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魂纏身

雪仍在下個不停, 經營勒托普南部農場的奧林·博斯沃思駕著馬車來到拉特利奇家門前。他驚奇地發現前麵還有兩輛馬車。車上走下兩個蒙著麵孔的人。令他更為驚奇的是,他們竟然是北阿希摩爾的希本副主祭和老比爾克利夫農場的鰥夫西爾維斯特·布蘭德。農場就在去勒托普的路上

隆冬季節,漢姆洛克郡的人一般不到索爾·拉特利奇家來。拉特利奇夫人的冷漠和孤僻,在這偏僻的地方,家喻戶曉。可他倆卻受到拉特利奇夫人的邀請(起碼,博斯沃思自己是應邀而來的),這足以讓任何一個人感到好奇,哪怕他的想象力遠沒有奧林·博斯沃思那樣豐富。

當他的馬車駛過破舊不堪的白色門柱時,前麵兩個人正將馬牽進旁邊的馬棚裏。博斯沃思緊隨其後,把馬拴在一根柱子上。三個人都拍拍身上的雪花,搓搓凍僵的手,彼此寒暄道:“你好,主祭。”

“你好,你好,奧林——”他們握了握手。

“你好,博斯沃思,”西爾維斯特·布蘭德稍稍點了點頭說。他說話時的態度往往不太熱情,更何況現在正忙於收拾韁繩和墊子。

奧林·博斯沃思是三人中最年輕、最健談的。他轉過身來衝著希本主祭,主祭長長的臉上長滿疙瘩,凝神的眼睛眨個不停。然而,就是這張臉也不如布蘭德極度扭曲的麵孔那麽恐怖。

“奇怪,我們仨咋會這樣見麵。是拉特利奇夫人寫信讓我來的。”博斯沃思主動打破沉默。

主祭點頭說:“我也收到她的信——昨天中午安迪送來的。但願沒有麻煩事兒——”

透過漫天飛舞的雪花,他掃了一眼荒涼的拉特利奇宅院門前。它盡管與門柱一樣,仍保留著往日典雅的痕跡,但如今已被人遺忘,顯得更加令人憂傷。博斯沃思常常在想,為何這樣典雅的房子,竟然建在偏僻的北阿西摩爾和庫爾德角之間的綿延山路上。有人說,先前這裏還有其它一些相同的房子,形成一種山寨,叫做阿西摩爾小鎮,是一位名叫阿西摩爾的英格蘭皇家上校軍官,突發奇想建立起來的。早在美國獨立革命之前,他和全家都被印第安人殺害了。這一傳說有據可查:在附近山坡上的幾幢小房子內,仍可找到一些地窯的遺跡;瀕臨絕跡的聖公會教堂的聖餐盤上,還刻著阿西摩爾上校的名字。1723年,阿西摩爾上校將餐盤捐贈給已經絕跡的阿西摩爾教堂。毫無疑問,教堂曾是一幢樸素的木結構大廈,建在木樁上,一場大火將它和鄰近的房子統統化為灰燼。整個地方,即便在夏天,也呈現出一派悲哀荒涼的景象,人們不明白,索爾·拉特利奇的父親為何要到這裏來居住。

希本主祭說:“我從沒聽說過還有這樣與世隔絕的地方,但從距離上說,它不應該偏僻到這種程度。”

“距離並不能說明問題,”奧林·博斯沃思回答道。他們倆人穿過車道來到前門,西爾維斯特·布蘭德緊隨其後。漢姆洛克郡的人通常不從前門進出,但他們三人似乎感覺到,今天的日子非同尋常,如果按往常從廚房裏進去似乎不太合適。

他們判斷對了。主祭剛要舉手敲門,門就開了,拉特利奇夫人站在他們麵前。

“快進來,”她用慣常的低沉聲音說道。博斯沃思跟著兩個同伴一塊進去時,暗自思忖道:“無論發生什麽事,她都不會表露在臉上的。”

其實,很少有人能從精明的拉特利奇夫人臉上看出不愉快的事情。她的上身穿著黑底白點的襯衣,胸口別一枚金質胸針,一條灰色的羊毛披巾在胳膊下麵交叉,在背後打了個結。她不大的頭上,唯一引人注目的是兩道彎彎突起的眉毛,暗淡的眼睛上架著一副眼鏡。一頭黑發一分為二,平貼在耳朵後麵,編成兩條小辮子。頎長的脖子,加上皺巴巴的喉部肌肉,使頭顱看上去越發窄小。眼睛蒼白、陰冷,麵色同樣慘白,年齡約在三十五至六十歲之間。

她領著三個男人進入的房間,想必是阿西摩爾時代的餐廳,現在是會客廳。一隻黑色的火爐放在古老的爐台上,刻著精致凹槽的麵板上露出鋅條,剛生的火忽明忽暗,屋裏立刻變得悶氣、陰冷。

拉特利奇夫人衝著屋後的人叫道:“安迪,出去叫拉特利奇先生。你可在柴禾間或牲口棚裏找到他。”說完,又重新招呼客人,“隨便坐,”她說。

三個男人在她所指的椅子上坐下來,神態越來越緊張。拉特利奇夫人僵硬地坐在禱告後麵一張搖搖晃晃的椅子上,挨個掃了一眼客人。

“我想,你們都想知道為什麽叫你們來,”她用沉悶的聲音說道。奧林·博斯沃思和希本主祭喃喃地表示讚同;西爾維斯特·布蘭德卻靜靜地坐著,濃眉下,一雙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眼前不斷晃動的大皮靴尖。

“我想你們不會指望是聚會的,”拉特利奇夫人繼續說道。

誰也不敢回應這種冷冷的幽默。她接著說:“我們遇到麻煩了,千真萬確,需要你們出出主意——拉特利奇先生和我自己都需要。”她明亮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前方。她清了清嗓子,更低聲地補充道:“拉特利奇先生被鬼纏身了。”

主祭猛地抬起頭,薄薄的嘴唇擠出一絲懷疑的笑容。“鬼纏身?”

“是的。鬼纏身。”

三個男人再一次陷入沉默。接著,三人中比較隨便、健談的博斯沃思,以幽默的口吻問道:“拉特利奇夫人,你所指的‘鬼纏身’一詞是嚴格的《聖經》用語嗎?”

她看了他一眼,答道:“他這麽說的。”

主祭咳嗽兩聲,清了清發顫的嗓子。“你能在丈夫來之前講得更具體點嗎?”

拉特利奇夫人低頭看著自己緊握的雙手,好像在思考這個問題。博斯沃思注意到,她的眼瞼與全身的肌膚一樣蒼白,因此,她垂著眼睛時,那雙頗為引人注目的眼睛猶如大理石雕像一樣無神。這種感覺使博斯沃思很不舒服,於是他挪開目光,看到壁爐架上一行文字:

“違反教規的人應該死去。”

“不行,”她終於說道,“我要等一等。”

這時,西爾維斯特·布蘭德突然站起來,將椅子推回去。“我知道,”他粗聲粗氣地說,“我對《聖經》沒有特別的了解。再說,今天剛巧是我到斯塔克菲爾德去跟人商定生意的日子。”

拉特利奇夫人舉起一隻骨瘦如柴的手。她的手因辛勞和寒冷而變得幹癟、粗糙,與臉色一樣蒼白。她說:“不會讓你們久等的,請坐下來好嗎?”

布蘭德站在那裏,一副猶豫不決的樣子,略微發紫的下嘴唇不停地顫抖。“主祭留下——這種事更與他有關……”

“我想讓你留下,”拉特利奇夫人平靜地說,布蘭德這才又坐下來。

周圍一片寂靜,在場的四個人似乎不約而同地在聆聽是否有腳步聲,但什麽也沒聽見。大約過了一兩分鍾,拉特利奇夫人再次開口說話。

“事情發生在萊默池塘旁的舊木屋裏,他們就在那兒見麵。”她突然說。

博斯沃思的眼睛盯在布蘭德臉上,仿佛看到他內心湧起一股熱流,使他那原本又黑又粗的皮膚更加黑魆魆的。

希本主祭向前探出身子,雙眼充滿好奇。

“他們——是誰,拉特利奇夫人?”

“我丈夫,索爾·拉特利奇……和她……”

西爾維斯特·布蘭德再次有點坐不住。“你說的她是誰?”他陡然問道,好像剛從遙遠的思緒中醒悟過來。

拉特利奇夫人的身體一動不動。她隻是不停地搖頭並看著他。

“你的女兒,西爾維斯特·布蘭德。”

布蘭德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語無倫次地嚷著:“我——我女兒?你究竟在說什麽?我女兒?胡說八道……這……這……”

“你女兒奧拉,布蘭德先生,”拉特利奇夫人慢慢吞吞地說。

博斯沃思頓時感到背上一陣寒意。他的眼睛本能地離開布蘭德,注視著滿臉疙瘩的希本主祭。他皮膚上沒長疙瘩的地方與拉特利奇夫人的皮膚一樣蒼白。在白色的映襯下,主祭兩眼冒火,宛如爐灰中仍在燃燒的餘燼。

布蘭德爆發出一陣刺耳的狂笑,好像從未領略過快樂的人發自內心的開懷歡笑。“我女兒奧拉?”他重複道。

“是的。”

“我死去的女兒?”

“他這麽說的。”

“你丈夫說的?”

“拉特利奇先生這麽說的。”

奧林·博斯沃思聽到這裏,感到窒息,好像在夢中與恐怖博鬥。他情不自禁地轉過臉來,注視著西爾維斯特·布蘭德。令他吃驚的是,布蘭德已恢複自然的冷靜表情。布蘭德站起身來。“就這些嗎?”他輕蔑地問道。

“就這些?難道還不夠嗎?你們多久沒見到索爾·拉特利奇了?”拉特利奇夫人問。

博斯沃思好像已有近一年時間沒見著他了;主祭去年秋天在北阿西摩爾郵局碰到他一次,也隻不過一分鍾的時間,當時他就看出他的臉色不太好。布蘭德一言不發,心神不定地站著。

“再過一分鍾,你們就可以親眼看到他了。他會親口告訴你們。這就是我讓你們來的目的——讓你們親眼看看在他身上所發生的一切,你們就會心服口服了。”她一邊說,一邊朝西爾維斯特搖頭。

主祭舉起一隻幹癟的手,問道:“拉特利奇夫人,你丈夫知道我們是為這事來的嗎?”

拉特利奇夫人表示讚同。“我是征得他的同意才這麽做的,還有什麽問題?”

她冷冷地看著提問的人。“我想也隻能這樣了,”她說。博斯沃思再一次感到背上涼嗖嗖的。他裝出一副底氣十足的樣子說話,想借此來驅散不祥的感覺。

“拉特利奇夫人,你能告訴我們到底是怎麽回事……你為什麽會認為……?”

她朝他看了一眼,然後從搖搖晃晃的禱告桌上探過身子。毫無血色的嘴角露出一絲輕蔑的微笑。“不是我認為——我知道。”

“好吧——但怎麽知道的?”

她兩肘撐在桌上,身體探得更近,壓低嗓門說:“我看到他們了。”

窗外的皚皚白雪從窗口投進一片白光,照在主祭的臉上,使他眯緊的雙眼似乎要崩出紅色的火花。“他和死人?”

“索爾·拉特利奇和——和奧拉·布蘭德?”

“是這樣。”

西爾維斯特·布蘭德的椅子乓地一聲向後倒去。他重新站起來,臉脹得通紅,罵道:“這該死的彌天大謊……”

“布蘭德……布蘭德……”主祭製止道。

“我說,讓我走吧。我想見見索爾·拉特利奇本人,告訴他——”

“好吧,他來了,”拉特利奇夫人說。

外麵一道門打開了。他們聽到進入客廳前熟悉的跺腳聲和拍打身上雪花的聲音。這時,索爾·拉特利奇走進來。

II

他進門時麵對著北麵窗戶射進來的光。博斯沃思的第一感覺是,他看上去就像剛從冰底下打撈上來的溺水者。但雪的反光跟他的臉色,甚至容貌,開了個殘酷的玩笑:他將索爾·拉特利奇從一年前挺拔強壯的漢子,變成眼下站在他們麵前的形容憔悴、可憐兮兮的癟三。

主祭搜腸刮肚,想找出一句話來緩解恐怖的氣氛。“索爾——你看起來應該坐到火爐邊上。凍壞了吧?”

然而,白費勁了。拉特利奇既沒挪動身子也沒答話。他站在他們中間,一言不發,就像剛從死人堆裏爬起來似的。

布蘭德狠狠地抓住他的肩膀。“聽我說,索爾·拉特利奇,你妻子已告訴我們你編的無恥謊言,究竟是怎麽回事?”

拉特利奇仍然一動沒動。“根本不是謊言。”他說。

布蘭德鬆開手。盡管拉特利奇粗大強壯,樣子嚇人,可還是對布蘭德的表情和語調產生無可名狀的恐懼。

“不是謊言?你簡直瘋了吧?”

拉特利奇夫人說話了。“我丈夫沒有說謊,也沒有瘋。我不是告訴你們,我看到他們了嗎?”

布蘭德又大笑一聲。“他和一個死人?”

“沒錯。”

“你說在萊默池塘旁邊?”

“對。”

“我想問一下,什麽時間?”

“前天。”

這幫奇怪地聚集在一起的人陷入了沉默。主祭終於打破沉默,問布蘭德:“布蘭德,依我看,我們得把這件事搞清楚。”

布蘭德站在那兒,默默沉思了一會兒。博斯沃思認為,布蘭德身上有一種粗魯、野蠻的東西。他這樣低下身子,沉默不語時,口水從發紫的厚嘴角流下來。他慢慢地靠到椅子上。“我一定要弄個水落石出。”

另外兩個人和拉特利奇夫人仍然坐著。索爾·拉特利奇站在他們跟前,就像法庭上的罪犯,更像等候醫生的病人。博斯沃思仔細地看著那張毫無表情的麵孔,發現已被曬黑的臉原來那麽蒼白,麵頰凹陷、幹癟。看著這一切,這位強健男人的心頭悄悄掠過一個念頭:或許這對夫妻說的是真的,教會禁忌的神秘事情此時此刻就擺在眼前。頭腦理智的人不假思索就會否認,然而,當他目睹眼前實實在在的索爾.拉特利奇,想起他一年前的模樣,都不難相信:眼前的事情。是的,正像主祭說的那樣,必須弄個水落石出……

“請坐,索爾。來,靠近點!”主祭再次以若無其事的語氣說到。

拉特利奇夫人將椅子推過去,讓她丈夫坐下。他伸出骨瘦如柴的雙手抱住膝蓋,保持這種姿勢坐著,紋絲不動。

“這個,索爾,”主祭繼續說道,“你夫人說,不管什麽難關,也許我們能幫你度過。”

拉特利奇的灰色眼睛稍稍睜開。“我覺得不行。這是她的主意。”

“但是我想,既然你同意我們來,肯定不會反對我們提幾個問題吧?”

拉特利奇沉默片刻,明確表示:“不會,我不反對。”

“你聽到你夫人說的事嗎?”

拉特利奇微微點頭。

“那麽——你有什麽要說明的嗎?你如何解釋……?”

拉特利奇夫人插話道:“他如何解釋?是我親眼所見。”

又是沉默。接著,博斯沃思試圖以肯定的語氣問道:“是這樣吧,索爾?”

“是的。”

布蘭德抬起頭來,一臉沮喪 。“你的意思是說你……你坐在這裏,當著我們大家的麵說……”

主祭再次用手阻止他。“住嘴,布蘭德。我們不是都在努力弄清事實真相嗎?”他轉向拉特利奇。“我們已聽了拉特利奇夫人的說法。你有什麽要說的?”

“我覺得沒什麽可說的。她發現了我們。”

“你意思要告訴我們,和你在一起的人是……你認為是……”主祭本來就很弱的聲音變得更弱,“奧拉·布蘭德?”

索爾·拉特利奇點點頭。

“你知道……以為你知道……在跟死人約會?”

拉特利奇再次低下頭。雪繼續不停地敲打在窗戶上,而博斯沃思卻覺得,從天而降的雪好像要將他們統統卷入同一個墳墓。

“想想你都說了些什麽!這是違反教規的!奧拉……可憐的孩子!……一年前去世了。索爾,我在她的葬禮上見過你。你怎麽能說這樣的話呢?”

“他又能怎麽辦? ”拉特利奇夫人猛地插進來說。

再一次陷入僵局。博斯沃思感到智窮才盡,布蘭德再次陷入沉思。主祭將顫抖的五指並攏,潤一下嘴唇。

“前天是第一次嗎?”他問。

拉特利奇搖頭表示否定。

“不是第一次,那什麽時候是第一次……”

“將近一年前,我想。”

“天哪!你的意思是說一直就……”

“好啊……你們看他,”他夫人說道。三個男人都向下看去。

過了一會兒,博斯沃思設法鎮定下來。他注視著主祭。“如果我們今天來就是為了這個目的話,為何不讓索爾自己說話?”

“對呀,”主祭表示讚同。他轉向拉特利奇。

“你能否說說自己的想法……這……這怎麽開始的?”

又一次沉默。然後,拉特利奇緊抱消瘦的雙膝,目光清澈得出奇,直盯盯地看著前方,若無旁人。他說:“我想,大概在我和我夫人結婚前就開始了……”他機械地低聲說道,好像有種無形的力量在支配著他,甚至在替他說話。“你知道,”他補充說,“奧拉和我應該已經結婚了。”

西爾維斯特·布蘭德抬起頭。“請先把剛才的話說得直截了當一點。” 他插嘴道。

“我的意思是說,我們一直是形影不離的好朋友。但奧拉太年輕了。布蘭德先生把她送走,我想,一走就是大約三年。她回來時,我已經結婚了。”

“對,”布蘭德說著,再次陷入沉默。

“她回來後,你有沒有見過她?”主祭繼續問道。

“活著的時候?”拉特利奇反問道。

房間裏頓時彌漫著一種恐怖的氣氛。

“嗯——當然,”主祭緊張地回答。

拉特利奇似乎在考慮。“見過一次——唯一的一次。當時周圍還有許多人。在‘庫爾德角’集市上。”

“當時和她說話了嗎?”

“隻說了一分鍾。”

“她說了什麽?”

他的聲音放低了。“她說她病了,而且知道將不久於人世。如果她死了,她會回來找我的。”

“你怎麽回答她?”

“什麽也沒說。”

“你當時對此怎麽想?”

“什麽也沒想。直到聽說她死我也沒想。可她死後我想起這句話——我想,她引誘我。”他潤潤嘴唇。

“她把你引誘到池塘旁邊那幢沒人居住的房子裏?”

拉特利奇微微表示讚同。主祭補充說:“你怎麽知道她要你去那裏的?”

“她……隻是引誘我……”

長時間的停頓。博斯沃思感覺,下一個問題,對他自己和另外兩位男人來說,都很有份量。拉特利奇夫人,像擱淺在沙灘上的水貝渴望潮水一樣,難得插上一兩次話。拉特利奇等待著。

“好了,索爾,你不想繼續說下去嗎?”主祭終於忍不住提議道。

“就這些。沒別的了。”

主祭壓低嗓門問道:“她隻是引誘你?”

“是的。”

“經常嗎?”

“每次都這樣……”

“要是她每次都這樣引誘你,夥計,難道你就沒有力量離那兒遠點嗎?”

拉特利奇第一次不耐煩地把頭轉向主祭,毫無血色的嘴唇間露出一絲奇怪的笑容。“無濟於事。她跟著我……”

又是一片沉默。此時此刻,他們還能問些什麽?拉特利奇夫人的存在阻止了他們進一步提問。主祭似乎正絕望的反複思考著這個問題。最後,他用頗具命令性的口氣說道:“這些都是禁忌的事情。索爾,你知道的。禱告過嗎?”

拉特利奇搖搖頭。

“現在和我們一起禱告吧。”

拉特利奇極其冷漠地瞥了一眼精神教士。“如果你們想禱告,我沒意見。”他說。可拉特利奇夫人插話道:“禱告沒有用。這種事情禱告沒用,你又不是不知道。主祭,我讓你來,因為你記得本教區曾發生過一件事。我想,那是三十多年前,但你記得。萊弗茨·耐什——禱告幫助他了嗎?盡管當時我還是小姑娘,但在冬天的夜晚,我常常聽家裏人談起這件事。萊弗茨·耐什和海納·考利。他們在她胸口紮了根木樁,才治好他的病。”

“噢——”奧林·博斯沃思驚叫一聲。

西爾維斯特·布蘭德抬起頭。“你說起那個古老的故事,你覺得它們一樣嗎?”

“難道不是嗎?難道我丈夫不是和萊弗茨·耐什一樣在受罪嗎?主祭最清楚了——”

主祭坐在椅子上,忐忑不安。“這些都是禁忌的事情,”他重複說道。“就像你所說的那樣,假定你丈夫認為自己魔鬼纏身是十分認真的。可是,即便如此,我們又有什麽證據可以證明……那個死掉的女人……就是那個可憐女孩的鬼魂呢?”

“證據?他不是說過了嗎?她沒有告訴他嗎?我不是親眼見到他們了嗎?”拉特利奇夫人幾乎尖叫起來。

三個男人坐在那裏,一聲不吭。突然,夫人大叫起來:“在她胸口紮根木樁!這是老做法,也是唯一的辦法。主祭知道的!”

“驚擾死者不符合我們的宗教習俗。”

“難道讓活著的人像我丈夫這樣受罪,就符合你們的宗教習俗了嗎?”她猛地站起來,從客廳一角陳列古董的架子上,取下一本家用《聖經》。她將書放在桌上,指尖沾了點口水,開始快速翻書,找到那一頁後,用手重重地壓在上麵。“看,”她用不太動聽的語調朗讀起來:

“‘你不該忍受女巫的侵擾而偷生。’

“這是《出埃及記》中的話,就在這兒,”她一邊補充,一邊攤開書,好像要確認這句話的存在。

博斯沃思繼續焦慮地逐個打量著桌子周圍的四個人。他比他們都年輕,與現代社會有著更多的接觸。如果在斯塔克的菲爾登酒吧內,他自己也會與其它人一起,嘲笑這些老婦人的故事。但是,他在勒托普的陰影下成長,領略過漢姆洛克郡隆冬的嚴寒,品嚐過饑寒交迫的滋味,這些經曆對他不是毫無意義的。父母去逝後,他獨自一人經營農場。通過改良,他獲得比父輩更多的收成,給越來越多的人供應牛奶和蔬菜。他曾被選為北阿西摩爾的市鎮行政管理委員會成員,年紀輕輕的就在郡裏出名了。但舊生活在他內心仍根深蒂固。他還記得,他很小的時候,每年都要和母親一起到那個荒涼的山區農場去兩次。那裏比西爾維斯特的農場還要遠。老博斯沃思夫人的姨媽——克利西多拉·切尼——多年來一直被關在窗口裝著鐵柵欄的陰冷屋子裏。小奧林第一次見到克利西多拉姨媽時,她年紀已老、身材矮小、皮膚白皙。在奧林和母親去探望時,她的姐妹們總是將她裝扮得“像模像樣”來接待客人。博斯沃思不明白為何要給窗戶裝上鐵柵欄。 “像隻金絲雀,” 他跟母親說。這句話到啟發了老博斯沃思夫人。她說:“我覺得,他們這樣做使克利西多拉姨媽更寂寞了。”第二次再去山上看望姨媽時,他就給她帶去一隻金絲雀,關在一隻木製的小籠子裏。真是件激動人心的事,他知道姨媽會欣喜若狂的。

老婦人看到金絲雀時,呆滯的臉上露出喜悅,眼裏閃耀著光芒。“這屬於我的,”她迫不急待地說著,將骨瘦如柴的手搭在籠子上麵。

“當然是您的,姨媽,”老博斯沃思夫人說著,熱淚盈眶。

可能是受到老婦人的驚擾,金絲雀狂亂地拍打起翅膀。看到這裏,克利西多拉姨媽平靜的臉扭成一團。“你這魔鬼!”她一邊尖叫,一邊將手伸進籠子,抓起那隻受驚的小鳥,狠狠地勒住它的脖子。他們將小奧林帶出房間時,她正一邊拔毛,一邊大聲叫嚷著:“女魔,女魔!”下山的路上,母親哭了好久,她說:“你一定不能告訴任何人姨媽發瘋的事,否則,那些男人會把她帶到斯塔克菲爾德的精神病院去,這種恥辱將會置我們於死地。現在發誓。”小奧林發誓不告訴任何人。

那樣的場景連同它的神奇、秘密和謠傳至今仍曆曆在目。它似乎連接著他腦海深處的許多其它事情,如今又悄悄浮現在眼前。他開始感到,他所知道的“相信這些事情”的所有老人也許是對的。北阿西摩爾不是燒死過一個女巫嗎?夏天度假的人們不是仍然駕著舒適的馬車,前去參觀當年的審判會場,以及那個人們投入女巫,她又漂浮起來的池塘嗎?……對此,希本主祭相信;博斯沃思也確信無疑。如果他自己不相信,為什麽周圍哪家牲口得了怪病,哪家孩子突然摔倒,口吐白沫需要隔離時,都紛紛過來找他呢?是的,盡管他有宗教信仰,可希本主祭還是知道……

而布蘭德呢?博斯沃思突然想起:那個被焚燒的北阿西摩爾女人也姓布蘭德。毫無疑問,他們是同一族係的。自從白人來了以後,漢姆洛克郡就有了布蘭德的姓氏。當奧林還是小孩子時,他就聽父母說過,西爾維斯特·布蘭德不應該和自己的表妹結婚,因為他們有血緣關係。但這對夫妻有兩個健康的女兒,直到布蘭德夫人病得一命嗚呼時,誰也沒有想到她的精神有毛病。韋尼莎和奧拉是這一帶最漂亮的女孩,布蘭德心裏很清楚這一點。他節衣縮食,省下錢把長女奧拉送到斯塔克菲爾德學記帳。“等她結婚後我就把你送去,”他常這樣對他最喜歡的小韋尼說。但奧拉從未結婚。她去了三年,這期間,韋尼在勒托普的山坡上瘋了。奧拉回來後,她就一病不起直到去逝——可憐的孩子!從那時起,布蘭德就變得更加粗魯和鬱鬱寡歡了。他是一個辛勤勞作的農民,但那些貧瘠的土地並沒給他帶來多少收益。據說,他妻子去世後,他就開始酗酒。偶爾有人在斯得茨伯裏的下等酒吧裏看見他,但不很經常。其它時間裏,他在田地裏辛勤耕耘,盡心盡力地照顧兩個女兒。在荒涼的“庫爾德角”墓地裏,有一塊斜著的石碑上麵刻著他妻子的名字。一年後,就在這塊石碑的旁邊,他安葬了大女兒。有時,在秋天的傍晚時分,村裏的人們會看到他慢慢地走過去,出沒在兩座墳墓之間,並站在那裏,注視著兩座墳墓。但他從不帶花去,也不種樹;韋尼也一樣。她太任性、太無知了。

拉特利奇夫人重複道:“這句話出自《出埃及記》。”

三個客人仍沉默不語,手裏拿著帽子。拉特利奇看著他們,依然空洞、清澈的雙眼使博斯沃思大為震驚。他在看什麽?

“你們誰有勇氣——”他妻子突然大叫起來,幾乎有點歇斯底裏。

希本主祭抬起手來。“這並不解決問題,拉特利奇夫人。這不是有沒有勇氣的事情。首要的是……證據……”

“的確如此,”博斯沃思說著,鬆了一口氣,仿佛這句話清除了一直堵在胸口、使他悶得發慌的東西一樣。兩個男人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轉向布蘭德。他站在那裏冷笑著,但一言不發。

“不是這樣嗎,布蘭德?”主祭提醒他。

“鬼魂走動的證據?”另一個譏笑道。

“我猜,你也想解決這件事,對嗎?”

這個老農場主聳了聳肩。“是的——我想解決。可我不是巫師。你想怎樣解決這個問題呢?”

希本主祭猶豫不定。然後,他壓低聲音堅定地說:“我看隻有一種辦法——拉特利奇夫人?”

一陣沉默。

“什麽?”布蘭德再次不無諷刺地說道,“暗中偵查?”

主祭的聲音更低了。“如果那個可憐的女孩果真出現的話……也就是你的女兒……難道你不最想讓她安靜下來嗎?我們都知道有這樣的先例……神秘探訪……有誰否認嗎?”

“我見過他們,”拉特利奇夫人突然插話。

又一陣長長的沉默。突然,布蘭德的眼睛盯著拉特利奇。“聽我說,索爾·拉特利奇,你得澄清這種該死的誹謗,反正,我遲早會知道原委的。你說我死去的女兒引誘你。”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迫不及待地說:“什麽時間?你告訴我,我會等在那裏。”

拉特利奇稍稍低下頭。他的眼神移向窗外。“多半在日落時分。”

“你事先知道嗎?”

拉特利奇做個手勢表示肯定。

“那麽——明天,會有嗎?”

拉特利奇做了同樣的手勢。

布蘭德轉向門口。“我會去的。”說完,他大踏步地從他們中間走了出去,既不抬眼看他們,也不說一句話。希本主祭注視著拉特利奇夫人說:“我們也會去的。”但她沒有說話,博斯沃思注意到,她瘦小的軀體在不住地顫抖。當他和希本重新來到雪中時,他興奮不已。

III

他們以為布蘭德想獨處一會兒。為使他有足夠的時間整理馬的韁繩,他們假裝在門廳裏逗留,同時,博斯沃思從口袋裏找出他壓根就不想抽的煙鬥。

就在這當兒,布蘭德重新回到他們身邊。他問道:“明天你們會到萊默池塘來嗎?我需要證人。日落時分。”

他們點頭表示會的。他鑽進馬車,用馬鞭猛抽一下,馬車便從積雪覆蓋的鐵杉樹下急馳而去。另外兩人走進馬棚裏。

“主祭,你怎麽看待這個問題?”博斯沃思打破沉默,問道。

主祭搖搖頭。“這人有病——我敢肯定。他已經神魂顛倒了。”

這時,他們已經來到戶外的嚴寒之中,博斯沃思的情緒大有好轉。“正如你所說,我看他像個病人。”

“對,精神病人。腦子有毛病。”

博斯沃思聳聳肩膀說:“在漢姆洛克郡他並不是首例。”

主祭附和道:“是的,腦子裏有蟲子,可能是太寂寞的緣故。”

“也許明天我們就知道了,”博斯沃思說。他爬進馬車,正要駕車離開,突然聽見同伴在後麵叫他。主祭解釋說,他的馬掉了一隻鐵掌,如果順路的話,問博斯沃思能否把他送到北阿西摩爾附近的鐵匠店去,他不想讓自己的母馬在冰天雪地裏到處滑跤。他可以讓鐵匠用車把他再送回來,在拉特利奇的馬棚裏釘掌。博斯沃思讓他擠進熊皮大衣,兩個男人駕車走了,主祭的老母馬發出迷惑不解的嘶叫聲。

他們走的不是博斯沃思回家的路,但他並不介意,因為通往鐵匠店的最近一條路正好經過萊默池塘。既然博斯沃思已經卷入這件事中,他也非常樂意去看看那個地方。他們駕車前進,一路無語。

雪不下了,綠色的落日美景與清澈的天空渾然一體。在這空曠的荒山野嶺,刺骨的寒風將冰花吹打在他們的臉上。當駛進萊默池塘邊的窪地時,周圍的一切顯得寂靜而空曠,就像一座沒有擺動的鍾。他們緩步前行,各想各的心事。

“我想,大概就是那幢房子……那邊快要倒坍的木屋,”快到已結冰的池塘邊時,主祭說道。

“是的,就是那幢房子。父親告訴我說,一個怪癖的隱士許多年前建的。我覺得,建好後,除了吉普賽人以外,沒有人住過。”

博斯沃思勒住韁繩坐在那裏,透過被夕照染得略呈紫色的鬆枝,看著那幢快要倒坍的房子。白晝尚未退去,黃昏卻已籠罩樹林。他看到長庚星掛在兩棵造型清晰的鬆枝上,就像藍色大海中一葉白色的小舟。

他將視線從深不可測的天空收回,看著白裏透藍的積雪,產生一種奇妙的不安預感:在這樣一個冰天雪地、荒無人煙的地方,在這幢他常常路過卻從未注意的快要倒坍的房子裏,正在發生一樁不可捉摸的神秘事件。那個他們稱作“奧拉”的鬼魂,想必就是沿著那個山坡,走到這個池塘邊上的,因為山坡的那邊便是‘庫爾德角’墓地。他的心開始打鼓,悶得難受。突然,他大叫一聲:“看!”

他跳下馬車,踏著積雪,朝那個山坡跌跌撞撞地走去。他發現,往池塘邊小屋的方向有一行女人的腳印;二個、三個,還有更多。主祭急忙鑽出來跟上他。他們站在那裏,目瞪口呆。

“天哪——光著腳丫!”希本喘了口氣說,“就是說……是死人的……”

博斯沃思一聲不吭。但他知道,沒有一個活著的女人會赤腳來到這冰天雪地的荒山野嶺。這就是主祭想要的證據——他們有了。現在該怎麽辦?

“我們再靠近點——到池塘的拐角處,接近房子,”主祭提議道,嗓音很不悅耳。“或許……”

拖延就是解脫。他們鑽進馬車繼續朝前走去。離這條路二、三百碼的地方,有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兩旁長滿樹木,路在池塘盡頭急轉向右。他們轉彎後,看到布蘭德的馬車在前麵。車上空無一人,馬拴在樹枝上。兩個男人對視一眼:這並非布蘭德回家的捷徑。

顯然,他也是受到同樣的驅使,才急切地趕到池塘邊的荒涼小屋的。他是否發現了這些鬼魂的腳印?或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他才離開馬車,消失在小屋方向的。博斯沃思發現自己不停地打顫。“我祈求上帝,夜幕不要降臨,”他喃喃地說著,把馬拴在布蘭德的馬旁邊。他和主祭一言不發地沿著布蘭德的大腳印,在積雪中艱難地走著。再有幾碼就可趕上他了。布蘭德沒有聽見他們在追他,博斯沃思開始叫他的名字。他停了片刻,轉過身來,粗獷的麵孔模糊不清,就像暮色中有煞風景的黑點。他木然地看著他們,但並不感到驚訝。

主祭清清嗓子。“隻是看看……是的……我們也這樣想……但我想沒什麽可看的……”他抿嘴一笑。

另外兩個人似乎並沒有聽他說話,繼續艱難地向前穿過鬆林。三個人同時來到屋前的空地上。當他們從樹下鑽出來時,似乎將黑夜完全拋在了身後。夜空的星星在潔白的雪地上灑滿光輝,在清澈的光環下,布蘭德猛然停下腳步,指著一行通向小屋的輕輕腳印——是女人留在雪地裏的腳印。他站著那裏,一動不動,臉上在抽搐。“赤腳……”他說。

主祭用顫抖的聲音尖叫道:“死人的腳印。”

布蘭德仍然一絲不動。“死人的腳印,”他重複道。

嚇壞了的希本主祭伸手拉他。“走吧,布蘭德。看在上帝的份上,走吧。”

布蘭德依然站在那裏,瞪大眼睛看著雪地上輕輕的腳印——像是狐狸或鬆鼠留在雪地裏的腳印。博斯沃思暗自思忖:“活人不可能走得這麽輕——即便奧拉·布蘭德活著時,也不可能走得這麽輕……”一股寒流直逼他的骨髓,凍得他牙齒打戰。

布蘭德陡然轉身衝著他們。“來了!”他邊說邊低頭向前衝去,好像發起攻擊。

“現在——現在嗎?不在裏麵嗎?”主祭氣喘籲籲地說,“有什麽用呢?他說的是明天——”他全身抖得像片樹葉。

“就現在,”布蘭德說。他走近那扇瀕臨倒坍的小屋,開始推門,沒想到推不動。他用肩膀猛頂門板,門好像紙牌一樣坍下來,布蘭德隨之跌進屋內的黑暗之中。另外兩個人猶豫片刻後也跟進來。

博斯沃思對行將發生的事情沒有任何把握。從光亮耀眼的雪地上走進這間屋子,他宛如跌進黑暗的深淵。他摸索著跨過門檻,摸到一塊倒地的門板,似乎看到小屋的黑暗角落裏,冒出一個幽靈似的白東西,然後,他聽到肘部有左輪手槍的聲音,伴隨一聲慘叫——

布蘭德轉過身來,踉踉蹌蹌地走到尚未退盡的日光中。樹林間斜射過來的落日餘暉,將他的臉映成一片紅色。他手裏拿著左輪手槍,木呆呆地四處張望。

“他們確實在走動,”他說著,開始大笑。他低頭檢查武器。“這裏比教堂好。他們不會再挖她的墳墓了,”他大聲說著。兩個男人抓住他的胳膊,博斯沃思從他手裏奪走了左輪手槍。

IV

第二天,替博斯沃思管理家務的姐姐問他,中午回來吃飯時有沒有聽到什麽消息。

博斯沃思一個上午都在鋸木頭。盡管天氣嚴寒,大雪紛飛(夜裏開始下的),但他還是大汗淋漓,好像正在發高燒的病人。

“什麽消息?”

“韋尼·布蘭德得肺炎了。主祭已經過去看望,我猜她快不行了。”

“你從不喜歡她,奧林。”

“她還是個孩子。我對她了解不多。”

姐姐不加掩飾地重複道:“我猜她快不行了。”過了一會兒,她補充道:“這會讓西爾維斯特·布蘭德崩潰的,就剩下他孤苦伶仃的一個人了。”

博斯沃思站起來說:“我得去安頓我的馬了。”他消失在雪中。

韋尼·布蘭德的葬禮於三天後舉行。主祭主持葬禮儀式;博斯沃思是抬棺人中的一個。雪不下了,整個村莊的人都出動了。葬禮可在任何季節為人們提供遠足的機會,因而人們都不會輕意放過。再說,韋尼·布蘭德既年輕又漂亮——盡管她的皮膚不白,至少有一部分人認為她很漂亮——這樣死去,這麽突然,多少帶點迷人的悲劇色彩。

“他們說她肺裏全是積水……好像她以前就有支氣管病……我總是說,他的兩個女兒都那麽虛弱……看看奧拉是怎麽離開人世的!老天似乎對布蘭德一家不公平……他們的母親也是這樣離去的。他們的母親屍骨未寒……站在那邊的是年輕的貝德羅,他們說韋尼和他訂婚了……噢,對不起,拉特利奇夫人……請走到那邊的長凳上去,在外婆旁邊還有一個空位……”

拉特利奇夫人沿著教堂內窄窄的通道,故意不慌不忙地向前走去。她戴著一頂最好的帽子。自從三年前西爾西夫人的葬禮之後,人們再也沒見她戴過這頂帽子。所有的女性都記得它。在這頂帽子的襯托下,她那頎長脖子上的小小臉蛋似乎比以前更加白皙了,煩躁的心情也恰到好處地融在眼前這片悲痛的氛圍之中。

當她從博斯沃思身邊悄悄走過時,博斯沃思想道:“看起來就像石匠已將她刻在韋尼的墓上似的。”想到這裏,他不寒而栗。她低頭看讚美詩時,低垂的眼瞼再一次讓博斯沃思想起大理石雕像上的眼球,捧著書的幹癟雙手毫無血色。自從克利西多拉·切尼姨媽扼死受驚的金絲雀時起,博斯沃思再也沒有見過這樣的手了。

葬禮結束了。韋尼·布蘭德的棺材被抬放在她姐姐的墓旁,人們漸漸散去。作為抬棺人的博斯沃思覺得,應該留下來安慰幾句這位不幸的父親。他一直等到布蘭德和主祭從墓地裏折回。三個男人在一起站了一會兒,誰也沒有說話。布蘭德的臉是其心靈的一道緊閉的大門,上麵布滿了鐵柵欄一樣的皺紋。

主祭拉著他的手說:“上帝保佑——”

布蘭德點點頭,朝馬棚走去。博斯沃思緊隨其後,建議道:“我送你回家吧。”

布蘭德幾乎沒有掉頭地說:“家?什麽家?”博斯沃思退了回去。

幾個男人解開韁繩,駕著馬車消失在漫天飛舞的雪色中。勞倫塔·博斯沃思與幾個女人正在閑聊。博斯沃思等她時,看到幾英尺外,拉特利奇夫人高聳的帽子十分顯眼。她家裏的幫工安迪·波德正在準備雪橇。

博斯沃思聽到她用緩慢的語調,尖刻的詞語,字斟句酌地答道:“是的,拉特利奇不在。今天他姨媽莫尼卡·科敏斯也要下葬,他不得不去,否則,他肯定會來。難道有時我們不是都走在‘死亡的陰影’之下嗎?”

她向馬車走去,安迪·波特已經就座。主祭走到她麵前,看得出有點猶豫。博斯沃思也不大情願地走過去。他聽到主祭說:“索爾能起來走動了,真讓人高興。”

她扭動著僵硬的脖子,將瘦小的腦袋轉過去,睜開大理石雕像般的雙眼。

“是的,我想,他現在可以睡得更踏實一些了。也許,她也一樣,她現在不再孤獨了。”她低聲補充道,突然將下巴轉向積雪覆蓋的墓地上新隆起的墳墓。她鑽進馬車,用清晰的語調對安迪·波德說:“隻要我們來這裏,我就知道將看望什麽,還知道要到希萊姆·普林的店裏買一盒肥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