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4章| 龐涓吸疽得軍心 田忌中計遭羞辱

濟水向東流至黃池西南約三十裏的唐邑時,拐向北偏東,到黃池西北約十裏處再次東拐,正東流向煮棗,河床也於此處變闊,寬約數裏。水淺流緩,若是不下暴雨,河水不過齊腰深,即使在中心河道,也至多漫過頭頂。

這樣的河水適於涉渡,齊將田忌看中的正是這一點,吩咐齊卒在堤下兩側的灘地上構築營寨,搭建帳篷,並在堤頂挖出一長溜灶台。一到開飯時間,縷縷炊煙嫋嫋升起,連綿十數裏,頗為壯觀,顯然要從氣勢上壓倒魏卒。

齊軍連戰皆捷,眼看就將兵臨大梁,齊威王頗為興奮,特使太子辟疆前往勞軍。辟疆一行押送輜重趕至濟水,田忌聞訊,接應十裏,迎入中軍大帳。二人敘話不及半個時辰,辟疆就急不可待地視察軍營,觀賞濟水。

赤日炎炎,甲盔閃閃,三軍將士挺槍持戟,威風凜凜地站在陽光下麵,一眼望去,軍容極是嚴整。辟疆一身戎裝,與大將軍田忌並肩緩行,一營接一營地巡視過去。

二人沿河巡視完畢,緩步登上搭建在堤頂的瞭望高台。

登上台頂,放眼望去,堤上堤下淨是齊軍營寨,密密麻麻,錯落有致。稍遠處的河道上,沙灘片片,水草簇簇,間或有白鷺在水邊飛落。對岸河灘卻是空**,既無一兵一卒,也不見任何營寨和壁壘。再往上是河堤,堤上除了成片的荊棘之外,再就是連綿不斷的老槐林。

辟疆觀望一陣,指著空****的灘頭:“田將軍,對岸怎麽無人防守呢?”

田忌笑笑,指著遠處的河堤:“殿下,請看那兒!”

順著田忌的手指,辟疆果然望到樹林中隱約現出魏國武卒構築的防禦陣勢,堤頂似乎還有一排排的機械連弩,咂舌道:“嗯,龍將軍果是老辣,若不是將軍提醒,辟疆真還看不出呢!”

“殿下不必自謙。魏軍連遭敗績,不敢用強,就將兵力隱於暗處,使我難知虛實。殿下剛至此處,自然不知這些情勢。”

“大將軍知己知彼,勝券在握了。請問大將軍,我何時可與魏軍交戰?”

田忌指著河水:“臣使人探過,中心河漕雖隻寬約數丈,河水卻能漫過頭頂,千軍萬馬若是同時搶渡,水流激**,必然上漲。兵士中有許多不會遊水,縱使會遊水的,因有甲衣、兵器在身,怕也撐持不住。”

辟疆沉吟一下,抬頭說道:“若是長耗下去,莫說別的,單是糧草,隻怕也拖不起。”

“殿下勿憂。”田忌把握十足,“臣夜觀天象,近日魏境並無雨水。眼下酷熱難當,暑旱已久,河水一日淺過一日,旬日來水位已降尺許。若是不出臣所料,不出五日,水位必會再降尺許。那時渡河,莫說龍賈重傷在身,縱使他身強體健,臣也手到擒來。”

“嗯,”辟疆點頭道,“如此甚好!魏武卒驍勇善戰,所向披靡,若不是魏王失德於天下,招引秦、趙、韓三國圍攻,父王斷然不會與魏交惡。田將軍,此陣勝負非同小可,父王因此夜不成寐啊!”

“臣請殿下轉奏王上,就說旬日之內,臣必破魏陣,直驅大梁,三月之內,定押魏罃凱旋,由王上問罪!”

辟疆正欲說話,遙見對麵堤上飛下一騎,直衝河邊,當即轉頭,目不轉睛地盯住那人。

田忌與眾將也都看到了,目光齊射過去。

來騎馳近,眾人看清是魏軍的傳令軍尉。

軍尉衝到河邊,在水邊稍作猶豫,策馬涉入河水,在萬眾注目下走到河心。河水漫至馬頭,馬已蹬蹄浮遊,不一時,越過河中心,馬蹄踏地。

軍尉勒住馬頭,朝岸上大叫:“齊將看好,大魏先鋒龐將軍特下戰書!”說著取出長弓,搭上響箭,“嗖”一聲射出。

響箭在一陣呼哨聲中落至岸邊。早有兵士撿起,交給聞訊趕至的軍尉。軍尉持箭,飛也似的直奔高台,大聲稟道:“報,魏軍先鋒龐將軍戰書!”

魏軍連遭敗績,竟然敢下戰書挑戰,且又恰在太子殿下勞軍之際,田忌心頭咯噔一沉,眼角掃向一側的參將。

參將穩步下台,從軍尉手中取過響箭,回到台上,雙手呈予田忌。

田忌接過響箭,拔出箭矢上的響哨,取出一團絲帛,上寫“田忌大將軍親啟”,拆開細看,果是戰書:

傳聞大將軍百戰不殆,名冠列國,在下既驚且歎。在下所驚者,似大將軍這般庸才,如何也能名冠列國?在下所歎者,大將軍百戰不殆之說,今日將要終結於濟水岸邊!為此一驚一歎,在下奉勸大將軍,若是三日之內罷兵回齊,納表請罪,大將軍不僅可保一世英名,清清濟水也可免於血汙;大將軍若是一意孤行,定要決出高下,在下將於甲午日辰時以雄師三萬列於濟水陰岸,設陣恭候!大將軍隻須識出吾陣,在下即刻請降;大將軍若是不識,在下放言在此,無論大將軍有何閃失,休怪在下冒犯!何去何從,還望大將軍自裁,在下恭候回書!

大魏三軍先鋒龐涓恭呈

田忌閱完,臉色由白而青,由青而紫,拳頭握得咯咯作響。

辟疆盯住他道:“田將軍?”

田忌將戰書呈予辟疆。

辟疆看過,心頭一震:“龐涓?此人不去尋仇,怎竟成了魏軍先鋒呢?”

田忌牙齒咬得咯咯直響。

“看來,”辟疆轉向田忌,苦笑一聲,“田將軍怕是遇到對手了!”

“對手?”田忌冷笑一聲,聲音從牙縫裏擠出,“我田忌的對手尚未生出呢!”略頓一頓,“哼,小小先鋒也配下戰書,向我主將挑戰!殿下看好,三日之後,臣一定踏破敵陣,將姓龐這廝活擒過來,碎屍萬段!”

辟疆卻似沒有聽見,兩眼依舊落在龐涓的戰書上,半是自語,半是征詢:“奇怪,此人謝絕父王恩賜的高位、重賞,不去尋仇,卻來充當一個小小先鋒,與我對陣,究竟是何用意?”

田忌從鼻孔裏哼出一聲,轉對身邊參將:“回複龐涓,憑他擺出什麽陣勢,待甲午日到,叫他伸長脖子守於陣前,恭候本將前去斬首!”

“末將得令!”

黃池城西北角的一塊場地上搭起許多帳幔,被辟作戰時診所之一,數百名受傷武卒或躺或坐,十幾名隨軍疾醫正在施救,間雜其中的是幾十名誌願護理的女人和蒼頭。兩個收屍的蒼頭守在門口,隻要疾醫判定死亡,他們就會即刻行動,將亡者抬出院子。

這是一個充滿疼痛與哀傷的場所,然而,沒有人喊疼,也聽不到呻吟。大魏武卒個個都是血性漢子,何況還有女人在場。

一行數人走進院子,打頭的是龐涓,跟後的是中軍參將和隨身護衛。

看到將軍到來,滿院竟無一人響應,似乎他們是一群不速之客。龐涓知道,魏軍屢戰屢敗,將士心中頗多怨氣,尤其是這些因將軍無能而負傷在身的兵士。

中軍參將跨前一步,大聲叫道:“諸位將士,王上欽點的禦敵先鋒龐涓將軍看望大家來了!”

聽到“王上欽點”四字,眾傷員的表情更加冷漠,有人歪頭重重地“呸”出一聲,將臉轉到另一邊。隻有旁近一個正在為傷者診治的疾醫起身見禮,被龐涓擺手止住。

龐涓沒有像其他將軍那樣惱羞成怒,更沒有顯出一絲一毫的盛氣或震怒,而是神色靜穆,麵容和藹,眼神裏充滿關懷。他沒說一句話,隻將可親的目光挨個掃過所有傷員,而後緩步走在傷員之間的過道裏。

龐涓的沉靜和關切的目光開始收到效果,眾人目光紛紛射向他,就連那名別過臉去的兵士也轉過頭來,看他究竟要幹什麽。

一個老女人坐在地上,懷抱一個一動不動的兵士。龐涓看到,折身向她走去。幾個年輕女人跪在老年女人身邊,個個表情哀傷,雙目緊閉,口中似在喃喃禱告,顯然是在與這位行將遠行的兵士訣別。

龐涓走到老女人跟前,麵朝兵士,在幾個年輕女人後麵緩緩跪下,緊閉雙眼,口中念念有詞,顯然也在為他祈禱。參將及隨身護衛互望一眼,相跟著跪下。

抱著兵士的老女人眼中出淚,在死者耳邊喃喃說道:“孩子,你睜眼看看,禦敵先鋒龐將軍為你送行來了。”

女人連叫幾聲,那名兵士依舊是一動不動。一名疾醫走過來,拿手指在兵士的鼻孔處探試一下,見他已經氣絕,忙從袖中摸出一塊白布罩他臉上,朝外擺手。守在門口的兩名蒼頭抬著門板走過來,從老女人懷中抱起死亡兵士,輕輕放到門板上。

龐涓緩緩起身,肅立,朝門板上的兵士連鞠三躬,目送他被一步一步地抬出院子。

全場鴉雀無聲,所有目光盯住龐涓。

龐涓回轉身,再沿通道緩緩行走。

又走十數步,龐涓看到一個疾醫正在為一位大腿受傷後感染的兵士擠膿,拐過去。受傷的是右腿,膿包鼓得跟個白饅頭似的。龐涓站在旁側,看著疾醫一下接一下地朝外擠膿,乳黃色的膿水被擠出來,滴進地上的陶盂裏。兵士牙關緊咬,兩眼緊閉,額頭汗出,似在強忍鑽心的劇痛。

擠有一刻鍾,膿包已被擠癟。疾醫望著傷口,顯然在想如何才能將殘餘的膿水弄出來。

龐涓彎下腰去,紮好架勢,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下,對準傷口吸吮。傳說昔日吳起吮疽吸膿,眾人無緣親見。此時此刻,龐涓為亡卒跪禱,為傷卒吸膿,卻是在場人人目睹的不爭之實。

所有的人都震驚了,所有的心都震顫了,所有的眼睛都濕潤了。被他吮吸的士兵更是淚如泉湧,泣不成聲。

龐涓吸足一口,將膿水吐到盂中,再吸一口,又吐到盂中。如是再三,直到傷口裏再無膿水,龐涓方才住口。早有人送上清水,龐涓連漱幾口,在兵士的肩上輕拍兩下,嗬嗬笑出兩聲,半開玩笑地說出了來到此地的第一句話:“小夥子,你這膿水又腥又臭,味道不咋地呀!”

兵士不顧疼痛,翻身跪地,號啕大哭:“龐將軍⋯⋯”

龐涓將他拉起來,扶他躺好,板起麵孔,提高聲音,一字一頓,吐字清晰:“瞧你這點出息!大魏武卒,隻流血,不流淚!”

全場震撼。

齊軍大帳裏,田忌獨對幾案,閉目凝思。

十幾年來,田忌南征北戰,威震泗上,揚名列國,擊敗過楚將昭陽、趙相奉陽君和韓相申不害,唯獨未與大魏武卒交過手。田忌一心想與號稱天下第一鐵軍的大魏武卒對陣,君上卻處處避讓,一直未曾給他機會。三年前魏惠侯稱王伐衛,田忌奉命救援,本是一次交手良機,君上竟又命他按兵不動,結果將首敗武卒的機會拱手讓給秦人。好在上天有眼,齊、魏在徐州相王時鬧翻,威王怒而伐魏,總算讓他一償夙願。入魏之後,田忌大顯神威,兩敗公子卬,重挫龍賈,使不可一世的大魏武卒在短短的一月之內成為殘兵敗將。眼下魏卒已無還手之力,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他田忌都是勝券在握,隻需一聲令下,七萬大軍就可踏過濟水,直搗大梁。

然而,田忌用兵,向以穩健著稱。常言道,哀兵莫逼,窮寇勿追。田忌既想一舉全殲龍賈,又想使自己的損失降至最小,這才遲遲沒有下令渡河。在田忌眼中,對岸龍賈的三萬武卒不過是隻煮熟的鴨子,早吃晚吃都是一樣,這也是田忌並不著急的原因。

龍賈重傷在身,魏軍已成哀兵。對於魏人來說,為今之計,上上之策是棄守濟水、黃池,死保大梁,誰想魏人非但不退,反來下書挑戰,且又約他河灘鬥陣,著實讓他吃驚。

更讓他吃驚的是這個龐涓。知敵莫過於知將。對公子卬、龍賈、張猛諸人,田忌早已成竹在胸,但對這個橫空出世的龐涓,除去在臨淄聽到的此人翻手雲覆手雨之類傳聞,他是一無所知。

大戰前夕不知對手,堪稱用兵大忌。田忌越想心思越多,忽地起身,快步走到大帳一側,兩道目光如炬般射向軍用沙盤。

沙盤比較粗糙,是隨軍謀士及參將等依據附近的地形地勢臨時堆砌起來的。田忌一眼望去,濟水兩岸的山丘地勢赫然在目,顯要地段還插滿竹簽,竹簽上標著駐守此處的雙方兵種、數量及將官姓名。涉過濟水,不足十裏就是黃池,黃池離大梁也就兩百餘裏,如果沒有阻礙,急行軍一日即到。

田忌盯住沙盤沉思良久,嘴角浮出一絲冷笑。無論這個名叫龐涓的先鋒有何能耐,若以三萬潰敗之師挑戰七萬乘勝鐵軍,且所能依賴的不過是一條完全可以涉渡的濟水,聽起來都像是一樁笑談。

但與公子卬迥然不同的是,田忌永遠都是田忌。即使對此近乎笑談之事,田忌也不敢大意,因為戰場局勢瞬息萬變,什麽可能性都會發生。情勢已呈一麵倒,魏軍竟敢主動挑戰,不是主將發瘋,就是內藏陰謀。

想到“陰謀”二字,田忌打個寒噤,嘴角上浮出的那絲冷笑也悄然隱去,代之以兩道漸皺漸緊的濃眉。

對,一定藏有陰謀!魏軍屢戰屢敗,餘眾不足四萬,除去傷殘,能戰之士不足三萬。龐涓隻是魏人先鋒,卻敢在戰書上宣稱,他將以三萬雄師擺陣迎敵。這個細節隻有兩種可能,要麽是魏王增兵三萬,要麽是主將龍賈已將三軍全部移交龐涓。

想到此處,田忌心中一動,大聲叫道:“來人!”

參將聞聲走進:“末將在!”

“再派細作渡濟,一探龐涓底細,二探魏王是否增援黃池。”

“末將得令!”

參將正欲出帳,田忌又道:“還有,將堤上高台加高三丈,再豎一根吊杆。”

參將再應一聲,退出大帳。

龐涓望過傷兵,又選重要地段巡查一遍,正欲回帳,副將張猛使人傳道:“龐將軍,大將軍有請!”

龐涓跟來人急至龍賈軍帳,跪於榻前:“先鋒龐涓參見大將軍!”

傷情顯然加重了,龍賈喘息一陣,手捂胸口,艱難地點頭:“龐將軍,免⋯⋯免禮。”眼珠轉向張猛,“張猛。”

“末將在!”

“取大將軍印綬。”

張猛取來大將軍印,捧在懷中。龍賈接過印,從枕下摸出虎符,一並捧在手中,眼望龐涓:“龐將軍,請接符、印!”

以虎符調兵是列國慣例。虎符分為兩半,一半授予將軍,一半由國君親自掌管。國君調兵時,就遣特使奉符至兵營與將軍核對,兩片虎符隻有合而為一,將軍才許發兵。因而,虎符是將軍權力的象征。至於將軍金印,則是管束並差遣部下的主要憑證。虎符對上,金印對下,無論是誰,隻要擁有符、印,就可統帥三軍。龍賈將符、印全部交給龐涓,就等於將大將軍的權限完全轉讓了。

這是龐涓始料未及的,畢竟自己剛至軍營,寸功未建呢。

愣怔有頃,龐涓叩道:“龍老將軍,末將⋯⋯這⋯⋯此事萬萬不可!”

傷處又是一陣劇痛,龍賈強自忍住,捧符、印的手微微顫抖,艱難說道:“龐將軍跪亡吸疽,老朽弗⋯⋯弗如。王上慧眼識才,三軍再得良將,老朽死⋯⋯亦瞑⋯⋯瞑目!”

龐涓啜泣:“龍將軍⋯⋯”

龍賈的呼吸越發艱難,似已使盡全身力氣:“國家已到存⋯⋯存亡關頭,龐將軍不可推辭,老朽這就奏⋯⋯奏請王⋯⋯王上,舉⋯⋯舉薦龐將軍統⋯⋯統領三⋯⋯三⋯⋯”

“軍”字沒有說完,龍賈一陣**,虎符、大印滑落榻上。

張猛震驚,跨前一步扶住:“龍老將軍!龍老將軍⋯⋯”

龍賈再也沒有應答。

龐涓以手試鼻,見老將軍已經去了,大放悲聲:“龍將軍——”

天地默哀,長角悲鳴。

得知龍將軍仙去,三軍將領紛紛趕赴大帳。

張猛當眾宣布龍將軍遺囑,將大將軍的符、印雙手呈送龐涓。

龐涓再次推辭,張猛與眾將跪求。鑒於大敵當前,龐涓允諾暫代大將軍職,但將印、符堅決交由副將張猛保管,仍以先鋒名義將龍賈為國捐軀的前後經過表奏魏王,言語甚恭。

眾將看在眼裏,對龐涓愈加敬服。

與此同時,張猛也以三軍副將名義將龍賈的遺囑及龐涓跪亡吸疽之事快馬另奏。翌日午時,魏惠王詔命緊急馳到,正式任命龐涓為大將軍,統率三軍。

龐涓拜過詔命,方從張猛手中接過符、印,移居中軍大帳,將“大將軍龍”的旗號撤下,換為“大將軍龐”,傳令諸將帳前聽令。

龐涓跪亡吸疽之事早在軍營不脛而走,龐涓的“大魏武卒隻流血不流淚”的訓詞更令將士們血脈僨張,紛紛手持血書,赤膊趕至各自將軍的帳前請戰。三軍諸將得令後,無不手提成捆血書走進大帳,見到龐涓,“唰”地跪地,各將麾下血書舉過頭頂。

龐涓走到眾將跟前,將血書一一收起,供在幾案上,複將眾將逐個拉起,朗聲說道:“龐涓感謝諸位,感謝三軍將士!自今日始,龐涓願與諸位一道,臥同榻,食同席,行不乘車,戰不旋踵!”

龐涓的話音剛落,張猛走到眾將跟前,在上首站定,跨前一步:“末將張猛求戰,請大將軍頒令!”

眾將各自跨前一步,齊道:“末將求戰,請大將軍頒令!”

時機成熟,龐涓將目光逐一掃過所有將軍,聲如洪鍾:“諸位將軍!”

眾將齊吼:“末將在!”

龐涓犀利的目光再掃眾將一遍:“秦、齊、韓、趙四國犯我,數萬將士為國捐軀,齊寇虎視眈眈,我王憂心如焚,擺在我們麵前的隻有一條路:保家衛國,擊敗敵寇!”

眾將再吼:“我等誓死追隨大將軍,保家衛國,擊敗敵寇!”

“諸位將軍,”龐涓朗聲說道,“七萬敵寇就在濟水對岸。兌現諸位諾言的時刻近在眼前。諸將聽令!”

眾將熱血沸騰,再爆吼聲:“末將在!”

龐涓的目光再一次掃過諸將,緩緩落在中間一將身上:“李將軍,本將要你準備的物事,備妥否?”

李將軍跨前一步,大聲稟道:“回稟大將軍,一萬隻麻袋悉數騰出,如何處置,請大將軍下令!”

“好!”龐涓拿出一支令箭,“你領軍士兩千,將所有麻袋運往唐邑,於唐邑上遊狹隘處裝沙石截流。大後日卯時,望見下遊白霧升騰,烽煙冒起,即決壩放水。泄密者死!”

李將軍朗聲應道:“末將得令!”

“去吧。”龐涓將令箭遞過去。

李將軍接過令箭,大步走出。

龐涓的眼睛剛望過來,李將軍左側一將跨前一步:“報,末將已備石灰二十車、木鍁一千柄,如何處置,請將軍下令!”

龐涓從幾案上再拿一支令箭:“你帶軍士一千,將石灰研成細粉,各持木鍁一柄,於大後日卯時前往河堤後麵的槐林埋伏,泄密者死!”

那將應聲諾,雙手接過令箭,轉身走出。

龐涓的目光落到左邊一將身上:“馮將軍!”

馮將軍應聲跨出:“末將在!”

“你帶軍士一百,扮作蒼頭,在唐邑下遊十裏處再截濟水!”

馮將軍顯然不解,盯住龐涓:“再截濟水?”

“是的,再截濟水!”龐涓亦遞給他一支令箭,“你可招募附近百姓,就說要在那兒攔水灌田。可敲鑼打鼓,造出聲勢,場麵越熱鬧越好!”

馮將軍略略一想,豁然開朗,大聲回道:“末將得令!”接過令箭大步走出。

龐涓的目光緩緩看向站在最後的範梢:“範將軍!”

範梢跨前一步:“末⋯⋯末⋯⋯末將在!”

“你的物事可備齊了?”

範梢略略遲疑一下,漲紅臉道:“回⋯⋯回⋯⋯回大將軍的話,末⋯⋯末將已⋯⋯已備屎⋯⋯屎⋯⋯屎溺千桶,如⋯⋯如何處⋯⋯處置,請大⋯⋯大⋯⋯大將軍下⋯⋯下⋯⋯下⋯⋯”

範梢結巴半晌,後麵的“令”字終歸未能說出。眾將欲笑不能,欲忍不住,怪相紛呈。範梢更是麵孔通紅,將頭越埋越低。

龐涓曉得他是不想接令,輕輕咳嗽一聲,拿起一支令箭遞給他:“範將軍,你帶勇士一千,各持瓢勺,將糞桶的桶口封好,莫要走了味道,於大後日卯時伏於河堤外側的荊棘叢中,等待號令!”

範梢大急,聲音懇求:“大⋯⋯大將軍,末⋯⋯末⋯⋯末將懇⋯⋯懇請大將軍收⋯⋯收⋯⋯收回成命,末將想⋯⋯想⋯⋯想上陣殺⋯⋯殺敵,不⋯⋯不想撒⋯⋯撒這臭⋯⋯臭⋯⋯”

範梢“臭”不出來,眾將再也忍不住了,齊聲哄笑。

龐涓亦笑出聲,對範梢道:“範將軍,你若不幹,一樁大功就是別人的了。”

範梢怔了一下,瞪大兩眼盯住龐涓:“什⋯⋯什⋯⋯什麽大⋯⋯大功?”

“活擒田忌!”

範梢又驚又喜:“末⋯⋯末⋯⋯末將得⋯⋯得令!”急急拿過令箭,樂不可支地轉身出帳。

看到範梢走遠,龐涓掃視餘將一眼,朗聲說道:“諸位將軍!”

眾將齊吼:“末將在!”

龐涓從大將軍的幾案前緩緩站起:“各帶本部人馬,明日辰時,隨本將前往河堤後麵擺兵演陣,以號旗為令,旗進人進,旗退人退,違令者斬!”

眾將齊道:“末將得令!”

濟水北岸,外出探聽虛實的斥候陸續返回。田忌詳細問過,得知魏惠王懸賞招賢、龐涓揭榜應聘並被魏惠王封為三軍先鋒等事,同時得知,魏惠王雖拜龐涓為先鋒,卻未撥給他一兵一卒,龐涓是隻身趕赴黃池的。

田忌思忖良久,對辟疆謀議道:“殿下,依臣推測,魏王此舉隻有一個解釋,就是眼下尚不完全信任龐涓。”

太子辟疆未及說話,參軍再領一個斥候進來,進一步證實了田忌的猜測:“報,大梁及附近城邑從昨日起進入守備狀態,所有城門關閉,閑雜人等不準出入。魏王身穿戰袍,躬身登城巡視防務。”

斥候退出之後,辟疆抬頭看向田忌,目光狐疑:“這⋯⋯魏王若是不信任龐涓,龐涓何來三萬大軍?”

田忌微微一笑:“回殿下的話,這個臣也想過了。臣以為,必是龍賈身負重傷,臨危授命,將三軍大權臨時交予龐涓。”

辟疆眉頭仍皺:“此戰關係魏國存亡,龍將軍久經沙場,豈肯將三軍輕托他人?”

“龍賈傷重,無力指揮三軍。大戰在即,三軍不可沒有主將,而魏軍之中,龍賈一時真也找不出合適將才,托給龐涓也是該的。”田忌略略一頓,“再說,龐涓是魏王欽命先鋒,萬一戰敗,龍賈也好有個托詞。”

“此說成理,”辟疆微微點頭,“既如此,大將軍可有因應之策?”

田忌正欲回話,一陣馬蹄聲急,又一斥候回來:“報,魏軍大將軍龍賈已於昨日不治而終,魏王任命龐涓為大將軍。”

田忌震驚,看一眼辟疆,擺手道:“知道了!”

斥候剛剛退下,負責監測河水的軍尉急奔過來,進帳稟道:“報,濟水急退尺許!”

濟水於一日之內急退尺許,顯然是個反常現象。

田忌眉頭急皺,對辟疆道:“走,看看去!”

眾人趕至河邊,果見水位退下許多,標杆上的水位標誌整整下降一尺,等於過去旬日的下降總和。

田忌抬頭望天,並無一絲兒雲,一輪日頭火辣辣地當頭照著。

辟疆轉向測水的軍尉:“多久未下雨了?”

“回殿下的話,一個多月。”

時值三伏,月餘滴水未下,濟水陡降也是可能的。辟疆看向田忌,見他眉頭緊皺,兩眼直直地盯住河水,詫異道:“田將軍?”

田忌指著濟水:“殿下請看,水是渾的。”

辟疆定睛細看,河水果然渾濁,不解道:“這⋯⋯河水渾與不渾有何蹊蹺?”

“回殿下的話,”田忌應道,“河水急退,又陡然渾濁,隻有一個解釋,有人正在上遊築壩,欲截流淹我。”

“哦?”辟疆震驚,“若此,我當何以應對?”

“殿下放心。”田忌冷蔑一笑,“水來土掩,即使魏人築壩,臣也有對策。”將頭轉向跟在身邊的參將,“使人溯水而上,探察是否有人築壩!”

參將答應一聲,急急而去。

不消半日,斥候回稟:“報,有魏人在上遊二十裏處敲鑼擊鼓,攔河築壩。”

田忌詳細問過築壩地點,長出一口氣:“都是何人?”

“皆是蒼頭。”斥候應道,“聽他們說,田裏的莊稼快要旱幹了,是裏長要求他們築壩,引水灌田。”

“甚好,盯住他們!”

斥候應諾,退出帳外。

“田將軍,”辟疆凝眉道,“魏人在這節骨眼上築壩,無論是否蒼頭,我們都應提防。”

“嗬嗬嗬,”田忌噓出一口氣,笑道,“殿下可以放心了。如果魏人截流淹我,斷不會這樣明目張膽,更不會讓蒼頭沾手。再說,即使築壩淹我,也不能選在那處地方。此地水段臣多已探過,那兒水寬且深,僅憑附近百姓之力,莫說是三五日,縱使旬日也難築好。我三軍渡河不消半日,待他壩成,大軍隻怕早到大梁了!”

聽他講得在理,辟疆點頭道:“如此甚好。有魏人攔住水勢,倒好涉渡。”

正說話間,濟水對岸人聲喧鬧,不一會兒,參將稟道:“報,魏軍在濟水對岸的河堤後麵調兵遣將,似在排演陣勢!”

田忌最愛觀陣,急至堤頂高台。高台早依田忌吩咐重新搭過,比前幾日高出三丈不說,台頂更豎一根兩丈高的木杆,杆頂裝有滑輪。田忌攀至台頂,坐進吊籃,下麵數名兵士拉動繩索,滑輪將吊籃嗖嗖幾下吊至杆頂,田忌如同坐在半空中一樣。

田忌視力極佳,這又居高望遠,對岸情勢盡收眼底。河堤後麵,但見旌旗招展,無數兵馬奔來走去,竟如穿梭一般。田忌看約半個時辰,方才理出頭緒,斷定魏人擺的是雁翔陣。雁翔陣形如呈“人”字飛翔的大雁,以箭矢、連弩、標槍為主要兵器,最適合平原、坡地防禦。田忌又看一陣,見對岸陣形並無變化,微微一笑,示意下塔。

第二日,天剛破曉,對岸又聞人喊馬嘶。

田忌再入吊籃,見對方已改陣勢,此番擺出的是新月陣。顧名思義,新月陣形如一輪新月,兵力呈弧形配置,左右對稱,中間厚實的月輪利於防守,兩邊尖尖的月牙利於側翼進攻。此陣較雁翔陣又進一步,當是攻中有守,守中有攻。田忌又看半個時辰,見對方陣勢不再變化,擺手下塔。

回至大帳,辟疆迎出帳外,問道:“龐涓所演何陣?”

田忌應道:“看陣勢倒也平常,昨日是雁翔陣,今日改為新月陣。”

辟疆略懂一些陣勢,見田忌報出此等陣名,放下心來,口中卻道:“龐涓既敢下書鬥陣,想必有些手段,將軍還當小心提防才是。”

田忌笑道:“殿下有所不知,行兵布陣非小兒之戲,取的是合力,要的是真功,非三五日所能成就。魏兵連潰數陣,將軍麾下建製混亂,缺員過半,若要布陣,唯有拚湊。無論何陣,隻要拚湊,就是烏合之眾。再說,龐涓初到軍營,寸功未建卻發號施令,必不服眾。將不服眾是用兵大忌,如何能成陣勢?”

辟疆見田忌說得在理,更為放心,與田忌有說有笑地走進大帳,商討如何破敵。

甲午日說到就到。

淩晨,萬裏無雲,濟水灘上,東南風習習吹拂,使人神清氣爽。因有惡戰,多數將士枕戈達旦,天尚未亮就已披甲執銳,整裝聚至河邊,人人摩拳擦掌,準備涉過濟水,建功立業。

田忌使人再探濟水,報說水麵較昨日又淺一尺,使人探往濟水中心,僅至肚臍,莫說是人,便是戰車,也可輕鬆馳過。

田忌的眉頭稍稍一皺,旋即鬆開。如此水勢,三軍過河不消半個時辰。縱使上遊放水,流到此處,也是遲了。三軍隻要過河,取勝當是十拿九穩的事,因而田忌也未考慮使用諸如迂回包抄、偷襲之類奇巧之術,隻想硬碰硬地與大魏武卒血戰一場,讓對手輸個心服。

天雖大亮,但離龐涓約定的破陣時辰尚早。田忌略一思索,為穩妥起見,與田辟疆再次走向堤頂高台。

田忌登上高台,如昨日一樣坐進吊籃。

晨曦中,田忌遠遠望去,見魏軍正沿濟水灘頭布陣。田忌審看有頃,發現此陣與昨日所擺又有變異,形如一隻插翅的猛虎,虎頭伸在灘頭,虎尾放在堤後,似乎還在微微擺動。

田忌觀察有頃,緩緩下塔,辟疆迎上急問:“田將軍,魏軍所擺何陣?”

“稟殿下,”田忌應道,“今日改作虎翼陣了。此陣乃上古陣法,傳為軒轅帝大戰蚩尤時所布,世人知者不多。這廝三日連擺三陣,倒是有些手段。”

“哦?”辟疆驚道,“既是如此,何以破之?”

“嗬嗬嗬,”田忌笑道,“殿下放心,這些都是花架子。臣既識此陣,自有破解。”轉向參軍,“傳令,三軍成龍騰陣,龍口迎虎頭,聽鼓聲涉渡!”

參將答應一聲,轉身傳令。半個時辰過後,用於破陣的四萬大軍、兩百乘戰車已呈龍騰陣勢列於濟水灘頭。

卯時至。

田忌抱拳辭別辟疆:“臣先驅破陣,待捉住龐涓,攻占黃池之後,再來迎接殿下!”

辟疆回禮:“祝大將軍旗開得勝!”

田忌跳上戰車,拔出寶劍,朝前一揮,濟水北岸鼓聲大作,四萬大軍在數裏寬的河麵上呈龍騰陣涉入濟水。一時間,濟水裏千軍萬馬,浪花飛濺,氣勢恢宏。

眼看齊軍涉至河漕,魏營軍陣非但未朝灘頭推進,反而由灘頭後退三百步。

田忌正自納悶,前番下戰書的軍尉再次馳至岸邊,衝田忌鼓舌叫道:“齊人聽好,龐大將軍有令,大魏武卒乃仁義之師,不襲半渡之旅,爾等盡可安心涉渡,待陣成後決戰!”

這是對齊人的公然蔑視。

田忌震怒,縱馬催車,率先朝對岸衝去。眾將看到,個個奮勇,人人爭先,不消一刻,先鋒部隊就已涉過濟水,仍依龍騰陣在灘頭列好,龍口直對魏陣的虎頭。

魏軍再次後退百步,為齊人空出更多灘頭。待齊三軍渡畢,陣勢列成,雙方同時擊鼓。

一通鼓畢,兩軍主將依據先禮後兵的慣例,各驅戰車馳至陣前,距一箭地停下。

龐涓長揖:“在下龐涓見過田大將軍!”

田忌抱拳略還一禮,槍尖指向魏軍陣勢:“龐將軍所擺之陣形同兒戲,何敢向本將叫陣?”

龐涓再揖:“龐涓有言在先,大將軍隻要識出此陣,龐涓即刻束手就縛,聽憑大將軍處置。”

田忌爆出一聲長笑:“龐將軍好不知趣!此為虎翼陣,本是齊地小兒之戲,有何難哉!”

聽到“虎翼陣”三字,龐涓哈哈大笑,朝後略一擺手,魏軍陣中立時旌旗飛舞,陣腳快速移動,兩隻虎翼消失,虎頭縮回,整個是不倫不類,不知是何陣勢了。

見新陣已成,龐涓再朝田忌拱手:“大將軍怕是看錯了,此陣不叫虎翼陣。因與方才稍有變化,龐涓許大將軍觀陣一刻。若是大將軍能在一刻之內識破本陣,龐涓依舊如約受縛,聽憑大將軍處置。”

言訖,龐涓再次拱手,撥轉馬頭,驅車徑回本陣,在陣前推出一隻水漏,開始計時。

田忌怒火上攻,卻也發作不得,隻得驅車回陣,登上一輛特製的高車,居高臨下,審視魏陣,果見此陣十分怪異,依他見識,全然不知。

田忌正在苦思冥想,計時已到。

龐涓驅車衝到陣前,朝田忌抱拳:“田大將軍,一刻已過,可識吾陣否?”

田忌以善陣聞名天下,此時卻在兩軍陣前,當著雙方將士之麵,連一個無名之輩所布之陣也識不出來,頓覺顏麵盡失,又羞又急,雖是尷尬,卻也不失名將風範,驅車上前,略略抱拳:“此陣怪異,在下不識,請問龐將軍所布何陣?”

龐涓回揖:“此陣乃吳起將軍親自布置,大將軍不識,也是自然。”

“吳起將軍親自布置?”田忌怔了,沉思良久,抬頭望向龐涓,“龐將軍休要騙我。吳起將軍已死多年,如何能成此陣?再說,但凡吳起將軍所布之陣,在下無所不曉,隻不曾見過此陣。”

田忌暗自吃驚,也是好奇心起,略頓一頓,抱拳問道,“既為吳起所布,請問龐將軍,此為何陣?”

龐涓又是一聲長笑,笑畢方道:“此陣名曰王八屎溺陣,專以活擒田大將軍!”

原來,龐涓真也是個精怪,推知田忌善識陣勢,靈機一動,想起在鬼穀中張儀串通蘇秦戲弄他時所畫的怪圖,計上心來,依樣擺出。至於屎溺這一靈感,完全出自他在尋找兵書時從樹洞裏摸到的那堆野豬屎。

這一個王八孵卵的陣圖原是張儀的惡作劇,根本就是塗鴉之作,叫田忌如何識得出?龐涓當場說破陣名,連自己也忍俊不禁,孩子似的連爆數聲狂笑,撥馬轉回本陣。

田忌哪裏肯受這般羞辱,臉色紫紅,仗劍怒道:“龐涓豎子,你⋯⋯看本將如何擒你!”又轉對鼓手,“擊鼓!”

鼓聲大作。齊軍發聲喊,勢如潮水般掩殺過去。魏軍武卒似乎經不住如此衝撞,紛紛退避。數萬齊軍卷入魏陣,卻如入無人之境。

田忌昂首挺槍,催動將士奮勇衝殺。數萬大軍眼看就要衝上河堤,忽見沿堤槐林中騰起團團白霧,烽煙衝天。時下東南風正盛,風吹霧動,疾速飄來。見到白霧,正在潰退的魏人急從袖中摸出絲紗罩於頭頂,臉朝下伏在地上。齊軍正自納悶,白霧已至,頃刻間將整個灘塗籠罩。田忌猛覺兩眼刺疼,方知中計,急令退兵,已是遲了。一時之間,兵士揉眼,戰馬悲鳴,數萬大軍就似盲人瞎馬,在濟水灘頭亂衝瞎撞。

白霧飄過,空氣再現清澄。魏人鼓聲大作,正在潰退的武卒轉身殺來。齊兵已無招架之力,不戰自亂。數百戰車、逾千戰馬、數萬步卒堆擠在寬僅三裏許的河灘上,又都沒了視力,你擁我堵,你撞我衝,自相踐踏,死傷不計其數。

就在此時,一陣惡臭飄來。齊人尚未明白是何緣由,但見漫天屎溺由天而降,澆得他們一身一臉。這些屎溺均被魏卒攪成糨糊狀,又臭又滑膩,一旦黏在手上,連槍也拿捏不穩。許多軍士更因視物不清而撞入魏營,或遭斬殺,或繳械投降。

魏軍將士殺聲震天,越戰越勇。田忌悔恨不已,驚懼交加,顧不得眼睛刺疼,跳下戰車奪路而走,未走幾步,驚叫一聲,跌入一個大坑。

坑中臭氣衝天,屎溺沒膝。田忌長歎一聲,舉劍自戕,卻被伏在坑沿的範梢伸鉤打落。緊接著,魏軍眾卒齊伸鉤手鉤牢甲衣,將田忌拖上坑沿,不由分說,拿繩索綁了個結實。

看到一身屎溺、兩眼迷離、五花大綁的田忌,眾軍士興高采烈,齊聲大叫:“範將軍活擒田忌嘍!範將軍活擒田忌嘍!”

見齊兵下水,魏兵非但不追,反而設法將仍在岸上找不到北的散兵驅入水中。因水麵不深,齊兵在水中一路狂奔。逃有一程,見魏人並不追趕,兵士們鬆懈下來,急不可待地泡進水裏,或洗眼睛,或洗屎溺,或洗創傷。一時之間,寬闊的濟水上人影晃動,水流裏滿是屎尿和血汙。

眾將士在水中一邊洗涮,一邊大罵魏人手段下作,勝之不武。他們或吵或嚷,或罵或咒,誰也沒有留意從上遊一瀉而下的嘩嘩水聲。等到有人看到滾滾撲來的洪峰時,一切都已遲了。在上遊三十裏處遭到截流三日的濟水一朝決壩,勢如奔牛,頃刻間就已漲滿半漕。可憐數萬齊兵再遭此劫,在一丈多深的大水中亂踢亂蹬。不消半炷香辰光,濟水下遊十幾裏長的河麵上,但見浮屍具具,慘不忍睹。

洪水剛一退下,魏國武卒就急不可待地衝下河灘,涉過濟水,全力追擊潰敵。眾人正追得起勁,突然聽到鳴金聲。魏軍退回,諸將紛紛馳至龐涓處,不解地問道:“我等正欲活擒田辟疆,大將軍為何鳴金?”

“嗬嗬嗬嗬,”龐涓笑道,“大魏武卒乃仁義之師,怎麽能趕盡殺絕呢?”

眾將卻是笑不起來,皆是疑惑地看向龐涓。

龐涓斂起笑容,對張猛道:“張將軍,你領兵五千打掃戰場,清點俘虜!”轉對參軍,“傳令各部,人不解甲,馬不卸鞍,偃旗息鼓,兵發朝歌!”

眾將瞬間明白鳴金原委,無不振奮,齊聲叫道:“末將得令!”

三軍將士掉轉馬頭,風馳電掣般朝宿胥口方向席卷而去。

三日之後,魏宮大朝,司徒朱威手捧兩份戰報,朗聲奏道:“啟奏我王,大將軍龐涓於黃池大捷,斬首一萬一千五百,溺斃兩萬五千三百,生俘一萬三千二百人,活擒齊將田忌,走齊太子田辟疆,餘眾倉皇潰逃;朝歌大捷,斬首一萬三千六百,俘敵六千一百五十,走趙相奉陽君,餘眾倉皇潰逃。韓國犯境之敵,聞風驚退。秦軍從陝、焦二邑撤圍,棄守曲沃,龜縮於函穀關內,閉關不出!”

朝堂一片欣喜。

“好!”魏惠王重重一拳砸於幾案,“寡人這口悶氣,總算吐出來了。朱愛卿!”

“臣在!”

“為大將軍修築彰功台,舉國慶賀三日,大赦天下!”

“臣領旨!”

旬日之後,龐涓凱旋,魏惠王效迎三十裏,邀龐涓共登王輦,大梁民眾夾道迎接,人山人海,直將龐涓簇擁至新近落成的慶功台前。

慶功台鼓樂喧天。魏惠王端坐台中,龐涓偕三軍眾將行至台前,叩拜:“末將叩見我王陛下,祝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龐涓朗聲:“謝陛下!”

“大將軍聽旨!”

“末將在!”

“大將軍力挽狂瀾,力退強敵,功蓋日月,賞黃金五百兩,錦緞一百匹,賜府宅一座,仆役五十名!”

“謝王上隆恩!”

魏惠王掃一眼眾將,審視龐涓擬出的立功受賞名單:“其餘將士,寡人準允大將軍所請,轉批相府,依軍功大小,各行封賞!”

眾將軍叩首:“謝我王隆恩!”

魏惠王再次頒旨:“上卿陳軫陷害忠良,草菅人命,其罪當誅。鑒於此賊已畏罪潛逃,為正法紀,準允司徒所奏,誅滅陳軫全家,淩遲其家宰戚光、護院丁三,沒收陳軫所有家財,上交國庫,府邸轉賜大將軍龐涓!”

龐涓叩道:“謝王上隆恩!”

凱旋當晚,龐涓來到刑獄,走進那間曾經關押過他和孫賓的死牢,看到戚光、丁三各戴枷鎖,色如死灰。

龐涓掃一眼戚光,冷冷一笑:“嘿,這不是戚爺嗎?”

戚光平素仗著陳軫的勢耀武揚威,此時淪到這步境地,知道生路已斷。然而,奴才就是奴才,看到龐涓,明知求也無用,戚光仍舊兩膝一軟,跪地自打耳光:“龐大將軍,小人該死,小人該死!”

龐涓冷冷地望著他,等他打得累了,方才說道:“你是該死,再打!”

戚光急了,膝爬幾步,跪於龐涓腳下:“大將軍,大人不記小人過,大將軍大人大量,高抬貴手,饒小人一命,小人願為大將軍結草銜環,以報再生之恩!”

“唉,”龐涓長歎一聲,“真是想不到啊,時過境遷,連戚爺也肯跪地求饒,嘖嘖嘖!”轉對白虎,“白兄弟,戚爺既然下跪了,龐某就不能不賞麵子。淩遲那日,脖頸以上的三百刀就不要剮了,留他一個囫圇腦袋,免得祭我阿大時,嚇壞他老人家!”

戚光頹然倒地。

龐涓冷笑一聲,一腳將他踢到牆角,目光望向丁三:“姓丁的,戚爺都已下跪了,你為何不跪?”

丁三曉得求也無用,幹脆充了漢子,硬住脖子叫道:“姓龐的,今日落於你手,丁爺就沒有打算活著出去。要殺就殺,何必廢話?”

龐涓點點頭,冷冷說道:“說出這句話,還算有種!”轉對白虎,“白兄弟,這是一條漢子,骨頭硬,皮厚,將戚爺脖頸之上的三百刀轉他身上。三千六百刀外加三百刀,共是三千九百刀。記住,剮完之後再剜心,剜心時,他的心要跳,在下要他的心活祭先父!”

是夜,戚光懼怕淩遲,跪求丁三將他掐死。丁三掐死戚光後,將其囚衣解下,綰個結,於黎明之前自掛柵門,須臾自盡。陳軫一妻三妾並兩個無辜孩子,皆遭誅殺。

田辟疆領著殘兵敗將潰入齊境,狼狽逃回臨淄。

內宰聞訊趕到,又捏人中又捶背,忙活良久,威王總算緩過一口氣,順口吐道:“龐⋯⋯龐⋯⋯”

辟疆欲扶威王,被他一把推開,急回正殿。不待召請,相國鄒忌、上大夫田嬰等幾個朝中重臣已聞訊趕到,候旨覲見。

威王宣召,鄒忌等臣跪叩覲見。威王望著他們,目光詭秘,大半日,竟無一言出口。鄒忌等臣不好起身,隻得五體投地,臀部朝天,與威王對耗。

門外光影移動尺許,威王終於長歎一聲,神情頹然:“寡人⋯⋯十年心血,毀於一旦了!”

聞聽此言,鄒忌諸人更不敢出聲了,隻將屁股翹得更高。

威王複歎一聲,擺手:“諸位愛卿,你們⋯⋯起來吧。”

幾人謝過恩,惶惶起身,緩步走至各自幾案前麵坐下,不約而同地看向威王。

威王環視眾臣,再歎一聲,緩緩說道:“今日之敗,過在寡人,不在你們。”

“王上,”鄒忌拱手奏道,“據臣所知,黃池之敗,過不在王上,過在田將軍一人。田將軍自恃天下名將,小勝數戰後驕傲輕敵,方招此辱。”

威王又歎一聲:“事已至此,過錯在誰都是一樣。諸位愛卿⋯⋯”

眾臣齊道:“臣在!”

“你們議議,為今之計,如何方好?”

眾臣麵麵相覷。

“王上,”鄒忌奏道,“臣以為,既有開頭,就該有個結束。我軍雖敗,國勢卻無大傷,倉廩仍然充盈,再征大軍十萬亦非難事。反觀魏國,連年征戰,早已油盡燈枯,僅憑龐涓一人之力,終是螳臂當車。依臣之計,我王可再發大軍,另擇良將,與魏一決雌雄!”

“王上不可!”上大夫田嬰急奏,“縱觀整個過程,龐涓設計精細,用兵奇詭,並在大勝之後,放我潰兵不追,轉而長途襲趙,致使奉陽君猝不及防,險些遭擒。龐涓用兵能至此境,斷非平庸之輩!”

齊威王長吸一口氣,重重點頭:“愛卿所言甚是。今日觀之,龐涓才是世間大寶,田忌不是此人對手。為今之計,愛卿可有良策?”

“回稟王上,”田嬰接道,“魏軍新勝,士氣正熾,我軍士氣一時尚難恢複。依臣之意,我當以退為進,示弱求和,懇請魏王放回田將軍及被俘將士。魏王一向托大,王上若肯示弱,他或會答應。”

齊威王轉向辟疆:“上大夫要寡人示弱求人,疆兒意下如何?”

田辟疆應道:“兒臣以為,上大夫言之有理,請父王聖裁!”

齊威王不再說話,閉目有頃,兩手按住幾案,吃力地站起。

內臣過去攙上,扶他走向宮殿一側的偏門。眾臣看到,起身叩送威王。

就在沒入偏門時,齊威王回過頭來,看向田嬰:“準卿所奏。具體如何,你辦去吧。”

田嬰叩首:“臣領旨。”

三日之後,齊威王詔命上大夫田嬰使魏求和。

田嬰攜帶數箱金銀珠玉及邊境十邑的版圖、戶籍等,星夜兼程,趕赴大梁,在使館住下,稍事休息即驅車拜訪大將軍府。

龐涓已於數日前搬入新府,也即陳軫的上卿府。在戚光的苦心營造下,府內可謂極盡奢華,亭台樓閣、堂榭廳室、塘池園林、花鳥蟲魚等應有盡有,龐涓要做的不過是將大門之外的上卿府匾額換作“大將軍府”而已。

田嬰趕到時,大將軍府中正在祭奠亡父。田嬰二話沒說,從門人處討來一套麻服穿上,要舍人引他前往宗祠。

祭台上排列著三隻青銅托盤,左邊盤中盛著戚光的腦袋,右邊盤中放著丁三心髒,唯獨中間一盤空無一物。

田嬰走進宗祠,但見人影晃動,哀樂聲聲,祭禮已近尾聲。

田嬰素衣麻服,在台前叩拜。

田嬰祭畢,龐涓過來見禮,邀他至幾前坐下。田嬰望著祭壇,指中間空盤道:“請問大將軍,中間一盤為何空置?”

龐涓應道:“那盤是在下留給奸賊陳軫的。前番忙於戰事,讓那廝走了!”

田嬰佯作不知,順口問道:“聽聞陳上卿與大將軍有隙,看來不是謠傳!”

“豈止是有隙?”龐涓咬牙恨道,“是殺父之仇!仲尼曰,‘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陳軫那廝就算跑到天涯海角,在下也要揪他回來,血祭先父!”略略一頓,看向田嬰,“上大夫此來寒舍,不會隻為打聽在下仇家吧?”

田嬰拱手道:“此地非說話之處,在下能否借大將軍一寸光陰?”

龐涓引田嬰走出宗祠,來到客廳,分賓主坐下,抱拳道:“上大夫,此地可否說話?”

田嬰還禮:“在下此來,隻有一事,就是祭拜令尊。”說完朝外擊掌。

兩名下人抬著一隻禮箱走進,擺好,退出。

田嬰指著箱子:“些微薄禮,難成敬意,權為令尊置辦祭品之用,望大將軍笑納。”

龐涓打開,見金玉珠璣擺滿一箱,遂合上箱蓋,微微笑道:“龐涓謝上大夫大禮。”又扭頭衝身邊的下人,“上茶!”

下人上過茶,田嬰品一口,放下茶杯,望龐涓輕歎一聲:“唉!”

龐涓問道:“上大夫為何歎氣?”

田嬰又歎一聲:“方才祭拜令尊時,在下看到中間那隻空盤,心中頗多歎喟。”

“上大夫有何歎喟,可否說給在下聽聽?”

“大將軍沉冤多年,今朝得雪,何其快哉!陳軫雖逃一死,其妻小及戚光、丁三卻舉族遭屠,何其悲哉!”

龐涓聽出他的話外之音,緩緩說道:“上大夫有話請講。”

“哈哈哈哈,”龐涓長笑幾聲,“上大夫謬矣!陳軫乃大魏國賊,戚光、丁三之流乃民間惡瘤,龐涓除之,是為國除奸,為民除害,魏國人心無不大快,豈能與疆場死傷相提並論?”

田嬰應道:“戰死疆場自然另當別論。隻是,齊逾萬將士已經放下武器,正被將軍徒手關押,如果他們有家難回,死於非命⋯⋯”

“這⋯⋯”龐涓佯作吃驚,“上大夫是說,他們的家人也會找我龐涓尋仇?”

“正是。”

龐涓湊前一步:“依上大夫之意,該當如何?”

“田將軍等將兵犯境,雖獲死罪於魏,卻也是奉旨行事,還望大將軍念及他們的父母妻小,準予寬赦。這些將士若能苟全性命,必感大將軍恩德,傳揚大將軍仁義美名。”

“上大夫所言甚是!”龐涓思考有頃,重重點頭,“上大夫放心,在下保證田將軍等日有三餐,夜有席枕,毫發無損。不過,其死罪能否寬赦,實非在下所能決斷。上大夫可向我王懇請,隻要王上寬免,在下定為田將軍置酒餞行。”

田嬰揖禮:“大將軍仁厚之心,必有好報!”

龐涓還禮:“謝上大夫吉言。”

翌日,魏王大朝,宣召齊使。

田嬰叩見,魏惠王掃他一眼,揶揄道:“上大夫不會是來下戰書的吧?”

“回稟魏王陛下,”田嬰再叩,“寡君聽信讒言,冒犯大王神威,不勝追悔,特別托臣朝見大王,誠心致歉,永修盟好。”

“哈哈哈哈,”魏惠王仰天長笑數聲,“你家寡君誠心道歉,寡人還能說什麽呢?不過,寡人甚想知道,你家寡君拿什麽來表示他的誠心呢?”

“回稟大王,”田嬰朗聲應道,“寡君願將邊境十邑獻予大王,求大王寬赦田忌將軍及被俘將士,使他們能夠合家團圓,免受骨肉離散之苦。”說著從袖中摸出邊邑十城版圖,“此為十城版圖,請大王驗看。”

“不成不成,”魏惠王連連擺手,“記得徐州相王時,齊王豪言視其邊邑治臣為大寶。治臣已然為寶,城邑豈不是寶上之寶了嗎?寡人何德何能,怎能奪人寶上之寶呢?”

“這⋯⋯”田嬰怔了,“敢問⋯⋯大王欲求何物?”

“徐州相王時,寡人誠心擁戴田因齊為王,田因齊卻不知足,向寡人討價還價,逼迫寡人舍棄宋國。”

田嬰略想一下,拱手應道:“回稟魏王陛下,臨行之時,我王吩咐臣道,宋國之事,齊國再不插手,聽憑魏王處置。”

“衛國之事呢?”

田嬰心頭一怔,思忖有頃,咬牙說道:“隻要魏王不計前嫌,田嬰這就使人稟明王上,衛國之事,也聽憑魏王陛下。”

田嬰心裏一橫:“衛國之事,齊國聽憑大王處置。”

“好!”魏惠王轉對朱威,“朱愛卿,擬旨,曉諭衛公,就說他這彈丸之地,不配為公,自貶一爵,易公為侯!還有,讓他在三十日之內,將平陽方圓五十裏之內的版圖獻來。我諸多將士在城下殉國,該當有個說法!”

朱威跨前一步:“臣遵旨!”

“哈哈哈哈,”魏惠王看向田嬰,爆出一聲長笑,“好好好,田因齊既然有此誠意,寡人亦當以誠相待,赦免齊國戰俘。”轉對龐涓,“龐愛卿,田將軍可在你處?”

龐涓跨前奏道:“回稟王上,齊國戰俘田忌已在宮外候見。”

“宣他覲見!”

龐涓朗聲:“臣領旨!”轉對外麵,“王上有旨,宣齊國戰俘田忌覲見!”

幾名軍卒扭著田忌走到殿上。

眾臣看過去,無不樂了。

田忌被人強穿一身婦人之裝,脂粉塗麵不說,口中更被塞了一團女用絲絹。

魏惠王先是詫異,後也大笑不止。

田忌又羞又怒,但被兩名力士扭住胳膊,動彈不得,隻將兩眼怒視龐涓。

龐涓緩緩走到田忌前麵,將他口中的絲絹取下,譏笑道:“田大將軍,請著此服回去麵奏齊王,讓他好好看看,這就是他所誇耀的齊國大寶!”

聽聞此言,魏惠王解氣,連聲叫道:“對對對,寡人也請田將軍轉告田因齊,就說魏罃有言,齊國之寶,魏國一樣不缺。送客!”

眾軍士鬆開田忌。

田忌羞憤交加,一頭撞向廷柱。

田嬰眼疾身快,箭步衝上前,將田忌死死抱住,泣道:“田將軍⋯⋯”

田忌跺腳大叫:“放開我,放開我,我⋯⋯我有何顏麵苟活於世?”

“哼,”龐涓冷笑道,“田將軍,龐涓原還敬你是條漢子,放你回去,是要等你上門尋仇,不想將軍竟是這般無趣,尋死覓活,行娘兒們之事,枉費龐涓一片苦心了!”

田忌氣結,手指龐涓,跺腳大叫:“龐涓豎子,你⋯⋯你個卑鄙小人,他日落入我手,看我生啖你肉,活剝你皮!”

“哈哈哈哈,”龐涓長笑一聲,豎拇指道,“這才像個將軍!縱觀列國,田將軍雖然戰敗,卻也還算龐某對手。常言道,君子報仇,十年不遲,龐涓在此候你十年!”

“龐涓豎子,你⋯⋯你伸長脖子,等著!”田忌一個跺腳,轉身出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