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
I
“噢,當然有,但你永遠不會知道。”
這句充滿肯定語氣的話是六個月前,也就是六月份時,瑪麗的一個朋友在一個陽光燦爛的花園裏微笑著脫口而出的。瑪麗波耶尼站在十二月的黃昏裏,等著仆人給書房送燈來。就在此時,朋友的那句話又在她的耳邊回響起來,她也對這句話的含義有了一種新的理解。
這句話出自阿麗達斯泰爾之口。阿麗達的家位於龐波尼,他們幾個人就坐在她家的草坪上喝茶,談論的話題是以書房為中心或為重要“特征”的房子。瑪麗波耶尼和她的丈夫一直想在英國南部或西南部某個郡租一座房子,因此,他們一到英格蘭,就直言不諱地向阿麗達斯泰爾說出這個想法,因為她自己在這方麵做得非常成功。然而,阿麗達提出好幾個現實而又明智的建議,都被他們一一拒絕。看到他們如此吹毛求疵,阿麗達最後說道:“在多塞特郡有一座名叫林格的房子,它屬於雨果的表親,你們可以很便宜地租下它。”
阿麗達認為,房子之所以便宜,是因為它遠離車站,沒有電燈,也沒有熱水管道及其它極其一般的生活設施。然而,正是這些理由竟獲得這兩位羅曼蒂克的美國人的親睞。他們一直在堅持不懈地尋找那種在實際用途上有缺陷的房子。按照他們的看法,這種房子往往可讓他們領略某種建築上的美。
“除非我覺得渾身不自在,否則我不會相信我是住在一座古老的房子裏。”內德波耶尼說。他是夫妻兩人中最離經叛道的一個。他開玩笑說:“如果有一點便利的痕跡,我就認為它們是從展銷會上買來的。一件件都編過號,隻需重新組裝一下就行。”他們開始精確地列舉著各種疑問和需求,盡管這裏麵多少帶一些開玩笑的成分。他們在得知這座房子沒有取暖係統後,終於相信所推薦的房子是真正的都德式建築。還有一件令人遺憾的事,就是房子的供水係統時斷時續,而且該村的教堂真的就建在附近。
“真是不舒適到家了!”阿麗達將這座房子的缺點一一羅列出來,愛德華波耶尼簡直是大喜過望。然而,一陣狂喜過後,他又疑惑地問:“有沒有鬼呢?你是否瞞著我們,其實那兒根本就沒有鬼!”
此時,瑪麗和他一起大笑起來。笑歸笑,她的看法卻與丈夫明顯不同,因為她注意到,阿麗達在回答愛德華時,聲音極其平淡。
“噢,你知道,多賽特郡到處是鬼。”
“我知道,但那有什麽用?我不想開車到十英裏外的地方去看別人家的鬼。我想在自家屋子裏看到鬼。林格有鬼嗎?”
愛德華的話讓阿麗達又笑起來。直到此時,她才用略帶挑逗的語氣說:“噢,當然有,但你永遠不會知道。”
“永遠不會知道?”波耶尼責怪道,“如果不給人知道,那麽世界上怎麽會有鬼呢?”
“我說不準,隻是個故事而已。”
“你的意思是不是說,那兒有鬼,但沒有人知道它是鬼?”
“嗯——至少要等到後來才能知道。”
“等到後來?”
“就是等到很久很久以後。”
“一旦確定它為非塵世間的來訪者,為什麽這一家沒有將它的特征傳述下來呢?它怎樣隱藏自己且不給人識破呢?”
阿麗達隻能搖著頭說:“不要問我,但確實有鬼。”
“那麽,突然,”瑪麗恍然大悟似地陡然說道,“突然在許久以後,人們會自言自語著說:‘那就是鬼嗎?’”
瑪麗給自己陰氣沉沉的聲音嚇了一跳。她的問題也讓那兩個正在開玩笑的人吃驚不小,阿麗達的眼睛裏掠過一絲驚異:“我認為是這樣,人們隻有等待。”
“噢,讓等見鬼去吧!”內德插嘴說,“對於一個隻能在回憶中玩味的鬼來說,生命實在太短暫了。我們就不能找到一所更好的房子,瑪麗?”
結果是,他們找來找去,最終還是來到他們並不想去的地方。三個月後,他們在林格安頓下來。他們向往已久,甚至連日常生活中的各種細節都已事先設計好了的生活,真正開始了。
在十二月沉沉的暮色中,你若坐在黑色的橡樹屋頂下,靠在寬大的壁爐旁,你就可感覺到玻璃窗外逐漸黯淡,周圍的一切孤寂而荒涼。正是為了最大限度地沉溺於這種感覺之中,瑪麗波耶尼借著她丈夫做生意的機會,陡然背井離鄉,離開紐約,搬到美國中西部的一個偏遠小鎮。在那裏,她忍受了近十四年死氣沉沉、黯淡無光的生活。在那裏,波耶尼仍然執著於他的工程項目,直到有一天,藍星礦的一筆飛來橫財完全改變了他們的生活,使他們得以享受人生的閑情雅致。然而,他們從未打算在無所事事中荒廢哪怕隻一刻時光,一心想使自己完全融入和諧生動的各項活動中去。瑪麗熱愛作畫和園藝(以灰色牆壁為背景),內德則想完成那本計劃已久的《文化的經濟基礎》。有如此多吸引人的工作等在前麵,他們的生活當然不能與世隔絕,也就是說,既不能完全脫離現實,也不能長久地陷入過去。
多塞特郡吸引他們的地方在於,它給人以與其地理位置毫不相稱的荒涼偏僻感。對波耶尼夫婦來說,在這個布局緊湊得不可思議的島嶼上,它是僅有的幾個可以再現曆史的奇觀之一。這個島嶼是一群小郡的組合,他們這樣稱呼它。質地不同,產生的效果也大為迥異:真所謂十步一景,景景不同。
“正是那些風格迥異的自然景觀,”內勒曾熱情洋溢地解釋說,“留給人們如此深刻的印象,帶來如此鮮明的視覺衝擊力。一切都安排得天衣無縫,恰到好處。”
林格當然是得天獨厚:古樸的屋舍掩映於山脊之間,處處流露出與久遠的過去交流過的細微痕跡。它不大,也無什麽特別之處,但這一點對於波耶尼夫婦來說,更充滿著特別的魅力——千百年來的生活在此沉澱的魅力。這種生活可能並不井然有序,然而,長期以來,它一直悄無聲息地融入過去,就象秋天的蒙蒙細雨,一天又一天地靜靜下著,最終都匯入紫杉林間的魚塘。那些因受阻而倒流回來的積水有時則拙笨地流淌著,顯得憂傷而陌生,瑪麗免不得從中感受到那種追憶往事的強烈衝動。
在這個特別的下午,這種感覺發展到了極至。她坐在書房裏等候仆人掌燈。她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壁爐投下的重重陰影之中。一吃完午飯她丈夫就出去了。他常在英格蘭的高地間悠然地散步。她發現,近來他寧願一個人散步。他們之間久經考驗的夫妻關係使她得出這樣一個結論:他一心撲在那本書上了,他需要下午獨處一些時間來思慮上午沒有弄明白的問題。顯然,這本書進展得遠沒有她想象的那麽順利。她可從丈夫的雙眸裏看出他的困惑,這是他以前當工程師時從未有過的。他看上去十分疲憊,好象徘徊在病魔的陰影裏。絕對不是對書的憂慮,這件事從未讓他皺過眉頭。迄今為止,從念給她聽的幾頁來看(包括引言及第一章的摘要),他對這門學科掌握得非常牢固,他也對自己充滿信心。
瑪麗陷入深深的困惑之中。既然內德已經從他的生意及與之有關的煩亂事件中脫身而出,那麽就可能存在著其他讓他憂慮的東西。難道是他的健康?然而,自搬到多塞特郡之後,他的精力比以前旺盛多了,可以說麵色紅潤,雙目更加炯炯有神。隻是在上個星期,她才感覺到,他身上確實發生著某種難以名狀的變化。丈夫出去後,這種變化就讓她不安,但當他回到她身邊時,她又覺得無話可說,看起來就象她有什麽秘密瞞著他一樣。
想到他們之間存在著秘密,瑪麗不禁感到驚訝。她的目光打量著這個長長的房間。
“難道是這座房子?”她思忖著。
這個房間本身可能就充滿著秘密。這些秘密似乎已將自己堆積起來。夜幕降臨時,它們就象一層層天鵝絨所形成的陰影一般,從低矮的天花板上,從一排排書籍裏,從壁爐蒙著塵霧的雕刻物上,徐徐降落。
“嗯,當然,這處宅子一定有鬼魂出沒!”她沉思著。
搬到林格的頭兩個月裏,阿麗達所說的那個無法感知的鬼一直是他們彼此間開玩笑的主題。漸漸地,他們不再提說此事,因為老想這樣的事情確實也沒有多大意思。事實上,自從瑪麗租下這棟有鬼魂出沒的房子後,她就經常向鄰居們打聽這件事情。村民們對此不置可否,要麽就說:“他們都這樣說,夫人。”那個隱藏著的鬼魂顯然查無旁證,因而就沒有傳奇故事使它的形象明確起來。沒過多久,波耶尼夫婦就把這件事記在他們的損益帳上。他們一致同意,盡管沒有超自然這一吸引力,林格仍不失為為數不多的、讓人感覺不錯的宅第之一。
“可憐的不顯靈的鬼,我想,這就是它總在空中徒勞地拍動美麗翅膀的緣故。”瑪麗笑著總結道。
“可不是,”內德用同樣的口吻回答道,“都說有鬼,可它從來沒有跳出來證明一下自己。”自此以後,他們便再也沒有提起過這位掛在嘴邊上的隱身房客。
現在,瑪麗就站在壁爐前,那種久已淹沒的好奇心又開始在她的心中萌動。在這種好奇裏,她已顯然夾雜了對它確實存在的感覺——一種通過與潛伏著的神秘事物日日接觸而獲得的全新感覺。當然是這幢房子本身,它擁有看見鬼魂的能力,它一直在秘密地與它的過去交談。人們隻有盡可能地接近房子,與它溝通,才有可能知曉它的秘密,從而獲得看見鬼的眼力。也許因為內德天天在這個房間裏呆著(而她自己隻在下午才進入這個房間),他已經獲得了這種能力,並且默默地承受著這間房子對他揭示的一切。瑪麗非常清楚鬼魂世界的規則。她知道,不能隨便對別人談論你所見到的鬼,這樣做如同在俱樂部裏衝一個女士直呼名字一樣,是大煞風景的。不過,這種解釋並不能使瑪麗真正感到滿意。她想:“這些不過是出於好玩而嚇嚇人罷了,難道內德真的在意這棟房子的鬼嗎?”她再次陷入一個基本的兩難境地:對鬼魂敏感與否事實上與鬼魂本身並沒有關係,這是因為,當你真的在林格看見鬼,你不會知道那就是鬼。
阿麗達曾說過:“很久以後才會知道。”假設他們第一次來時內德見到鬼了,真的要到上星期感覺出來嗎?此時此刻,她徹底陷入回憶之中,回憶著他們剛租下這棟房子的日子。她隻想起一片混亂:拆包裹,布置房間,安排書籍,然後,他們從房子各個僻靜的角落呼喊著對方的名字,讓對方與自己分享房子的美妙,好象房子本身在向他們展示一件又一件珍寶似的。就在這時,瑪麗突然回憶起來,在十月一個陽光溫暖的下午,也就是在經曆第一次欣喜若狂的探險之後,他們開始仔細地視察整棟老房子。她(象小說中的女主人公一樣)搬動牆上的嵌板,登上螺旋似的樓梯,來到屋頂處一塊向外突出的平台之上。一眼望上去,屋頂似乎朝四麵呈坡狀傾斜下來,坡度非常陡,不熟練的人根本無法攀登上去。
從這半遮半掩的一隅朝下看去,景色十分迷人。她忙跑下樓,將內德從書稿中拖拽出來,讓他也來分享她的新發現。她清楚地記得當時的情形。他站在她的身邊,用一隻胳膊摟住她。他們的目光一起飛向遠處英格蘭高地連綿不斷的地平線,心滿意足地將視線轉移到魚塘四周,轉移到紫杉樹籬隔成的精美圖案及草坪上雪鬆投下的影子。
“喏,看這邊。”內德說著將她從懷裏轉過來。她緊緊地依著內德,象渴極了的人看到一杯鮮美的飲料一樣,心醉神迷地望著灰牆圍起來的庭院、門口蹲著的石獅及那條通向高地公路的石灰路。
就在此時,她感到內德鬆開胳膊,同時聽到一聲尖銳的“喂!”她不由得轉過身來看著內德。
是的,瑪麗清楚地想起來了。回過頭時,她看到他的臉上清楚地寫著焦慮與困惑。順著內德的目光,她看到一個男人的身影。男人似乎穿著寬鬆的灰色衣服,正沿著那條石灰路朝庭院漫步走來,看上去十分猶豫,就象陌生人探路一樣。她很近視,隻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一片細長的淺灰色。從體型和衣著看,他似乎來自國外,至少不是個本地人。她的丈夫顯然比她看得清楚,因為他急急忙忙地從她身邊離開,隻說一聲“等一會兒”,就衝下樓梯,甚至沒有來得及停下來幫她。
她感到一陣眩暈。她抓住背後的煙囪站一會兒,才開始小心地跟在他的後麵向樓下去去。走到樓梯平台時,不知道為什麽,她又停下來。她靠在樓梯扶手上,在一片靜寂中眯起眼睛,看著給陽光照得斑駁陸離的房子。這時,她聽到在房子某處傳來關門的聲音。她機械地沿著狹窄的樓梯往下走著,最後來到樓下的大廳裏。
前門大開著,陽光斜照進來,但大廳和庭院空****的,一個人影也沒有。書房的門也開著,瑪麗側耳傾聽,但沒有聽到任何人說話。最後她跨過門檻,走進書房,發現丈夫一個人在裏麵,茫然地摸著桌上的稿紙。
他抬起頭來,似乎對她的到來感到驚訝。瑪麗看到,他臉上的憂慮已一掃而光,似乎非常愉快。
“剛才發生什麽事啦?那個人是誰?”瑪麗問道。
“誰?”內德重複一句,一臉吃驚的樣子。
“朝我們房子走過來的人。”
內德若有所思地說道:“那個人?我以為是彼得斯呢。我從後麵追上去,想跟他說一下馬廄的排水問題。可我從樓上下來後,他卻不見了。”
“不見了?我們看見他時,他似乎走得很慢。”
波耶尼聳聳肩說:“我也這樣認為。他一定在那一會兒走快了。太陽下山前我們爬麥爾頓懸崖好嗎?”
就這些。在那時,這件偶然發生的事並沒有什麽意義。事實上,麥爾頓懸崖上的壯麗景色很快就將這一切全部抹去。自第一次看到它**的山脊時起,他們就一直夢想著攀上它的顛峰。毫無疑問,那件事隻所以給她淡忘,是因為它剛巧發生在他們登上麥爾登懸崖的同一天。現在它又浮了出來。就其本身來說,它實在沒有奇特之處。內德從屋頂衝下去追趕一個做事拖拉的手藝人是自然不過的事兒。那段時間,他們總是留意整修房子的專業人員,一天到晚候在家裏,一見他們,或等候或責怪或詢問或提醒,忙得不亦樂乎。再說,那個灰色的身影的確很象彼特斯。
然而現在,瑪麗再回想這些事情時,深切地感到丈夫臉上的憂慮僅用他當時的解釋是站不住腳的。彼特斯怎會令他焦慮不安呢?更重要的是,既然與彼特斯商談馬房的排水裝置如此重要和必須,沒找到他為何又使他如釋重負呢?當時,瑪麗一點也沒有考慮過這些問題。然而現在,她就這麽輕輕一召喚,所有這些便紛至遝來,一齊湧入她的腦海之中,好象它們一直都呆在那兒,隻是在等著合適的時間出現而已。
II
瑪麗給這些問題弄得疲憊不堪,一步一步地踱到窗前。房間裏已經非常昏暗,但她驚訝地看到窗外竟然還有微弱的亮光。
她的目光穿過庭院,凝視著遠處。石灰小徑的另一端出現一個人影。外麵一片灰暗,他看上去僅比那片灰色稍稍深黑一點。不一會兒,它朝她這邊移動過來。她的心不禁怦怦直跳,大腦裏立即冒出一個念頭:“鬼!”
在那一瞬間,她突然覺得它就是她兩個月前在屋頂上看到的那個人。現在,在他命中注定的時刻,他要揭示自己的身份,證明自己不是彼特斯。越逼越近的恐懼使瑪麗情緒緊張。然而,伴隨著時鍾發出的下一聲滴答,那個身影突然間變得清晰、實在起來。即使她雙眼近視,也能辯得出原來是她的丈夫。他進門時,她轉身迎接他,覺得自己淨想些傻事。
“簡直荒誕得可愛,”瑪麗大聲笑道,“我總是記不住!”
“記不住什麽?”走到一起時,波耶尼問道。
“在林格看見鬼時,你永遠不會知道那就是鬼。”
她的一隻手拉著內德的袖子,內德也讓她這麽拉著。在他心事重重的臉上,瑪麗這句話沒有引出一點點反應。
“你真的以為自己見過鬼嗎?”內德過一會兒問道。
“不知為什麽,我竟然把你當作鬼了,親愛的,那時我真的很想把它辨認出來。”
“我——剛才?”內德放下手臂,轉過身背對著她,回應著她的笑聲,“真的,親愛的,你最好放棄它吧,這樣對你再好不過。”
“噢,好,我放棄它,你呢?”瑪麗突然轉過身,麵對著內德。
女仆拿著信和燈籠進來。內德低頭看著女仆呈上來的托盤,一縷燈光照在他的臉上。
仆人送來燈後就出去了。瑪麗惡作劇似的又問一聲:“你呢?”
“我怎麽啦?”內德心不在焉地回答一句。翻動信件時,燈光將他眉宇間深深鎖著的憂慮照得一清二楚。
“放棄見鬼的念頭。”瑪麗試著說出這些時,心裏一陣緊張。
她的丈夫把信撇在一邊,向壁爐邊的陰影處走去。
“我從未想過要看見鬼。”內德邊說邊撕開一份報紙的包裝紙。
“噢,當然,”瑪麗說道,“最使人惱怒的事就是試也沒用,因為你要等到很久很久以後才會明白過來。”
內德打開報紙,好象根本沒有聽見瑪麗的話一樣。過了一會兒,他把手裏的報紙翻得嘩嘩作響,抬起頭來問瑪麗:“你知道得多久?”
瑪麗彎下腰,在壁爐旁的一張矮椅上坐下來,打量著自己的丈夫。燈光下,丈夫映在牆上的影子讓她嚇了一跳。
“不知道。你放棄了嗎?”瑪麗反問一句,將她前麵的問題又重複一遍。
波耶尼將報紙揉成一團,然後又改變了注意,把它拿到燈下。
“噢,上帝!”內德不耐煩地叫道,“我隻是想知道,是否有關於鬼魂的傳說或傳奇?”
“據我所知,完全不是這回事。”瑪麗回答。她正要衝動地加上一句“你為什麽要問這個”時,女仆端著茶杯和第二盞燈走了進來。
房間裏明亮起來,瑪麗做著家務,在她心頭悶了一個下午的壓抑感似乎有所減輕。她全神貫注地投入了工作,又抬起頭時,她看到丈夫的臉上又發生了變化。這讓她十分迷惑。他坐在離她較遠的那盞燈前,正在專心致誌的閱讀來信。不知是因為信裏有什麽不快,還是因為她自己的觀察角度不對,她覺得丈夫的麵部表情開始恢複到過去的狀態。她越觀察,越覺得他在發生變化,臉上的皺紋消失了,眉宇間的憂愁不見了,那種因長期腦力勞動而產生的倦意也**然無存。內德似乎注意到她在觀察他,便抬起頭來,微笑著看著她的雙眼。
“我渴死了。有你一封信。”他說。
瑪麗端一杯茶給他,同時從他手裏接過信。她回到椅子上,拆開信封,看起來就象一個隻關注於自己所喜愛人物的讀者一樣。
接下來,她不自覺地站起身來,遞給她丈夫一張剪報。那封信落到地上。
“內德!這是什麽?它是什麽意思?”
內德幾乎在同一時間站了起來,仿佛她還沒有叫出聲,他就已經聽到似的。他們倆就象敵對著的雙方,隔著她的椅子和他的桌子,互相盯視著,好尋找有利時機進攻似的。
“你說什麽來著?著實把我嚇了一跳!”波耶尼說道。他一邊朝瑪麗走過去,一邊發出半嗔半怒的笑聲。恐懼的陰影再次爬上他的麵孔,好象預感到什麽似的,他的雙唇及雙眼間露出警惕的神色,這使瑪麗覺得,他好象正給一種看不見的東西包圍著。
瑪麗的手顫抖得厲害,幾乎不能把剪報遞給內德。
“這篇——剪自‘渥克沙衛士報’——一個名叫埃威爾的男子向法院控告你——‘藍星礦’有麻煩了。我連一半都看不懂。”
她說話時,他們繼續對視著。使她吃驚的是,她的話使內德那張因為警惕而緊繃著的麵孔頓時放鬆下來。
“噢,那件事!”內德瞥一眼手上的鉛印紙條,把它折疊起來,就象是處理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今天下午你怎麽了,瑪麗?我想你肯定聽到什麽壞消息吧?”
瑪麗站在內德麵前,聽到他那令人放心的聲音,心頭那種難以描述的恐懼感慢慢地平息了下來。
“那麽你知道這件事。不要緊吧?”
“我當然知道,沒事兒的。”
“但這是怎麽回事?我想知道,那個男的控告你什麽?”
“跟日程表上的案子差不多。”波耶尼將剪報扔下去,一屁股坐在爐火旁的一張沙發上。“你想聽這個故事嗎?它不是特別有趣——隻不過是關於藍星礦利益的一場爭吵罷了。”
“這個埃威爾是誰?我沒聽說過這個名字。”
“噢,是我指派的人——我幫過他一把。當時我把這些都告訴過你了。”
“我敢說,一定是忘了。”瑪麗徒勞地在記憶中搜尋著。“如果你幫了他,他為什麽又用這種方式報答你呢?”
“也許是哪個奸猾的律師找到他,勸誘他這樣做的。這太專業、太複雜了。我想這種事會讓你厭煩的。”
他的妻子感到一陣內疚。從理論上講,她不讚成美國的妻子們對丈夫職業上的利益不聞不問。但在實踐上,她發現她很難將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波耶尼所卷入的各種厲害關係上。此外,在他們離開家鄉的這些年裏,她一直覺得,在社會裏,這種通過象她丈夫那樣辛勤的專業勞動而換取的閑遐生活,是對眼前所麵臨的繁雜事務的唯一解脫,是朝向他們夢寐以求的生活的飛翔。現在,當這種新的神奇的生活將他們團團圍住時,她卻反複地質問自己,她這樣做對嗎?迄今為止,這種嚐試僅僅隻是一種通過積極的想象而作的一次回憶之旅而已。她第一次驚愕地發現,她對構築這一幸福的物質基礎竟如此不了解。
她看著丈夫。他臉上的鎮靜再次打消了她的疑慮。但她覺得她需要更多具體的理由以使那顆仍在懸著的心真正地放下來。
“你不為這次起訴擔心嗎?為什麽你一直不對我講?”
內德將她的兩個問題一起回答了:“我沒有對你講,因為這件事的確讓我擔心——甚至讓我煩惱。但現在它已經成為陳年舊事,給你寫信的人一定是從過期的‘衛士報’上剪下那則消息的。”
瑪麗不禁感到一陣快慰。“你是說已經結案?他輸了這場官司嗎?”
波耶尼遲疑一下,回答道:“案子撤消了——就那樣。”
瑪麗堅持問著,就好象要從這個毫不費力就撤消了的控告中免除她自己的責任一樣。“他撤訴是因為他感到自己沒有獲勝的可能性?”
“嗯,他不可能獲勝。”波耶尼回答。
瑪麗仍然在與她內心深處的困惑搏擊著。
“案子撤有多長時間了?”
波耶尼停了一下,仿佛又像以前那樣不太肯定。“我剛剛知道這個消息,但我一直期望著它。”
“剛剛——從其中一封信中知道的?”
“是的,從其中一封信中得知的。”
瑪麗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她意識到內德已起身穿過房間,在她身邊的沙發上坐下了。她撫摩著他,他也撫摩著她。內德伸出一隻手臂摟住她。她感到他的手在尋找著她的,並緊緊地握住了它。瑪麗為內德臉上笑窩內的暖意所吸引,慢慢地轉過身來,迎住他微笑的雙眼。
“沒事了――沒事了嗎?”瑪麗問道,心中的重重疑慮如冰雪一樣全部融化。“我向你保證,再沒有比現在更太平的時候了!”內德微笑著,把她摟得緊緊的。
III
後來,瑪麗回憶起,在第二天所發生的所有奇怪事情中,最奇怪的一件就是她突然恢複了安全感。
當她從低矮、昏暗的房間裏醒來時,那份安全感便彌漫在空氣中。然後,它伴隨著她下樓,伴隨著她來到餐桌旁,在火光裏對她閃耀,在翁的兩側及喬治亞式茶壺裏成倍地增長。前幾天彌漫在她全身的恐懼感、對報紙上那篇文章的高度緊張感、對未來隱約的質疑及對過去的回顧,都通過某種迂回曲折的方式得到了清償,好象困擾在他們心頭的道義上的欠帳一下子給償清了似的。假如她過去真的一直對她丈夫生意上的事漠不關心,那麽,她的這種新思想似乎表明,那是因為她非常信賴她的丈夫。他有權利獲得她的信賴,這一點在他們麵臨威脅與懷疑的關鍵時刻已得到了證實。自從盤問過他以後,她發現他比以前更為無憂無慮,更為自然,也更為放鬆了,好象他已經意識到她在懷疑,因而想讓她盡最大限度消除懷疑似的。
謝天謝地,一切都雲消霧散。她想到花園裏走一走,她驚訝地發現,外麵明亮的光線就好象夏天來臨似的。她把波耶尼留在書房裏,自己盡情地享受著這一切。經過書房門口時,她又看波耶尼一眼,看到他麵容平靜,低著頭,口裏叼著煙管,正在伏案工作。她也有好多事兒要在早晨完成。在這迷人的冬日裏,她的工作就是在她領地上的各個角落裏快樂地閑逛,仿佛春天已經來到。她想,仍然存在著許多可能性和機會,既讓這個古老的地方顯示出它潛在的魅力,又無須對它作哪怕是一點點不恭敬的改變。冬天太短暫,無法計劃春天和秋天該幹什麽。在這個特別的早晨,她重新獲得的安全感使她在這個可愛的、安謐的地方巡遊時擁有一份特別的熱情。她首先來到菜園,那些棚架上的梨樹在牆上勾畫出種種令人費解的圖案。鴿子仍給關在銀色石板屋頂的籠子裏,不停地拍打著翅膀,用嘴梳理著羽毛。暖房裏的水管出故障了,她在等候一位來自多切斯特的權威專家,他準備乘火車來,檢查過鍋爐後,再乘火車回去。她來到溫室,在潮熱的空氣中聞著撲鼻而來的香味,看著那些宛如打蠟一般的粉紅色或紅色的奇花異草(林格的一草一木都值得一看)。她知道那位專家還沒有來。這樣的天氣太難得了,浪費在人工製造的暖意裏實在不劃算,因此她又走了出來,沿著草地滾木球場上富有彈性的草皮向屋後的園子走去。園子的另一端有一個長滿草的草坪。從魚塘和紫杉樹籬處放眼望去,她可以看到一長排屋子、彎彎曲曲的煙囪群和藍色屋頂的四角都給籠罩在一層淡白色的水汽中。
她的目光穿過園子,從一扇扇開著的窗戶和正在冒煙的煙囪望過去。人氣使這裏充滿生機,她的心緒也象那堵陽光照耀的牆壁上久遠的經曆似的慢慢高漲起來。她從未覺得林格竟有這樣親切。她深信,它所有的秘密都是善意的,都應該保留著,就象人們常對孩子們說的那樣,“為人以善。”這種信任將她和她丈夫的生活也凝聚起來,使它與沐浴著陽光的林格那幽長的曆史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和諧。
她聽到身後響起腳步聲,便轉過身去,期待看到那位從多切斯特來的權威專家在園藝師的陪同下一起出現。但她隻看到一個身影,他看上去相當年輕,身材瘦長。她沒緣由地覺得,這個人看上去遠遠不象自己想象中的鍋爐專家。這個新來的人看見瑪麗後,抬抬帽子,帶著一種紳士風度在她麵前站住。也許,他是個旅行者,隻是想告訴她他無意之中闖到這裏來了。林格有時也吸引一些情趣高雅的旅遊者前來參觀。瑪麗很想看到這個陌生人將相機藏在什麽地方,或拿出相機以表明自己的旅遊者身份。但他沒有這麽做。處於禮貌,瑪麗略帶猶豫地問:“您想找什麽人嗎?”
“我來找波耶尼先生。”那人回答。他的語調(不是口音),聽上去有點像個美國人。聽到他的音調後,瑪麗把他仔細地端詳一番。他那質感柔軟的帽簷在他臉上投下一塊陰影,使他的臉看上去模糊不清。瑪麗近視的雙眼看到他的臉上表情嚴肅,象是來談生意的,謙恭有禮,而又寸步不讓。
過去的經驗使瑪麗對這種要求極其敏感。但她十分珍惜丈夫的早晨時光,並且相信,丈夫不會樂意有人來分享或侵占這段時光的。
“你和我丈夫預約過嗎?”她問。
來訪者猶豫一下,仿佛對這個問題沒有絲毫思想準備。
“我想他希望見到我。”那人回答。
這次輪到瑪麗猶豫了。“你知道,這是他的工作時間。他從來不在早上會見客人。”
那人看了瑪麗一眼,沒有回答。接著,他好象決定接受她的決定,轉身要走。他轉過身時,瑪麗看見他停下來,抬眼望著這棟寧靜的房子。他看上去十分疲憊和失望,好象一個長途跋涉、又受到時刻表製約的旅客。瑪麗覺得自己的拒絕也許會讓他空跑一趟,便覺得十分內疚,在他身後追問一句:“我可以問一下,你是從遠方來的嗎?”
那人嚴肅地望了瑪麗一眼,說:“是的——我從很遠的地方來。”
“那麽,假如你進去,我丈夫肯定會見你。你可以在書房裏找到他。”
她也不知道為什麽會加上後麵那句話,許是彌補在這之前所表現出的冷淡吧。
來訪者似乎要向她表示感謝。正在這時,她注意到園藝家和另外一個人在向她走來。她一眼就看出那人是來自多切斯特的專家。
“朝這邊走!”瑪麗邊說邊衝他們兩個揮手。一會兒之後,她便忘記他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與鍋爐專家的會麵之中。
會麵的結果是,鍋爐工程師決定不再去趕他的火車,瑪麗也不得不將整個上午的剩餘時間全部泡在他們在花盆之間展開的會談之中。談話結束時,瑪麗驚奇地發現,已經快到吃午飯時間了。她急忙朝屋子裏走去,心裏隱約期望著丈夫會走出來迎接她。但她看見庭院裏隻有一個園藝工人,此外再無別人。她來到大廳,發現它同樣安靜,於是她想,波耶尼肯定仍在工作。
瑪麗不想去打擾波耶尼,便轉身走進畫室。她坐在寫字台前,專心致誌地重新計算起在上午會談中工程師所提出的費用。此時,她之所以容許自己幹這種傻事,是因為她對它仍然具有新鮮感。與前些天籠罩在她心頭的那種模模糊糊的恐懼相比,這樣做似乎表明她重新找回了那種安全感,就象內德所說,總的來說,再沒有比現在更“太平”的時候了。
正當瑪麗盡情地玩數字遊戲時,女仆站在門檻處問是否該上午餐。這是他們中間的一個笑話:翠姆麗每次宣布午餐時間時,那樣子總是象在泄露一項國家機密。瑪麗正在聚精會神地埋首於那些紙張中,便心不在焉地咕噥一句,表示同意。
瑪麗見翠姆麗躊躇不決地站在門檻上,仿佛責怪她的回答不加考慮似的。接著,走廊裏響起她往回走的腳步聲。瑪麗推開麵前的稿紙,穿過大廳向書房走去。門依然關著,瑪麗猶豫了,她不喜歡打擾丈夫,然而又擔心他勞累過度。她站在那兒,努力使內心的衝動平靜下來。這時,翠姆麗過來喊她吃午飯。瑪麗迫不得已,推開書房的門。
波耶尼不在桌旁。瑪麗環顧四周,希望能在書架間找到他。然而沒有人回答她的叫聲。瑪麗明白波耶尼不在。
她轉過身,麵對著女仆。
“波耶尼先生一定在樓上。告訴他午飯準備好了。”
翠姆麗顯得猶豫不決。顯然,她覺得她應該服從這個命令,但又覺得服從這個命令是愚蠢的。經過一番思想鬥爭,她終於開口說道:“夫人,波耶尼先生不在樓上。”
“不在他的房間裏?你敢肯定?”
“我敢肯定,夫人。”
瑪麗看看鍾說:“那麽,他在哪兒?”
“他出去了。”翠姆麗說道,語氣中透出一種優越感,就好象她在專門等著一個辦事有條不紊的人將會提出的第一個問題一樣。
瑪麗推測,波耶尼一定是到花園裏接她了。如果他們互相錯過,他肯定會選擇走南門,而不會繞道走庭院。瑪麗穿過大廳,來到一扇打開的法國式落地窗前,它麵對著紫杉林。女仆又思索好一陣子,這才說道:“夫人,波耶尼先生沒有走那條路。”
瑪麗轉過身來:“他究竟去哪兒了?什麽時候去的?”
“他出正門,沿著馬路走了,夫人。”翠姆麗從不同時回答兩個以上的問題,這對她來說是一個原則問題。
“沿著馬路?在這個時候?”瑪麗走到大門口,透過庭院向一無遮攔的石灰馬路望去。遠處空****的,和她進來時看到的一模一樣。
“波耶尼先生沒有留下什麽口信?”
翠姆麗的思維一陣混亂,最後,她放棄了掙紮。
“是的,夫人。他剛才與與一位先生出去了。”
“那個先生?哪個先生?”瑪麗旋過身子,似乎要麵對這個新問題。
“什麽時候來訪的?說清楚,翠姆麗!”
瑪麗已經餓了,另外,她還想向丈夫谘詢一下關於溫室的問題,所以才向仆人下發這道不同尋常的指令。她可以冷靜地感覺到,翠姆麗的眼神裏開始出現反抗的神態,當一個唯唯諾諾的仆人給逼得太厲害時往往表現出來這種眼神。
“我也說不準,夫人,因為不是我讓那位先生進來的。”翠姆麗回答。她十分謹慎地回避著女主人說話時的不合常規之處。
“不是你讓他進來的?”
“不是,夫人。門鈴響時,我正在穿衣服,阿格妮絲——”
“那就去問阿格妮絲。”瑪麗說。
翠姆麗依然顯示出一種不厭其煩、寬容大度的神情。“阿格妮絲不會知道的,夫人,因為她在修剪從鎮上買來的那盞新燈的燈芯時不慎燙傷了手,”——瑪麗早就知道,翠姆麗對那盞新燈一直沒有好感——“因此,多克特夫人就派了幫廚女傭。”
瑪麗又看看鍾說:“兩點都過了!問問幫廚女傭,波耶尼先生是否留下口信?”
瑪麗等也沒等,顧自去吃午飯了。一會兒,翠姆麗給她帶回幫廚女傭的話,說那位先生十一點鍾來訪,波耶尼先生沒有留下任何口信就和他一起出去了。幫廚女傭也不知道來訪者的名字,因為他把名字寫在一張紙條上,折疊起來後才交給她,並且命令她馬上把紙條給波耶尼先生送去。
瑪麗邊吃午飯邊胡思亂想。吃完後,翠姆麗把咖啡端到畫室。這時,瑪麗的猜測漸漸變成一種淡淡的不安。波耶尼這個時候不大出門,更不可能出門時什麽也不交代。他如此聽命於那位先生的召喚,而那位先生的身份又如此難以確定,這使得他的失蹤變得更加難以解釋。作為一個繁忙的工程師的妻子,瑪麗在生活中常常會碰上一些突然其來的來訪者,她也因此而被迫過著一種沒有規律的生活。這種經曆已經把她訓練得對任何意外之事都能泰然處之。但自從波耶尼從生意上收手後,他就選擇了這種修士般有規律的生活。在過去的歲月裏,他們總是站著吃午飯,晚飯也是在顛簸得一路吱嘎作響的餐車上完成的。仿佛是彌補過去那種七零八落、動**不安的日子,波耶尼最終養成一種準時和安於單調生活的幽雅品位。他甚至經常打消妻子對出現意外的期望。他宣稱,對於一個有幽雅品位的人來說,日複一日、永不改變的習慣裏蘊含著無窮無盡的樂趣。
沒有一種生活能夠完全防範不可預見之事的發生。顯然,波耶尼的所有預防措施或遲或早地都將一無用處。瑪麗推斷,他一定想通過陪來訪者去車站或至少陪他走一段路來結束這次令人厭煩的拜訪。
她走在一條橫穿高地的小路上。也許在此同時,波耶尼正從火車站沿著公路往回走,因此他們相遇的可能性並不大。然而,她還是確信,波耶尼已經先她回到了屋子裏。這種肯定使她一跨進門就直奔書房,甚至沒有停下來問一下翠姆麗。但書房裏空無一人。憑著不同尋常的觀察力和記憶力,她注意到,丈夫桌上的稿紙還象喊他吃午飯時那樣原封不動地攤在那裏。
刹那間,瑪麗的心被一種模糊的、未知的恐懼感牢牢地抓住。她一踏進房間便關上身後的門,獨自站在長長的寂靜的房子裏。她的恐懼似乎在漸漸成形,並開始具備聲音,在陰影中潛伏著,喘著氣。她眯起近視眼觀望著它,幾乎辨別它就在那裏,一種真實而冷漠的東西,高高在上地注視著她,對她了如指掌。它一步一步地逼向她,逼得她無處可退。她撲向鈴繩,驟然拉響。
翠姆麗聽到這聲緊急的召喚,急急忙忙提著燈趕來。看到平日清醒安靜的生活再次出現在眼前,瑪麗不禁深吸一口氣。
“假若波耶尼先生在家,你可以把茶送來。”瑪麗說,似乎在為自己的拉鈴找理由。
“好的,夫人,但波耶尼先生不在家。”翠姆麗邊說邊把燈放下。
“不在家?你是說他回來後又出去了?”
“不是,夫人。他根本就沒有回來過。”
恐懼感又開始在瑪麗的心裏蠢蠢欲動。她知道她被它牢牢地控製住了。
“和——那位先生出去後一直沒有回來?”
“和那位先生出去後一直沒有回來。”
“可那位先生是誰?”瑪麗繼續問,語調尖銳刺耳,就象一個人試圖讓對方在一片混亂的嘈雜聲中聽見自己說話一樣。
“我不知道,夫人。”翠姆麗站在那盞燈旁說。她的臉突然變得不似以前那般豐滿和紅潤了,好象也給同樣恐懼的陰影嚇得黯然失色似的。
“幫廚女傭肯定知道——不是她讓他進來的麽?”
“她也不知道,夫人,因為他把他的名字寫在一張折疊起來的紙上。”
在焦躁不安中,瑪麗意識到,他們在指稱那個身份不明的來訪者時都用的是含糊不清的代詞,而不是沿用那種傳統的套語。直到現在,他們在指稱那個人的時候依然口徑一致。正在這時,她想起那張折疊起來的紙條。
“他一定有個名字!紙條在哪兒?“
瑪麗走到桌邊,開始在桌上那堆零亂的文件裏翻起來。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她丈夫親筆寫的一封未完成的信。他的筆橫擱在信上,好象是因為什麽急事而突然擱筆的。
瑪麗將這頁信紙扔到一邊,繼續搜索著。在那些因情急或驚訝而給掃成一堆的書信與手稿中,瑪麗沒有找到任何折疊的紙條。
“幫廚女傭看見過他。去把她叫來。”瑪麗命令著,為自己笨得連這麽簡單的辦法都想不到而懊惱不已。
翠姆麗巴不得逃開這個地方,聽到這句話,一閃就不見了。當她領著那個忐忑不安的下屬再次出現時,瑪麗已經恢複了鎮靜,要問的問題也想好了。
那位先生肯定是個陌生人——這個她知道。但他說些什麽呢?還有,首先,他長得什麽樣?第一個問題很容易回答。由於他過於匆忙,就沒怎麽說話,隻說要見波耶尼先生,然後就在一張小紙上草草地寫些什麽,要求她馬上把紙條給波耶尼先生送去。
“那麽你不知道他寫些什麽?你也不能肯定他寫的就是自己的名字?”
幫廚女傭不能肯定,但她猜,應該是他的名字,因為他是應她問“如何通報”這一問題之後才寫那張紙條的。
“你把紙條給波耶尼先生送去時,他說些什麽?”
幫廚女傭覺得波耶尼先生什麽也沒有說,不過她也不敢肯定,因為當她把紙條遞給波耶尼先生而他正要打開時,她就意識到那位來訪者跟著她走進了書房,於是她趕緊溜了出來,讓兩位先生單獨在一起。
“如果你把他們留在書房裏,你如何知道他們走出房子的呢?”
這位可憐的目擊者被這個問題弄得張口結舌,語無倫次。翠姆麗機智而又轉彎抹角地給她解圍。從幫廚女傭那裏,她誘導出這樣一段話:在她穿過大廳向後麵的通道走去時,她聽見兩位先生就在她後麵,然後她看見他們一起從前門出去。
“那個陌生先生你看到過兩次,一定能告訴我他長得什麽樣子?”
顯然,最後一問使幫廚女傭的表達能力達到了極限。走到前門去“引進”一位來訪者本身,就不是她平常該做的事情,因為這將使她的表達能力陷於一種無可救藥的混亂之中。在拚命回憶一番之後,她隻能結結巴巴地說:“他的帽子,嗯,有點不同,你也許會說——”
“不同?怎麽個不同法?”瑪麗迅速地接口問道。與此同時,她馬上就想到上午見到過的那個形象,隻是它給後麵接踵而至的其他印象覆蓋了。
“你是說,他的帽簷很寬,臉色蒼白——看起來非常年輕?”瑪麗循循善誘地提醒著幫廚女傭,看得出她已緊張得嘴唇發白。然而,此時此刻,即使幫廚女傭能夠對這個問題做出滿意的回答,它也會給聽者滾滾而至的思潮衝到一邊。那個陌生人——花園中的陌生人!為什麽瑪麗壓根兒就沒有想到過他?她不需要再問了,顯然,正是他來拜訪她的丈夫並和他一起出去的。然而,他是誰?為什麽波耶尼會如此聽從他的吩咐?
波耶尼夫婦經常用“這是一個極不可能走丟的地方”來形容英格蘭如此之小。現在這句話突然從瑪麗的腦海中蹦了出來,就象黑暗中某個人突然咧嘴一笑一樣。
“一個極不可能走丟的地方!”這句話一直是她丈夫的口頭禪。然而事實是,整個官方調查機構帶著探照燈從英格蘭的東海岸照到西海岸,甚至把海峽也照了一遍;波耶尼的名字赫然醒目地貼在每一個鄉村和小鎮的牆壁上,他的照片(這使瑪麗多麽難過!)象一個通緝犯的肖像那樣散布這個國家的上上下下;如今,這個人口並不密集的小島,這個治安如此嚴厲、調查如此周密、管理如此嚴格的國家,竟然象那條深不可測的謎語的守護者斯芬克斯一樣,回過頭來盯著他妻子那雙充滿痛苦的雙眼,嘴角似乎帶著全天下隻有它才知道的、幸災樂禍的表情!
波耶尼失蹤兩周後,人們沒有聽到關於他的任何音訊,也沒有得到他活動的任何線索,甚至連那種對飽受折磨的親人來說期望值可有所提高的誤導性報道也很少出現,即使有,也轉瞬即逝。除去那個幫廚女傭外,再沒有人看到波耶尼離開過這棟房子,也沒有任何人看見那位與他一起出去的“先生”。在林格這一地區所進行的所有調查顯示,沒有一個人曾想起或目擊那天有陌生人來過這裏,或來過鄰近的村子,或走過那條穿越高地的公路,或由當地人陪著。英國那個陽光明媚的中午完全將他吞噬了,似乎他已掉入一個無邊無際的黑夜之中。
在官方調查機構滿負荷地調查時,瑪麗將她丈夫的書信也搜索一遍,期望能發現一點她所不知道的糾葛、牽連或債務上的蛛絲馬跡,從而給漆黑一團的調查工作帶來一絲光明。然而,即使在波耶尼的生活中曾經有過這樣的糾葛與債務,它們也都象那位來訪者用來寫名字的紙條一樣消失了。沒有任何可能找到具有指導意義的線索,除了——如果它確是個例外——那封在波耶尼受到神秘召喚時他顯然仍在寫的信件。他的妻子把那封信讀了一遍又一遍,並把它呈送到警察手中。但它的內容實在太少,根本無法用其進行猜測。
“我剛剛收到你那封宣布埃威爾死訊的信。我想不會再有煩惱和風險了,也許會更安全——”就這些。那句“麻煩和風險”很容易用那份剪報進行解釋,瑪麗已經從中獲知丈夫在藍星企業的一位同事起訴了他。這封信傳達出的唯一一條新的信息就是:盡管波耶尼告訴她案子已經撤了,盡管這封信本身證明原告已經死了,但當他寫這封信時,他還是在為那場訴訟的結果擔心。警察們打過幾天電報才查出那一小段文字所要寄給的那個“帕維斯”的身份。然而,調查的結果除表明他是渥克沙的一個律師外,沒有發現任何新的關於埃威爾案件的線索。帕維斯似乎與這個案子沒有直接關係,但他熟悉這個案子。看來,他的身份更象是一個熟人,也可能是個調解者。他聲稱,他也猜不透為什麽波耶尼會打算尋求他的幫助。
甚至連瑪麗波耶尼也逐漸感到自己的意識在減慢速度。它仍舊隨著猜想的不斷振**而搖擺,但它們已慢了下來,他們的振動也更有節奏。就象喝過毒藥的人一樣,他們的大腦依然清楚,但身體已不能動彈。瑪麗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中已習慣了恐懼,已經將它的永久存在當作一種固定的生活狀態加以接受。
這些時刻逐漸拉長為幾個小時和幾天,直到她不再激動,進入一種默認狀態。她麻木不仁地注視著日常生活中的例行公事,就象一個野蠻人一樣,看著那些毫無意義的文明進程在自己身上幾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她開始認為,她自己是這種常規中的一部分,就象輪子的幅條,隨著輪子的運轉而運轉。她感覺自己是一種毫無生氣的物體,就象她所處的這間房子裏的家具一樣,和椅子、桌子一起給蒙上灰塵,被推來攘去,並在朋友們的懇求和醫生“換個環境”的勸告麵前無動於衷。她已被這種逐漸加深的冷漠心態牢牢地控製在林格這裏,她的朋友們猜想,她拒絕搬家是給一種信念所鼓舞,也就是說,她期望在將來的某一天,她的丈夫會重新回到這個他曾經離開過的地方。這種想象中的等候狀態使一段美麗的傳說開始產生,但事實上,瑪麗並沒有這樣的信念。極度的痛苦緊緊地包圍著她,使她看不到哪怕是一絲一線的希望之光。她確信波耶尼不會再回來了,他從她的視線裏完全消失了,仿佛那天上門拜訪的是死神而不是一個陌生先生似的。她甚至不再理會報紙、警署就波耶尼失蹤一案所提出的種種猜測,她自己也不再為他的失蹤而焦躁不安。在對生活的極度厭倦中,她的思想開始從輪番上陣的各種恐懼中掙脫出來,坦然地接受了這樣一個明白無誤的、簡單的事實:他不見了。
她將永遠也不會知道波耶尼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也沒有人知道。但這幢房子知道,她在裏麵度過孤獨的漫漫長夜的書房也知道,因為故事的最後一幕是在這裏上演的。就是在這裏,那個陌生人走了進來,說了一句話,使得波耶尼站起身,跟著他走了出去。她踏著的地板曾經感受過他的腳步,書架上的書曾經目睹過他的麵容。有些時刻,這些古老昏暗的牆壁似乎想打破緘默,想以一種人們可以聽見的聲音揭示他們之間的秘密,但這種揭示一直沒有發生,她也知道它永遠不會發生。林格不是那種絮聒的古老房子,它不會去向人們泄露委托它保管的所有秘密。關於它的傳說隻能證明,它一直是它所發現的那些神秘事件的啞巴同謀和忠實看守人。瑪麗波耶尼坐在那兒,與沉默的牆壁麵對麵地互相凝望著。她覺得,任何試圖打破它緘默的人類手段都是徒勞。
“我不能說它不正確,也不能說它正確,這是生意。”
聽到這句話,瑪麗吃驚地抬起頭來,目不轉睛地看著說話的人:
就在半小時前,她收到一張印有“帕維斯先生”的名片。一看到這個名字,她馬上意識到,自從她在波耶尼未寫完的信件開頭讀到這個名字後,它就在她的意識裏生了根,落了腳。在書房裏,她看到一位矮小的、臉色蠟黃的人在等她。他禿著頭,戴著一副金邊眼鏡。當知道這就是丈夫想將他最後的想法向其吐露的那個人時,她渾身上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帕維斯的態度彬彬有禮,但他沒有進行任何無用的寒暄——就象一個時刻將手表握在手中的人一樣——他馬上說明自己來訪的目的。他因生意上的事“路過”英格蘭,發現自己已經在多切斯特地區。他感到他不能不拜訪一下波耶尼夫人。假如有機會,他還想問一下,她對鮑伯埃威爾的家屬能做點什麽。
這些話觸動了瑪麗心靈深處的恐懼根源。她的這位拜訪者是否真的知道波耶尼在那封未寫完的信裏想對他說些什麽呢?她請求帕維斯解釋一下他提出的那個問題。與此同時,她注意到,帕維斯似乎對她在這個問題上始終如一地表現出一種一無所知的樣子感到吃驚,難道她對這件事情的了解真的隻象她所說的那麽少嗎?
“我什麽都不知道——你必須告訴我。”瑪麗結結巴巴地說。於是,她的拜訪者開始向她披露整個故事的始末。她曾對這件事進行過各種不盡如人意的想象,也給各種各樣的猜測搞得狼狽不堪。當聽完這起她一直不明真相的藍星礦事件之後,她簡直覺得聳人聽聞,怒火中燒。原來,她丈夫是以犧牲那些頭腦沒有他機靈的人的利益為代價,“走在他們的前麵”,抓住機會,靠技術高超的投機取巧賺下大錢的。他的聰明才智的受害者是年輕的羅伯特埃威爾,他把他自己“全部押在”藍星礦計劃上了。
瑪麗開始哭起來。帕維斯從他那兩片公正無私的鏡片裏向她投去冷靜的一瞥。
“鮑伯埃威爾不是很聰明的人,這就是根本原因。假如他聰明一點,他也許可以掉過頭來,以同樣的手段對付波耶尼。這是生意場上每天都發生的事情,我想,這就是科學家們所說的‘適者生存’吧——你明白了嗎?”帕維斯先生說。顯然,他對自己能反應敏捷地想到這個類比感到滿意。
瑪麗在提出下一個問題時,覺得自己渾身不自覺地打一個哆嗦,仿佛到她嘴邊的話有一股讓她惡心的味道。
“剛才——你控訴我丈夫做過一些不太光彩的事?”
帕維斯先生將這個問題不偏不倚地概述一下:“噢,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甚至沒說過它不正確。”說到這裏,他把長長的一排排書籍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仿佛其中的某一本可以為他提供所尋求的解釋似的。“我沒說它不正確,也沒說它正確。這是生意。”畢竟,在他的語言範疇裏,沒有別的解釋能比這句話更全麵。
“埃威爾的律師們顯然沒有支持你這種看法,我想,起訴是在他們的建議下撤回的。”
“噢,是的,他們知道,若嚴格地按照法律,埃威爾根本站不住腳。所以他們建議他撤回起訴。他感到絕望。你知道,那些他扔在藍星裏的錢大部分是他借來的,他已經走投無路了。當他們告訴他沒有任何機會獲勝時,他隻好開槍自殺。”
恐懼感象震耳欲聾的波濤一樣一陣陣地席卷著瑪麗。
“他開槍自殺?他因為這件事而開槍自殺?”
“是的,確切地說,他並沒有成功,而是拖了兩個月後才死。”帕維斯說出這句話時不帶一點感情,就象一個機械地放著唱片的留聲機。
“你是說他試圖自殺,但失敗了,接著又自殺一次?”
“噢,他沒有必要再試了。”帕維斯冷冰冰地說。
他們麵對麵地坐著,誰也沒有說話。帕維斯若有所思地用手擺弄著他的眼鏡。瑪麗一動不動,她的雙臂沿著膝蓋前伸著,緊張得呆若木雞。
“假如你知道這一切,”她終於開口說話了,但她無法把自己的聲音再提高一些,“那麽,我丈夫失蹤後,我寫信給你,你說你看不懂,這怎麽解釋呢?”
帕維斯聽到這個問題後,絲毫沒有表現出尷尬的神色。他說:“我是不懂——嚴格地說,假如我懂的話,那時也不是談論這件事情的時候。案子撤後,埃威爾的事情也就解決了。不管我告訴你什麽,都不會幫助你找回丈夫。”
瑪麗繼續審視著他:“為什麽你現在又告訴我呢?”
帕維斯仍然毫不猶豫地說:“噢,首先,我認為你比你看上去要知道得多——我是指關於埃威爾死亡的具體情況。現在人們都在談論它,好象又舊事重提了。我想,假如你不知道你應該知道的事……”
瑪麗依然沉默著。帕維斯接著說道:“你知道,埃威爾事件的糟糕狀態隻是最近才披露出來。他的妻子是一個自尊心極強的女人。她拚命地撐著,到外麵幹活,還接針線活回家裏做。她病得非常厲害——心髒病,我想,她不得不照顧埃威爾的母親和一群孩子。在這種重壓下,她崩潰了,不得不請求社會的幫助。這件事重又引起人們對這個案件的關注,報紙重新報道起這件事,人們也開始向她捐獻財物。那裏的每個人都喜歡鮑伯埃威爾。許多在當地如雷貫耳的名字都出現在捐助名單上,人們開始懷疑為什麽——”
說到這裏,帕維斯停下來,用手在衣服裏麵的口袋裏摸索一陣。“這兒,”他接著說:“這是‘衛士報’對整個事情所進行的報道——當然有點聳人聽聞,可我想,你最好還是看一下。”
她打開報紙,雙眼不由自主地匆匆避開那行怒目而視的標題:波耶尼受害者的遺孀被迫尋求幫助。她順著專欄文章向插在文中的兩張照片看過去。第一幅是她丈夫的,是他們剛來英格蘭那一年所照的,也是她最喜歡的一張,她把它放在樓上臥室裏的寫字台上。當她的眼睛與照片上的眼睛相遇時,她覺得無法去讀關於他的報道。瑪麗閉上雙眼,心裏一陣揪心地疼痛。
“我想,如果你願意把你的名字寫上去——”她聽到帕維斯繼續說道。
瑪麗努力睜開雙眼,目光落到另一幅照片上。它是一個看上去十分年輕、身材瘦削的男人照片。他的臉給突出來的帽簷的影子遮住了,顯得十分模糊。她以前在哪兒見過這個輪廓?她迷惑不解地盯著那張照片,心怦怦地跳起來,接著她喊道:
“就是那個人——那個來找我丈夫的人!”
她聽到帕維斯驚跳起來,同時也朦朦朧朧地感到自己朝後滑倒在沙發的角落裏。帕維斯彎腰驚慌地看著她。瑪麗坐直身子,伸手去拾那張扔在地下的報紙。
“就是那個人!走到哪裏我都認識他!”瑪麗大聲說道,聽起來象尖叫似的。
在她聽來,帕維斯的回答像是沿著延綿不斷的、給煙霧籠罩的彎曲山路上傳來似的。
“波耶尼夫人,你生病了,要不要叫人來?要不要我去給你拿杯水來?”
“不――”她朝帕維斯這邊撲過去,手裏發瘋似的抓住那張報紙。“我告訴你,就是這個人!我見過他!他在花園裏跟我說過話!”
帕維斯從她手裏拿過報紙,看著照片說:“不可能,波耶尼夫人,他是羅伯特埃威爾!”
“羅伯特埃威爾?”瑪麗炯炯的目光似乎穿透時空,“那麽,就是羅伯特埃威爾找過他!”
“來找波耶尼?他從這兒離開的那一天?”帕維斯的聲音漸漸低下來,而瑪麗的聲音卻漸漸高漲上去。帕維斯彎下腰,象兄長似的把手放在她身上,似乎要把她慢慢哄回座位上去。“埃威爾死了!你不記得了嗎?”
瑪麗坐在那兒,雙眼直直地盯著那張照片,根本就沒有聽見帕維斯說些什麽。
“你不記得波耶尼未完成的那封寫給我的信嗎?那封你在他書桌上找到的信?那是在他剛剛聽到埃威爾死詢時寫的。”瑪麗注意到,帕維斯不帶一絲感情色彩的聲音古怪地顫抖一下。“你肯定記得!”他勸導著。
是的,她記得:這正是最令她感到恐怖的地方。埃威爾在丈夫失蹤前一天死了。這就是埃威爾的照片,這就是那個與她在花園裏說過話的那個人的照片。她抬起頭來,緩緩地環視著書房。書房應該可以證明,這就是那天當波耶尼正在寫他那封未寫完的信時進來拜訪他的那個人的照片。透過模糊不清而又洶湧澎湃的思潮,她聽到那句差不多就要被忘記的微弱而低沉的聲音——那句阿麗達斯泰爾在龐波尼的草坪上所說的話。那時,波耶尼和她的妻子還沒看過林格,也沒有想過有一天他們會在這兒住下。
她再次注視著帕維斯。他正在試圖掩飾他的不安與慌亂,想裝出一副萬分寬容與同情的樣子,但他的嘴唇已經發白。“他肯定認為我瘋了,但我沒有瘋!”瑪麗心想,突然間她的心頭一亮,想出一個證明她那看似奇怪的斷言的想法。
瑪麗平靜地坐著,極力控製住顫抖的雙唇,直到她對自己的聲音有了足夠的信心時,才直直地盯住帕維斯問:“請問,你可以回答我一個問題嗎?羅伯特埃威爾是什麽時候企圖自殺的?”
“什麽時候——什麽時候?”帕維斯結結巴巴地說。
“是的,確切日期。請你回憶一下。”
她看到帕維斯越來越害怕她。“我有個原因要這樣問,”瑪麗堅持著。
“是的。隻是我想不起來了,大約是兩個月前,我敢說。”
“我需要確切的日期,”瑪麗又說一遍。
帕維斯拿起報紙說:“我們可以在這兒找,”他說,仍遷就著她。他順著報紙朝下看:“這裏,去年十月——”
瑪麗接過他的話說:“20號,對嗎?”
帕維斯目光敏銳地看她一眼,證實道:“是20號,你怎麽知道的?”
“我現在才知道。”瑪麗的目光繼續越過帕維斯,盯在空中。“星期日,20號——那天他第一次來。”
帕維斯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第一次來這兒?”
“是的。”
“那麽,你看到過他兩次?”
“是的,兩次。”瑪麗低聲地說,“他第一次來這裏是十月二十號。我記得那個日子,因為那天我們第一次登上了麥爾頓懸崖。”想到這裏,她內心裏覺得好笑。要不是爬山,她也許早已忘了那個日子。
帕維斯繼續審視著她,試圖攔截她的目光。
“我們在屋頂上看到他,”瑪麗繼續說,“他沿著石灰小徑朝屋子走來。他的穿著打扮和照片上的一模一樣,是我的丈夫看到他的。他十分害怕,在我前麵衝了下去,但那兒沒有人,他消失了。”
“埃威爾消失了?”帕維斯的聲音在發抖。
“是的。”他們兩人的低聲細語聽起來似乎在互相摸索著對方。“那時,我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現在我明白了,他那時試著要來,但還沒有真正死去——他不能接近我們,他不得不再等兩個月才死。於是他又回來了——於是內德跟著他走了。”
她向帕維斯點點頭,象一個解出一道難題的孩子一樣得意洋洋。然而突然間,她絕望地抬起雙手,把它們按在她的太陽穴上。
“噢,上帝!是我讓他去找內德的——我告訴他該去哪兒找他!是我讓他到這個房間來的!”她尖叫著說。
她感覺到那滿牆的書籍象正在朝下倒的廢墟一樣向她猛衝過來。她聽到帕維斯隔著很遠很遠的距離從廢墟中向她叫喊著,掙紮著向她靠近,但對他的觸摸已經麻木了,她一點也不知道他在叫喊什麽。透過喧嘩,她又聽到一個清晰的聲音,是阿麗達斯泰爾在龐波尼的草地上說話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