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5章| 陳軫落難走鬼穀 龐涓得勢攀高枝

與戚光分開之後,陳軫驅車朝東疾駛。行有數裏,陳軫棄掉軺車,卸下轅馬,斜刺裏朝東北落荒而去。

陳軫快馬加鞭,於次日傍黑越過魏界,進入衛境,在楚丘暫避數日,易裝扮作衛國商人,置辦一輛新的軺車,雇了個仆從,複入魏境,天傍黑時趕到宿胥口,尋了僻靜客棧住下。

天剛放亮,陳軫匆匆吃過早點,信步走到街上,正欲打探早班渡船,忽見大道上塵土飛揚,遮天蔽日,成隊的魏國車馬如旋風般卷到這裏,迎頭一麵大旗上赫然可見“大將軍龐”幾個大字。

陳軫嚇得麵無血色。龐涓正在黃池與齊人對峙,為何跑至此地?難道是來抓他的?僅此幾日,難道龐涓已取代龍賈,躍升為大將軍了?陳軫屏氣凝神,盡力使自己沉定下來,運神思忖。依自己幾日來的行蹤,龐涓隻要不是天神,斷然不會知曉。再說,縱然他是天神,知曉他在這兒,也大可不必為他一人而興師動眾。

斷定龐涓不是為他來的,陳軫心裏頓覺踏實,快步返回客棧,隔窗觀望外界動靜。

不消一刻,大隊車馬風馳電掣般卷入宿胥口。眾武卒四散開去,將整個小鎮圍困起來,四處征調渡河船隻。

一連數日,陳軫與南北客商一道,從早至晚躲在客棧裏,看著龐涓的大隊人馬秩序井然地渡河,再看著他們高歌凱旋,押送難以數計的趙人輜重與俘虜。與此同時,宿胥口也風傳起大將軍龐涓如何得到吳起將軍的庇佑,兩戰兩勝,大敗齊人和趙人,俘獲田忌諸事。

待魏軍完全撤走,宿胥口重歸平靜,客渡恢複。陳軫與店家結過賬,吩咐仆從馳向渡口,行至街中心的告示牆邊,見許多閑人皆在圍觀告示,湊上去看,赫然入目的竟是他的畫像。見告示榜上隻寫他一人,陳軫斷出戚光已經被抓,不免驚出一身冷汗。

陳軫車馬馳至渡口,剛好有渡船靠岸。陳軫要求包船,船夫爽快地應允,侍候他上船,不消半個時辰,將他的車馬載至對岸。

陳軫過去河水,西行十餘裏,向南拐入雲夢山中,尋到一個農家,吩咐仆從在一個鄉民家中歇了,聘請鄉民帶路,一路順當地走向鬼穀。

時入盛夏,鬼穀裏卻是清涼。

將近中午時分,玉蟬兒正在草堂裏看書,忽然聽到外麵傳來童子的聲音:“蟬兒姐,蟬兒姐!”

玉蟬兒放下書冊,緩緩走到門口,見童子引領陳軫走到草堂前麵。陳軫換回一身官服,畢恭畢敬地站在草地上,抬眼看她。

童子手指陳軫:“蟬兒姐,這位官人欲見先生。”

玉蟬兒站在門欄外麵,不冷不熱地望著陳軫。

陳軫躬身揖禮:“魏國上卿陳軫見過仙姑。”

數年前作為魏國特使逼聘姬雪那陣兒,陳軫雖在洛陽居住數月,卻未見過玉蟬兒,更未料到此時站在他麵前的這個漂亮仙姑竟是當年讓他逼得家破人亡的大周公主,因而這才自報家門。

玉蟬兒麵色一沉,冷冷的目光劍一般逼視過來,既不還禮,亦無客套話語,而是單刀直入:“上卿不在朝中辦差,到此深山野林何幹?”

陳軫聽出玉蟬兒語帶譏諷,浮出一笑,再揖:“回仙姑的話,在下奉魏王陛下之命,特來拜見鬼穀先生。”

聽到“魏王陛下”四字,玉蟬兒更是慍惱,冷冷說道:“上卿來得不巧,先生雲遊去了。”

“那⋯⋯”陳軫一怔,“先生幾時回來?”

童子聽出玉蟬兒的話音,曉得她不待見來客,順口接道:“這位官人,先生雲遊向無定數,少則三五個月,多則三年五載。官人若要求見先生,就要耐心一些。”

陳軫輕歎一聲:“真是不巧。”略頓一下,轉向玉蟬兒,“請問仙姑,聽說龐將軍曾在這兒跟從先生學藝,可有此事?”

玉蟬兒臉色陰沉:“這裏沒有龐將軍,上卿若無他事,小女子就不陪了。”說罷轉身走進草堂,順手掩上房門。

陳軫未曾料到受此冷遇,竟是愣了,不無尷尬地看向童子。

童子勸道:“這位官人,蟬兒姐要你下山,趁天色尚早,趕快走吧!”

陳軫回過神來,望著童子:“請問仙童,這位仙姑是何人哪?”

“是蟬兒姐。”

陳軫再問:“蟬兒姐又是何人?”

童子眉頭一挑:“蟬兒姐就是蟬兒姐呀,你這人不會是白癡吧?”

陳軫苦笑一聲,改口問道:“再問仙童,鬼穀先生既然不在,這條穀中豈不是隻有你和你的蟬兒姐了嗎?”

“當然不是!”

陳軫要的就是這話,追問:“敢問穀中還有何人?”

“還有我的三位師弟!”

聽到隻是童子的師弟,看到童子的年齡,陳軫大失所望,順口問道,“那⋯⋯龐將軍你可認識?”

“龐將軍?”童子怔了,“哪一個龐將軍?”

“就是龐涓,聽說他曾在此地學藝。”

“嗬嗬嗬,”童子笑過幾聲,隨口說道,“我道是誰呢,原來是他。告訴你也無妨,龐涓也是我的師弟,怎麽,你要找他?”

陳軫大吃一驚,不可置信地望著童子:“什麽?龐將軍竟是你的師弟?”

童子兩眼一瞪:“這又怎樣?”

“這⋯⋯”陳軫撓頭連連,“仙童小小年紀,如何能是龐將軍的師兄?”

“嘿嘿嘿,”童子哂笑幾聲,“龐涓不僅是我師弟,且是排在最末的一個。官人還有何事?”

陳軫眼珠兒一轉,朝童子深揖一禮:“請問仙童,在下能否見識一下仙童的三位師弟?”

童子略想一下,搖頭:“蟬兒姐隻說要官人下山,不曾說要官人見識三位師弟。”

“這⋯⋯”陳軫眼珠兒又是一轉,“是這樣,龐將軍有話,要在下捎給他的師兄。”

“捎給哪一位師兄?”

“就是⋯⋯與他最好的那個。”

童子想了一下:“你是說的孫賓吧?”

聽到“孫賓”的名字,陳軫心中咯噔一響,旋即笑道:“對對對,是叫孫賓。龐將軍要在下務必尋到孫將軍,有話捎給他。”

童子思忖有頃,點頭道:“既然官人有話捎給孫師弟,請隨我來。”

童子引陳軫來到四子草舍前麵。

童子衝孫賓的房門叫道:“孫師弟,有人尋你!”

沒有應答。

童子推門,轉對陳軫道:“孫師弟不在,想是林中去了,不到午時,是回不來的。”

陳軫害怕孫賓追究安邑牢獄之事,原也不敢見他,但也不能空來一趟,正自無個處置,旁邊一門“吱呀”洞開,張儀探出頭來:“大師兄,何人來尋孫兄?”

童子一看,指著陳軫道:“這位官人有話捎給孫師弟。”又轉對陳軫,“這位是張師弟,要尋孫師弟,就讓他帶你去吧。”轉個身,就蹦蹦跳跳地朝草堂方向跑去。

陳軫朝張儀揖道:“在下陳軫見過張⋯⋯張子。”

張儀倚在門上,揶揄道:“子不敢當,叫我張儀就行。官人可是魏國朝中大紅大紫的那個什麽⋯⋯上卿大人?”

聽到對方出語風涼,想到自己眼下處境,陳軫不免臉上發熱,點頭應道:“正是在下。”

張儀緩緩走出,背了兩手,歪起腦袋盯住陳軫,繞他連轉數圈。

陳軫正被轉得心裏發毛,張儀忽地站定,點頭道:“嗯,瞧你這模樣,有點兒像。不過,陳大人不在魏國當差,來此何幹?”

“這⋯⋯”陳軫支吾一聲,“在下赴衛地辦差,順道來此穀中一遊。”

“哦,原來如此。”張儀略顯誇張地後退兩步,雙手抱拳,回揖,“河西草民張儀見過魏國上卿大人。”

陳軫長揖:“陳軫得見張子,幸甚,幸甚!”

“有‘幸’即可,‘甚’就不必了。”張儀指下草地,“上卿大人,請坐。”

陳軫看看草地,又看看頭頂火辣辣的太陽,正自猶豫,見張儀已在太陽底下坐定,隻得坐下。

張儀問道:“聽說上卿大人欲尋孫兄,可有大事?”

“見到張子也是一樣。”

“那就說吧,上卿大人有何貴幹?”

“龐子可是張子師兄?”

“你是說龐涓?”

陳軫點頭。

“嗬嗬嗬,在這穀裏,他稱不了兄。”

“龐子出山,一戰而敗齊軍,二戰而敗趙軍,天下為之震驚。魏王陛下對龐子甚是嘉許,聽聞龐子師從雲夢山的鬼穀先生,特使在下來此,盛情相邀先生,陛下欲以國師之禮相待。”

張儀微微一笑:“先生答應上卿了嗎?”

“在下來得不巧,聽仙姑說,先生雲遊去了,在下引以為憾。”

張儀曉得是玉蟬兒記恨陳軫,這才誆騙他,咧嘴笑道:“嗬嗬嗬,是不巧哩!既然你家陛下盛請先生,為何不使龐涓前來,反要勞動上卿大人呢?”

陳軫應道:“張子有所不知,龐子眼下貴為大將軍,聽說陛下還要封他萬戶侯,一日也離不開他呢。”

“哈哈哈哈!”張儀爆出一聲長笑。

“張子為何長笑?”

“哈哈哈哈,”張儀又笑數聲,“就龐涓那廝⋯⋯哈哈哈哈⋯⋯大將軍?萬戶侯?一日也離不開?哈哈哈哈⋯⋯這個魏王著實可笑!”

“聽張子此話,”陳軫驚道,“龐將軍⋯⋯難道天下還有勝過龐將軍的?”

張儀斂住笑,身子前傾,壓低聲音,字字都是分量:“實言相告,在這鬼穀裏麵,隻要是個活物,就勝龐涓幾分。”

陳軫目瞪口呆,半晌方道:“張⋯⋯張子,莫不是開⋯⋯開玩笑吧?”

張儀輕輕哼出一聲:“誰有心開玩笑呢?這麽說吧,上卿大人,龐涓所學,不過是先生的一點兒皮毛,先生用兵的真功夫,全都傳給孫賓了。”

“孫賓?”陳軫略頓一下,“就是那個從衛國來的孫將軍?”

“正是。怎麽,上卿認識他?”

陳軫自然不敢說出當年送孫賓入獄之事,略一遲疑,搖頭。

“嗬嗬嗬,”張儀笑道,“諒你不知,想是大師兄漏與你的。”略頓一下,“這樣吧,在下告訴你。曉得武聖孫武子嗎?孫賓就是他的嫡親後人,在此穀中與龐涓同習兵法。”

“哦!”陳軫故作驚訝,“孫子既有如此才華,何不下山求取功名呢?”

“這個嘛,”張儀淡淡一笑,“孫賓自然不是龐涓,剛學一點兒皮毛,就要急匆匆地下山賣弄。”略略抬頭,“咦,上卿大人,你不是有話要捎給孫賓嗎?”

陳軫笑道:“其實也沒什麽,該說的,在下都對張子說了。”

“看來,”張儀沉著臉應道,“上卿來此並無要事。既無要事,張儀就不陪了。”說完從草地上爬起,拍拍屁股,抬腿離去。

陳軫也爬起來,口中急道:“張子且慢,在下還有一事求問張子。”

張儀紮住步子:“說吧。”

“張子也在此處修習兵學嗎?”

“修習兵學?”張儀連連搖頭,“不不不,打打殺殺有何意思?”

“那⋯⋯”陳軫一怔,“敢問張子所修何藝?”

張儀湊前一步,在他耳邊神秘兮兮道:“上卿大人聽說過道嗎?在下隨從先生修的是道!”

話音落處,張儀並不揖別,一個轉身,頭也不回地走向一條小道,眨眼間沒影兒了。

望著張儀轉瞬即逝的背影,陳軫連聲嗟歎,咂舌道:“嘖嘖,鬼穀士子,領教了!”

下得山來,陳軫站在三岔道口,左右踟躕,不知該去何方。原本與戚光約好會於洛陽,然而眼下,再去洛陽就沒必要了。

齊國也是去不得。齊、魏相王是他穿的線,豈料相王不成,反倒鬧出一場大戰,齊王戰敗,一肚子悶氣沒個撒處,此去投奔,豈不是撞他口上?再說韓、趙,這些年來陳軫一力鼓噪魏侯稱王,韓侯、趙侯早把他恨得牙齒癢癢的。不能容他的還不隻是趙、韓,縱使偏遠的燕國,也對孟津之事記憶猶新,何況燕國夫人又是大周室公主姬雪,見到他,豈不將他一口吞掉?

眼下能夠投奔的,也許隻有昭陽。然而,昭陽不過是楚國的上柱國,池子太小,他陳軫再不濟,亦斷非池中之物啊!

陳軫思來想去,竟是無個去處。正自惶然,去往朝歌方向的大道上現出一輛軺車。

軺車轔轔而來,在陳軫身邊戛然而止,車簾開啟,車窗後麵兩隻略顯渾濁的老眼眨也不眨地看過來,有頃,一張大嘴咧開,嘿嘿笑道:“道邊之人,可是魏王陛下的特使大人?”

陳軫打個驚愣,順眼望去,但隔著車簾,看不清來者何人,聽聲音並無惡意,遂抱拳應道:“正是在下。先生是⋯⋯”

一隻光光的腦袋從車窗裏伸出,嘿嘿又是一笑:“這個光頭你可認識?”

陳軫深深一揖:“晚生陳軫見過淳於子!”

淳於髡從車上跳下,打量他的一身布衣,還個禮道:“特使大人怎麽換裝了?”

陳軫苦笑一聲,搖頭歎道:“唉,什麽特使大人,鳳凰落架不如雉,晚生眼下落架了,莫說是雉,連隻草雞也不如了!”

“嗬嗬嗬,”淳於髡顯然已知陳軫的境遇了,“隻要是鳳凰,即使落架,也與草雞大不一樣喲!”將他上下又是一番打量,“譬如說我們的陳上卿!”

“唉!”陳軫又出一聲長歎。

“光頭從鄴城、朝歌一路走來,看到淨是緝捕特使大人的告示。光頭想不明白,堂堂特使大人,究竟是為何事弄到這般田地喲?”

“唉,一言難盡!”

“那就來它個十言百言!”淳於髡嗬嗬笑道,“反正光頭有的是辰光。”眼珠子四下一轉,指著遠處一棵大樹,“光頭車中有壇老酒、幾斤鹿肉,你我因陋就簡,到那老樹下美美喝上幾爵,權為特使壓驚如何?”

陳軫曉得淳於髡,正想求他拿個主意,遂拱手道:“先生盛情,晚生恭敬不如從命。”

淳於髡從車上搬下酒壇,讓陳軫抱上,自己拿過兩隻銅爵和幾包鹿肉,大步走到樹下,在蔭下席地坐了。陳軫倒滿兩爵,淳於髡取出佩刀,將鹿肉切成小塊,遞給陳軫一塊,自己紮一塊塞進口中,邊嚼邊說:“說吧,這個半日,光頭的耳朵就交給你了。”

陳軫嚼過幾塊肉,連喝幾爵老酒,打開話匣子,將幾年前如何與龐涓結怨,又如何遭他陷害,被逼出逃一事備細講述一遍。陳、龐之間的恩怨過節兒經陳軫口中說出,自然成了另一番曲折。

淳於髡細細聽完,點頭笑道:“看來,上卿這是遇到對手了。”

“唉,”陳軫慨然歎道,“這廝不過是一個街頭混混,哪想到他能成就今日,一戰成名不說,魏王對他更是言聽計從,將晚生的多年辛勞忘了個幹幹淨淨。龐涓得勢,與朱威、白虎結作一夥,公報私仇,陷害晚生,晚生一人難敵六手,縱使渾身是口,此時也說不清了!”

“江山代有賢才出,各領**三五年。上卿在魏獨領**遠超五年,難道還不知足嗎?”

“什麽獨領**?”陳軫苦笑一聲,“晚生在魏,不過一個弄臣。前幾年,朝政全在白圭手上,晚生好不容易熬走白圭,這又來了個惠施。唉,晚生心中之苦,隻有晚生知道呀。”

陳軫說到傷心處,落下淚來。

抽噎一時,陳軫抹把淚水,看向淳於髡,長歎一聲:“唉,想我陳軫,處處謹小慎微,時時努力精進,隻想在魏有所進取。十幾年如一日,晚生一心隻知伺候魏王,不想一朝不慎,竟遭小人暗算。魏王明知晚生遭到暗算,仍舊不念前情,實在令人心寒哪!”

“嗬嗬嗬,”淳於髡非但未表同情,反倒笑出幾聲,“上卿今日能看明白,也不算遲。人生浮華,無非功名利祿,食色享樂,忙忙碌碌,碌碌忙忙,數十年光景一過,憑他何人,也是個灰飛煙滅。不瞞上卿,光頭此生,既不獨仕一國,也不獨尊一君,因的便是看明白了這個。”

“敬請淳於子指點迷津!”

“常言道,狡兔三窟,奸鳥三巢,能女三嫁,策士三跑。你我策士便如鄉間媒婆,東家有求跑東家,西家有求跑西家,哪管什麽忠貞愛君之類渾話,隻要是有吃有喝有玩有樂,活個逍遙自在就成。”

“淳於子所言甚是。隻是龐涓害我一家性命,此仇不可不報,還請淳於子幫我!”

“幫你?”淳於髡撲哧笑道,“我老光頭一個,手無縛雞之力,如何幫你?”

“請問淳於子,此來宿胥口,可是要到魏國去的?”

“正是。”淳於髡點頭,“前番適周,光頭於無意中為老燕公玉成一樁好事兒,老燕公感念光頭辛苦,留光頭在北國連住兩年,日日珍肴,夜夜笙歌,真也是個逍遙自在。去歲仲秋,光頭玩得膩了,辭別燕公前往趙國,在邯鄲住滿一年,這又玩得膩了,正欲再走,偏巧奉陽君兵敗朝歌,趙侯懼怕魏王報複,特地召見光頭,要光頭為他跑一趟大梁,在魏王麵前美言幾句。光頭有幾年未去魏地了,聽說惠施在梁為相,甚想與他論辯名實,於是答應趙侯,替他跑趟差事,不想在此遇到上卿。”

陳軫放下酒爵,改坐為跪,朝淳於髡連叩三個響頭。

“陳上卿,”淳於髡驚道,“這是為何?”

“既為此事,”陳軫叩首於地,“晚生欲求先生幫個大忙!”

“嗬嗬嗬,”淳於髡捋須笑道,“幫忙好說!光頭草民一個,受不起大禮,上卿快快請起!”

陳軫起身,坐定,斟滿一爵,雙手捧給淳於髡:“晚生敬謝先生!”

淳於髡又是一笑:“你請光頭幫忙,再拿光頭的酒相謝,上卿倒會算計!”

陳軫從懷中摸出一塊乳白色的玉璧,小心解下,雙手捧至淳於髡麵前:“晚生走得倉皇,身上並無他物,隻有這塊隨身玉璧,雖不名貴,卻也是魏王所賜。晚生敬獻淳於子,還請先生笑納!”

淳於髡接過玉璧,仔細驗過,讚賞道:“嘖嘖嘖,是塊好玉,可博美人一笑了。聽聞上卿庫納萬金,珍寶無數,果然是名不虛傳哪!”

陳軫長歎一聲:“唉,軫已混到這步田地,還說什麽金玉珠寶呢?”

淳於髡將玉璧放在手中,一邊把玩,一邊抬頭問道:“說吧,你要光頭如何幫你?是要魏王殺掉龐涓嗎?”

“晚生不敢。不過,晚生訪得一人,可製龐涓。晚生想借先生之口,薦給魏王。”

“哦,何人可製龐涓?”

“他的師兄孫賓。”

“孫賓現在何處?”

陳軫指指不遠處的山巒:“就在那片山林裏。不瞞先生,晚生剛從鬼穀出來。”

淳於髡望著遠處的山巒,輕聲歎道:“唉,鬼穀子真也是個怪物!憑他那身本事,到哪裏也能混個肚飽腸圓。他卻偏偏不幹,生生躲在林子裏受苦。”又抬頭望向陳軫,“不過,光頭還是聽不明白。如果孫賓可製龐涓,上卿為何不將他薦給秦人或齊人,以齊、秦製魏,反而將他薦給魏王呢?”

“淳於子有所不知,”陳軫陰陰一笑,“如果晚生將孫賓薦給秦公或齊王,非但不製龐涓,反倒是在成全他了。”

淳於髡驚問:“哦,此話怎講?”

“淳於子想想看,無論孫賓至秦也好,至齊也罷,必受秦公、齊王重用。秦、齊若得孫賓,必謀魏國。秦、齊謀魏,魏王豈不是更加離不開龐涓,更要重用他了?兩國大戰,龐涓若勝孫賓,功莫大焉。龐涓若是戰敗身死,那也是死於國難,名垂千古啊。”

淳於髡沉思有頃,點頭道:“嗯,上卿所言在理。”

“不瞞淳於子,晚生跟隨魏王多年,深知魏王為人。魏王不識賢才,卻剛愎自用,好大喜功。有此昏王,縱有眾賢,也難以相安為國。孫賓之才遠勝龐涓,二人更是同習兵法,同從一師。若是同朝為將,二雄必有一爭。兩雄相爭,強者勝,如果不出意外,龐涓勢必受製於孫賓。晚生的今日,也必將是他龐涓的明日。隻待那時,晚生再去尋他龐涓複仇,看他還能逃往哪兒?”

淳於髡掂掂玉璧:“聽上卿妙算,與那龐涓真就是一對妙人兒!不瞞上卿,若要光頭殺那龐涓,隻能將這玉璧還你。若是隻將孫賓薦給魏王,光頭這就收下它了。”說罷樂嗬嗬地將玉璧納入袖中。

陳軫揖道:“晚生再謝淳於子大恩!事成之後,晚生另有重謝!”

“嗬嗬嗬,”淳於髡笑道,“這點兒小忙,頂多就值這塊玉璧。上卿若是再謝,就是謝重了。光頭一生,雖說是貪財戀色,又愛喝點老酒,卻也是無功不受祿,能做多大的事,就收多大的禮,這是規矩,想必上卿是知道的。”

陳軫倒滿一爵,遞給淳於髡,笑道:“有勞先生了。這爵老酒,算是晚生敬你的!”

“這酒光頭喝了。”淳於髡接過酒爵一口飲下,在嘴上抿一把,“順便問一句,上卿下一步該去何處?”

“不瞞先生,”陳軫現出苦相,“晚生在這路口徘徊良久,思來想去,真還沒個去處。先生可有指教?”

“上卿何不前往鹹陽投奔秦公?”

“晚生也曾想過。”陳軫微微搖頭,“秦公已用公孫衍為大良造,晚生與那廝有些過節,若去秦地,豈不又受他擠對了?”

“嗬嗬嗬,”淳於髡又笑幾聲,輕輕搖頭,“上卿這是隻知其一了。依光頭看來,正是由於這個公孫衍,上卿在秦或得大用呢。”

“哦?”陳軫睜大眼睛,“晚生愚昧,請先生詳解。”

“依上卿資質,何須光頭饒舌?上卿隻管前去,光頭擔保你富貴無憂。”

陳軫略一思忖,似有所悟,朝淳於髡深深一揖:“晚生謝先生指點!”

“嗬嗬嗬,”淳於髡笑道,“這個指點,卻是要討謝禮的,不過,這個謝禮不是眼下就討。待上卿在秦混得好時,光頭或會上門。”

“先生說笑了。晚生在秦倘若得居一錐之地,必使人相請先生!”

淳於髡倒滿一爵,遞給陳軫,自己也倒一爵,端起:“好,為上卿在秦飛黃騰達,幹!”

二人飲盡。

陳軫放下酒爵,望向淳於髡:“晚生另有一事相托。”

“請講!”

“先生到大梁後,若是見到龐涓,就請捎給那廝一句閑話:‘早晚若打噴嚏,就是陳軫在惦念你呢!’”

“嘿嘿,”淳於髡笑道,“這句話倒是有味,老朽替你捎上!”

陳軫想定去處,遂繞道趙境,經韓上黨,再沿汾水渡河入河西,再渡洛水,一路餐風宿露,曆盡辛苦,終於在兩個月後抵達鹹陽,在東來街上尋好客棧住下。

獲知陳軫來到鹹陽,公子華急至大良造府,小聲稟道:“陳軫那廝到鹹陽了!”

“哦!”公孫衍略覺驚訝,“何時到的?”

“昨天晚上,就住在東來街。為置大良造於死地,陳軫不惜製造滿門血案。今日此賊自送上門,不知大良造做何打算?”

“唉,”公孫衍歎道,“害人者,終將害己。此人跋扈之時,是想不到會有今日的。”

“大良造所言甚是,”公子華應道,“這叫一報還一報。大良造不必勞心,隻須點下頭,在下自有處置。”

公孫衍略略一想,搖頭道:“落水之狗,何必打之?再說,陳軫也算是列國名士,如何處置,當由君上決斷,我等身為臣子,豈可公報私仇?”

公子華豎拇指道:“大良造胸懷博大,嬴華敬服!”

公子華直入宮中,將陳軫入秦並公孫衍的言行一五一十稟報惠文公。

“華弟,看明白公孫衍是個大才了吧?”惠文公道。

“嗬嗬嗬,”公子華笑了,“早看明白也,隻是沒想到他的肚量會有那麽大!若是華弟,哼,奸賊落我手裏,看我不收拾死他?”

“你以為公孫衍不想收拾陳軫?”惠文公詭詐一笑。

“哦?”公子華驚愕道。

“以公孫衍個性,是斷不會輕易放過陳軫的,隻是他初來乍到,根基不穩,身邊沒有一個可靠的人,你又那般急吼吼地登門問他,他會以為你是在套他話的,所以才把話擱明,將皮球踢到寡人這兒!”

“君兄聖斷!”公子華拱手歎服,“敢問君兄,如何處置這個陳軫?前些日子,陳軫壞了我們不少事呢!”

“華弟想過如何處置他嗎?”

“就用他對待商君的辦法,送他回魏,交給龐涓處置!”

“嗬嗬嗬,你呀,”惠文公指指他的頭,“遇事要多動動腦筋!”

“那也總不能把他供著敬著吧?”

“非常好!”惠文公輕輕鼓掌。

“君兄?”公子華呆了。

“如果不出所料,”惠文公指向外麵,“就這辰光,姓陳的或在你家府上,與公叔對弈呢。你若不服,可以回家看看!”

話音落處,當值內臣趨入:“稟報君上,太傅與魏使陳軫宮外求見!”

公子華咂舌。

惠文公朝公子華笑笑,吩咐內臣:“宣太傅、陳軫書房覲見!”又轉對公子華,“隨寡人出迎!”

嬴虔、陳軫剛剛轉到禦書房,一眼望見惠文公與公子華候立於門外,大是震驚。尤其是陳軫,受寵若驚,急上前幾步,撲通跪地。

惠文公沿著甬道大步迎上。

陳軫叩首道:“外邦草民陳軫叩見君上!”

惠文公扶起他:“陳上卿請起!寡人聞報已遲,未能遠迎,還望陳上卿海涵!”

“君上,”陳軫的淚水奪眶而出,哽咽道,“陳軫落難至秦,已經不是上卿了!”

“嗬嗬嗬,”惠文公笑道,“寡人說你是,你就是呀!”

“這⋯⋯”陳軫怔了,看向嬴虔。

“擬旨,”惠文公轉對內臣,“封宋國士子陳軫為客卿,爵同魏國上卿,參與政務,主司邦交,賜陳上卿府宅一處,足金一百兩,仆役三十名!”

內臣應道:“臣領旨!”

陳軫掙開惠文公,再次跪地,號啕大哭:“君上啊,軫在魏一十三年,鞠躬盡瘁侍奉魏君,從未受過如此恩遇啊。今軫落難至秦,尺寸之功未立,君上卻⋯⋯降階以迎,封爵賜第賞金,此等恩遇,叫軫⋯⋯嗚嗚嗚⋯⋯”

惠文公再次拉起陳軫,握住他手,語氣鄭重:“愛卿乃天下大賢,寡人寤寐求之唯恐不得。今愛卿適秦,寡人縱使郊迎三十裏,也不為過啊!”

“我的⋯⋯好君上啊⋯⋯嗚嗚嗚⋯⋯”陳軫越發傷感,哭了個抑揚頓挫。

這日宮中由司馬錯當值。天色傍黑,司馬錯守值已畢,驅車直馳上大夫府,將陳軫覲見秦公的前後經過一五一十地講給了公子疾。

“什麽?”公子疾震驚,“君上已拜陳軫為上卿?”

“是客卿,爵同魏國上卿!”司馬錯鄭重點頭,“陳軫見老太傅,在老太傅的引薦下直接覲見君上。君上聞知他來,降階出迎,當場封他上卿,另賜宅第一座,賞金百兩,奴仆三十,其他賜物若幹。”

“這⋯⋯”公子疾撓頭,“怎麽可能呢?”

“君上這⋯⋯”司馬錯跺腳道,“這不是昏頭了嗎?多少將士浴血奮戰,求一宅之賞而不可得,陳軫他⋯⋯唉,疾公子,在下是百思不得其解啊!”

“司馬兄講得是,”公子疾應道,“陳軫本是十足小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魏有今日之衰,都是此人害的,君上怎能良莠不分,糊塗至此呢!”

公子疾的話音剛落,身後就有聲音傳來:“是哪一個在說寡人糊塗啊!”

二人皆吃一驚,扭頭見是惠文公,急急叩拜:“君上恕罪!”

惠文公走上來,一手扶起一個:“起來!起來!兩位愛卿何罪之有?”

司馬錯卻是不肯起來,再拜道:“臣私底下妄議君上,罪該萬死!”

“嗬嗬嗬,”惠文公爽朗笑道,“先君在世時,聞過則喜。寡人雖說不及先君,總也不至於受不住一句閑言吧。國尉大人,還是起來吧!”

司馬錯應道:“謝君上不責之恩!”

惠文公大步走到主席之位,坐定,招呼公子疾、司馬錯兩旁坐了,笑道:“不過,心裏有話,還是說到當麵的好。”看向公子疾,“上大夫,你且說說,寡人何事糊塗?”

“回稟君兄,”公子疾拱手應道,“君上常言,人才是興國之本。陳軫不是人才,而是一個投機鑽營的奸才,嫉賢妒能,心狠手辣,在國禍國,在家禍家,當人人得而誅之。君上不加責罰不說,反過來還大加封賞。臣弟擔心,天下賢才或會因此而寒心哪!”

“疾弟,”惠文公嗬嗬笑道,“寡人的確說過人才是興國之本。你且說說,什麽是人才呢?”

“這⋯⋯人才就是賢才呀!”

“不不不,”惠文公連連搖頭,“人才是人才,賢才是賢才。人才包括賢才,也包括歪才。賢才也好,歪才也罷,從大處說,都叫人才,都有用處,關鍵是何人用之,何時用之,如何用之。奸邪之徒,如陳軫之流,嫉賢妒能,心狠手辣,可說是一肚子的壞水,寡人雖說不能用其成事,為什麽不能用其敗事呢?”

“敗事?”公子疾不解了。

“就是壞事。”惠文公望向二人,“打天下不容易呀,有時需要直才,有時需要歪才。有時需要成事,有時更需要壞事。”

“臣弟還是不明白。”

“你們呀,”惠文公看向司馬錯,見他更是一頭霧水,苦笑一下,“是真不明白呢,還是假作糊塗?來,寡人問你們,就眼下而言,秦之大敵何在?”

二人異口同聲:“魏國。”

“何人執掌魏國?”

“魏罃!”

“何人最知魏罃?”

公子疾一拍腦門,連連拱手:“君兄聖明,臣弟心服口服!”

“好呀,”惠文公笑了,“一個服了,還有一個。”轉向司馬錯,“司馬將軍,你不是百思不得其解嗎?寡人問你,前番四國攻魏,魏卻絕處逢生,這是何人之功?”

司馬錯朗聲應道:“龐涓。”

“縱觀黃池、朝歌二戰,龐涓以疲弱之兵,三萬之眾,於五日之內輾轉三百裏,斃敵五萬,俘敵兩萬,擊潰齊、趙兩支大軍,活擒天下名將田忌,司馬將軍可否及之?”

“臣不及。”

“列國諸將之中,可否有人及之?”

司馬錯搖頭。

“龐涓以布衣之身橫空出世,攔齊公禦駕,壞齊、魏相王,先將魏國置之死地,然後生之,此等氣勢,此等謀劃,列國臣子可否有人及之?”

司馬錯再度搖頭。

“田因齊奇其才,拜他上卿,賞他百金,卻被龐涓一口回絕,司馬將軍可知原委?”

“臣不知。”

“因為龐涓有個仇人,叫陳軫。陳軫害死龐涓生父,龐涓誅殺陳軫全家,兩人各勝一場,算是鬥完一個回合。寡人收留陳軫,就是想看他們的下一個回合!”

司馬錯拱手拜服:“君上神算,臣心服了。”

“心服就好。”惠文公語氣鏗鏘,“上卿之位,在魏、在齊也許顯赫,在秦卻是虛職。至於黃金、美女、府宅之物,賢才不屑一顧,歪才趨之若鶩。歪才趨之,能為之死,寡人有何惜哉!”

龐涓正在大將軍府中與副將張猛商議崤關及沿河對秦防務,門外一陣喧嘩,門人入報:“報,有鄉民求見大將軍!”

“鄉民求見?”龐涓怔了,與張猛一起走出大門,果見十幾個鄉民跪在地上。

見到龐涓,為首老者連拜三拜,泣道:“大將軍,求您開開恩哪,求您了!”又是一串響頭。

眾鄉民盡皆叩首。

“老丈請起!”龐涓走前一步扶起老者,“我就是龐涓,你有何求,請講!”

老丈抹淚述說。

原來,老丈年逾花甲,膝下二子,長子應征,次子耕種。去年秋天,次子患病辭世,長子名喚青牛,編在範梢將軍麾下。三日前,青牛偷食軍糧,犯下死罪,定於今日午時斬首,範將軍通知老人趕去收屍。老人聞訊,急與眾鄉鄰趕到範將軍帳前求情,範將軍卻說法不容情,青牛犯下軍法,依律當斬。老人求告無門,有軍卒不忍,要他向大將軍求情,說是隻要大將軍開恩,青牛死罪或可得免。老人一聽有望,當即與眾鄉民趕到大將軍府,為子求情。

“偷食軍糧?”龐涓怔了,問道,“軍營裏一日三餐皆有供應,你兒子為何偷食軍糧?”

“唉,大將軍呀,”老者泣道,“我這孩子力大貪食,一人要抵三人飯量,一餐能食牛肉十斤、烙餅二十隻、米飯五碗,尋常飯食填不飽肚子啊。”

離營地尚距二裏,二人已聞三通號鼓。龐涓急了,緊抽戰馬,戰車如飛般馳往刑場,遠遠看到青牛兩手被綁,埋頭跪在行刑台上,劊子手紮好架勢候於一側,大刀已經掄起。

範梢端坐台上,一臉嚴肅。屬下三千將士列隊觀刑。

眼見大刀就要落下,馳至兩箭地之外的張猛大叫:“範將軍,刀下留人⋯⋯”

眾將士大吃一驚。

劊子手揚刀望向範將軍。

範梢正自驚愕,戰車馳到,龐涓、張猛跳下車,快步走上刑台。

範梢起身叩拜:“末⋯⋯末將叩⋯⋯叩⋯⋯叩見大⋯⋯大將軍!”

龐涓沒有睬他,徑直走到青牛身邊,對劊子手喝道:“鬆綁!”

劊子手鬆綁。

龐涓拉起青牛,將他上下打量一遍,見他麵如赤銅,身長八尺,體壯如牛,內中大喜,拍拍他的肩頭問道:“你就是青牛?”

已經閉目受死的青牛顯然不曉得發生何事了,兩眼懵懂地看向龐涓。

張猛大喝:“青牛,大將軍救你性命,還不謝恩?”

青牛被他喝醒,打了個驚怔,這才看清跟前之人是大將軍,叩首:“青牛叩謝大將軍救命之恩!”

龐涓轉向範梢:“範將軍,青牛有飯量,你可知道?”

“末⋯⋯末⋯⋯末將知⋯⋯知道。”

“既然知道,為何不給他增加飯食?”

“回⋯⋯回大⋯⋯大將軍,末將增⋯⋯增⋯⋯增加來著,他吃⋯⋯吃⋯⋯吃⋯⋯雙份。”

“青牛要吃三份,雙份如何能夠?”

“原⋯⋯原來三⋯⋯三份來著,可⋯⋯近日李⋯⋯李將軍克⋯⋯克扣軍⋯⋯軍餉,每日僅⋯⋯僅供八⋯⋯八兩二錢,誰⋯⋯誰都吃⋯⋯吃不飽,末⋯⋯末將這⋯⋯這才減⋯⋯減⋯⋯減他份⋯⋯份額。”

龐涓的臉色陰沉下來,目光緩緩轉向張猛:“傳李通!”

不消一刻,負責糧草的將軍李通疾馳而來,納頭拜道:“末將李通參見大將軍!”

龐涓臉上現出殺氣,冷冷問道:“李通,你可知罪?”

“回稟大將軍,末將不知!”

龐涓從鼻孔裏哼出一聲:“你死到臨頭,還說不知!”

“末將不知!”李通重複一遍。

“本將問你,為何私扣軍餉?”

“回稟大將軍,末將沒有私扣軍餉。今年大旱,河東夏糧顆粒未收,國庫儲糧被司徒大人調用賑災,軍中儲糧僅餘萬石,後來雖又收繳齊、趙軍糧萬石,卻又供養齊、趙活口一萬八千,消費殆盡。末將苦思無策,隻好減少供給,否則,兩個月之後,三軍將士就將無粟可炊。”

龐涓心頭一凜,眉頭緊鎖,沉吟有頃,再次問道:“此等大事,你為何不報?”

“確有此事。”張猛點頭應道,“末將也曾多次向司徒大人談及此事,司徒大人親領末將赴國庫驗看。近年王上用兵頻仍,役民過重,國庫確無餘糧。大將軍近來一直忙於大事,末將暫就壓下了!”

“糊塗!”龐涓指他鼻子,幾乎是吼,“什麽是大事?三軍無糧,這才是大事!”略頓一下,轉對李通,“李將軍,此事怪不得你,是本將錯了!從今日始,三軍恢複正常供養。王上賞賜本將黃金五百兩,全部予你,速向列國購買軍糧,暫緩燃眉之急。至於數月後的糧餉,本將另有籌劃!”

龐涓竟然拿出自己的賞金購買軍糧,在場將士,包括張猛,無不跪倒,叩拜涕泣。

“全都給我起來!”龐涓手指眾將士,高聲責罵,“哭,哭,哭,你們就知道哭!你們還是大魏武卒嗎?把這點兒力氣攢起來,練出本事,用到沙場去!”

眾將士“唰唰”站起,齊吼:“謹遵大將軍令!”

龐涓掃視眾人一眼,滿意地點點頭,大聲道:“好樣的!”又轉向青牛,“青牛,聽聞你有些力氣,能否向本將展示一下手段?”

青牛答應一聲,兩隻銅鈴般的大眼珠子一轉,走到監斬台前,兩手扳牢台角,大喝一聲:“起!”能容納二十餘人、不下千鈞的龐大監斬台整個被他掀翻在地。

“好一個猛士!”龐涓脫口讚道,轉向張猛,“張將軍,似這等猛士,軍中可有?”

張猛應道:“據末將所知,各營均有。但如青牛這般力氣的人,末將也是第一次看到!”

“將他們集中起來,組成一旅,編入中軍,飯食特別供應!”

“末將得令!”

“青牛,”龐涓走到青牛身邊,拍拍他的肩膀,“走,本將請你吃個飽飯!”

龐涓用五百賞金進一步收買了軍心不說,又意外獲得靈感,為武卒整編出一支虎賁之師。

返回途中,龐涓與張猛相對而坐,暢談如何組建這支奪旗陷陣銳師,繼而是如何改組現有武卒體製,回歸吳起治軍之初的思路,重新組建一支戰無不勝的大魏鐵軍。

二人越談越投機,不知不覺中,戰車已馳到大將軍府前。

馬蹄慢下來。

然而,戰車尚未停穩,不知何處陡然衝出一人,直衝車馬跑來。龐涓正自吃驚,兩個門人箭步衝出,一側一個,將那人死死扭住。

龐涓跳下車,緩步上前。

兩個門人臉色煞白,急切說道:“啟稟大將軍,這個乞丐午時上門乞食,小人打發他了。不料此人吃飽喝足,仍不肯走,說要求見大將軍。小人知他胡鬧,將他趕走。誰知此人不識好歹,不知何時又溜回來,悄悄躲在角落裏,讓大將軍受驚了。”

門人鬆手。

龐涓細審那人,年約二十,眉清目秀,襤褸褐衣難掩一身英武,兩隻大眼炯炯有神,心中暗喜,點頭問道:“小夥子,你是何人?為何守於此處攔阻本將?”

小夥子問道:“大將軍可叫龐涓?”

龐涓應道:“正是。”

“草民龐蔥,奉家父之命,特來投奔大將軍。”

龐涓心頭一動:“令尊是?”

“龐青。”

龐涓心頭一陣狂喜,麵上卻聲色未動:“龐青是做什麽的?”

“是個匠人,箍桶。”

龐涓急道:“他⋯⋯人呢?”

龐蔥垂下頭去,有頃,泣道:“家父走了。”

龐涓震驚:“你是說⋯⋯叔父他⋯⋯死了?”

龐蔥悲哭起來。

龐涓兩手捂臉,良久,伸手扯住龐蔥:“來,府裏說去。”

龐蔥跟著龐涓走進府中,在庭堂坐下,將龐青一家如何以箍桶為生,如何於十八年前離開大梁,如何在宿胥口住有兩年,母親因何而死,他們又如何搬往趙都邯鄲等陳年舊事細述一遍。就在兩個月前,龐青病重,彌留之際向龐蔥提及他有一個伯父,名喚龐衡,早年失散。就在此時,奉陽君兵敗朝歌,邯鄲城中到處風傳魏國大將軍龐涓的故事,其中有人提到龐將軍的父親名喚龐衡。龐蔥聽得仔細,回家說給龐青,龐青疑心是他侄兒,叫龐蔥詳細打探,得知龐衡曾為大周縫人,斷定龐涓是其親侄,掙紮起身,欲回大梁見親侄一麵,了卻多年心願。父子租車起程,行不及一日,龐青受不住車馬顛簸,咽氣於途。龐蔥痛不欲生,賣掉隨身所有將父親葬了,一路乞食,趕往大梁。

待龐蔥講完,龐涓確認他正是堂弟,悲喜交集,抱住他痛哭失聲。哭有一陣,龐涓吩咐仆從為龐蔥換過衣衫,擺酒接風。酒宴之中,龐涓也將這些年來的經曆細述一遍,尤其提到仇敵陳軫如何於四年前害死龐衡,自己又如何受他追殺及如何趕赴大梁和宿胥口尋親諸事。龐蔥聽畢,免不得又流一番眼淚。

待到酒宴撤過,龐涓問道:“蔥弟,你有什麽願望,盡可告知為兄。”

龐蔥應道:“在這世上,蔥弟唯有兄長一個親人,能與兄長朝夕廝守,就是蔥弟的最大心願。”

龐涓沉思有頃,使人將眾門人、仆從全部召來,朗聲宣道:“自今日始,龐蔥為本府府宰,府中大小諸事,皆決於府宰,你等小心伺候,謹聽吩咐!”

眾仆從拜過龐蔥,諾諾領命。

龐蔥的意外投奔為龐涓增加一喜。

是夜,龐涓輾轉反側,久未入眠。回顧出山之後的所有過程,幸運之神幾乎是處處惠顧,順暢得連他自己也不相信是真的。前後不過十個月,他步步走險棋,步步得僥幸,從遭人通緝的落難士子搖身變作威震列國的大將軍,以三萬疲敗之師,五日兩勝,連敗兩支強敵,斬首近五萬,俘獲近兩萬,縱使孫武、吳起用兵,也未見有此戰績。更重要的是,他在武卒中深得軍心,成為軍魂。吳起吸疽卻未跪亡,他不僅跪亡吸疽,這又快馬救冤,破私財購餉,三軍如何能不對他五體投地?

第一局旗開得勝,下麵一局就該落子定勢了。

可⋯⋯對手是誰?該定何勢?第一枚子又該落於何處?

龐涓越想越是睡不去,幹脆翻身坐起,拿出在鬼穀時在林中修來的功力,收攏心智,陷入冥思。

東方破曉,龐涓緩緩睜眼,臉上浮出一切篤定的淺笑。

逢澤位於大梁東南,距南城門不足五十裏。澤中有一島,方約二裏,島中心有一土山,名喚龍山,高約十數丈。昔日陳軫鼓噪的鳳鳴龍山,說的就是這兒。

龍山立於浩渺煙波中,得水汽滋潤,林木蔥鬱,景色秀美,兩年前又有鳳鳴傳聞(迄今為止,魏惠王仍然深信不疑),因而在移都大梁之後,龍山很快被辟為王室聖地,惠王在此建立別宮,設立祭祠,駐衛士守護。

在別宮深處有一處院落,高牆厚門,密不透風。門外反掛兩把銅鎖,周圍五十步內不見人跡。

黑漆大門的重鎖裏麵是一處四合式庭院,院內擺設雖說簡陋,卻也應有盡有。

這是奉魏王欽命特設的一處冷宮,專門關押犯有重罪的王室子女、宮妃等。無論是誰,一旦被打入此處,就等於被判終身監禁。

此處有吃有喝,有睡有坐,唯一沒有的是生氣。庭院裏荒草蔓延,樹影婆娑,看不到任何活物。

此時此刻,蓬頭垢麵的前大將軍公子卬麵幾而坐,無神的大眼死死盯住幾案上的紫色陶壺。

靜寂,死一樣的靜寂。即使不遠處澤水擊打石岸的澎湃聲也被一圈又高又厚的磚牆阻擋,傳到耳邊時微弱得他幾乎無法聽到。

公子卬本為剛烈之人,可以赴湯蹈火,可以衝鋒陷陣,可以不吃不喝,卻不可以忍受寂寞。而這樣的靜寂他已忍耐兩月有餘,終至極限了。

又坐一時,公子卬猛然爆發,忽地站起,一把抓過石幾上的紫壺,啪一聲摔向厚厚的磚牆,又幾個大步跨到門口,猛力拍打大門,聲嘶力竭道:“來人哪!快來人哪!”

四周一點聲音也沒有。

公子卬朝大門猛踹幾腳,仍無一人。公子卬眼珠一轉,看到窗台上靠著一根木棒,跑過去拿在手中,用力砸向大門,“哐——哐——”的噪音震耳欲聾。

公子卬砸了不知多少下,徹底絕望了,將木棒扔在地上,倚門癱坐下來,口中咒道:“這幫狗娘養的,本公子有朝一日出去,看不揍死你們!”

不知過有多久,公子卬拖著沉重的步子挪回廳堂,盯住堂中簡陋的擺設發呆。

突然,公子卬眼珠瞪起,歇斯底裏般再次發作,將幾案上的所有物事一件件拿起,又一件件摔碎。能摔的東西摔完了,再從地上撿起,重新摔下。

許是力氣用盡了,許是意識到一切皆是徒勞,公子卬漸漸停下,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四周再次陷入死寂。

就在公子卬萬念俱灰之時,遠處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咚咚⋯⋯咚咚⋯⋯”

腳步聲越來越近,公子卬的心越跳越快,兩眼死死盯住黑漆院門。

在一陣“嘩嘩啦啦”的開鎖聲後,大門“吱呀”洞開,威風凜凜的龐涓邁步走進。一名軍尉和幾名軍卒手持武器緊跟於後。

公子卬傻了,兩眼如癡如醉地盯牢龐涓的大將軍盔甲。

兩個月前,這身盔甲真真切切地穿戴在他的身上。

龐涓一步一步地走進院子,在廳堂的門檻外麵停住腳步。

軍尉跨前一步,朗聲說道:“啟稟公子,大將軍看你來了!”

公子卬卻無任何反應,依舊癡癡地盯視龐涓身上的盔甲。

龐涓跨前一步,撲通跪下,連拜三拜,朗聲說道:“末將龐涓叩見安國君!”

公子卬打個驚怔,似乎這才反應過來,翻身爬起,連爬帶跪地越過門檻,一把抓牢龐涓衣襟,苦苦哀求:“龐大將軍,快⋯⋯快放我出去,求你了!”

龐涓看他一眼,慢慢站起,眼睛四下一轉,但見滿目落寞,一地狼藉,不由得感慨萬千,轉向軍尉大聲責道:“你——”目光掃向眾軍卒,“還有你們,就是這樣子侍奉安國君的?”

軍尉和眾軍卒全被嚇傻了,一齊跪下,麵麵相覷,欲辯又止。

龐涓的眼睛盯向軍尉,厲聲喝道:“愣個什麽?還不快喊人來,打掃庭院,將這一應物事全換新的,再傳兩個奴婢過來,好好侍奉安國君!”

軍尉急道:“這⋯⋯大將軍,王上旨令⋯⋯”

“照做就是!”龐涓擺手,“王上那兒,本將自有交代!”

軍尉應聲諾,急帶眾卒離去。

看到軍卒走遠,龐涓再次麵對公子卬跪下,泣淚道:“末將來遲,讓安國君受苦了!”

公子卬跪前一步,緊緊握牢龐涓之手,涕淚交流:“大將軍⋯⋯”

次日下午,在王宮後花園的涼亭下麵,魏惠王端坐於席,全神貫注於麵前棋局。

有頃,惠王的目光從棋局上移開,緩緩射向對麵的龐涓,臉上浮出微笑:“龐愛卿,你可看清楚了,若是後悔,寡人許你悔一步,重新落子。”

“謝王上恩賜。”龐涓應道,“臣既已落子,斷無悔棋之說。”

“好好好,”魏惠王淡淡一笑,“龐愛卿既肯舍棄,寡人就不客氣了。”話音落下,舉起一子,緩緩落於棋盤,將龐涓的一條大龍徹底圍死。

龐涓投子:“王上,臣認輸。”

“愛卿弈得好棋啊!”魏惠王鼓勵道,“不瞞愛卿,寡人弈棋無數,唯贏愛卿一局,實屬不易!來來來,再開一局!”

“嗯,”魏惠王點頭,“寡人也觀你精神恍惚,不似往日。愛卿可有心事?”

龐涓起身,叩首:“我王聖明,臣之心的確在感念一事。”

魏惠王將棋局推到一側:“愛卿有何感念,可否說給寡人聽聽?”

“昨日清晨,臣正欲出門,忽見院中落下雛鳥一隻。臣玩心忽起,將其捕捉,關入籠中。晚上回來,臣想起雛鳥,便去觀看,卻見兩隻老鳥繞籠而飛,一鳥鳴聲淒慘,另一鳥吃力地將尖嘴伸進籠中,一點點地給雛鳥喂食。臣動下惻隱之心,放走雛鳥。雛鳥出籠,小鳥一家三口歡叫蹦跳,繞房三周,方才飛離,場麵令人淚出!”

龐涓前往龍山探望公子卬之事,魏惠王早得密報,知他是在為公子卬求情,長歎一聲:“唉,龐愛卿,你不必說了。逆子之事,實屬罪有應得,寡人這般處治,已是從輕發落了!”

“王上,”龐涓再叩,“安國君之錯,多是受到奸賊陳軫蒙蔽。今無陳軫,安國君必會明辨是非,重新做人。”

這麽解釋再合情不過了。想到自己也曾受那陳軫蠱惑,魏惠王長歎一聲,點頭應道:“唉,愛卿所言亦是在理。依愛卿之意,如何處置逆子方為合適?”

“回稟我王,”龐涓抱拳應道,“安國君武功高強,善於戰陣,更是治軍大才,勇名遠播列國,臣是以鬥膽懇請我王赦免安國君之罪,複安國君大將軍職爵,臣願為安國君副將,助安國君治軍教戰,重樹大魏武卒雄風,橫掃列國,輔佐我王成就王業。”

“不成不成,”魏惠王連連擺手,“這個絕對不成!”

龐涓再叩:“懇請我王準允臣涓所求!”

“龐愛卿既有此求,”魏惠王略一沉思,應道,“寡人可以赦免這個逆子,至於職銜,就讓他出任中軍參將,跟從愛卿學習治軍,戴罪立功!”

其實,這也是龐涓早就預知的安置,但他口中仍在堅持:“王上?”

“愛卿不必再言!”魏惠王語氣決絕,“讓他做中軍參將,寡人也是看在愛卿的麵子上!”

龐涓略略一頓,又是三拜:“臣謝我王厚愛!王上萬安,臣告退!”

望著龐涓漸去漸遠的身影,魏惠王身子微微後仰,長出一口氣,對毗人不無感慨道:“此人既能想寡人之所想,又無貪心,真是一個純臣啊!”

毗人讚道:“是王上慧眼識才!”

“就你會說話!”魏惠王笑了,“你走一趟,帶那逆子回來。寡人不想見他,你可叮囑他,讓他跟從龐愛卿,好好習練治軍之術。”

“臣領旨。”

毗人手持魏惠王的金牌令箭趕赴龍山,為公子卬解除圈禁。在公子卬再三要求下,毗人透露,為他求情的是大將軍龐涓,並說龐涓不但在王上麵前為他求情,且還自願將大將軍之位讓出,願為副將。

回至府中,公子卬顧不上梳洗,也顧不上更衣,即召車駕去大將軍府中答謝,誰想剛剛出門,竟見龐涓的車馬照麵趕來。

看到公子卬,龐涓跳下車,跪地叩道:“臣涓叩見公子!”

公子卬急急迎上,將龐涓一把扶起,朝他深深一揖,聲音哽咽:“大將軍大恩,魏卬終身銘記!”

龐涓還禮:“公子說哪兒話!臣聞知公子回府,即刻趕來為公子壓驚!”

“魏卬回來,第一要事就是登門拜謝將軍,誰知剛一出門,將軍卻先一步到了,這⋯⋯這叫魏卬如何是好?”

“嗬嗬嗬,”龐涓笑道,“公子與臣,是心想一處了!”

公子卬也笑起來,伸手讓道:“大將軍,府中請!”

龐涓轉身,擺手,龐蔥與一仆從抬下一隻箱子,走過來。

公子卬以為是賀禮,急道:“這這這⋯⋯照說是魏卬謝將軍才是,你這⋯⋯”

龐涓又是一笑,指著箱道:“這點薄禮是臣特為公子備下的,待會兒公子驗過,自會收下。”

公子卬的胃口被龐涓吊起,急不可待地攜龐涓之手步入客廳。

龐蔥二人抬箱子跟在身後。

看到箱子在廳中擺好,龐涓跨前一步,親手打開,指著箱中道:“公子請驗看。”

公子卬走過來,伸頭一看,箱中別無他物,隻有一件帶血汙的甲衣和一柄寶劍,依舊散發出一股隱隱的臊臭味。

看到公子卬又是捏鼻又是皺眉,龐涓笑問:“公子可識此物?”

公子卬搖頭。

“公子難道連田忌的披掛也記不起了?”

公子卬驚道:“這是田忌的?”

“哈哈哈哈,”龐涓長笑數聲,“前次黃池大戰,田大將軍一不小心,竟然掉進公子愛將範梢布下的陷阱裏,滾出一身屎溺不說,還想拿這把破劍自殺謝罪。幸虧範將軍眼疾手快,以鉤打掉此劍,將他鉤出陷阱,救下他一條小命。”

黃池大戰的故事,公子卬早就聽說了,隻是龐涓在講述此事時,轉彎抹角地將擒獲田忌的功勞記在他頭上,卻讓他大感意外,甚至多少有些尷尬,點頭道:“好好好,你這兩件大禮,魏卬全部收下!”話鋒微轉,拱手,“田忌這廝詭計多端,害魏卬不淺,謝大將軍替魏卬出了這口惡氣!”

龐涓連忙擺手,真誠說道:“此功屬於範將軍,範將軍又是公子親手栽培出來的,涓不敢居功!”

公子卬聽出龐涓是出自真心,非故意搪塞,抑或逢迎拍馬,真正服了,吩咐仆從抬下禮箱,擺上銅製茶具,親手沏茶,正欲請龐涓品嚐,大門外麵一陣車馬聲響,門人奔至,高聲唱報:“瑞蓮公主駕到!”

公子卬剛剛步出廳門,一位少女已是風一般卷進院子,二話不說,一頭紮入他的懷中,伏肩泣道:“二哥⋯⋯”

公子卬將她輕輕抱住,撫摸她的頭,喃喃說道:“蓮妹⋯⋯”

二人相擁。

親熱過後,公子卬鬆開瑞蓮,牽著她的纖手走進客堂,指著躬身相迎的龐涓道:“蓮妹,來,二哥給你引見一個蓋世英雄,威震列國的龐大將軍!”

龐涓就勢叩拜於地:“臣涓叩見公主!”

瑞蓮公主顯然沒有料到這裏還有其他男人,臉頰緋紅,欠身還禮:“大將軍免禮!”

龐涓再叩:“臣謝公主厚愛!”起身站定,二目如炬,直視瑞蓮公主。

瑞蓮久居深閨,除宮中太子與諸公子之外,很少接觸其他男人,自是抵不住龐涓火一樣的目光,頓時兩頰緋紅,低頭不語,發育成熟的渾圓玉體不無膽怯地靠向公子卬,嬌羞之態惹人憐愛。

龐涓收住目光,揖道:“公子、公主,你們兄妹許久未見,慢慢敘談,臣涓告辭。”

“龐將軍,這⋯⋯”公子卬急道,“總該喝口茶吧!”

“來日方長,公子不必客氣。”龐涓又是一揖,大步走出廳門。

公子卬送到院中,龐涓回頭,再度看向瑞蓮公主,見公主也在偷眼看他,便給她一個笑,再次揖過,大踏步離去。

公子卬又送一程,在大門外麵與龐涓作別,轉身回至廳中,對瑞蓮道:“你看這人,說走就走,怎就如此見外呢?”

瑞蓮公主臉色一紅,似是自語,又似是說給公子卬:“宮裏風傳龐將軍神武,我還以為他是銅頭鐵身的漢子呢,不想這看起來像是一個書生。”

公子卬笑道:“蓮妹要是相中龐將軍,二哥為你保媒!”

瑞蓮公主臉色頓紅,跺腳嗔道:“二哥,人家好心望你,可你⋯⋯”

“好好好,”公子卬笑道,“算二哥多嘴。來,看二哥給你帶回什麽寶貝了?”叫仆從提上一隻木桶。

瑞蓮朝桶中一看,驚喜道:“鮮魚?”

“嗬嗬嗬,”公子卬得意地笑了,“是二哥看著漁人從大澤裏釣上來的。蓮妹是隻狸貓,二哥還能不知道?”又轉對仆從,“交給膳房,清蒸兩條,其餘的火炙。”

瑞蓮急補一句:“清蒸時,莫忘薑蔥。”

見過瑞蓮公主,龐涓竟又多出一樁心事。回到府中,龐涓謝絕任何訪客,閉目端坐半日,召龐蔥備上車馬,投相國府而去。

惠施得報,迎出大門。

龐涓長揖至地:“晚生龐涓有擾先生了!”

自凱旋之後,龐涓這是第一次拜訪相府。龐涓見麵即以晚生自居,不稱相國而尊先生,倒讓惠施頗覺意外,抱拳還禮道:“大將軍是稀客,惠施請還請不到呢,何談打擾!”

龐涓跪叩於地。

惠施扯起他道:“大將軍,使不得!”伸手禮讓,“大將軍,府中請!”

龐涓拱手讓道:“先生請!”

二人攜手入府,在廳中分賓主坐下。

龐涓打探四周,但見恬淡雅致,無一絲兒珠光寶氣,頓生敬意。不一會兒,婢女沏好清茶,叩跪於地,舉案齊眉。

惠施端起一杯,呈遞龐涓:“大將軍,請用茶。”

龐涓謝過,雙手接過,輕啜一口,品之,別是一番滋味,嘖嘖數聲:“觀先生雅室,如至鬼穀草堂;品先生香茶,如品鬼穀先生清茗。”

“大將軍言過了!惠施乃塵世粗俗之人,何敢望鬼穀先生項背?”

“先生不必過謙。先生大名,晚生久聞。先生遠見卓識,晚生由衷敬服。別的不說,先生至魏之後,如春風化雨,於無聲處使國家大治。今日我王遠小人,近賢臣,定新都,行新政,皆是先生之功啊。”

“嗬嗬嗬,”惠施淺笑幾聲,擺手道,“大將軍越說越過了。若論本領,惠施何及大將軍哪。回頭思之,大將軍出山之後的這一局棋,當真是步步精妙啊!”

“晚生不才,謝先生褒獎!”

“聽說這幾日,大將軍就又落下一枚妙子。”

龐涓忖知惠施是在暗指他攀結公子卬之事,稍顯尷尬,幹笑道:“晚生拙劣,做什麽都瞞不過先生。”

“唉,”惠施輕歎一聲,微微點頭,“老朽看得出來,大將軍這也是無奈之舉。魏國不同於秦國,要想成就大業,若無根基,單憑本領,真也是行不通呢。”

龐涓亦歎一聲,拱手道:“自出鬼穀之後,能知晚生者,唯先生耳。”略略一頓,起身至惠施前麵,叩拜於地,“先生在上,請受晚生一拜!”

惠施非但沒有攔他,反倒微閉雙目,坦然受之:“要惠施做什麽,大將軍可以說了。”

龐涓拜過三拜,方才說道:“懇求先生為晚生玉成好事!”

“玉成好事”四字,顯然出乎惠施的意料。

惠施微微睜眼,看一眼龐涓,點頭應道:“嗯,大將軍事業有成,是該立室了。這是人生美事,本相願意效勞。請問大將軍看上的是哪家女子?”

龐涓一字一頓:“瑞蓮公主!”

惠施圓睜兩眼,將龐涓凝視良久,重又緩緩閉上:“我聽到了。”

龐涓再拜:“晚生謝先生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