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鈴聲

故事發生一個秋天。那時我剛患過傷寒,在醫院裏整整躺有三個月,出院時弱不禁風,想找個工作,可連找幾家,沒有人願意雇我。兩個多月裏,我每天都等在職業介紹所裏,任何一個看起來像樣的招工廣告都能使我空歡喜一場。我已囊中空空,對生活幾乎喪失了信心。四處奔波使我更加瘦弱,我真不知道何時才能時來運轉。然而運氣真的轉了——至少當時我這麽想。一天,一個叫瑞爾頓夫人的,她也是帶我到美國來的女士的朋友,看到我後,停下來與我說話。她總是那麽友好。她問我是否病了,為什麽看起來臉色蒼白。我把遭遇講給她聽,她說:“哦,哈特利,我想我手頭有個工作再合適你不過。明天到我家裏吧,咱們詳談。”

第二天我去拜訪她,她告訴我,她想到的人是侄女布萊姆普頓夫人。她雖然年紀輕輕,卻一副病焉焉的樣子,許是過不慣城鎮生活吧,一年四季都居住在哈得遜河畔的鄉間別墅裏。

“哈特利,”瑞爾頓夫人說著,樂觀的態度讓我覺得前途一片光明,“你聽我說,我讓你去的地方氣氛並不活躍。房子雖然寬敞,但有些沉悶。我侄女還多少有些神經質,性格鬱悶。她的丈夫——嗯,基本上不在家;有兩個孩子,隻可惜都死了。要在一年前,我根本不會把你這樣一個活潑好動的女孩介紹到那個陰鬱如牢籠的地方,可現在,你自己的身體也不怎麽好,安靜的環境,再加上清新的鄉間空氣、有益健康的食物和早睡早起的習慣,對你的身體可能有些好處。

“你別誤會,”可能因為我看上去有些沮喪的緣故,她補充說,“你也許會覺得生活單調,但你一定能過得開心。我侄女像天使一樣善良可愛。她的貼身侍女曾服侍她二十多年,直到去年春天才死。她一直喜歡自己的莊園,對仆人很好。你知道,但凡女主人和藹可親的家庭,仆人們大都脾氣祥和,所以你一定能跟其它仆人們友好相處。把你介紹給我侄女再恰當不過了:你話語不多,行為端莊,還受過高於你本人地位的教育。我想你朗誦得不錯,是吧?這樣更好。我侄女喜歡聽別人朗讀,還想找一個侍女做伴兒。她原先的侍女是個好伴兒,我知道她多麽懷念她。這樣的生活有些孤單……你下定決心了嗎?”

“夫人,為什麽說我下不定決心呢?”我回答,“我並不害怕孤獨。”

“那就去吧。有我推薦,我侄女肯定會雇你的。我馬上給她發電報,你可以趕下午的火車。目前她身邊沒有人服侍,我不想讓你浪費時間。”

我早已做好出發的準備,但有件事兒讓我猶豫不決。為節省時間,我問道:“夫人,請問這家的男主人――”

“男主人幾乎常年在外,我可以肯定。”瑞爾頓夫人急道。“不過,他在的時候,”她又補充一句,“你隻要離他遠點兒就行。”

我乘下午的火車,大約四點趕到車站。一個車夫和一架輕便四輪馬車正在等我。馬兒踏著輕快的腳步離開車站。時值金秋十月,天空灰蒙蒙的,頭頂上陰雨綿綿。我們進入布萊姆普頓地區的樹林時,白晝的光亮看不見了。馬車在樹林裏蜿蜒行駛二裏地後,到達一處宅第,四麵環繞著高大的黑呼呼的灌木。窗戶裏沒有亮燈,整幢房子看起來灰蒙蒙的。

我什麽也沒有問過馬夫,因為我不習慣於向別的仆人打聽新主人的消息。我喜歡自己總結對新主人的感覺。但從外觀上看,我似乎到了一個適合我的地方,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條。一個麵容親切的廚師在後門迎接我,並叫女傭將我領到樓上我住的房間。

“過一會兒你去見布萊姆普頓夫人,”她說,“現在夫人有客人。”

我沒有想到布萊姆普頓夫人會有客人來訪,因而,這個消息讓我高興。我跟在女傭身後上樓,透過樓梯頂部的小門,我看到房子裏裝飾豪華,深色鑲飾,還掛著從前的肖像。另外一段台階通向仆人們住的側廳。四周很暗,女傭抱歉說沒有帶燈過來。“不過,你的房間裏有火柴,”她補充說,“如果走路當心的話,不會有問題。注意走廊盡頭的台階。你的房間就在旁邊。”

我朝前看一眼,見走廊中間站著一個女人。我們走過時,她退到門道裏了。女傭似乎沒有注意到她,旁若無人地走了過去。她體態消瘦,臉色蒼白,身穿一件深色罩衣和圍裙。我以為她是管家,又見她不做一聲,隻在我們經過時久久地盯著我。我覺得奇怪。我的房門在走廊的盡頭,位於一個方形的大廳裏麵。對著我房門的是另外一間屋子,門大開著。女傭看到門在開著,大叫道:“瞧瞧瞧——布蘭德太太又忘記把那扇門鎖上!”說著話,她已把門關上。

“布蘭德太太是管家嗎?”

“這裏沒有管家:布蘭德太太是廚師。”

“那是她的房間?”

“噢,當然不是,”女傭有些生氣,“誰的房間也不是。我是說,那間屋子空著,房門不應該開的。布萊姆普頓夫人希望把房門鎖上。”

她帶我走進一間整潔的屋子,裝飾得極為精巧,牆上掛著壁畫。女傭點燃蠟燭後就離開了。她告訴我六點在仆人用的側廳進茶點,又說布萊姆普頓夫人可能在此之後約見我。

在側廳裏,我發現幾個仆人談吐風趣活潑。從他們的言談舉止中我可以得出,一切正如瑞爾頓夫人所講,布萊姆普頓夫人是天下心眼最好的女主人。我沒有注意聽他們的談話,一直留心著那個穿深色罩衣、臉色蒼白的女人。可她始終沒有露麵。我很納悶兒,不知她是不是另外用餐。如果她不是管家,為什麽可以單獨用餐呢?我突然想到,她可能是個受過訓練的特別看護,那樣的話,她當然可以在自己的房間裏用餐。既然布萊姆普頓夫人是個病人,可能就有特別看護。我承認,這一點使我氣惱,因為這樣的人不好相處,早知如此,我就不會來了。既然來了,也沒有必要為此愁眉苦臉。我這個人不適合提問,隻好等著看有什麽事兒。

用過茶後,女傭問男仆:“蘭福德先生離開了嗎?”男仆說走了,女傭叫我跟她去見布萊姆普頓夫人。

布萊姆普頓夫人在臥室裏躺著休息。她的躺椅靠近壁火,旁邊是個有罩的台燈。她看起來非常纖弱,但當微笑時,我覺得願意去為她做任何事。她講起話來令人舒服,低聲問著我的名字、年齡等,又問我是否缺少什麽,怕不怕鄉間生活孤寂。

“跟您在一起我肯定不會寂寞的,夫人,”我說道。這句話讓我自己都有些吃驚,因為我並不是個容易衝動的人,但不怎麽的,我竟脫口而出。

她聽到後似乎很高興,輕聲說希望我以後也這麽想。然後她給我介紹盥洗室,說她的女傭艾格尼絲第二天早上會帶我看東西都放在什麽位置。

“今天晚上我有點兒累了,想在樓上用餐,”她說道,“艾格尼絲會把我的托盤端上來,你也整理一下行李,好好準備一下,晚一點兒就過來為我更衣。”

“好的,夫人,”我說,“我想您會按鈴?”

“我不會按鈴的——艾格尼絲會帶你過來,”她說著,又拿起書來讀,模樣怪怪的。

是有點怪:我是她的貼身侍女,夫人需要我時卻叫另外的女傭來喊!我懷疑這幢房子是否有鈴。但第二天我就滿意地發現每間屋子都安有響鈴,還有一隻特別的鈴從夫人的房間直通我的房間。這使我更加奇怪,因為布萊姆普頓夫人想要什麽時就按鈴叫艾格尼絲,艾格尼絲再穿過仆人側廳叫我。

奇怪的事情遠不止此。就在第二天,我發現布萊姆普頓夫人並沒有特別看護,於是向艾格尼絲打聽昨天下午在走廊上看到的那個女人。艾格尼絲說她誰也沒有看見,我看得出她以為我在說夢話。毫無疑問,我們是在傍晚時通過走廊,當時她抱歉說沒有帶火,但我確實看到有那麽個女人,隻要碰見她我肯定認得出來。我突然想到,她可能是廚師的朋友,或其它女傭的朋友,許是剛從鄉下來,仆人們不想張揚。有些女主人很看重仆人的朋友在家裏過夜。總而言之,我決定不再追問這件事。

兩天後又發生一件奇怪事情。這天下午,我和布蘭德太太聊天。她為人友好,一直在這幢房子裏當仆人。她問我住得好不好,缺什麽沒有。我說,這個地方和女主人都無可挑剔,隻是若大一幢房子沒有縫紉房讓人想不通。

“你怎麽會這樣想?”她說,“這兒有間縫紉室,就是你的房間。”

“噢,”我說,“那麽夫人以前的侍女住在哪裏?”

聽到這裏,她顯得慌亂,匆忙說道,去年仆人們的住所都變過了,她有些記不起來。

我覺得不大對勁兒,但裝著什麽也沒在意,接著說道:“這麽說,我對麵的房間是空著的。我打算問問布萊姆普頓夫人,看是否可以用那間屋子做縫紉室。”

讓我驚奇的是,布蘭德太太臉色刹時變得慘白,緊緊抓著我的手說:“千萬別問,寶貝兒。”她的聲音有些發顫,“實話告訴你吧,那是愛瑪·薩克森的房間。自她死後,女主人一直鎖著那間屋子。”

“愛瑪· 薩克森是誰?”

“布萊姆普頓夫人從前的侍女。”

“是那個陪伴她多年的侍女?”我想起來瑞爾頓夫人給我講的故事。

布蘭德太太點點頭。

“她是怎樣的人?”

“沒有人比她更好了,”布蘭德太太說道,“夫人對她就像對待自己的姐妹一樣。”

“可我指的是——她長得怎樣?”

布蘭德太太站起身,不高興地瞪我一眼。“我不擅長描述,”她說,“我想我要烘烤的麵團已經發酵了。”她走進廚房,把門關上。

到布萊姆普頓莊園一周後我才看到男主人。一天下午,有消息說他要到了,全家上上下下全都忙碌起來。很明顯,仆人們不喜歡他。布蘭德太太正在精心準備晚餐,說話粗氣粗氣,跟平時大不一樣;男管家威司先生一向不苟言笑,講話慢吞吞的,做事就像準備參加葬禮似的,動不動就引用幾句《聖經》,可那天他引用的詞匯令人恐怖,嚇得我打算離開飯桌。他向我保證說,引用的句子全都來自《以賽亞書》。後來我發現,隻要男主人回來,威司先生總喜歡引用《聖經》裏的恐怖詞句。

大約七點,艾格尼絲把我叫到女主人屋裏,在那兒我看到了布萊姆普頓先生。他站在壁爐前麵,身材高大,白膚金發,粗短脖子,紅紅的臉膛上一雙藍色的、易怒的小眼睛。年幼無知的小傻瓜可能認為他英俊瀟灑,並願意為他付出昂貴代價。

我進屋時他突然轉過身,上下掃視我一番。我知道掃視意味著什麽,我曾經有過一兩次這樣的經曆。之後他轉過身背對著我,繼續跟妻子講話。這意味著什麽我也知道。我不是他心目中的女子,看來那場傷寒對我多少有些好處:可以讓這樣的紳士保持距離。

“這是我新來的侍女,哈特利,”布萊姆普頓夫人柔聲講道。他點點頭,繼續著自己的話題。

一兩分鍾後他離開屋子讓女主人更衣用餐。我注意到,伺候她更衣時,她臉色蒼白,手一接觸,她就打起冷顫。

第二天一大早布萊姆普頓先生就動身離開。他的車走遠後,大家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女主人也戴上帽子,穿上毛皮大衣到花園中散步(因為那天早晨天氣很好)。她回來時精神飽滿,臉色紅潤。好一會兒,她臉龐的紅潤還未消褪,我可以想象,她從前,或許就在不久以前,應該多麽可愛迷人!

她在庭院中遇見蘭福德先生,兩個人就一起回來了。我記得他們經過我窗下的露台時談笑風生。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蘭福德先生,盡管已經不僅一次聽到別人提及他的名字。看來他是這兒的鄰居,住在離布萊姆普頓莊園很近的地方。他習慣在鄉下過冬,在這個季節幾乎是我家女主人唯一的訪友。他身材消瘦,個頭高大,大約三十歲左右。我一直覺得他麵色憂鬱,很少見他露出微笑。這一天,他的笑容簡直出乎意料,就像春天裏第一個暖洋洋的日子。據說他象我家女主人一樣博覽群書,兩個人總是相互把書借來借去。冬天的下午布萊姆普頓夫人就坐在那間寬敞、灰暗的書房裏,(威司先生告訴我)成小時地聽他朗讀。仆人們都喜歡他,這恐怕是對他最好的讚揚。他對我們中的任何一個都很友好。我們也很高興男主人在外時布萊姆普頓夫人能有這樣一位討人喜歡的紳士做伴兒。蘭福德先生似乎跟布萊姆普頓先生相處也很融洽,這令我感到驚詫,很想知道兩個性格如此迥異的人怎麽可能成為朋友。後來我終於明白,真正有品質的人大都不露聲色。

提到布萊姆普頓先生,他去去來來,在家裏呆的時間從不超過兩天,總是詛咒這裏乏味單調,偏僻荒涼。不久我發現他還酗酒。布萊姆普頓夫人離開餐桌後,他總要在那裏坐到半夜,喝布萊姆普頓家收藏的葡萄酒。有一次,我離開女主人的房間稍遲一些,正碰上他喝得醉醺醺地爬上樓梯。一想到夫人不得不忍受他這樣的人,我就惡心。

仆人們很少提及男主人,但從他們的言談中我可以看出,這樁婚姻從一開始就不幸福,因為布萊姆普頓先生為人粗俗,愛出風頭,且喜歡尋歡作樂;而我家女主人卻生性孤獨,喜歡安靜,甚至有些冷若冰霜。這並不是說她對他不好:我認為女主人已經非常有耐心了,但對象布萊姆普頓先生這樣無拘無束、大手大腳的紳士來說,我家女主人顯得確實有些離群索居。

好幾個星期過去了,一切平靜如初。我家女主人很和藹,我的工作也挺輕鬆,而且我和其它仆人相處得很好:簡而言之,沒有什麽好抱怨的。但不知怎的,我總覺得心裏象壓著塊石頭。我不曉得為什麽會這樣,但知道決不是因為寂寞。我很快就習慣了:那次傷寒後我一直虛弱無力,鄉間的寧靜和新鮮空氣對我再合適不過;可我內心無法平靜下來。女主人知道我大病初愈後,堅持要我四處走走,所以她時不時就給我安排些跑腿的差事兒,比如說到村子裏去買一條緞帶,寄一封信什麽的,或還書給蘭福德先生。一走出門,我的心情就舒暢起來。我期待著漫步於充滿露水味的樹林中。然而,隻要看到布萊姆普頓莊園,我的心就開始下沉。從良心上說,這幢宅子並不陰暗抑鬱,隻是我一走進來覺得沮喪而已。

布萊姆普頓夫人冬天不常外出,隻在天氣很好時才會在午後到南麵的草坪上散步一小時。除蘭福德先生外,來客還有醫生,他一星期從城裏過來一次。有一次他喊我過去,說一些與女主人病情相關的注意事項兒。盡管他沒有告訴我她患的是什麽病,但從她早晨上妝前蠟黃的臉色看,我想她可能心髒不好。這個季節天氣潮濕,對健康並非有益。一月下過一段時間雨,這對我來說簡直是痛苦的折磨,整天守在屋子裏做針線活兒,聽屋簷下雨水下落的滴噠聲。我變得極度緊張,一丁點兒聲響都會嚇我一跳。不知怎麽的,想到走廊對麵那間鎖著的門,就像有東西重重地壓在我的心頭一樣。在漫長的雨天晚上,有幾次我感覺自己聽到那邊竟有聲響。當然這是不可能的,隻要天一亮,這種念頭就會從我的腦海消失。有一天早晨,布萊姆普頓夫人給我一個驚喜,她要我到城裏去買些東西。直到此時我才意識到自己當時的情緒多麽低落。我興高采烈地出了大門。一看到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以及令人振奮的商店,我有些情不自禁。可到下午時,街道和人群的喧鬧擁擠開始讓我煩心,我開始期待布萊姆普頓的靜謐,想象回家穿過黑暗的樹林時自己該有多麽高興。路上碰見一個姑娘,她與我在一塊兒工作過,我們已好幾年沒有見麵了,所以就停下來說話。我告訴她這些年的境遇,當提到現在時,她抬起眼睛,板起麵孔說:“你說什麽?布萊姆普頓夫人!一年四季都住在哈得遜河邊鄉間別墅的那一家?親愛的,你不會在那兒呆滿三個月的。”

“可我不在乎呆在鄉下,”我說,她的語調讓我生氣,“自從傷寒之後,我喜歡安靜的環境。”

她搖搖頭說:“我不是指鄉下不鄉下。就我所知,過去四個月中她已換過四個侍女。最後一個是我的朋友,她告訴我沒有人可以呆在那幢房子裏。”

“她有沒有告訴你原因?”我問道。

“沒有——她不肯告訴我原因。但她講道:‘安塞,如果你認識的姑娘想去那兒的話,告訴她不值得。’”

“她是不是年輕貌美?” 我想到了布萊姆普頓先生。

“年輕貌美?不。隻有那些孩子去讀大學的母親們才會雇傭她這樣的人。”

哦,盡管我知道這位朋友平時愛說長道短,她的話仍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中。黃昏時分,在回布萊姆普頓莊園的路上,我的心情比以往更加低沉。我敢肯定——那幢宅子一定有問題……

我進去喝茶時知道布萊姆普頓先生又回來了,因為一眼看去,所有人都跟平時不一樣。布蘭德太太的手不停地抖動著,幾乎沒法倒茶。威司先生引用了可怕且與地獄有關的《聖經》句子。沒有人同我講話,可當我去女主人房間時,布蘭德太太跟在我身後。

“哦,親愛的,”她抓住我的手說,“看到你回到我們身邊,我真高興!”

你可以想象我有多麽驚奇。

“為什麽?”我問,“你認為我不回來了?”

“哦,當然不。”她急忙說道,“我隻是不想讓夫人獨處,哪怕隻一天。”

她緊緊地握一下我的手,繼續說道:“哈特利姑娘,你是個基督徒,對女主人好一點吧。”說完這些話,她匆匆離開了……

不一會兒,艾格尼絲來叫我去布萊姆普頓夫人的房間。聽到男主人的聲音,我就從梳妝室轉過去,心想在他進屋之前應先把女主人晚餐時穿的衣服準備好。梳妝室是一間很大的屋子,柱廊上有扇窗子對著花園。布萊姆普頓先生的套房就在那邊。我走進梳妝室時,看到夫人臥室的門虛掩著,聽見布萊姆普頓先生正氣呼呼地說道:“別人還以為隻有他一個人才配跟你講話呢!”

“冬天這裏冷清得很。”布萊姆普頓夫人輕聲說道。

“可你有我呢!”他譏諷道。

“你很少回來。”她說。

“那怪誰?你把這裏搞得像墳墓一樣沒有生氣。”

聽到這些,我乒乒乓乓地撥弄著洗漱用具以提醒女主人。她起身喊我進去。

他們兩人像往常一樣單獨用餐。從吃晚飯時威司先生的舉止來看,我就知道情況不妙,因為他引用的是《聖經》中最恐怖的詞句。這些話嚇得布蘭德太太魂不守舍,宣布她不會獨自一人下樓把凍肉放在冰箱裏。我也有點緊張。伺候女主人休息後,我鼓起勇氣下樓想勸布蘭德太太陪我打牌,但卻聽到她關門的聲音,於是隻好蜇回自己房間。雨又開始了,滴嗒滴嗒的聲音不知不覺地直往我的腦海裏灌。我沒敢睡著,躺在**聽著落雨聲,輾轉回想著城裏朋友所講的話。令我迷惑不解的是,為什麽每次離開的隻是夫人的侍女…..

過一會兒我就睡著了。突然,一陣巨大的聲響把我驚醒,是我屋裏的鈴聲在響。我坐起來,被不尋常的聲響嚇壞了,因為它聽起來似乎丁丁當當地在黑暗中響個不停。我的手顫抖著,可找不到火柴。最後我終於點上燈,跳下床。我開始覺得自己是否做夢。看看掛在牆上的鈴聲,裏麵的小錘仍在擺動。

我匆忙穿衣服時又聽到另外一種聲音。是我對麵鎖著的房間房門開關的聲音。我聽得很清楚,嚇得站在那兒一動也不敢動。接下來,我聽見有腳步聲匆匆穿過走廊朝主廳方向走去。因為地板鋪著地毯,所以聲音很輕,但我敢肯定是女人的腳步聲。想到這個我就渾身發冷,好一陣兒屏住呼吸,一動也不敢動。然後我恢複了理智。

“愛麗絲 • 哈特利,”我對自己說,“剛才有人從那間屋子出來在你之前跑過走廊。這想法並不令人愉快,但你必須麵對現實。女主人搖鈴喊你,要你去她那裏,你必須沿著剛才那個人走過的路走過去。”

嗯——我就這樣做了。我從來都沒有走得這麽快過,可覺得似乎永遠也走不到走廊的盡頭或者說布萊姆普頓夫人的房間。路上我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聽不見:一切就像墳墓一樣黑呼呼、靜悄悄的。到女主人房門口時,四周如此安靜,我開始懷疑自己一定是在做夢。我幾乎想轉身回去。就在這時,我突然一陣恐慌,於是我敲敲房門。

沒有應答,我又大敲幾下。讓我吃驚的是,開門的竟是布萊姆普頓先生。看到是我,他後退幾步。透過手中蠟燭的光芒我看到他麵紅耳赤、惡狠狠的。

“是你?”他怪聲怪氣地說,“上帝啊,你們到底有幾個人?”

聽到這個,我覺得腳下的土地要塌陷下去,但我對自己說,他喝多了,於是語氣堅定地說:“先生,請讓我進去。布萊姆普頓夫人按鈴讓我過來。”

“你進來吧,我才懶得管呢,”他說。我推著他穿過大廳回到他自己的臥室。讓我驚奇的是,他走得筆直筆直,像一個沒有喝過酒的人。

我發現女主人很虛弱,一動不動地躺在**。看到是我,她勉強露出笑容,做手勢讓我給她倒水。然後,她躺在那兒不說話了。她喘著氣,閉上眼睛。突然,她伸出手四處摸索,輕聲說道:“愛瑪!”

“夫人,我是哈特利。”我說,“您需要什麽?”

她睜大眼睛,驚詫地望著我。

“我在做夢,”她說,“你可以離開了,哈特利。非常感謝你。你瞧,這會兒我好多了。”她轉過頭背對著我。

那天晚上我嚇得不敢再睡,直到天大亮後才感覺略好一些。

剛起來不久,艾格尼絲就把我叫到布萊姆普頓夫人的房間。我擔心她是不是又病了,因為她九點之前很少派人叫我。可我發現,盡管她臉色蒼白,麵容憔悴,似乎並沒什麽不舒服。

“哈特利,”她飛快地說,“你能不能馬上穿好外套去村子裏走一趟?我想讓你為我抓藥——”說到這兒,她猶豫一下,臉紅著說,“——我希望先生起床前你能趕回來。”

“好的,夫人。”我答道。

“還有——等一下——”她把我喊回來,好像突然又想起什麽,“配藥時,你可以順便把這張便條帶給蘭福德先生。”

到村子裏要走兩裏地,所以在路上我可以好好思考這件事。讓我覺得奇怪的是我家女主人想瞞著先生配這副藥。回憶一下昨天晚上的場景,再加上我所看到和猜測到的種種跡象,我開始懷疑可憐的女主人是否厭倦了生活,絕望之極,想要結束自己的生命。這個念頭深深地揪住我的心,我幾乎是跑向村子,上氣不接下氣地一下子坐到藥店櫃台前的椅子裏。那個好心的人剛剛開始營業,直直地盯著我,我恢複了常態。

“理摩爾先生,”我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說,“您能不能看看這個藥方,告訴我是否有問題?”

他戴上眼鏡,仔細閱讀那張藥方。

“有什麽問題?這是沃爾頓醫生開的藥方,”他說,“能有什麽問題呢?”

“吃下去有危險嗎?”

“危險——你是什麽意思?”

這個人真蠢,我真想打他一下讓他清醒清醒。

“我是說——如果有人喝過量的話——會不會出現意外——”我說這話時,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

“上帝保佑,不會有任何問題。隻是酸橙水而已,即使你一勺勺地喂小孩子也不會有事。”

我如釋重負,急匆匆趕往蘭福德先生家裏。路上又閃現出另一個念頭。如果到藥店取藥沒什麽好隱瞞的話,那麽女主人想讓我為另一件差事保密。不知怎的,這個念頭比前一個更讓我恐慌。可蘭福德先生看起來似乎是我家男主人的忠實朋友,而且我對女主人的人品深信不疑。我為產生這樣的猜疑感到羞愧,最後得出結論是,可能是那天晚上發生的怪事困擾著我。我把便條留在蘭福德先生家裏,匆忙地趕回布萊姆普頓莊園。我悄悄地從邊門溜進來,以為沒有人看見。

然而一小時後,我正要把早餐送往女主人房間,布萊姆普頓先生在大廳叫我停下。

“一大早你幹什麽去了?”他緊盯著我說。

“一大早?你在說我,先生?”我說著,有些發顫。

“別裝了,”他說,額頭上因生氣而紅漲起來,“難道一個多小時前我看到從灌木叢中急匆匆溜進來的不是你?”

本質上講我很誠實,但當時謊話竟然順口而出。“是的,不是我。”我盯著他回答。

他聳聳肩,冷笑著說,“你以為我喝多了?”他突然問我。

“沒有,先生。” 我回答,這一句倒是實心話。

他又聳一下肩,轉過身去。“仆人對我的絕妙看法!”我聽見他喃喃自語著走開了。

直到下午靜心做針線時,我才意識到那天晚上發生的怪事對我的影響之大。每當經過那扇鎖著的門時我都會發抖。我知道自己曾經聽到有人出來,並在我之前穿過走廊。我想和布蘭德太太或威司先生談談這件事,似乎這幢房子裏隻有他們兩人對發生的事情略知一二。可我隱約覺得,如果我問他們的話,他們肯定會否認一切。我要是保持沉默,留心觀察,可能會知道得更多。想到要在那間鎖著的房間對麵再呆上一夜我就不舒服,有時我甚至想打行李趕第一班火車回到城裏。但我不忍心就這麽拋開心地仁慈的女主人,於是我假裝無事,繼續做我的針線活兒。我剛剛做有十分鍾,縫紉機就發生故障。這台機器是我在房子裏找到的,盡管很好用,卻總出問題:布蘭德太太說愛瑪·薩克森死後沒有人用過它。我停下來檢查機器時,一個從未打開過的抽屜滑到地上,從中掉出一張照片。我揀起照片,驚異地坐在那兒盯視著它。照片上是一個女人——我覺得似曾相識——她的眼睛似乎在問我什麽。突然,我想起走廊裏那個麵色蒼白的女人。

我站起來,渾身冰冷地跑出房間。我的心仿佛在頭頂砰砰直跳,覺得自己好像永遠也無法擺脫那雙眼睛的目光。我直奔布蘭德太太,她正在午休。我進去時她猛地一驚坐了起來。

“布蘭德太太,”我說,“她是誰?”我舉起照片。

她揉揉眼睛盯著照片。

“她是愛瑪·薩克森。”她說,“你在哪兒找到這張照片的?”

我盯著她足足一分鍾說:“布蘭德太太,我以前在哪兒見過她。”

布蘭德太太站起身,走到鏡子前麵。“天哪!我剛才肯定睡著了,”她叫道,“我什麽也沒有聽見。現在得快點兒,哈特利姑娘,親愛的,我聽見鍾敲了四下。這會兒我必須為布萊姆普頓先生準備晚餐,把他的弗吉尼亞熏腿烤上。”

表麵上看,兩個星期以來,一切還跟以往一樣。唯一不同的是布萊姆普頓先生沒像往常那樣很快離開,而是住了下來。蘭福德先生沒再露麵。一天晚餐前我聽到布萊姆普頓先生在夫人的房間裏說起這件事。

“蘭福德哪兒去了?”他說,“他已經有一個星期沒來過這兒。是不是因為我在,所以他就躲開了?”

布萊姆普頓夫人的聲音很低,我聽不見她的回答。

“啊,”他接著說,“兩個人做伴,三個人就多餘了。我很抱歉妨礙蘭福德了。我想一兩天後我又該告別,給他一次出現的機會。”他因自己的玩笑大笑起來。

就在第二天,碰巧蘭福德先生來訪。馬夫說他們三個在書房喝茶時很開心,蘭福德先生離開時布萊姆普頓先生把他送到大門口。

我說過,一切都跟往常一樣,家中的其它人也跟往常一樣。但就我而言,自從那天晚上我的鈴響過以後,一切都變了。每到晚上我總是似睡非睡,等待鈴聲再次響起,等待那扇鎖著的門再悄悄打開。但鈴聲再沒響過,且我也再沒聽到走廊裏有聲音。然而,正是這種無聲無息比那種神秘的聲音更讓我恐怖。我覺得有人縮在那扇鎖著的房門後麵,我觀望和傾聽時她也在觀望傾聽,我幾乎想喊出聲來:“不管你是誰,快站出來吧!我們麵對麵地說說清楚,不要老躲在那兒,躲在黑暗中!”

盡管我有這樣的感覺,你可能會覺得奇怪,為什麽我並沒有離開主人。有一次我幾乎這麽做了,可最後關頭又猶豫下來。我也不知道出於什麽原因,可能是對女主人的憐惜,因為她越來越依賴我,也可能是我不願再換新的工作,或是種不可名狀的什麽,總而言之,我像著迷似的遲遲未曾離去,盡管每天晚上我都覺得可怕,白天也好不到哪兒去。

再有一件事,我越來越不喜歡布萊姆普頓夫人的外貌。自從那天晚上起她開始變了,變得像我一樣。我本以為布萊姆普頓先生走後她會快活起來,可盡管她心態平靜,精神狀態和精力卻再也恢複不起來。她越來越依賴我,似乎很喜歡我呆在她的身邊。有一天,艾格尼絲告訴我,自從愛瑪·薩克森死後,我是女主人喜歡的唯一侍女。這讓我對可憐的夫人又產生一絲憐惜之情,盡管我幾乎幫不了她。

布萊姆普頓先生離開後,蘭福德先生常來造訪,不過沒有以前頻繁。我在莊園和村子裏看到過他一二次,感覺他也在變化。但我把這些都歸結為自己的胡思亂想。

幾個星期過去了,布萊姆普頓先生離開已一月有餘。聽說他和朋友乘船到西印度群島去了。威司先生說那裏離這兒很遠,然而,即使你有鴿子的翅膀,不管走到地球的哪個角落,都無法逃脫萬能的上帝的製裁。艾格尼絲說,隻要他離布萊姆普頓莊園遠遠的,萬能的上帝便會接待並保佑他。她的話引起一陣哄堂大笑。

聽說西印度群島很遠我們都非常高興。我記得,盡管威司先生看起來有些嚴肅,那天我們在側廳裏特別高興地吃了一頓晚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心情好的緣故,我覺得布萊姆普頓夫人看起來氣色很好,似乎也很開心。早晨時她在散步,吃過午飯,她就躺在房間裏聽我讀東西。我離開後就回到自己的房間裏,感覺特別輕鬆愉快。幾個星期以來我第一次經過那扇鎖著的房門時沒有多想。我坐下來工作,向外一望,看見飄起了雪花。這景色比那連綿的**雨悅目多了。我想象光禿禿的花園披上一層潔白的罩衣該有多麽漂亮。在我看來,這場大雪可以掩蓋所有的沉悶,不論是屋外的還是屋內的。

這個念頭剛剛劃過腦海我就聽見身邊有腳步聲。我抬起頭來,以為是艾格尼絲。

“哦,艾格尼絲——”我說,我的話像凍結在舌頭上一樣,因為門邊站著的是愛瑪.薩克森!

我不知道她在那兒站了多久,隻知道自己動彈不得,也拿眼睛死盯著她。之後我驚恐不已,但當時感覺到的並不是害怕,而是比之更神秘、更靜寂的東西……她久久地、緊緊地盯著我,就像不會講話的祈禱者——但我究竟能幫她做些什麽呢?突然,她轉過身,我聽見她的腳步聲穿過走廊。這一次我沒有害怕,決定跟著她——我覺得我必須弄清楚她想要什麽。我跳起來跑出去。她站在走廊的另一端。我期待著她轉向女主人的房間,但她沒有這麽做,而是推開通向後麵樓梯的門。我跟著她走下樓梯,穿過通道,來到後門。在那個時辰,廚房和大廳都沒有人,因為仆人已經收工了,隻有馬夫還呆在配餐室裏。走到門邊,她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又望我一眼。然後她轉動門的拉手,走了出去。我遲疑一會兒。她要把我帶到哪兒去?門在她的身後輕輕關上,我打開門,向外望去,幾乎希望她已經消失。可我看到幾碼之外,她正匆匆穿過庭院,朝樹林方向走去。在雪地裏,她的身影漆黑孤寂。好一會兒,我的心髒幾乎停止了跳動,想要轉身回去,但她始終牽引著我。

愛瑪.薩克森已經走在樹林裏。她穩步前行,我以相同的步伐跟著她,直到走出大門,來到大路上。然後,她穿過田野朝村子走去。地上白茫茫一片。她翻過一座光禿禿的山坡時,我注意到她身後沒有留下任何腳印。我的心一陣緊縮,兩腿發軟。不管怎麽說,這兒完比不得房間。她使得整個村莊都像墳墓一樣荒涼。除我們兩個之外,這兒再無他人。廣袤的天地裏我顯得孤立無助。

我想回去,但她轉過身來望著我,仿佛用繩子拖著我一般。此後,我就像一條聽話的狗一樣跟在她的後麵。我們來到村子旁,穿過教堂和鐵匠鋪子,順著小巷來到蘭福德先生的家裏。蘭福德先生的宅子靠近路邊,是一座樸實的老式住宅,一條石板小路通向花壇中間的小門。小巷空寂無人,我拐進去時看到愛瑪·薩克森在大門旁的榆樹下停住腳步。現在我感到的是另外一種恐懼。我們已經到達這次旅程的盡頭,我覺得該做點什麽。從布萊姆普頓莊園到這裏,我一路上都在問自己,她到底想要我做什麽,但可以說,我一直都恍恍惚惚地跟著她,直到看見她停在蘭福德先生的家門口時我的頭腦才開始清醒。我站在雪地裏,離她僅幾步遠,心髒跳動得幾乎透不過氣來,雙腳快要凍僵在雪地上。她就站在榆樹下注視著我。

我很清楚,如果沒事,她不會帶我來到這裏。我覺得必須說點什麽或做點什麽,但又實在猜不出該做什麽。我從來都相信布萊姆普頓夫人和蘭福德先生沒有惡意,然而現在,從種種現象上看,我敢肯定,有些恐怖的事情在困擾著他們,而愛瑪· 薩克森知道這一點,如果可以的話,她會告訴我的。

“哈特利,怎麽是你?”他說,“出了什麽事?剛才我看見有人順著小巷走來,就出來看看是不是你在這雪地上。”

他停下來注視著我說:“你在看什麽?”

我正望著那棵榆樹。他的眼光順著我的視線望去,小巷裏空無一人。

我覺得孤立無助。她已經走了,而我還猜不出她想要我做什麽。她最後一眼似乎要看穿我,然而並沒有告訴我。突然間,我覺得比她站在那裏注視著我更孤獨淒涼,仿佛是她把我拋棄在這裏,承受這個猜不出來的秘密。雪開始在我的周圍打旋,田野消失了……

一杯白蘭地外加蘭福德先生家的爐火使我恢複了知覺。我堅持要求立刻送我回布萊姆普頓莊園,因為天要黑了,我擔心女主人需要我。我向蘭福德先生解釋說,自己剛才在散步,經過他家門口時突然一陣眩暈。這是真話;但說出來時我卻有種撒謊的感覺。

為布萊姆普頓夫人更衣用餐時,她說我臉色蒼白,問我哪裏不舒服。我告訴她自己有點頭疼,她說晚上就不要我過去了,並建議我上床休息。

我確實頭重腳輕,但我不喜歡一個人呆在房間裏。隻要頭還能抬起來,我就坐在樓下的大廳裏。九點種時,我累極了,隻想把頭放在枕頭上。我爬上樓,再沒時間考慮其它事情。家裏的其他人不久也都休息了。男主人不在家時他們喜歡早起早睡,十點以前,我聽見布蘭德太太關門的聲音,不久,威司先生也把門帶上了。

那天晚上很寂靜,大地和空氣全都裹在雪中。躺到**就感覺舒服多了,我靜靜地傾聽著黑暗中傳出的任何聲響。我仿佛聽到樓下有開門關門的聲音:可能是通向花園的玻璃門。然而除去打在窗玻璃上的雪花,外麵什麽也看不見。

我回到**,剛迷乎一會兒,突然給吵鬧的鈴聲驚醒。頭腦還未清醒,我已跳下床來,匆匆忙忙披上衣服。她又來了,我自言自語道,但並不知道自己指的是什麽。我的雙手像粘滿膠似的,我覺得自己可能永遠穿不上衣服了。最後,我打開房門,凝視著走廊。順著蠟燭的光亮一眼望去,我看到前麵並沒有什麽特別的地方。我加快腳步,氣喘籲籲。但當我推開通向大廳的大門時,我的心髒幾乎停止了跳動,因為愛瑪.薩克森就在樓梯的盡頭,目光可怕地凝視著黑暗。

好一會兒我動也沒動,但我的手卻從門上滑落,門關上時人影就消失了。同時樓下傳來另外一種聲音——鬼鬼祟祟,神神密密,有點像彈簧鎖鑰匙轉動房門的聲音。我跑到布萊姆普頓夫人的門前,敲敲房門。

“什麽事,哈特利?”她低聲說,“你病了嗎?這麽晚來這兒做什麽?”

“夫人,我沒生病,但我的鈴響了。”

聽到這個,她的臉色變得慘白,仿佛要摔倒的樣子。

“你聽錯了,”她厲聲說,“我沒有搖鈴,你一定在做夢。”我從來都沒有聽到過她用這種聲調說話。“回去休息吧。”她說著把房門關上。

就在這時我又聽到樓下大廳裏有聲響傳來。一個男人的腳步聲,我開始明白事情的真相了。

“夫人,”我輕輕說道,“有人來了——”

“有人?”

“布萊姆普頓先生,我想——我聽見樓下有他的腳步聲——”

她的臉上一陣恐懼,沒講一句話就癱倒在我的腳下。我雙膝跪下,想把她扶起來。看她呼吸的架勢,我知道這次昏厥非同小可。我剛托起她的頭,就聽見大廳裏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門猛地一下子打開了。布萊姆普頓先生站在門口,身上穿著旅行服,雪在往下掉落。看到我跪在女主人旁邊,他吃了一驚。

“什麽事?”他大叫道。

“夫人暈倒了,先生。”

他顫抖著冷笑一聲,一把將我推開說道:“真遺憾,她暈倒的不是時候。我很抱歉打擾她,可——”

我站起身來,他的行為讓我驚駭萬分。

“先生,”我說,“你瘋了嗎?你要做什麽?”

“會見一個朋友,”他說著,看起來好像要去梳妝室。

我內心一陣驚悸,也不知道當時都想了些什麽或擔心些什麽,隻一下子跳起來抓牢他的衣袖。

“先生,先生,”我說,“出於仁慈之心,看看你的妻子吧!”

他發狂似地把我甩開。

“看來得有個說法了,”他說著,一把抓住梳妝室的門。

就在那一刻,我聽到裏麵有微弱的聲響。盡管聲音很微弱,但他也聽到了。他猛地把門打開,緊接著退後一步,因為愛瑪·薩克森站在門口,她的身後一片漆黑;但我清楚地看到是她,布萊姆普頓先生也看到了。他猛地舉起雙手,仿佛不想讓她看見自己的臉。我再抬眼望去時,她已經走了。

他站在那兒,一動也沒有動,好像全身力氣都沒有了似的。悄無聲息中,女主人突然蘇醒過來。她睜開眼睛注視著他,然後向後一仰。我看到死神從她的臉上滑過……

第三天我們安葬了女主人。那天下著大雪,教堂裏人少得可憐,可能是天氣不好的緣故,城裏的人不方便過來。再說,女主人生前似乎並沒有多少朋友。蘭福德先生最後才到,此時他們正要將女主人的屍體抬向過道。作為主人家的老朋友,他當然穿一身黑孝。我從未見過男人的臉色這麽蒼白。他經過我的身邊,我注意到他將身體的重量都傾斜在那根拐杖上。我想,布萊姆普頓先生肯定也注意到了,因為他的額頭又漲成了紫紅色。整個葬禮過程中,他沒有象其他人那樣祈禱,而是站在教堂的一邊冷冷地注視著蘭福德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