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的信件
Ⅰ
夏洛特·艾斯比在家門口的台階上停住了腳步。這是一個三月的傍晚,晚霞依稀可見,夜幕正在降臨,正是街市生活最熱鬧的時候。夏洛特站在鋪著大理石、古色古香的門廊裏,背對著街道,靜靜地站了好一會兒。門上的玻璃上掛著簾子,因此房裏麵的燈光顯得暗淡,看不清裏麵的擺設。跟肯尼斯結婚的頭幾個月,她最喜歡回到那安靜的房子裏。他們不住在商業區,遠離時尚,顯得十分清靜。每天這時候,她都會準時趕回家裏。與被她稱作聖地的家相比,紐約城浮躁喧鬧,霓紅燈閃爍不定,交通擁擠,住房緊張,生活不便,令人心緒不定,倍受壓抑。強烈的反差使她深有感觸。在這**不安的世界裏,她已找到了自己小小的港灣——或許她是這樣認為的。但現在,時過境遷,一切都發生了變化。在過去的幾個月裏,她總是在台階上猶豫徘徊半天才硬著頭皮走進去。
她站在門廊裏,房子裏麵的一切又浮現在她的腦海裏:掛著古老字畫的大廳,錯落有致的樓梯,左邊是她丈夫破舊的長長的藏書室——裏麵擺滿了書、煙鬥和殘舊的沙發(她丈夫常坐在上麵思考問題)。她非常喜歡這間房。樓上是她自己的會客廳,因為沒有錢,裏麵的家具和牆上的字畫自從肯尼斯的第一位妻子去世後,就再沒有更換過。夏洛特為使其成為自己的客廳,搬動了部分家具,添了一些書和一盞台燈,一張桌子(用來寫評論)等。她在拜訪肯尼斯的第一位妻子時就喜歡上了這個客廳。那是唯一的一次。那是一個難以接近,非常自我的女人。她們交往不多。那時夏洛特感到一絲妒忌。而現在——隻是過了一年多的時間——這一切都是她的了,隨她處理。冬日,她喜歡黃昏時分趕回家,坐在客廳的爐火旁看書,或坐在寬大舒適的書桌旁回信,或檢查她的前任留下的孩子們的習字本,等著丈夫回來。
有時候會有朋友來訪,有時——更多時候她是獨自一人在家。她喜歡這樣,她認為這也是跟丈夫在一起的方式:她可以回憶早上肯尼斯出門時跟她所說的話;也可以設想她丈夫發現她親近她時會對她說些什麽。
但現在,她腦子裏想的隻有一件東西:那封神秘的信。她不敢肯定今天晚上大廳桌麵上會不會出現同樣的信。信通常是一樣的——方形灰色的信封,上寫著“肯尼斯·艾斯比,阿斯奎爾。”筆劃較粗但比較模糊。開始時夏洛特感到納悶:筆觸有力,但筆跡較弱,稱呼寫得好像快沒墨水一樣,又好像是寫信人的腕力不夠。
她感到納悶的另一件事是:盡管筆劃有力,但還是能看出是女人的筆跡。初一看,一些筆劃看不出寫信人的性別,但從整封信的筆勁和筆劃中的猶豫可以看出,無疑是女人的。信封上除了收信人的名字外,什麽都沒有——沒有郵票,沒有地址。這封信可能是親自塞進信箱的,但誰幹的呢?不管怎樣,夏洛特每次看到這封信時都是在晚上,天黑以後,肯定是仆人在關窗和點燈的時候才把它拿出來的。盡管他們結婚以後已收到七封這樣的信,但對夏洛特而言就是一封,因為信的外表都是一樣的。
收到第一封信是在她們度完蜜月回來的那天。他們到西印度群島旅行,在那兒呆了兩個月。然後從那兒直飛紐約。那天晚上他們在老太太(肯尼斯的母親)家吃晚飯,回來得比較晚。她和丈夫進來時,她發現在大廳的桌麵上擺著一個灰色的信封。夏洛特先看到這封信。她第一反應是:我以前見過這筆跡,但回憶不起來在哪兒見過。雖然這灰色信封上的筆跡非常模糊,但夏洛特相信憑自己的記憶力,還是能夠想起來是誰的。當她丈夫看到這封信時,如果她不是偶然觀察到他的表現,她也不會對信想得太多。那是一瞬間的事情:他看到信後,伸手拿過來,湊到眼前分辨模糊的筆跡,然後突然把手臂從夏洛特臂彎裏抽出來,走到掛燈底下,背對著夏洛特。夏洛特一直在等著——等著他說話,等著他拆開信。但他一言不發,把信塞進口袋裏,跟著她進了藏書室。他們坐下來,點燃香煙。他坐在沙發上,腦袋後仰,沉思著,沒有說話。他眼睛盯著爐床,過了一會兒他用手撫著額頭說:“今晚在我媽那兒是不是太熱了,我現在覺得頭疼,我想先去休息。”
那是第一次。從那以後,艾斯比收到信的時候,夏洛特都沒在場。信通常在他下班之前到來,她隻好上樓去,把信留在大廳裏。即使夏洛特沒看到信,但當艾斯比上來時,她也可以從艾斯比臉上看得出是否有信。在那些晚上,他很少在晚飯前上來。很明顯,不管信裏說了什麽,他都想一個人去麵對;但當他看完信出來時,看上去老了好幾歲。臉上失去了生氣和剛毅,甚至他會忽略夏洛特的存在。有時候,他整個晚上都沉默不語;或者是委婉地批評夏洛特所作的家具擺設,或者是提起內政的變化,或有點小心地問夏洛特是否家庭女教師不夠年輕,而且有點輕浮;彼得(喉嚨有點小毛病)上學時是否穿暖和了。每當這時候,夏洛特都會想起當初她跟肯尼斯·艾斯比訂婚時別人給她的忠告:“跟一個傷透心的鰥夫結婚是不是太擔風險?你知道,艾爾斯·艾斯比已經完全主宰了他。”她記得她當時隻是開玩笑地回答:“他也許很高興能有點改變的自由。”在這方麵她是對的。在最初的幾個月裏,她知道丈夫非常高興跟她在一起。蜜月旅行回來後,那朋友又對她說:“你是怎麽料理肯尼斯的?他看上去要年輕二十歲。”這次她漫不經心地回答:“我想我把他從舊習慣中解放出來了。”
自從收到這灰色的神秘之信後,夏洛特注意到的與其說是艾斯比的挑剔——那不是他的意願——不如說是他在收到信後的眼神。那眼神並不是沒有愛意,也不是冷漠:就好像一個人遠離了塵世,再次回到熟悉的事物時,一切似乎變得很陌生。她介意這點,甚於他的吹毛求疵。
雖然她一開始就肯定灰色信封上的筆跡是女人的,但很長時間以後,她才把這神秘的信件和情感秘密聯係起來。她對她丈夫的愛很有把握,也很有信心去填補他的生活。因而她沒有過這樣的想法。這些信件表麵看來沒有給艾斯比帶來任何情感上的愉悅,它更可能是業務上的信函,而不是私人信件。這些信件可能是來自一些難纏的客戶:她們不想他的秘書拆看她們的信件,因此她們就直接把信寄到家裏來。對,肯定是這樣。若真是這樣的話,這不知名的女人可真是不同尋常地難纏。這從她寫來的信產生的影響就可以知道。另外,肯尼斯工作十分審慎,甚至可稱楷模,即使在這種影響不斷加深的情況下,他也從未向夏洛特說過有個嘮叨的女人在某件有關她的案子裏對他糾纏不清。這是很令人感到奇怪的。他曾一度提起過類似的案子,當然沒有提到名字和細節。至於這神秘的信,他一直三緘其口。
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藕斷絲連。”夏洛特·艾斯比是一個老於世故的女人。她對人心的複雜不會不清楚。她知道藕斷絲連的事經常發生。但她嫁給肯尼斯·艾斯比時,她的朋友們沒有提到過這種可能性,隻是說:“嫁給一個唐璜隻能算一個掛名妻子。你知道,自從第一次看到艾爾斯·柯德爾,肯尼斯就再沒敢看一眼別的女人,在他們結婚的那麽多年裏,他更像一位不幸福的情人,而不是安適、滿足的丈夫。他將永遠不會讓你移動沙發的位置或改變台燈的位置,不管你努力去做什麽,他都會在心裏把你跟艾爾斯所做的比較一下。”
他偶爾也會表現出對夏洛特管理孩子的能力的懷疑,但她個性幽默,和孩子們挺能合得來,孩子們也十分喜歡她,慢慢的也就消除了肯尼斯的不信任。據他最親密的朋友說,肯尼斯在妻子死後一度顯得淒戚,隻是由於對職業興趣的專注才沒有自殺。孤寂的肯尼斯兩年後與夏洛特相戀了,他迫不及待地展開攻勢,很快他們就結婚了。肯尼斯帶著他新婚的妻子去享受迷人的熱帶風光,共度蜜月。從那以後,肯尼斯表現得非常溫柔,他們就像蜜月時一樣,十分恩愛。在向夏洛特求婚之前,肯尼斯曾坦率地對夏洛特說起他非常愛他的第一位妻子,她去世後,他感到非常絕望。他在說這些時,並沒有顯得很悲痛,也沒有顯示出他對生活已失去希望。他一直十分簡樸和自然,他坦誠地對夏洛特說,從一開始他就希望未來的生活會給予他新的饋贈。婚後,當他們一起回到他與前妻共同生活了十二年的房子時,他告訴夏洛特:他感到很抱歉不能為她準備一片自己的空間,但他知道每個女人對家具和家庭擺設都會有她們自己的看法,這是男人永遠都不會注意到的。他告訴夏洛特,她可以按自己的想法作任何變動,用不著跟他商量。夏洛特最終幾乎沒作什麽改變。肯尼斯非常坦然和灑脫地開始了他的新生活。夏洛特也很快就適應下來了。她發現:在他們外出度假期間,艾爾斯·艾斯比的畫像已被移放到了育兒室。她對這點感到有些過意不去。這畫像原本是掛在藏書室裏的。她知道自己是間接原因。她向丈夫提起過這事,但肯尼斯說:“哦,我認為孩子們應該在母親的注視下成長。”夏洛特聽了深受感動,也非常滿意。隨著時間的流逝,她得承認,自從那冷美人的畫像被移走後,她再也沒有感覺到那雙警覺的眼睛的注視,因此她感到十分放鬆,而且對丈夫也更有信心了。肯尼斯的愛似乎已滲透她整個身心,穿透她內心的秘密——她很需要了解丈夫的過去。她內心感到非常幸福,但最近她發現自己總在擔心著什麽,有點緊張。今天傍晚,可能是因為太累了,也可能是因為沒找到新廚師,或是其它一些微不足道的可笑原因,比如說道德上的或生理上的。她發現她難以抗拒這種感覺。她拿著鑰匙,轉過身子,看著下麵寂靜的街道、遠處大街上的霓紅燈和忙碌的人們。天空已彌漫著城市夜生活的氣息。“那裏有的是摩天大樓、廣告、電話、無線電、收音機、電影、汽車及所有其它二十世紀的東西,而在門的另一邊卻是一些我不能解釋的東西,我怎麽也不能把它們聯係起來。就像古老的世界、神秘的生活一樣。自從聖誕節後我們從鄉下回來,已有三個月沒有來信了。真是奇怪,它們似乎都是在我們度完假後才來。我為什麽會覺得今天晚上會有來信呢?”
沒有理由,那是最糟的——最糟的情況之一。有時,她站在那兒,麵對著窗玻璃的另一邊,會有種預感,將發生一些不能解釋、不能忍受的事情,因而感到冰涼,發抖。但她打開門進去後,卻什麽也沒有發現。有時當她感到預警式的冷顫時,預感往往會被呈現在眼前的灰信封證實。以致從上一封來信以後,她不時會有這種習慣性的冷顫,因為,每當她打開門時,都在想會不會又有來信。
她受夠了!她再也不能這樣下去了!她丈夫收到信後,通常會臉色變白,並感到頭疼,但稍後即可複原,而她做不到。對她來說,困擾是長期的,原因很清楚:她丈夫知道信是誰寫的,知曉裏麵的內容,無論他要處理什麽事情,他事先都能有所準備,無論情況多麽糟糕,他都能控製整個局麵;而她卻被蒙在鼓裏一無所知,隻能作各種猜測。
“我受不了,我一天也不能忍受了”!她大聲地吼道。她把鑰匙插進鎖孔,轉動鑰匙,推門進去。桌麵上,又擺著一封信。
Ⅱ
夏洛特看見這信,感到一陣驚喜。一切都將了然,整個秘密將被揭開神秘的麵紗。一封給她丈夫的信;一封寄自一位女人的信——無疑這又是一件庸俗的“藕斷絲連”的例子。她一直對此滿腹狐疑,攪盡腦汁去找不甚明了的解釋,這是多麽傻啊!她穩穩地拿起信封,動作顯得有點兒鄙視。她仔細地看著這些模糊的字體,然後把信湊到燈光底下,這樣就可以分辨出折疊著的信紙的輪廓。她知道,如果現在她不弄清楚信裏麵的內容,她是不會平靜下來的。
她丈夫還沒回來:他很少在六點半或七點前下班回來。現在還不到六點,她有足夠的時間把信拿到樓上她的客廳裏,一邊喝茶,一邊看信,以解開這秘密,然後再把信放回原處。這是最明智的做法。這樣,長期折磨她的疑慮將會結束。當然,她也可以盤問她的丈夫,但這樣似乎更加困難。她用手掂量下這信,再次放到燈下觀看,然後帶著信開始上樓。很快她又下來了,把信放在桌麵上。
“不,我不能這樣做。”她自言自語,很是失望。
那該怎麽辦呢?現在她不能上樓,一人呆在溫暖怡人的房間裏品茶、讀信或看書、寫評論——因為樓下那封信,她不能做到這些。而且她知道,待會兒她丈夫回來,將會象往常收到這灰色的信件一樣,拆開信,然後獨自一人進入藏書室。
她突然有了一個主意:守候在藏書室裏,親自觀察。她想看看在不受注意的情況下,她丈夫與這信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她不知道為什麽以前沒有想到這個主意。她半開著門,坐在門後的一個角落裏。她可以觀察她丈夫而不被發現。她搬張椅子在角落裏,坐下來盯著門縫,等待著。
在她記憶裏,這是第一次試圖去偷窺一個人的秘密。但她並沒有感到絲毫內疚,她隻是覺得自己在迷霧中跋涉,不論花多大的代價,她一定要從其中走出來。
她終於聽到了肯尼斯開門的聲音。她猛地站起來,差點忘了自己呆在那兒的目的,想跑出來迎接她的愛人。但她很快就回過神來,於是重新坐下來。從她的位置,她可以看到他的全部行動——他進入大廳,走到桌子跟前,這時,他看到了信封。他的臉正對著燈光,所以夏洛特能注意到他的驚奇表情。很明顯,這封信出乎他的意料——他沒想到今天也會收到這樣的信。但盡管有點意外,既然來信了,他也能夠知道裏麵會寫些什麽。他沒有馬上拆開信,隻是一動不動地站著。慢慢地,他的臉色變了。很顯然,他還沒有下決心去碰這封信。終於,他伸出手,拆開信封,拿著信走到燈光底下。他背對著夏洛特,她隻看到他低著頭,肩膀稍微有點往前傾。顯然隻有一頁紙,因為他並沒有翻頁,隻是盯著看了很長時間,他一定反複讀了很多遍——至少夏洛特是這樣想的。最後,她看見他一動,拿起信一直伸到眼皮底下,好像還沒有完全看清楚似的,然後又低下頭。她看見他的舌尖觸到了信封。
“肯尼斯,”她大喊一聲,衝進了大廳。
她丈夫拿著信,轉過身來,看著她:“你剛才在哪兒?”聲音低沉、含糊,好像剛從夢中醒來。
“到藏書室等你,”她盡量使聲音平穩,“什麽事?信裏說什麽?你臉色很難看。”她的擔心似乎使他平靜下來,他輕輕笑了笑,很快將信封放進口袋裏。“難看?很抱歉,我今天工作不順——有兩個複雜的案子,我想我看上去很累。”
“你進來的時候並不這樣,隻是當你打開信的時候……”
他跟著她進了藏書室。他們站著,對望著。夏洛特注意到,他很快就控製了自己。他的職業使他在這方麵訓練有素,能很快地控製麵部表情和聲音。她立刻明白:如果繼續努力去揭開他的秘密,她將會處於劣勢。同時,她也失去了繼續誘導他說出一切的欲望。她不想引誘他背叛任何他不想告訴別人的東西。她的願望仍然是揭穿這個秘密,但隻是因為她可能能幫他減輕點負擔。“盡管那是另外一個女人,”她想。
“肯尼斯,”她說,她的心跳得很厲害,“我特地在這兒等你進來,我想看看你打開信的樣子。”
他蒼白的臉先是變紫,然後又變白了:“信?信有什麽特別?”
“因為我發現,每次來信,都會在你身上產生奇怪的作用。”
他眼神裏流露出一絲不快,這是她從未見過的。她想:“他臉的上部太窄了,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
此時他就像一個公訴人,表情冷漠,語氣中稍微帶點諷刺:“哦,你有偷看別人開信的習慣。”
“我沒有這種惡習,我從沒這樣做過,但我得弄清楚,她究竟在灰色的信封裏隔三差五地給你寫了些什麽?”他考慮了一下說:“這間隔並沒有規律。”“哦,我敢說你比我算得更準確,”她反駁,由於他的語氣,她再也不想寬容他了,“我知道的是每次那女的寫信給你——”“為什麽你認為那是個女的?”“那是女人的筆跡,你否認嗎?”他笑了:“我不否認,我這樣問隻是因為筆跡總體看來更像是男的。”夏洛特不耐煩了,她不想聽這些:“這女的——給你寫了些什麽?”
他似乎又思考了一會兒:“業務上的事情。”
“法律業務?”
“從某種程度上說——總的來說是業務。”
“你為她處理業務?”
“對。”
“你這樣做有很長時間了吧?”
“對,很長時間了。”
“肯尼斯,親愛的,你不能告訴我她是誰嗎?”
“不能,”他頓了頓,似乎猶豫了一會兒說,“是職業秘密。”夏洛特感到血液往上衝:“不要這樣說。”“為什麽不?”“因為我看見你吻那信”!這話聽起來有點令人尷尬,她很快就後悔了。她丈夫平靜地對待她的質問,而且不屑一顧,好像他在跟一個不講道理的孩子玩幽默。他臉上顯出了驚慌和不安,有好一會兒他似乎說不出話來,後來才努力恢複過來,結結巴巴地說:“筆跡很模糊,你肯定是看見我拿著信湊到眼皮底下去辨認。”“不,我看見你吻信了。”他不說話。“難道不是嗎?”
他又回到那種冷漠的神情:“也許。”
“肯尼斯,你站在哪兒跟我說這些?”
“這樣對你有什麽意義?我告訴過你,信是有關業務的,你認為我在撒謊嗎?寫信人是我一個很長時間沒見了的老朋友。”
“男人不會吻業務信件,即使老朋友是女的,如果不是曾經是情侶並還懷念著對方的話,也不會這樣做的。”
他輕輕聳下肩,轉過身去,似乎正在考慮結束這場討論,因為他不喜歡談話的內容。
“肯尼斯,”夏洛特走上前去抓住他的手臂。
他停止了,臉上寫滿疲憊。他把手放在夏洛特手上。“難道你不相信我嗎?”他輕輕地問道。“我怎麽相信你?幾個月來,這種信件源源不斷,我們從西印度群島回來的第一天,就收到第一封信,每次收到信後,我都能發現這信在你身上產生的異常影響,我看到你困惑、苦惱,好像有人在離間你我一樣。”
“不,親愛的,不是那樣,絕不會那樣。”
她往後仰了仰,用懇求的眼光驚奇地看著他:“那,親愛的,請告訴我真相,這很容易做到。”
他勉強笑了笑:“向有成見的女人證明任何東西都是不容易的。”“你隻要給我看看那封信就可以了。”他把手抽回來,往後退了退,搖搖頭。“你不願意?”“我不能這樣做。”“那,給你寫信的是你的情婦嗎?”
“不是。”
“也許現在不是,我想她正在努力要奪回你,你出於同情我而在抗爭著,可憐的肯尼斯!”
“我向你發誓,她不是我的情婦。”
夏洛特感覺到眼淚流出來了:“哦,那更糟,更沒指望了,我們都知道,那種精明的女人是很會控製男人的。”她掩麵而泣。
她丈夫不說話,既不安慰她也不否認。最後,她擦幹眼淚,抬起頭來深情地看著他。
“肯尼斯,你想想,我們結婚時間不長,想象一下我為你吃了多少苦,你居然說不能把信給我看看,甚至不作任何解釋。”
“我已經告訴過你那是業務信件,我可以向你發誓。”
“男人為了袒護某個女人會隨時發誓的。如果你想我相信你,至少告訴我她的名字,若你告訴我,我保證一定不再要求看信。”
兩人都不說話了。她感覺到她的心快要跳出來了,似乎在警告她正麵臨麻煩。
“我不能這樣做,”他說。
“她的名字也不可以?”
“不可以。”
“你不能再告訴我一些別的情況?”
“不能。”
大家又停下來不說話了。他們似乎都覺得沒什麽可爭論的,他們無助地對望著,彼此難以理解。
夏洛特呼吸急促,手撫住胸部。她感覺好像參加長跑比賽沒有跑到終點。她本打算感動她丈夫,最後卻令他更加煩惱。她算盤打錯了。他似乎變成了一個陌生人,一個神秘的、不可理喻的男人。任何爭論和懇求都不能讓他有所觸動。她知道他內心並沒有敵意,並不缺少耐心,有的隻是距離,不可接近,很難征服。她覺得她受到冷落,被排斥在他的生活之外。過了一會兒,她平靜地看著他,她發現他跟她一樣痛苦。他冷漠、警覺的臉痛苦地扭曲。灰色信封的到來,盡管也投下陰影,但從沒有像與妻子爭論的影響那麽大。
夏洛特鼓起勇氣,也許畢竟她還沒有盡力。她走近丈夫,再次把手放到他手臂裏:“可憐的肯尼斯,如果你知道我為你有多難過就好了……”
她想他會為這同情的話語感到尷尬,他緊緊地握著她的手。
她繼續說:“我想世界上最糟的事情莫過於夫妻不能長久相愛,不能共同感受愛的美,或關係不穩固,不能共同承擔愛的責任。”
他臉上顯得有點鬱悶,語氣中帶著責備:“不要這樣說我——不穩固?”
她最終覺得她的方法正確,她的聲音由於激動有點顫抖:“那我跟另外這女人怎麽辦?你曾經忘記過艾爾斯嗎?”
她很少說起他第一任妻子的名字,她覺得不怎麽自然,她把這些話說出來就好像將一顆地雷置於兩人之間,她後退一步,等著地雷爆炸。
她丈夫沒有動,他的表情更加悲哀,但沒有表現出任何不滿,“我從來沒有忘記過艾爾斯,”他說。
夏洛特不能控製自己,無力地笑了笑:“那,你這個可憐蟲,在我們三個人之間……”
“沒有……,”他開始說,但很快就停止了,將手放到額頭上。
“沒有什麽?”
“很抱歉,我相信我不知道我在說什麽,我莫名其妙地感到頭疼。”他看上去有點憔悴和痛苦,令人相信他所說的是真的。但她被他的逃避激怒了:“啊哈,對,為那些信頭疼。”
他感到驚愕,冷冰冰地說:“我忘了你一直在關注著我,請原諒,我想上樓去呆會兒,看能否減輕這種神經痛。”
她猶豫了一下,然後非常堅決地說:“你頭疼,我也很難受,但在你離開之前,我想說這問題遲早得由我們解決。有人想分開我們。不論付出什麽樣的代價,我都要查清楚她是誰,”她盯著他的眼睛,“即使要我獻出你的愛,我也不在乎,如果我得不到你的信心,我也不想從你那兒得到其它任何東西。”
他傷感地看著她:“給我點時間。”
“給時間幹什麽?這是件很容易解決的問題。”
“給時間讓我向你證明,你並沒有失去我的愛和信心。”
“那我就等著吧。”
他轉向大門,然後猶豫地回頭看了一眼:“等著,親愛的。”然後走出了房間。
他拖著疲憊的步伐上樓了。不久,夏洛特就聽到了他關門的聲音,她跌坐在椅子上,用手抱住頭。她後悔她的第一步,她似乎覺得有點殘忍:“怎麽能說我不介意失去他的愛呢?大騙子!”她想上樓去收回那些無意義的話,但她想了一會,他畢竟有他的難處,他避開了對他隱私的追問,現在正一人關在房裏,讀那女人的信。
Ⅲ
她還在想著這件事,這時仆人進來了。夏洛特說她不準備更衣吃飯,先生也不想吃飯,他很累,已經上樓休息去了。她讓仆人呆會兒把晚餐裝在托盤裏送到她的客廳裏去。然後她緩慢地回到她的臥房。看到**的晚餐服,她想起平靜的日常生活。她開始感覺到似乎剛才與丈夫的奇怪談話一定會在另一世界重演。在兩個人之間,但不是夏洛特·戈斯和肯尼斯·艾斯比,而是她熾熱想象裏麵的鬼魂。她回憶起跟丈夫在一起時的愉悅時光。自從他們結婚以來,她丈夫對他忠實體貼,他給她的感覺是他如此渴望依靠她,深入地接近她,如此親密無間,情投意合。當她回想起這些時似乎有點反常和荒謬,但幾分鍾前她指責丈夫與別的女人在搞什麽陰謀,想起這些,夏洛特感到很荒謬。
她再次想到上他那兒去,求他原諒,盡量消除他們兩個人之間的誤解,但又害怕這樣會幹涉他的隱私,隻好作罷。他困惑、苦惱、害怕、悲哀,他已向她表明他自己獨自去麵對這場戰鬥,尊重他的意願會更明智。但呆在他的隔壁好像自己置身於世界另一端,這又使夏洛特覺得那麽難以忍受。在緊張和惱怒中,她甚至後悔沒有在他回來之前把信拆開,然後再原樣放回大廳的桌麵上,這樣至少她可以知曉他的秘密及其帶來的驚嚇和憂慮。因為她開始把這種秘密看作有意識的惡意的東西:他麵對困擾膽戰心驚,然而又無法解脫。她從他逃避的眼神裏看到了一種求助的欲望、懺悔的衝動,他為此感到壓抑,他似乎覺得如果她知道的話可以幫助他,但他不能告訴她真相。
她腦海裏閃出一個念頭:去找他母親。她很喜歡艾斯比老太太。她是一個身體硬朗目光堅定的女人,說話嚴厲、坦率,剛好跟夏洛特直率、簡單的個性相投。從那天她第一次來與新兒媳婦共進午餐開始,她們的關係就非常默契。那天,夏洛特在樓下的藏書室裏恭候艾斯比老太,她看到她兒子的書桌上麵空白的牆壁,就簡潔地說了句:“艾爾斯去了,嗯?”聽到夏洛特嘟噥式的解釋後,補充說:“要她回來幹什麽,三個人怎麽相處?”夏洛特聽到這些話,竟對老太太笑了笑。現在對她而言,艾斯比老太太異乎尋常的直率可能會直接問及這些秘密,但她猶豫了,因為這種想法就意味著背叛。她有什麽權利去叫別人(即使關係較為密切)來揭開她丈夫不想讓她知道的秘密?也許,不久,他會主動地告訴他母親,但這有什麽用?我和他必須解決我們之間的問題。
她正思考著這問題,她丈夫敲門進來了。他已經換好了吃晚飯的衣服。他看到她坐在那兒,還沒有換衣服,似乎感到很奇怪。
“你不下來嗎?”
“我以為你不舒服,已經睡覺了。”她聲音有點顫抖。
他強裝笑容:“我感覺不是很好,但我們最好下去。”他的臉仍有點僵硬,但跟一小時前急步上樓時相比,平靜多了。
正是如此!他知道信中的一切。他已經在努力解脫出來,而我仍被蒙在鼓裏,一無所知。她按了鈴,吩咐仆人:“馬上準備好晚飯,要簡單一些,要快。”她跟艾斯比先生已經很累了,但並不很餓。
晚飯準備好了,他們坐下來吃飯,開始兩人似乎找不到話說。艾斯比終於開始說話了,語氣有些輕鬆,但讓人感到比沉默更壓抑。他閑聊一些市政、航空、現代法國美術展、老嬸嬸的健康和安裝自動電話等話題,夏洛特則獨自思量:“他肯定累壞了,他真太累了。”
如果隻有他們兩人用餐時,飯後他們通常到藏書室去,她坐在長沙發上用織針梳理頭發,而他則坐在燈下座椅上抽煙。但今晚,他們很默契,都避免到他們曾發生爭吵的房間裏麵去,而一起走到樓上夏洛特的客廳裏。
他們坐在火爐旁邊,他放下手中的咖啡(他平時很少喝咖啡)。“抽煙嗎?”她問。
他搖了搖頭:“不,今晚不抽。”
“你得早點休息,你太困了,你肯定太累了。”
“我想我們大家都一樣。”
她站在他麵前,堅定地說:“我並不打算要你像奴隸一樣耗盡你的精力,那是荒唐的,我看得出你病了。”她彎下身去把手放到他額頭上:“可憐的肯尼斯,我們準備去度長假吧。”
他抬起頭來看著她:“度假?”
“當然,難道你不知道我正準備複活節跟你一起出去嗎?我們將在兩周後出發,到什麽地方去度一個月假,比如說在遊艇上。”她停下來,身子彎得更低了,吻著他的額頭:“我也累了,肯尼斯。”
他似乎沒有留意她說的最後一句話,隻是坐著,手放在膝蓋上,頭稍微往後靠了靠,以離開她的撫愛,然後盯著夏洛特,有點不解:“又去度假,親愛的,我去不了,我可能不能離開。”
“我不明白為什麽你說又去度假,肯尼斯,今年我們從未真正度過假。”
“聖誕節我們不是跟孩子們在鄉下呆了一周嗎?”
“對,但這次我不帶孩子,不帶仆人,離開家,遠離一切我們熟悉和令我們疲勞的一切,你母親喜歡跟喬斯和波得在一起。”
他皺了皺眉頭,輕輕搖了搖頭:“不,親愛的,我不能將他們丟給我母親。”
“為什麽,肯尼斯,多荒唐啊!她愛他們,當我們到西印度群島的時候,你可是毫不猶豫地就將他們扔給你母親,那可是兩個月啊”!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不安地站起來:“那不一樣。”
“不一樣?為什麽?”
“我的意思是,那時,我沒有意識到——,”他頓了頓,好像在考慮措詞,繼續說,“如你所說,我母親喜歡孩子們,但她並不是很嚴格,會慣壞小孩的,再者,有時她在他們麵前說話沒經過太多考慮,”他轉向他妻子,用一種可憐的請求手勢,“不要逼我去,親愛的。”
夏洛特想想也是,老太太口無遮攔,那是真的。但她是世界上最適合在孫子孫女麵前說任何事情的人,盡管大多數的父母都會對此有些微詞。夏洛特困惑地看著丈夫。
“我不明白。”
他臉上仍是一副不安和懇求的神情。“不要逼我。”他嘟噥著。
“不要逼你?”
“現在不要,——現在不要,”他舉起手擠壓著印堂,“難道你不明白你這樣做是沒有用的嗎?我不能走開,無論我多麽想這樣做。”
夏洛特仍然奇怪地審視著他:“問題是你想嗎?”
他看了她一眼,嘴唇開始發抖,很困難地說:“我想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
“但……”
“不要逼我,我不能離開——不能。”
“你的意思是你不能離開那些信”!
丈夫站在她麵前,不安、猶豫。他突然轉過身去,在房裏來來回回踱起步來,低著頭,眼睛盯著地毯。
夏洛特的憤怒和恐懼湧上心頭。“原來這樣,你為什麽不承認?沒有這些信,你就活不了。”
他繼續在房裏走來走去,顯得十分煩悶,然後停下來,坐在椅子上,用手捂著臉。從肩膀的顫動,夏洛特可以看出,他哭了。她母親死後,她父親哭了,那時她還小,從那以後,她從未見男人哭過。而且她還記得那景象那麽嚇人,她現在也感到害怕,她覺得她丈夫正被拖向神秘的深淵,她必須用盡全部力量去為他的自由,同時也為自己的自由而努力。
“肯尼斯!肯尼斯!”她懇求,跪在丈夫旁邊,“聽我說好嗎?難道你不明白我正在遭受什麽樣的折磨嗎?我並不是不講道理的人,真的不是,如果這些信沒有給你帶來這樣的影響,我認為我也不會去注意它們的。窺視別人的隱私不是我的風格,即便影響不一樣——聽我說,如果我看到這些信使你高興,你急迫地等著它們,算著它們到來的日期,你要它們,而且這信可以給予你我還不知道怎樣給你的東西——那,肯尼斯,我說我也不會受這樣的苦,但情況不是這樣,我本應有勇氣去掩蔽我的感情,我本也希望有一天你會以像對寫信人那樣的感情來對待我。但我所不能忍受的是你如此受其困擾,如此受苦,你不能離開它們,甚至不想離開家,擔心會漏掉一封,”她的聲音慢慢地提高了,哭著指責肯尼斯,“也許是因為她禁止你離開。肯尼斯,你必須回答我!是不是這樣?是不是因為她不準你跟我一起走?”
她繼續跪在他旁邊,抬起手,把肯尼斯的手輕輕地拿了下來。
她為自己揭開那痛苦的麵龐和自己的執著而感到羞愧,然而她堅持認為這些顧慮沒有影響她。他低下了目光,麵部的肌肉顫抖著,她使他比自己更痛苦,但她不再為此感到不安。
“肯尼斯,是這樣嗎?她不讓你跟我一起走?”
然而,他不說話,也不看她。她頓時感到很失敗。她想,這畢竟是一個敗局:“你不必回答,我明白我是對的。”
她站起來時,他突然轉過身把她拽了下來。他抓住她的手,緊緊的。她感覺他手上的戒指已鉗入了她的肉裏。她能感覺到他的恐懼和**,就像一個人快要掉進懸崖時,緊緊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他盯著她,似乎將要獲得拯救似的:“當然,我們一起去,我們一起去你想去的地方。”他聲音很低,有點含糊,他摟著她,貼近她,吻上了她的唇。
Ⅳ
夏洛特想:“我今晚要睡覺。”但她沒有,她坐在火爐前坐了幾個小時,傾聽丈夫房裏麵的動靜,而丈夫經過晚上的掙紮,似乎已進入了夢鄉。她曾數次悄悄地走到他的房門口,借著街上的路燈光,她看到他四肢張開,睡得很沉——那是因為虛弱和乏力。“他病了,”她想,“他肯定是病了,不是因為工作過度,而是因為這神秘的困擾。”
她醒來時,發現比她平常起床晚了許多。她坐在**,為自己睡過了頭感到意外和不安。她通常喜歡到樓下坐在火爐邊與丈夫共進早餐,但一看鍾,她知道丈夫一定上班去了。為證實這個想法,她跳下床,跑進他的房間,沒有人。很顯然,他離開之前來看過她,見她還睡著,沒有打擾就下樓去了。她感到他們又恩愛如初,她甚至後悔錯過了一同早餐的時光。
她按鈴叫仆人進來,問艾斯比先生是不是已經走了。“對,一小時以前就走了,”女仆說,“他吩咐過不要叫醒夫人,如果不是夫人要求,不要讓孩子們到您房裏來,對,他已到育兒室吩咐過了。”所有這些聽起來也很平常,但夏洛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要接著問下去:“艾斯比先生有沒有留下其它口信?”
“有,”仆人說,“很抱歉忘記了,他離開時要我轉告夫人,說他去打聽一下航程,並要我問您是否願意明天起航。”
夏洛特耳邊反複響起仆人的話,“明天,”坐在那兒盯著女仆,簡直不敢相信:“明天——你肯定他說的是明天?”“十分肯定,夫人,我不知道怎麽會忘記提起這事。”
“沒關係,請替我放好洗澡水。”夏洛特跳起來,衝進更衣室。坐在鏡子前麵,梳著頭發,一邊唱歌,一邊盯著鏡子裏自己的形象。獲得這麽大的勝利,使她又感到年輕了,另一女子消失了,變得不重要了,而鏡子裏的婦人正控製著大局,正對自己微笑。他愛她,像以前一樣充滿愛意,他已意識到她的痛苦,已經理解了他們的幸福取決於他們立即一起離開,經過昨天迷霧中艱苦的摸索,終於又互相找到對方。橫亙在兩人之間的陰影對夏洛特而言,已經算不了什麽。她麵對幽靈並趕走了它:“勇氣,那就是秘密所在。如果所有戀愛中的人們都能直麵他們的幸福,不怕犧牲就好了。”
她梳理那輕盈茂密的頭發,頭發就像被通了電一樣飄了起來,像勝利的棕櫚葉。一些女人知道如何去控製男人,另一些卻做不到。她高興地解釋:隻有美女才配英雄。當然,此時的夏洛特看起來的確很美。
整個早上就像一艘航行在明亮的大海上的小船,歡樂無比,他們將要在這樣的大海上擊浪。她吩咐特意做一頓豐盛的晚餐,然後送孩子們上學,叫人把大旅行箱拿下來,和仆人們商量出去時帶什麽樣的夏裝——因為他們將要到的地方陽光充足,熱浪逼人——她不知道是否應該把肯尼斯的男絨褲從樟腦櫃中拿出來。“多荒謬啊,”她想,“我還不知道我們將會在哪兒呢”!她看了看鍾,快到中午了,她決定給他的辦公室打個電話。等了一會兒,她聽到他的秘書的聲音:“艾斯比先生早些時候來看過,但很快就離開了,夫人可以晚點再打電話過來。”“他什麽時候回來?”“不知道。”她們所知道的是他離開時說他很忙,因為他得出城。
時間過得很慢,確切地說,時間在她急迫的等待中慢慢流逝。直至女仆進來掀起窗簾,她才意識到已經5點了,但她還不知道第二天要到哪兒去!她打電話到她丈夫的辦公室,回答說艾斯比先生早上出去後一直沒回來過。她找他的搭檔,搭檔也沒有更多的消息,因為他自己坐的火車晚點,他到辦公室時,艾斯比已是來了又走了。夏洛特很茫然地站著,決定給婆婆打電話。肯尼斯度假之前,肯定去看他母親了,盡管他反對,但孩子們還是得留下來跟艾斯比老太太在一起。很自然,他有很多事情要與他母親商量決定。從另一角度看,夏洛特可能會感到有點受傷害,因為她被排除在外。但現在什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已經獲勝了,她的丈夫仍然是她的,而不是別的女人的。她很高興地接通了艾斯比老太的電話,聽到她友好的聲音後,她說:“肯尼斯帶去的消息使你意外了吧,我們私自決定外出度假,你認為怎麽樣?”
老太太還沒有回答。夏洛特很快就知道她會說些什麽。老太太還沒有見過兒子,她兒子沒有告訴過她什麽,老太太也不知道兒媳婦話裏的意思。夏洛特靜靜地站著,充滿了意外,他究竟到哪兒去了呢?她很快恢複過來,向老太太解釋了他們的決定。這樣,她逐漸重獲自信,她確信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妨礙她和肯尼斯。老太太平靜地聽完了事情的經過,她也覺得肯尼斯看上去很憂慮,很累,她同意兒媳婦的看法,這種事情,改變環境是最好的辦法。“他外出時我都很高興,但艾爾斯討厭旅行,她經常找借口不讓他外出。跟你在一起,天哪!一切都不一樣了。”對於兒子沒有來得及告訴她這消息,老太太沒有感到意外:他一定是太忙了,但相信晚飯前他會來訪的。他們真的需要好好談談。我希望你能逐漸地糾正他那不良的習慣:本來幾句話就能解決的問題,他卻翻來覆去沒完沒了。他過去從不是這樣的,如果他將這種習慣帶到他的工作裏去,他會很快失去所有的客戶。“對,有時間的話,請過來一會,我相信他會來的。”夏洛特繼續收拾行裝。老太太的話回響在耳邊,令她深感安慰,不再那麽擔心了。
老太太住在附近。她穿行在寒冷的春夜裏。在短短的行程中,夏洛特想象每個擦身而過的身影都是她的丈夫。在路上,她沒遇上丈夫。她進到屋裏,發現隻有老太太一個人在,肯尼斯既沒來,也沒打電話來。老太太坐在明亮的火爐旁,她的織針在手中往來穿梭。她的存在讓夏洛特感到十分舒心。肯尼斯離開一整天,不讓他們知道,這真是有點奇怪,但畢竟可以預料得到,忙碌的律師手中關係如此複雜,計劃的任何突變都會使他被迫做各種臨時的安排和調整,他也許到外麵去看望客戶,被客人留住了。老太太記起她兒子告訴過她,他曾負責新澤西某地一位老先生的法律事務,這位老先生很富有,但很吝嗇,舍不得裝電話,肯尼斯很可能在那兒耽擱了。
但夏洛特感到緊張感又回到了她身上。老太太問她明天幾點開始航行時,她說不知道——肯尼斯隻說會起程——這些話又令她感到奇異。甚至老太太也認為有點奇怪,但她馬上補充說那隻表明他很忙。
“不過,媽,快8點了,他一定會意識到我得知道我們明天出發的時間。”
“船可能到晚上才起航,有時為等潮水,他們等到深夜,肯尼斯可能已考慮到這些,畢竟他是個頭腦清醒的人。”
夏洛特站起來:“不是這樣,他一定發生了什麽事。”
老太太摘下眼鏡,收起織針:“不要胡思亂想……”
“難道你一點都不擔心嗎?”
“非不得已,我會的,我希望你打電話回家問問,留下來吃晚飯吧,他會到這兒來的。”
夏洛特給自己家裏打電話,仆人回答說,艾斯比先生沒有回來,也沒有打過電話,她會告訴他夫人在老太太家裏吃飯。夏洛特坐在餐桌旁,對著空碟子,感到喉嚨幹燥。老太太在廚房裏有條不紊地準備晚飯。
“你得吃點東西,否則你也會像肯尼斯一樣糟的,對,多吃些蘆苟。”
她堅持讓夏洛特喝點酒,嚐點烤麵包。飯後她們回到客廳。屋裏,火已經生起來,老太太座椅上的麻團也抖開了。這一切看起來多麽熟悉,多麽安寧,而在外麵黑暗中充滿了神秘,隱伏著兩個女人難測的答案,就像一個不可辨的身影在門口徘徊。
最後,夏洛特站起來說:“我最好回去,這時候肯尼斯肯定直接回家了。”
“已經9點多了,”夏洛特彎下腰吻她,“我坐不住。”
老太太把手中的活計放到一邊,手放在扶手上:“我跟你一起去。”說著,自己站了起來。
夏洛特不同意:“太晚了,也沒必要,肯尼斯一回來,我就給你打電話。”但老太太已按鈴叫了仆人。她腿有點跛,拄著拐杖站著。這時,仆人把她的披肩拿過來。“如果肯尼斯過來,轉告他我在他家裏,”她吩咐仆人。兩人鑽進叫來的出租車。行程比較短,夏洛特不是一個人回家,謝天謝地,有老太太在身邊,看到她堅定的目光和硬朗的身子,她感到很溫暖,很真實。車子停下來,老太太抓住夏洛特的手,安慰說:“應該有消息的。”
聽到夏洛特的按鈴聲,仆人開門,兩人進了屋。夏洛特心跳得厲害,但婆婆的自信就像一支強心劑,流遍了全身。
“會明白的,”她反複說道。
開門的仆人說艾斯比先生沒有回來,也沒有捎來任何消息。
“你肯定電話沒毛病嗎?”老太太提醒。仆人說半小時前沒有毛病,並拿起聽筒再次驗證無誤。仆人離開了。夏洛特轉過去,摘下帽子和披風。這時,她發現大廳的桌麵上有個灰色的信封,上麵是她丈夫的名字,寫得不很清楚。她“哦”了一聲,突然意識到幾個月裏,這是她第一次進門時沒有想到信封的事。
“什麽?”老太太驚奇地看了她一眼。
夏洛特不回答。她拿起信封,盯著看,似乎強迫自己的目光穿過信封,知曉裏麵的內容。
她有主意了,轉過身,把信封遞給婆婆:“你認得這筆跡嗎?”她問。老太太接過信封,用另一隻手扶了扶眼鏡,把信封拿到燈下。突然,她“啊”的驚叫一聲,馬上又停住了。夏洛特注意到信在她穩健的手上抖動著。“是寫給肯尼斯的,”老太太說,聲音很低,她的語氣似乎暗示兒媳婦所提的問題欠妥。
“沒錯,”夏洛特突然下定決心說,“但不管怎樣,我想知道,你認識這筆跡嗎?”
老太太把信還給她。“不認識,”她堅定地回答。
兩人走進藏書室,夏洛特打開電燈,把門關上,手裏仍然拿著信封。“我準備打開它,”她說。婆婆吃驚地看了她一眼:“這封信不是寫給你的,你不能這樣做。”
“我不管,”她繼續看著老太太,“這封信可能讓我知道肯尼斯在什麽地方。”
老太太的臉色一下子變了,原本光滑動人的神色也隨之消失。她堅實的臉頰似乎也在收縮和凋謝:“它會讓你知道?你憑什麽這樣想——這不可能……”
夏洛特瞅著那張變形的臉:“那你肯定認識這筆跡。”
夏洛特抓住她的手臂:“媽,你知道什麽?告訴我,你一定要告訴我!”
“我認為一個女人私自看丈夫的信件是不好的。”
這話讓夏洛特聽起來有點刺耳。她不耐煩地笑了笑,鬆開了緊抓著婆婆的手:“就這樣完了嗎?開不開這信都沒什麽好處,我也知道這點,但無論多麽糟糕,我都打算弄清楚裏麵是什麽東西。”拿著這封信時,她的手一直在顫抖,但現在不了,她的聲音變得平靜和堅決。她仍然注視著艾斯比:“這是婚後寄來的第九封信,稱謂都是同一個人寫的,而且同樣是灰色的信封。我算得非常清楚,因為接到每封來信後,他都會像一個受了巨大驚嚇的人一樣,要花幾小時才能擺脫。我已經跟他說過,我告訴他,我一定要弄清楚這些信是誰寫的。因為我看得出這些信正像殺手一樣傷害著他。但他沒有告訴我,他說他不能告訴我任何關於這封信的事情,但昨天晚上他答應跟我一起走——離開這些信。”
老太太顫顫悠悠地走到一把座椅前坐下去,頭低著。“哎……”她嘟噥著。
“現在你該明白了吧——”
“他告訴過你要遠離這些信嗎?”“對,說過,他泣不成聲,但我告訴他我知道其中原委。”“他怎麽回答?”“他抓著我的手說他要跟我到我想去的任何地方。”
“啊,謝天謝地”!老太太說。一陣沉默後,她繼續低頭坐著,眼睛不再看著她兒媳婦。最後她抬起頭來說:“你能肯定是九封嗎?”“當然,這是第九封,我一直在算著。”
“他堅決不做任何解釋?”
“是的。”
老太太嘴唇蒼白,微閉著:“你們是什麽時候收到這種信的,你記得嗎?”
夏洛特又笑了:“不記得?我們度蜜月回來的第一天晚上就收到了第一封。”
“從那時就開始了?”老太太抬起頭,十分堅決地說,“那——把它拆開。”
夏洛特沒想到她會說這話,頓時感到兩頰發燙,手又開始顫抖了。她努力將手指伸到信封的頁舌底下,但貼得太緊,她隻好到丈夫的寫字台去拿象牙開信器,當她擺弄這些她丈夫近來常用的器具時,她感到一股涼意直透心窩。
房間裏空前安靜,開信聲聽起來就像人在哭泣。她抽出裏麵的信紙,湊到燈底下。
“怎麽?”老太太屏住呼吸問。
夏洛特不動也不回答。她彎下腰,皺著眉頭,讓它更靠近燈光。台燈照到光滑的紙上反射出來,模糊了她的視線,也許因為視力受到影響,她隻能識別幾個模糊的筆劃,看不出寫的是什麽。
“什麽意思?”
“筆跡太模糊了——等一等”
她回到桌子旁,坐下來湊到肯尼斯的台燈下,把信封放在放大鏡下,整個過程,她都能感覺到婆婆在盯著她看。
“怎麽樣?”老太太憋不住了,聲音低沉。
“還是不清楚,不知道寫的是什麽……”
“你是說這紙是空白的?”
“不是,上麵寫著字,有個字好像是‘耒’或‘來’,可能是‘來’。”
老太太猛地站起來,她的臉色更蒼白了,她走到桌子前,手扶著桌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讓我看看,”她說,似乎在強迫自己努力一把。
夏洛特受到婆婆的影響,臉色也變得蒼白:“她知道。”她把信推到桌子對麵去,老太太默默地低下頭看著它,但並不用她那蒼白、有斑點的手去拿它。
夏洛特站在那裏看著她,好像剛才她在讀信時老太太看她一樣。老太太摸索著找她的眼鏡,帶上眼鏡,低下頭靠近已攤開的信紙,但似乎避免接觸它。燈光直接照在她蒼白的臉龐上。夏洛特想:在這清晰和直率的輪廓底下,究竟隱藏了多少未知的東西。她婆婆的個性簡樸:友好、熱情、富有同情心、有時也會發火。除了這些,她從未見過她婆婆表現出其它情感,而現在她臉上則掛著一副恐懼和仇恨的表情,其中還有沮喪、畏縮和蔑視,似乎她內心的心理鬥爭扭曲了她的臉部輪廓。最後她抬起頭:“我不能這樣做。”她說,聲音中帶有孩子氣的羞澀。
“你也看不出來?”
她搖搖頭。夏洛特看見兩滴熱淚滑下了她的臉龐。
“你很熟悉這筆跡。”夏洛特堅持著,但嘴唇在抽搐。
老太太沒有直接回答:“我看不出來,一點都看不出來。”
“你一定認得這筆跡。”
老太太有點膽怯地抬起頭,她環視一下安靜熟悉的房間,眼神裏流露出憂慮:“我怎麽能說?一開始我就感到很震驚。”
“因為你認得這筆跡?”
“我想……”
“你最好把它說出來,其實你早就知道是她的筆跡。”
“哦,等一等,等等。”
“等什麽?”
艾斯比抬起頭,眼睛慢慢地掠過夏洛特,最後停留在他兒子寫字台後空白的牆上。
夏洛特冷笑起來:“我不必再等了,你已經告訴我了,你正看著以前掛她畫像的牆。”
老太太舉起手作警告狀:“噓。”
“哦,你不必想象任何東西能再唬住我,”夏洛特叫起來。
婆婆仍然倚著桌子,嘴唇悲哀地動著:“我們快瘋了——我們兩個都要瘋了,我們倆都知道這種事情是不可能的。”
媳婦有點同情地盯著她:“現在我已經明白,一切都是可能的。”
“這件事也是?”
“但這封信——畢竟,信中什麽東西也沒有。”
“也許他知道是什麽東西,我哪知道呢?我記得他曾經說過如果你習慣一種筆跡,最模糊的筆劃你也能看懂。現在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習慣了。”
“但我能猜出的幾個筆劃十分微弱,沒有人能讀這封信。”
夏洛特又笑了:“我想一切都會為鬼魂所震驚的。”
老太太聲音尖銳地說:“哦,我的孩子,不要這樣說”!
“為什麽我不應該這樣說,甚至空牆都可以喊出來了!如果你我都看不懂這信,這有什麽區別?難道你還不明白她充斥這整個房間,與他靠得那麽近,就是因為我們都看不見她?”夏洛特跌坐在沙發裏,用手捂著臉,抽泣起來,整個身子都在發抖。這時有人碰了下她的肩膀,她抬起頭來,看見婆婆正躬著身子看著她。老太太的臉似乎越來越小,越來越失去往日的光輝,但已恢複往常安靜的表情,透過她的痛苦狀,夏洛特能感受到她堅毅的力量。
“明天,明天你就會明白,明天就會有解釋。”
夏洛特打斷她的話:“解釋?誰來做解釋?我懷疑!”
老太太往後退了退,直了直身子,有點悲壯:“肯尼斯將會做出解釋。”她幾乎是吼出來,聲音很大。夏洛特沒說什麽,老人繼續說:“同時我們得行動起來,我們必須通知警察,現在就去,不要耽誤時間了,我們必須竭盡全力——全力!”
夏洛特慢慢地站起來,她的關節像老人的一樣有點僵硬:“我們做任何事都會有好處的。”
“對,”老太太堅定地說。夏洛特走向電話,拿起了話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