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
I
一天晚上,我們在老朋友科爾文家享用過豐盛的晚餐後,弗雷德·莫查德講了個陌生的不速之客的故事,使我們都沉浸在鬼的世界中。
科爾文的那間書房,橡木牆壁,書籍暗舊,再加上雪茄煙霧繚繞,碳火忽明忽暗,為講鬼故事烘托出了很好的氛圍。莫查德起了個頭之後,我們大家取得一致意見,隻講與鬼有關的經曆。於是我們便相互打量起來,爭取每個人都能有所貢獻。我們一共有八個人,其中有七個人都或多或少地設法滿足了所定的條件。大家都鼓起勇氣,擺出一副非常熟悉超自然的架子,著實讓我們自己都大吃一驚,因為我們這幾個人中,除莫查德和小菲爾·弗倫漢――他的故事最微不足道――之外,還沒有人有沉湎於幽冥世界的嗜好。因此,總的來說,我們都很有理由為我們七個人的“展品”感到驕傲,也並不指望我們的東道主能拿出第八個來。
我們的老朋友,安德魯·科爾文先生,安坐在太師椅中,透過層層煙圈邊聽邊眨著眼睛,臉上帶著某種年長智者才有的愉快的寬容神情。他不是那種樂於接受荒誕事兒的人,盡管他有足夠的想像力來充分享受客人們的優先權,用不著羨慕什麽。憑年齡和學識,他屬於堅定的實證主義者,他善於思考的習慣早在迷戀於物理和形而上學時就已養成了。他從主體上自始自終是一個雜亂無章的生活的旁觀者,一個幽默而超脫的見證人。他時不時地溜下座位,在屋子裏簡短地表達一下自己的歡樂,但據我們所知,他從來沒有意願,哪怕隻是一點點,想跳到台前“輪換”表演一番。
在他同時代的人中流傳著這樣一個模糊的傳說,就是很久以前,在一個浪漫環境中他曾決鬥負傷過;這個傳說同我們年青人所熟悉的他的性格並不吻合,倒是與我母親的斷言有所關聯。我母親說他曾經是“一個長著漂亮眼睛的迷人的矮個子”,這使人聯想到他可能做過易容手術。
“除了象一捆木棍之外他從來就沒有象過其他東西,”莫查德曾這麽描述過他。“倒不如說他更象一段閃著磷光的木頭,”還有人這麽補充道。從種種對他蹲坐的軀幹和如斑駁樹皮般的臉上那紅通通的眼睛的描述中我們獲取過不少樂趣。他總是擁有著完全由他自己調理並嗬護的悠閑時光,他從不將這些時光浪費在毫無目的的活動上。他總是把這些精心保護著的時間專心致誌地用於培養智慧和進行明智選擇等愛好之上;任何對人的經驗而言很普遍的種種幹擾對他似乎毫無作用。無論如何,他對宇宙的冷靜觀察沒有讓他動過做昂貴實驗的念頭,而對人類種族的研究似乎讓他得出這樣的結論:所有的男人都是多餘的,而女人之所以必要是因為總得有人下廚房。就這一點的重要性,他的信念是絕對的,而美食學則是被他尊為教條的唯一的科學。必須承認,他那小小的晚宴是他持這種觀點的有力依據。當然,除這方麵原因之外――盡管不是主要的――還表示出他對朋友的忠誠。
從內心而言,他所展示的好客與其說誘人,倒不如說更激勵人。他的頭腦就象一個廣場,或者說,象一個可以交流觀點的露天會場:雖說冷而透風,但明亮、寬敞、有序――有點象大學裏樹葉都已掉落的小樹林。在這個特別的地方,我們一幫人也都樂於舒展筋骨、擴展音喉,好象要將一種我們認為漸漸消失的行會傳統力所能及地予以延續下去似的,還不時有新人加入到這個幫會中來。
小菲爾·弗倫漢是最後一個加入進來的,也是那些新加入者中最有趣的一個。就象莫查德所說,他是我們那位老朋友喜歡的那種“富有衝勁”且帶點病態的範例。事實上,科爾文完全出於單調乏味的生活的緣故才特別想體驗年青人的那種奔放氣質。他是一個虔誠的伊壁鳩魯學說的信奉者,無意采擷在花園中所搜集的智慧之花,因而他的友誼非但不會產生離散力,相反,倒是促使年青人的思想之花開得更加茂盛。在菲爾·弗倫漢身上,他的實驗有了更好的主題。男孩兒確是聰明伶俐,忠實的性格更象光滑釉麵下的濕粘土一般服貼。科爾文將他從單調無趣的家庭生活中拯救出來,並使他在達裏恩的冒隊中達到顛峰狀態;況且這樣的冒險對小夥子來說也毫發未傷。事實上,在我看來,在不剝奪眾人敬畏之心的情形下,科爾文用來滿足自己好奇心的技巧足以應付莫查德恐怖的比喻。在對弗倫漢的開化中並沒有什麽緊張可言,對於他做下的種種愚蠢事兒,他的老朋友甚至沒有彈他一個指頭。這一點人們不難看出,最好的明證就是,弗倫漢仍在他們麵前推崇科爾文。
“他還有你們未知的一麵。我相信那個關於決鬥的故事!”他宣稱。在我們這個小聚會正要作鳥獸散的時候,這種相信的內涵使他轉向主人,開玩笑似地提出要求:“現在該你給我們講講你的那個鬼了。”
外麵的門在莫查德和其他人出去後關上了,隻有弗倫漢和我留了下來;負責照顧科爾文日常起居的忠誠仆人,先前一直在為我們送新鮮的蘇打水,現在也已按照吩咐上床睡覺去了。
科爾文最善於在晚上交際,我們知道,他最希望那幫人在午夜之後仍緊緊地圍著他打轉轉。但弗倫漢的請求詼諧地令他陷入不安之中。他坐直身子,剛剛到廳堂裏送完客後他又重新坐在椅子裏,並一直坐在那裏。
“我的鬼?當我的朋友們把無數嬌媚鬼魂暗藏在壁櫥中的時候,你認為我會蠢到自己花錢養一個嗎?再拿一根雪茄來。”他說著,笑著衝我搖晃腦袋。
弗倫漢也笑起來。在他轉身麵對這位直挺挺的矮個子朋友時,他在壁爐架前站直他高挑的身子。
“哦,”他說道,“如果遇到一個你真正喜歡的,你決不介意與人分享的!”
科爾文縮回他的太師椅中,長滿蓬亂而濃密頭發的頭顱埋進皮衣中,小眼睛在新點的雪茄上方閃閃發光。
“喜歡――喜歡?我的天!”他大叫道。
“啊哈,你一定喜歡過!”弗倫漢一下子抓住他的話柄,以勝利者的姿態向我瞟一眼;但科爾文象侏儒一樣縮在他的坐墊上,在煙霧的掩蓋下聽若罔聞。
“否認有什麽用呢?你什麽都經曆過,當然見過鬼了!”他的這位年青朋友堅持著,衝那團煙霧毫無顧忌地說道,“否則,要是你沒有見過一個,那就一定是你見到兩個!”
這種挑戰方式顯然打動了我們的主人。他以有時會做出的烏龜動作從煙霧中探出頭來,讚許地向弗倫漢眨著眼睛。
“沒錯,”他衝著我們突然間爆出一陣大笑,“就是因為我見過兩個!”
這句話實在太突然了,落地後竟無人接茬,房間裏寂靜無聲,我們兩個呆呆地在科爾文的頭上麵麵相覷,科爾文則呆望著他的鬼魂。最後,弗倫漢一聲不吭地坐到爐膛那邊的椅子上,前傾著身子,微笑著聆聽……
II
“啊,當然它們並不是給人看的鬼魂――收藏家不會對它們存任何想望……別讓我喚起你們的希望……它們的優點在數量上:特別是它們一共兩個。但是,與此相比,我一定要承認,任何時候我都可能操練它們兩個,或要求我的醫生開一處方,或要求我的眼科醫生配一副眼鏡。隻是,我遲遲決定不下是去找醫生呢還是找眼醫,因為我吃不準自己是得了眼病呢還是消化係統出了故障。不過,我還是讓它們追求有趣的雙重生活,盡管有時它們搞得我怪不舒服……
“是的――不舒服;知道我多麽討厭那種不舒服的感覺!但這是我愚蠢的驕傲的一部分,當事情發生時,我承認我並沒有因為看到它們兩個而受到打擾,隻覺得這實在是件不足掛齒的事。
“而且,真的,我沒有什麽理由認為我有病。就我所知,那個時節我隻是感到很無聊――實在無聊極了。那隻是我無聊生活的一部分――我記得――那時身體覺異乎尋常地好,我都不知道如何才能發泄過剩的精力。我出外旅行了很長時間――去南美洲和墨西哥――我在紐約附近安頓下來準備過冬,和我的一個老姑媽同住,她認識華盛頓·歐文,並與N·P·威利斯時常通信。她住的地方離歐文頓不遠,是一所哥特式的小別墅,又潮又濕,四周環抱著挪威雲杉,遠看起來就象一枚別在頭發裏的紀念徽章。她的長相和這種景象非常和諧,隻是她的頭發沒剩幾根,可能都貢獻到製造這枚‘徽章’上去了。
“快到年關了,我欠下一大堆債,我到那兒既是為了籌錢,也是想求得情緒上的穩定;從理論上講,我姑媽的溫和好客對舒緩我的神經和緩解我手頭的拮據狀況似乎大有好處。但非常糟糕的是,我一有這種安全與庇護,身上的精力就開始恢複;我怎麽才能在這個‘紀念徽章’裏發泄精力呢?那個時候,我幻想著,持續的智力活動也許可以讓我全身心地陷進去,於是決定寫一本巨著――我忘記是什麽了。姑媽對我的計劃大加讚賞,特地將她那間裝滿黑色封皮的古典書籍和掛滿褪色的名人照片的哥特式書房讓給我;我坐到桌前,想在它們中間贏得自己的一席之地。為幫助我完成任務,姑媽讓我的一位堂妹替我謄抄手稿。
“堂妹是個可愛的女孩,我產生一個念頭,即可愛的女孩正是我恢複對人性的信心所需要的,主要是恢複我的自信心所需要的。她既不漂亮又不聰明――可憐的艾麗絲·諾威爾!――但讓我產生興趣的是,從沒有哪個女人會對如此無趣的生活感到滿意,而且我想發現她之所以感到滿意的秘密何在。但我做這件事時顯得過於草率,甚至把事情搞得脫節了――哦,不過隻是一陣子而已!告訴你們這個並不表示我很愚蠢,因為除了表親以外,這個可憐的女孩子從未見過任何人……
“當然,我對我所做的一切很有歉意,而且對如何收拾這個局麵感到非常煩惱。她一直呆在房子裏,有一個晚上,姑媽上床睡覺之後,她下樓到書房裏拿一本書。就象任何一個粗心的女主人公一樣,她把書忘在我們身後的書架上了。她的鼻子紅紅的,也顯得有點慌亂。猛然間我發現她的頭發,盡管又密又亮,但等她長大後肯定會跟姑媽的一個樣。這個發現使我很高興,因為它促使我決定去做正確的事情;我找到她並沒有丟失的書後,告訴她這個星期我將去歐洲。
“那時候,對大家而言,歐洲是個很遙遠的地方,艾麗絲立刻就明白我的意思了。至少她並沒有如我所預料的那樣相信――如果她相信的話事情就會容易多了。她緊緊地抱著她的書,轉身把我書桌上的燈吹滅了――我記得那盞燈的燈罩是毛玻璃的,上麵畫著葡萄葉。接著,她走回來,抬起手說,‘再見’。說話時她眼睛直直地看著我並吻了我。我隻覺得她的親吻清新、害羞和勇敢。這比任何責備都要糟糕,而且令我羞愧難當,直覺得自己活該受她的責備。我尋思:‘我要娶她。姑媽死後會把這所房子留給我們,我將坐在這張書桌前繼續寫書;艾麗絲則坐在旁邊做針線活,並如她現在看我那樣地看著我。生活將如此這般地延續無數年。’這種景象讓我有點害怕,但在那時,使我害怕的卻遠不是此,而是我竟做出什麽傷害了她。十分鍾後她就擁有了我的定婚戒指及海誓山盟,我保證在出國時將把她帶在身邊。
“你們肯定想知道我為什麽要詳細講述這件事吧。那是因為,就在那個晚上我第一次看到了我曾提到過的怪事。那時,我非常相信因果報應,很自然地想探究一下在姑媽書房中已經發生的與幾小時後所發生的事物之間有什麽關係。因此,這兩件碰巧撞到一起的事兒讓我記憶猶新。
“我心情沉重地上床睡覺,因為我為自己平生第一次自覺地做了件好事所帶來的重負所累;我那時盡管年青,但已感到了事情的嚴肅性。你們不要由此聯想我自此後會變成個破壞狂。我一直是個毫無惡意的年青人,隻憑自己的好惡行事,並順從天意。現在,我竟突然間幫助維持起這個世界的道德秩序來了,我發覺自己就象是個心甘情願地把金表交給魔術師的忠實觀眾一樣,並不清楚等魔術結束後歸還回來的是個什麽……還有,自以為是的感覺稍稍減輕了我的恐懼感,脫衣服時我自言自語道:隻要習慣了做好人我就不會象開始時那麽緊張了。我上床並吹熄蠟燭後,真的感到已開始習慣了。而就我所習慣的,跟陷入我姑媽家那個極其柔軟的棉床墊中不可自拔沒有什麽兩樣。
“我在這種浮想中閉上眼睛,等再睜開時,肯定已過了很長時間,因為我的房間已冷下來,而且出奇地安靜。我給大家都知道的那種奇怪感覺搞醒了――覺得房間裏進來某種我入睡時還沒有的東西。我坐起來,睜大眼睛往黑暗中看去。房間內漆黑一團,一開始我什麽都沒看到;但床腳頭的幽幽閃光卻慢慢變成與我對視著的兩隻眼睛。我辨不清是什麽東西的眼睛,但卻看到這雙眼睛越來越清晰:它們本身會閃閃發光。
“被如此盯著的感覺怎麽說也是不愉快的,你可能會想,我的第一反應是跳下床撲向躲在暗處的長著這兩隻眼睛的東西。事實不是――我的反應不過是靜靜地躺著……我說不清楚這是否緣於對鬼怪神秘性的一種直覺――我敢肯定,如果跳下床去我將什麽也碰不到――或者隻會讓眼睛本身變得更加呆滯。那是我所見過的最難看的眼睛:一個男人的眼睛――多麽醜陋的男人!我的第一個念頭是,他肯定上了年紀,眼窩深陷、烏黑的眼瞼仿佛斷線的百葉窗一樣吊在眼珠子上麵。一邊的眼瞼要比另一邊的更下垂一點,邪惡的目光中透著老奸巨滑;眼皮的皺褶間稀疏地長著幾根眼睫毛,仿佛帶有瑪瑙邊的小圓鏡片般的眼睛自身看起來就象海星夾鉗著的鵝卵石。
“但眼睛的年紀還不是最令人厭惡的。令我惡心的是它們所表達出來的邪惡。我不知道如何描述這個事實,就是它們看起來就屬於某個一生中壞事做絕但卻始終不越雷池一步的人。這雙眼睛不屬於懦夫,而屬於某種聰明過頭卻又不願冒任何風險的人;裏麵流露出的無恥與狡詐令我作嘔。然而,即使如此,還不是最糟糕的;因為在我們繼續對視時,我竟從那雙眼睛裏看出一絲嘲弄,並感到我就是它們嘲弄的目標。
“一股無名之火湧上心頭,我站起身猛地朝那看不見的東西撲過去。但那兒什麽也沒有,我的拳頭擊了個空。我又羞又冷,摸黑找著火柴,點著蠟燭。房間和平時毫無二致;我蜷縮回床裏,吹滅蠟燭。
“房間裏一沒有光亮,眼睛就又出現了;現在,我開始用科學原理對它們進行解釋。首先,我想這幻覺可能是煙囪內的餘燼未滅所致;但壁爐在床的另一邊,火光根本不會映到我的梳洗鏡中,而鏡子又是我屋中唯一的可反光的東西。我又想,可能是餘燼在光滑的木頭或金屬上的反射在跟我開玩笑;盡管在視線之內我沒法發現任何此類物體,但我還是再次起床,摸黑走到爐邊,用灰蓋上餘燼。可回到床後,眼睛依舊在那裏。
“如果隻是幻覺,事情就簡單了。但它們並不是來自外部所造成的假象,這個事實越發讓人不快。然而,如果它們是我內在意識的折射,那麽,為什麽非要扯上那個器官?我深深地陷入到某種可怖病態所帶來的神秘之中,在這種狀態下,探索的心境或許可以揭開這種類似午夜忠告式的幻覺;但我無法將之與目前的處境聯係起來。我覺得自己無論在精神上還是在肉體上都很正常;對我而言,唯一不尋常的地方――是對那個和藹可親的女孩子終身幸福的許諾――但這似乎不致於將惡鬼招至我的枕邊。那雙眼睛仍然死盯著我。
“我閉上眼睛,努力去想像艾麗絲·諾威爾的樣子。她的眼睛不算出挑,但象一泓清水般清澈。如果她的想像力更豐富一些――或者睫毛更長一些――那麽,顧盼中的秋波就更有意趣。我這樣子遐想一陣,但結果並不靈驗,因為沒過多久,我感到她的眼睛竟神秘地變成床尾處的那雙眼睛了。這讓我惱怒異常,與其閉著眼睛去感覺那雙眼睛在盯著我,還不如睜開眼睛去麵對它們。於是我睜開眼睛,直直地回盯著那雙令人討厭的瞪視。
“就這樣一直持續一整夜。我簡直不知道怎麽向你們描述那個晚上的情形,也弄不清那個夜晚有多漫長。你們有過這樣的經曆嗎?躺在**無助地醒著,竭力想閉上眼睛,因為一睜開它們就會看到令人恐懼和討厭的東西!聽起來挺簡單,但做起來真不容易。那雙眼睛一刻不停地掛在那兒,吸引著我的注意力。那雙紅色的眼瞼就象我要墜入的無底深淵的邊緣……以前我也有過緊張的時候,緊張得直感到脖子上有股危險的厲風,但仍沒有現在這麽緊張!倒不是眼睛多麽可怕,因為它們並沒有無邊的黑暗所具備的懾人心魄的力量。但他們――怎麽說呢?――卻能產生實際的效果,就跟一股惡臭似的:它們的眼神仿佛蝸牛爬過後留下的汙跡。我不明白它們到底為什麽要跟我過不去,不管怎樣――我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竭力想找到答案。
“我不知道它們想造成什麽樣的效果;但它們確實使我第二天一早就收拾行李,一溜煙地逃到城裏。我給姑媽留了個條子,說我病了,想找醫生看病;事實上我確實病了,一種不同尋常的病――那個夜晚似乎吸幹了我身上所有的血液。但當我進城後卻並沒有去看醫生。我到一個朋友家裏,倒頭就睡,美美地睡它十個鍾頭。醒來時已是午夜時分,一想到可能會有什麽東西在等著我,我渾身都變得冰涼起來。我顫抖著坐起來,朝黑暗中看過去;夜色中什麽也沒有。發現沒有了那雙眼睛,我倒頭又睡得香香的。
“逃跑時我一句話也沒有給艾麗絲留下,因為我想著第二天早上會回去的。然而第二天早上,我實在太疲憊了,根本不想動彈。這一天越往後拖,我的疲憊感就越強烈,我似乎根本無法將那一整夜失眠所積聚起來的疲憊感消除掉:那雙眼睛所造成的後果看來具有積聚性,再次看到它們的想法讓我越來越難以忍受。我與我的恐懼感搏鬥兩天,第三天晚上,我振作精神,決定第二天一大早就回去。作出這個決定後,我感到愉快了許多,因為我知道,我倉促消失並不留隻言片語肯定讓可憐的艾麗絲悲痛欲絕。我帶著輕鬆的心情上床睡覺,立刻就睡著了;但當午夜醒來時,那雙眼睛又一次出現……
“顯而易見,我無法麵對它們;我不但沒有回到姑媽那兒,反而打點行裝,將所有東西放進大旅行箱中,急不可待地跳上第一班開往英格蘭的輪船。一到船上,可能是實在太累了,蜷縮進鋪位裏就睡,幾乎睡了整整一路;一路上你不知道我有多麽幸福,因為我可以毫不畏懼地在黑暗中睜開眼睛,一點也不用耽心那雙眼睛的重新出現……
“我在國外呆了一年,接著又呆一年;在此期間,我從未看到過它們。這個理由足以使我延長滯留在外的時間,哪怕呆在荒島上也成。當然,另一個原因是,我已徹底覺悟到,這一生絕不可能同艾麗絲·諾威爾結婚。這種遲到的覺悟使我非常惱火,並使我回避任何解釋。一舉逃脫那雙眼睛的盯視並從另外一種窘境中解脫出來而獲得的快感,給了我空前高漲的自由,其中的甘甜越品越有味兒。
“那雙眼睛在我的意識中灼開了一個缺口,很長時間內我總是迷惑於鬼怪的本性,很想知道它會不會再返回來。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我把這種恐懼丟在一邊,隻保留下這一景象的精確性。即使這一點,也在漸漸地消失。
“第二年,我搬到羅馬,在那兒我計劃寫另外一部著作――有關伊特魯裏亞人對意大利藝術的影響。我在比薩德斯佩那一所向陽的公寓裏住下,一方麵做一些前奏活動,另一方麵可在古羅馬大廣場周圍散散步。在那兒住下後,一天早上,一個討人喜歡的小夥子進來找我。他站在那兒,穿著紫青色的衣服,顯得修長而光潔。那副溫文爾雅的勁兒讓人覺得,他可能剛剛走下通向安蒂諾斯的一座給毀壞的聖壇;然而實際上,他剛從紐約來,並帶著艾麗絲·諾威爾的信。自分手後我第一次收到她的來信,信中她隻簡單地介紹這位年青的表弟――吉爾伯特·諾伊斯,懇請我象朋友一樣款待他。那可憐的小夥子似乎很‘有天賦’,並‘想寫作’;由於他那個頑固不化的家庭堅持認為他的書法應采取複式記錄的形式,艾麗絲進行幹預,並為他贏得六個月的休息時間,好讓他在此期間依靠少得可憐的供俸到國外旅行,並以某種方式用筆來證明他的能力。首先,這種離奇有趣的測試條件打動了我:一切仿佛中世紀的‘神判法’似的。接著,我又為她將他送到我這兒來感動不已。我一直想為她做點事,至少在我自己的眼裏,在不是在她的眼裏,表白一下自己;真是天賜良機!
“我設想,先將這條總的原則放到一邊較為合適,這條原則就是,按照規律,天才們大都不會出現在春天陽光明媚的廣場上,看起來象一個受到放逐的天神似的。不管怎麽說,可憐的諾伊斯並不是天才。但他看上去很漂亮,而且很討人喜歡。隻有當他開始談論文學時我才會失去信心。我已對所有症狀――“他自身”的與外部因素強加給他的――都了如指掌!畢竟這是一次真正的測試。一切似乎總是――在無情的機械法則下如期地、不可避免地――在他身上一錯再錯。我慢慢著迷於提前準確地判定出他所要選擇何種錯誤;在這場遊戲中我掌握了驚人的技能……
“最糟糕的是他的智商屬於不太顯眼一類。野餐時碰到的女士們認為他很睿智,甚至吃飯時大家也認為他聰明過人。而把他放在顯微鏡下觀察的我,時而總是異想天開,覺得他也許會開拓某一方麵的天才,就是那種他可以控製並樂在其中的天才;如果不為這個話,我究竟操的是哪門子心呢?他真討人喜歡――他一直討人喜歡――這使我足以動起全部的惻隱之心以支持這個論點;在頭幾個月裏,我真的相信他有這麽一次機會……
“那幾個月真讓人快活。諾伊斯經常和我在一起,見得越多,我就越喜歡他。他那呆頭呆腦的樣子不失為一種自然的優雅――真的,就象他的眼睫毛一樣漂亮。他跟我在一起是那麽愉快,那麽可愛,那麽幸福,這使我覺得,若告訴他實情,無異於扭斷一個溫順的動物的脖子。開始時,我常想,究竟是什麽東西鑽入並控製著他可愛的大腦,並使之產生種種令人討厭的錯覺。接著我開始明白,這隻不過是一種保護性的模擬――一種想要擺脫家庭生活和辦公桌的本能的計謀,而不是吉爾伯特――可愛的孩子!――沒有自信。在他身上沒有一絲一毫的偽善。他自信他的“造訪”我無法拒絕,他知道我不會放棄幫助他擺脫困境,而且他自信,金錢、悠閑和快樂都可將他變成一個溫文爾雅的遊手好閑者。但不幸的是,他根本沒有賺錢的希望,擺在他麵前的是對辦公桌的選擇,這使他無法拖延在文學方麵的嚐試。他寫的東西實在太糟糕了,我知道自己一開始就明白這一點的。看第一眼就決定一個人整個未來的荒謬性似乎證明了我在隱瞞自己的判斷,甚至多少還鼓勵了他,理由是,人類這種植物,讓他開花通常就需要溫暖的滋補。
“無論怎樣,我一直堅持這一原理,直到他得以延長他的見習期。我離開羅馬時他也跟著我,我們在卡普裏和威尼斯之間悠閑地度過一個美好的夏天。我對自己說,‘如果他有才華,現在該發揮出來了。’真的發揮了。他從沒有這麽迷人並被別人所迷過。在遠遊中,有那麽幾次,輕嗲軟語的美女似乎要撞到他的臉前來――但隻是激發他的幾行慘淡墨水,僅此而已……
“最後,到該揭牌的時候了;我知道,這件事兒隻有自己來做。我們回到羅馬,我讓他跟我呆在一起,不想讓他隻靠一點津貼孤獨地生活,同時不得不直麵宣布正式放棄自己的雄心壯誌。當然,我並沒有僅憑自己的判斷來決定讓他放棄文學。我將他的作品寄給各式人等――雜誌編輯和文學批評家――而他們總是很冷淡地未作任何評論就退寄回來。說真的,他們確實沒什麽可說的。
“我承認,我從來沒有象決定與吉爾伯特攤牌那天那麽卑鄙過。我想,打破這個孩子的夢想是我應盡的責任――但我真想知道,還有什麽能比找借口撲滅那個小小的願望還要殘酷的行為呢?我一直不敢取代本該上帝行使的職能,而當我不得不這樣做時,我堅決地傾向於,它不應該是毀滅這種差事。除此之外,還有最後一點,即使經過這一年的試驗,我又是什麽人,竟要在此決定可憐的吉爾伯特是否有才?
“看著我要扮演的角色,越看越覺得厭惡;終於,當吉爾伯特在我對麵仰著腦袋坐在燈光下時,就象菲爾現在這個樣子,這種厭惡感達到了極至……我正在瀏覽他的最後一篇手稿,他知道的,而且他也知道,他的未來取決於我的‘判決’――我們在這件事上似乎非常默契。手稿放在我們中間,在我的桌子上――是一篇小說,是他的第一篇小說,如果你喜歡這麽說的話!――他伸出手來,擱在手稿上,抬頭看著我,他的整個生命都包含在這一看之中。
“我站起來,清清嗓子,竭力想把目光從他的臉上和手稿上移開。
“‘實際上,親愛的吉爾伯特,’我開始說道――
“我看到他的臉色開始發白,但他忽地站起來,一下子站在我的麵前。
“‘啊,看著這裏,不要這樣凶巴巴的,我親愛的朋友!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精致的作品!’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居高臨下地衝著我大笑,他那受到致命打擊後的笑聲仿佛一把匕首一樣深深地紮進我的肋裏。
“他直麵我時所表現出來的勇敢使我再也無法表演欺詐伎倆了。我突然意識到,受到傷害的不僅僅是他:首先是我自己,把他送回去就意味著失去他;但更重要的是傷害了可憐的艾麗絲·諾威爾,我多想向她證明一下我對她的忠誠和想為她做事的願望,而讓吉爾伯特失望就等於讓她失望兩次。
“但我的直覺就象天邊打過的閃電,一下子把整個地平線給照亮了,與此同時,我也看到了不告訴他事實真相後的燦爛前景。我自忖道:‘我要讓他終生都跟著我’――這樣的詞匯我還從來沒有遇到過任何一個人,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讓我確信想用這些讚譽之詞。當然,自我中心主義的衝動決定我這麽去做。我為此感到羞恥,也是急於擺脫它,我跳起一步,與吉爾伯特摟抱在一起。
“‘一切都好端端的,隻是你完全錯了!’我衝他大聲叫道;他擁抱著我,我笑了起來,並在他的擁抱中興奮地晃動著身子。有那麽一刻,一種自我滿足感充斥著我的身心,那感覺好象我在幹一項正義的事業似的。放掉一切吧,給人快樂,其樂無窮。
“當然,吉爾伯特以他特有的方式慶祝這場解放;但我把他打發走,好讓他獨自放縱一下情感,我呢,也上床放縱一下我自己的。脫衣服時我開始想望著該會有怎樣的回味在等著我――那麽多美好的東西總是不會久長!然而,我沒有後悔,我的意思是倒空瓶子,即使瓶子已經翻倒。
“我躺在**,久久地甜密地回味著他的那雙眼睛――那雙愉閱的眼睛……接著,我睡著了。我醒來時房間裏寒冷至極,我一下子坐起身子――另外一雙眼睛不期而至……
“我已經有三年沒有見到它們了,但我常常想著它們,有時候甚至幻想它們有朝一日能再在我的麵前出現。而現在,它們正輕蔑地盯著我,我知道我真的從不真信它們會回來,這一次跟以往一樣陷人於無助……跟以前一樣,它們的到來使人猝不及防,令人恐懼。此時此刻它們跳到我麵前,究竟想搞什麽鬼把戲?自上次見麵之後,幾年來我或多或少地過得懶懶散散,但即使我最糟糕的輕率也沒有黑暗到足以招致這雙眼睛中那可憎的目光這一地步;然而,在這奇特的一刻,我真的處在那種可能給人稱為優雅的狀態之中,我無法告訴你們那種情形是如何增加它們的恐懼的……
“但這還不足以說明它們跟從前一樣邪惡:而是變得更壞了。在這段間隔期間,在知曉生活的真諦之後,在我見多識廣的人生閱曆麵前,它們越加邪惡了。我看到了從未看到過的東西:一雙漸漸長得恐怖森人的眼睛,成年累月地積聚著邪惡,一點一點,宛如珊瑚般在水底堆積著。是的――我意識到,使它們如此之壞的罪魁禍首正是它們慢慢變壞的過程……
“它們懸空在黑暗中,腫脹的眼瞼鬆馳地掉掛在幾乎沒有一點光澤的眼球上,那層腫腫的肉堆在下麵形成一片陰影――它們的瞪視隨著我的移動而移動,讓我產生一種心照不宣的狼狽為奸感,這種潛意識的認同感較之第一眼看到它們時的陌生感更加糟糕。不是我理解它們,而是它們清楚地表明某一天我會……是的,沒有比之再糟糕的了;而且,它們每出現一次,這種感覺就越強烈一次……
“它們竟養成這麽一種該死的重複出現的習慣。它們讓我聯想到嗜吃嫩肉的吸血鬼,它們似乎心滿意足地品嚐著天理良心。一個月來,它們每天晚上都要來索要一點我的良心:由於我讓吉爾伯特幸福,它們決不會輕易地縮回自己的魔爪。這種巧合幾乎令我討厭起他來,可憐的小夥子,我覺得這很意外。我對此非常迷惑,但無法予以解釋,除了將他與艾麗絲·諾威爾聯係到一起。但是,那雙眼睛在我拋棄她時對我是比較寬容的,因此,它們幾乎不可能是受到嘲笑的女人的差使,即使有人認為是可憐的艾麗絲在指使著這樣的鬼魂為她報仇。這讓我陷入思考之中,我開始想,如果我拋棄吉爾伯特,它們會不會寬容我呢?這種**極其陰險,我不得不堅定自己的決心來麵對它。然而真的,親愛的孩子!他實在太可愛了,怎麽能犧牲給這種惡魔呢?然而,我實在找不出它們想要得到什麽……”
III
火堆劈劈啪啪地爆裂著,火光投射出來,使講述者灰白短發下粗糙的老臉顯得柔和多了。他那被擠壓在椅背中空部分的身體仿佛是淡紅色表麵的黃色石頭製成的凹雕藝術品般突出,上麵還有兩個搪瓷般的眼睛。接著火焰熄滅了,眼前一片模糊。
菲爾·弗倫漢坐在壁爐對麵一把低矮的椅子上,一個手臂支撐在他後麵的桌子上,一個手托著前傾的腦袋,眼睛緊緊盯著這位老朋友的臉,自故事開始後就一直未曾挪過窩。科爾文停止說話後,他繼續保持著沉默不語的靜止狀態。而我則對故事嘎然而止產生些許失望,最後問道:“你每隔多長時間看到它們一次?”
深陷在椅子裏的科爾文看起來就象是一堆舊衣服,他動動身子,好象我的問題使他大吃一驚似的。一切似乎是,他已幾乎忘記曾給我們講些什麽了。
“多長時間?啊,整個冬天,時來時去,就象地獄裏一般。我一直沒有習慣它們。我真的病了。”
弗倫漢改變了姿態,當他移動身子的時候肘部碰到背後桌子上的一麵黃銅框架鑲成的小鏡子。他將它轉換一個角度,接著又恢複原先坐姿。他那長著烏黑頭發的頭顱向後枕在抬起的手掌上,眼睛看著科爾文的臉。他那沉默的有點異樣的目光令我局促不安,仿佛為轉移注意力,我硬想出另外一個問題:
“你從未想過犧牲諾伊斯吧?”
“是的,從來沒有。事實是我不必這麽做。他為我做了,可憐的孩子!”
“為你做了?這是什麽意思?”
“他把我給累慘了――把每個人都累慘了。他隻管傾吐他那令人厭煩的廢話,說個不停,一直到他變成讓人感到恐怖的東西為止。我生盡辦法讓他打消寫作的念頭――哦,一直悄無聲息地,你們知道,譬如讓他結交隨和的人,為他創造顯示自我的機會,讓他自己意識到他真正得放棄什麽。我一開始就預見到了這種解決辦法――我相信,隻要當作家的夢想之火給澆滅,他就會在社會上爭得一席之地,宴會上會有他的椅子,女士的裙子後麵也會有他的庇護所。我看到他把自己定位成‘詩人’:從不寫作的詩人。大家都知道每個畫室都會有這樣的人。以這種方式生活不會有很大的開銷――我早在心裏算計好了,並確信隻要給他一點點幫助,他便可在今後幾年中自食其力。同時,他得結婚。我得看著他娶一位寡婦,年紀老一點,但有一個好廚師,還有一幢相當不錯的房子。實際上是我看中了這個寡婦……同時,我盡一切力量幫助他完成這個轉變――借給他錢以安慰他的良心,把他介紹給漂亮的女人以使他忘掉自己的遠大誌向。但對他一點都不起作用:在他頑固的腦袋瓜中隻有一個主意。他想要的是桂冠,而不是玫瑰,他一直重複著戈蒂埃(譯注:1811-1872,法國詩人、小說家、評論家,由浪漫主義轉向唯美主義,首倡“為藝術而藝術”,作品有詩集‘琺琅與玉雕’、小說‘木仍伊故事’)的格言,並反複地堆砌在他蹩腳的散文裏,不知道有幾百頁!他不時地給出版商寄出一厚疊東西,當然總是給悉數退回。
“似乎擊中了要害,他一下子回答不上來。接著,他說道:‘我沒有時間,我沒有錢。你看我能做什麽呢?’
“‘我想你最好不要做頭驢’,我說。
“‘做頭驢是什麽意思?’他問道。
“我從桌子裏拿出一封信,遞給他。
“‘我指的是拒絕伊琳傑夫人的提議:當她的秘書,拿五千美元的薪水。或許還可以得到更多。’
“他甩手打來,將信從我手中打落。‘哼,我清楚地知道這裏邊到底是什麽!’他說道,氣得頭發都變色了。
“‘如果你知道,那你說說答案是什麽?’我問他。
“他一聲不吭,但慢慢地轉身走向門口。到門口後,他一手抓著門栓,停下來,幾乎啞著嗓子問道:‘這麽說,你真的認為我的作品一無是處?’
“我又氣又累,但我大笑起來。我沒有掩飾自己的笑聲――味道糟糕透了。但我必須得說明那孩子是個白癡,而我已盡我所能地幫助過他――我真的是這麽做的。
“他走出房間,靜靜地把門關上。那天下午,我前往弗倫斯卡提,我早答應要和幾位朋友在那兒一起過周末。我很高興能逃脫吉爾伯特,出於同樣的原因,那天夜裏我就知道了,我也逃脫了那雙眼睛。當確信不會再看到它們之後我便昏昏大睡。第二天早上,我在窗下長滿冬青樹的漂亮房間裏一覺醒來,感到一種總是在類似睡眠之後的極度疲倦感和深深解脫感。我在弗倫斯卡提度過兩個幸福的夜晚。回到羅馬的房間時,我發現吉爾伯特已經離開了……並沒有發生什麽悲慘的事情――故事永遠也不會發展到這個章節。他草草地收拾了手稿,直奔美國――奔向他的家庭和放在華爾街的辦公桌旁。他給我留了個分寸掌握得很好的便條,告訴我他的決定,在這種境況下他一點也不象個白癡,因為白癡不會如此表現……”
IV
科爾文又停下來,弗倫漢仍然一動不動地坐著,背後的鏡子裏顯示著他年青頭顱的朦朧倫廓。
“諾伊斯後來怎麽樣?”我最後問道,還是感到有點意猶未盡,覺得這個故事還缺少一些穿針引線的東西。
卡爾文抖了抖肩膀。“沒怎麽樣――他一事無成。不要提是否‘幹成’什麽這類問題。他過著單調的辦公室生活,我相信,最後他取得了領事館的書記職位,並在中國結了婚。多年之後我曾在香港見過他一次。他變胖了,不修邊幅。別人告訴我他還酗酒。他沒有認出我來。”
科爾文拍了下自己的下巴,透過黑影若有所思地衝我眨巴著眼睛。“最後一次與吉爾伯特說過話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如果你能做到,就把兩件事放到一起聯想一下。但我還沒有發現其中的聯係。”
他站起身子,手插在口袋裏,筆直地朝桌子走去,桌上放著早已送過來的醒腦酒。
“聽了這個幹巴巴的故事之後你們肯定口幹了吧。來,不要客氣,我親愛的小夥子。來,菲爾――”他朝著壁爐轉過身去。
弗倫漢對主人的好客招呼沒有一點反應。他仍然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張矮椅子裏。但當科爾文朝他走過去時,他們的眼睛對視了很久。之後,這位年青人突然轉過身來,猛地把手臂擱到背後的桌子上,把臉埋在裏麵。
這一出其不意的舉止讓科爾文突然停止,臉刷地紅了。
“菲爾――究竟怎麽回事?眼睛嚇著你了?好孩子――我的好小夥子――我講故事的能力還從來沒有達到過這樣的效果,從來沒有!”
這個念頭使他大笑起來,並在壁爐前的地毯上停下腳步,手仍插在口袋裏,低頭看年青人低垂著的腦袋。弗倫漢沒有回答,他又近前兩步。
“高興一點,親愛的菲爾!我已經好多年沒有見過它們了――顯然,後來我沒有做什麽糟糕透頂的事把它們從混沌中招來。除非我現在提起它們時讓你看到它們了,那是它們最差勁的一招!”
玩笑式的解說之後是不自在的笑聲。他繼續朝著弗倫漢靠近,衝弗倫漢彎下腰,把手放在小夥子的肩膀上。
“菲爾,好孩子,真的――怎麽啦?你幹嘛不回答?你見到那雙眼睛了嗎?”
弗倫漢的臉仍深深地埋著。我站在科爾文的身後,看著科爾文。好象遭到這種無法解釋的態度的冷遇,他慢慢地從弗倫漢身邊向後退開。他往後退時,桌上的燈光照在他滿是皺折的臉上,我通過弗倫漢腦後的鏡子看到了它的映像。
科爾文也看到了鏡子裏的映像。他停下來,他的臉正對著鏡子,就象是無法認出鏡中的麵孔是他自己的似的。這樣看著時,他的表情漸漸地開始變化,在一個可感知的時間間隔之內,他和鏡子中的映像互相對峙在那裏,怒目而視。接著,科爾文的手鬆開弗倫漢的肩膀,向後退開一步……
弗倫漢的臉仍埋在那裏,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