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0章| 議商君四子施辯 用機心龐涓失算

堯山深處,墨家大營裏一片繁忙。

這兒既是墨家的總部,也是墨家的培訓基地。從列國招收的新墨者都被送到這兒,作至少一到三年的集中訓練。

木工坊裏,幾個新墨者正在習練木工工藝,有老墨者居中指導;講經壇上,一群新墨者席草地正襟危坐,持冊在手,一個老墨者手足並用,侃侃施教。

石板道上,不時有墨者匆匆路過,走進叢林深處的墨家大廳裏。

一塊大草坪上,一群小墨者(戰爭孤兒)正在習武。小墨者個個墨裝在身,英姿勃發,或習擊劍,或習飛刀,或習射箭。一個中年執教墨者在他們中走來走去,時不時地糾正他們的姿勢。

從平陽來的木實、木華姐弟赫然在目。

姐弟倆各持木劍對擊,一進一退,一擊一擋,配合極其默契。

墨家尊者屈將子帶著三個孤兒走過來。木實正對屈將子方向,許是分心了,木華尋到空當,一劍刺中木實。劍尖雖被削平,但被狠狠地戳到身上亦是疼痛刺骨。木實結實地倒在地上,疼得哭起來。

木華扔下劍,扶起他,心疼地說:“弟弟,弟弟⋯⋯”

執教墨者冷冷地看著木實:“木實,爬起來,拿起劍!”

木實爬起來,邊擦眼淚邊拿劍。

執教墨者將木劍遞給木華:“木華,再打!”

木華看一眼木實:“我⋯⋯”

執教墨者厲聲道:“打!”

木華再打,木實不再分心,以劍格擊。二人來來往往,配合得天衣無縫。

屈將子停住步子,盯住二人觀看。

執教墨者迎上幾步,揖道:“弟子見過尊長!”

屈將子拱手還過禮,指著三個孩子:“這女孩子是魏國來的,父親戰死在河西,母親病死,家裏沒人了,願意做墨者。這男孩子是楚國來的,家居商於,父母沒了,也沒有親戚認養,這一個是宋國來的。全都交給你了,好好培訓他們。”

執教墨者拱手:“弟子遵命!”

屈將子的目光落在木華、木實身上:“這兩個孩子長得倒是挺像呀!”

“稟尊長,他們是孿生子,龍鳳胎。”執教墨者轉對木華、木實,“停!”

木華姐弟停下,看過來。

“哦?”屈將子盯住他們,“叫何名字?”

木華、木實怯怯地看著他。

執教墨者厲聲喝道:“尊長問你們話呢,回答尊長!”

木華鞠躬道:“弟子木華見過尊長!”

木實跟上:“弟子木實見過尊長!”

“嗬嗬嗬,”屈將子衝姐弟倆笑道,“說說看,你們從哪兒來的?”

姐弟倆齊聲應道:“衛國平陽。”

屈將子審視二人,微微點頭:“嗯,不錯,”轉對執教墨者,“這兩個孩子,給我留下!”

執教墨者為難道:“這⋯⋯”

“怎麽了?”

“他二人是巨子收留的,他們的名字也是巨子起的!”

屈將子眼珠子連翻幾翻:“是嗎?”

一個墨者飛跑而來,徑至屈將子跟前,鞠躬道:“屈將尊長,巨子有請!”

屈將子拱手應道:“屈將遵命!”轉個身,快步隨來人走向草廳。

墨家議事大廳位於墨家大營的正中,依山就勢,由竹、木、山草等構成,可同時容納一千人,中間無一立柱,工藝精美。

大廳中,墨者屈將子、告子、宋趼、高孫子、勝綽、田俅、唐姑、史定、相裏子、相夫子、鄧陵子等數十尊者圍坐於席,巨子隨巢子居中端坐。

隨巢子朝與會墨者拱手一圈道:“諸位同道,隨巢傳請大家回山,隻為聚議一事!”說著從袖中摸出冷向送來的絲帛,二尺來寬,七八尺長短,緩緩展開,抖落給與會墨者。

所有目光唰地射向絲帛,上麵整齊有序地寫滿墨字。

“諸位墨者,誰還沒有看過它,舉手。”

幾個剛到的墨者舉手。

隨巢子將絲帛遞給宋趼:“你們到那邊閱之,閱完再來參加聚議!”

宋趼接過絲帛,將之遞給其中一個墨者。那墨者手捧絲帛,招呼幾人一邊去了。

隨巢子掃視眾人:“你們是全都看過了的,它叫‘商君書’,是秦國商鞅的家宰冷向千裏迢迢送給我們墨者的大禮。他為什麽要送給我們墨者呢?因為義。”

聽到義字,眾墨者無不斂神、凝目。

“冷向是帶著一個盲婦來的。那盲婦年逾七旬,是商鞅的生母,先衛公的媵妃。商君受死,冷向以子禮事媵妃,堪為大義。商君之死使冷向心灰意冷,贍養商君生母亦讓他無心於天下,故而贈送此書,寄厚望於我墨者,使此書弘揚天下。他的這個厚望是怎麽寄的呢?隨巢在此轉述冷向的原話:‘⋯⋯商君誌在天下,非在秦一隅。在向心中,有天下之誌者,非墨者莫屬。能使此書弘揚於天下者,亦非墨者莫屬,向是以冒昧入穀,以此書敬呈巨子!’”

眾墨者無不動容。

“不瞞諸位,隨巢得到此書,連讀數日,既興奮,也遺憾。興奮的是,此書中相當一部分,譬如說重耕、節欲、尚儉、輕葬、祛鬥等等,與我墨道趨同。遺憾的是,此書中的另一部分,譬如說壹民、殺力、弱民、重罰、連坐、愚民等等,與我墨道相左。對於冷先生厚望,隨巢前思後想,難以決斷。”

眾墨者紛紛點頭。

“據冷向所講,商君已將此書獻予秦公。若是不出隨巢所料,秦公必奉行之。秦公奉行之,結果必是舉國壹民耕田,民弱國富。富必殺力,殺力必伐國,天下災難必至。由是觀之,對於此書,我等墨者不可等閑視之。隨巢苦思無解,這才急召諸位前來,謀議應策⋯⋯”

自此時起,眾墨者七嘴八舌地一連爭論三日,或讚同之,或反對之,各執己見,生不出任何結論。

到第四日,眾墨者紛紛離去,隻有屈將子坐在地上遲遲不走。

隨巢子看向他。

屈將子拱手道:“屈將有一請,望巨子恩準!”

隨巢子朝他笑笑,示意他說出來。

“屈將看上兩個孩子,想把他們帶走。”

“是木華、木實嗎?”

屈將子眼睛大睜:“咦,你怎麽曉得?”

“如果不是他倆,你無須求到我這兒!”

屈將子撓頭:“嗬嗬,是哩。”

“你不來求,我也會讓你帶走他倆!”

屈將子再度驚愕:“為什麽?”

“因為他們有更大的使命!”

“嗬嗬嗬,”屈將子憨憨一笑,“這就對了!”便高興地離去。

隨巢子將《商君書》收起,納入袖中,轉對宋趼:“宋趼,收拾一下,隨為師走一趟!”

宋趼問道:“去哪兒?”

“雲夢山!”

鬼穀裏,鳥鳴聲聲,水流潺潺。

隨巢子二人走近草舍。

宋趼敲門,見無人應聲,看一眼隨巢子,扭頭又敲。

仍無應聲。

二人退到草地上,正自納悶,隨巢子的目光落在不遠處的四子草舍,臉上浮出欣慰的笑。

就在這時,童子從小溪上遊回來,手裏拿著一大把野菜。遠遠看見隨巢子,童子驚喜地揚手大叫:“隨巢爺爺!”邊叫邊大步跑過來。

隨巢子、宋趼肅立,朝童子拱手。

童子走近,還個禮,高興道:“隨巢爺爺,你走之後,童子可想你了!”

“嗬嗬嗬,爺爺也想你呢。尊師可在?”

“家師一早就與師姐進山雲遊去了。”童子指向大山深處,“就是那個方向!”

隨巢子看過去,苦笑一聲:“他不是雲遊,是躲老朽哩。”

童子急切說道:“不不不,肯定不是,家師時常念叨爺爺呢!”又壓低聲,“童子琢磨家師是與師姐采藥去了,天黑前肯定回來!”

“嗬嗬嗬,不打緊的,爺爺慢慢候他就是。對了,孫賓可在?”

“你說三師弟呀,在在在,你稍候,童子尋他去!”

“一起去吧,反正無事,爺爺正想在山中轉轉呢。”

童子引路,三人上山。走有一程,童子衝一個方向叫道:“三師弟,三師弟!”離開山道,走向一塊巨石,“咦,孫師弟呢?”

不遠處轉出龐涓。

龐涓打個禮道:“大師兄!”

童子回禮,急問:“孫賓呢?他不是常在這兒嗎?”

龐涓瞄向隨巢子:“方才還在,半個時辰前上山去了。”指遠方,“就在那上麵,雄雞嶺!”

“謝四師弟!”童子轉身欲走。

龐涓扯住他,朝山道上的隨巢子二人努一下嘴,壓低聲音:“他們是誰?”

“是隨巢爺爺,要尋孫賓哩!”童子轉身去了。

龐涓暗忖道:“隨巢子?墨家巨子?孫賓幾番講起他呢,他這進山,想必是為孫賓來的!不成,我得跟上看看去!”便悄悄跟在後麵。

童子帶著隨巢子師徒一路走到雄雞嶺,果然尋到孫賓。

孫賓跪下,激動道:“巨子前輩,真沒想到會是你!”

“嗬嗬嗬,”隨巢子彎腰扶起他,樂得合不攏嘴,“早說來看看你的,一直拖到現在。來來來,老朽這得好好看看你!”

隨巢子、孫賓就地坐下,相互凝視。

“隨巢爺爺,你與孫賓在這兒說話,我帶宋大哥山後玩去!”童子扯上宋趼走了。

隨巢子看一眼童子,轉對孫賓,滿意地捋須道:“孫賓呀,觀你的精氣神,已經沾上鬼穀裏的仙氣嘍!”

孫賓目光沒有離開隨巢子,憂心道:“巨子你⋯⋯憔悴多了!”

“還好,還好!”隨巢子苦笑一下,“孫賓,來,給老朽講講你所修何藝,修到什麽境地了!”

孫賓遲疑有頃:“晚輩⋯⋯跟從先生修道!”

隨巢子吃一驚道:“修道?不會是修仙道吧?”

“不是。先生許晚輩由兵學入道。”

隨巢子噓出一口氣:“嗬嗬嗬,這就好!說說看,你的兵學修到什麽程度了?”

孫賓尷尬應道:“還沒入門呢。”

“嗬嗬嗬,你越這麽說,老朽越放心哪!對了,說說你的幾個同窗!”

“第一個是晚輩義弟,叫龐涓,他修得可好了,比晚輩強十輩,讀書既快又好,兵法戰陣無所不精,晚輩此生怕是難以趕上了!”

“嗬嗬嗬,老朽信你。如果不是器,鬼穀先生就不會收入穀中。還有何人?”

“還有蘇師兄和張師兄。蘇師兄叫蘇秦,洛陽人,是晚輩見過的最樸實、最堅定的人了,心存一念,必實踐之!再一個師兄是張儀,論聰明,論學問,不在龐師弟之下。還有師姐,是晚輩見過最有慧心的人!”

隨巢子捋須笑道:“嗬嗬嗬,真正好呢。蘇秦、張儀,還有你的師姐,他們所修何藝?”

“蘇師兄、張師兄同修口舌之學,師姐是由醫入道。”

“口舌之學?”隨巢子捋須有頃,緩緩點頭,“有意思!真沒想到,幾年不見,鬼穀裏竟就人才濟濟呀!孫賓,能否為老朽引見他們幾人?”

孫賓看看日頭:“好哩,晚輩這就去請他們。”

孫賓與隨巢子又聊了一些別後的話,才起身下山。

孫賓叫回來蘇秦、張儀和龐涓,幾人繞著隨巢子席坐於四子草舍外麵的草坪上,幾人就各自關心的話題你一言我一語地交談起來。蘇秦、張儀、龐涓三人最關心的是山外情勢,尤其是張儀與龐涓,對秦、魏之戰及戰後情況百問不厭。隨巢子一一答疑,末了將話題有意引到商鞅之法上,想聽聽他們對秦國新法是何解讀。

龐涓朗聲應道:“晚輩對商鞅之法不感興趣,晚輩想知道的是,在葫蘆穀之戰中,商鞅是怎麽扭敗為勝的?還有裴英的兩萬車甲銳卒,怎麽連個響也沒放就被秦人吃掉了?晚輩再三推演戰況軍情,魏軍的籌謀沒有大錯,排兵布陣還算恰切,以龍賈軍牽扯司馬錯軍合乎戰局,車甲銳卒避亢搗虛更是一步好棋,可為什麽竟就潰敗了呢?敬請前輩解惑!”

隨巢子似也看出他一門心思隻在打仗上,苦笑一下:“兵法戰陣,邦國軍務,老朽一概不知!”

“這⋯⋯”龐涓愕然,看下孫賓,又看向張儀,目光征詢。

張儀朝隨巢子拱手道:“敢問前輩,難道秦國百姓願意聽任這個惡法嗎?”

隨巢子看向他,饒有興趣道:“你何以認定商鞅之法就一定是惡的呢?”

張儀語帶不屑:“虎狼之秦,能出好法?”

“這是私判,不足立論。”

張儀略略一頓,侃侃說道:“儀聞秦法,什伍連坐,無罪而領同刑,以此治世,合乎理嗎?”

“嗯,算是一個。還有嗎?”

“民懼連坐,必密奏,亦必致父子反目,兄弟相殘,夫妻亂禮,主仆棄義,人與人唯法立命,而不知人間倫常,以此治世,合乎情嗎?”

隨巢子微微點頭:“亦算一個。還有嗎?”

張儀越說越激動:“重耕壹民,廢商工技藝,絕歌舞宴樂,以此治世,合乎性嗎?”

隨巢子再次點頭:“嗯,還有嗎?”

張儀一時想不出了,以肘輕頂一下蘇秦:“蘇兄,你來!”

蘇秦衝隨巢子拱下手,憨憨一笑,卻沒說話。

隨巢子將目光移向他,微微笑道:“嗬嗬嗬,蘇秦,你可有說?”

蘇秦又是憨憨一笑:“晚輩未赴秦地,不知秦法,不過是聽些傳聞,不敢妄議!”

“就這些傳聞,你持何議?”

“秦以為,商君之法或有可取之處。”

“說說看,可取之處何在?”

“魯國孔子曰:‘丘也聞,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晚輩以為,秦國以法量刑,以功論賞,公族庶民,同賞同罰,如水平準,以此治世,合乎公平之理。秦法初行時,城門立木,小子得賞;太子違法,太傅劓鼻。隸仆可晉將軍,世家可淪隸仆。似蘇秦這般卑微出身之人,在秦可有進取之望矣。”

張儀吧咂幾下嘴皮子,嗓子眼咕嚕幾下,卻沒發出聲音。

隨巢子盯住蘇秦:“可取之處,還有嗎?”

蘇秦搖頭。

隨巢子看向孫賓:“孫賓?”

孫賓正待發話,一陣腳步聲近,童子、宋趼提著煮好的粟飯走過來。童子邊走邊興奮地叫道:“隨巢爺爺,諸位師弟,開飯嘍!”

大山深處,鬼穀子坐在一塊山石上,看著西下的落日。玉蟬兒坐在幾步遠處,身邊是個背簍,裏麵裝滿各種草藥。

玉蟬兒端詳著手中的一株草藥,興奮地說:“先生,真沒想到,我竟然采到了黃金子(金柴)!”

“你與它有緣分呢,此藥挑剔地方,極是難采。”

“嗬嗬,是哩。”玉蟬兒看下日頭,“先生,我們該回穀了。”說著背起簍子,走向山道。

鬼穀子卻如沒有聽見,屁股依舊吸在石頭上。

玉蟬兒扭過頭,撲哧一笑:“先生,你這是有心事吧?”

“是哩,有個愛尋事兒的人今天當到,沒準兒這辰光就在穀裏。”

“是隨巢巨子嗎?”

鬼穀子輕歎一聲,目光繼續盯住夕陽。

“記得先生說過,該來的一定會來,這是道呀。”

鬼穀子給她個苦笑,緩緩起身:“既然是道,就回去吧。”

鬼穀子回到草堂時,已交一更,隨巢子果然就在堂中候著。

二人見過禮,隨巢子直入主題,將秦國發生的事大要講述一遍,又從袖中摸出冷向的絲帛:“王兄請看,這就是商君留下的!”

鬼穀子眼睛沒睜,緩緩說道:“它怎麽了?”

“它倒沒什麽,隻是隨巢憂心而已!”

“你憂心什麽?”

“就隨巢所知,此書已到秦國新君手中,新君已經穩坐君位,如果不出所料,定會護持、力踐商君之法。若秦公並未來秦公均依此書治秦,舉國壹民耕戰,那麽,天下將無可禦者,列國將不複存在!”

“這又怎麽了?”

“依據此書,耕為戰,戰為殺力。秦國倉實力多,必然以力征伐列國,列國必然不甘,也必然以力抗拒,不久的將來,天下必將是血流漂杵啊!”

“是哩。”

“可反過來,隨巢在想,這個也許正是王兄前番言及的除囊腫之法。天下有此一疼,或得長治久安,也未可知!”

“是哩。”

“若此,隨巢又有一慮。”

“請言所慮。”

“天下若一統於秦,就會奉行秦法,四海壹民。壹民必耕,耕必多力,多力必殺,而四海又無可殺者!”

“唉,”鬼穀子給他一個苦笑,“你呀,左也慮,右也慮,近也慮,遠也慮,慮來慮去,大不利於養生啊!觀你印堂發暗,囊腫或已入身矣!”

“若是天下無生,隨巢養之何用?”

“好吧,人生百態,各有生活,多說無益。你來此穀,隻為此書嗎?”

“正是!”

“你想做什麽,就直說吧。”

“想將此書留給王兄!天下何去何從,隨巢再不慮矣。隨巢已心力交瘁,無力慮矣!”

“既然想留,你就將它留這兒吧!”

隨巢子將帛書鄭重呈遞鬼穀子。

鬼穀子接過,輕輕納入袖中,緩緩起身,徑入洞中。

一場角逐相國之位的劇烈爭鬥,在眠香樓眾**的血泊中及公孫衍的倉皇出逃中拉下帷幕。

半個月後,魏宮大朝。因有特別諭旨,中大夫以上文臣武將悉數上朝,黑壓壓地站滿整個朝堂。朝堂兩側,右側排首的是太子申,左側空缺,原是白圭相位。右側緊挨太子申的是安國君公子卬,左側是上卿陳軫。公子卬之下是其他幾個公子,右側陳軫之下是朱威、白虎等一應朝臣,皆按職爵排序。

陳軫似乎有所預感,穿戴齊整,臉上溢著笑。公子卬甲衣在身,一如既往地威風凜凜。魏惠王依舊如往日那樣神態威嚴地坐於王位。

相形之下,太子申顯得頗是淒落。許是因為天香被害,他在自責(惠施早就向他發出預警,他卻置若罔聞),許是因為父王昨晚為天香之事厲言斥責了他,許是兼而有之,自上殿之後,太子申的雙眼就無神地盯在地板上。

大朝處理的第一件事是眠香樓命案。朱威跨前一步,將整個案情陳述一遍,末了說道:“⋯⋯綜合觀之,臣以為,此案疑點重重,或為有心人栽贓陷害。”

朱威陳奏完畢,整個殿堂鴉雀無聲,氣氛沉重。

魏惠王問道:“可有證據?”

“臣正搜尋。”

“既然被人栽贓,嫌犯為何不留下來自證清白,反而畏罪潛逃呢?”

朱威被問住了,囁嚅道:“這⋯⋯”

“朱愛卿,寡人知你與嫌犯過往甚密,不會是有意偏袒吧?”

朱威大急,叩道:“王上⋯⋯”

魏惠王大手一擺:“好了,朱愛卿,寡人還是知你的。起來吧,此案你不宜再查。”看向陳軫,“陳愛卿!”

陳軫跨前一步,拱手,朗聲應道:“臣在!”

“眠香樓命案,由你接手追查。無論牽涉到誰,一經查出,嚴懲不貸!”

“臣遵旨!”

朱威、陳軫各就其位。

魏惠王掃眾臣一眼,緩緩說道:“諸位愛卿,今日大朝,眠香樓案算是一個序曲,下麵才是正題,寡人詔告兩樁大事!”

眾朝臣皆是一振,尤其是陳軫,筆直地站著,目不轉睛地緊盯惠王。

魏惠王的聲音鏗鏘有力:“國不可久無國相。自白相國故去,寡人一直在物色相國人選。時至今日,這個人選,寡人尋到了。寡人要詔告的第一樁大事是,拜相!”

許是緊張過度,許是期盼太大,在此關鍵時刻,陳軫的嗓眼裏突然一陣奇癢,終歸未能忍住,咳出聲來。盡管這聲咳嗽極是輕微,朝堂裏的所有目光仍被吸引過來,似乎新的國相已經詔告,就是他陳軫。

魏惠王卻轉向毗人,緩緩說道:“宣惠施上殿!”

毗人朗聲唱宣:“王上有旨,宣宋人惠施上殿!”

眾臣皆吃一驚。

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下,一身士子服飾的惠施昂首入殿,伏地叩首:“宋人惠施叩見大王!”

魏惠王對毗人道:“宣旨!”

毗人從袖中摸出詔書,朗聲唱宣:“宋人惠施聽旨!”

惠施再叩:“惠施候旨!”

“宋人惠施,上達天文,下通地理,深曉名實,熟諳時勢,堪為天下大賢。寡人祈告上蒼並先祖,自今日起,敬拜惠子為魏國相國,總領文武百官,兼理內外朝政。欽此。”

“惠施領旨!”

魏惠王看向毗人。

毗人捧起相國印璽,並禦旨一道,雙手呈予魏惠王。

惠王手持大印、禦旨,朗聲說道:“惠相國,請接旨、承印!”

惠施再拜,起身,接過旨、印,雙手捧了,再行三拜大禮,起身,筆挺地立於白圭曾經站過的地方。

一陣眩暈襲來,陳軫身子連晃幾晃,方才穩住。

魏惠王瞥他一眼,視而不見,緩緩說道:“諸位愛卿,寡人詔告第二樁大事:徙都大梁!”

眾臣似乎被這兩大旨意震暈了,無不目瞪口呆,連惠王宣布退朝都沒反應。

是夜,陳軫將自己關在房中,搬來兩壇老酒,自斟自飲,一口接一口地朝肚子裏灌著。

一陣腳步聲急,戚光引公子卬破門而入。陳軫視而不見,端起快要見底的酒壇,揚起脖子灌。

公子卬奪過酒壇,啪地摔在地上,兩眼直盯住他。

酒壇破碎,殘酒四濺。

陳軫看向戚光,醉意蒙矓:“老戚,再⋯⋯再拿一壇!”

戚光沒動。

“老戚?”

戚光看向公子卬,目光求救。

陳軫提高聲音:“老戚,你他娘的⋯⋯聾了?”

戚光仍舊不動。

“本⋯⋯本公自⋯⋯自己拿去!”陳軫站起來,晃幾下,栽倒。

公子卬扶住他,看向戚光:“老戚,拿壇酒來,我陪陳兄喝個夠!”

陳軫軟倒在公子卬懷裏,豎拇指道:“好好好,真⋯⋯真兄弟也!”一把抱住他,悲哭,“嗚嗚嗚嗚⋯⋯”

公子華、公孫衍離開陰晉,一路趕到櫟陽,在一家客棧安頓下來。

公孫衍的屁股還沒暖熱榻鋪,公子華走進來,苦笑道:“公孫兄,非常抱歉,秦兄說好在此恭候的,不想臨時出個急事,於昨晚趕赴鹹陽去了。秦兄留下口信,要我們明日晨起趕到鹹陽,他在那兒為兄長接風!”

公孫衍淡淡一笑,拱手道:“恭敬不如從命!”

翌日晨起,二人不急不慌地馳往鹹陽,天黑入城,馳往一條街道。

街道兩側盡是客棧,許多是新立起來的,有不少仍在建造。

公子華指著街道對公孫衍道:“這條街是兩個月前才奉秦公詔令改建的,叫東來街!”

“為何起這名字?”

“老聃過函穀關入秦,關尹喜望見紫氣東來,祥雲籠罩。聽聞此街是專為列國士子而設,秦公取此名,當是為納賢招士了!”

公孫衍感慨道:“看來秦公抱負,不遜先君哪!”

“嗬嗬嗬,這個自然。大河之水,後浪推前浪,秦國之君,一代更比一代強!”公子華指著前麵一家客棧,“到了!”

車輛在一家看起來相當豪華的門庭前停下。二人跳下車,公孫衍抬頭看向門匾,上麵蒼勁有力地寫著三個大字,“英雄居”,落款人為嬴駟。

公子華指著門匾道:“這家客棧為秦兄的一個友人所開,秦兄讓公孫兄暫時落腳於此。”

公孫衍拱手:“謝秦兄了!”

聽到車馬聲,賈舍人迎出。

公子華拱手道:“小華見過賈先生!”

賈舍人深揖還禮:“舍人見過華公子!”

公子華指公孫衍道:“這位就是秦兄的友人,公孫先生。公孫先生欲在貴棧小住幾日,店錢暫記秦兄賬上!”

賈舍人對公孫衍長揖:“舍人見過公孫先生!”

公孫衍回揖:“犀首見過賈先生!”

賈舍人禮讓道:“公孫先生,請!”

進入英雄居的大門,裏麵別有洞天,是一處連一處的小院落,每一個院落都很別致。賈舍人帶公孫衍在裏麵轉了幾個彎,來到一處院門前,推開院門,指著小院落道:“這個小院略略偏僻些,不知公孫先生能相中否?”

公孫衍拱手:“甚好!”

“小院裏起居用物應有盡有,先生取用自便。倘若先生還有需要,就請敲打門外的鈴鐺,自有人前來服侍。”

“謝了!”

公子華對公孫衍拱手道:“一路奔波,公孫兄想必累了,暫先歇下。小華這去稟報秦兄,晚上請兄小酌!”

公孫衍還禮道:“謝賢弟照應!”

公子華、賈舍人離開小院。公孫衍關上院門,察看院子,見景致甚雅,院中有主房三間,中為客堂,左右寢臥。另有耳房,左右各一,左為書房,擺有幾案,右為灶房,可自行造炊。

公孫衍走進書房,在幾案前坐下,閉目養神,慨歎道:“唉,想我公孫衍半生與秦為敵,末了卻重走商鞅的老路,在這英雄居裏逢場作戲,半推半就地等候秦公臨幸,造化真也弄人!”

向晚時分,公孫衍聽到有人敲門,迎出來,是公子華。

公子華拱手道:“公孫兄,秦兄請你小酌!”

公孫衍還禮:“恭敬不如從命!”

“公孫兄,請!”

不消一時,二人轉到一處更大的雅院,果然是公子疾候在門口。

望見公孫衍,公子疾迎上前,長揖至地:“公孫兄,久違了!”

公孫衍深揖還禮:“秦兄,久違了!”

“得知公孫兄一路平安,在下總算放心了。”

“大恩不言謝,秦兄救命之恩,在下銘記於心!”

“公孫兄記錯了,在下不過是個辦差的,不敢貪功!”

“哦?”

“一力搭救公孫兄的不是在下,而是在下的主人!”

公孫衍心知肚明:“敢問秦兄,你家主人何在?”

“聽聞公孫兄安全抵達,我家主人喜不自禁,親來洗塵,就在廳中恭候!”公子疾伸手禮讓,“公孫兄,請!”

客堂裏燈火輝煌。

公孫衍、公子疾、公子華三人走進,惠文公、竹遠並肩恭立,拱手迎接。

公子疾對惠文公拱手道:“稟報主人,公孫先生請到了!”

公孫衍抱拳:“衍見過主人!”

惠文公朝公孫衍打量一番,拱手還禮:“久聞先生大名,今日見麵,果是英俊!來來來,”指著竹遠,“我介紹一下,這位是竹遠先生,在這客棧裏,他才是主人!”

公孫衍對竹遠拱手道:“在下見過竹先生!”

竹遠回禮:“修長見過公孫先生!”又指客席,“公孫先生,請!”

眾人按席次坐定。

竹遠擊掌,賈舍人指揮眾仆端上菜肴美酒,擺滿幾案。

惠文公親斟一爵,雙手遞給公孫衍,自己也倒一爵:“諸位,都請端起!”

眾皆端起。

“我借竹先生薄酒一爵,恭迎公孫先生赴秦,為公孫先生壓驚洗塵!”

公孫衍舉爵:“衍謝主人盛情!”

眾皆舉爵,飲下。

惠文公放下空爵,望著公孫衍:“公孫先生誌存高遠,此來秦地,敢問壯誌?”

公孫衍苦笑:“落魄之人不敢言誌,但混一口飽飯而已!”

“若是此說,我就不拐彎了。我在鹹陽有些經營,先生若不嫌棄,一起創業如何?”

“敢問主人經營何業?”

惠文公看一眼竹遠,見竹遠點頭,轉對公孫衍,一字一頓:“天下大業!”

此言等於自亮身份,公孫衍也就不再打啞謎,起身,趨行至惠文公前麵,正襟,跪叩:“外臣公孫衍叩見秦公!”

惠文公起身,扶起他,不無感慨道:“公孫衍哪,公孫衍,寡人思卿,不知幾多時日了,今日終得相見,喜不自禁哪!”扶他坐下,再斟一爵,“公孫愛卿,來,寡人代表秦室,恭迎你!”

公孫衍雙手舉爵,感歎道:“衍何德何能,得蒙君上如此厚愛?”

“駟別無他好,獨愛寶馬,先生乃天下寶馬,叫寡人怎不生愛呢?”

公孫衍又是一聲歎喟:“唉,旬日之間,衍由魏入秦,出死入生,可謂是,兩個君上,兩重天哪!”

惠文公鄭重說道:“嬴駟保證,秦國的這塊天,任由愛卿翱翔!”

三日之後,公子華帶著公孫衍來到商君府前。公子華親手取下孝公題寫的“商君府”匾額,換上一塊由惠文公親筆題寫的“大良造府”。

公孫衍看著匾額,長歎一聲:“唉,曾幾何時,在下與商鞅對殺於魏,今日竟然坐了他的位子,住了他的府宅!”

公子華從梯子上跳下,半是調侃道:“嘻嘻,公孫兄別不是還想擁有商君的幾房妾室吧?那可全都是君上賞賜的,一個賽似一個。”

公孫衍回他個笑:“說起妾室,你把天香藏哪兒去了?”

“咦?”公子華愕然,“你怎麽曉得天香是我藏起來了?”

“在下早就曉得了。”

公子華歎服道:“神呀!你是何時起疑的?”

“在你載我出逃的路上!”

“這麽說,你早曉得我是誰,也曉得我要載你到秦國來?”

“曉得。”公孫衍苦笑一聲,“在下若不願來,就憑華弟是帶不走的!”

“老天,”公子華咂舌道,“在下還搞得曲裏拐彎、抑揚頓挫呢!”誇張地搖頭,“唉,在行家麵前耍聰明,這不是讓公孫兄笑掉大牙嗎?”

“在下笑不出來!”

“為什麽笑不出?”

“為我自己。”

“嗬嗬嗬,”公子華識趣地幹笑幾聲,“咱就不說這個了。”又壓低聲,“方才提到天香,公孫兄莫不是對她有些微興致?”

公孫衍淡淡應道:“沒有。”

“好吧,”公子華略顯掃興,“公孫兄何時起興了,曉諭華弟就是!別的不敢吹,在下保證天香公主把公孫兄侍奉得服服帖帖!”

公孫衍眼前浮出太子申,輕歎一聲,給他一個苦笑。

潭水清澈,光線曖昧,龐涓、玉蟬兒雙雙在潭邊洗衣。

玉蟬兒停住手,看向龐涓,目中含情:“涓哥⋯⋯”

龐涓看過來,不無惶恐道:“師⋯⋯師姐⋯⋯”

玉蟬兒撲哧一笑:“就叫你一聲哥,瞧把你嚇的!”

龐涓緊張地四下望望:“讓他們聽到可就⋯⋯”

“放心吧,這兒沒人。”玉蟬兒嫣然一笑。

龐涓盯住她:“師姐,你⋯⋯真好看!”

玉蟬兒歪頭:“是真心話嗎?”

“我發誓,是真心話。”

“天太熱了,我想洗個澡,你背過身!”

龐涓依言背過身去。

“你可以轉過來了。”

龐涓轉過來,見玉蟬兒已是全身**地浸在潭水中,隻留頭在水麵,一頭秀發散在溪水中,就如一條黑色的飄帶。潭水清澈見底,她的每一寸**清晰可見。

龐涓熱血沸騰。

玉蟬兒像條魚兒一般在潭水中歡愉暢遊。

龐涓如癡似呆。

玉蟬兒遊到潭中央,招手道:“涓哥,下來呀,我們一起遊!”

龐涓遲疑道:“我⋯⋯”

“快下來呀⋯⋯”

龐涓牙一咬,撲通一聲下水,緩緩遊向玉蟬兒。

玉蟬兒迎向他。

二人抱在一起⋯⋯

正待纏綿,一陣敲門聲將龐涓喚回現實,是孫賓的聲音:“師弟,天大亮了,該上路哩!”

龐涓打個驚怔,乍然醒來,方知是夢,從榻上坐起,一臉失落、惋惜。

敲門聲再度傳來:“師弟,師弟—”

龐涓不耐煩道:“曉得了,這就起來!”

這日輪到孫、龐下山采購日用。

一路無話,龐涓悶悶地在前麵走,孫賓不遠不近地跟在身後。

孫賓怔了。

見龐涓越走越遠,孫賓急了:“師弟,你這要去哪兒?”

龐涓抬頭一看,急返回來,不無尷尬地朝孫賓攤開兩手,苦笑一下,算是知錯了。

孫賓笑道:“師弟一路好沉悶呢。”

龐涓長歎:“唉!”

“有何心事,可否說說?”

龐涓再出長歎:“唉,這事兒不說也罷。”說罷頭前又走。

走沒幾步,龐涓終是憋不住了,停住步,轉過頭,望著孫賓,抱憾道:“孫兄,晨起那陣兒,你喊我時,我正夢著一個人。”

“夢到何人了?”

“一個不該夢到的人。”

“既然是夢,就沒有什麽該不該的!”

“孫兄,你不曉得的,在下真的不該夢到她!”

“誰?”

“在下說了,孫兄不許笑我!”

孫賓撲哧笑了:“究竟是誰,弄得師弟神神秘秘的?”

“師姐!”

“嗬嗬嗬,這有什麽?在下前幾日也曾夢到她哩,在夢中,她教在下紮針,她伸出胳膊,要在下朝她的胳膊上紮。她那細胳膊嫩肉的,在下哪裏敢下針哪!”

龐涓歎道:“你這是尋常之夢,沒什麽好奇怪的,在下這夢⋯⋯”

孫賓斂笑:“師弟之夢怎麽了?”

“唉,齷齪得很。”

“嗬嗬嗬,”孫賓意會道,“這也沒什麽呀!夢裏的你與醒著的你是兩個人,不是一回事兒!”

“孫兄有所不知,對於別人,許是兩回事兒,可對在下來說,真還就是一回事兒!”

孫賓算是聽明白了,略吃一驚:“師弟不會是⋯⋯相中師姐了?”

“不是相中,是⋯⋯天天想她⋯⋯尤其是夜靜更深之時⋯⋯”龐涓想起先前調侃張儀“駿馬奔騰”的那場鬧劇,強抑住尷尬。

“說實在話,”孫賓微微點頭,“師姐是個真正高貴的人兒,莫說是你,但凡是個男人,隻要見到她,就不會相不中她,更不會不去想她!”

“孫兄說得是。可在下⋯⋯你曉得的,在下是真⋯⋯真的不該想她,我⋯⋯唉,我⋯⋯我⋯⋯渾哪!”龐涓蹲到地上,揮拳捶打自己腦袋,懊惱不已。

“賢弟呀,”孫賓勸慰道,“常言道,管天管地,管不住心。人是你的,心是你的,在這世上,你可以相中任何人,你更可以去想任何人,沒有什麽渾不渾的!”

“孫兄有所不知,我⋯⋯是真的渾哪!”龐涓又用拳頭捶打腦袋,被孫賓扯住。

“賢弟之心,在下理解。賢弟若是真心歡喜師姐,盡可對她表白就是。若是賢弟不便出口,逮到機會,在下就替你捅開這層繭兒。願不願意在她,相中她,想她,歡喜她,愛她,這些全是賢弟的事,你說對嗎?”

孫賓不解道:“誤會?”

龐涓情緒激動:“不瞞孫兄,在下一心欲做大事,做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也是機緣湊巧,在下幸遇孫兄,進這鬼穀,得拜先生為師,可⋯⋯在下這都幹些什麽了呢?這⋯⋯唉,師姐羞我,羞得好哇。想想師姐,一心向道,為了道,她什麽都可舍棄,而我龐涓⋯⋯唉,隻要想到那日晚間她所講的,在下就⋯⋯唉,渾哪我!”再次捶頭。

孫賓既歎服又感動:“師弟⋯⋯”

“不瞞孫兄,在下想這一路,直到方才,決心算是下定了!”龐涓撲通跪在地上,仰天起誓,“蒼天在上,龐涓起誓,自今日起,龐涓堅決斬斷情絲,再也不想師姐,一力潛心學業,若有悖逆,猶如⋯⋯”眼珠子四下一轉,看到一棵小樹,拔出寶劍,幾步走過去,嗖地斬斷,“猶如此木!”

說也奇怪,起過毒誓,龐涓頓覺神清氣爽,趕到市集,與孫賓購畢日用物事,見天色將晚,遂各自挑擔,沿街走向河堤。

正走之間,龐涓似是想起什麽:“孫兄,糟了,師姐要我們買幾個頂針兒,我這⋯⋯竟就忘了!”

“嗬嗬嗬,在下買了,在我袖囊裏呢。”

“太好了。”龐涓指向前麵一棵大樹,“我們就在那棵樹下安歇!”

二人走到樹下,放好東西,拿出鋪蓋兒攤在地上。

孫賓看向河水及水中映出的漸漸消退的西天紅霞,又抬頭看向頭頂的巨大樹冠,對龐涓讚道:“師弟會選地兒,真正不錯呢!”

龐涓拿出一隻酒壇並兩個酒盞,幾包熟菜,擺到地上:“孫兄,來,將就點兒,咱兄弟喝它幾盞!”

二人舉盞,對飲。

龐涓飲完一爵,指著大樹道:“孫兄可知此樹為何人所栽?”

孫賓搖頭。

“吳起將軍!”

孫賓愕然:“哦?”仰視大樹,“嗯,聽說魏、趙爭奪渡口時,吳起來過此地!”

“豈止是來過?魏、趙在此相持數年,宿胥口幾番易手。魏侯急了,使吳起親征。吳起僅帶兩千武卒,尚未趕到,趙人就逃了。吳起不戰而得渡口,特植此樹紀念。後來,此地人就叫它吳起樹!”龐涓舉盞,“來,我們兄弟為吳起將軍,幹!”

二人把酒臨風,一氣飲下。

天色漸黑,彎月斜照,銀光灑在河麵,別是一種壯觀。

龐涓酒足飯飽,豪情大發:“方今天下,孫兄服誰來著?”

孫賓不假思索:“先生。”

“這個自然,在下也服。在下是說,除先生之外,你還服誰來著?”

“這就多了,譬如說墨家巨子前輩—”

龐涓擺手打斷:“在下不是問的這個!在下是問,天下領兵打仗的將軍,孫兄服誰來著?”

孫賓略略一想,屈指:“齊國田忌、秦國商鞅、楚國昭陽和屈丐、魏國龍賈、趙國奉陽君、燕國子之、韓國申不害⋯⋯”

“河西之戰,商鞅擊敗魏武卒一十二萬,算不算戰績?”

“公子魏卬好大喜功,徒有其名,算不得英雄,與他對陣,莫說是商鞅,縱使昭陽、屈武、龍賈、田忌之輩,任何一人都能取勝!”

孫賓笑了:“若是此說,賓就不曉得了。敢問師弟服誰來著?”

龐涓望著水中粼粼月光,緩緩說道:“方今天下,在下真還找不出可服之人。若是連故人算上,在下倒是敬服一人,”看向大樹,“就是栽下此樹的吳起將軍!”

“嗬嗬嗬,吳起將軍威震天下,無人不服!”

“聽說孫兄先祖孫武子號稱天下第一兵家,孫兄是何觀瞻?”

“聽先祖父說,先祖用兵,善於以弱勝強,以少勝多,以數萬吳兵屢擊強楚,潰敵數十萬眾,在下歎服。至於先祖是否天下第一兵家,在下不敢妄言!”

“孫兄你說,若是孫兄先祖孫武子與吳起將軍對陣,誰能取勝?”

孫賓略略一怔,笑了:“這是不可能的事!”

龐涓來勁了,追問:“假定可能的呢?”

孫賓沉思有頃:“先祖當勝!”

“哈哈哈哈,”龐涓長笑數聲,半開玩笑道,“原來孫兄也是護短呀。好吧,孫武子乃孫兄先祖,孫兄怎麽說都合情理!”

孫賓卻是一本正經:“非在下護短,縱使孫武子不是在下先祖,在下也會這麽說!”

“孫兄何以有此把握?”

“先祖用兵一生,從無敗績!”

“若以勝敗論,吳起將軍也不遜色於你家先祖呀!就在下所知,吳起在魏魏強,在楚楚強。在魏之時,大戰七十六,全勝六十四,和十二,無一敗績。西服秦,北卻趙,東掃齊,南禦楚,拓地千裏。至楚之後,更是東征西伐,拓地數千裏呢!”

“縱使均無敗績,也是不可比的!”

“為何不可比?”

“先祖著有天下第一兵書,卻不曾聽過吳起將軍有何著述!”

龐涓語塞。

孫賓舉盞:“嗬嗬嗬,可比不可比,誰勝誰不勝,都不是實的,師弟不必較真。來來來,你我共飲此酒如何?”

龐涓緩緩舉起酒爵,兩眼望向一泓河水,若有所思。

回到鬼穀之後,龐涓心上多了一事,在鬼穀子的藏書洞裏東找西翻,尋找數日,竟是覓不出有關吳起兵書的任何蹤跡。

一日午後,龐涓正自尋思此事,看到鬼穀子漫步過來。

龐涓心中一動,迎上去,叩拜於地:“弟子叩見先生!”

“龐涓,老朽說過,若無大事,不必行此大禮!”鬼穀子擺手讓他起來。

龐涓再叩:“先生,弟子有惑。”

鬼穀子就地坐下:“說吧,你有何惑?”

“千古名將。”

“吳起將軍呢?”

“千古名將。”

“既然都是千古名將,他們二人若在沙場相見,何人將占上風?”

“孫武子將占上風。”

“這⋯⋯”龐涓震驚,“為什麽?”

鬼穀子顯然不願作答:“你要問的就是這個嗎?”作勢欲起。

“弟子還有一問!”

“說吧。”

龐涓眼珠兒一轉:“聽說吳起將軍曾經著過一部兵書,可有此事?”

“你聽何人所說?”

“這個⋯⋯弟子在安邑時,聽人謠傳的。”

鬼穀子微微點頭:“確有此事。吳起曾著一書,叫‘吳起兵法’。”

龐涓驚喜交加:“太好了!先生見過此書嗎?”

“吳起生前與老朽有過一麵之交,老朽有幸一睹。”

“既有此書,弟子搜遍書架,為何尋它不出呢?”

“此書命運,與孫武子之書一般無二。吳起於晚年寫就此書,欲獻楚王。書尚未獻,楚王駕崩。吳起擔心為奸人所得,親手將書焚毀。”

龐涓震驚道:“焚毀了?那⋯⋯先生何以曉得是他親手焚毀的?”

“吳起焚書之時,老朽就在身邊!”鬼穀子站起來,沿小路繼續前去。

龐涓起身,緊追幾步:“先生,那本聖書真的就無一冊傳世嗎?”

鬼穀子頭也不回:“應該沒有吧。縱使有,也當是有緣人得之。”

龐涓心中一動,止住腳步,折返回來,席地而坐,陷入苦思,暗暗琢磨鬼穀子的話:“吳起生前與老朽有過一麵之交⋯⋯擔心為奸人所得,親手將其焚毀⋯⋯焚書之時,老朽就在身邊⋯⋯應該沒有吧。縱使有,也當是有緣人得之⋯⋯”

龐涓忖道:“先生為何說出‘應該沒有’呢?就詞義而言,‘應該沒有’當是‘有’。對,此書肯定在,且就在先生手中,不然的話,他的那個‘有緣人’又作何解?”

想到這兒,龐涓眼前一亮,忽地站起,不無興奮地在草地上來回走動,心中再忖:“若是所料不差,《吳起兵法》就在先生手中。在這穀裏,什麽都是虛的,這個才是真貨!然而,如何方能得到這個真貨呢?”

龐涓複坐下來,再入冥思。

鬼穀子有個習慣,如果不在洞中冥思,就會在後晌申時沿小溪邊的小徑散步,陪同他的有時是童子,有時是玉蟬兒,有時他則孤身。鬼穀子的散步極其規律,總是在申時走出洞口,沿溪上行,走約半個時辰,然後折返,又走半個時辰,在申時結束時返回洞中。

這日申時,鬼穀子像往常一樣沿溪走去,正行之間,聽到前麵林中隱隱傳來誦讀聲:“師曰:‘術為道禦,亦為道用。道為根本,術為利器。’師曰:‘用兵之術在戰勝,用兵之道在息爭。故善用兵者,不戰而屈人之兵。’師曰:‘不戰而屈人之兵者,不在沙場力爭,而在善謀,在運籌帷幄。善謀者運籌帷幄,可決勝千裏,可化幹戈為玉帛,可以四兩撥千斤。’師曰:‘服天下者,始於服己。’師曰:‘思不在周,在慎;謀不在密,在陰;言不在多,在精。’師曰:‘山不在高,在仙;水不在深,在龍;讀書不在多,在讀精,在領悟⋯⋯’”

瞄見鬼穀子,龐涓誦得越發投入了:“師曰:‘先聖老聃之《道德》一書,老朽一生不知讀過千遍萬遍,至今仍未完全徹悟。認識幾個字,讀過幾本書,何自誇哉?’師曰:‘自見者不明,自伐者無功,人生在世,萬不可自作聰明⋯⋯’”

鬼穀子聽他一時,轉身離去。就在鬼穀子將離非離之際,龐涓已經放下竹簡,就地叩拜:“弟子叩見先生!”

鬼穀子隻好折返回來:“龐涓,你方才所誦,出自何書?”

龐涓將手中竹簡捧在手中:“是先生的日常教誨。弟子遲鈍,隻有行此笨方,將先生日常所言整理成冊,時時吟誦!”

“嗬嗬嗬,你倒是個有心人。不過,老朽所言,僅是口中吟詠並無益處,重要的是記在心裏,時時感悟。”

“弟子謹記先生教誨!”

“若能謹記,你或有大成。”

龐涓再叩,傷感道:“先生,若是眼下這樣,弟子隻怕是一事無成,有辱師門了。”

“你為何認定自己一事無成?”

“弟子才學疏淺,心氣卻高,自幼時起,最是崇拜吳起將軍,以吳起所建功業為畢生所求。可⋯⋯弟子心有餘而力不足,聽聞先生與吳起將軍曾是好友,必知吳起,弟子乞請先生能對弟子偏言幾句,弟子好謹記於心,終生參悟!”

鬼穀子盯他一時,點頭:“難得你如此好學。說吧,你想知曉吳起何事?”

“弟子懇求先生傳授《吳起兵法》!”

“這麽說來,你是認定老朽手中有《吳起兵法》嘍?”

龐涓再叩:“弟子愚笨,懇請先生將此書授予弟子,弟子一定悉心鑽研,謀求大成,不負師恩!”

鬼穀子盯他又看一時,點頭:“好吧,天下聖書,當擇有緣人授之。你既然認定此書,也算是個有緣人了。你且回去,沐浴,熏香,於今夜子時,入老朽洞中。”

龐涓連連叩首,喜極而泣:“弟子⋯⋯謝先生栽培⋯⋯”

鬼穀子轉過身,沿溪大步而去。

望著鬼穀子漸去漸遠的背影,龐涓心花怒放,嗵一聲彈起,兩手緊握,著實狂喜一陣,方才邁開大步,喜不自禁地返回草舍。

龐涓哼著小曲兒來到溪水裏,將全身上下洗了個幹幹淨淨,即便頭發也拿皂角搓過,換上幹淨衣服,返回舍中。吃過晚飯,他又尋到童子,尋因由討來數支香火,在人定時分,關門燃香,虔心敬意地叩伏於地,靜候子夜降臨。

龐涓做得有條不紊、一絲不苟,但仍然瞞不過有心之人。嗅到他屋中溢出的陣陣清香,張儀心中的疑團越發加重,躺在榻上大睜兩眼,高豎兩耳,全神貫注於龐涓的房舍,聽他在搞什麽名堂。

一直熬到月至中天,張儀聽到龐涓的房門發出輕輕的聲響。不一會兒,龐涓的腳步沿門前甬路漸去漸遠。和衣而臥的張儀聽得真切,悄悄起床,如鬼魅一般跟在後麵。

洞中點著一支鬆明子。鬼穀子正襟危坐,幾案上擺著兩捆竹簡。

龐涓趨前,跪叩:“弟子叩見恩師!”

鬼穀子指一下幾案:“龐涓,這就是你一心想要的《吳起兵法》!”

龐涓心裏咚咚直跳,兩眼盯住鬼穀子,聲音戰栗:“先生⋯⋯”

“如果想讀,你就拿去吧。”

龐涓抬頭:“先生,聽你說過,吳起將軍已將書簡焚毀,此書可是真本?”

“吳起寫有正副兩冊,付之一炬的是正本,這冊副本,他贈給老朽了!”

龐涓抑住激動:“先生是說,此本已是世上孤本?”

“就老朽所知,當是孤本。”

龐涓涕淚交流,重重叩頭:“弟子謝⋯⋯先生了!”

“你若示謝,就謝吳起吧。”

龐涓怔了:“吳起將軍?”

“是的。吳子贈書之時,囑托老朽,此書若要授人,隻可授給魏人。老朽今將此書授你,不過是圓吳子的夙願而已。”

龐涓納頭叩拜:“吳子在上,請受龐涓一拜!”

鬼穀子鄭重說道:“龐涓,此書許你精讀三日。三日之後,此時此地,你當歸還。”

“謝先生授書!”龐涓再拜起身,提起兩捆竹簡,畢恭畢敬地退出洞門,回轉身,沿原路返回,走出草堂,帶上堂門。

龐涓提著兩捆竹簡,腳步輕輕地折返草舍,掩上房門。接著,房中亮燈,窗戶隨即又被什麽小心堵上。

張儀躡手躡腳地摸過來,隔著窗欞的一絲縫隙看進去。香仍在燃著,燭光下,龐涓手捧竹簡,正伏案苦讀。

張儀納悶道:“咦,這廝從哪兒搞到這兩捆書簡?難道是先生授給他的?”

旭日東升,鳥兒歡唱。

龐涓吹熄燈,打個哈欠,將竹簡收起,藏到榻下。龐涓躺下,拿被角搭在肚皮上,剛要合眼,一陣響動,孫賓、蘇秦、張儀盡皆起床,走到空場上,相互招呼。

龐涓打個激靈,開門出屋,下溪洗臉。

天氣晴好,諸子照例進洞,在玉蟬兒的監管下選書、讀書。龐涓選中兩捆尋常讀本,提回宿舍,將藏起來的竹簡拿出來,將剛提回來的藏進去。

門外傳來孫賓的聲音:“師弟?”

“來嘍!”龐涓應一聲,提上竹簡,開門出去。

二人在山道上並肩走著。

龐涓邊走邊問孫賓:“孫兄,你在哪兒看書?”

孫賓指下前麵:“老地方,就在那塊石頭下。”

“孫兄真會選地方。”龐涓指向山頂,“涓到嶺上,那兒敞亮!”

龐涓卻沒走到山頂,而是在雄雞嶺的半山腰閃進林中,尋到一棵幾人合抱粗細的老樹,靠樹根坐下,展卷詠讀:“吳起儒服,以兵機見魏文侯。文侯曰,寡人不好軍旅之事。起曰,臣以見占隱,以往察來,主君為何言與心違⋯⋯”

竹簡在懷,龐涓睡意反而去了。龐涓信手展開一卷,嘩啦啦翻到最後,放到一邊,再展另一卷,嘩啦啦再翻到最後,頭皮一陣陣發麻,掩卷自語道:“此書一共四十八篇,我已背誦半日,僅能誦出六篇。先生許我隻讀三日。三日中背誦四十八篇,不知要吃多少苦,萬一漏記一句,豈不可惜?”閉目思忖一時,猛又睜眼,“咦,為何不抄寫一冊,有個依據,容後細細參悟呢?”

想到此處,龐涓眉頭舒展,起身尋到一個樹洞,遂將竹簡在那洞中藏好,拔腿趕回草舍,拿上筆墨及他們自製的竹簡,返回樹下,一一抄寫。

一直抄至天色昏黑,龐涓僅抄寫一半。龐涓略略一想,將《吳起兵法》原冊帶回,而將抄寫的竹簡、筆墨等物置於洞中,又在洞口放些枯枝,左右四顧,見絕對安全,方才提著竹簡,哼著小曲兒走下山去。

這一晚,龐涓因有抄本妙策,沒再想那兵法,睡得特別踏實。次日晨起,龐涓依例還書、選書,而後回舍換掉竹簡,悠悠哉哉地趕往東山。因心中有鬼,一路上他還左拐右轉,繞了幾個大彎,方才趕至樹下,發現東西一樣沒少,周圍亦無其他痕跡,心踏實下來,坐下繼續抄寫。

如是兩日,龐涓終於將所有竹簡抄寫完畢,穿線成冊。為方便攜帶,龐涓將字寫得甚小,原本兩捆竹簡,串成冊後隻有一捆了。龐涓細看一時,在上麵題上“吳子”二字,以別於原著的《吳起兵法》。

龐涓再度欣賞一陣自己的傑作,臉上浮出微笑,拿起新簡,放在鼻下嗅一會兒,歎道:“真香啊!”

看看天色近晚,先生所許的三日時辰已到。龐涓將新寫的竹簡小心翼翼地放進樹洞,弄來枯枝碎石作了掩飾,然後拿起正版《吳起兵法》,哼著曲兒下山。

走沒幾步,龐涓猛地駐足,忖道:“此書為世上孤本,今為我獨有。孫賓與我皆習兵法,先生今日予我,不定哪日,也或交給孫賓。若此,孫賓豈不是與我平分秋色了嗎?孫賓雖為兄長,人也樸實,然而,兄弟歸兄弟,寶書歸寶書。前番他得寶書,也是到這東山上,背了我偷偷閱讀。既然他已防我一手,我怎麽能做傻事呢?再說,此書既落我手,豈容他人染指?”想到這兒,眼珠兒一轉,提上兩捆竹簡,反身朝雄雞嶺的崖頂走去。

龐涓站在崖邊,遲疑不決,顯然在做一個痛苦的決定。思慮有頃,龐涓臉色陰狠,咬牙道:“欲成大事,斷不可有婦人之仁!”舉起竹簡,狠狠摔在岩石上。

龐涓撿起散簡,一股腦兒拋下萬丈深崖。看著竹片紛紛揚揚地飄下深崖,龐涓輕歎一聲,拍拍兩手,轉身下山。

待他走遠,樹林裏鑽出張儀。

這幾日來,張儀就像一隻幽靈,書也無心再讀,隻在暗中盯住龐涓。張儀走到崖頂,尋覓一時,撿起地上未被龐涓看到的兩片竹簡,納入袖中,嘴角浮出陰笑,反身下崖,來到龐涓藏書的樹洞前麵,撩開偽裝,從洞中摸出龐涓精心抄寫並串裝成冊的《吳子》,端詳一陣,出口讚道:“這廝的手藝倒是不錯哩!”

張儀提著竹簡,哼著曲兒回走幾步,瞄到地上有團黑乎乎的東西,昂著頭,以為是蛇,心裏一驚,退後幾步。

“噓,噓!”張儀強作鎮定,跺腳。

那物一動不動。

張儀遲疑有頃,衝它踢泥土、落葉,那物依舊不動,湊近一看,竟是一堆野豬屎,還挺新鮮。張儀噓出一口氣,剛要走開,心裏打個激靈,眼珠子連轉幾轉,弄來一把樹葉,小心翼翼地將野豬屎拾起來,走回樹洞裏,塞入龐涓藏書的樹洞。又尋到一根樹枝,將現場攪亂,這才小心翼翼地將所有腳印抹去。

是夜子時,鬼穀洞裏,鬆明子一直亮著。

龐涓趨進,兩腿一軟,跪在地上,涕淚交流道:“先生⋯⋯”

鬼穀子瞄他一眼,見無竹簡,且又這般表情,淡淡一笑:“是未能讀完嗎?”

龐涓將頭磕得咚咚直響,泣不成聲:“先生,弟子⋯⋯弟子愧對先生,弟子該死!弟子⋯⋯嗚嗚嗚⋯⋯”

鬼穀子淡淡說道:“說吧,發生何事了?”

龐涓泣訴道:“今日後晌,弟子本在雄雞嶺的斷崖上捧讀。許是讀得倦了,就在一邊打盹,將竹簡放在崖邊。不想穀中陡起一股旋風,將整部書簡吹下深穀。弟子驚恐,趕到崖下山溝中尋找,竟然蹤影皆無,不知被風吹到哪兒去了。弟子曉得釀下大錯,又尋半日,天色昏黑,竟是尋不回一片,隻得回來,聽憑先生發落⋯⋯”

鬼穀子緩緩閉目,重重歎出一聲:“唉,不想吳子畢生心血,竟就這般隨風而去!”

龐涓叩首,泣訴道:“先生,弟子⋯⋯該死!明日晨起,弟子再到崖下尋找。若是尋不回寶書,弟子⋯⋯弟子⋯⋯就跳下那個絕崖,身祭吳起將軍!”

鬼穀子又歎一聲:“唉,龐涓呀,丟就丟了,何必再說這些?”

“先生如此器重弟子,弟子卻不爭氣,先生是打是罵,弟子甘願受罰!”

鬼穀子盯視龐涓:“龐涓,為師問你,熟讀這三日,你能否記誦?”

“弟子不敢懈怠,三日來用心記誦,雖未記全,倒也記個大要,有所領悟。”

“記住了就好。去吧,老朽累了。”

龐涓叩拜:“先生保重,弟子⋯⋯告退!”便起身退出。

鬼穀子輕聲叫喚:“蟬兒。”

玉蟬兒走進來,看著他,拱手道:“先生?”

“明日晨起,你與童子到雄雞嶺的斷崖下,看到零散竹簡,悉數撿拾回來。”

翌日午時,玉蟬兒、童子各抱一捆竹簡走進草堂。

鬼穀子端坐堂中,顯然在候他們。

玉蟬兒將竹簡放在鬼穀子跟前,拱手道:“先生,能找到的全都找到了。”又尋到繩子及穿線的鉤棒,欲將散落的竹簡串連起來。

鬼穀子擺手止住:“不用了。”轉對童子,“把它們抱到草堂外麵,燒掉。”

童子看下兩捆竹簡,不舍道:“先生,我留下來燒灶頭,成不?”

鬼穀子語氣決絕:“不成。”

草堂外麵的草坪上,童子打起火石,燃起幹草,就要朝火苗上堆放竹簡。

玉蟬兒止住他:“慢!”

童子停下,望向鬼穀子,眼神哀求。

玉蟬兒不解道:“先生,如此聖典,燒之豈不可惜?”

鬼穀子似沒聽見,對童子:“放上吧。”

童子放上竹簡,幹透的竹簡遇到火焰,頓時熊熊燃燒,頃刻化成灰燼。

玉蟬兒心猶不平道:“先生,龐涓、孫賓俱習兵學,此書隻有龐涓讀過,孫賓卻不曾讀,先生為何將之燒掉?”

鬼穀子仍似沒有聽見,輕歎一聲,轉身進洞。

望著他的背影,玉蟬兒蒙了。

遠遠望見火焰,張儀走進龐涓草舍,故作詫異道:“咦,龐師弟,你快來看,大師兄好像在燒什麽東西呢。”

龐涓走出來,看向草堂前麵。

張儀眼角斜他,嘴角現出詭詐的笑。

火焰熄滅,童子提水桶越過草坪,走向小溪。

龐涓快步追上,小聲叫道:“大師兄!”

童子駐足,扭頭:“四師弟,叫這麽親熱做啥?”

龐涓低聲探問:“大師兄提這水桶幹啥呢?”

“下溪提水,壓住火燼。”

“為什麽要壓住火燼?”

“火燼不壓住,萬一來陣風,吹到屋頂可就糟了!”

“是哩。敢問大師兄,你們在燒什麽呢?”

“竹簡呀。”

龐涓吃一驚道:“竹簡?哪來的竹簡?”

“嗨,今兒一大早,蟬兒姐就扯我趕到崖下,撿回來幾捆子碎竹簡。不曉得啥人缺德,好好的書放著不讀,扔到那崖下,星星點點,到處都是,累得我腰酸背疼哩!”

龐涓聽傻了,頓住步子,暗自納悶:“先生既然拿回來,為什麽定要燒掉呢?依先生為人,若是不想授給別人,這世上任誰也取不去。若是想授,即使燒掉也是枉然。可先生他⋯⋯為什麽一定要燒掉呢?他大可不必燒呀!”轉個身,慢慢回走,“可事實是,先生燒了。大師兄不會騙人,所燒必是真的。看來,先生是鐵心燒掉此書!還有,先生讓大師兄在光天化日之下抱到外麵去燒,分明是做出樣子給人看的。此書是授給我的,先生自也是做給我看的。先生為何這麽做呢?難道先生真的猜透了我的心,真心將此寶書授給我一個人嗎?抑或是,先生見我沒有還書,生氣了,這才故意將書燒掉⋯⋯”越想思緒越亂,苦笑,“管它呢,是先生自個兒燒的,又不是我燒的。再說,燒掉也好,否則,此書留在穀中,我真還睡不安穩呢。”想至此處,頓覺釋然,“好了,先生這裏風吹雲散,我這也該瞧瞧寶貝去!”便腳步輕快地轉身上山。

龐涓心急如火,顧不上汙穢,將洞中東西全部掏出,扔到外麵,又在洞裏探尋多時,隻摸出筆墨硯台及幾片他用剩的空白竹簡。

樹洞容不下一個人,龐涓盡皆探尋一遍,再無一片竹簡。龐涓如瘋子般在大樹周圍狂尋,實在想不明白這竹簡為何竟不見了。

折騰小半日,龐涓漸漸冷靜下來,折回樹洞前,仔細觀察、思索,整理思緒:“此地極是偏僻,是我不久前才發現的,鬼穀裏不會有人曉得。再說,近日我未曾露出一絲兒破綻,孫賓、張儀、蘇秦三人應該不知。”看向手中殘留的豬糞,瞄一眼現場的狼藉之狀,打個驚怔,“樹洞裏哪來的豬糞?會不會此地是個野豬窩,野豬回來,見巢穴被占,一怒之下,方將竹簡叼了去?嗯,有這可能,待我尋尋看!”

又尋一時,龐涓果然發現了野豬的蹄印,一陣狂喜,抽出寶劍,一路追蹤。

蹄印在一道山溪旁邊不見了。龐涓就水洗過豬屎,在一塊石頭上坐下,閉目忖道:“除先生之外,鬼穀中並無他人知曉此事。難道是先生嗎?會不會是他將兵書予我之後,放心不下,暗中跟蹤我,見我抄寫副本,心生不滿,悄悄取去。似乎不對,先生是有道之人,怎會做此下作之事?會不會是先生讓師姐幹的?也不會。如果是師姐,她斷不會在洞裏放上豬屎。這種事情,隻有張儀才幹得出來,可兵書之事,先生是絕不會讓張儀曉得的。會不會是大師兄呢?也不像,大師兄向來坦**,絕不會做出這事兒。再說,他與師姐好不容易才將竹簡撿回,先生為什麽一定要燒掉它呢?”

龐涓挺身站起:“我且問問先生,看他是何話說!”

龐涓走向草堂,見玉蟬兒站在門外,朝她揖道:“請問師姐,先生在否?”

“在。”

“請師姐稟報先生,龐涓求見。”

玉蟬兒淡淡說道:“先生正在候你。”

龐涓吃一驚,吸口長氣,忐忑不安地走進草堂。

鬼穀子端坐於席,果然是在候他。

龐涓跪下叩道:“弟子叩見先生!”

“起來吧。”

龐涓惶恐道:“弟子不敢。昨日丟失寶書,弟子難受不已,一宵不曾睡去。方才聽說師兄、師姐已將吹落的竹簡尋回來了,弟子略有所安,特向先生請罪!”

“就丟書而言,有罪的是風,不是你,你請什麽罪?”

龐涓心中咯噔一沉,強作鎮定:“先生說得是,可⋯⋯書為弟子所借,弟子⋯⋯”

鬼穀子輕歎一聲:“唉,龐涓哪,為師候你來,不為責備你,隻是想讓你記住幾句話:‘無心犯錯,錯再大,也是小錯;有心犯錯,錯再小,也是大錯。大錯也好,小錯也罷,若肯悔改,也都不怕,怕的是將錯就錯,一錯再錯。’”

“你能記住,也就夠了。”

“先生,弟子有一事不明!”

“說吧。”

“聽說先生竟將尋回的竹簡付之一炬,弟子實在想不明白!”

“何處想不明白?”

“《吳起兵法》是兵學聖典,先生為何定要⋯⋯毀掉它呢?”

“好吧,你既然問到,老朽就告訴你。吳子贈書之時,曾對老朽留言,此書許傳一人,許讀三日。老朽傳授於你,也已許你熟讀三日,就算是兌現了諾言,此書再無用處了。老朽焚之,不過是將其返還給吳子而已。”

龐涓鬆了一口氣:“原有這個說法,弟子不知。弟子隻是覺得,如此好書,毀掉可惜了。”

“龐涓,你聽好,好書在於好讀,好讀在於好悟。心存雜念,隻讀不悟,再好的書,亦是無用。”

龐涓叩拜:“弟子謹記先生教誨!”

離開草堂,龐涓尋到一幽處,就地仰躺,臉上罩著一片青葉,默默為自己的心機懊悔不已:“先生焚書原為這個理由,看來是我多心了。唉,也是我自作聰明,隻因留有抄本,讀時就不用心,好不容易得到寶書,卻是未能好讀,隻有前麵六篇尚有記憶,餘下四十二篇,竟是沒個影兒了!”

龐涓陡然一驚,翻身爬起,再次忖道:“不成,我得盡快將這六篇抄寫出來,否則,若再忘掉一些,豈不可惜?”

龐涓回到草舍,閂上房門,磨墨弄簡,絞盡腦汁拚命回憶,默寫:“圖國第一吳起儒服以兵機見魏文侯文侯曰寡人不好軍旅之事起曰⋯⋯”

正寫之間,外麵傳來腳步聲。龐涓打個驚愣,凝神細聽,是張儀吹著口哨,吧嗒吧嗒的木屐聲由遠而近,直衝草舍而來。

龐涓凝聚心神,顧自伏案疾筆。

張儀的腳步聲不急不慢、不偏不倚,徑直來到他的房門外麵。龐涓聽得真切,又是一怔,擱下筆。

房門被張儀推了一下。龐涓扭頭,給他一個白眼。

張儀又推幾下,推不動,改推為敲,聲音怪怪的:“龐仁兄⋯⋯”

見張儀是鐵了心尋他,龐涓躲無可躲,急忙掀開被子,將竹簡盡藏其中,假作惺忪狀,邊揉眼邊開門:“誰呀,困死我矣。”

張儀跨進屋子,打眼掃向臥榻,見不似睡過的樣子,又見硯中有新墨,心中已知幾分,嗬嗬笑道:“我說龐仁兄呀,若是魯國的仲尼老夫子在此,你猜會發生何事?”

龐涓怔了:“發生何事?”

張儀指榻:“見仁兄光天白日裏睡大覺,老夫子必是連連搖頭,長歎一聲,‘籲,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圬也’,然後上前,挽袖舒襟,一把抱起被子,出門扔到屋頂上去。”說罷挽袖,上前欲揭被子。

龐涓急前一步,擋住他,浮出幾聲奸笑:“嘿嘿,嘿嘿嘿,老夫子是何等修為,哪似張仁兄這般嘴臉?再說,張仁兄如何能將在下比作宰予?宰予日日貪睡,在下卻是黃花閨女進洞房,頭一遭呢!”

“嗬嗬嗬,”龐涓斜他一眼,“張兄若是有事,這就快說。若是無事,在下還想再睡半個時辰呢。”

“哦,是哩,在下隻顧捉宰予,差點忘了大事。”

龐涓急道:“什麽大事?”

“山外的大事!”

“山外?”龐涓眯眼,“山外什麽大事?”

張儀搖幾下扇子,神秘一笑:“天機不可泄露!”說罷轉身出門,揚長去了。

龐涓拔腿追出,揚手:“張兄⋯⋯”