大聲叫道:“瞧這兒!多棒的房間,窗子朝南——啊,還有一個朝西,整棟屋子裏最溫暖的房間,太完美了!”

他們跟過去,整個房間裏充滿了大家的感歎。“那些繡著鸚鵡花紋的漂亮簾子……還有藍色的、綴有小點狀花紋的爐前擋板;對,簡,你應該住在這兒,你瞧那張香櫞木桌子!”

簡女士站在院子裏:“聽說這個房間的煙囪總是冒煙,怎麽也弄不好!”

“胡說,你問過別人嗎?我可以向你推薦一個手藝很好的人……”

“如果再裝一個單管加熱器,在狄浦威……”

斯摩從簡女士的肩上往裏看:“瓊斯先生怎麽說?”

“他說很久以來,沒人能使用這個房間。管家告訴我的,她是他的侄孫女,看上去隻是傳達他的口諭而已。”

斯摩聳聳肩:“呃,他在貝爾斯生活得比你久,也許他是對的。”

“太荒謬了!”一位女士喊道。“管家很可能和瓊斯先生在這兒消夜,不希望被人打攪,瞧,爐床裏還有灰呢,我說得沒錯吧!”

簡女士附和著他們的笑聲,離開藍色起居室。他們還打算看看潮濕、破舊的藏書室,嵌有鑲板的餐廳、早餐室及留著舊家俱的臥室;家俱已所剩無幾,大部分可移動的財產不知什麽時候已給貝爾斯的最後幾任主人賣掉了。

參觀者下來時,汽車已經在等候了。門廳內隻擺一盞燈,從西窗裏透過來的微光照亮了周圍的房間。窗外是廣袤無垠的清朗天空。在門階處,一位女士說她的手提包掉了——沒掉,她記起來,她把它放在藍色起居室的桌子上,哪裏通往藍色起居室呢?

“我去拿,”簡女士說著,轉身往回走。她聽見斯摩跟在後麵,問她是否要帶盞燈。“噢,不用,我看得見。”

就著西麵窗子透過的微光,她邁過藍色起居室的門檻。突然,她停住腳步。已經有人在房間裏了;與其說看見,不如說她感覺到有人在。斯摩也在她身後停了下來,沒有說話,也沒有動。她看到,或者說,她以為自己看到一個佝僂著身子的老人,正準備離開香櫞木桌。在她剛要確定這個印象時,那兒已經空無一人,僅掛在房間另一端門上的針織門簾輕微地晃動一下,既沒有腳步聲,也沒有其他聲音。

“包在這兒,”她說,仿佛說點什麽可以讓她鬆一口氣似的。

回到門廳,她與斯摩視線相接,但沒有發現絲毫跡象。這說明斯摩沒有看到那個身影。他握住她的手,笑著說:“呃,再見,我把你托付給瓊斯先生了,不過千萬不要讓他把你也貼上‘不能對外開放’的標簽。”

她也笑了:“下次你一來就知道了。”

當最後一輛汽車的尾燈消失在黑色的大樹籬之後,她的身子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簡女士很高興,因為她可以一個人不受打擾地住在貝爾斯,有時間熟悉彼此。然而幾天以後,她開始回憶起第一次摁門鈴時站在大門口的那種不安的感覺;嗯,她原來打算請一些人來陪她的主意還是正確的,這屋子太冷清了,而且太古老,太神秘,總是隱身在過去的曆史中,使她很難輕易地改變它。

然而這段時間裏,她的朋友中很少有人閑著;她的家人都住在北部,不可能搬來這兒,她的一個姐妹收到邀請函後,隻給她寄回一張排得滿滿的狩獵日程表。她母親則寫道:“為什麽不來和我們住在一起?這個時候,一個人住在那個空****的屋子裏做什麽?明年夏季我們全家都到你那兒去。”

她又邀請另外兩個朋友,仍是同樣的結果。簡女士想起斯摩,他正在寫一部小說的結局;她知道,這種時候,他喜歡呆在鄉下某個不會被人打擾的角落。貝爾斯是個不錯的庇護所,雖然可能有其他朋友也會接受她的邀請,但考慮到必要的私人空間,簡女士決定隻邀請他。“記著帶上你的書,留在這兒完成它——不用急著趕稿,我保證沒有人會打攪你——”她有點神經質地補充道:“包括瓊斯先生。”寫下這一行字時,她突然有種愚蠢的衝動,想把它塗掉。“他可能會不高興的,”她想。這個“他”指的並不是斯摩。

難道孤獨已經讓她變得迷信了嗎?她把信塞進信封,親自送到蘇德尼—布雷茲的郵局。兩天後斯摩回了一封電報,答應前來。

那天下午很冷,下著暴雨,他剛好在吃晚餐前趕到。他們去換衣服時,簡女士告訴他:“今晚我們將呆在藍色起居室。”女仆喬治安娜正穿過走廊,給客人送來熱水。她突然停住腳步,茫然地看著簡女士。簡女士看到是她,漫不經心地說:“你聽到了吧,喬治安娜?把藍色起居室的爐火升起來。”

簡女士更衣的時候,聽見一陣敲門聲,看到克萊姆太太的圓臉恰好探進門來,仿佛園子裏掛著的紅蘋果。“小姐,客廳出了什麽問題?喬治安娜說……”

“我要她把藍色起居室的火升起來,沒錯兒,客廳的問題是呆在那兒的人會給凍僵。”

“可那裏的煙囪一直冒煙啊。”

“噢,我們可以試一下,如果確實如此,我請人來修。”

“沒有人能修好,小姐。所有的方法都試過了,可——”

簡女士轉過身子,她聽見斯摩在走廊另一端的更衣室裏正用走調的嗓音哼著一支歡快的小調。

“就這麽定了,克萊姆太太,我希望在藍色起居室裏看到爐火。”

“好的,小姐。”門在管家身後關上了。

“最終,你還是決定到客廳?”吃過便餐,簡女士在前領路時,斯摩問道。

“對,我希望你不會凍著。瓊斯先生發誓說,藍色起居室的煙囪不安全,除非我能從幹草橋找來一個泥瓦匠……”

“啊,我明白了。”斯摩站在大壁爐的火光前,“我們隻能待在這兒,雖然供暖要花一大筆錢。看來,瓊斯先生仍是這兒的統治者。”

簡女士輕笑一聲。

“告訴我,”他繼續說,而她正專心地調配土耳其咖啡,“他是個什麽樣子的人?我很好奇。”

簡女士又笑起來,自己都感到笑得不自然:“我也想知道。”

“為什麽——你不會說你還沒見過他吧?”

“是的,他一直病得很重。”

“到底是什麽病?醫生怎麽說?”

“他不願看醫生。”

“可是你想——如果情況變得更糟——我也不知道;但你這麽做不會給視為太疏忽了吧?”

“我能做什麽呢?克萊姆太太說,有個醫生通過信件指導他如何治療,我認為我根本插不上手。”

“除了克萊姆太太,你還能向什麽人谘詢?”

她想了一下,確實到目前為止,她還沒有盡多大努力和鄰居溝通。“我原以為,牧區的牧師可以幫忙,可我聽說,在蘇德尼—布雷茲已經沒有牧師了,幹草橋的一個助理牧師隔一個周日來一次。現在這個是新來的,這裏似乎沒有人認識他。”

“可我以為那個小禮拜堂仍在用。上回你帶我們參觀時,它看起來似乎還在用。”

“我也這麽想,它曾是林克—林耐特和下林克的牧區教堂,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教徒們不願來這麽遠的地方,而且人數也不多,克萊姆太太說,差不多所有人都死了或離開了,在蘇德尼—布雷茲也一樣。”

借著爐火的光亮,斯摩打量著這間屋子。在另一邊,重疊的陰影仿佛正全神貫注地聆聽著他們的交談。“隨著這兒的荒廢,周圍的一切開始逐漸衰落。”

簡女士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對,可這是種錯誤的趨勢,我一定要讓這兒重新充滿活力。”

“為什麽不向公眾開放?譬如設立一個參觀日什麽的。”

她考慮了一下。這個主意本身令人不快,她幾乎想不出還有什麽事能比這件事更讓人討厭了。然而這麽做,也許是一種責任,是讓這間沉寂已久的屋子與外界重新建立聯係的第一步。她私下裏認為,也許陌生人能抹去這間屋子裏太過沉重的記憶。

“她是誰?”斯摩問道。簡女士從思緒中驚醒,猛地扭過頭來;斯摩的視線正越過她落在一幅肖像上:爐床的一道火光剛好照到它,使它從模糊中顯現出來。

“某個蘇德尼夫人。”簡女士站起來,提著一盞燈走向畫像,“很可能是個奧皮人,你認為呢?在那個可笑的年代,這是張奇特的臉。”

斯摩接過燈,舉起來。是個年青女人的肖像,身著一襲低腰的平紋細布禮服,前襟係一枚浮雕寶石;一束束飾帶係在她的長發上,一張白皙的鵝蛋臉沉默地看著前方,麵竄冷漠,整幅畫流露出一種冷若冰霜的美麗。“似乎那時這屋子就很冷清了,”簡女士咕噥著,“我想想她是哪一個?噢,我知道了,一定是那個‘及他妻子’。”

斯摩不解地看著她。

“這是紀念碑上對她的唯一記載,派拉格林·溫森特·色俄波特的妻子。他死於1828年阿勒莫的流行瘟疫。也許她很愛他,這幅畫是在她成為傷心的寡婦時畫的。”

“1828年人們已不流行這種衣服了。”斯摩把燈舉近一些以辨認這位女士披肩邊上的題字:“茱莉安娜,蘇德尼子爵夫人,1818。”

“看來在他死之前,她就很憂傷了。”

簡女士笑了,“那我們就希望:在他死後,她會快樂一些。”

斯摩將燈晃過畫布,“你注意到在哪兒畫的嗎?藍色起居室!瞧,古老的鑲板飾麵,她斜倚在香櫞木桌邊,毫無疑問,他們冬天就住在藍色起居室。”他讓燈光停在畫的背景處:窗外積雪的道路和樹籬在冰天雪地中清晰可見。

“真奇怪,”斯摩說,“蠻令人憂傷的:在淒涼的冬天畫像,我希望你能多找一些關於她的資料。你翻過檔案了嗎?”

“沒有,瓊斯先生――”

“他不允許?”

“不是,是她把檔案室的鑰匙弄丟了,克萊姆太太正在設法找一個鎖匠。”

“難道這附近連一個鎖匠都沒有?”

“曾有一個,在我來之前一星期剛死。”

“真的?”

“當然。”

“你想,鑰匙在克萊姆太太的手中不見了,煙囪總是冒煙,鎖匠又死了……”斯摩站起來,手裏提著燈,打量著客廳的陰影,“我認為,我們應該去看看藍色起居室裏發生著什麽事?”

簡女士笑了一下。她的笑聲仿佛與附近的回音混在一起。“我們應該去……”

她跟著斯摩走出客廳,穿過門廳。蠟燭孤零零地燃燒著,黑洞洞的樓梯像個裂開的煙囪。他們拾階而上,走到藍色起居室門口時,斯摩突然站住說,“看,瓊斯先生……”

簡女士的心猛地一跳,祈禱他們的挑釁沒有激怒上次看到的那個幽靈人物。

“上帝呀,真冷!”斯摩站定身子,環顧四周,“那些灰還在爐床裏,嗯,這實在太奇怪了。”他走向香櫞木桌,“畫像裏,她就坐在這兒——對,就在這張扶手椅上——你瞧!”

“噢,別……”簡女士下意識地叫道。

“別——別什麽?”

“別打開那些抽屜——”看到他的手正伸向桌子,她趕緊說道。

“我有點冷,可能感冒了,走吧。”她抱怨著轉身朝門走去。

斯摩照著她走出去,沒有做聲。當燈光掠過四周的牆壁時,簡女士覺得另一頭門上的門簾又像上次那樣掀動一下。也許外麵起風了。

他們走回客廳後,禁不住鬆下一口氣來,仿佛回到家裏一樣。

“根本就沒有瓊斯先生!”第二天上午,他們相遇時斯摩得意地宣布。

一大早,簡女士就開車到幹草橋找泥瓦匠和鎖匠。所花的時間比她想象的要多,因為幹草橋的人們光附近的活就忙不過來,而且他們也不願意來貝爾斯。這個地方對他們來說,既陌生又遙遠,年輕一點的甚至不知道它在哪兒,簡女士唯一能做的就是說服鎖匠的一個學徒跟她到貝爾斯來,並許諾等他一做完工作,就把他送至最近的車站。至於泥瓦匠,他僅僅記下她的要求,不很熱心地表示:一旦有空,他就派人來修。“雖然這已經超出了我們的工作範圍。”他說道。

“沒有瓊斯先生?”她重複道。

“連影子都沒有!我用老格萊美的方法——用窗子定位一個人的房間。幸好這房子比較小……”

簡女士微笑著:“這就是你所謂的‘閉關寫小說’?”

“我寫不出來。問題就在這兒,除非這事解決了。貝爾斯是個讓人煩躁不安的地方。”

“我也這麽認為。”她表示同意。

“呃,我不想給打敗,所以試著去找園藝師。”

“這裏沒有……”

“對,克萊姆太太告訴我,去年他就死了。你有沒有注意到,當這個女人提及一個人的死亡時,臉上會興奮得發光?”不錯,簡女士已經發現了這一點。

“好吧——我對自己說,既然這兒沒有園藝師,總該有普通園丁吧。至少會有一個。我曾遠遠地看到一個人在掃樹葉。我找到他。果然不出我所料,他從未見過瓊斯先生。”

“你是說那個半瞎的可憐老頭傑科柏?他誰都看不見。”

“也許吧,不管怎麽說,他告訴我,瓊斯先生不喜歡讓葉子變成腐土——我忘記原因了。看來瓊斯先生的權威已經蔓延到了花園。”

“而你還說他不存在!”

“別急,傑科柏雖然半瞎,可在這兒呆這麽多年,遠比你想象的要了解這處地方。我和他談起貝爾斯,我指著每扇窗子問他,誰住在那裏或曾經有誰住過,可他的敘述裏沒有提及瓊斯先生的房間。”

“請原諒,小姐——”克萊姆太太站在院子裏,臉頰發著光,裙子沙沙作響,眼睛像鑽子一樣。“小姐,您請來的鎖匠,就是為打開檔案室請來的那個……”

“怎麽啦?”

“他忘帶一樣工具,什麽也做不成,已經走了。是屠夫的兒子順路送他回去的。”

簡女士聽到斯摩的輕笑聲。她站起來瞪著克萊姆太太,後者也看著她——恭順卻毫不畏縮地直視著她的眼睛。

“走了?很好,我把他追回來。”

“噢,小姐,太晚了,屠夫的兒子開著汽車——而且,他能做什麽呢?”

“打開那個房間。”簡女士怒氣衝衝地大聲說。

“可是,小姐……”克萊姆太太恭敬的語調裏流露出一絲懷疑。她離開時,簡女士和斯俱摩對視一眼。

這天和平常一樣,由緊張兮兮的喬治安娜服侍他們午餐。

“太荒謬了,”簡女士突然宣布,“如果必要的話,我會自己撬門——小心一點,喬治安娜,”她補充道,“我說的是門,不是餐盤。”

喬治安娜從桌子撤走餐盤時,不小心把盤摔在地上。她哆嗦著手指將碎片收攏後離開了。簡女士和斯摩回到客廳。

“真奇怪!”小說家發表看法。

“請原諒,小姐,我找到鑰匙了。”她遞出鑰匙,手抖得像喬治安娜一樣。

“這兒沒有,”幾個小時後,斯摩宣布。

“沒有什麽?”簡女士從一堆雜亂的檔案上抬起頭來,隔著文件掀起的黃色塵霧,眯著眼看著斯摩。

“沒有線索——我已經清出1800——1840年的所有檔案,不過其中有一段空白。”

他彎下身子查看桌上的文件。她走了過去:“空白?”

“很長一段,沒有從1815到1835年的任何檔案,沒有任何關於派拉格林或茱莉安娜的資料。”

她們隔著卷宗對望。突然,斯摩大聲說:“有人比我們先來一步——而且就在不久之前。”

簡女士不相信地瞪大眼睛,順著他的手所指的方向看去。

“你穿平底無跟鞋嗎?”他問,“而且是那個碼子?對那些腳印來說,連我的腳都太小了,幸好還沒來得及掃地。”

簡女士覺得有股輕微的寒意。這種寒意與他們剛進這間通風不良、專用來存放蘇德尼家檔案的閣樓時感到的僵冷不同,仿佛是從心底泛出來的。“太荒謬了!克萊姆太太知道我們要來,她當然會——或派別人來——打開這些百葉窗。”

“這不是她的腳印,也不是另一個女人的。她肯定派一個男人,一個走路不穩的老頭,你瞧這歪歪扭扭的腳印。”

“那麽,是瓊斯先生了!”簡女士不耐煩地說道。

“不錯,他拿走了他想要的東西,把它放在——哪裏呢?”

“啊,那……!我有點冷,我們先把這件事擱一會兒吧。”她挺直身體,斯摩沒有異議地跟著她,這間檔案室確實不宜久待。

“哪天我要把這裏所有的文件清理一下。”簡女士下樓時繼續說,“不過現在,你認為散散步怎麽樣,趕走我們肺裏的灰塵?”

他同意了,轉回自己房間拿幾封準備在蘇德尼—布雷茲投寄的信件。

簡女士一個人先走。這是個明媚的下午,在檔案室裏把塵霧照得令人頭昏眼花的陽光,從藍色起居室的西窗投射過來,照亮門廳的地板,在地上拖出一條長長的光影。

顯然,喬治安娜把櫟木地板保養得很好。想想她還要做那麽多雜七雜八的事兒,真叫人吃——

突然,仿佛一隻無形的手猛地拉她一把似的,簡女士停住步子:在她麵前,在光滑的拚花地板上,一串沾滿灰塵的腳印——寬底無跟鞋的鞋印——直通藍色起居室,並越過門檻。她一動不動地站著,感覺到樓上的寒意又從心底冒起。避開腳印,她躡手躡腳地朝藍色起居室走去,將門推開,看到在眩目的秋日陽光中,一個老人佇立在桌旁;那身影仿佛是透明的,還鑲著一道燦爛的金邊。

她的身後響起一陣腳步聲,克萊姆太太挎著郵包走過來:“小姐,剛剛是您在叫嗎?”

“我……是的……”

當她轉身看向桌子時,那兒已經沒有人了。

她麵對管家:“他是誰?”

“哪兒,小姐?”

簡女士沒有回答,朝著針織門簾走去,發現它又象上兩次那樣微微地掀動一下:“這扇門通往哪兒——簾子後麵的門?”

“它不通的,小姐,我是說,這兒沒有門。”

克萊姆太太跟在後麵,她的腳步聽上去輕快而充滿信心。她用一隻手堅定地撩起門簾,簾子後麵是一個牆角,粗略地抹著一層灰漿,看得出牆上的門已被磚封了起來。

“什麽時候封的?”

“這牆?我不知道,若不是您,我還不知道這兒有扇門呢。”管家答道。

兩個女人站定身子,平視著彼此的眼睛。過了一會,管家慢慢地垂下眼睛,鬆開手裏的簾子。“老房子裏總有許多讓人看不明白的東西。”她說。

“我希望我的屋子裏最好不要有。”簡女士說。

“小姐!”管家快步走到她的前麵,“小姐,您要做什麽?”她驚訝得倒吸一口氣。

簡女士轉向桌子,剛剛在那兒她看到了——或者自認為看到了——瓊斯先生佝僂的身影。

“我打算看看那些抽屜。”她說。

管家仍一動不動地站在簡女士和桌子之間,臉色蒼白。“不行,小姐——不行,您不能這麽做。”

“為什麽……”

克萊姆太太絕望地扭著她的黑絲圍裙:“因為——如果您要——那些抽屜裏放著瓊斯先生的私人文件,我想他不願意……”

“啊——那麽我剛剛看見的就是瓊斯先生嘍?”

管家的雙臂垂了下來,嘴巴一張一合,卻發不出聲音。“您看到他了?”她困惑地低語著。簡女士還沒有來得及回答,克萊姆太太的手就又抬起來,捂住自己的臉部,仿佛想擋掉一束無法忍受的強光,或長期以來克製自己不要去看的可怕影像。她就這樣捂著眼睛,飛快地穿過門廳,衝回傭人住的房間。

簡女士站在原地,目光追隨著她的身影。然後,她的手顫抖著打開抽屜,匆忙地拿出裏麵所有的文件——隻有很小的一捆,帶著它們回到客廳。

她跨進客廳時,正好看到那幅被她和斯摩戲稱為“及他妻子”的畫像;畫中憂鬱的貴婦,身著一襲低腰禮服;空洞的雙眸,往常除自己的冷漠之外毫無意識,現在好像突然給喚醒似的,盛滿了痛苦。

“見鬼!”簡女士嘀咕著,甩甩頭,似乎想把這種荒謬的感覺甩掉;她轉身走向院子裏,與斯摩會合。

失蹤的全部文件都在。他倆匆匆忙忙地把文件往桌上一鋪便著手整理。很快就有了令人滿意的結果。他們發現,實際上沒有哪份文件特別重要;在林克和克羅夫特漫長的家族史中,這一小捆文件所記載的曆史幾乎不比它本身在檔案房裏浩如煙海的文件中占有更重要的地位。但它們確實填補了這座房子編年史上的空白,證實那位憂傷的美人的確是派拉格林·溫森特·色俄波特·林克的妻子,而後者也確實死於1828年阿勒莫的瘟疫,不過這已經足夠引起他們的興趣,並使簡女士把打開抽屜前所發生的那件怪事拋到了腦後。

斯摩從正在整理的卷宗上抬起頭來:“你也發現了。我找到一堆派拉格林寫給某位瓊斯先生的信,前者似乎待在國外,花天酒地,總是缺錢,賭債,很明顯……啊,還有女人……整個肮髒的記錄……”

“我發現的倒不是寫給某位瓊斯先生的,不過也與他有關,你聽,”簡女士開始朗誦。“貝爾斯,2月28號,1826……(是那位可憐的“及他妻子”寫給她丈夫的)我親愛的主人,我知道我的殘疾給您帶來了困擾,使我不能長伴您的身邊。然而我仍不明白,我到底做錯什麽而使您決定讓瓊斯先生將我軟禁起來。相信我,自我們結婚後,如果您肯多花一些時間陪伴我,您就會明白這樣做毫無必要。真的,雖然病體使我不能和您交談,或傾聽這世上我最愛的人的聲音;但是,親愛的丈夫,我想讓您知道,這些障礙無法阻擋我對您的思念;我的心也一樣,永遠期盼著您的眷顧。一個人孤伶伶地住在這棟大房子裏,日複一日,月複一月,沒有您的陪伴;除了您為我挑選的仆人外,再沒有任何交際。這種生活對我而言太殘酷了,比我所能忍耐的更為痛苦。我懇求瓊斯先生(因為他看上去是您權威的象征)把這封信寄給您,把我最後的請求傳達給您——如果這次失敗的話,我將不再要求——您能否同意我認識一些朋友和鄰居,我相信他們中間會有一些善良的人可憐我不幸的處境,並在我需要的時候陪伴我,給我更多的勇氣以承受您總是不在的痛苦……”

簡女士把信疊起來。“聾啞……啊,可憐的人!這解釋了她為什麽那麽憂鬱……”

“另外一個文件解釋了這場婚事的由來,”斯摩打開一封羊皮做封麵的文件,繼續說道,“是蘇德尼子爵小姐的婚姻財產協議。她出身於卡馬森郡的帕特羅家族,是奧巴第爾·帕特羅·艾斯克的女兒。她父親擁有卡馬森郡的佩芙路城堡和敦克漢的波姆灣別墅,是東印度商人、帕特羅和普雷斯特銀行的主管等。這筆錢約有幾百萬。”

“太不幸了——把這兩樣湊在一起,數百萬的金錢和——藍色起居室的監禁。我猜她的子爵迫切需要這筆錢,又羞於讓人知道它的來曆……”簡女士顫抖著,“想想看——日複一日,冬去春來,年複一年——不能說,不能聽,孤零零地處在瓊斯先生的監視之下。他們什麽時候結的婚?”

“1817年。”

“僅隔一年就繪下那幅畫像,那時她就有那副冷漠的表情!”

斯摩沉思道:“是很不幸。但最讓人奇怪的還是這個瓊斯先生。”

“呃,我不知道。”

斯摩的聲音如此奇特,以致於簡女士抬頭好奇地看著他。“如果是同一個人呢?”斯摩臉上露出古怪的笑容,提出自己的假設。

“同一個?”簡女士笑了起來,“你的算術不太好吧?如果看守可憐的蘇德尼小姐的瓊斯先生現在還活著,他已經……”

“我可沒說我們的瓊斯先生還活著。”斯摩說。

“噢,什麽,到底……”她的聲音開始發顫。

斯摩顧不上回答,女主人突然打開的房門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喬治安娜衝進來,麵如鉛色,衣服淩亂,比以往更加驚慌失措。她喘著氣,語無倫次地叫道:“噢,小姐——我姑姑——她不答應我,”她恐懼得結巴起來。

簡女士不耐煩地歎一聲說:“不答應你?為什麽——你想讓她答應什麽?”

“確定她是否活著,小姐。”喬治安娜流著淚說。

簡女士認真地看著她:“活著?活著?為什麽她不該活著?”

“她也許死了——就那樣直挺挺地躺著。”

“你姑姑死了?半小時前,在藍色起居室裏我還看見她好端端的!”簡女士回答著,對喬治安娜的驚懼越來越不以為然,但她突然覺得事兒不大對勁。“你姑姑躺在哪兒?”

“她的臥室,在她**,”喬治安娜哭著說,“也不說是怎麽回事。”

簡女士站起來,推開麵前堆積的文件,和斯摩一起匆忙向門口走去。

走上樓梯時,簡女士才想起她隻去過一次管家的房間,就是第一次以貝爾斯主人的身份巡視整座房子的時候,她甚至記不清它在哪兒了。跟著喬治安娜走過通道,穿過一扇相連的房門,她吃驚地發現麵前是一座她根本不熟悉的、用牆隔開的樓梯。樓梯的頂端是一塊不大的平台,簡女士和斯摩注意到平台上兩扇門都開著。簡女士困惑地發現,這些房間通過特製的樓梯與底下男主人的隨從室相連,毫無疑問,這是男主人的心腹仆人所住的地方,而瓊斯先生——那些她強行拿來的信件中所提及的那位,過去肯定就住在其中的一間。

她邁過門檻時,突然想起管家試圖阻止她看書桌裏文件的舉動。

克萊姆太太的房間,如同她本人一樣,光潔、冷漠。隻是她和原來不同,雖然雙頰上的蘋果紅還在,光亮的前襟上每顆鈕扣也都一絲不苟地扣著,甚至她的帽帶仍然對稱地垂在臉頰兩側,但的確已經死了。第一眼看過去,很難說她大張的雙眼裏難以形容的恐懼是源於死亡,還是源於造成死亡的原因。

簡女士顫抖著,停住步子。斯摩走上前去,來到床邊。

“她死了。”他宣布。

“噢,可憐的人!可怎麽——?”簡女士走近一些,半跪著,握住管家已經毫無生氣的手,斯摩拍拍她的手臂,豎起一隻手指無聲地提醒她。喬治安娜雙手捂著臉,遠遠地蹲在一個角落裏。

“瞧,這兒,”斯摩指著克萊姆太太的喉嚨低聲說。簡女士彎下身子,看到上麵有一圈明顯的紅印——顯然是最近才有的瘀青。她再次看著克萊姆太太可怕的雙眼。

“她是被勒死的。”他低聲說。

由於恐懼,簡女士身子又顫了一下。她合上管家的眼瞼。喬治安娜仍舊捂著臉在角落裏嗚咽著,身子隨著嗚咽聲不斷起伏。看來這間冷清整潔的房間裏仿佛存在著一股神秘的力量,而這股力量不允許生命中存在驚喜,也不喜歡人們對沉默的過去進行探究。簡女士和斯摩一言不發地盯著對方。過了很久,斯摩走向喬治安娜,拍拍她的肩膀,後者仿佛對此毫無察覺;於是,他抓住她的肩頭,搖晃著,大聲問道:“瓊斯先生在哪兒?”

女孩子抬起頭來,因哭泣而變形的臉上滿是淚痕,眼睛仿佛因某種不可名狀的恐懼睜得大大的,“噢,先生,她沒有死,對不?”

斯摩用命令的語氣把他的問題重複一遍,過了好半晌,她用一種幾乎聽不見的聲音低語道:“瓊斯先生……”

“孩子,振作一點。馬上把他帶到我們麵前來,或告訴我們在哪兒可以找到他。”

喬治安娜像以往那樣順從地移動著身子,試圖站起來。她抬起肩膀,步履不穩地倚在牆上;斯摩嚴厲地責問她是否聽見了他的話。

“哦,可憐的人,她太難過了……”簡女士同情地插上一句,“告訴我,喬治安娜,我們在哪兒可以找到瓊斯先生?”

女孩子轉向她,眼睛仿佛同她死去的姑母一樣呆滯無神。“您不可能找著他,”她緩緩說道。

“為什麽?”

“因為他不在這兒。”

“不在這兒?那麽,他在哪兒?”斯摩插了一句。

喬治安娜仿佛沒有注意到斯摩打斷了她的話,繼續盯著簡女士,眼睛盛滿和克萊姆太太同樣的恐懼。“他躺在教堂的墓地裏——這麽多年以來一直這樣。比我出生還早得多……我姑姑自己都沒有見過他,即使在她很小的時候……這就是讓人害怕的地方……她不得不按他的吩咐去做……因為你甚至無法跟他頂嘴……”她恐懼的眼神從簡女士移到姑母僵硬的臉龐和呆滯無神的瞳孔上。“您不該動他的文件,小姐……這就是他對她的懲罰……一旦涉及那些文件,他甚至不聽人的辯解……他不會……”突然,喬治安娜伸出雙臂,挺直身子,撲倒在斯摩腳下,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