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6章| 龐涓乘龍喜連喜 魏王貪才禮聘賢
初秋時節,微風徐來,吹動一池荷葉。
荷花池邊的涼亭下,魏惠王躺在一張搖椅上,雙眼閉合。毗人守在一邊,也在打盹。兩個宮女侍奉於一側,一個輕輕晃動搖椅,另一個手拿蒲扇,一為扇風,二為驅趕可能騷擾的飛蟲。
迷迷糊糊中,魏惠王乍然看到龐涓走過來。
魏惠王欠身,笑道:“龐愛卿,來來來,坐寡人身邊。”
龐涓一句話不說,臉色陰鬱地走到跟前,兩膝跪地,兩眼泣淚:“臣叩見王上!”
魏惠王驚道:“龐愛卿,你⋯⋯你為何流淚?”
龐涓再拜後泣道:“王上,臣是⋯⋯是來向王上辭⋯⋯辭行的⋯⋯”
魏惠王大急,一把扯住龐涓衣角,聲音都變了:“辭行?愛卿欲至何處?”
“秦國。”
魏惠王震驚:“這⋯⋯這如何能成?龐愛卿,寡人待你不薄,愛卿為何心存二誌呢?”
龐涓應道:“常言說,鳳凰棲高枝,蛟龍歸大淵。王上雖然待臣不薄,可魏國已如強弩之末,難成大事。秦國如日中天,將來必成王業。秦公多次使人求聘,王上所賜,秦公不僅一樣不缺,且還承諾封疆分土。在臣來說,封疆分土倒在其次,成就王業,才是臣此生所願哪。”
魏惠王急道:“寡人也想成就王業,愛卿不能走,寡人也想成就王業啊!”
龐涓幾番搖頭:“王上想高了。王業上秉天命,下合地理,中承民意,非王上所能成就。”再拜三拜,緩緩起身,“這些日來王上對臣多有恩寵,臣隻有來世再報了。”言訖,拔腿就走。
魏惠王大急,死死扯住龐涓衣袍,大叫道:“龐愛卿,你不能走哇!龐愛卿⋯⋯”
龐涓拔出寶劍,割斷衣袍,兩腿一縱,騰空而起,飄然西去。眼見龐涓越飄越遠,魏惠王急出一身冷汗,拔腿狂追,邊追邊喊:“龐愛卿,龐愛卿,龐愛卿——”
魏惠王緊追不舍,不防腳底一滑,一跤跌地。魏惠王掙紮欲起,卻怎麽也爬不起來。魏惠王無望地看著漸成黑點的龐涓,聲嘶力竭地大叫:“龐愛卿——”
魏惠王正自絕望,忽聽有人叫他:“王上!王上!”
魏惠王睜開眼睛,忽見眼前並無龐涓,隻有毗人與兩個宮女跪拜於地,模樣惶急。魏惠王打了個怔,朝四周巡看一遍,緩緩噓出一口長氣。
毗人小聲道:“方才王上一直呼叫龐愛卿,龐愛卿怎麽了?”
魏惠王拿衣袖擦拭一把額上的汗珠,再次閉目:“沒什麽,寡人夢到他了。”
宮女起身,再次輕輕搖動躺椅。
魏惠王又躺一時,不敢再睡,抬頭問道:“後晌可有大事?”
毗人應道:“王上原說去東湖**舟,臣已安排好了。”
魏惠王搖頭:“不**舟了。擺駕相國府。”
“臣領旨。”
一個時辰之後,魏惠王擺駕出宮,一行人馬前呼後擁,浩浩****,徑至相國府門前。早有使臣報信,惠施迎出府門叩拜,被魏惠王一把扯起,攜手步入客堂,見過君臣之禮,各自入席。
魏惠王輕啜幾口清茶,不由得將午後之夢從頭至尾細述一遍,末了歎道:“唉,惠愛卿,你說這⋯⋯寡人怎會做此噩夢呢?龐愛卿也是,說走就走,竟是一點兒也不顧念君臣情分。寡人拉他衣袍,他還割袍斷義。”
惠施正襟危坐,微閉兩眼,靜靜傾聽。
魏惠王一口氣講完,見他仍舊一言不發,急道:“惠愛卿,你倒是說話呀!寡人常聽人說,夢是先兆,你說這⋯⋯有朝一日,龐愛卿會不會真的學那公孫鞅和公孫衍,辭別寡人,投奔秦人呢?”
惠施微微一笑,輕輕搖頭。
魏惠王長出一口氣,仍有點兒放心不下,眼望惠施:“龐愛卿之才,可追吳起。先君文侯自得吳起,雄霸天下數十年。寡人好不容易得到龐愛卿,無論如何,不能讓他生出二心才是。惠愛卿,你抽空可去望望龐愛卿,探探他的口風。無論龐愛卿有何要求,你都要奏報寡人。”
惠施睜開眼睛,盯住惠王:“我王真想留住龐涓,使他不生二心嗎?”
魏惠王急道:“這能有假?沒有惠愛卿,寡人食不甘味;沒有龐愛卿,寡人睡不安穩哪!”
“既然如此,臣有一策,可留龐涓之心。”
魏惠王喜道:“哦,愛卿快說,是何良策?”
“招他為婿。”
魏惠王一愣,似是沒有反應過來。
“王上若是以公主賜婚,龐涓就是王室貴婿,躍身國戚。秦公縱使金玉滿堂,想必他也不會動心了。”
魏惠王總算明白過來,重重點頭:“愛卿此策,倒是絕妙。隻是,按照慣例,公主當嫁君侯,龐涓雖說有才,出身卻賤,這⋯⋯”
惠施笑道:“周室禮樂早已崩潰,王上不必因循守之。再說,王上已經守製了呀。如果臣沒有記錯的話,王上在出招賢榜時,曾明詔天下,凡能退敵者,封大將軍,封萬戶。依龐涓之功,當有此封,王上何不⋯⋯”
惠施打住話頭。
魏惠王沉思良久,拍腦門道:“怪道有此驚夢!是哩,公孫鞅建下尺寸之功,秦公卻封以商地。龐愛卿有大功於魏,寡人何吝之有?惠愛卿,你看這樣如何,寡人明日即頒詔令,封龐涓為武安君,食邑黃池,賜婚公主,擇日成親。”
“王上聖斷。”
魏惠王低頭思慮有頃,越想越覺順暢,咧嘴笑道:“嗯,上朝一家人,上陣父子兵。寡人有此愛婿在側,何憂天下刀兵?”
惠施眉頭微皺,正欲勸諫,猛見惠王沉住麵孔,若有所思地望過來:“惠愛卿⋯⋯”
惠施抬頭:“臣在。”
“這樁好事,不過是寡人一廂情願,不知龐愛卿可有此意?”
惠施笑道:“此等美事,龐涓身為人臣,焉有不從之理?”
惠王連連搖頭:“話不能這麽說。尋常姻親,不算大事,龐愛卿卻是不同。萬一龐愛卿另有所愛,寡人豈不是強人所難了嗎?”
“王上既有此意,臣保媒。”
“好好好,”魏惠王連說三個好字,“此事托給愛卿了。”略頓一頓,“隻是⋯⋯”
“王上還有何慮?”
“寡人身邊,及笄公主有兩個:一是瑞梅,夫人所生,年方二八;二是瑞蓮,妃所生,年方十五。依愛卿之見,寡人賜婚何人,方為合宜?”
“王上可賜婚瑞蓮公主。”
魏惠王略顯驚訝:“兩位公主皆是寡人心肝,愛卿為何嫁幼不嫁長?”
“回稟王上,公主有蓮,龐涓有水。蓮得水而生,水因蓮而貴。涓蓮婚配,相得益彰,是天作之合。”
魏惠王美美地捋了一把胡須:“嗯,此事可以定下,煩勞愛卿張羅。”
“臣領旨。”
接下來的半月裏,魏惠王連頒兩道詔令,龐涓如同做夢一般,先是封疆晉爵,龐府改換門庭,成為魏國第一個異姓君侯,後是魏王賜婚瑞蓮公主,惠相國保媒。
龐涓大婚之日,莫說是大梁,整個魏國也都震動了。各邑守令、諸府官員、世族大戶、豪強大賈等,無不收到一張由龐涓親自簽具的絲緞請柬,紛紛具禮致賀。武安君府前鑼鼓喧天,車馬如流,更有看熱鬧的,送禮的,幫忙的,維護秩序的,將遠近幾條大街堵了一個嚴實。
卻說淳於髡辭別陳軫,渡河水來到宿胥口,在老鎮上遊玩幾日,偏巧遇到衛國一個相識,受邀又至帝丘小住月餘,又到宋地定陶賞玩一些奇珍,方才重返魏境,自大梁東門入城。
適逢龐涓大婚。
淳於髡行至宮前街,越走越是艱難,後來竟是動彈不得。
淳於髡跳下軺車,攔住一個老人:“請問老哥,發生何事了?”
老人將淳於髡上下打量一番,連連搖頭:“唉,連這等大事你也不知,看來客官必是外地來的!告訴你吧,今日武安君大喜,整個大梁連地皮都動了,好個鬧猛喲!客官要想看熱鬧,這就趕去。客官若要趕路,還是趁早掉頭,繞道走吧!”
“武安君?”淳於髡頗是驚訝,“魏國不是隻有安國君嗎?”
“嗬嗬嗬,”老人笑道,“你說的是老皇曆嘍!陛下剛剛頒下詔命,晉封大將軍為武安君,今又賜婚,武安君府,雙喜臨門,整個大梁都動起來了!”
“再問老哥,武安君新婦是哪家女子?”
“哪家女子?”老人慨歎一聲,“哪家女子能有這般洪福?”
淳於髡笑道:“難道他娶了天仙不成?”
老人也笑出來:“不是天仙,也差不多哦。”湊近一步,“武安君所娶新婦,不是別個,乃當今陛下的千金公主!”咂舌幾聲,“嘖嘖嘖,老漢我七十有三,也算是年逾古稀,似今日這種排場,真還是第一次遇上!”
淳於髡點點頭,衝老人抱拳道:“謝老哥嘍!”
別過老人,淳於髡將軺車趕至街邊一家客棧,讓小二安排一間房舍,略一思索,脫下遊士衣冠,從隨身箱包中取出一套叫花子衣穿上,亮出油光可鑒的大腦殼子,空了兩手來到街上。
淳於髡隨人流走到武安君府前,見新人早被迎入府中,看熱鬧的人流開始消散,各路賀客紛至遝來,在府前停車卸馬,手持請柬,箱抬賀禮,熙熙攘攘,嘻嘻哈哈,相跟著走進府門。
淳於髡跟在兩個賀客後麵徑走過去。府門兩側各站幾個負責禮儀的門人,但有客來,就將腰身彎成九十度,笑臉迎送,同時驗看請柬和禮單,唱報:“馬空大人賀金二十,白璧一雙;黃池令夜明珠一顆;禦史大人珍珠一串,瑪瑙手鐲一對;太史大人青玉獨角獸一隻;鄴城令賀金五十兩⋯⋯”
府門後麵擺著兩張黑漆幾案,後麵各坐一位主簿,一邊聽著門人的唱報,一邊在竹簡上輪流書寫。因賀喜者太多,他們的兩手幾乎是一刻不停,連額角上的汗珠也顧不上揩去。
淳於髡大搖大擺地抬腳就進,卻被站在首位的門人攔住。
門人小鞠一躬,客氣地笑道:“老丈留步。”
淳於髡圓睜兩眼,似是不解地瞪著他:“留步?留步如何吃到喜酒?”
門人又是一笑,從袖中摸出一枚銅幣,遞過來道:“前麵有家客棧,老丈可將這枚銅幣拿去,若要吃酒,就到那兒吃去。”
淳於髡接過銅幣,反複驗看半日,冷笑一聲:“真是狗眼看人低。老朽要吃的是喜酒,你卻拿這個打發,當老朽是叫花子呀!”說著隨手一拋,將那枚銅幣扔在一丈開外的磚地上,“啪”地發出一聲脆響。
淳於髡一驚一乍,嗬斥門人,頓時引來一群看客。前後趕到的賀客也都紛紛止步,觀望這場熱鬧。
因是大喜之日,門人雖遭辱罵,卻也不敢還口。眾門人見狀齊圍上來,將淳於髡上下左右又是一番打量,確認他是趕來鬧事的乞丐,遂有門人陰起麵孔,不冷不熱道:“老丈既是來吃喜酒的,可有請柬?”
淳於髡白他一眼:“老朽不遠千裏趕來賀喜,何來請柬?”
那門人微微拱手:“武安君有令,無論何人,若無請柬,皆不得入內。老丈既無請柬,就請離開此地,免得鬧出尷尬。”
“哈哈哈哈,”淳於髡仰天大笑數聲,“尷尬?老朽走南闖北,什麽怪事都曾遇到,唯獨不知何為尷尬,今日有幸,倒是要見識見識嘍!”
聽他言語托大,眾門人又都吃不準了,一時僵在那兒,不知如何收場。早有門人報知家宰龐蔥。龐蔥一路小跑過來,將淳於髡一番打量,見他氣沉心定,斷非一般人物,遂趨前一步,揖道:“晚生龐蔥見過先生。請問先生尊姓大名?”
淳於髡也將龐蔥一番打量,眉頭一挑:“小夥子,老朽是誰並不重要。武安君今日大喜,老朽本欲討杯酒喝,卻被這幫門人攔住,掃去雅興,卻是可惱!”
龐蔥賠上笑臉:“這些下人有眼無珠,先生高人雅量,權且饒恕他們這次。但有得罪之處,晚生向先生賠罪,望先生莫與這些下人一般見識。”
“嗯,”淳於髡微微點頭,“你年紀輕輕,嘴巴倒是乖巧。看在你的麵上,老朽暫不與這幫下人計較了。至於喜酒,老朽這也無心喝了。不過,老朽有一句話,你可捎給武安君。”
龐蔥賠笑問道:“先生有何指教,晚生一定捎到。”
“不不不,”淳於髡連連擺手,“此話與老朽無關。不久前老朽在宿胥口遇到武安君的一個故人,是他托老朽捎來的。”
“一個故人?敢問先生,他是何人?”
“陳軫。”
“陳軫?”龐蔥心裏一揪,急問,“他說什麽了?”
淳於髡晃晃光腦殼子:“此人說:‘早晚若打噴嚏,便是陳軫惦念著你呢。’”
話音落處,淳於髡一個轉身,晃著光頭,大步遠去。龐蔥驚愣有頃,似乎想起什麽,急追幾步,揚手叫道:“先生留步!”
淳於髡頓住步子,轉過身來:“小夥子,你還有何事?”
龐蔥拱手道:“敢問先生如何稱呼?”
淳於髡微微一笑:“你可對武安君說,老朽是他朋友的朋友。”略頓一下,抬手指指光亮的禿頂,“還可告訴他這個。”
是夜,長庚西掛,玉兔東升,客人漸退,洞房花燭。龐涓喝高了,在白虎、龐蔥的架扶下搖搖晃晃地走進新房。
白虎扶龐涓席地而坐,揖道:“恩公晚安,白虎告退。”
龐涓一把扯住白虎的衣袖:“白⋯⋯白兄弟,別⋯⋯別走。”
“恩公有何吩咐?”
“什麽恩公?”龐涓噴著酒氣大聲嗬斥,“我龐涓在這世上隻有兩個親人,一個是你,白虎兄弟,另一個⋯⋯”手指龐蔥,“是我蔥弟。”略頓一頓,盯住白虎,“白虎兄弟,從今往後,你我之間沒有恩公,隻有哥,隻有弟。你是我的小弟,我是你的大哥,”又轉向龐蔥,“還有你,你倆都是小弟,一個是堂弟,一個是義弟。堂弟、義弟,都是龐涓親弟,武安君府就是兩位小弟的家。龐蔥不說了,白虎兄弟何時若來,拔腿隻管來。何時要走,抬腳盡管走,不必拘禮。大哥心裏有苦,先找你們訴。大哥若有好事,先與你們分享。”
白虎、龐蔥雙雙跪下,泣道:“大哥⋯⋯”
龐涓一手拉起一個:“看看看,都是爺們兒,哭個什麽?來來來,今日大哥人生得意,當與二位兄弟分享。”轉對侍女,“拿酒來,我們兄弟三人再飲一壇。”
白虎看一眼龐蔥,揖道:“大哥,來日方長,這一壇美酒,且待明日再飲。今日是大哥良宵,花好月圓,我們做小弟的就不打擾了。”
龐蔥小聲道:“大哥,夜已深了,嫂夫人還在洞房裏候著呢!”
聽到嫂夫人,龐涓點頭:“好好好,兩位小弟既有此說,此酒留待明日。”
二人再次揖過,轉身退出。
龐涓起身,歪歪斜斜地送出幾步,又被白虎、龐蔥扶回,強按他坐下,再次退出。
龐涓似是想起什麽,抬頭叫道:“蔥弟,聽說下午有人在門口鬧騰,可有此事?”
這個大好時辰,龐蔥哪裏肯說實情,隨口支吾道:“哦,沒⋯⋯沒什麽,不過是個禿頂老頭。大哥晚安,小弟告辭。”
龐蔥轉身欲走,龐涓卻道:“慢!”撓頭思索一陣,轉向白虎,似是自語,又似是問他,“禿頂老頭?會是誰呢⋯⋯”
白虎轉問龐蔥:“此人可是五十多歲,身材高大,方臉,高鼻梁?”
龐蔥點頭:“正是。穿一身丐服,想來討盞喜酒。”
白虎轉向龐涓,笑道:“小弟認識此人,複姓淳於,單名髡,是聞名列國的滑稽遊士,多年前曾被聘為稷下先生,這種事情,也隻有他幹得出來。”
“嗬嗬嗬,”龐涓笑道,“若是此人,大哥也曾聽人說起過。幾年前他替燕公求聘大周公主,在洛陽鬥敗奸賊陳軫呢!這是高人,待過幾日,白兄弟邀他來府,大哥請他將這喜酒喝個夠。”
白虎答應下來,與龐蔥再次別過。
龐涓回到內室。兩名侍女過來,為他脫去新郎服,換上褻衣。許是酒精仍在作用,龐涓感到胸中一陣燥熱,吩咐侍女打開窗戶。
秋夜清涼,僅穿一襲褻衣的龐涓被外麵的冷風一吹,情不自禁地打個寒戰,繼而是一聲響亮的噴嚏。
走出數十步開外的龐蔥聽到這聲響亮的噴嚏,心頭一凜。
大婚之後的第三日,龐涓召來龐蔥,將大婚之日所收禮金細細盤點,共得一千二百金,餘為玉石珍寶。龐涓吩咐龐蔥,將所有珍寶變賣,又得千金。龐涓留二百金交給龐蔥,讓他照管府中日用,將餘金再次轉交李將軍,令他向列國購買軍糧。
龐涓趁大婚之機廣發請柬,大收賀禮,早在朝野引起非議。然而,當大家得知所收賀禮悉數用於軍餉時,朝野無不震動。這日散朝,魏惠王特別留住惠施,邀他來到後花園中,在他最是喜愛的涼亭下相對而坐。
“惠愛卿,”魏惠王不無感歎道,“聽聞龐涓將大婚賀禮用於軍餉,寡人這心裏五味雜陳哪,寡人樂呀!不瞞愛卿,前番寡人賜他五百金,被他用去購買糧餉,寡人心裏還在打鼓,以為他不過是做做樣子,收買人心。現在看來,龐愛卿才是真心愛軍之人哪,當年吳起也不及呀,寡人錯看他了!”
“是王上鴻福!”惠施也是讚歎,“武安君治軍有方,一心為國,確為大將之才。隻是,眼下國庫無存,民心不穩,軍餉一事關係重大,單靠武安君一人東拚西湊,不為遠謀。”
“愛卿所言甚是。”魏惠王收住笑,點頭應道,“寡人特別留你,為的也是此事。寡人問你,可有長遠之計?”
“長遠之計在於農桑,但興農振桑,非一日可成。今年大災,民無所積,國無所儲,臣以為,權宜之計是舉國節儉,詔令大戶人家仿效武安君,有款捐款,有糧捐糧,舉國一心,共渡國難。”
“愛卿此策甚好!”魏惠王略一思忖,轉對毗人,“毗人,節儉之事,就從寡人做起。自明日始,寡人每日減去一餐,每餐一葷一素。王後及所有嬪妃,膳食比照寡人,月供減半。”
惠施起身叩道:“王上身先,臣民必起而效之,難關可渡矣!”
“唉,”魏惠王長歎一聲,“回想過去那些時日,寡人如同做夢一般。自得愛卿,寡人也似心明眼亮,不再糊塗了。愛卿治國有術,卻不能治軍,寡人為此夜不成寐。不想天佑寡人,恰在此時,龐愛卿揭榜應聘,使寡人得償所願,盡攬天下能臣。寡人雖得龐愛卿,但仍有擔心,惠愛卿此番保媒成功,寡人才算卸去心事,高枕無憂矣。”
惠施正欲說話,當值內臣走過來,叩道:“啟稟王上,遊士淳於髡求見!”
“淳於髡?”魏惠王略怔,“這個老滑稽不是在為老燕公跑腿嗎?傳話給他,就說寡人正在議事,讓他改日覲見。”
“臣領旨!”
惠施伸手止住,抬眼望向惠王:“王上,據臣所知,淳於子已於去歲離開燕國,遊樂於邯鄲。今日到此,想必是受趙侯所托,為睦鄰而來。”
“哼,”魏惠王臉色陡變,“這個趙語,寡人一向對他不薄,他倒是好,看起來唯唯諾諾,關鍵時刻卻是歹毒。寡人襲衛,他結齊聯韓,與寡人作對;秦、齊來襲,他趁火打劫,兵犯朝歌。仗打敗了,他又想著求和。天下的便宜事,全都讓他算計盡了!”
“王上息怒,容臣一言。”
“愛卿請講。”
“王上,上述諸事怨不得趙侯。據臣所知,趙國實權盡在奉陽君手中,奉陽君與秦人關聯甚密,此番兵犯朝歌,必係奉陽君之意!臣請王上斟酌。”
魏惠王沉思有頃,轉對毗人:“宣淳於髡書房覲見!”
毗人叩道:“臣領旨!”
送走惠施,魏惠王即到禦書房,屁股剛剛落席,又覺不妥,起身到銅鏡前正了正衣襟和王冠,走出大門,站在門前台階上,抬頭望向門前花徑。不一會兒,就見毗人引淳於髡穿過林子,徑走過來。
看到淳於髡的鮮亮光頭,魏惠王心裏一樂,嗬嗬笑著步下台階。
見惠王降階相迎,淳於髡跪地叩道:“草民淳於髡叩見魏王!”
魏惠王疾步上前,扶起他道:“淳於子請起!”
淳於髡拱手謝道:“草民賤軀,何勞魏王遠迎!”
“嗬嗬嗬,”魏惠王笑過幾聲,“淳於子大名,寡人久聞。淳於子光臨,寡人聞報已遲,倉促之間,未及遠迎,還望淳於子海涵!淳於子,請!”
“魏王先請!”
魏惠王攜住淳於髡之手,並肩走上台階,步入書房,分賓主坐定。
毗人沏茶後退出。
魏惠王指茶禮讓:“淳於子,請用茶。”
“謝魏王香茗。”淳於髡端茶杯輕啜一口,驚道,“敢問魏王,此謂何茶?”
魏惠王亦啜一口,緩緩說道:“此茶產於王屋山斷腸崖,每年清明時節,由寡人親使玉女百名,啟朱唇含之,是謂玉女茶。”
“嘖嘖嘖,”淳於髡忙將鼻孔湊近茶杯,連嗅數下,慨歎,“如此**之茶,草民一氣牛飲,豈不是暴殄天物了。”
“嗬嗬嗬,”魏惠王樂了,“駿馬當配金鞍,名士當喝香茗。淳於子乃天下名士,非此茶不能般配也!”
“魏王羞殺草民了!”
魏惠王直奔主題:“聽聞淳於子學識淵博,智慧過人,這些年來遊走列國,救急解難,美名播揚天下,此番不辭勞苦,奔波至魏,可是受人所托,解人所難來了?”
“魏王聖明,”淳於髡捋下胡須,晃起光頭,“草民兩條賤腿,一日不走路腳底就會發癢,是以草民要不斷遊走;草民這張笨嘴,一日不說話舌根就會發僵,是以草民要不停說話;至於有人傳揚草民救急解難,純屬溢美之詞,草民因要仗之混口飯吃,也就聽憑他們說去。”
“哈哈哈哈,”魏惠王大笑幾聲,“好說辭啊!早聞淳於子言辭幽默,是滑稽遊士,今日一見,實非虛傳哪!”
淳於髡又啜一口香茶,抬頭道:“是草民口無遮攔,讓魏王見笑了。”
“嗬嗬嗬,”魏惠王笑道,“還是口無遮攔的好!寡人耳邊不缺唯唯諾諾,缺的就是先生這口無遮攔。淳於子,你還沒回寡人的話呢。此番使魏,可是受人所托,解人所難來了?”
“不不不,”淳於髡連連搖頭,“眼下並無戰事,天下太平,各家宮廷鶯歌燕舞,何人有難?不過,草民來此,受人所托卻是真實。”
“敢問淳於子受何人所托?”
“趙侯。”
“嗬嗬嗬,”魏惠王不無得意地揚下手,“寡人早就料到了。說吧,既然不為求情而來,趙語還有何事勞動淳於子?”
“趙侯感激魏王大恩,托草民致謝來了!”
“致謝?”魏惠王怔了,“寡人敗他於朝歌,斬他萬餘,俘他數千,他不來複仇,倒還致謝?”
“對對對,”淳於子連連點頭,“趙侯正為此事致謝。”
“請言其詳!”
“魏王有所不知,當初奉陽君請旨出兵,趙侯一千個不樂意。可奉陽君一意孤行,咆哮朝廷,趙侯出於無奈,這才準奏。魏王大敗奉陽君於朝歌,差點兒擒他於馬下。奉陽君灰頭土臉,一路逃回邯鄲,連續數日不敢上朝。趙侯心中竊喜,卻又不便表露,隻好暗托草民向魏王致謝。”
“哈哈哈哈,”魏惠王又是幾聲笑,“聽你這麽說來,是寡人錯看趙語了。淳於子何時回去,請轉告趙侯,就說寡人說了,前麵舊賬一筆勾銷,他那幾千殘兵敗將,也請淳於子一並捎回。”
淳於髡起身,行三拜大禮:“草民代這些被俘的趙人妻女,叩謝魏王體恤大德!”
“好吧,”魏惠王正正衣襟,“你這幾拜寡人收下。淳於子請起,寡人還有大事請教。”
淳於髡再拜後起身,重回幾前坐下,抱拳道:“魏王有何大事,盡可告知草民,草民知無不言。”
魏惠王抱拳還禮,緩緩說道:“魏國地處中原,西有強秦,東有富齊,北有悍趙,南有蠻楚,更有韓、燕、中山、衛、宋環伺於側,處境尷尬。寡人自承大統以來,食不甘味,夜不安寢,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唯恐有所閃失,辱及列祖列宗。淳於子是大賢之才,定有良策興我大魏,寡人懇請淳於子賜教!”
“賜教不敢。草民以為,魏王所慮,無非二字。”
魏惠王身子趨前:“什麽字?”
“人才!”
魏惠王微微點頭:“請淳於子詳解!”
“自古迄今,得人才者,得天下。治國安邦,首在人才。昔日文侯之時,文用翟璜、魏成子,武用吳起、樂羊,更拜卜子夏、段幹木、田子方為國師,朝堂之上,名士濟濟,數年而有大治,獨霸天下數十載,列國無與爭鋒。”
“先生所言極是!”魏惠王連連點頭,“不瞞先生,徐州相王時,田因齊羞辱寡人國無賢才,後又引兵犯境,也是欺寡人朝中無人。不想寡人身邊也有二人,一是惠子,一是龐子,反倒令他田因齊引火燒身,自取其辱。先生遊曆列國,所見甚廣,不知寡人身邊這二位愛卿,可算人才?”
“哈哈哈哈!”淳於髡爆出一聲長笑。
“哦?”魏惠王大是驚愕,“淳於子何故長笑?”
“草民非笑二人,是笑大王!”
魏惠王心頭一沉,麵上依舊掛笑,隻將身子略向後仰:“寡人有何好笑之處?”
“大王久居深宮,不知外麵變化。若此二子也算人才,天下豈不是人才泛濫了嗎?”
兩位大賢遭他這般蔑視,魏惠王臉上掛不住了,斂起笑容,咳嗽一聲,語氣嚴厲許多:“聽聞淳於子是天下名士,寡人這才洗耳恭聽。不想淳於子並無名士風範,滿口亂語,辱我朝中大賢,卻是可歎!請問淳於子,天下學問過惠子者,可有幾人?”
“就草民所知,”淳於髡侃侃言道,“天下士子賢過惠子者,比比皆是。惠子持名實之論揚名於外,但他在遊曆稷下時,竟被一個叫公孫龍的後生駁了個啞口無言。在稷下學宮,學問如公孫龍者數以百計。縱觀天下,大賢之才並不在稷下,而在鄉野僻壤。宋有莊周,鄒有孟軻,齊有隨巢子,此三子,皆為飽學之士,各有建樹,可稱天下大賢。名山大川之中更有隱士、高人不計其數。別的不說,單是終南山的寒泉子、雲夢山的鬼穀子,皆有扭轉乾坤之才,比惠施不知高出多少!”
魏惠王心頭冷冷一笑,暗自忖道:“哼,天下之才,若論學問,勝過惠子者,自有許多。可這老滑稽有所不知的是,公孫龍之流,隻會誇誇其談,孟軻、隨巢子學問雖大,誌向卻遠,所論過於空泛,於寡人並不實用。莊周之才,多為養生之論。至於高人、隱士,無不以修仙煉道為畢生所求,縱有才識,也隻想付諸山林,不肯予我。唯有眼前這個惠子,既能講學問,又能切中時弊,頗稱我心。也罷,此話且不點破,看這光頭還有何語?”想到此處,抬頭再問,“天下善戰過龐子者,又有幾人?”
淳於髡再爆一聲長笑,身子前趨:“草民敢問大王,龐涓師從何人?”
“雲夢山鬼穀子!”
“大王可知鬼穀子身邊尚有多少學生?”
這倒是魏惠王未曾想過的,當即搖頭:“寡人不知。”
“這就是了。”淳於髡晃幾晃光頭,“別的不說,單是修習兵學的亦非龐涓一人。據草民所知,龐涓師從鬼穀子僅三年,所學不過皮毛而已。”
魏惠王倒吸一口涼氣:“聽淳於子之言,雲夢山中難道還有勝過龐愛卿的?”
“這個自然。別的不說,天下兵聖孫武子的六世玄孫孫賓,此時就在山中,與那龐涓一道修習兵學。據草民所知,穀中諸人,唯有孫賓得到鬼穀子絕學,是橫掃千軍之才!”
魏惠王朝淳於髡拱手揖道:“聞先生之言,魏罃眼界大開。魏罃孤陋寡聞,適才冒犯先生之處,還望先生海涵!”
淳於髡還揖:“是草民妄言犯上,大王不加責罰,草民已知足了。”
“先生也是大賢,如蒙不棄,魏罃願拜先生為國師,早晚聆聽教誨!”
“草民身賤,隻愛遊玩,不習衣冠,還望大王成全!”
魏惠王略想一下:“來人!”
毗人走進:“臣在。”
“賞淳於子足金三十兩,錦緞二十匹,軺車一輛。”
淳於髡起身叩道:“草民謝大王重賞。”
自淳於髡來過之後,魏惠王像是換了個人,一連幾日,茶飯不思不說,連正常的上朝也免了。
膳食房中,幾案上擺著一葷一素兩個菜肴,是毗人在傳旨節儉時特意吩咐廚師做的。一葷是熊掌、豹心,做一盤,一素是百菇山珍,亦做一盤。旁邊擺著一碗羹湯,是燕窩燉山參。
魏惠王在幾前端坐,拿起箸子,夾起一塊熊掌,放進口中,咬嚼幾下,吐出來,轉夾一塊豹心,放到唇邊,既不吃進去,也不棄掉,隻是僵在那兒,心底裏仍在回**淳於髡的聲音:“據草民所知,龐涓師從鬼穀子僅三年,所學不過皮毛⋯⋯穀中諸人,唯孫賓得鬼穀子絕學,是橫掃千軍之才。”
魏惠王忖道:“淳於髡名噪列國,所言一定不虛,想必孫賓之才,真在龐涓之上。我有龐涓,已是天下無敵,若是再得孫賓⋯⋯”
想到這裏,魏惠王“啪”地扔掉箸子,嚇得在一側侍奉進膳的幾個宮女撲通撲通全跪在地,花容失色,瑟瑟發抖。
毗人急走過來,小聲問道:“王上有何吩咐?”
“召武安君!”
“臣領旨!”
張猛依龐涓所囑,從各地軍卒中精選出三千奇能之士,列作名冊呈報龐涓。
龐涓一一審畢,不無感慨地對張猛道:“不瞞張將軍,在涓小時,大魏武卒是多麽神聖,身為大魏武卒又是多大的榮耀啊!然而,所有這一切,在涓親曆平陽屠城之後,灰飛煙滅。張將軍哪,作為軍人,涓渴望殺戮,涓渴望喋血,但那一定是在戰場上,一定要讓對手拿起槍!可那時,在平陽,唉,光天化日,殺孺奸女,禽獸不如啊!涓看得心寒,涓為大魏武卒淪落至此而痛心不已。就在當日,涓脫下甲衣,涓暗下決心,有朝一日,涓若有緣再穿甲衣,一定要整頓武卒,再建鐵軍,樹吳起時代的大魏武卒雄風!”
“這個日子,末將看到了!”張猛心情激動,“能在將軍麾下,是末將此生之幸!”
“在下依據吳起將軍夢中所囑,詳細列出大魏武卒的軍風軍紀、作戰獎懲諸項行為要則,請將軍作為命令宣示三軍,照此整頓,嚴格訓練,凡違規則者,以軍法處置!”龐涓從案下拿出一冊厚厚的竹簡,遞給張猛。
張猛雙手接過:“末將得令!”
外麵一陣腳步聲急,宮中來人宣召龐涓。
龐涓趕到禦書房,叩首:“兒臣叩見父王!”
“賢婿平身。”惠王朝他笑笑,指向旁邊的席位。
“謝父王!”龐涓起身坐於席位。
“聽聞孫武子後人孫賓與愛卿同在鬼穀修習兵學,可有此事?”惠王緊緊盯住他,劈頭問道。
龐涓一下子蒙了。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惠王會突然問出這個。
“賢婿?”惠王傾身,目光征詢。
“回稟父王,”龐涓回過神來,拱手稟道,“確有此事。孫賓與兒臣於同日進穀,同隨鬼穀先生修習兵學。”
魏惠王又問:“賢婿出山,孫賓為何仍在穀中?”
龐涓心頭又是一怔,眼珠子一轉,順口應道:“孫賓年齒長於龐涓,雖肯用功,記憶卻差,在學業上稍遜兒臣一籌。同一篇文章,兒臣詠讀三遍即可熟記,孫賓卻要詠讀十遍,是以先生準允兒臣下山,獨將他留於穀中。”
龐涓此說與淳於髡所言相去甚遠,魏惠王眉頭微皺,略頓一下,直言道:“寡人聽說,孫賓已得鬼穀子絕學,是橫掃千軍之才呢。”
龐涓心頭收緊,眼珠子又是一轉,從容應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兒臣下山已滿一年,孫賓是否長進神速,兒臣委實不知。”
“嗯,”魏惠王臉色稍緩,點頭,“賢婿所言也是。”目光熱切地盯住龐涓,“寡人欲得孫賓,賢婿意下如何?”
“嗬嗬嗬,太好了!”魏惠王麵色大悅,半是責怪道,“賢婿既有此願,早該奏報為父才是!”
“兒臣未奏,原因有二,”龐涓沉下氣來,緩緩回道,“一是兒臣剛剛用事,貿然舉薦,恐人議論兒臣結黨營私;二是孫賓本為齊人,家廟皆立於齊。在鬼穀之時,孫賓曾多次對兒臣提及此事,說他有朝一日學有所成,想回齊國效力。如今齊、魏交惡,兒臣擔心他身在魏地,心念齊國,於國家或有不利⋯⋯”本欲再說孫門與魏有血仇之事,話至口邊,又吞回去。
“嗯,”惠王微微點頭,“賢婿所慮甚是。不過,國家正值用人之際,如果孫賓能助賢婿一臂之力,當是國家大幸。至於孫賓心念齊國,也是常情。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孫賓若來,隻要寡人待以誠心,想必他也不會負寡人。”
“父王寬仁納賢之心,兒臣已知。兒臣明日即別大梁,趕赴鬼穀,邀請孫賓共謀大業!”
惠王閉目沉思,有頃,擺手止道:“眼下國事繁多,朝中不可沒有賢婿。再說,賢婿與蓮兒新婚燕爾,尚有許多俗禮不可省卻,眼下不宜遠行。這樣吧,賢婿可修書一封,由寡人使申兒前去鬼穀,一是迎聘孫賓,二是代寡人答謝鬼穀先生!他為寡人培育兩位大賢之才,功莫大焉,寡人請以國師之禮待之。”
龐涓起身叩道:“兒臣代恩師鬼穀先生、師兄孫賓叩謝父王隆恩!”
“嗬嗬嗬,”惠王擺手笑道,“去吧。若有空閑,叫蓮兒回宮看看。幾日不見,寡人甚是想念她!”
龐涓再拜:“兒臣代內子叩謝父王記掛!”
龐涓辭別惠王,回至府中,也如魏王一般茶飯不思,獨坐於書房,越想越是煩悶,幹脆起身,在廳中踱來踱去,自語道:“真是蹊蹺!鬼穀子擇徒授藝之事,天下鮮有人知。我雖說過師從於鬼穀子,可從未提及另外三人,王上如何知道孫賓的?這且不說,王上非但知道,且肯定孫賓已得鬼穀子絕學,是橫掃千軍之才。細聽話音,王上深信孫賓之才優秀於我。這就怪了,孫賓所學,比我龐涓相差甚遠,料定他再學三年,也不及我。難道先生另有絕學,隻在我走之後獨傳孫賓,使他頓悟⋯⋯”
龐涓沉浸於思慮之中,沒有注意到悄悄進來的瑞蓮公主。新婚燕爾,蜜月初度,公主一時也離不開夫君。前麵見他突然被召,這又見他心情鬱悶,眉頭不展,瑞蓮以為有大事了,到他跟前,不無關切道:“夫君?”
龐涓嚇了一跳:“夫人?”
瑞蓮的纖手搭在龐涓身上,柔聲問道:“夫君在此走來走去,自言自語,有何心事,能否說予臣妾?”
瑞蓮噓出一口氣,順口說道:“這是喜事,值得慶賀呢。”
“嗬嗬,”龐涓心不在焉,“是個喜事,值得大賀。”
瑞蓮像個淘氣的孩子,纏住這個話題不放:“你們師兄弟,也有一年沒有見麵了吧?”
“是啊是啊,是有一年了。”龐涓隨口應一句,陡然意識到他所麵對的是大魏公主,旋即輕歎一聲,“唉,不瞞夫人,涓自離鬼穀,就如一個迷途的稚子。所幸得遇父王和夫人,才算有所傍依。”
瑞蓮感動,埋頭於龐涓懷中:“夫君⋯⋯”
“唉,”龐涓又歎一聲,“若得孫兄在此,涓就多了一個手足兄弟。不瞞夫人,得此佳音,龐涓真是喜不自禁哪!”
瑞蓮抬起頭來,撲哧笑道:“夫君跟旁人就是不一樣!”
龐涓一愣:“有何不一樣?”
“別人遇到喜事,總是眉開眼笑;夫君遇此喜事,卻是眉頭緊皺,連聲歎氣,似有浩茫心事。”
“夫人真會說笑。”龐涓也笑起來,“常言道,物極必反,涓是喜極而歎了。”
二人說笑一陣,瑞蓮轉換話題:“方才夫君叩見父王,父王沒說別的?”
“父王說,他和母後甚是想念你,要你得空回宮一趟。”
瑞蓮泣下:“幾日不見父王和母後,臣妾也是掛念。明日臣妾回宮看看,夫君意下如何?”
“好好好!涓與夫人同去。涓早就想去後宮探望母妃,叩謝她的大恩大德!”
“咦,”瑞蓮目光詫異,“母妃有何恩德於你?”
龐涓眼望瑞蓮,微微笑道:“母妃為涓生出如此賢惠、嬌美的夫人,恩德當比天大,比海深!”
瑞蓮再次將頭埋進龐涓懷裏,不無嬌羞:“夫君⋯⋯”
龐涓性起,將她摟緊,解她衣帶。
二人正要纏綿,龐涓猛又想起一事,一把推開瑞蓮:“夫人,有個小事,涓去去就來。”
瑞蓮點頭,鬆開他,將鬆下的衣帶扣上,抬起一雙妙目:“夫君隻管忙去,臣妾候你就是。”
龐涓來到前院,找到龐蔥,小聲問道:“蔥弟,方才想起一事,大婚那日,有人上門鬧事,似聽白虎說是淳於髡。那日大哥喝多了,不及細問,究竟怎麽回事?”
“那日下午,”龐蔥應道,“門人急報,說有人在門口鬧事,想吃喜酒。小弟趕去,見是一個光頭,後來才曉得他是淳於子。小弟觀他相貌,知他斷非尋常人士,邀他赴宴,他卻不肯,隻說有人托他捎話給大哥。因是大哥喜日,小弟不能掃興,就把那話壓下了。”
“是仇家陳軫,他捎的話是:‘早晚若打噴嚏,便是陳軫惦念你呢。’”
龐涓牙關咬起,拳頭捏成一團,之後慢慢鬆開,爆出一聲冷笑:“嘿嘿,奸賊敢說此話,還算一個男人!”
“大哥,讓奸賊溜掉,是個禍害,我們得防著他一些!”
“溜掉也好!”龐涓鼻孔裏輕哼一聲,“人生在世,若無對手,活著也是無趣。隻是與他相鬥,髒了大哥的拳頭,卻是可惜!”略頓一下,話鋒陡轉,“那個禿頭哪兒去了?”
“近些日來,小弟使人盯他來著,得知他於前日覲見王上,聽說王上賞他不少黃金、絲帛等物,賜軺車一輛。”
龐涓一拳砸於幾上:“這就是了!”
龐蔥詫異道:“就是什麽?”
“陳軫讓大哥打的噴嚏!”
翌日,魏宮大朝,魏惠王的目光落在龐涓身上:“龐愛卿,禮聘孫賓之書,可否修好?”
“回稟王上,”龐涓跨前一步,“臣已修好,請我王禦覽。”說著從袖中取出竹簡,呈給惠王。
惠王細閱一遍,頗為滿意,轉向太子申:“申兒。”
太子申出列奏道:“兒臣在。”
“鬼穀先生居於荒山野嶺,竟為寡人育出龐愛卿、孫愛卿這樣的大賢之才,甚是難得。寡人本欲親往謝之,因國事煩冗,無法脫身。你代寡人前去,賜鬼穀先生黃金百兩,絲錦五十匹,禮聘孫賓,拜謝鬼穀先生的育英之恩。”
太子申叩道:“兒臣領旨!”
退朝之後,太子申叫住惠施,拱手道:“先生留步!”
惠施頓步,抱拳還禮:“臣見過殿下!”
“魏申覺得此事怪異,特向先生求教。”
惠施問道:“何處怪異了?”
“父王用士,向來沒有如此主動,為何獨對孫賓行此大禮?”
“王上自比文侯,畢生之願是稱霸列國,南麵而王。河西一戰使王上之夢幾乎破滅,所幸得到龐涓,雄心再起。聽聞孫賓之才更勝龐涓,自然是心向往之。”
“這個倒是。”太子申點頭,“魏申還有一事不明。孫賓為龐涓師兄,禮聘孫賓,當由龐涓前去才是,父王為何不差龐涓,反使魏申躬身前往呢?”
“這正是王上的高明之處。”
太子申一怔:“高明之處?”
“龐涓一戰成名,封侯拜將,權傾朝野,貴為國戚,又與公子卬結在一起,在朝形成勢力,必對殿下不利。而未來繼承大統的,隻能是殿下。王上不善識人,卻善權術,此舉正是給殿下機會。假使孫賓才具勝過龐涓,王上自會重用。孫賓是殿下禮聘來的,於殿下就有知遇之恩,其中利害,不言而喻。”
太子申大是歎服,拱手道:“先生一語道破玄機,魏申茅塞頓開!”
因有向導領路,不消多時,太子申一行趕至鬼穀。行至穀口,太子申吩咐眾人守在穀外,僅帶四個抬謝禮的隨員,畢恭畢敬地走進穀中。
穀中熱鬧早被童子發現。看到太子申數人走近草堂,童子迎上,當路而立。
太子申揖道:“請問童子,鬼穀先生可在?”
童子打量他一番,還禮道:“請問客官,為何欲見家師?”
“請童子轉告鬼穀先生,就說魏國太子魏申求見。”
“請太子稍候。”童子返回草堂,報告玉蟬兒。
玉蟬兒入洞,小聲稟道:“先生!”
“可是有客人了?”
“是魏國太子,抬著禮箱,求見先生。”
“非來求見老朽,是來求聘孫賓的。”
“先生之意如何?”
“這是孫賓之事,讓他與孫賓談吧。”
“蟬兒知了。”
玉蟬兒款款走出草堂,距太子申五步停下,揖道:“小女子見過魏國太子殿下。”
想是未料深山野穀裏竟然有這麽一位絕世美女,太子申一下子愣了,癡癡地站在那兒。
玉蟬兒再次揖禮:“小女子見過太子殿下!”
太子申醒神,急急還禮:“魏申見過仙姑。請問仙姑,鬼穀先生可在?”
“先生閉關潛修,恕不見客。”
“這⋯⋯”
“殿下一路辛苦,如蒙不棄,請至草堂喝杯清茶。”
“魏申謝仙姑款待。”
“殿下,請。”
“仙姑,請!”
二人一前一後步入草堂,童子沏好茶,擺上幾案,候立於側。
太子申抱拳:“敢問仙姑芳名?”
玉蟬兒回揖:“殿下可叫小女子玉蟬兒。殿下,請用粗茶。”
太子申略品一口,盯住玉蟬兒,讚道:“青山綠水,佳人香茗,好一處洞天福地!”
玉蟬兒臉色微沉,緩緩起身:“殿下若為遊山玩水而來,茶後可登前麵山巔,那裏風景更佳。小女子有事要做,恕不奉陪了。”說畢略略一揖,轉身就走。
太子申自覺失言,起身急道:“仙姑留步!”
玉蟬兒停步,轉身:“殿下有何吩咐?”
太子申揖道:“前些時日,魏四麵受敵,情勢垂危。先生愛徒龐涓力挽狂瀾,使魏轉危為安。父王感念先生教化之恩,特使魏申進穀麵謝!”說著,朝外擊掌,幾位隨員抬著兩隻裝滿黃金等物的禮箱進來,放置地上,打開箱蓋,退出。
太子申指向兩隻箱子:“父王賜鬼穀先生黃金百兩,玉璧兩雙,夜明珠一顆,珍珠十串,錦緞五十匹。些微薄禮,不成敬意,望仙姑笑納!”
玉蟬兒看也不看兩隻禮箱,斂神正色:“小女子代先生謝過你家父王美意。鬼穀本是清淨之地,盛不下這等貴重物品。先生有言,龐涓既已出山,就與鬼穀無涉。請殿下帶上這些寶貝,回去轉呈你家父王。”
玉蟬兒冷冷接道:“請殿下轉告你家父王,為君之道,當與民相安。財物取之於民,亦當用之於民。這些金子,這些珠寶,皆為民脂民膏,來之不易,自當用於該用之處,莫要隨意拋撒。”
太子申肅然起敬:“仙姑玉言,振聾發聵,魏申一定轉稟父王。魏申還有一事懇請姑娘!”
“殿下請說。”
太子申從袖中摸出魏惠王的詔書和龐涓的書信:“此為父王親寫詔書,煩請姑娘轉呈先生。此為龐將軍捎給孫賓的書信,煩請姑娘轉呈孫賓。龐將軍還有一些叮囑,魏申須當麵轉告孫賓。”
玉蟬兒微微點頭:“魏君寫給先生之信,小女子代收了。至於龐涓之信,殿下還是當麵交給孫賓吧。”轉對童子,“童子,帶殿下去見孫賓。”
“好咧!”童子應過,轉對太子申微微一揖,“殿下請!”
太子申還一揖:“童子請!”
童子領著太子申走到四子草舍前麵,大聲叫道:“孫師弟,有人尋你!”
孫賓剛好在家,應聲走出,見到太子申等,怔在那兒。
太子申揖道:“魏申見過孫子!”
孫賓還禮:“孫賓見過魏子!”又指向草地上的幾隻石凳,“魏子請!”
“孫子請!”
二人分別坐下。
太子申取出龐涓書信,呈給孫賓:“龐將軍托魏申捎給孫子書信一封,請孫子惠閱!”
孫賓雙手接過:“有勞魏子了!”
孫賓展開龐涓書信,隻見信中寫道:
孫兄,涓倉促下山,步履艱難,幸蒙魏王厚愛,終得驅用。弟時刻未忘臨別之言,今立足已穩,特薦兄於王上。魏王聞兄之賢,食不甘味,寢不安枕,特使殿下奉詔入穀,邀兄共赴大業。此等恩寵,堪比太公渭水之遇。望兄莫失良機,奉詔下山,與弟並肩齊驅,共輔明主。
弟涓拜上
孫賓讀畢,方知對麵而坐的是魏國殿下,叩道:“孫賓不知殿下光臨,失禮之處,還望海涵!”
太子申扶起他道:“孫子不必拘禮!申奉父王詔命,驅馳至此,隻為迎聘孫子,望孫子成全父王美意,即刻下山,與申同赴大梁,建功立業。”
“魏王美意,殿下盛情,孫賓受之有愧!”
“孫子不必客氣。時辰不早了,不知孫子何時可以下山?”
“這是大事,賓難以自決。山中苦寒,殿下請先下山安歇,待我稟過先生,回複太子如何?”
“也好。”太子申略一沉思,點頭,“申在宿胥口恭候孫子,三日之內若是不見孫子前來,申就再次進穀懇請。”
“三日之內,孫賓一定回稟殿下。”
太子申揖道:“魏申告辭!”
孫賓回揖:“賓恭送殿下!”
童子見過銅幣,也見過小塊金子,未曾見過碼成堆的金錠,更未見過這麽多的錦緞,遂指箱中之物望向蘇秦:“蘇師弟,此為何物?”
蘇秦平生第一次見到如此之多的金子,早已兩眼發直,見童子問他,回過神來,說道:“回師兄的話,這些是金子,那些是珠寶和錦緞。”
“這些金子好做什麽?”
眾人皆笑起來。
“回稟師兄,”張儀笑道,“在這天下,金子所向無敵,沒有它做不成的事。”
童子從箱中拿出一隻金錠,左看右看,又在手中掂了幾掂,將頭轉向玉蟬兒:“蟬兒姐,難道此物比先生還要厲害?”
眾人又是一番大笑。
玉蟬兒止住笑,拉過童子,悄聲說道:“別聽張儀瞎扯。在這穀裏,此物一無所用,還不如溪水裏的卵石呢。”
“什麽殿下!”童子隨手將金錠扔回箱中,撲哧笑道,“真想感謝先生,就該拿些好東西來,拿來這些,吃不能吃,用不能用,掂起來分量卻重。”
眾人越發笑得厲害。
孫賓卻是蹲在地上,自始至終未能笑出。
見大家笑夠了,孫賓起身,朝大家拱手道:“大師兄、師姐、蘇兄、張兄,請諸位莫談金子了。在下千思萬想,是去是留,實無定見,懇請諸位拿個主意。”
張儀應聲叫道:“沒什麽好說的,依張儀之見,孫兄隻管前去。”
孫賓望向張儀:“張兄何說此話?”
“就憑這堆金子。”張儀手指箱子,“魏王重金求士,殿下親迎,足見魏國重視人才。龐涓那廝算什麽玩意兒,可魏王不但封將拜爵,還將寶貝女兒嫁他。看來,前番河西一戰,真將老昏君打醒了。魏國地處中原,若能振作,或如龐涓那廝所說,真能夠左右騰挪,是孫兄的用武之地呢。”
蘇秦連連搖頭:“依在下之見,魏不可去。”
孫賓扭過頭來:“請蘇兄詳言。”
“也憑這堆金子。”蘇秦看向金子,“這些年來,魏國大興土木,連年征伐,國庫早空,民不聊生,魏王卻視而不見,出手這般闊綽,依舊是揮金如土,可見其不察民情,不恤民生。君不知民,必困。君不恤民,必窘。由此看來,此君不可輔也。”
蘇秦竟然說出此話,倒讓玉蟬兒內中一動,不由得看他一眼,目光讚賞。
孫賓點頭,看向玉蟬兒:“師姐可有定見?”
玉蟬兒笑道:“剛才張公子、蘇公子之言,各有道理。以孫公子之才,無論輔佐何國君主,均會有所成就。隻是⋯⋯”略頓一下,“孫公子若去魏國,蟬兒唯有一慮。”
玉蟬兒遲疑一下,再笑一聲:“也沒什麽,蟬兒是說,孫公子過於仁厚,若與龐公子同朝為官,隻怕難有出頭之日。”
“對對對!”張儀迭聲急道,“師姐此言正中我心。方才在下隻顧想大,未曾想小,將龐涓這廝的人品忽略了。龐涓這廝隻可共患難,不可共富貴,孫兄還是莫去魏國為好!”
“嗬嗬嗬,”孫賓笑道,“若是此說,倒不打緊。龐師弟與賓情義甚篤,至於名利,賓向無所爭,相信不會與他為此生隙。”
“孫師弟,”童子插言道,“說來說去,你自己究竟是去還是不去?”
“這⋯⋯”孫賓遲疑半晌,“回師兄的話,師弟實在無法決斷,請師兄為師弟決之。”
童子兩手一攤:“這是大人的事,童子如何能斷?”
眾人皆笑起來。
童子掃他們一眼,一本正經地轉對孫賓:“既然諸位皆不能決,師弟也不知何去何從,依師兄之見,可以進洞求問先生。”
“回大師兄的話,”孫賓應道,“聽師姐說,先生正在閉關潛修,師弟不敢打擾。”
張儀笑道:“先生此說,必是打發那個太子的,孫兄隻管去問。”
孫賓看向玉蟬兒。
玉蟬兒點頭應道:“張公子說得是,先生沒有閉關。隻是⋯⋯眼下時辰已晚,先生當是入定了,孫兄若問,可於明日晨起再來。”
翌日晨起,孫賓走到草堂,玉蟬兒引他進門,見鬼穀子已在堂中端坐,看那樣子,是在候他。
孫賓拜過,將龐涓之信雙手呈上。
鬼穀子掃過一眼,隨手丟在幾案上,微笑著看向孫賓。
孫賓叩道:“師弟下山之時,曾與弟子有約。今日師弟履約,特邀弟子前去,弟子若是不去,當是失信;魏王親派殿下禮聘,待弟子以誠。弟子若是不去,當是失禮。魏人於數年前入侵衛境,血洗平陽,先父母、叔父全家及數萬無辜百姓死於國難,弟子若去仕魏,就等於忘卻前仇,當是不孝。今日之事,弟子反複思量,終難決斷,隻好煩擾先生。”
鬼穀子閉上兩眼,半晌,慢慢說道:“放下信、禮、孝不論,你的真心歸於何處?”
“弟子願隨先生幽居鬼穀,修仙煉丹,潛心求道。”
鬼穀子凝視孫賓,有頃,點頭道:“你忠厚質樸,心無雜念,有此願心,必能成就。隻是天下紛亂,戰爭頻仍,眾生猶在火海之中。你既習兵學,就當順應天命,止亂解爭。待天命有成,再來遂此願心。老朽隻在林深穀幽之處,候你功成歸來。”
孫賓叩拜:“弟子唯先生之命是從。”
“你是否赴魏,盡在你心,老朽並無決斷。至於朋友之信、君王之禮、事親之孝,皆為個人恩怨,修道之人理應忘卻,唯以天下大道為念。”
鬼穀子眼望孫賓,臉上浮出慈愛的微笑:“你明白什麽了?”
“弟子決定了。弟子這就下山,助師弟一臂之力。”
鬼穀子心頭一顫,隨即定下來,微微點頭:“你既已做出決定,那就去吧。”
“弟子此去,是福是禍,還望先生點撥。”
鬼穀子盯他一時,吩咐道:“先聖曰:‘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是福是禍,皆由天命,非人力所能扭轉。你可覓山花一束,老朽為你占之,或可有所警示。”
“弟子遵命!”
孫賓起身,正欲出門覓花,恰好看到玉蟬兒手提一罐清水進來,走至先生堂前靠牆處。那裏擺著一隻高腳銅鼎,鼎中插著一束她昨日所折的野**。
玉蟬兒換過鼎中之水,將花重新擺好。
百花之中,孫賓偏愛菊、梅,心裏一動,徑走過去,取出來,雙手呈給鬼穀子,叩道:“先生,弟子就占此花,請先生驗看。”
鬼穀子擺手:“放回去吧。”
孫賓謝過,起身將**複歸入鼎,再至鬼穀子跟前,跪下。
鬼穀子雙目微閉,運神發功,有頃,睜開眼睛,神色凝重,麵呈憂容,兩眼凝視孫賓,久久不語。
孫賓心頭一沉,輕聲道:“先生⋯⋯”
鬼穀子盯住他道:“你可認定此花?”
孫賓應道:“弟子認定。”
“好吧,”鬼穀子閉起眼睛,緩緩說道,“你既認定此花,老朽就以此花占之。此花長於野穀,開於仲秋,不與百花爭豔,喻你心誌高遠,與世無爭;此花生於磐石之間,清香怡人,經霜不落,喻你品性高潔,神定誌堅;此花為玉女所愛,又為玉女所折,備受玉女侍弄,喻你將得美人真心;此花自在長於穀中,卻橫遭殘折,喻你當有飛來劫難;此花雖經殘折,卻被供養於寶器之中,喻你雖有劫難,卻無大礙;供養之器為青銅之鼎,供養之水為山中清流,喻你將來受到器重,可得善終!”
孫賓聽到前景若此,愣怔良久,叩道:“弟子謝先生吉言!”
鬼穀子又歎一聲:“既占此花,你的名字需改一字。”
“懇請先生為弟子改之!”
“將‘賓’字改為‘臏’字,或可使你有所進取。”
玉蟬兒納悶,小聲問道:“先生,‘賓’字改為‘臏’字,如何就能進取?”
“此為天機。”
孫臏再拜:“弟子謝先生更名!”
鬼穀子略頓一時,話中有話:“孫臏,你與龐涓同朝事主,凡事當要多個心眼!”
孫臏叩道:“弟子記下了!”
鬼穀子在幾案下麵摸出筆,玉蟬兒遞上墨水。鬼穀子提筆在一塊絲帛上書寫一時,裝入一隻錦囊中,封好,遞給孫臏:“老朽予你錦囊一個,垂危關頭,當可啟之!”
鬼穀子凝視孫臏,良久,緩緩說道:“孫臏,你可以走了!”說罷起身,徑入洞中。
孫臏朝鬼穀子的背影連拜數拜,失聲泣道:“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