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2章| 驅夜鼠孫賓得書 用險策龐涓謀齊

這日晚間,四子宿舍前麵的草坪上,孫賓、蘇秦、張儀百無聊賴地仰躺著,遙望東山遲遲升起的月亮。

三人誰也沒有說話,草地上死一般靜寂。

張儀終於憋不住了,坐起叫道:“我說二位,你們說句話行不?不就是少了一個龐涓嗎?”

誰也沒有理他。

張儀急了,將蘇秦硬扳起來:“你給我起來!”

蘇秦被他強拉起來,望著他:“說什麽?”

“說什麽都成,隻要不這樣悶著。”

蘇秦撲哧一笑:“沒有了龐兄,看把你急的。”

“說真的,那小子在這兒,我這拳頭總是癢癢的。他這一走,真還別扭。你說,就他肚裏的那點貨色,這就急吼吼地下山,行嗎?”

“這個得問孫兄。”

張儀轉向孫賓:“孫兄,龐涓牛氣衝衝地一路下山,不會被人家再趕回來吧?”

孫賓亦坐起來:“龐師弟機敏善斷,又有悟力,此番下山,定有作為。”

“孫兄,你說實話,他真比你強?”

“從他近日言談可以看出,孫賓此生,隻怕難以及上了。”

“是啊,是啊,”張儀隨口應道,“龐兄得了寶貝,孫兄卻兩手空空,自然難以及上。”

恰在此時,玉蟬兒從鬼穀草堂走過來,聽個真切,曉得張儀已經知悉先生贈送龐涓《吳起兵法》的事了,心中一凜,順口問道:“張公子,龐公子得了什麽寶貝?”

張儀自知失言,掩飾道:“看他那神秘兮兮的樣子,就跟得了個寶貝似的。師姐請坐。”

玉蟬兒走到近前,並膝坐下,笑道:“聽你那麽說,蟬兒真還信了呢。三位公子⋯⋯”

張儀應道:“師姐有何吩咐,直說就是。”

“先生讓蟬兒傳話,說是夜聞鼠聲,甚惡之,要你們輪流守值,為先生驅鼠!”

三人麵麵相覷,有頃,齊聲道:“弟子領命!”

張儀眼睛眨巴幾下,問道:“師姐,誰先輪值?”

“先生吩咐過了,首夜是蘇秦,次夜是張儀,再次夜是孫賓,輪值從今夜起始。時辰不早了,蘇公子,請!”

玉蟬兒站起來,轉身走了。

蘇秦亦站起來,對孫賓、張儀揖道:“孫兄,賢弟,在下守值去了。”

蘇秦跟從玉蟬兒走進洞中,見鬼穀子一動不動地端坐於洞室。

玉蟬兒稟道:“先生,蘇公子來了。”

蘇秦趨前叩道:“弟子叩見先生。”

鬼穀子眼睛微睜,緩緩說道:“不知何處竄來一隻碩鼠,擾亂老朽心智,使老朽無法入定。你可守於此處,碩鼠若來,為老朽驅之。”

“弟子遵命。”

“幾上是些竹簡,若是困倦,你可讀之。”

蘇秦叩道:“弟子叩謝先生。”

鬼穀子眼睛閉合,漸漸入定。蘇秦眼角一瞄,看到一根棍棒,悄聲走去,拿在手中,守在離鬼穀子幾步遠處,眼耳並用。

蘇秦一絲兒不敢懈怠,一直守到後半夜,並無半點異音,碩鼠不見蹤影。將近天亮時,蘇秦覺得困倦,打聲哈欠,猛然想起先生所囑,走到幾邊,果見幾案上擺著一捆竹簡,打眼一看,竟是薑太公的《陰符本經》。

看到是部寶書,蘇秦困意頓失,正欲展卷閱讀,又恐驚動先生。猶豫片刻,見先生仍在定中,且先生事先又有囑托,也就小心翼翼地展開竹簡,就燈光閱讀起來。

不知不覺中,雄雞啼曉。

鬼穀子睜開眼睛,伸個懶腰。

蘇秦叩道:“弟子依先生囑托,守值一夜,不曾見那碩鼠。”

鬼穀子笑道:“許是有你在,碩鼠不敢來了。你守值一宵,定也困倦了吧。”

“弟子依先生所囑,得讀寶典,並不覺得困倦。”

“不困就好!回去歇息吧。有張就應有弛,覺是一定要補的。”

蘇秦叩道:“謝先生關心!弟子告退!”

蘇秦走出草堂,正欲拐向溪邊洗臉,樹後傳出一個聲音:“蘇兄⋯⋯”

蘇秦打個愣怔,扭頭一看,卻是張儀,笑問道:“賢弟,你躲此處何幹?”

“恭候蘇兄啊。”

蘇秦怔了:“等我?”

“在下甚想知道,蘇兄是否逮到了碩鼠?”

蘇秦搖頭。

“嗯,”張儀點頭道,“這個在下已有所料。這麽說來,蘇兄整整守值一夜?”

蘇秦點頭。

“沒有迷糊過一眼?”

“是哩。”

張儀不相信地望著他:“就這些了?”

“還有,在下讀到一本寶書。”

張儀兩眼放光:“在下等的就是蘇兄這句話。不瞞蘇兄,昨晚聽師姐一說,在下就已猜出,先生是要放貨了。敢問蘇兄讀的是何寶書?”

“薑太公的《陰符本經》。”

“《陰符本經》?”張儀呢喃一句,點頭,“是冊寶書,在下早有聽聞,隻是無緣拜讀。蘇兄,你該好好歇息一陣,勞頓一夜,身體要緊哪。”

“謝賢弟關切。”蘇秦揚下手,趕往小溪裏洗臉。

望著蘇秦的背影,張儀自語道:“看來是我張儀多慮了。蘇兄仍舊是蘇兄,不奸不滑,斷不似龐涓那廝。”

次日夜間,該張儀輪值。幾案上依然擺著《陰符本經》。

張儀喜極,通讀一宵,絲毫不覺困倦。

第三日夜間,該孫賓輪值時,幾上卻是空空****。鬼穀子雙目緊閉,寂然入定。孫賓守在一側,手執棍棒,兩眼圓睜,兩耳豎起,一夜守候碩鼠。直到天亮,並無鼠蹤。

第四夜,又是蘇秦輪值,幾上擺的仍是《陰符本經》,所不同的是,此《陰符》不同於彼《陰符》,上麵寫滿了鬼穀子的詳細注解。蘇秦大喜,又是一個通宵奮戰。

第五夜,張儀輪值,幾上所擺仍是昨夜蘇秦所讀的帶注《陰符》。張儀早已從蘇秦口中探聽明白,因而並不驚奇,細讀一個通宵。

第六夜,再次輪到孫賓輪值,幾上仍舊是空空****。孫賓仍如前一次輪值一樣,手執棍棒,一直守到天亮。

孫賓輪值兩夜,夜夜空值一宿,玉蟬兒看不過去了。

翌日淩晨,孫賓走後,玉蟬兒、童子陪同鬼穀子走到草堂後院的草坪上,習練鬼穀子自創的吐納功法。練有一個時辰,三人收勢,玉蟬兒道:“先生,蟬兒有一事不明。”

鬼穀子微微一笑:“不是不明,是不平吧。”

玉蟬兒笑了:“先生已經知道了。”

“先說這《吳起兵法》。”鬼穀子解釋道,“此書重在技戰,龐涓多存機巧之心,正可習之。孫賓為人厚實,習之無益。再說這《陰符本經》。此書重在修心養誌,蘇秦也好,張儀也罷,自進鬼穀,心神遊移未定。心若不定,誌必不堅。習口舌之學,心誌不穩,當是大忌。此書二人習之,正是修本補缺。孫賓生性謹慎,心定誌堅,若是再讀《陰符》,非但無助於他,反倒誤他大事。”

玉嬋兒完全歎服了:“傳聞仲尼有教無類,因材施教,蟬兒今日知之。隻是⋯⋯先生總也不能讓孫賓夜夜守鼠吧?”

“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孫賓自有孫賓的造化,但待機緣而已。”

如此又值一輪,再次輪到孫賓。這日夜間,孫賓仍然手執木棒,一絲不苟地守候在鬼穀子身邊。如此守值一夜,眼見天明,孫賓並無倦色。鬼穀子一如既往,端坐於地,身心完全入定。

雞叫頭遍時,孫賓聽到異響,定睛細看,果見一隻碩鼠在石縫裏探頭探腦。見無動靜,老鼠嗖嗖幾下爬上鬼穀子幾前的一張桌子,鑽進一個抽屜。不一會兒,抽屜中傳出碩鼠牙齒咬木的咯咯聲。孫賓輕手輕腳地移到桌邊,猛地拉開抽屜。

老鼠受驚竄出,孫賓眼疾手快,一棒打去,正中鼠腰。老鼠吱地慘叫一聲,撲地死去。

鬼穀子眼睛睜開,看過來。

孫賓叩拜於地:“先生,此鼠果來騷擾,被弟子一棒打死了。弟子不意驚擾先生,乞請先生恕罪。”

鬼穀子掃一眼地上的死鼠,點頭應道:“煩擾我者,正是此鼠。你替為師消除此鼠,何罪之有?”

孫賓叩道:“謝先生不責之恩。”

“孫賓,龐涓下山,你可有感念?”

“師弟學有所成,必能有所作為。”

“聽你說來,你是認定龐涓學有所成了?”

“師弟下山之前,曾與弟子幾番論兵,弟子自知不及師弟遠矣。”

鬼穀子笑道:“龐涓品性浮躁,三年所學,隻是雕蟲小技而已。”

孫賓驚道:“孫賓遲鈍,還望先生教誨。”

“先聖曰:‘大巧若拙,大智若愚。’為人之道不在聰明,用兵之道不在戰勝。龐涓自作聰明,爭強好勝,看似大才,終是平庸。你不存機巧之念,沒有鬥狠之心,當可鑄成大器。”

“弟子愧不敢當。”

“還記得龐涓與你爭論誰是天下第一兵家之事嗎?”

“弟子一時好勝心起,與他爭執。後來,弟子細想此事,甚覺荒唐。”

“能知荒唐,可見你有慧心。不過,就老朽所知,你的先祖孫武子可稱天下兵聖,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孫賓叩道:“孫賓代先祖謝先生褒獎。”

“可知老朽為何稱孫武子為天下兵聖嗎?”

“先祖善於用兵,常能以少勝多,以弱勝強。”

“非也。孫武子可稱兵聖,不是因為他善戰,而是因為他善於不戰。”

孫賓怔道:“善於不戰?”

“正是。孫武子深諳用兵之道,非一般兵家所能比肩。縱使吳起,也隻能等而下之。”鬼穀子從幾下取出一卷竹簡,“此為孫武子的用兵精要,老朽每每讀之,總是唏噓再三,拍案驚歎哪。”

“先生,”孫賓圓睜兩眼,盯向那捆竹簡,“這不會是先祖的《孫武兵法》吧?”

“正是。你一意守值,心無雜念,誠摯可嘉,當讀此書了。”鬼穀子拿起竹簡,遞給孫賓。

孫賓雙手接過,叩道:“弟子謝先生厚賜。”

“據老朽所知,”鬼穀子緩緩說道,“此書當為世上獨本。孫武子厭倦戰事,用畢生心血著成此書,獻於吳王後隱退。吳王視此書為寶,深鎖於姑蘇台中。越王勾踐滅吳之時,火焚姑蘇台,此書也就失傳了。好在孫武子著述時留有副本,此本幾經周轉,終為老朽所得。老朽一向謹慎,未曾輕授。今見你心底忠厚,又是孫武子後人,便知此書的出頭之日到了。”

孫賓再拜道:“先生恩德,弟子沒齒不忘。”

“記住,”鬼穀子諄諄叮囑,“得此書者,善用之為天下利,不善用之為天下害,故心術不正者不可習之。你拿回去,細心研讀,三日後還我。”

“弟子謹遵師命。”

孫賓將《孫武兵法》拿回房中,關門,焚香,擺上先祖靈位,拜過數拜,正襟危坐,展卷閱讀。

孫賓遵守鬼穀子所囑,於第三日晚間手捧寶書,再進草堂。

剛進草堂,就見鬼穀子坐在幾前,已在候他。

孫賓叩道:“弟子拜見先生。”

“起來吧。”

“謝先生。先生所賜之《孫武兵法》,弟子已讀三日,特來奉還。”孫賓將《孫武兵法》雙手捧起,呈給鬼穀子。

鬼穀子掃一眼竹簡:“你可記牢?”

“弟子熟記於心了。”

鬼穀子翻開竹簡,隨口讀道:“孫子曰:‘凡治眾如治寡⋯⋯’”

孫賓接後誦道:“孫子曰:‘凡治眾如治寡,分數是也;鬥眾如鬥寡,形名是也;三軍之眾,可使必受敵而無敗者,奇正是也;兵之所加,如以石投卵者,虛實是也。凡戰者,以正合,以奇勝。故善出奇者,無窮如天地,不竭如江海。終而複始,日月是也。死而更生,四時是也。聲不過五,五聲之變,不可勝聽也;色不過五,五色之變,不可勝觀也;味不過五,五味之變,不可勝嚐也;戰勢不過奇正,奇正之變,不可勝窮也。奇正相生,如循環之無端,孰能窮之哉⋯⋯’”

鬼穀子擺手止住,又翻幾下:“軍爭為利,軍爭為危⋯⋯”

孫賓接下誦道:“舉軍而爭利則不及,委軍而爭利則輜重捐。是故卷甲而趨,日夜不處,倍道兼行,百裏而爭利,則擒三將軍,勁者先,疲者後,其法十一而至。五十裏而爭利,則蹶上將,其法半至。三十裏而爭利,則三分之二至⋯⋯”

鬼穀子放下竹簡,點頭讚道:“你用心如此,孫武子在天之靈,可以告慰了。孫賓,把書拿上,跟我來。”說罷起身頭前走去。

孫賓手捧《孫武兵法》,緊跟於後。

二人來到外麵的草地上,鬼穀子指著一個土坑:“將竹簡放到這裏。”

孫賓將手中竹簡放到土坑裏。

“回去拿個火把。”

孫賓走進草堂,點上火把,走過來。

鬼穀子指向竹簡:“燒吧。”

孫賓怔道:“先生?”

鬼穀子淡淡說道:“《孫武兵法》已印你心,這些竹簡留在世上,也是無用,燒吧。”

孫賓實在不忍燒去,依舊眼巴巴地望著鬼穀子:“先生?”

鬼穀子再次重複:“燒吧!”

見鬼穀子如此決絕,孫賓知道求也無用,隻好說道:“弟子遵命。”

孫賓將火把放在一邊,跪於地上,將竹簡擺正,朝之連叩三個響頭,含淚禱曰:“先祖在上,不肖後人孫賓遵先生之命,將聖典歸還先祖,請先祖查驗。”

禱畢,孫賓拿過火把,輕輕放到竹簡上麵。不消一刻,天下寶典《孫武兵法》就在一陣劈劈啪啪的烈焰聲中化成一堆灰燼。

鬼穀子看一眼仍在風中明滅的餘燼,抬頭看向孫賓:“孫賓,自今而後,天下第一兵典隻在你的心中。不過,僅能背誦一無用處,唯有悉心揣摩,悟其理,曉其義,得其道,方為徹悟。”

孫賓拜道:“弟子謹記於心。”

從宿胥口渡過河水,龐涓邁開大步,不消幾日就已來到魏國的新都大梁。

大梁本是魏國別都,人口稠密,物產富饒,商賈雲集,此時成為都城,熱鬧自是不必說的。龐涓幾經打聽,尋到白虎的府宅,上前叩門,開門的是老家宰。

為防意外,龐涓仍然戴了鬥笠。

老家宰看有一時,竟然認不出來,怔道:“先生是⋯⋯”

龐涓取下鬥笠,笑道:“家老,你再看看。”

老家宰又看一時,仍舊搖頭。

龐涓微微一笑,從袖中摸出一副絡腮胡子戴上。

看到絡腮胡子,老家宰驚喜地叫道:“哎呀呀,看我這雙老眼,連恩公也認不出了!恩公,快快快,府裏請!”

老家宰引領龐涓走進府中,邊走邊叫:“少夫人,快出來,你猜是誰來了?”

綺漪早已聽到聲音,迎接出來,見是龐涓,又驚又喜,當院跪下,叩道:“奴家見過恩公。”

龐涓還過一禮:“弟妹快起。”

綺漪起身,朝廳中禮讓道:“恩公,屋裏請!”又轉對家宰,“家老,快叫夫君回來。”

老家宰應一聲,走出廳外。

綺漪泡上茶水:“恩公,請用茶。”

一個不到三歲的孩子從外麵衝過來,站在綺漪身邊,一雙警惕的大眼直盯龐涓。

綺漪輕撫孩子的頭:“來,這是我們家的恩公,給恩公磕個響頭。”

孩子打量龐涓一眼,走過來,在龐涓跟前跪下,叩頭。

綺漪催道:“叫恩公。”

孩子小聲叫道:“恩公。”

龐涓上前一步,抱起孩子,嗬嗬笑道:“不用問了,你一定是白小少爺!告訴伯父,叫什麽名字?”

“白起。”

龐涓重複道:“白起?”

綺漪接道:“是他爺爺臨終前為他起的。”

龐涓連連點頭:“起者,自立自強也,是個好名字。”

說話間,白虎已如一陣風般旋進院裏,衝進客堂,納頭拜道:“白虎叩見恩公!”

見白虎回來,綺漪遂朝龐涓深鞠一躬,拉上白起走出。

白虎、龐涓相向而坐,一邊品茶,一邊暢敘別後情勢。正說著話,綺漪端了幾個菜肴,家宰抱著一壇老酒,在幾案上擺好。

綺漪笑道:“幾個小菜雖說粗陋,卻是奴家親手所燒,這壇酒也是奴家親手所釀,請恩公品嚐。”

龐涓拱手道:“龐涓一來就勞動弟妹,心實不安。”

綺漪還過一禮:“恩公大恩,奴家縱使粉骨碎身,也難報答。恩公慢用,奴家告退。”便鞠躬退出。

白虎倒滿一爵,遞給龐涓,自己也倒一爵,舉起:“恩公,請!”

二人各飲一爵,白虎接道:“恩公,朝廷情勢大體上就是這些。近三年來,王上獨斷專行,偏信公子卬、陳軫,拒聽忠言,逼迫公孫衍奔秦。魏之能臣,莫過於公孫衍。熟悉魏者,也莫過於公孫衍。今日公孫衍謀魏,秦、趙、韓結盟,我危在旦夕矣。”

龐涓話鋒一轉:“陳軫那廝好像不在大梁?”

“是的,”白虎點頭,“半個月前使齊去了。王上從相國惠施所謀與齊結盟,陳軫請纓使齊。”

“惠子所謀,倒是高深。”

“唉,齊、魏一向不睦,你說,齊公他⋯⋯能夠讚成相王嗎?”

“嗬嗬,”龐涓笑道,“無把握之事,陳軫那廝能請纓嗎?”

白虎鬆下一口氣:“如此說來,魏國有救了。”

龐涓微微一笑:“魏國非但有救,還要雄霸天下!”

“恩公說笑了。”白虎笑不出來,“就現在這個樣子,能不亡國,就是魏人大福呢。”

“嗬嗬嗬,”龐涓搬過酒壇,倒滿兩爵,“來,白兄弟,為大魏雄霸天下,幹!”

二人幹過,白虎放下酒爵,拱手道:“據在下所知,朝中最為緊缺的是用兵大才,今日王上舉國招賢,為的也是此事。恩公進山修習兵學,學到一身本領,若去應征,必受重用!”

龐涓反問他道:“公孫衍不是也有一身本領嗎?”

“恩公說得是。”白虎苦笑一下,“不過,今非昔比,在下可將恩公引薦給朱司徒,再由朱司徒引薦給惠相國。惠相國若肯推薦,王上必委恩公以重任。”

“若是惠相國不肯推薦呢?”

“這⋯⋯”白虎一怔,“惠相國見到恩公,不會不推薦的。”

“白兄弟,”龐涓搖頭道,“你的好意,在下領了。隻是在下此來,卻不是向王上討要官位的。”

白虎頗是詫異:“恩公來大梁,不為應聘,卻為何事?”

“隻為看一眼白兄弟。”

“恩公盛情,白虎領了。敢問恩公欲至何處?”

“齊國。”

“齊國?”白虎驚道,“難道恩公不願為魏效力?”

“將欲強之,必故弱之。”

“將欲強之,必故弱之。”白虎重複一遍,茫然不解,“恩公,此言何意?”

“哈哈哈,”龐涓大笑數聲,“這是先生的臨別贈言,在下思索一路,越想越妙,妙不可言哪!”

“恩公?”

“不提此事了。”龐涓擺手,“白兄弟,在下此來,還有一事相托。”

“恩公請講。”

龐涓咬牙切齒,一字一頓:“待陳軫回來,替在下盯牢他,莫讓那廝逃了。”

白虎滿腹狐疑,但還是點點頭:“恩公放心,這個不難。”

“不難就好。”龐涓再倒兩爵,緩緩舉起,“魏國大難,不可不救!殺父之仇,不可不報!來,白兄弟,為這兩件大事,幹!”

齊國都城臨淄的主幹道上,一輛軺車正朝相國府疾馳。陳軫坐於車中,微閉雙目,表情悠然。戚光坐在他的對麵,一臉憂鬱。

“主公,”戚光總歸憋不住了,忐忑問道,“鄒相國肯見我們嗎?”

“嗬嗬嗬,”陳軫睜開眼睛,不無得意道,“我們送他大禮,他何能不見?”

“老奴打探過了,鄒相國並不愛財。”

“他不愛財,卻另有所愛。放心吧,沒有十足把握,這趟差事,本公如何敢來?”

軺車馳至相府門前,戚光下車,將名帖遞給門人,順手塞給門人一塊金餅。門人自不怠慢,一路小跑地進去通報。

鄒忌迎出,與陳軫見過大禮,請入客廳,分別落座。

鄒忌開門見山:“上卿此來,敢問有何見教?”

“不敢言教。”陳軫回道,“在下是想送給相國大人一份厚禮。”

鄒忌笑道:“在下久未收禮了,敢問上卿是何厚禮?”

“一份功勞。”

“功勞?”鄒忌皺起眉頭,“什麽功勞?”

“就軫所知,齊公夢中也在念叨宋國。宋國地處泗下,沃野千裏,人口眾多,是盤肥肉喲!”

“宋國怎麽了?”鄒忌眉頭擰得更緊。

“在下此來,是將宋國拱手送給齊公,若是相國玉成此事,豈不是一件大功?”

“嘿嘿,”鄒忌擠出一絲冷笑,“上卿此來,就為這個嗎?”

“難道相國不喜肥膩嗎?”

“如果本相沒有記錯,三年前上卿已在衛地將這功勞送給田忌將軍了!”鄒忌淡淡一笑。

“在下是送了,可我家王上沒有答應呀。不瞞相國,在下回朝,被我家王上好一頓臭罵,若不是安國君美言,在下這顆腦袋早就不在項上了。”陳軫湊前,壓低聲,“就在不久前,楚上柱國昭陽約宋公田獵,宋公不敢去,求救於我家王上,我家王上就使在下去了,在下與昭陽會於襄陵城外,暢飲三日,結作摯友了!”

鄒忌吸了一口長氣,盯住陳軫:“既然魏侯不肯答應,上卿如何來送這份功勞呢?”

“我王那時不肯答應,眼下肯了。”

“哦?”鄒忌傾身征詢。

“唉,”陳軫長歎一聲,“我王也是迫於無奈呀。秦人與韓、趙結盟,我王三麵受敵,壓力巨大呀!”

鄒忌微微點頭。

“我王拜惠施為相,惠相國提議與齊、楚睦鄰,徙都大梁。如今都已遷徙,該睦鄰了,我王就將這份重任交給在下。在下使齊,本想去找田將軍,可三年前的事,在下有點兒後怕。思來想去,在下隻好來求相國!”

鄒忌顯然信了,盯視陳軫:“魏侯棄宋,除睦鄰之外,還有何求?”

陳軫一字一頓:“相王!”

“相王?”鄒忌心裏咯噔一聲,盯住陳軫,良久,拱手道,“好吧,上卿的大禮,本相暫先收下。上卿還有何事?”

陳軫亦拱手道:“謝相國成全!在下告退!”

翌日,陳軫以魏王特使身份上朝,向齊威公遞呈國書,稟明魏王有意尊齊公為王,如果齊公願意,兩國可以相約會盟,互尊王位。

國事禮畢,陳軫告退。

望著陳軫漸退漸遠,消失在殿門之外,齊威公哈哈長笑數聲,轉對眾臣道:“諸位愛卿,魏罃坐王椅,看來是燒疼屁股了,被秦人逼得先失河西,後徙都城。可秦人仍不放他,聽說近日又在結盟韓、趙,三麵伐魏。魏罃急了,使這陳軫來朝,拉寡人與他一道去蹚渾水。你們議議,這池渾水,寡人是蹚呢,還是不蹚?”

田忌跨前一步,稟道:“啟稟君上,這池渾水蹚不得!”

“田愛卿,你且說說,為何蹚不得?”

“魏國強盛時,視我為敵,今日落勢了,卻來結盟,這是臨渴掘井,非其真心。再說,魏侯稱王是背道而馳,眼下已落得眾叛親離,遭列國唾棄。如今魏罃已成落水之狗,此番是來拖君上下水,加害君上的!”

齊威公點頭,目光移向鄒忌:“田愛卿以為,魏罃是臨渴掘井,是來加害寡人的,愛卿意下如何?”

“回稟君上,”鄒忌跨前奏道,“臣以為,君上可準允陳軫所請,與魏相王。”

“請愛卿詳解。”

鄒忌侃侃言道:“我東臨大海,西接三晉,北有燕,南為泗上諸國。燕地高寒,土地貧瘠,圖之無益。三晉均是大國,且西有強秦,不可急圖。唯有泗上諸國,地廣土肥,人口眾多,且國小兵弱,是可圖之地。三晉之地,魏居中。我若聯魏,北可製趙,南可牽韓。有三晉在,亦無秦憂。隻有西線穩固,我方可全力南圖,與楚爭奪泗上。”

說實在的,魏惠王南麵稱尊,齊威公心中最是不平,早有並王之意,隻是礙於天下道義,無法出口。麵對魏王搭好的梯子,鄒忌的解釋正合心意,齊威公連連點頭:“嗯,相國所言甚是。隻是⋯⋯寡人若是也如魏王那般南麵稱尊,豈不是天下並王,寡人也成眾矢之的了嗎?”

“君上,”鄒忌早有應對,“綱常早亂,天下並王並非今日奇觀。早在春秋初年,荊楚就已稱王,繼而是巴、蜀。時至今日,列國稱王已是大勢所趨,魏侯不過是先行一步而已。荊楚可以稱王,巴、蜀可以稱王,魏侯可以稱王,君上為何不可稱王?”

齊威公將目光掃向眾臣:“諸位愛卿,鄒相國奏請寡人南麵稱尊,你們可有異議?”

田嬰跨前奏道:“臣讚同君上稱王。”

齊威公轉向他道:“愛卿說說,你為何讚同?”

“臣以為,”田嬰應道,“韓侯、趙侯本與魏侯平起平坐,現在低人一頭,心中不平,這才追隨秦公伐魏。魏罃剛愎自用,一旦跨上王座,斷不會退縮。因而,臣以為,若是不出意外,趙侯、韓侯為求地位平衡,不久也將稱王。未來數年,列國並王將是大勢所趨。君上先行一步,一可賣給魏侯一個人情,二可向天下昭示君上能夠左右天下局勢,三可製約韓、趙。”

齊威公將目光轉向太子:“辟疆,你也說說。”

“兒臣以為,公父即使決定稱王,也不可輕易答應陳軫。”

“臣讚同殿下所言。”鄒忌順口接道,“眼下是魏侯有求於君上,君上何不向他討個好處?”

齊威公道:“討何好處?”

“坐實宋國!”

“坐實宋國?”齊威公眯眼自語,看向鄒忌,“怎麽坐實?”

“君上可約魏侯會獵於宋,在徐州相王,當宋公之麵,坐實宋國之事,簽署齊宋盟約,出兵宋境,助宋共禦楚寇!”

“好!”齊威公猛力擊案,轉對田嬰,“田愛卿,你知會陳軫,如果魏罃答應鄒相國所言,寡人就與他會於徐州,相王!”

田嬰應道:“臣遵旨。”

接後幾日,陳軫與田嬰幾經磋商,議定兩國互結睦鄰盟約,齊威公南麵稱尊,明年三月與魏惠王春獵於徐州,互尊王位。

陳軫使齊不僅使齊威公得到夢寐以求的王位,更讓魏惠王實質出讓宋國利益,齊威公喜之不盡,特別在後花園設國宴款待陳軫,贈他黃金百兩,錦緞三十匹,另送惠王美女十名,齊鹽十車,鹹魚十車,以表誠意。

陳軫不辱使命,在齊地遊玩一月,又到海邊看過大海,方才心滿意足地帶著齊女並賜物凱旋,一路上車馬滾滾,旌旗招搖。

車馬行至齊國關卡,關吏驗過陳軫等人的關文,擺手放行。戚光催動車馬,剛過邊關,突然間兩眼圓睜,表情愕然。

陳軫笑道:“老戚,你怎麽了?”

戚光手指關卡處,驚道:“主公快看,是他,戴鬥笠的!”

陳軫順手勢望去,果見一人頭戴鬥笠,肩挎包袱,正在過關,一時卻又想不起是誰,問道:“什麽人?”

“龐涓!”

說話間,龐涓已經通過關卡,摘下鬥笠,扭過頭來,如炬的兩眼直射陳軫和戚光,目光陰寒,嘴角似笑非笑,似怒非怒,顯然在向二人挑釁。

龐涓一個轉身,沿著官道大踏步遠去。

陳軫回過神來,擦把汗水,點頭道:“不錯,是他。此人揚言三年之後回來尋仇,果然這就來了!不過⋯⋯”眉頭微微皺起,“既來尋仇,當去大梁才是,此人為何反向齊國跑?”

“主公,”戚光不假思索道,“此人是朝廷欽犯,魏國各地都在緝拿,他不敢去呀!”

“你呀,”陳軫苦笑一聲,“既然是亡命之徒,又有哪兒他不敢去呢?”

“主公說得是!”戚光應道,“老奴這就加強守護,再向司徒府報案,讓官府協助追查。”

“不要再提司徒府了!”陳軫吩咐道,“找幾個亡命徒,尋到那廝,先斬後奏。”

“遵命!”

進入齊境,龐涓再無顧忌,扔了鬥笠,大踏步徑奔齊都臨淄。

不消數日,龐涓來到城中,尋到一家離宮城較近的客棧住下,換過衣冠,直入齊宮,不料剛到門口,就被膀大腰圓的持戟衛士攔住。

一名軍尉走出,龐涓揖過,遞上拜帖:“請軍尉轉呈君上,就說名士龐涓求見。”

軍尉接過拜帖,略掃一眼,遞還龐涓,將他上下打量一時,語氣不屑道:“龐名士,似你這般,當到稷下學宮去。”

龐涓急了:“這位軍尉,在下有緊急國事,須麵君陳奏。”

“龐名士,”軍尉愈加不屑,“君上有旨,凡是來齊士子,須到稷下學宮討論學問。龐名士若有真才實學,自有祭酒、學宮令薦你進宮麵君。”

“哈哈哈哈,”龐涓爆出一陣長笑,“稷下所養不過是一群酒囊飯袋而已,豈能與我龐涓談論學問?”

軍尉震怒,眉頭一橫:“你這廝好不識趣,本尉誠心待你,你卻目中無人,蔑視我稷下學宮。快滾,滾遲一步,本尉抓你送監!”

龐涓掃他一眼,在又一聲長笑中揚長而去。

接下來幾日,龐涓發現軍尉所說一絲兒不差,凡是來齊士子,必過稷下一關,否則,齊公一律不見。龐涓趕赴稷下,一看竟是傻了,學宮裏人如潮湧,名士濟濟,列國學子數以千計。更可恨的是稷下還有一個規矩,但凡士子,若想求見君上,須得學宮令舉薦,若想求見學宮令,須得祭酒舉薦,若想求見祭酒,須得稷下先生舉薦,而若想讓稷下先生舉薦,就須得過先生這一關,或拜先生為師,或與先生立題論辯。一想到要與那些百無一用的學界名流進行沒完沒了的爭辯,龐涓的頭皮就一陣發麻。

就在龐涓束手無策時,店家透給他一個例外:若得相國鄒忌推薦,齊公也會破例召見。

龐涓趕赴相府,向門人遞交拜帖,順手塞入三枚鏟幣。門人朝他笑笑,接過拜帖,鞠一躬道:“龐子稍候,小人這就稟報主公。”

不一會兒,相府家宰隨門人走至。

龐涓跨前一步,揖道:“魏國士子龐涓見過家宰!”

家宰還禮:“在下見過龐子。聽聞龐子欲見主公,敢問何事?”

“這⋯⋯”龐涓遲疑一下,“事關齊國安危,在下隻能麵稟相國。”

家宰朝龐涓又揖一禮:“龐子稍候,容在下稟報主公。”

龐涓還禮:“謝家宰成全。”

鄒忌正在批閱各地奏報,見家宰進來,抬頭問道:“哦,有事了?”

“回稟主公,魏國士子龐涓求見。”

“魏國士子?”鄒忌略略一怔,“不是有稷下嗎,他來此處做什麽?告訴他,那兒才是士子該去之處。”

“小人說了,他說,他有大事求見相爺。”

“是何大事?”

“小人問他了,他說,事關齊國安危,一定要麵稟相爺。”

“事關齊國安危?”鄒忌皺皺眉頭,略頓一頓,看向家宰,“齊國眼下並無安危之說,尋個理由,打發他去吧。”

“小人遵命。”

家宰退出後,鄒忌輕歎一聲,搖頭道:“什麽齊國安危?進我鄒門,也該尋個好理由。”

龐涓再吃閉門羹,心中鬱悶,在客棧又住數日,眼見相王之期越來越近,而他的第一步尚未邁出,不免著急起來。

這日後晌,約近申時,龐涓百無聊賴地走在宮前大街上。走不多時,看到前麵有家酒肆,龐涓肚中也覺饑餓,遂走進去,叫小二端上幾盤小菜,抱出一壇老酒,一邊酌飲,一邊苦思麵君之計。正吃之間,街麵大亂。龐涓探頭觀看,見是一行軍卒正在清理行人。

龐涓驚異,喊道:“小二,過來!”

小二跑過來:“客官,你召小人?”

龐涓指向外麵:“雞飛狗跳的,怎麽回事?”

“客官有所不知,君上方才去太廟占卦,這陣兒想必回來了。”

“去太廟占卦?”龐涓心中咯噔一響,問道,“占什麽卦?”

小二壓低聲音:“說是君上要南麵稱尊,這去太廟是要擇個好日子!”

“好小子!”龐涓掏出幾枚鏟幣擱在案上,“結賬吧,餘下的賞你。”說著放下箸子,目光專注地盯住窗外。

果然,片刻之後,大隊車馬護擁齊公車輦沿街馳來。太子辟疆、相國鄒忌、上將軍田忌、上大夫田嬰等齊國重臣各自乘車隨駕。

龐涓看得真切,見齊公車輦漸馳漸近,陡然出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出客棧,當街跪下。眾衛士一陣驚亂,七手八腳地將他拿住。

擅攔君上車駕即是死罪,這是誰都知道的。

田辟疆稟道:“稟公父,是個士子,看樣子不像刺客。”

“帶他過來!”

田辟疆傳令,幾名甲士扭龐涓過來。

龐涓跪地,因兩手被綁,無法叩首,便象征性地點頭三下,朗聲:“魏國士子龐涓叩見齊公!”

“龐涓?”齊威公打量他,“你知道攔阻寡人車駕是死罪嗎?”

“稟君上,龐涓知道。”

“既然知道,為何還要攔阻?”

“若是能救齊國於大難,龐涓何惜一軀?”

“齊國大難,”齊威公怔了,“什麽大難,寡人怎麽沒有聽說呢?”又扭頭轉向鄒忌,“鄒愛卿,齊有何難?”

“回稟君上,”鄒忌這也想起前幾日的事,拱手奏道,“臣想起來了,這個狂徒幾日前曾至臣府,也是這般口出狂言,讓臣打發了。不想此人膽大包天,竟然冒死攔阻君上大駕!”

龐涓爆出一聲冷笑:“連相國大人也出此話,可見齊國當真是無人了!”

“大膽狂徒,”鄒忌怒喝,“你死到臨頭,還敢在此饒舌?”

齊威公卻來勁了,盯住龐涓:“寡人問你,天下顯學,皆集稷下,著書立說者數以百計,更有士子數千,可謂是人才濟濟,你為何說我大齊無人呢?”

隨行眾臣無不怒目而視龐涓。

“回稟君上,”龐涓昂然應道,“無視天下形勢,與趙、韓、秦三國為敵,是為不明;與將死之魏結盟相王,而棄口邊肥肉,是為不智。齊國不明不智,眾臣無人勸諫,是以無人。”

齊威公長吸一口氣,轉對左右:“為龐子鬆綁,隨駕回宮!”

此地離宮不遠,齊威公不消一時回到宮中,在殿上坐定,吩咐內宰:“有請龐子!”

宮人帶龐涓上殿。

龐涓伏地叩道:“魏人龐涓叩見君上。”

“龐子免禮。”齊威公略略擺手,傾身道,“寡人愚鈍,適才龐子所言,還請詳解。”

龐涓掃一眼陪侍臣子:“請君上屏退左右!”

“諸位愛卿,”齊威公轉對眾卿,“散朝!”又轉對田辟疆,“疆兒留步!”

鄒忌等臣領旨退朝,田辟疆走近威公,立他身邊,手握劍柄以防不測。

“龐子,”齊威公轉對龐涓,“可以開口了吧?”

“君上,”龐涓拱手,“方今天下,是戰是和皆由實力說話。龐涓鬥膽請問君上,魏之實力比趙如何?”

身為草野士子,龐涓開口即向君上質問,這是犯上。辟疆虎目圓瞪,正要嗬斥,威公擺手,平和應道:“河西戰前,魏強趙弱,戰後相差無幾。”

“再問君上,趙之實力比韓如何?”

“韓國原不如趙,自申不害為相以來,韓國大治,眼下實力可以等同。”

龐涓所言,齊威公心中雖已有數,仍想聽他後麵的話,便點頭讚道:“嗯,說下去!”

龐涓侃侃言道:“秦有公孫鞅,國大治。韓有申不害,國大治。趙雖無治,但趙人強悍,且近年並無大戰,實力有增無減。唯有魏國,國無能臣,軍無良將,庫無儲糧,魏王卻視而不見,仍然窮兵黷武,就像一個病人,已患絕症卻不自知,仍在肆意放縱,近日更是大興土木,比照周製修建宮城,役民非時不說,更是橫征暴斂,民不聊生。君上,今日魏國情勢,莫說是秦人謀魏,單是韓、趙結盟,魏人已無還手之力。這些君上難道看不到嗎?”

“龐子所言,寡人略知一二。”

“君上既知,為何卻要冒險與韓、趙翻臉,而與垂死之魏結為盟友呢?”

齊威公看向辟疆,見他也是兩眼大睜,一臉驚愕。

“依龐子之見,寡人該當如何應對?”

“棄魏!”

“棄魏?”齊威公以手托腮,微閉雙目,陷入長思,良久,睜眼問道,“適才聽聞龐子提到口邊肥肉,請問龐子,這塊肥肉可是宋國?”

“以君上之勢,宋國不過是一隻小魚小蝦而已。”

將肥膩的宋國視作小魚小蝦,齊國父子皆是呆了,相望一眼,不約而同地看向龐涓。

“請問龐子,”威公直入主題,“這塊肥肉不在宋國,又在何處?”

“魏國!”

“啊?”齊威公失聲驚道,“龐子,你⋯⋯這是妄言吧。瘦死的駱駝當比馬大,魏國雖然遜於往常,但武卒仍在,子民仍眾,忠勇之士遍布鄉野,即使秦人也不敢妄動,也要約盟韓、趙兩家,三麵圖之。”

“哈哈哈哈!”龐涓爆出一聲長笑。

“龐子是笑寡人嗎?”

“正是。”龐涓斂起笑,拱手應道。

威公掛不住臉麵,冷冷問道:“寡人何處好笑?”

“笑君上言過其實了!”龐涓沉著應對,“常言道,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時過境遷,今日之魏早非昔日之魏,魏國是否瘦死的駱駝,身為魏人,草民當比君上更有體悟。”

“龐子請講。”威公傾身向前。

“魏國內情,”龐涓再次拱手,“一如龐涓方才所述。涓所未述者,軍力也。列國所懼,無非是大魏武卒。大魏武卒裝備精良、戰力超強的不過八萬,河西一戰,八折去六,餘下兩萬,盡在函穀、河東屯駐,嚴防秦人,無暇他顧。其餘甲士雖眾,多是烏合之眾,守城禦民尚顯不力,更不必說越野征戰了。重要的還不是兵卒,而是治兵之人。龍賈之才,若在齊國,無非是員尋常戰將,但在魏國,出龍賈之右者,已是無人。即使這位龍賈,魏王竟也棄之不用,以草包公子卬治兵,以佞臣陳軫治政,致使朝中無人,言路不通,倉無積粟,軍無戰心,賢士他投,眾叛親離。今日之魏已如案上肥肉,盤中珍饈,就看何人下手快了!”

想到這些,威公長吸一口氣,抱拳道:“龐子之言,果是不同凡響。隻是,數十年來,列國雖有爭執,但齊、魏一向和睦,寡人與魏罃來往不多,麵子卻也未失。前番陳軫來使,誠尊寡人為王,寡人已經承諾魏罃,不日即與他相會於徐州。君子一言九鼎,寡人德薄,此生卻也未曾食言。龐子之言雖善,寡人卻是難以奉承。”

“隻要君上有願,天下未有不可行之事。”

“龐子有何兩全之策?”

“未來大勢,列國必入並王時代。君上德行遠勝魏王,魏王可王,君上理該南麵而尊。依草民之見,君上大可遵從承諾,南麵稱尊,與魏王會徐州相王。魏王爭強好勝,會盟之時,必對君上炫耀其寶,君上可當眾哂之。”

“哦?”齊威公大感興趣,“寡人何以哂之?”

龐涓沉聲應道:“魏王之寶,無非天下奇玩。君上之寶,卻是治國賢才。魏雄霸日久,驕氣日盛,致使小人塞賢,君耳失聰,先不用公孫鞅,後不聽白圭,再不用公孫衍,終有今日之衰。君上卻是反之,尊士養士,知人善任,將天下之才盡攬於稷下,更有賢相鄒忌、良將田忌、賢大夫田嬰等忠臣良將,終有今日之盛。相王之時,君上不妨以人才大寶羞辱魏王。如果魏王肯聽君上勸諷,自此重用人才,勵精圖治,說明魏國尚有振興之誌,君上就可與之結盟。若是魏王惱羞成怒,不聽勸諷,魏國亡無日矣。君上非但不可與其結盟,反當先下手為強,莫讓大魏被秦、趙、韓三國悉數瓜分。”

龐涓從大處著眼,細處入手,合情合理,齊威公越想越覺得在理,點頭讚道:“龐子之言,鞭辟入裏,切中實務,寡人聽之,如聞聖賢哪!”

龐涓叩道:“君上美譽,草民愧不敢當。”

“隻是,寡人有一事不明,求問龐子。”

“草民知無不言。”

“龐子身為魏人,何以不去事魏,反來投奔寡人?”

“公孫衍棄魏投秦之事,君上可曾聽說?”

威公點頭。

“再問君上,稷下才士不下三千,可都是齊人?古往今來,良禽擇木而棲。身為魏民,草民事魏之心早已涼透,這才棄魏至齊,投奔君上。”

“說得好!”齊威公豎拇指讚道,“上天以龐子賜齊,實乃寡人之幸。寡人欲拜龐子為上卿,早晚隨侍左右,指點寡人,不知龐子意下如何?”

龐涓起身拜道:“草民叩請君上收回成命。”

“君上言重了,”龐涓拱手應道,“齊國為大國,君上為賢君,上卿為重爵,龐涓一介草民,僅憑幾句話語,便得如此恩寵,縱使九死也不足為報,如何能嫌爵小職微呢?”

“既然如此,龐子還有何忌?”

“草民有些私務未了,還請君上寬容。”

“敢問是何私務?”齊威公探身問道。

“殺父之仇!”龐涓泣道,“草民世居安邑,先父曾為大周縫人,魏國上大夫陳軫妖言惑亂魏主稱王,逼家父縫製王服,家父不從,遭陳軫殺害。三年前草民就立下誓言,必手刃陳軫奸賊,為家父報仇。待草民報過父仇,必來報答君上厚遇!”

“原來如此,”威公長出一口氣,連連點頭,“龐子既與陳軫有此芥蒂,寡人就不勉強了。來人!”

內臣應道:“臣在!”

“賞龐子黃金一百,軺車一輛。”

龐涓再拜道:“草民甘冒死罪,再請君上收回成命。”

“這⋯⋯”齊威公直盯龐涓,“爵位不受,金子也不受,你叫寡人如何賞你?”

“草民攔駕死罪,君上不加責罰,就是對草民的最大賞賜。”

“嗬嗬嗬,”齊威公笑讚道,“龐子是雅士,寡人倒是俗氣了!今宵風清月明,寡人預備薄酒一席,邀龐子共賞明月,可否?”

龐涓連拜三拜:“能與天下賢君共賞明月,誠為草民此生之願也。”

齊威公起身,親執龐涓之手:“龐子,請!”

之後兩日,齊威公與龐涓拉東扯西,從龐涓口中得知與陳軫的恩怨及如何進雲夢山從鬼穀子修習三年兵學的事。齊威公在兒時就聽過鬼穀子的事,隻將之視作傳奇,從龐涓口中得知真有其人,大是感慨。

齊威公安置好龐涓,召鄒忌、田忌、田嬰等重臣謀議魏國現狀與列國情勢,認定龐涓的提議不是不可行。尤其是田忌,前番赴衛數月竟是未打一陣,更是憋了一身的勁,急不可待地要與大魏武卒一決高下。田嬰也將自己探到的有關龐涓的細情稟報齊公,證實龐涓之父龐衡確實被陳軫所害,龐涓為報父仇,幾入陳軫府鬧騰,後被舉國通緝,等等。得到各路細報,齊威公對龐涓之恨才再不起疑,遂依龐涓之策,悉心籌劃相王諸事。

時年二月底,春意盎然,萬象更新,齊威公在卜定吉日詔告天下,於臨淄齊宮南麵稱尊,又三日,如約前往徐州,與魏惠王會獵、相王。

徐州位於宋國地界,宋國更是這次魏、齊兩國的禮讓之物。

兩個大國君主在自己境內會獵,宋公偃受寵若驚,密令宋國三軍嚴陣以待,同時派人秘密使楚,將齊、魏會徐州相王之事悉數透給昭陽,既堵楚人口實,又防齊、魏不測之變。

齊威王提前三日趕到,住進泗水旁宋公偃為他搭起的行轅裏。第三日中午,魏人亦至,議定當晚由齊王做東設宴,為魏王洗塵,宋公偃作陪。

傍黑時分,魏惠王與上卿陳軫、安國君公子卬一道緩步走近齊國行轅,六十四名齊國樂手坐於轅門之外,陣容龐大,齊奏迎天子之樂。齊威王頭戴王冠,與先一步趕到作陪的宋公偃、齊國上大夫田嬰、上將軍田忌等大步迎出轅門,與惠王見過禮,手牽手入帳。宋公偃沒敢穿王服,計劃在二王酒酣飯飽、誌得意滿時乘興提說此事,為相王大禮做個鋪墊。

宴會開始。齊威王、魏惠王並坐主位,宋公作陪,齊、魏隨行大臣各按爵級分坐兩側。各人麵前皆置一幾案,案上擺滿美酒佳肴。

齊威王舉爵道:“魏王遠道而來,因齊特備薄酒一爵,為魏王洗塵。因齊先幹為敬!”說完仰頭一飲而盡。

宋公與齊國陪臣跟飲。

侍女斟酒,魏惠王亦舉爵道:“齊王順應天意民心,南麵稱尊,可喜可賀。魏罃今借齊王甘醇,衷心祝賀齊王,祝賀齊國!”說畢也揚脖一飲而盡。

宋公偃與魏國陪臣跟飲。

齊威王擊掌,眾樂手奏起齊地雅樂。

一曲畢後,齊威王轉對惠王,笑問道:“請問魏王,齊樂如何?”

魏惠王脫口應道:“傳聞孔子聞齊樂,三月不知肉味,今日信之!”

齊威王微微一笑,再次擊掌,音樂再起,六十四名美女出場,隨樂起舞。一曲舞畢,眾舞女退場。齊威王再次轉向魏王:“請問大王,齊女如何?”

魏惠王讚美有加:“傳聞齊地出美女,今日信之!”

齊威王爆出幾聲長笑:“哈哈哈哈——”

魏惠王看向齊威王:“請問齊王何以發笑?”

“哈哈哈哈,”齊威王又出幾聲長笑,道,“傳聞魏王識美而不知樂,田因齊今日信之!”

當著宋公及臣屬之麵讓人奚落,惠王麵色微紅,強壓火氣,略略拱手道:“請問齊王,此言何解?”

齊威王應道:“史書確有記載,仲尼至齊聞樂,三月而不知肉味,不過,仲尼聞的是《韶》,非齊樂也。魏王方才所聽,才是真正的齊樂,靡靡之音,何能與《韶》比肩?因齊以此揣知魏王知美而不識樂。”

魏惠王細細一想,確是自己未加細審,隨口出錯,麵色尷尬,一時卻也尋不出合適之語回敬,隻好幹笑數聲作陪。

在場所有人盡皆舉爵飲下。

侍酒再次斟好,魏惠王亦舉爵道:“魏罃回敬齊王,為齊、魏並王天下,幹!”一飲而下。

宋公偃與魏國諸臣也都飲了。

看到他們飲完,齊威王卻將酒爵緩緩放下。

田忌等齊臣也都紛紛放下酒爵。

魏惠王大是惶惑:“請問齊王,為何不飲此爵?”

齊威王沉聲應道:“因為大王所言不實,田因齊不能暢飲!”

“敢問齊王,”魏惠王又羞又驚,“魏罃所言,何處不實了?”

“方今天下,並王稱尊的前有周,後有楚,再有巴、蜀、吳、越諸國,最後才是魏、齊,魏王怎麽能說是齊、魏並王天下呢?”

“這⋯⋯”魏惠王再度語塞,愈加尷尬,麵色漲紅,隻好再倒一爵,高高舉起,“好吧,魏罃就為周、楚、魏、齊等國並王天下,幹!”再次飲盡。

齊威王及齊國陪臣這才舉爵飲了。

魏惠王連遭奚落,心中不暢,悶頭坐在那兒,既不說話,也不飲酒。魏國群臣也都悶悶不樂,麵現慍色。唯有齊威王眉開眼笑,與眾卿頻頻碰酒。

宋公偃本欲此時提說並王的事,見此情勢,隻好作罷。

悶坐有頃,魏惠王決定扳回麵子,抬頭問道:“聽聞齊國富足,多產奇珍異寶,魏罃心甚慕之。今日興甚,齊王能否出示一二,讓魏罃一開眼界呢?”

齊威王折騰半日,等的就是這個,當下轉過頭來,抱拳笑道:“齊國珍寶數不勝數,不知魏王欲看何寶?”

魏惠王脫口問道:“有徑寸之珠嗎?”

齊威王搖頭。

“有夜光寶石嗎?”

齊威王搖頭。

“有象牙寶塔嗎?”

齊威王搖頭。

“有天山乳玉嗎?”

齊威王再次搖頭。

魏惠王不再發問,誌得意滿地舉爵自飲。

齊威王身子前傾,輕聲問道:“這些東西,魏宮可有?”

魏惠王候的就是這個,身子略朝後仰,捋一把修剪得體的胡須,不無得意道:“魏國雖說貧弱,這些卻是不缺。宮中有徑寸之珠十,魏罃用之戲美;有夜光寶石五,魏罃用之代燭;有象牙寶塔二,魏罃用之鎮卷;有天山乳玉一,魏罃枕之入眠。”

齊威王聽了,微微一笑:“這些東西,田因齊真還一件都沒有。”

“哈哈哈哈,”魏惠王長笑數聲,半是奚落,“這些均為尋常之物,齊王之寶,想必稀罕多了。”

齊威王斂住笑容,正襟危坐,緩緩說道:“田室之寶,確實與魏王之寶有所不同。”

魏惠王大是不屑:“敢問有何不同?”

“大王請聽,”齊威王正襟危坐,細數家珍,“田因齊有賢臣名叫檀子,鎮守南疆二十八年,楚人不敢犯土;有賢臣名叫盼子,鎮守西疆二十五年,趙人不敢越境半步;有賢臣名叫黔夫,鎮守北疆二十二年,燕人望之生畏;有賢臣名叫種首,治民一十九年,齊境道不拾遺,夜不閉戶;有賢將名叫田忌,馳騁疆場一十六年,曆戰十二,十一勝一平,無一敗績;有賢相名叫鄒忌,治理國事一十三年,齊庫盈倉滿,積粟可支十年,朝無積案;有賢大夫名叫田嬰,治稷宮一十二年,收納天下士子三千,著書立說者不計其數。”略頓一頓,目視惠王,字字鏗鏘,“田因齊本為無能之輩,隻因視眾賢為寶,才得以日日鶯歌燕舞,夜夜高枕無憂。”

全場靜寂,空氣便如冷凝了一般。

驀然,魏惠王忽地站起,將手中之爵擲於地上,看也不看齊威王一眼,拂袖而去。公子卬、陳軫等相視一眼,惶惶然追在後麵。

見魏人悉數退席,宋公偃遲疑片刻,亦拱手道:“齊王陛下,辰光不早了,宋偃告退。”

齊威王擺手,見宋公及其隨行臣子紛紛離席,陡然長笑數聲。田嬰、田忌等也都跟著爆出長笑,聲震夜空。

笑聲止住,齊威王轉向田忌:“田將軍,倉促之間,能戰之卒可征多少?”

田忌朗聲應道:“回稟陛下,不征可點五萬精兵。”

“如果興伐,多少時日可以出征?”

“若是伐楚,田忌須備兵三十日;伐趙,備兵二十日;伐韓,備兵十八日;伐燕,備兵十五日。”

“伐魏呢?”

“十日足矣!”

齊威王閉目端坐,陷入冥思。

魏惠王怒氣衝衝地旋入自己行轅,一邊大口喘氣,一邊在帳中來回踱步,耳朵裏充塞著齊國君臣的聲聲狂笑。踱有一陣,魏惠王終於爆發,將身邊之物一件接一件抓起,狠狠摔在地上。

公子卬、陳軫跪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出。

魏惠王漸漸平靜下來,頹然走到幾前坐下,目光轉向陳軫,聲音陰狠:“陳軫,這是怎麽回事?”

陳軫叩頭如搗蒜:“王上,臣⋯⋯臣不知呀!臣使齊時,一切均已講妥,齊王甚是高興,賜臣諸多財物,這這這⋯⋯怎麽會是這樣呢?”

“寡人有點兒明白了,”魏惠王捏緊拳頭,聲音從牙縫裏擠出,“田因齊此來是存心羞辱寡人的。卬兒!”

公子卬叩道:“兒臣在。”

“傳旨,拔帳回魏!”

公子卬目視陳軫。

陳軫大急,叩首:“王上,相王大典尚未舉行呢!”

“相什麽王?”魏惠王冷笑一聲,將幾案震得山響,“難道你嫌寡人所受羞辱還不夠多,是嗎?”

陳軫泣道:“王上⋯⋯”

魏惠王轉向公子卬,喝道:“還不傳旨?”

“兒臣領旨!”

陳軫回到自己帳篷,悶坐一時,轉對戚光道:“齊王態度大變,裏麵定有蹊蹺。你馬上赴齊,拜訪鄒相國,查查此彎繞在何處,我陪王上回魏。”

戚光點頭。

翌日晨起,天尚未亮,魏惠王及其隨行的五千人馬沒有向任何人辭行,拔帳回國。

中午時分,齊威王起帳回齊,坐鎮臨淄,以魏惠王背約、不辭為由,命田忌點兵五萬伐魏,同時傳檄天下,約盟趙、韓、秦三國,共誅不道之魏。

以一人之力挑動這起列國大戰的龐涓就如來時一般,身背包袱,腰掛寶劍,站在臨淄城外西南十裏的稷山上,遠遠望著齊國三軍步調齊整地走出齊都臨淄,絡繹遠征魏境,嘴角浮出一絲淺笑。

然而,龐涓知道,真正艱難的是下一枚棋子。他已知道下往何處,但何時落子,如何落子,落子時的節奏、輕重,哪一步都至關重要,稍有不慎,就會滿盤皆輸。

魏國大梁,剛剛落成的魏國王宮裏,空氣裏彌漫著木香味和油漆味。

夜已深,魏惠王了無睡意,悶悶地坐在書房裏,癡癡地盯住麵前的幾案。幾案上是一隻黃玉盤,盤中是顆雞蛋大小、精美絕倫的夜明珠。這是他時時引以為豪、日日不離身邊的宮中大寶之一。

魏惠王久久地凝視它,似乎要將它看穿。

不知過了多久,魏惠王慢慢地抬起右手,將夜明珠拿在手中,捧到眼前,輕輕撫摸它。

魏惠王的耳邊漸漸響起齊國君臣的狂笑:“哈哈哈哈⋯⋯”狂笑一聲接一聲,似乎沒完沒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魏惠王的臉色漸漸漲紅,猛然揚手,將夜明珠砸向玉盤。隨著“啪”的一聲脆響,價值連城的夜明珠與盛放它的玉盤一道,於頃刻間成為塊塊碎片。

魏惠王喝道:“來人!”

被惠王的怪異舉動嚇得不知所措的毗人跌跌撞撞地走到跟前:“王上,老奴在!”

魏惠王一字一頓:“召惠施、朱威即刻覲見!”

“老奴領旨!”

當惠施、朱威睡眼惺忪、跌跌撞撞地趕到魏宮時,魏惠王的火氣已降下去,正在眯眼望著幾案上的珠石碎片。

看到兩位重臣叩在麵前,魏惠王微微抬頭:“兩位愛卿,平身。”

惠施、朱威謝過恩,忐忑不安地分坐兩側。

魏惠王緩緩問道:“看到這些碎石塊了嗎?”

二人點頭。

魏惠王長歎一聲:“唉,都是它們害了寡人哪!”

惠施、朱威互看一眼,誰也沒有說話。

魏惠王油然感慨:“寡人自來世間,隻會羞辱他人,未曾受到他人羞辱。此番徐州之行,這一課算是補上了!現在想來,田因齊羞辱得好哇,寡人連做二十多年的夢,讓他一下子羞醒了!”

惠施應道:“王上,亡羊補牢,未為晚矣。”

“唉,”魏惠王長歎一聲,“這麽晚了,寡人卻是睡不著,坐在這兒思來想去,總算明白一個理兒:錯不可怕,怕的是不肯認錯。這些年來,寡人一錯再錯,卻死要麵子,不肯認錯,終於釀成今日大錯。今天晚上,寡人並無他事,隻想麵對一地碎石,向天下認錯。寡人請二位愛卿到場,隻是做個見證。”

惠施、朱威聽聞此言,複跪於地,泣道:“王上⋯⋯”

“惠愛卿說得好,亡羊補牢,未為晚矣。寡人召二位來,還有一事,就是補這破牢。二位愛卿!”

惠施、朱威齊道:“臣在。”

惠施道:“王上有誌如此,魏國不治,當無天理!”

話音剛落,毗人急急走進,將一道邊關急報呈送魏惠王:“王上,邊關火急軍情!”

魏惠王拆函閱之,麵色漸變。

惠施、朱威對視。

惠王將信函慢慢遞給惠施。

惠施閱過,麵色也是變了,順手遞給朱威。

“田因齊,”魏惠王陡地將拳頭砸在案上,聲音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你⋯⋯欺人太甚!”

惠施急道:“王上?”

魏惠王轉對毗人,一字一頓:“敵寇襲境,敲響警鍾,通告百官,緊急朝會!”

“老奴遵旨!”

不一會兒,連續不斷的敵寇犯境鍾聲從魏宮傳出,響徹大梁上空。大梁城裏一片驚亂,百官各從睡夢中驚醒,穿好冠帶,馳向王宮。

三更時分,百官畢至。

魏惠王麵色冷凝,目光嚴厲地掃視眾臣,連掃幾遍,沉沉的聲音略顯沙啞:“諸位愛卿,聽到這鍾聲了嗎?”

百官異口同聲:“聽到了!”

魏惠王說得非常緩慢,卻極具感染力:“這是敵寇犯境的鍾聲!寡人自繼承大統以來,立政二十二年,征伐的鍾聲聽過無數,敵寇犯境的鍾聲卻隻聽過兩次。第一次是秦人,從西邊來!這一次是齊人,從東邊來!”

整個大殿鴉雀無聲。

魏惠王的聲音依舊緩緩的:“諸位愛卿,寡人年歲日高,百姓生活日苦,魏國不想打仗了。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田因齊自封為王,盛情相邀寡人。為求睦鄰,寡人不計身價,應邀赴徐州為他捧場,不僅未得好遇,反而受他百般羞辱。寡人尚未找他算賬,他倒領兵打進寡人的家門口了!”

眾臣麵麵相覷。

魏惠王突然抬高聲音:“田因齊羞辱寡人,寡人可忍。田因齊興兵犯境,羞辱我堂堂大魏,你們說,寡人還能忍嗎?”

眾臣齊聲吼叫:“誓抗齊寇,為王上雪恥!”

魏惠王聲如洪鍾:“不是為寡人雪恥,是為你們自己雪恥!是為魏國雪恥!諸位愛卿,任何來犯之寇,無論他是秦人、齊人、趙人還是韓人,都是寡人的敵人,也是魏國的敵人。寡人舉傾國之力,寧可粉骨碎身,不做亡國之奴!”

百官齊道:“誓死追隨王上,保家衛國!”

魏惠王將目光落在朱威身上:“朱司徒,除去各地守備,還能征調多少兵馬?”

朱威跨前一步,朗聲稟道:“回稟王上,可征調鐵騎一萬,武卒四萬。另有蒼頭十萬可供征役!”

“好!”魏惠王一揮拳頭,“諸位愛卿,齊將田忌率兵五萬來襲,寡人也有精兵五萬,哪位愛卿願意領兵禦敵,雪寡人之恥?”

陳軫遲疑有頃,出列奏道:“王上,臣保舉一人,可迎戰齊寇!”

魏惠王看他一眼:“愛卿保舉何人?”

“安國君!”

所有目光落在公子卬身上。

公子卬精神一抖,出列奏道:“啟奏父王,兒臣願意掛帥出征,代父王教訓齊人!”

魏惠王看也不看他,麵向眾臣:“還有何人領兵禦敵?”

有安國君出語在前,眾臣不好再說什麽,麵麵相覷。

魏惠王轉向公子卬:“安國君聽旨!”

“兒臣在!”

“封安國君為大將軍,張猛為副將,太子監軍,點兵五萬,迎戰齊寇!”

“兒臣領旨!”

“王上,”朱威急了,跨前一步,“張猛駐守函穀,秦人不可不防啊!”

“甚是。”魏惠王思忖有頃,朗聲道,“魏赫聽旨!”

公子赫出列,朗聲道:“兒臣候旨!”

魏惠王:“予你兩萬銳卒,接替張猛,鎮守陰晉、函穀關,謹防秦人,不可有失!”

公子赫道:“兒臣領旨!”

“這⋯⋯”朱威急了,正欲再奏,惠施扯下他的衣角。

“卬兒,”魏惠王看向公子卬,“軍情火急,你速去準備,辰時點兵,卯時出征!”

“兒臣領旨!”

“還有,”魏惠王盯住公子卬,囑道,“田忌精通陣法,用兵詭詐,你當小心布陣,不可輕易出擊!”

“兒臣謹記!”

“陳軫領旨!”魏惠王看向陳軫。

陳軫跨前,拱手道:“臣在!”

魏惠王看向他:“你為隨軍參謀,督促安國君穩紮穩打!”

“臣領旨!”

退朝之後,百官紛紛走出宮門。

朱威緊走幾步,趕上惠施:“相國,王上又讓安國君掛帥,你⋯⋯怎就不吱一聲呢?”

惠施反問他道:“不讓他掛,你說讓誰去掛?”

“張猛。”

惠施搖頭:“張猛是員驍將,做先鋒可以,做副將已是高看他了。”

朱威細思一陣,竟也無話可說,喃聲說道:“可⋯⋯相國大人,田忌是名將,公子卬不是他的對手。”

“唉,”惠施長歎一聲,“要是有對手,齊王他能這麽急就出兵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