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爭函穀秦公謀魏 占草花龐涓出山
新年伊始,天地回暖,秦川大地迎來又一個春天。就在這乍暖還寒、萬木萌動時節,河西少梁發生一起規模頗大的鄉民暴亂。
發起者是從龍賈麾下解甲歸來的吳青。
河西失陷後,像張儀家一樣,吳青一家橫遭劫難,家財盡被霸占不說,吳青的父親因為抗拒而被秦人處死,一家老少淪為仆役。吳青思念家,也對魏王與公子卬失望,在龍賈解甲後不久,就與河西數千武卒一道還鄉。針對這些還鄉的武卒,秦公特別頒旨赦免,但要求他們到終南山服役一年。其實不是服役,而是接受換位改造,每天除訓練之外,更多的是學習秦法,學做秦人。
一年之後,吳青返回家中,卻得知他年僅十一歲的妹妹死了。從一個女仆口中得知其妹是被霸占他家的秦國官大夫在大白天裏強暴後出血不止而死的,吳青血氣上湧,召集幾個好友將官大夫一家悉數殺死,然後乘夜色逃出少梁,竄進西梁山為盜寇。此事在少梁引起轟動,他的舊部大多麵臨與他相同的命運,聽聞他反出少梁,無不視其為英豪,紛紛追隨,不出半月,吳青哨聚千餘人,踞守山林險要,專門打劫、懲治那些霸占魏武卒家財的秦人。吳青他們熟悉地勢,忽聚忽散,又有人緣,秦人奈何不得,聞之色變。秦國新設置的河西郡府幾番派捕卒清剿,均被吳青擊潰。若要動用軍隊,就必須秦公虎符。河西郡守隻好報奏國尉府。
少梁是司馬錯的老家,早有人把事情起因通報過來。司馬錯新官上任,又是家鄉的事,包庇不得,就具表陳奏,請旨清剿,使河西早日安定。
聽完他的陳奏,惠文公眉頭略皺,將他擱在一邊,轉臉望向別人:“諸位愛卿還有何奏?”
其他朝臣見狀,也就紛紛奏事。惠文公逐一處置完畢,宣布退朝。
秦法連私鬥也容不得,更不用說造反打劫了。然而,這麽大的事,惠文公竟然不置一辭,率先退朝,當朝擱了司馬錯的麵子,著實讓司馬錯猜測不透。
見朝臣紛紛退去,司馬錯緊追幾步,扯住公孫衍的衣襟,小聲問道:“大良造,這辰光得空不?”
公孫衍止步,笑道:“國尉有話,但說無妨。”
“請大良造到下官府上一敘。”
公孫衍隨司馬錯來到國尉府,分賓主坐下。
司馬錯將河西危勢扼要講說一遍,不無急切地望著公孫衍:“大良造,如此緊要之事,君上竟然不管不問,在下⋯⋯”打住話頭,眼神迷茫。
公孫鞅偷襲河西後,公孫衍鎮守少梁多日,吳青是其麾下得力幹將。可以說,沒有吳青的忠勇,他不可能守住少梁。然而,時過境遷,公孫衍貴為秦國大良造,吳家卻受秦人欺淩,或死或走,吳青更是落草為寇,著實讓人歎喟。此時被問,公孫衍不便多說,隻替吳青辯解一句:“吳少爺養尊處優慣了,平素也愛爭強好勝,此番想必是被逼上絕境,不然不會走到這一步。”
司馬錯恨道:“這些魏國遺少,當初就該斬盡殺絕!”
公孫衍見他言語決絕,不好再說什麽,正欲托故離開,司馬錯求道:“大良造,此事急切,下官特請你來,是想求你拿個主意。這事兒半時也拖不得,此端一開,河西就無寧日了。”
公孫衍略一思索:“司馬將軍,君上沒有當場下旨,說明君上未想清楚。此事牽涉的恐怕不是一個吳青,而是河西的整個治理方略,在下以為,將軍還是等一等再說。”
司馬錯拱手道:“下官遵命!”
二人又扯一些軍務,公孫衍方才脫身回府。
剛至府門,公孫衍就感到有些異樣,因為門口比平日多出兩個衛士。公孫衍掃他們一眼,大步進門,見院中釘子似的豎著兩排衛士。公孫衍已知因由,急急走進正堂,果見惠文公和公子疾已在守候。
公孫衍趨前幾步,叩首道:“臣叩見君上。臣不知君上駕臨,回來遲了,請君上恕罪。”
“嗬嗬嗬,”惠文公擺手笑道,“大良造免禮。寡人不告而至,若要論罪,當是寡人請罪才是。”
公孫衍起身,正襟坐下。內臣反客為主,沏好茶水,端至公孫衍幾前,退至門外。
惠文公笑道:“時光過得真快,眨眼之間,愛卿來秦已是半年。秦地民風粗獷,鮮知禮義,愛卿過得慣嗎?”
“謝君上關愛。前些時日,臣前往各處郡縣巡訪,對秦地民風甚是驚歎。”
“有何驚歎?”
“臣所到之處,路不拾遺,夜不閉戶,鄰人之間鮮有爭執,州府衙門也少訴訟,據說民間爭執,多在進公府之前就已化解,這在魏國簡直是不可思議!”
惠文公又是一笑:“這都得益於先君的新法。秦人缺少教化,記不住禮義,隻能記住法文。按照先君之法,他人之財,左手得之,斬左手,右手得之,斬右手。”
公孫衍應道:“這也正是臣所擔憂的。”
“哦?”惠文公一怔,“愛卿有何擔憂?”
“法令過於嚴苛,初行時尚可,行久不變,勢必傷民。民若傷及皮毛,尚無大礙,若是傷及根本,就不可行遠。”
“依愛卿之意,難道商君之法有不切實際之處?”
“正是。”公孫衍脫口應道,“就譬如這一條,他人之財,左手得之,斬左手,右手得之,斬右手,就有模糊之處。他人之財若是得之於義,不妨得之。再說,即使得之不義,得多少斬手,得多少不斬手,理當有個區分。再譬如連坐法,一人犯罪,累及全家不說,還要禍殃九族,罪及諸鄰,這就有些過了。還有盜寇,也應分清層級,而後判其該受何刑。重農輕商,也似不妥。獎勵耕植固然重要,假若沒有商賈,貨物就無法流通,民間就不能互通有無,國家也收不到相應賦捐。”
惠文公眉頭微皺,沉思有頃,緩緩說道:“愛卿所言甚是,但在先君薨天之前,寡人曾對先君起誓保持新法。今先君屍骨未寒,寡人擅動新法,似不穩妥。”
公孫衍略略一怔,離席跪地,叩道:“臣冒犯先君,罪在不赦!”
惠文公擺手道:“不知者不罪,愛卿請起!”
公孫衍再拜道:“臣謝君上不罪之恩!”
看到公孫衍重回席位,惠文公微微笑道:“聽聞愛卿寫過《興魏十策》,後又將其燒了,可有此事?”
“都是過去的事了,不值一提。”
惠文公輕歎一聲:“唉,如此好書,竟這樣毀了,寡人甚感惋惜!”
“君上不必惋惜,臣書中所述,淨是魏國之事,不合秦國之情。”
“愛卿錯了,”惠文公笑道,“秦魏比鄰而居,寡人若不知魏,豈不成了瞎子?”
公孫衍也是一笑:“聽君上說話,真是一件快事!”
“寡人聞知魏國前相白圭治國有方,愛卿隨從白圭多年,定然熟悉這些方術。先君新法雖說不可變更,愛卿倘有治國良策,隻要是利國利民,寡人倒還可以做主。”
“若是此說,臣倒有一些想法。”
“愛卿請講。”
“秦得河西和商於,新增方地千餘裏。新法雖說獎勵耕織,然而,僅憑秦國原有屬民,勢必力不從心。臣以為,君上可以詔告天下,凡是願意赴秦墾荒種地的,可免其一定年限的賦役。三晉之民多有不堪重負者,一旦聞知,必攜家帶口,趕赴秦地墾荒⋯⋯”
公孫衍未及說完,惠文公已是興奮地一拳砸在幾案上,脫口讚道:“善哉此言!地是死的,民是活的。天下在民而不在地,有地無民,等於無地,有民無地,卻可以奪地。”
“君上聖明。”公孫衍接道,“這樣一來,秦國荒地得拓,三晉良田荒蕪,隻此一進一出,勝負判矣。”
“是是是,”惠文公連連點頭,“愛卿這叫釜底抽薪,甚妙!這樣吧,”轉向公子疾,“疾弟這就擬道詔書,寡人加璽,明發天下。愛卿可以這樣擬文,凡列國赴秦墾荒之民,寡人不問地位貴賤,一律以秦民看待,凡在秦地懇田二十畝者,免賦役十年,超出二十畝,每增加十畝,增免一年,超出一百畝,按斬敵三首記功一次,賜爵一級,超出兩百畝,按斬敵五首記功一次,賜爵兩級。嗯,還有,對於那些一無所有的貧民,隻要申請,寡人借以糧食、工具,三年之後待其豐收,照所借之數償還,寡人不取任何利息。”
公子疾應道:“臣領旨。”
公孫衍震驚了。他不過是提出一個設想,至於如何去做,真還沒有細想。惠文公竟在片刻之間做出決斷,且考慮得如此細微,似是早有預謀一般,著實讓他歎服。
公孫衍還沒有回神,惠文公的聲音又傳過來:“這是大事,更是國策,就由二位愛卿共同承辦。”
公孫衍、公子疾拱手,齊聲應道:“臣遵旨。”
惠文公話鋒一轉:“公孫愛卿,寡人今日到你府上,卻不是為這事來的。”
“可為河西之事?”公孫衍順口說道。
“不完全是。”惠文公語氣中不無憂慮,“不過,河西之事的確嚴重。寡人粗略算過,單是魏國權貴就有數百家,哪一家都有十數口,若再算上仆從,隻怕不下十萬眾。河西被魏人治理六十年,民眾已習魏製,陡然讓他們改行秦法,的確是難。愛卿熟知河西,可有妙策?”
“臣聽說先君變法是分兩步走的,第一步行過數年,再行第二步。”
惠文公眼睛一亮:“愛卿是說,河西改製也分兩步走?”
“臣以為,對待河西之民,不可強製,可先懷柔,讓他們有條活路,嚐到做秦民的好處,然後再行秦製。對於那些魏國權貴,更要懷柔。這些人大多知書達理,多才多藝,是民中精英,若將他們一概鏟除,於國於民都是傷損。而且,今後若是再征魏地,魏民因無退路,必上下一心,誓死抵抗。”
惠文公沉思有頃,緩緩點頭:“就依愛卿所言。寡人這就頒旨,凡是魏國權貴,隻要服從秦法,願做寡人的順民,寡人歸還其原有財產的一半。至於這個帶頭起事的吳青,聽說愛卿與他相熟,煩請愛卿修書一封,招撫此人。吳青若是願意接受招撫,寡人不僅既往不咎,且也歸還他家一半財產。如果此人願為寡人做事,寡人就視才量能,給他一件事做,愛卿意下如何?”
公孫衍跪地叩道:“臣代吳青及河西臣民,叩謝君上隆恩!”
惠文公扶起他道:“愛卿請起,要謝,也該寡人謝你才是。無論是魏人、秦人,隻要住在河西,都是寡人的子民,寡人總不能讓自己人去打自己人吧!”
公孫衍由衷歎道:“秦國有君上,真是秦人之幸!”
惠文公笑道:“寡人有愛卿,也是寡人之幸!還有,公孫愛卿,寡人此來,是另有一件大事請教愛卿。”
“臣恭聽。”
“你見過惠施嗎?”
公孫衍搖頭道:“臣聽說過此人,隻是未得機緣相見。”
“愛卿都聽說他什麽了?”
“此人能言善辯,在稷下時向公孫龍叫板,二人激辯兩日,聽眾盈門。後來聽說他在安邑當街攤出《觀物十事》,臣正欲求教,他卻被太子殿下請入貴門了。”
“今日看來,此人還不隻是能言善辯,而是一個大才喲!”
“什麽大才?”公子疾撲哧笑道,“他的《觀物十事》,臣也聽說了,淨是胡扯。這是一個怪人,魏王用他治國,隻怕越治越亂了。”
惠文公眉頭微皺,白他一眼,緩緩說道:“看事不能隻看表麵。惠施為相,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遷都,此舉大不尋常!”
公子疾辯道:“魏王遷都,分明是害怕我們打過河去。”
惠文公走到地圖前,指圖說道:“你們看,魏國國土分為兩塊,一塊在中原,以大梁為核心,另一塊在河東,以安邑為核心,中間被韓國攔腰切斷。中原千裏沃野,人口密布,農商發達,而河東多為山地,並無回旋餘地。魏都東遷,一可壯大國力,二可避我鋒芒,三可與山東列國角逐中原。古人有言,得中原者得天下,魏避實就虛,中原逐鹿,從長遠來看,不失為一步好棋。”
公孫衍不無歎服道:“君上看得深遠,臣拜服。”
“不過,”惠文公話鋒一轉,“魏都如果東移,河西這邊就鞭長莫及了,在寡人則是機遇。二位愛卿,你們說說,寡人又當如何把握這一機遇呢?”
公子疾接道:“臣認為,我可趁機收複陰晉。”
“收複陰晉?”惠文公點頭道,“嗯,陰晉是要收回,隻是⋯⋯怎麽收回,你們二位可有高見?”
“臣認為,”公孫衍應道,“陰晉並不緊要,緊要的是東出之路。”手指地圖,“君上請看,秦偏居關中,東出之路隻有兩條,一是出臨晉關,二是出函穀關。出臨晉關要強渡河水,雖可在此架橋,橋梁卻是易毀之物。再說,大軍渡大河,曆來為兵家所忌,一則容易半渡受擊,二則是過河之後,不得不背水而戰。函穀之路卻無須渡河,我若直接控製函穀關、崤關,就可直達洛陽,製約周室,同時卡斷韓國的武遂之道,進可直逼中原,退可衛護關中。”
“不瞞愛卿,”惠文公接道,“寡人所思也是函穀。若得函穀,南有武關,東有函穀關和河水兩道天險,秦即成為四塞之國,寡人可以高枕無憂矣。隻是,”略頓一下,“函穀關、陰晉均由魏將張猛鎮守。從河西之戰看出,此人是個將才,不好對付。陰晉、函穀均是險地,易守難攻不說,又能互相策應,若要取之,的確棘手。公孫愛卿可有良策?”
“臣有一計,函穀、陰晉唾手可得。”
“愛卿請講。”
公孫衍侃侃說道:“繼續利用魏侯稱王之事。魏侯稱王,最不舒服的是韓、趙兩國。兩國原來害怕魏國,但河西一戰,大魏武卒威風不再,名分之爭就顯示出來了。臣以為,君上可派使臣奏請周天子,以周天子的名義詔令魏王放棄王號。魏王必定不肯,此時,君上就以討逆為名,結約趙、韓二國,征伐魏國。若是三國同時起兵,魏王就將應接不暇,無力照顧函穀。至於這個張猛,臣自有辦法應對。”
“愛卿所言甚是。”惠文公點頭,“這件事兒可以定下,由公孫愛卿籌劃方案,疾弟安排朝見周室,出使趙、韓等一應事宜,共約伐魏。可對韓、趙承諾,伐魏之時,韓人所占土地,歸韓,趙人所占土地,歸趙!”
數日之後,惠文公連頒數詔,一是獎勵流民赴秦墾荒,二是安撫河西的原有貴族,歸還其原家產的一半。公孫衍特別捎書給吳青,向他指明出路。吳青看到活路,也就放下武器,接受招撫。為示誠意,吳青使屬下將自己綁了,親至鹹陽向惠文公請罪。
惠文公大喜,迎出殿外,親手為他解下繩索,攜其手上殿,當殿赦免他無罪,詔令將其部眾選出精幹的改編為秦卒,晉封他為官大夫兼千夫長,攝少梁守尉。
與此同時,三路使臣浩浩****,分別奔向洛陽、邯鄲和新鄭。
就在秦國萬象更新,緊鑼密鼓地準備伐魏,謀取函穀關、陰晉之時,魏惠王卻在為一件大事發愁。
這件大事就是錢。近年來,魏國大事連連,先是孟津之會,後是大興土木擴建王宮,再後是伐衛,再後就是河西之戰,既動幹戈,又興土木,哪一樣都要花錢。尤其是河西大戰,不僅使老相白圭捐助的七千金打了水漂,更將魏惠王積蓄多年的家底耗了個八九不離十。這要舉國遷都,魏惠王明顯感到捉襟見肘。
魏惠王將建造新王宮的重任交給了司徒朱威,因他既管役使,也管錢糧,是建宮造園的不二人選。大梁本為魏侯別宮,已建有宮室、宗廟等,隻是規格較小而已。經過籌備,朱威提出一個省錢方案,就是將原來的別宮修繕和擴建,改造成王宮。
然而,當朱威呈交改造方案後,魏惠王大失所望,震幾拍案地將他責備一通:“你這宮城連衛公的都不如,哪裏能叫王宮?你叫列國公侯如何看待寡人?你朱威安的什麽心?是成心要寡人難堪嗎⋯⋯”
“回稟我王,”待惠王責畢,朱威拱手應道,“不是臣不往奢華處建,是庫中沒有多少錢了。”
“沒有多少錢?”惠王眉頭微皺,“沒有多少是多少?”
“河西庫存皆被秦人掠走,其餘庫存所剩無幾,又多用於撫傷恤死,全耗盡了。就臣所盤,眼下隻餘足金一百來鎰,是近兩年的稅賦所得,臣得留作不時之需。”
百鎰僅為兩千兩,這在惠王來說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以前白圭在時,庫中積金不下數萬,銀、銅不可勝數。白圭走後僅兩年多,國庫竟就空成這樣,惠王真正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想到戰後之時,自己確曾動用宮庫發放撫恤,惠王不好再說什麽,眨巴一下眼睛:“看來宮殿你是修不好的,還是抓金子去吧。陳愛卿!”
陳軫跨前一步:“臣在!”
“修築宮殿的事,由上卿府督辦。”
陳軫應道:“臣領旨!”
陳軫未能如願當上相國,正自失落,意外得到這項肥差,也算是禿頭長了副絡腮胡,虧中有補了。十日之後,陳軫呈奏了新的修築方案,就是比照洛陽周宮規製,在大梁新建一座大魏王宮,將現有離宮改建為東宮,由太子居住。
惠王看過方案,甚是滿意,誇獎幾句後,抬頭問道:“陳愛卿,按照大周規製建造宮城,約需多少花費?”
“臣初步估算,若是全部完工,約需足金三萬兩!”
“三萬兩?”惠王目瞪口呆,“這麽多金子,哪裏搞去?”
“回稟王上,”陳軫微微一笑,“臣已考慮過了。大周宮殿不是一朝一夕建起來的,是數代天子積勞而成。臣以為,我王可先築一個正殿、兩個偏殿及必要的後宮,在規模上不亞於安邑王宮,暫先安置下來。其他設施,待日後有了積聚,再根據需要慢慢構築。”
“嗯,甚好。”惠王點頭讚道,“依愛卿所說,先建這些又得多少金子?”
“足金五千兩。”
“五千兩?據朱司徒盤查,庫中可用之金隻有兩千兩!”
“不是還有散錢布幣嗎?折合下來,少說也抵千兩!”
“還差兩千兩呢!”
“臣有一策,或可籌足此數。”
“愛卿請講!”
“眼下賦稅為十抽一,這是先君文侯時所定稅製,早就與列國現行稅製不合了。”
“哦?”惠王心中一動,“愛卿這就說說列國的現行稅製。”
“趙國是十抽一點八,韓國是十抽一點六,楚國是十抽一點五,齊國是十抽一點四,秦國是十抽一點三。”
“依愛卿之見,寡人當抽多少為宜?”
“眼下為非常時期,臣以為,可按十二稅製,即十抽二。王上若是改行此製,一年可增收賦稅三千兩。”
惠王陷入沉思。
“王上,”陳軫緩緩說道,“可暫抽三年,待緩過氣來,再頒旨縮減!”
“好吧,”惠王抬頭應道,“就依愛卿所言。”
魏惠王沒有廷議,直接頒詔將十一稅製提升到十二稅製,朝野大嘩。這且不說,為修宮室,陳軫又奉旨向各地征調各類工匠近萬人,蒼頭逾十萬眾,工程尚未動工,已鬧得民怨沸騰。
朱威急了,當即趕往相府求見惠施。惠施聽完朱威提到稅製的事,緩緩說道:“就我所知,這十一稅製的確低了點兒。”
“相國有所不知,”朱威急道,“魏國行的雖是十一稅製,但另有兵革稅、茶稅、絲麻稅等近十個稅種,累加起來,早已超過十抽二這個極限。這還隻是王上征的明稅,也叫國稅,實際征收時,各地吏員均有附加,據下官所知,附加額至少也在十一上下,再加上向土地領主所繳的地租,種田的隸農原本已經所得無幾,今又明碼加稅,叫他們哪裏還有活路?再說,眼下秋收在即,我王卻在此時征民,豈不是雪上加霜嗎?”
惠施聞聽此言,方知事態嚴重,長歎道:“唉,在下本想從長計議,這才提議遷都,不想⋯⋯卻成了害民之舉!”
“相國大人,這樣下去,魏國真就完了,我們得趕快想個對策才是。”
惠施閉目深思。
“相國大人,事急矣,我們這就求見王上!”
惠施左想右想,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就與朱威入宮覲見。然而,二人未及張口,惠王就將話口堵上:“兩位愛卿可是為賦稅一事來的?”
朱威叩道:“王上——”
“朱愛卿,”惠王擺手止住他,“你要說什麽,寡人早已忖知。不過,你們來得正好。”指著一旁的兩捆竹簡,“這兩捆竹簡二位可以看看!”
毗人走過去,將兩捆竹簡拿到朱威前麵。
朱威打眼一瞄,正是公孫衍《興魏十策》中的前四策。
“唉,”惠王輕歎一聲,“公孫衍雖說為人所不齒,先是因色殺人,後又叛離寡人,但一事歸一事,所寫之書倒是可讀。不瞞愛卿,寡人昨夜又讀一遍,裏麵許多東西涉及農、商,實乃興國根本。你倆拿回去好好琢磨,將書中可用之處選挑出來,擬定一個條陳。宮室要修,興國根本也不能丟,惠愛卿,你說是嗎?”
惠施叩道:“王上聖明。”
“惠愛卿,若是沒有別的事,與寡人弈一局如何?”
惠施聽出話音,拱手道:“回王上的話,臣奉旨讀書,不敢懈怠,待有空閑,再來討教。”
“好好好,”惠王笑道,“惠愛卿雷厲風行,寡人就不留二位了。”
惠施、朱威拜辭惠王,各提一捆竹簡退出。
走出宮門,朱威不解地看向惠施:“相國大人,方才為何一言不發?”
“唉,”惠施歎道,“木既已成舟,能說什麽呢?這兩捆竹簡,你都拿回去吧,就按王上之意理出個條陳,請旨推行。眼下你我隻能亡羊補牢,能補多少,就補多少吧!”
“下官遵命。”
在陳軫的督促下,經過大半年的緊張施工,王宮正殿、偏殿的土木工程基本完成,下一步是裝飾和環境美化、後花園、後宮工程等。魏惠王放心不下,於這年夏季親臨現場視察。看到基本落成的宮殿,魏惠王甚是滿意,要陳軫加快進度,力爭在秋後遷都。陳軫要求追加五百兩,魏惠王當即吩咐毗人從宮用裏撥出。
三個月之後,在中秋節這日,陳軫回到安邑,奏報魏惠王宮殿落成。魏惠王大喜,帶太子申、公子卬、惠施、朱威、陳軫等重臣前往太廟,一是祭告先祖,二是請巫祝占卜,擇選吉日遷都。
祭完先祖,大巫祝啟動儀式,正欲占卜,留在宮中守值的執事禦史快馬趕到太廟,將傳檄呈送魏惠王道:“啟稟我王,秦公傳檄!”
魏惠王多少有些驚愕:“傳檄?他傳什麽檄?”
毗人接過傳檄,呈送惠王,惠王看過,臉色由驚轉怒,繼而漲成紫褐色,“啪”的一聲將木檄摔在幾案上。木檄在案上彈跳一下,落在惠施跟前。
眾臣不知發生何事,麵麵相覷。
魏惠王震幾怒道:“諸位愛卿,你們也都看看!”
惠施慢慢撿起木檄,見上麵寫道:“嗟爾魏罃,身為周臣,欺天罔上,擅自稱王,是冒天下之大不韙。周臣嬴駟奉大周天子詔命,奉勸魏侯迷途知返,自棄王號,負荊至周室請罪。倘若執迷不悟,一意孤行,嬴駟將順承天命,率天下之民討逆平亂,以正天道!秦公嬴駟。”
惠施看過,傳給太子申,太子申傳給朱威,朱威傳給公子卬,公子卬傳給陳軫。
見諸臣逐一看過,魏惠王冷笑一聲:“哼,一個乳毛小子,屁股尚未坐穩,就敢這麽對寡人說話!”
公子卬忽地起身,熱血沸騰,吼道:“父王,兒臣請命征伐秦國,誓獲此賊,以報河西之仇!”
魏惠王沉著臉白他一眼,轉過頭去。
公子卬拉不下臉,正不知如何是好,陳軫接道:“王上,臣有奏。”
魏惠王轉過頭來,看向陳軫:“愛卿請講。”
“以臣觀之,此檄文不是秦公所擬。”
“愛卿可詳言之。”
“惠文公即位不足兩年,在秦地位尚未穩固,更沒有公孫鞅、車希賢、甘龍、嬴虔一幫老臣輔佐,斷然不會向我王挑戰。前時秦公差信臣公子疾前來求和,可為佐證。至於這個檄文,聽其語氣,倒像是逆賊公孫衍所擬。”
“嗯,說下去。”
“臣以為,公孫衍犯下滅門重罪之後,畏罪叛逃至秦,被秦公任命為大良造,接替公孫鞅之職。公孫衍無尺寸之功卻任高位,難以服眾。公孫衍心中明白,因而急於建功立業,一是報效秦公的知遇之恩,二是借此壓服眾臣。公孫衍跟從白圭多年,熟知我國,方獻此策。秦公年輕氣盛,雖無孝公之才,卻也想樹孝公之功,就與公孫衍一拍即合。”
“愛卿可有應對之策?”
“臣以為,我西有河水天險,東有函穀雄關,以秦人眼下之力,奈何我不得。我王盡可置若罔聞,聽憑秦人咆哮。待我王東遷大梁,騰出手來,再與秦公理論不遲。”
魏惠王將頭轉向惠施:“適才陳愛卿所言,惠愛卿意下如何?”
惠施接道:“回稟陛下,上卿所言失之偏頗。”
這是惠施首次在公開場合否決陳軫。
陳軫拉長臉,盯住惠施。
“何處失之偏頗?”
“此番秦公謀我,不可等閑視之。據臣所知,秦公已經派出使臣,結好趙、韓兩國,共謀伐我。我雖有河水之險,崤、函之固,然而,假使秦、趙、韓三國同時興兵,以眼下我之國力,難以應對。”
惠王震驚道:“秦人結好趙、韓?”
“是的,”惠施點頭道,“趙、韓兩國已與秦人簽過盟約。”
“惠愛卿,”惠王半是責怪道,“你既已知曉此事,早該稟報寡人才是。”
“臣知罪。臣也是剛剛得知,本欲在上朝時奏報,不想卻提前被王上召到太廟了。”
惠王吧咂幾下嘴唇,不好再說什麽,遂環視眾臣:“諸位愛卿,你們說說,秦人謀我,意欲何為?”
朱威拿起檄文,緩緩說道:“回稟我王,從檄文上看,秦公這是逼迫我王放棄尊號,重新對周俯首稱臣。”
惠施亦道:“三國謀我,皆曰討逆。所謂討逆,其實就是對我王南麵一事心懷不滿。”
魏惠王從鼻子裏哼出一聲:“哼,滿也好,不滿也好,寡人既已稱王,就無回頭之理。諸位愛卿,你們可有應對之策?”
“啟稟父王,”公子卬稟道,“兒臣以為,公孫衍若要謀我,必圖陰晉。西河主將張猛與公孫衍私交甚厚,不宜在那兒鎮守。兒臣奏請父王調回張猛,另委他人。”
“嗯,”魏惠王點頭,“安國君所言在理,可調張猛前往大梁,應對韓、趙,隻是這西河一線,誰人可守?”
“兒臣願往!”
“你還是待在寡人身邊吧!”魏惠王搖頭,“惠愛卿,西河一線,你看何人鎮守比較合適?”
惠施不假思索:“龍將軍!”
“父王不可,”公子卬急道,“若論與公孫衍私交,龍賈遠勝張猛。”
魏惠王凝眉有頃:“西河防務一事,容寡人斟酌之後,再行定奪。”又轉向惠施,“眼下三國謀我,愛卿可有對策?”
“臣有一策,或可平息這場兵事。”
“愛卿快說!”
惠施侃侃說道:“雖是三國謀我,但真正起意的隻有秦國。我王請看,”拿過筆墨和一塊麻布,在幾案上攤開,“唰唰”幾下畫出一幅形勢圖,邊畫邊說,“秦國囚居關中,西為戎狄,北為義渠,皆是秦國屬國。西南是巴、蜀兩國,皆有重山為障,東南是楚國,秦人已經搶得武關,奪得商於穀地,南顧無憂。秦公所憂者,唯有我國。秦公若想高枕無憂,或圖大謀,就必須東出有路。秦人東出之路無非兩條,一是經函穀關、崤關至洛陽,二是經臨晉關渡河水。就眼下而言,兩條出路無一不卡在我王手中。因而,臣以為,秦人的最大敵人不是別人,正是王上!反觀趙、韓兩國,與魏非但沒有利害衝突,反倒是利益相關,唇亡齒寒。趙、韓之所以跟從秦國起哄,理由隻有一個,就是名分。三家分晉之時,魏、趙、韓同為諸侯,如今王上貴為天子,而趙、韓兩家仍是諸侯,其心如何能平?趙、韓此前之所以懼我,是因為魏武卒強大。河西失利,趙、韓懼我之心全無,更認為應與我王平起平坐了。”
惠施從大處著眼,小處入手,講得頭頭是道,有條有理,眾人無不歎服。即使陳軫和公子卬,也不得不服。
魏惠王點頭道:“依愛卿之見,寡人當以何策應對?”
“臣認為,王上可有三種方略:其一是,增撥重兵鎮守函穀關、陰晉、西河一線,防備秦人;其二是,發展生產,擴軍備戰,招募賢才,增強國力;其三是結盟齊、楚。有齊在側,趙不敢動。有楚在側,韓不敢動。兩家不動,秦人圖我之心必懈。”
魏惠王震幾叫道:“好方略!”
陳軫駁道:“惠相國所言,句句在理。三大應對方略,前兩個皆非難事,最後一個,卻是不通之路。”
“是啊,”魏惠王看向惠施,“陳愛卿所言甚是,楚國不說,單是田因齊,就是個難纏的角兒,寡人與他已經多年不來往了。”
“其實,”惠施卻似沒有聽見,“真要結盟的話,單有一個齊國也就夠了。”覺得不妥,補充一句,“至於齊公難纏,臣倒有一計,可讓他主動與我結盟。”
“愛卿何計?”
“亦尊田因齊為王。”
魏惠王驚道:“你是說,讓寡人與田因齊平起平坐?”
“王上,”惠施點頭應道,“方今戰國,重在實力,不在名分。所謂稱王,不過是個名分。周室為王,可天下哪一家真正將其視為共主?既然列國所爭不過是個空名,我王又何必獨占此名呢?如果齊公也來稱王,趙、韓就會出師無名,結果隻有兩個,要麽自己宣布稱王,要麽與魏、齊兩個大國為敵。如果天下大國皆來稱王,我王就不會成為眾矢之的。屆時,天下相爭,就會隻拚實力,不論道義了。”
魏惠王沉思許久,目光轉向毗人:“召太廟令!”
毗人出去,不一會兒,太廟令進門叩道:“臣叩見王上。”
“大巫祝定下吉日了嗎?”
“回稟我王,吉日已經定下,是九月九日。”
“好日子!”魏惠王點頭讚道,“九九重陽,寡人要的就是這股陽剛勁兒!”轉向眾臣,“諸位愛卿,重陽節遷都,分頭籌備去吧。惠愛卿——”
“臣在。”
“與寡人對弈去。”
君臣二人來到後花園的涼亭下麵,毗人擺開棋具,惠施端坐,正欲摸子,惠王卻道:“秋景不錯,惠愛卿,我們就沿池邊走走!”
惠施起身,跟在惠王後麵,二人沿池漫步。
魏惠王停住步子,望著池中的雲影道:“方才愛卿一席話,一掃寡人心頭陰霾!不瞞愛卿,當初寡人聽信公孫鞅詭言,不顧白圭反對,一意稱王,追悔莫及!可你知道,覆水難收,寡人一旦坐上這個王位,想下來竟也尋不出個台階,隻得將錯就錯了。愛卿此計,甚妙!甚妙啊!”
“我王有此胸襟,實為魏國之福。”
“愛卿方才所提的第二條,寡人也聽進去了。今得惠子,出謀劃策的人算是有了,寡人所缺的,是治軍大才。常言說,千軍易得,一將難求。河西之戰,教訓慘痛啊!”
魏惠王透出心底之語,惠施深受觸動:“王上⋯⋯”
“唉,”魏惠王長歎一聲,“不瞞愛卿,寡人眼下哪裏有心與你對弈?這約你來,為的就是商議此事。卬兒的確讀過一點兵書,可他狂妄自大,目中無人,既不容他人,又不能治軍,此為將兵大忌。身處戰國,朝中卻無治兵大才,實讓寡人夜不安寢、食不甘味啊!”
“唉,”魏惠王又歎一聲,“說起來易,做起來卻是難啊!惠愛卿,到何處去覓良將,你可要替寡人多睜一隻眼哪!”
“王上,魏國所缺的也不隻是一個將才。方今天下,弱者滅,強者存,強弱因勢而異,勢因人而異,人因才而異。因而,臣以為,得人才者,得天下。”
“得人才者,得天下。”魏惠王重複一句,連連點頭,“妙啊!愛卿說得實在妙啊!得人才者,得天下!”略頓一時,抬頭轉向惠施,“請問愛卿,寡人如何才能得到天下英才?”
“天下雖大,英才卻是屈指可數,不僅王上想得,列國君主也都想得。齊公在臨淄設稷下學宮,秦公在鹹陽辟東來街,皆為爭奪人才。”
“學宮也好,東來街也罷,皆未體現尊賢重才。這樣如何?寡人在大梁設立招賢館,列國士子凡有願意赴魏的,無論在此長住短停,一切吃用全免。若是願意留下,寡人就量才錄用。若是不願,寡人就發給盤纏,禮送出境。”
“王上,”惠施長揖至地,“誠能如此,天下士子必紛至遝來,王上何愁將兵乏才?”
魏惠王誠聘將才的詔書迅速被製成榜文,張貼在魏國各個城邑。
這日再次輪到龐涓與孫賓下山購糧。二人剛至宿胥口,就見多人圍在告示牆前觀看。龐涓曉得不是通緝他的,便加快步子擠至牆前,細讀榜文,怔了。
牆上並列兩張榜文,一張是九月初九魏國遷都大梁,另一張是新都大梁開設招賢館,誠聘天下賢才。
孫賓趕到,見他一副癡癡的樣子,笑道:“賢弟,看到什麽了,這麽著迷?”
龐涓回過神,一把扯開孫賓:“走吧,不過是些無聊的事兒,跟咱沾不上邊。”
二人又逛一時,見天色昏黑,便尋了客棧安歇。
翌日晨起,二人辦過貨物,龐涓也不似從前那樣自己扛挑,而是請來兩個腳力,將購到的粟米等物分作兩擔,讓他們分別挑了,他和孫賓則袖起兩手,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麵。
龐涓本是多話之人,一路上竟是無話,低了頭默默走路。眼看就要走到鬼穀,連孫賓這樣沉穩的人也有點憋不住了,撲哧笑道:“賢弟,你好像有啥事兒?”
龐涓應道:“沒啥事兒。”
“打昨晚到現在,賢弟像是變了個人,怎能說是沒啥事兒?”
龐涓放慢腳步,對走在前麵的兩個腳夫道:“二位兄弟,留步。”
兩個腳夫停下來,放下擔子,回望龐涓。
龐涓從袖中摸出四枚刀幣,打發二人回去。
望著兩人走遠,龐涓這才坐到石頭上,對孫賓道:“孫兄,你算算看,你我進山,滿三年了吧?”
“是滿三年了。”孫賓點頭道,“記得我們是中秋節前進山的,眼下已是九月。”
孫賓怔了一下,想到告示牆的事,撲哧笑道:“賢弟何說此話?莫不是昨日在宿胥口看到傷感之事了?”
“與那個無關。”龐涓站起身子,“辰光不早了,走吧。”說著走到貨擔前,選一副重的挑在肩上,徑自走去。
孫賓也就挑起另一副,跟在後麵。
接後數日,龐涓心事重重,做什麽都打不起精神。
九月既望,月上東山。
鬼穀四子吃過晚飯,躺在草舍外的草坪上,正自欣賞圓月,張儀眼尖,小聲叫道:“快,先生來了!”
眾人起身,果見鬼穀子與玉蟬兒、童子一道,打小路徐徐走來。
四人跪叩於地,齊道:“弟子叩見先生!”
鬼穀子在他們跟前盤腿坐下:“坐坐坐,蟬兒、童子,你們也都坐下。”
眾人圍定鬼穀子坐下,眼巴巴地望著他。
“你們看著我幹什麽?”鬼穀子笑道,“今晚為季秋之望,月明星稀,雲淡氣清,大家理應共賞明月才是!”
眾人齊笑起來,各自紛紛抬頭,觀賞明月。
賞有一會兒,鬼穀子轉對童子:“小子,去,拿老朽的琴來。”
童子起身奔向草堂,不一會兒,抱著一把老琴走來。穀中三年,四子從未見過鬼穀子彈琴,也沒人見過他的這架老琴,無不驚奇,尤其是擅長琴藝的張儀和玉蟬兒,更將脖子伸得老長,兩眼眨也不眨地盯住鬼穀子。
鬼穀子望著明月,徐徐調弦,說道:“今夜月光澄明,更勝昨日。老朽特別為這明月彈奏一曲。”話音落處,琴弦已動,琴聲**起。
童子閉起兩眼,豎起耳朵。玉蟬兒也將兩眼閉合,用心感受。
鬼穀子彈得很慢,隻是偶爾抬一下指頭,輕輕落下。在四子看來,鬼穀子似乎不是在彈琴,甚至他已將琴忘了。
漸漸地,他們也把琴忘了,甚至把眼前的鬼穀子忘了,各自閉目,陷入琴聲帶來的冥想。
玉蟬兒在不知不覺中,眼前豁然一亮,但見一輪明月掛在天上,幾朵白雲朝明月徐徐飄來,又漸漸飄去。在白雲的襯托下,月亮走得很快。一群大雁飛到身邊,徐徐落下,近得她幾乎可以伸手觸摸。山風吹來,一陣又一陣。一棵桂樹正在盛開,桂花的清香一陣陣傳來,沁人肺腑。溪水流過山澗,澗水邊,一隻山獾兩耳豎起,探頭探腦,突然猛地躥往一片樹叢。是一片鬆林,鬆鼠竄上竄下,一刻不停地收拾鬆子,準備過冬。楓葉紅如鮮血,在風中沙沙作響,一片紅葉在秋風中飄然落下,旋飛著飄到她的前麵。眼看就要旋到她的臉上了,她本能地伸手,欲將紅葉接到手中,卻什麽也沒有接到。
鬼穀子陡然一震,琴聲戛然而止。眾人皆吃一驚,各從恍惚中醒來,紛紛將目光盯向龐涓。龐涓這才明白過來,看到自己的怪樣,臉上一陣尷尬,苦笑一下,回到原地坐下。
鬼穀子將琴推到一邊,望著龐涓淡淡一笑:“龐涓,你看到什麽了?”
龐涓囁嚅道:“弟⋯⋯弟子沒⋯⋯沒有看到什麽。”
鬼穀子緩緩說道:“你看到了。你看到一條大蟲。”
“先生,”龐涓大驚,“你⋯⋯你怎麽知道?”
鬼穀子笑道:“老朽說得對否?”
龐涓大是歎服,連連拱手:“弟子果是看到一條大蟲,正欲將其縛住,大蟲卻轉身逃了。弟子一急,衝上前去就要擒它,不想卻⋯⋯驚擾了先生。”
鬼穀子盯住他又問:“除去大蟲,你還看到什麽?”
龐涓料也瞞不過先生,隻好說道:“弟子看到了眾獸逐鹿。”
鬼穀子笑道:“所以你要擒獲這隻大蟲,騎上它逐鹿中原。”
龐涓起身叩道:“先生真乃神人,弟子所見所想,絲毫瞞不過先生。”
“起來吧。”鬼穀子擺手,“老朽不是君王,在這穀裏,不要動不動就行大禮。”又轉向孫賓,“孫賓,你看到什麽了?”
孫賓應道:“弟子看到秋風瑟瑟,一個老婦站在村口,正向遠處眺望。”
“她在眺望什麽?”
“眺望她的兩個兒子。他們去為君上戍邊去了。”
“望到了嗎?”
孫賓低下頭去,悲傷地搖頭:“他們已經戰死了。”
鬼穀子許久無話,有頃,轉頭望向張儀:“張儀,你呢?”
張儀應道:“弟子看到的隻是一輪明月。”
“明月上都有什麽?”
張儀臉色一紅,垂下頭去,囁嚅道:“月上有⋯⋯有棵樹,樹下有一女⋯⋯女子,她⋯⋯正在翩翩起舞。”
張儀的眼角瞄向玉蟬兒。
龐涓看得真切,譏諷道:“怪道張兄說話拖泥帶水,原來是從先生的琴聲裏聽出美女起舞來了,在下佩服。”
張儀正欲懟他,鬼穀子轉向蘇秦:“蘇秦,說說你看到什麽了?”
蘇秦略怔一下,拱手應道:“弟子看到許多東西,先是這山林,接後是許多宮殿,一個接一個,弟子想進去,可有人不讓。弟子無奈,徘徊在殿外的台階前麵⋯⋯”
“就這些了嗎?”鬼穀子問道。
“風很冷,嗯,還有烏鴉,一群又一群,在殿前飛旋。”
鬼穀子點頭,望向玉蟬兒。
不待鬼穀子發問,玉蟬兒笑著先發問道:“先生所彈何曲,堪稱天籟?”
鬼穀子亦笑一聲:“老朽興之所至,隨手彈來,哪裏會有曲名?若是你定要起個名字,就叫它‘月光’吧。”
“嗬嗬嗬,”鬼穀子笑道,“你已知音,自可習之。”又轉對四人,“你們進穀已經三年,老朽未曾聽聞你們的平生大願。今宵明月當空,何不各述己誌,也讓老朽分享一二。”
四人麵麵相覷。
鬼穀子轉向孫賓:“孫賓,你先言之。”
“回先生的話,”孫賓兩手拱起,“弟子所願是:天下太平,政治昌明,耳不聞戰鼓之聲,目不睹烽火之警,眾生和睦相處,百姓安居樂業,各享天倫之樂。”
鬼穀子笑道:“此誌可處聖道之境,不足以處當今亂世。”又轉向龐涓,“龐涓,你有何誌,可否言之?”
“回稟先生,”龐涓拱手應道,“弟子隻有一誌,就是留在穀中,隨侍先生。”
鬼穀子搖頭道:“此誌是你特意說給老朽聽的,不是你的真心。”
“先生責得是,”龐涓臉色漲紅,咳嗽一聲,緩緩說道,“弟子此生唯有一願:輔佐天下明主,統領百萬雄兵,戰必勝,攻必克,威服列國,稱霸天下,建不世之功業,留英名於青史。”
鬼穀子微微笑道:“嗯,此誌可處戰亂之世,你得逢其時了。不過,方今天下,列國紛亂,各國君主無不施展拳腳,或圖霸,或求存,依你之見,何國之君可稱明主?”
龐涓不假思索:“秦公。”
“這麽說,你若出山,是要輔佐秦公了?”
龐涓搖頭。
“你欲輔佐何國君上?”
“弟子欲去輔佐魏王。”
“良禽擇木而棲,名士擇主而仕。魏侯先棄公孫鞅,後棄公孫衍,可知其不會用人;秦謀河西,魏侯不知是計,卻妄自稱王,四鄰皆戰,結果喪師丟土,可知其不會審時度勢。既不會用人,又不會審時度勢,可知其不為明主。”
“先生所言甚是。”
“既然知其不為明主,為何還要輔之?”
“弟子生為魏人,當為魏室盡忠。”
“此亦非你真意。”
“先生聖明。弟子願佐魏王,原因有三。魏王不會用人,魏必無人,弟子必有馳騁之地,此其一也;魏國雄踞中原,四鄰皆戰,與龐涓秉性相合,此其二也;魏王先失公孫鞅,後失公孫衍,必生追悔之心,此時若得弟子,必全心全意,不生疑心,此其三也。”
龐涓一口氣說出三個響當當的理由,可見謀算之精。眾人聽了,無不吃驚,縱使鬼穀子,也似未曾料到,沉思有頃,方才點頭道:“嗯,此三因也算在理。”抬頭望向空中,看到月入中天,起身道,“時辰不早了,你們歇息吧。”說罷,徑自走去。
玉蟬兒、童子起身,跟在鬼穀子後麵,走向草堂。
張儀怔了,用肘頂了一下蘇秦:“蘇兄,你我尚未述誌呢,先生這就走了?”
蘇秦長舒一口氣:“走了倒好。說實在的,真叫在下述誌,在下都不知該說什麽。”
“嗬嗬嗬,”龐涓笑問道,“張兄既已想好,何不說來大家聽聽?”
“說給龐兄想也無妨。”張儀亦笑一聲,“在下之誌是:統領明主一人,指揮無敵將軍,戰必勝,攻必克,服列國,王天下。”
聽到張儀要指揮無敵將軍,龐涓愣怔半晌,方才長笑幾聲:“哈哈哈哈,張兄之誌,果然是氣勢如虹。隻是這君主一人與張兄,究竟是誰統領誰呀?”
“嘿嘿,”張儀冷冷一笑,沉聲應道,“龐兄是明白人,何須在下說二遍?你們賞月吧,在下睡覺去了。”站起身子,拍拍屁股上的草葉子,轉身徑去。
龐涓又是一怔,望著張儀的背影叫道:“喂,姓張的,縱使你能統領君主,無敵將軍也不會聽你的!”
張儀已到草舍門口,回頭,再次嘿嘿冷笑兩聲,跨進屋中,將門“嘭”一聲關上。
龐涓略略一想,衝著張儀的草舍又是哈哈幾聲長笑:“在下明白了,想那君主必是個女流。那無敵將軍,便是張兄了。”
龐涓這話顯然帶有挑釁性質,好在這日張儀的肚量出奇之大,並未衝出房門與他較真。蘇秦、孫賓相視一眼,各自起身。
快要走到門口時,孫賓扭頭,關切地對龐涓道:“小半夜了,賢弟還不睡覺?”
龐涓起身回舍,在榻上輾轉反側,折騰約有小半個時辰,仍難入眠,索性起身下榻,推開房門,走到戶外。
時已子夜,月過中天多時了。龐涓在草坪上盤腿坐下,閉目養神,本欲將近日的紛亂思緒整理一番,不想卻是越理越亂。坐有一時,龐涓忽地爬起,沿門前小道緩緩走去。
不知不覺中,龐涓竟然走到草堂前麵。也是機緣所至,龐涓驀然抬頭,看到遠處草地上竟也盤腿坐著一人。月光下麵,那人一動不動,宛如一尊雕塑。
龐涓緊走幾步,見端坐的不是別人,竟然是鬼穀子。龐涓大奇,因為先生打坐,從來都是在洞中,似今日這般在月光下打坐,不僅他未見過,也未聽童子提起過。
離鬼穀子約十步遠時,龐涓擔心影響先生入定,便止步不前,遲疑一時,正欲轉身離去,先生開口道:“是龐涓嗎?”
龐涓近前,緩緩跪下,叩道:“弟子龐涓叩見先生。”
“坐吧。”
龐涓盤腿坐下,盯住鬼穀子。
鬼穀子兩眼微閉,根本沒有看他。
坐有良久,鬼穀子一直不說話。
龐涓試探道:“夜靜更深,濕露下沉,敢問先生為何在這露天裏打坐?”
“老朽是在等你。”
龐涓驚得呆了:“等我?”
“你不是來了嗎?”
“我⋯⋯我⋯⋯弟子⋯⋯”龐涓說不下去,哽咽起來。
“先生,”龐涓泣道,“弟子是⋯⋯是想⋯⋯”
“你想下山,是嗎?”
龐涓改坐為跪,叩道:“弟子不孝,不該生出這般念想。”
“是聚是散,皆是緣分。你想下山,下山就是了。”
龐涓再拜於地,泣道:“先生⋯⋯”
“聽你所言,可是想去魏國?”
“先生聖明。前幾日弟子前往宿胥口,意外得知魏王徙都大梁,在大梁設立招賢館,正向天下招賢納士。”
“是哩,眼下三國謀魏,魏國正值用人之際。”
“三國謀魏?”龐涓驚道,“是哪三國?”
“是秦、韓、趙三國。”
“先生如何知之?”
“知之即知之。”
龐涓吸一口氣,心中忖思:“此生得遇先生,真乃天賜機緣。今日看來,先生學問,依然高深莫測。一旦別去,就等於斷了求學之路。萬一先生還有寶物,我若錯過,豈不是抱憾終生嗎?”
想至此處,龐涓眼珠兒一轉,拱手問道:“先生,弟子雖然有意下山,可又覺得學業未就,下山之後萬一狼狽,豈不是有辱師門?弟子是以前思後想,是去是留,難有主見,還望先生點撥。”
“你已得了吳起的用兵精要,若善用之,山外當是無人可敵,怎會有辱師門呢?”
聽出鬼穀子話中有話,龐涓暗吃一驚,急忙問道:“先生是說,山外無人可敵,在這穀內卻有勝過弟子的?”
“是否有人勝過,你自己應該清楚。”
龐涓再忖:“弟子當然清楚。在此穀裏,能夠與我交手的唯有孫賓。就眼下而言,他所知的,我無所不知。我所知的,他卻一絲兒不知,我們兩個,誰高誰下,已是擺明了的。”
忖至此處,龐涓信心十足,再次叩道:“弟子謝先生栽培。先生教誨之恩,弟子萬死不足以報。弟子父母雙亡,自進鬼穀,即視先生為父。弟子憂心的是,出山之後,山外驅馳不勝繁重,弟子若想再見先生,恐怕艱難。弟子⋯⋯弟子是真的舍不下先生哪!”說到後麵,竟哽咽起來。
“你有此心,老朽已知足了。”
龐涓擦拭一把淚水:“弟子謹聽先生之言,近日便下山去。”
“下山之後,第一子該如何落下,你可心中有數?”
“弟子欲去大梁求見魏王。”
鬼穀子搖頭。
龐涓大怔,急道:“弟子懇請先生點撥。”
“先聖曰:‘將欲歙之,必故張之;將欲弱之,必故強之。’你將此言顛倒過來,或可成功。”
龐涓將老聃之言顛倒過來,喃喃有聲:“將欲張之,必故歙之;將欲強之,必故弱之。”
鬼穀子緩緩問道:“其中道理,你可明白?”
龐涓念詠一時,豁然開朗,拱手道:“弟子明白了,謝先生指點!”
龐涓急道:“先生,弟子還有一請。”
鬼穀子複坐下來:“說吧。”
龐涓不無忐忑,小聲問道:“弟子下山,前路渺茫,能否得意,還求先生點撥。”
“此係命數,”鬼穀子應道,“你既有求,老朽可以點撥。明日晨起,你到山中摘取山花一枝,老朽為你占一卦。”
龐涓叩道:“謝先生。”
許是過於興奮,許是睡得太晚,翌日龐涓醒來時,太陽已經升起老高。龐涓睡眼惺忪地在榻上發會兒怔,猛地想起先生所囑,不及洗漱,拔腿就朝山上走去。
“先生要我晨起摘花,日頭已出東山,快要照進這穀裏了,我該抓得緊些才是。”龐涓一邊想著,一邊加快腳步。
時入季秋,百花早已開過,又因山中高寒,野菊含苞,不能算花。龐涓四處尋覓,急切之間,竟是看不到一枝。
龐涓離開山路,向叢林深處走去。又覓一時,龐涓眼前一亮。
一塊石壁的僻陰處,一株草花開得正豔。
龐涓急上前幾步,看清是株馬兜鈴,花開兩簇。
“倒是怪了,”龐涓自語道,“此花夏華秋實,眼下已是季秋,當是結果辰光,如何這才開花?也罷,我且折它下來,看先生如何判決。”
龐涓將它連根拔起,拿在手中觀賞。
賞有一時,龐涓自語道:“此花開得雖豔,卻是尋常花草,位卑身賤,不為大器,待我再尋一株名貴之花,讓先生占個好卦。”遂將草花扔在地上,向前尋去。
又尋多時,再也看不到一株。龐涓原本不信命相,這又尋得氣惱,遂將一腳踩在石上,自忖道:“先生什麽都靈,隻此故弄玄虛,卻是可歎。大丈夫憑本領吃飯,小女人憑臉蛋得寵,天下之事,都是人為的,哪有什麽命相?此花便不去找,又能如何?”
這樣想著,龐涓幹脆一屁股坐在石上。坐有一時,見太陽越升越高,龐涓直起身子,按原路折回。經過原先棄花之處,龐涓不由得停下步子,盯住地上的馬兜鈴花又看一陣,彎腰撿起。
經過一番折騰,又經陽光曝照,兩簇草花盡皆萎了。
“也罷,”龐涓將草花又是一番端詳,納入袖中,“先生既有交代,空手回去也是不恭。我且將此花帶回去,好歹是個搪塞。”
回到山下,龐涓來到溪邊,洗漱一番,整好衣冠,走向草堂。
草堂裏並無他人,隻有鬼穀子盤腿端坐,顯然是在候他。
見先生這般認真,龐涓反倒躊躇了,欲再出去尋花,又覺不妥,隻好硬起頭皮近前叩道:“弟子叩見先生!”
鬼穀子劈頭問道:“你的山花呢?”
“回稟先生,時值季秋,百花開過,弟子尋有多時,竟是看不到一株山花。”
龐涓震驚,心道:“神了,連此袖中之物,先生也能看出。”遲疑一下,從袖中摸出那株已是半萎的山花,雙手呈上,順口解釋,“這株草花不為大器,弟子本來不屑摘它,後來實在尋不到其他山花,方才帶它回來。鑒於此花非弟子所願,弟子是以沒有示予先生,還請先生見諒。”
鬼穀子接過山花,端詳一陣,遞還龐涓。
龐涓接過山花,見鬼穀子閉目端坐,顯然是在運神聚功,遂將草花放在一側,叩首於地,靜候先生卦辭。
鬼穀子冥思有頃,睜眼說道:“此花共開一十二朵,昭示你榮盛一十二載。此花采於鬼穀,生於陰,見日而萎,鬼旁著委,喻你成功之地當在魏國。”
龐涓心中忖道:“昨晚我已講明去魏應聘,成功之地自然是在魏國,此事何勞再占?”
鬼穀子話鋒一轉:“不過,你拔後棄之,棄後複拾,心懷二誌,又在老朽麵前藏而不露,昭示你日後必將欺人,亦終將受欺。”
龐涓再次忖道:“常言道,兵不厭詐。這個世道,我不欺人,人便欺我,此話又是哄人。”
鬼穀子似已猜出龐涓心中所想,略略一頓,輕聲歎道:“再容老朽饒舌一句,此花名叫馬兜鈴,馬喜食之,羊卻不喜,是以老朽送你一句偈語:‘遇羊而榮,遇馬而絕。’”
龐涓再拜:“先生所占,弟子謹記於心。”
鬼穀子追問一句:“你謹記什麽?”
“遇羊而榮,遇馬而絕。”
鬼穀子輕歎一聲,起身說道:“記住就好,你可以下山了。”
龐涓對鬼穀子的背影連拜三拜,見先生入洞,方才起身,正欲出去,忽又看到地上的山花,彎腰撿起,一邊端詳,一邊走出草堂。
走有一時,龐涓將那株半枯的山花“啪”地甩到路邊:“什麽榮盛一十二載?什麽馬喜食之,羊卻不喜?如果豬也喜食,又該如何?想必是先生見我執意下山,心中不快,這才拿話唬我。抑或是先生故弄玄虛,斷不可信!”
龐涓回到自己的草舍,開始收拾行裝。他翻找衣物,拿出兩件像樣的放進包袱,又從床底取出一隻布包,打開來,正是那捆他憑記憶抄寫出來的《吳子》。
龐涓翻看一陣,輕聲歎道:“唉,可惜隻有六篇。要是一部完整的《吳子》,該有多好!”
龐涓將竹簡小心翼翼地包進衣服,放進包袱,複將包袱放好,出門拐進孫賓房門。
房間裏空無一人。
龐涓略略一想,順路而去,走到一處僻靜山坳,見孫賓正在閉目冥想,身邊並無竹簡。
“孫兄!”龐涓直走過去。
“賢弟?”孫賓見龐涓一臉沉鬱,頗覺驚訝。
龐涓撲地跪下:“師兄在上,請受師弟一拜。”
“孫兄,”龐涓緩緩說道,“在下是來辭別孫兄,這要下山去了。”
“啊?”孫賓猝不及防,怔在那裏,半晌方道,“賢弟,這⋯⋯這麽大的事情,你該早點告訴愚兄才是。”
“在下也是臨時決定的。”
“怪道這幾日賢弟心神恍惚,原來是為此事。”
“是的,”龐涓點頭承認,“在下心神恍惚,是因為主意未定,這一定下,誰都沒說,第一個就來告訴孫兄。”
“謝賢弟看重。先生曉得不?”
“在下已經別過先生了。”
“啊?”孫賓又是一驚,“賢弟何時動身?”
“明日雞鳴時分。在下也想知道,孫兄打算何時下山?”
“唉,”孫賓長歎一聲,“似我這般呆笨之人,雖然進山三年,卻是處處懵懂,哪裏能及賢弟,僅此三年,就已學有大成。至於出山之日,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了。”
“孫兄不必自謙。”龐涓安慰他道,“孫兄為人為學,一絲不苟,在下愧不能及。在下急於出山,無非是山外熱鬧,在下浮躁之心無法按捺,蠢蠢欲動而已。不像孫兄,沉穩若定,大器晚成。”
“賢弟說外話了。就用兵而言,列國之中,賢弟無人可及,建功立業必是早晚之事。”
“謝孫兄吉言。在下臨別,還有一事相求。”
“請賢弟直言。”
“先生學問,高不可測,縱學一世,也是學不完的。在下急於求成,倉促下山,心中卻是忐忑。在下走後,先生若有絕學秘籍傳給孫兄,萬望孫兄看在你我結義的情分上,教知愚弟一二。”
“賢弟客氣了。賢弟放心,愚兄若有所學,一定轉述賢弟。”
龐涓複叩於地:“就孫兄此言,請受龐涓三拜。”
孫賓再次將他扶起:“賢弟⋯⋯”
龐涓推開他,拜了三拜,起身握住孫賓之手,淚如雨下。
二人傷感有頃,孫賓道:“賢弟在此稍候,在下這就告訴蘇兄、張兄,還有師兄與師姐,今晚為賢弟餞行。”
“不必了。”龐涓搖頭,“鬼穀之中,在下割舍不下的唯有二人,一是孫兄你,二是師姐。其他人,大可不必驚動。”
“這樣不好吧。我們幾人好歹也是共學三年,賢弟要走,無論如何也該打聲招呼才是。”
龐涓再次搖頭:“自古迄今,成者王侯敗者寇。龐涓此番出山,是成是敗,尚未可知,有什麽可以驚動的?再說,張儀那廝,不見也罷。”
“好吧,”孫賓見龐涓執意不肯,隻好說道,“在下就聽賢弟的。”
這日晚間,玉兔初升。玉蟬兒在草地上擺好琴架,麵月而坐,憑記憶彈奏鬼穀子昨夜彈過的《月光》曲。
一曲彈完,身後響起擊掌聲。
龐涓深揖一禮:“師姐,龐涓有擾了。”
玉蟬兒還過一禮:“玉蟬兒不知龐公子在此,丟醜了。”
龐涓歎道:“師姐僅聽一遍,就能彈得出神入化,龐涓是個粗人,心中唯有敬服。”
“謝龐公子誇獎。夜已深了,龐公子有何指教?”
龐涓聽出玉蟬兒是在逐客,輕歎一聲:“唉,龐涓不敢。龐涓此來,隻是想看師姐一眼。”
想起昔日溪中之事,玉蟬兒心中一凜,乍然變色,冷冷說道:“玉蟬兒依舊是玉蟬兒,一絲兒未變,龐公子不是早就看過了嗎?”
龐涓沉聲應道:“師姐依舊是師姐,龐涓卻不是龐涓了。”
玉蟬兒倒是驚訝了:“龐公子何出此語?”
“龐涓來此,”龐涓再揖,“除看望師姐之外,也是誠心告訴師姐一言:此前的龐涓雖有冒犯師姐之處,卻無冒犯師姐之心。今後的龐涓縱有冒犯師姐之心,卻再無冒犯師姐之處了。”
“龐公子,此言何解?”
“龐涓已經拜別先生,將於明日雞鳴下山謀生,此來是向師姐作別的。”
玉蟬兒又是一怔,緩緩起身,朝他拱手道:“玉蟬兒恭祝龐公子一路順風,心想事成!”
“謝師姐吉言。”龐涓亦還一禮,“師姐,龐涓內藏一言,今日不吐,怕是再無機緣了。”
“龐公子有話,但說無妨。”
“今對明月起誓,龐涓此生若愛一個女人,就是師姐!”
龐涓表白得如此大膽,玉蟬兒猝不及防,一時窘在那兒,臉紅半晌,方才定下心來,再揖道:“玉蟬兒謝龐公子厚愛!”
龐涓再次還禮:“龐涓本是齷齪之人,不配師姐高潔之軀,但天地日月可鑒,龐涓摯愛師姐之心,真真切切。自今而後,龐涓無論身居何處,師姐但有驅使,龐涓唯命是從。若有背逆,天地不容!師姐,請保重!”
話音落處,龐涓彎腰鞠個大躬。由於彎得過低,他的頭幾乎就要觸到地麵了。
大躬鞠完,龐涓扭轉身子,大踏步遠去。
望著龐涓漸去漸遠的身影,玉蟬兒竟是呆了,心中撲通亂跳一陣,方才長出一口氣,定下心神,喃喃說道:“龐公子,你也保重!”
翌日淩晨,遠處雄雞剛剛啼完第一輪,龐涓就背起包袱,悄悄拉開房門。
打開房門時,龐涓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門外草地上,赫然站著孫賓、蘇秦、張儀、玉蟬兒和童子。
遠處,鬼穀子站在一塊巨石上,似一尊沐浴在晨曦裏的雕像。
孫賓走過來,從他手中接過包袱,挎在背上。
龐涓本是血性漢子,看到此情此景,禁不住淚水滂沱。
龐涓舉袖抹把淚水,走到鬼穀子跟前,跪地叩道:“弟子不孝,不能服侍先生了。弟子下山,若有得意,必來探望先生。”
龐涓拜過三拜,起身走向蘇秦,揖道:“蘇兄,龐涓先行一步了。”
蘇秦深揖還禮:“在下恭候龐兄佳音。”
“謝蘇兄吉言。”龐涓轉向張儀,也是一揖,“張仁兄,鬼穀三年,龐涓有所得罪之處,還望海涵!”
張儀跨前一步,一把抓過龐涓的大手,狠勁一捏,發出一聲富有樂感的長歎:“唉,龐兄這一走,張儀在這穀中,也就落寞無趣了。”
眾人皆笑起來。
龐涓收住笑,轉向童子,盯住他看有一時,慢慢跪下:“大師兄在上,請受師弟龐涓一拜。”
龐涓正欲拜下,童子扯起他道:“龐師弟,你這大禮,大師兄承受不起!”
龐涓起身,攬過童子,將他拉到胸前,摸向他的頭頂,比畫一下道:“大師兄,隻此三年,你就躥到師弟的下巴上了。”
童子笑道:“再過三年,你我孰高孰低,可就難說了。”
“好好好,”龐涓亦笑起來,“三年之後,師弟一定再來穀中,與大師兄一比高低。”
“師兄恭候!”
龐涓轉過頭去,目光聚在玉蟬兒身上。好一會兒,龐涓竟是一語未發,隻將目光死死盯住她,看得玉蟬兒心中發毛,正自不知所措,龐涓一句話沒說,毅然轉身,快步離去。
孫賓背了包袱,跟在身後。
二人別過鬼穀,徑投宿胥口方向。
出得山口又走一時,眼看就要走到宿胥口,龐涓停住腳步,攔住孫賓道:“孫兄,你我終有一別,不必再送了。”
“賢弟,”孫賓頓住步子,遲疑一下,誠摯說道,“出山之後,萬一遇到難處,可到衛國去找楚丘守丞栗平將軍。隻要你說是在下朋友,他一定幫忙。”
“哈哈哈哈,”龐涓爆出一聲長笑,“孫兄多慮了。龐涓縱使不才,斷也不會到蕞爾小邦乞食。”
孫賓臉上一陣發燙,幹臉僵在那兒。
龐涓亦覺失言,賠笑揖道:“孫兄盛情,在下心領。孫兄與涓義結金蘭,親如手足。此行在下若是晉升有門,有所施展,必在魏王麵前舉薦孫兄,你我二人共扶魏室,同立功業,敢問孫兄意下如何?”
孫賓這也得了台階,緩過神來,還一揖道:“賢弟厚情,賓感激涕零。魏是大國,在下才疏學淺,不敢有此奢望。”
“此言差矣。你我師出同門,在下若有馳騁之地,孫兄就有用武之所。”
“縱使如此,在下也怕難以從命。”
“此是為何?”
“賢弟生長於魏,魏是賢弟根本。在下若到魏國,卻是無本之木,隨水浮萍了。”
“聽孫兄之言,難道欲回衛國?”
“先祖本是齊人,將來若有機緣,在下或會前往齊國。”
“孫兄此言差矣。”龐涓連連搖頭,“鳳凰當棲高枝,蛟龍當入深淵。方今天下,士子早為列國共有,何分國籍故土?齊背海而踞,欲進不能,欲退無路,形如死地。魏國地處中原,為天下中樞,正是你我騰挪之所。若有孫兄與涓並駕齊驅,天下何人能敵?”
“孫兄說出此話,便是外人。這事我們說定了,隻要龐涓得意,必然進山相請孫兄。”
“賢弟厚情,孫賓先領了。”
龐涓朝孫賓深揖一禮:“孫兄,保重!”
孫賓將包袱取下,扣在龐涓背上,回揖一禮:“賢弟一路順風!”
龐涓且走且遠,時時扭頭。孫賓且追且止,心有牽絆。
二人依依不舍,一直走到河渡頭,孫賓直送龐涓踏上渡船,看著渡船駛入河心,變成一個小點,方才長歎一聲,反身回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